1914年1月7日上午,北京大总统府招待室来了一位路人侧目的名士。
此人首如飞蓬,衣衫不整,留着长长的指甲,大冷的天气却手持羽扇,扇柄上摇摇晃晃坠着一枚景泰蓝做的大勋章,委实不像善类。他掏出一张一尺五寸长的名片,口口声声要找大总统,请承宣官转达。
承宣官一眼认出,那勋章是建立共和时期袁世凯亲自颁发的勋章,看样子此人来头不小。再看名片,原来这位不修边幅的名士,正是民国政坛上曝光率极高的政界和学界的大明星:章太炎。
翻开那时节的大报小刊,关于章太炎的消息总是层出不穷。也难怪,此公是民国早期政坛上呼风唤雨的大将,同时又是学界的一代宗师,早年在东京讲学时,就有十大弟子,后来个个名成功就,如黄侃、钱玄同、鲁迅和周作人等;当然更重要的是,章太炎号称“民国祢衡”,亦被人称作“章疯子”,桀骜狂放,素以百无顾忌地褒贬人物为快事。清朝末年,就曾因苏报案坐过牢,一时名满天下。一部中华民国史,如果少了这个人物,不知会减色多少。
在当时有一个说法,说章太炎要是指着谁的鼻子一骂,谁就会声望大跌、身价大减、身体大病,灭谁谁死,屡试不爽。也正因如此,章太炎虽然顶着疯子之名,却没人敢把他的话不当回事,当然,也大多被别有用心者断章取义。每当他有言论,总会被大张旗鼓地报道,题目是“章疯子大发其疯”之类;如果章太炎骂得对了他们的心意,第二天报上登出来的题目就会变成:“章疯子居然不疯”。
回过头再说总统府门前发生的那一幕。承宣官推说总统正在接见熊总理;章太炎就说:那我等好了。等了半天仍无下文,于是又要见袁的秘书。秘书们推三阻四,谁都不愿出来见这个刺头。章太炎终于爆发了,他大跳大闹,手脚并用,将招待室的器物尽数损毁。
这一下终于惊动了袁世凯,命人备车马将他骗出了总统府,然后送至总统府附近的军事教练处好生“招待”。
发现上当了的章太炎,满腔怒气耿耿难消,一路上,他指名道姓骂袁世凯为“包藏祸心”的“独夫民贼”,势必“身败名裂”;这一路骂得痛快淋漓,押解他的卫兵却不堪其虐,个个掩耳而行。后来章太炎的学生鲁迅,就曾描绘过老师在民国初年的这生动一幕。
章太炎之所以会到总统府前大闹,实在是因为心中积怨已久。民国初年,章太炎曾经上过袁世凯的当,等袁如愿地当上了正式大总统,不再需要国会这个选举机器了,开始把国会晾在一边。章太炎如梦方醒,及至宋教仁遇刺后,他更是追悔莫及,在《民立报》等报纸上发布宣言反袁,对袁世凯恨得直欲寝皮食骨。
当时的章疯子新婚不久,就到北京找袁世凯摊牌来了。他还对妻子汤国梨说:“当年无奈,出走日本,今天光复了,再避居国外,岂不为外人讪笑,我当入京面数袁世凯祸国之心!”他还做了一首七绝以壮行色:“时危挺剑入长安,流血先争五步看。谁道江南徐骑省,不容卧榻有人鼾。”
章太炎到北京后,每次乘马车外出,就有宪兵登车夹侍。章太炎开始还感觉良好,但见这些宪兵终日寸步不离,才明白自己已被袁世凯派兵监视。恍悟后的章太炎不打二话,持杖照人劈头盖脸就是一阵乱打,卫兵们纷纷抱头鼠窜。章心情大好,说:“袁狗被我赶走了!”当然没有这么容易,宪兵被逐之后,换了便服,照样来监视他。
章太炎反袁的壮举,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当然这代价是他自己找上门去,从袁世凯手里逼来的;正可谓是求仁得仁。终于,在京师军政执法处长陆建章的关照下,章太炎被软禁起来,为搪塞外界疑问,还找了一个“疯子病发违禁”的说法。从此,章太炎开始了在北京长达两年多的囚禁生活。
在教练处住了几天后,章太炎就被送到了北京的龙泉寺。那个负责押解的陆建章也很有意思,他亲自骑马在前开道以示恭敬。此人在北洋军中也算是位居要职,如此礼遇一名囚徒,实在令人不解。时人问之,则曰:他日太炎若能为我草一檄文,则我可少用十万兵马,安得不尊重?
后来,章又被迁至钱粮胡同一位医生家里,由那位医生负责照顾他的起居饮食。身遭软禁的章太炎还可以继续读书写作,亲友弟子前来探望也未遭阻止;所以章疯子开始还以为自己有行动的自由,打算从囚禁的地方逃走,托人买好了赴津的火车票。
共和党本部干事张伯烈、张大昕、吴宗慈等人前来送行,设宴邀他纵饮狂欢。为了拖延时间,有人倡议以“骂袁”为酒令,章太炎骂得兴起,结果酒喝多了,虽然骂得痛快,到车站却已赶不上车。章这才领悟到,那些共和党的人早都被袁世凯收买,故意前来拖延自己的时间。章太炎大为生气,四天后,就发生了到总统府门前踢场子那一幕。
说起来袁世凯对章疯子确实不薄。他曾经对陆建章定了关于囚章的八条规则,规定起居饮食用款不限,而且毁物骂人,听其自便。东西毁掉了,再买就是。章太炎在被囚期间,每月的费用是五百元(当时一个警察每月薪水四元左右,大学里最风光体面的教授,每月也不过四百元)。
尽管待遇优厚,但囚禁毕竟是囚禁,走又走不脱,住又住不安稳,章疯子不可能很痛快地就范,他变得愈来愈疯,在住所的门窗上、桌上遍写“袁贼”二字,以杖痛击之,称作“鞭尸”;又扒下树皮,写上“袁贼”字样,然后丢入火堆烧掉,整日以此为乐。在移居龙泉寺的翌日,袁世凯次子袁克文曾亲送锦缎被褥来章太炎居处,见其疯劲正发作,未敢面见,把被褥放在窗外便欲离去。章太炎得知后,便把被褥烧出许多黑洞,掷出户外。
在被软禁的日子里,章太炎的名士派头越做越足,闹出了不少传颂一时的笑话。他一口气雇了十几个厨子和仆人(其中不少是警察改扮的),并颁示条规:一、仆役对主人须称呼“大人”,对来宾亦须称呼“大人”或“老爷”,均不许以“先生”相称。二、逢阴历初一、十五,还要向他磕头,以贺朔望。如敢违例,轻则罚跪,重则罚钱。为了将这种规定落实到位,他甚至强迫这些仆人(警察密探)照条约跟他签字画押。
有人问他为何要立此家规?章太炎说:“我弄这个名堂,没别的缘故,只因‘大人与‘老爷都是前清的称谓,至于‘先生,是我辈革命党人拼死获得的替代品。如今北京仍是帝制余孽盘踞的地方,岂配有‘先生的称谓?这里仍是‘大人、‘老爷的世界,让他们叩头,不是合情合理吗?”
在龙泉寺幽禁了几个月后,章太炎又开始绝食。他先是寄了一袭旧衣给夫人汤国梨以示诀别,信中语气悲苦:
以吾憔悴,知君亦无生人之趣。幽居数日,隐忧少寐。吾生二十三岁而孤,愤疾东胡,绝意考试;故得精研学术,忝为人师。中间遭离乱,辛苦亦至矣。不死于清廷购捕之时,而死于民国告成之后,又何言哉!吾死以后,中夏文化亦亡矣。言尽于斯,临颍悲愤。
待到汤国梨等来他的下一封信时,那告白就更是奄奄一息了,但疯老公的措词却让她忍不住破涕一笑:
汤夫人左右,槁饿半月,仅食四餐,而竟不能就毙,盖情丝未断,绝食亦无死法。
章太炎绝食,身体一天比一天羸弱,这不仅使袁世凯大伤脑筋,也让他的弟子们心焦,他们千方百计想使章太炎改变死志,立刻进食。最后还是马叙伦想出一计,他去探望章太炎,好友相见,相谈甚欢,及至日暮,马叙伦起身告辞,并说:“中午出来太急,没有吃饭,现已饥肠辘辘。”章太炎立即让厨子准备饭菜。马叙伦却道:“这万万不可,你正在绝食期间,我怎可在你面前据案大嚼?”
章太炎左右为难,终于答应与他一同进食,这一次的绝食也就到此为止。可见他虽然又疯又倔,但他的绝食似乎却并非真的以死抗争;无非是借此闹出点动静,制造一些不利于袁世凯的舆论。好在那个工于心计的大总统,也忌惮这个革命元老的言论能量,同时也知道有不少旁观者正在拭目以待,看自己会不会杀掉这位名满天下的“民国祢衡”;于是也就将计就计,让大家慢慢欣赏一下自己大过曹孟德的度量和胸襟。也正因如此,章太炎激烈癫狂的种种冒犯举动,才不至于有送命之虞。
但到最后,袁世凯几乎还是被激怒到了“非杀此人,不足以消吾心头之恨”的地步。1915年下半年,袁世凯觉得自己称帝的种种条件都已具备,各界“名流”在他的授意下纷纷上书劝进。这时,有人想自告奋勇要去说服章疯子,使之回心转意,向袁大总统投诚。毕竟章疯子人望极高,他若肯撰文拥护帝制,局面自会大不一样。很快,袁世凯就收到了章太炎的回信:
某忆元年四月八日之誓词,言犹在耳。公今忽萌野心,妄僭天位,非惟民国之叛逆,亦且清室之罪人。某困处京师,生不如死!但冀公见我书,予以极刑,较当日死于满清恶官僚之手,尤有荣耀!
如果说前面章疯子与袁世凯的死缠烂打,多少还有些撒泼恶搞的喜剧色彩,而在此时他表现出的勇气和倔劲,就着实教人刮目相看。当然事已至此,袁世凯依然没把章疯子怎么样,姿态摆得颇高,这位阴鸷枭雄的通权达变由此可见。
袁世凯死后,章太炎当然也自由了。经此一难,章太炎的声望大涨,成了反袁的英雄。待到孙中山等人掀起“护法运动”的风潮时,章太炎挟其三年幽囚的积怒,仗其大闹总统府的余威,也扛起了自己的一面大旗:他先是出任护法军政府的秘书长,后又请缨去联络西南的唐继尧,合纵连横,忙得一塌糊涂。
唐继尧出兵后,章太炎俨然一威武大帅,对几位跟班打骂无常,尽日向他们索要美酒白兰地和大炮台香烟,几位跟班苦不堪言。他还让人制了一面大旗,上书斗大的“大元帅府秘书长”几字,居然比唐继尧的大元帅旗还要高大许多,十分抢眼。一路上撒欢似的人欢马叫尽情驰骋,过足了乱世枭雄的瘾。唐继尧手下觉得看不过眼,但唐继尧也就一笑了之了。
章太炎满腹经纶,想听他课的人太多,每次上课,都会有五六个弟子陪同,其中不乏大师级人物;台下更是一派“旌旗招展,人头攒动”的盛景。章太炎国语不灵光,便由刘半农任翻译,写板书也有钱玄同代劳,就连倒茶水的,都是马幼渔这样的人物,这排场真是令人惊骇。老头每次开口先来一句:“你们来听我上课是你们的幸运,——当然也是我的幸运。”如果没有这后半句的自谦自抑,简直要狂到天上去了。当然,听过课的同学也都心悦诚服地承认,老头的学问也真不是吹的。
白话文运动中,作为文言文大家的章太炎曾与北京大学教授刘半农有一场争论。章太炎一位近侍在侧的弟子叫陈存仁,他记叙下了这一场古文大师舌战白话文新秀的精彩场面:
章太炎:“但是,你们写的白话文,是根据什么言语做标准?”
刘半农:“白话文是以国语做标准,国语即是北京话。”
章太炎:“你知不知道北京话是什么话?”
刘半农:“是中国明清以来,京城里人所说的话。”
章太炎:“你说是明朝的话,有什么考据?”
刘半农:……
章太炎(笑吟吟地,用明朝的音韵背诵了几句文天祥的《正气歌》之后,缓缓道来):“现在的国语,严格来讲,有十分之几是满洲人的音韵,好多字音都不是汉人所有。”
…………
几轮交锋后,刘半农已经汗流浃背。
章太炎:“美洲新大陆是谁发现的?”
刘半农(讷讷地试探回答):“当然是哥伦布。”
章太炎:“最先踏到新大陆的人,是一个中国和尚,叫做‘法显,想来你是闻所未闻的!你在北京有时间访问赛金花,去记叙她的胡言乱语,何不多看些文言文线装书,好好充实自己?”
刘半农(只有听教训的份了,准备开溜前想说几句体面话):“北方学术界,正在考据敦煌石窟及周口店‘北京人,以及甲骨文、流沙垂简。”
章太炎(勃然大怒):“中国政府对你们不知花了多少钱,设立了无数研究所研究院,可是敦煌石室的发现是外国人斯坦因,他窃去几百箱的文物,多少年之后,法国的伯希和又盗去几百箱,直到他们在国外公布出来,你们才知道!你们究竟干了些什么事情?你们知不知道近来又有一个瑞典人斯文赫定,在西北发现了许多文物,究竟你们这些科学家做了些什么工作?所谓的北京大学,只出了一个张竞生,写了一本《性史》,这难道就是你们提倡白话文以来的‘世界名著”?
…………
我们据此就可知道,此老直到暮年,火气犹是半点未减,更是虎虎生威,丝毫未见落魄与落寞。
章疯子有一句诗自况:“笼中何所有?四顾吐长舌。”真是形象得很。他的精神世界总是在放纵着、冲荡着,在历史的深处绽放出一种豪情的气质。他敢作敢当,不计后果,一种饶有古风的价值观支配着他的整个一生。当然,他持危道而欲履险如夷,居然每一次都能身名俱泰,自然也要得益于民国时的开放风气。
“在兄弟看来,不怕有神经病,只怕富贵利禄当面现形的时候,那神经病立刻好了,这才是要不得呢!略高一点的人,富贵利禄的补剂,虽不能治他的神经病,那艰难困苦的毒剂,还是可以治得的。这总是脚跟不稳,不能成就什么气候。……”
那个时代的文化人的确都有些另类。无论如何,那种“被发大叫,抱书独行,无泪可挥,大风灭烛”的慷慨士风,在文网密布的古文时代固然是红尘梦杳,在“文明日进”的现代读书人中,更是难见如此气象了。
(本文已收入人民文学出版社即将出版的新书《北京的红尘旧梦》)
责任编辑洪清波
分类:往事 作者:刘东黎 期刊:《当代》2009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