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学文,男,1967年生。中国作协会员,河北作协专业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天外的歌声》等三部,中篇小说集《极地胭脂》、《麦子的盖头》等四部。小说被多家报刊转载,入选多种选本。曾获《小说选刊》“贞丰杯”全国优秀小说奖,《小说选刊》首届中国小说双年奖,《小说选刊》全国读者喜爱的小说奖,《小说月报》第十二届百花奖,《十月》“福星惠誉杯”文学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中篇小说选刊》奖,《中国作家》奖,青年文学创作奖,河北省第九届、第十届文艺振兴奖。小说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04年、2006年全国中篇小说排行榜。
1
马达并不知道那辆甲虫一样的轿车和他有某种关系。车经过马达身边,没有放慢速度,嗖地射过去。泥浆跳起来,在马达裤子上咬出一片片黑痕。马达骂了句脏话。他身上常常脏兮兮的,有时脸上也趴着泥点子。泥土是啥?庄活人的一张皮,马达从不因别人弄脏他的衣服而恼火。可那天马达心情不好。他两手空空,一无所获。父亲得了重病,一整天吭吭哧哧咳嗽不止。医生说父亲的病治不好了,想吃啥吃点啥吧。马达问父亲,父亲说啥也不想吃。马达明白父亲的心思,怕马达花钱。马达买了一颗牛头,两副马板肠,这是父亲最喜欢吃的两样东西。吃了一半,父亲死活不吃了,直到马达答应不再买。马达想让父亲吃肉,于是就去野外套兔子,运气好还能捡到一两只冻死的半翅。可天气转暖,积雪融化,套兔子不那么容易了。一连数日,马达空手而回。
村长莫四上门,马达正在吴小丽身上骑着。不是夜里那种骑法,马达收拾吴小丽呢。马达让吴小丽去镇上买二斤牛头肉,吴小丽问要是没牛头肉呢,马达说那就猪头肉,吴小丽问要是没猪头肉呢,马达火了,说营盘镇卖屁股的都有。马达不用吴小丽了,自己去。吴小丽拿钱的工夫,马达想法又变了。他声音软下来,一副商量口吻,干脆买头牛算了。马达早就有这样的念头。赵老汉也得了重病,医生说不过一年时间了,该吃啥吃啥吧。赵老汉一生节俭,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在世时间不多了,咬牙大方一回,把耕地的牛宰了。一头牛吃完,赵老汉的病竟然好了,他后悔不迭,见人就叨念他的牛。马达认为父亲吃一头牛也会好起来,可一直拿不定主意。吴小丽不同意,说没这么个学法,遭人笑话。马达和吴小丽争执起来,后来就把吴小丽骑在身下。马达魁梧,吴小丽娇小,那架式像一只老鹰摁着一只母鸡。马达扇了吴小丽一巴掌,吴小丽哭叫,你个蛮货,打死我吧。
莫四骂,你个狗日的,又打人啦?马达瞅瞅头发已经散开的吴小丽,迅速撤下。莫四问清原因,笑了,天下没你这么笨的学法,吃牛能吃好,还要医院干啥?马达说,一头吃不好就吃两头。莫四瞪他一眼,没这么个糟践法。吴小丽说,就算你买了,爹怎么吃得进去?这是问题关键,吴小丽知道什么话对马达有效,刚才没来得及说就被马达摁倒了。
马达勾了头,断了脖子似的。
吴小丽麻利地沏杯茶,村长你坐。莫四在马达肩上拍拍,他比马达矮许多,样子很是滑稽。莫四说,你小子撞大运了。马达的脸仍铮铮的硬,没理莫四。但吴小丽听清了,捅捅马达,村长和你说话呢。莫四骂,妈的,你小子福分不浅呢。莫四骂着脏话,却是喜气的。马达和吴小丽对视一眼,盯住莫四。莫四嘴唇鼓凸,总是半张着,一副咬人架式。嘴唇下面还趴着一颗黑痣,据说这颗痣再靠下点儿,莫四就不止是村长了。莫四骂,这么大个村儿,大运偏偏撞你头上,你得请我喝酒。
马达急了,我听不懂你的话,啥意思?
莫四嘿嘿笑了,喜气从鼻孔嗖嗖往外冒。向阳坡有你三亩地是吧?一个老板看中了,要当墓地呢。
马达更急了,他凭什么看中,我还要种胡麻。
莫四点着马达,急啥?我还没说完。莫四说,老板已和他商谈过,老板占用向阳坡的地方,作为补偿,给马达三千块钱,老板给村里修一座桥。村里从别处给马达调三亩地。
马达梗了脖子说,我不同意。
莫四被砍了一斧子似的,表情突然凝固,你说啥?你小子说啥?你没疯吧?
吴小丽紧张地看看马达,看看莫四。村长你坐下说,马达没听明白呢。马达大声说,我听明白了,向阳坡的地肥着呢,我不换。
莫四冷笑,能有多肥?还能流出油来?给你三千块钱呢,要是都换成十块的,能把你眼睛数蓝。再说,人家还答应修一座桥,多少年了,村里也没一座桥,到雨季出不来进不去的。村里的事,也是你个人的事,你给村里修一座桥,向阳坡的地就留给你。
吴小丽附和,眼睛却盯着马达,是啊,是该有座桥,去年爹差点让水卷走。
马达声音虚了,我舍不得啊。
莫四训他,你以为那是你的地?说到底是村里的,你牛个蛋,我是照顾你。后半截我还没说呢,老板要找俩看墓的,并负责种花植树,每月一千块钱。你两口子愿意,这差事就留给你们,要是不乐意,我就另找人。
吴小丽捅捅马达,马达眼睛也亮了许多。问,他说话算话?不会坑人吧?
莫四哧地一笑,人家是老板,有闲工夫和你玩?
马达当即道,我听村长的。
莫四和吴小丽都松口气。莫四骂,你小子倒卖起乖了,没利你能听我的?
马达嘿嘿笑,问老板给什么人选墓地,爹?娘?还是他自个儿?怎么就看中了向阳坡?
莫四说,这和你没关系,只要他给钱就行。
马达想想说,那倒是。
莫四一走,马达讨好地冲吴小丽笑笑。马达缺半颗牙,一笑那半颗牙就露出来。吴小丽白他一眼,不理他。马达笑出了声,可忽然顿住。他大步出去,将院门关住。然后,笑声蹦出来,劈劈啪啪的,炒豆子一样。吴小丽不笑,脸紧紧绷着,她记那一巴掌的仇呢。马达再次顿住,这是真的?吴小丽骂他什么,马达没听清。吴小丽说,你不是不同意么?差点让你搅黄了。马达嘿嘿。嘿嘿嘿。谁让莫四卖关子呢?三千块钱,马达确实舍不得向阳坡。可每月给一千,就是另一回事。一月一千,一年就是一万二。老板让马达看墓,肯定不是一年,而是十年、二十年……马达一辈子不愁吃不愁喝了。马达当然高兴。莫四说的没错,马达确实撞大运了。马达差点错过,但到底还是被马达抓住。
吴小丽仍然沉着脸。马达扑过去,将吴小丽扛起来。吴小丽捶他,大叫,放下!马达不放,在地上转圈。直到吴小丽说头晕,马达才停下。吴小丽脸涨得鸡冠一样,骂道,你个疯子,害死我呀。马达伸出手,拿钱,我要去镇上。吴小丽狠狠拍在马达手上,马达那半颗牙又露出来。
马达骑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忽左忽右扭着身子。吹完两支口哨,营盘镇就到了。没有牛头肉,但猪头肉多的是。马达买了二斤,想想,又买了二斤。一份给父亲,另一份给吴小丽。马达没像过去买了东西急急回村,他想在镇上逛一圈。镇上什么都有,商店、肉铺、音像店、裁缝铺……经过二妹发廊,一个女孩冲马达招手。马达慌了慌,低头走开。马达说的卖屁股,就是二妹发廊。大板牙说二妹发廊的女人睡一觉三十块钱。大板牙是二妹发廊常客。经过自行车修理摊儿,马达问一个车铃多少钱。修车师傅瞟一眼马达的自行车,淡淡地说,你那车,要车铃也没多大用,马达本来只是问问,师傅一说,他决定买,而且买俩。师傅怪怪地看着马达,问,俩?马达声音邦邦硬,俩!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师傅乐了,你说安几个就安几个。马达腰板硬了,虽然钱还没到手。
回村,马达先去看父亲。马达想让父亲和自己一块儿住,父亲不同意,嫌不利索,马达只好让吴小丽一日三餐送过来。莫四曾经说过,别看马达愣,在营盘村,马达最孝敬。绝无一点夸张。不管多忙,马达每天都看父亲一趟,哪怕半夜呢。父亲在磨一把剪子,磨几下咳几声。马达一把夺过来,磨它干啥?你就不能歇会儿?父亲说,不干点儿啥,我心烦……你是不是去镇上了?马达递过去,刚切好的。父亲生气了,我说不吃了嘛!之后一阵猛咳。马达说,我有钱了,你随便吃。父亲狐疑地盯着马达,你哪儿来的钱,不是……?马达说,你想哪儿去了。便把莫四的话择要说了。父亲听得都呆了,半晌才说,有钱也不能糟蹋。马达点头,我记着呢。
吴小丽吃了马达买回的猪头肉,脸色却没有松动。马达脾气暴,一吵架就控制不住动手。每次打完,马达又后悔又心疼。马达不会说好听的,他的哄就是让吴小丽复仇。扇吴小丽一巴掌,一定要吴小丽扇他三巴掌。吴小丽不扇,他就抓住吴小丽的手替她扇。扇了三下,吴小丽没抽回去,马达说,再扇几下。吴小丽不干了,我手疼。马达说,那我替你扇。啪!啪!!吴小丽恨恨地骂,你个蛮子,那是脸,不是铁皮!马达愧疚道,我不是东西,该扇。吴小丽跺跺脚,再这么愣,不和你过了。说着扑进马达怀里,边捶边骂,你个蛮货呀。
马达是有点儿蛮。蛮不是傻,是愣,或许有几分莽撞的意思。马达因为蛮才把吴小丽娶到手。吴小丽二十岁那年,忽然得了癔症。附在吴小丽身上的不是死去的村民,就是狐狸。吴小丽疯疯癫癫,说着奇奇怪怪的话。她确实有特异功能,如头发能垂直竖起,在两米高的墙头行走如飞。吴小丽家人放话,谁娶吴小丽,不但不要一分钱,还陪送一辆自行车。没人敢想,马达不怕。马达正愁娶不上媳妇呢。吴小丽嫁了马达,癔病不治而愈。村民感叹,蛮人有蛮福呀。
那向阳坡也与马达的蛮有关。向阳坡有棵百年柳树,先是一个姑娘因婚姻问题吊死在柳树下,时隔一年,一个老汉因儿媳虐待也死在那儿。向阳坡成了不吉利的地方,谁也不愿意要那块地。马达想,不就吊死俩人吗?没人要我要。现在城里的老板相中了向阳坡。蛮人有蛮福,这话真是不错。
马达和吴小丽在炕上折腾了半天。有什么喜事,比如冬天套一只兔子,夏天落一场雨,春天捡几个野鸭蛋,秋天多打半袋粮,他俩都用这种方式庆贺,简单快乐,从不觉单调。
马达坐起来,问吴小丽喝不喝水。吴小丽摇头。马达跳下地,灌杯冷水,然后盯着吴小丽,目光如蜘蛛网,抖抖颤颤。吴小丽愕然,你怎么了?马达一本正经,我想和你商量个事。吴小丽说,怎么吞吞吐吐的?马达说,有了钱,我想买头牛。吴小丽叹气,不买牛,你非得病不可。不就一头牛吗?你说买就买,你说宰就宰。这下行了吧?马达叫我的好老婆呀,将吴小丽紧紧抱住。
睡到半夜,马达忽然推醒吴小丽,莫四不会诓咱吧?
吴小丽呵欠连天,想什么呢?……不会!
马达问,老板怎么就相中了向阳坡?
吴小丽说,谁知道呢,老板的心思咱摸不着。
马达不踏实,他不会反悔吧?
吴小丽说,你今天怎么了?还不如我呢。
马达迟迟疑疑睡了。过了一会儿,吴小丽捅捅他,老板真会变卦?
马达愣了愣说,我是老板肚里的虫子就好了。
2
第二天下午,莫四火急火燎找上门,说老板打来电话,后天就要下葬,一天之内必须把墓穴打好。兴奋在马达背上蹿着,样子却显得意外,墓也要我打?莫四说,有大板牙么,不过一个墓四百块钱呢。马达吃了一惊,大板牙给人打墓也就几十块钱,外加一条烟。马达说还是我打吧。莫四说马达没打过墓,如果愿意,就和大板牙一块儿干,再说时间紧迫,必须两个人干。
马达在村口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背着手的莫四和扛着铁锨的大板牙。大板牙好像刚刚睡醒,头发挤向一边,五粒扣子倒有三粒系错,但他的眼神却贼亮。他说马达抢了他的生意,方圆附近谁都知道打墓是他大板牙的活儿。大板牙说的没错,可马达不甘示弱,说谁也没规定打墓只是他大板牙的,若不是看在乡邻份上,这活儿他自己包了。大板牙说马达贪,占了天大便宜还不知足。马达说,谁还嫌钱扎手?莫四插话,都闭嘴吧,没那个老板,甭说四百,四毛也没有。
向阳坡其实是鸡公山下一个缓坡,距路百十米的样子。莫四在柳树前来回丈量几步,说就是它了。莫四一走,马达便开始挖。挖了一会儿,见大板牙不动,便说,你是干活的,还是监工?大板牙说,急啥?怎么也得抽支烟吧,给我娘挖坟我也没这么着急。眼瞅大板牙抽完两支烟还不动手,马达火了,你啥意思?大板牙这才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大板牙嘴不闲着,马达,天下的好事让你占尽了。马达不理他。大板牙说,看不出呢,你有这样的福分,当初向阳坡的地是分给我的,我没要。这可是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大板牙说,你得感谢我,要是我要了这儿的地,你就没戏了。
干了一会儿,大板牙把铁锨一扔,又坐着去了。马达招呼他,他只是嘻嘻笑,直到马达再次沉了脸,大板牙才说,说你蛮,你真是没心计,干活不能太快,太快雇主以为容易,觉得钱花得冤枉。马达说干不完,一分也挣不上。大板牙哧地一笑,这是什么季节?地和女人的肚皮一样软,照这么挖,天黑就干完了,明天干啥去?马达说明天歇着。大板牙说,那钱你怕是拿不到,来,歇会儿,明天挖好就是。马达被大板牙说动,跳到坑外。
晚上,马达和吴小丽说起大板牙的话,吴小丽说是该多个心眼儿,又话中有话地说,可别啥也跟大板牙学啊。马达提出改天请莫四吃饭,吴小丽说请就趁早。两人商定,明晚就请。次日一早,马达和莫四说了。莫四说,是该为你庆贺庆贺。
莫四到墓地查看,马达和大板牙挖了约三分之二。莫四骂,挖个墓也磨洋工。马达有点儿心虚,没吭气,大板牙一嘴理由,面上化了,下面还冻着呢,再说给老板挖墓,得用心不是?莫四哼了哼,天黑前必须挖好。大板牙笑嘻嘻地问莫四能不能先付工钱。莫四生气地说,你不想干算了。大板牙说驴拉磨还得添点儿草料吧?莫四骂了句什么,掏出一百块钱,顿顿,又掏出一张。
莫四一转身,大板牙便冲马达挤眼,怎样,要是昨儿个就挖好,要钱得追他屁股后头。马达说少废话,赶紧干吧。大板牙忽然问,你是不是要请莫四吃饭?马达甚是吃惊,你怎么知道?大板牙嘻嘻一笑,我是什么鼻子?请上我咋样?马达犹豫,大板牙说,不就多添一双筷子么?马达说挖完咱俩早点儿回。大板牙得了钱,晚上又有酒喝,一下起劲儿了。
大板牙直接跟马达回家。大板牙是光棍,家里没啥惦记。吴小丽已准备妥当。桌上放了六个盘子。其中五个用碗扣着,另外一个是熏鸡,油光锃亮,看着让人眼馋。就要挣钱了,大方一次也值得。马达让吴小丽给父亲送饭,他去请莫四。
马达和莫四进门,眼球忽然凝固。没想到大板牙先吃上了。酒已喝掉半瓶,熏鸡也吃掉大半,只剩鸡头鸡爪鸡脖。大板牙边嚼边说,我实在饿了,先垫个底儿,坐呀,愣着干啥?马达骂,你就不怕撑死?莫四说,算了,酒席不分先后,不是还有菜么?马达把后边的话咽回去,脸仍忿忿的。酒桌上的话题围绕老板和马达。大板牙说老板眼睛厉害,看出向阳坡风水好,从远处看,向阳坡像一把椅子,他的后人可要发达呢。莫四似乎怕马达后悔,忙说,那要看他的后人有没有这个福分,没福分也是白搭。大板牙说,那倒是,看是看不出来的,就说我,长得有福气吧,可硬是打了四十年光棍,马达面相上也看不出啥呀,白娶个老婆,现在又有人上门送钱,狗往粪堆上屙呀。莫四骂,你他妈又喝多了。
大板牙话糙,可马达心里美滋滋的。他瞟一眼吴小丽,再瞟一眼吴小丽。
马达起了个大早。他要和莫四迎接老板。对老板是个哀伤的日子,可对于马达,却是一个节日。这么想,似乎不地道,有点儿对不住老板。马达对着镜子,端详着自己的脸,他怕脸上露出喜气,惹老板不高兴。他摆布着各种表情,终于从中选定一种。谁说马达粗?也有细的时候哩。马达越来越感到老板的重要,越来越感到自己的福气是和老板联在一起的。临出门,吴小丽叫住他,劝他换换衣服。马达哦了一声,他忽略了衣服的重要。他的褂子是绿色的,太鲜艳了,太惹眼了,老板看见会不高兴的。吴小丽在包袱里翻了半天,找出一件黑夹克。马达想,还是女人细心啊。
马达在村口守着,不时朝远处张望,莫四没说老板什么时候到,只说了个大概。马达没见过老板,他一遍遍在脑里勾画老板的样子,可画着画着,就成了莫四。马达只好涂了抹了,再勾再画。牵着牛的福旺女人经过马达身边,问马达等谁。显然,福旺女人还不知道老板占用了向阳坡。马达忽然想开个玩笑,说我在等你。福旺女人脸一红,警惕地往四周瞅一眼,大声道,你个蛮货,胆子倒不小。马达说,我也没咋着你啊。福旺女人声音放低,等我啥事?马达说,我想看看你的牛。福旺女人呸了一口,却没一点儿恼的意思,啥便宜你也想占。马达目光落在牛身上,真是想看看你的牛。福旺女人牵了两头牛,一头乳牛,一头肉牛。福旺女人眼神怪怪的,果真是个蛮货,脑子进水了?马达正色道,我没说瞎话,你的牛卖不卖?福旺女人说,卖,你给钱,我现在就卖。马达说,我现在没钱。福旺女人笑笑,知道你也没钱。马达觉出福旺女人的轻蔑,叫,你的牛我买定了,你必须卖给我。福旺女人哟了一声,凭啥呀?马达说,我不会少给你钱。福旺女人似乎懒得再说,在牛身上拍了一下。马达在心里大声说,妈的,老子买定了。
过了一会儿,崔杆子经过马达身边。马达说,这么早!崔杆子说,早也没你早,看你两眼放光,要发财了吧?马达谦虚地摆摆手,穷命一个,发什么财呀。崔杆子说,我早知道了,你装啥?钱是你的,谁也抢不走。马达嘿嘿笑。
老板没影儿,莫四也没露面,马达不免有些担心,老板别不是又选了别的地儿吧?这么一想,心里就乱了,塞了杂草一般。他拔腿往莫四家跑,在门口险些和莫四撞在一起。莫四忙问来了?马达说没。莫四骂,没有疯跑个鬼?我这身板哪撑住你撞?马达问,这么晚了,会不会有变?莫四被问住,沉吟着说,也倒是。又嘀咕,这事闹的,修桥的人我都找好了。
马达和莫四先在路口等,之后又到向阳坡下。脖子拽细了几次,眼睛酸胀得泛黑光时,老板来了。不,是老板的车队来了。
来了!马达兴奋地向莫四报告。其实,莫四已经看见。
来了!莫四也长长出一口气。
有十几辆车呢,前面的全是黑色轿车,后面是一辆白色面包。马达知道面包车是拉棺材的,老板在哪辆车就猜不出了。正想问莫四,莫四已快步扑过去。马达立刻咬在莫四身后。
马达终于见到了老板,他略略感到失望。老板不高,或者说有点儿矮。相貌也很一般,可以说一同来的哪个也比他俊气。老板眼睛又细又小,乍一看,还以为瞌睡着呢。莫四介绍了马达,老板碰碰马达的手,目光便滑到坡上。马达暗想,老板怎么会是这样子?但马达很快觉出老板的不同,那些人和老板说话都低声下气,小心翼翼。
几个人从面包车上抬下棺材,棺材通体漆黑乌亮,几乎晃眼。马达没见过这样的棺材,好像木头的,又不像木头的。马达试图帮忙,但扛棺的后生冲马达做个拒绝的手势,马达便往后靠了。
上坡途中,不知老板冲莫四说了什么,莫四转身就走。马达问他干什么去,莫四呜噜一声,等于没说。马达想,老板肯定安排莫四什么事了。莫四急惶惶的,没准是老板先前安顿的,他忘记了。马达暗怪莫四,还村长呢,丢三落四的。
棺材放到墓穴边,那些人都看着老板。老板却不理会,他凝望着鸡公山,好一会儿目光方拉回来,在柳树上停了停,尔后回头搜寻着。他冲马达钩钩手,马达赶紧过去。此时,马达看到的是一张悲伤的脸。
老板问,你叫什么名字?
马达说,马达。
老板问,莫村长都跟你说了?
马达说,说了。
老板说,你给我看好了,记住了?
马达说,记住了。
老板说,让我再看一眼吧。老板声音不高,有气无力,显然是对手下说的。其中两人上前揭了棺板。
马达往后退时,随意往棺材里瞟了一眼。他的目光突然被绞住,死死的,怎么也抽不动。
棺材里是一条狗!
一条大狼狗。它歪在那儿,样子有些可笑。它竟然穿着衣服!准确地说,是穿了一身西服,脖子上系了红色的领带,领带下端还有个金色卡子。但马达没笑出来,他像一根木桩,戳在那儿。
棺材合上,马达依然呆呆的,丢了魂一样。
一头大汗的莫四来了,手里牵了两只羊。马达拦住莫四,结结巴巴地说,是……狗。莫四像没听见,对老板说,我牵来了。马达把莫四拽到一边,说,是条狗。莫四愣了愣,狗?马达说,狗!……怎么会是狗?莫四说,哦,是……莫四没往下说,两人同时被羊的惨叫吸引过去。
已经添土了,两只羊分别挤在棺材前后。它们大约明白了等待它们的是什么,可挣扎不动,只是惨叫。
咩,咩,咩。
咩,咩,咩。
咩,咩,咩!
3
马达说,是一条狼狗。
莫四说,哦。
马达说,还穿着西服。
莫四说,哦。
马达说,还戴着领带。
莫四说,哦。
马达说,还陪葬了两只羊。
莫四说,哦。
马达问,怎么就穿着西服呢?
莫四说,狗是人家的,想穿什么穿什么。
马达问,怎么就戴着领带呢?
莫四说,狗是人家的,想戴什么戴什么。
马达说,怎么还要埋两只活羊?
莫四说,那是人家买的。
马达问,买的就可以活埋了?
莫四说,说过多少遍了,你烦不烦?
……
马达说,埋的是一条狼狗。
吴小丽说,哦。
马达说,还穿着西服。
吴小丽说,哦。
马达说,还戴着领带。
吴小丽说,哦。
马达说,还陪葬了两只羊。
吴小丽说,哦。
马达说,怎么就穿着西服呢?
吴小丽说,狗是人家的,想穿什么穿什么。
马达说,怎么就戴着领带呢?
吴小丽说,狗是人家的,想戴什么戴什么。
马达问,怎么还要埋两只活羊?
吴小丽说,那是人家买的。
马达问,买的就可以活埋了?你怎么跟莫四一个腔调?
吴小丽说,你说过多少遍了,让我说什么?
马达的目光像蛇信子一伸一缩,似乎要寻找一个目标。寻了半天,什么也寻不到,蛇信子忽然就蔫了,如秋风里的枯草。老板说话算数,给村子拉来水泥,给了马达一万五千块钱。其中三千是换地补偿款,余下的是种植花草树木的工钱。这是今年的,明年还要给。不错,马达撞了大运,可马达高兴不起来。不,是难受。心里硌了什么东西似的,不管睡着醒着,总感觉那东西坚硬地存在。他脑里不停地晃着那条穿西服戴领带的狼狗,耳边却是绵羊哀伤的叫声。马达没了精气神儿,被秋霜杀过的样子。老板派人送来松树苗,送来花秧。马达硬着头皮和吴小丽栽完,不愿再到向阳坡。不愿再想。但不想是办不到的,马达像一只昆虫,被巨大的蛛网罩住。马达憋得难受,想找个人说说,但没人想听他的,连吴小丽都嫌烦了。
吴小丽起床,马达的头还在枕头上埋着。其实,他早就醒了。马达好觉头,吴小丽说他像猪,刚刚还在她身上趴着,往下一滑就打起呼噜,早上还睡不醒,常常是吴小丽拽他耳朵或将湿毛巾捂到他脸上。现在他睡不踏实,往往吴小丽有了鼾声,他还睁着眼。吴小丽没扯他耳朵,也许,知道他醒着。吴小丽备好饭,拎着桶走了。他知道吴小丽浇花去了。从河里打上水,担到向阳坡上,很吃力的。马达没帮她,他实在不想去那个地方。当然,马达也没闲着,家里的地总要弄。
马达打算去地里转转,他不想病汉一样窝在家里。不找莫四了,莫四嘴里吐不出好东西。可听到莫四说话,马达就身不由己了。莫四的声音像一根铁链子,一步步把马达牵过去。莫四正和两个妇女说笑,不知莫四说了什么,两个妇女笑得胸前乱颤。一个说,莫村长,你可不许哄人家啊,另一个撇嘴,你甭信他,当官的有几个说话算数?牵羊的时候说好给一千,到手就不是这个数了。马达暗想,原来羊是秋山家的。莫四说,比你卖合算多了。秋山女人哼了哼,羊还要下羔呢,羔也要下羔。莫四说,按你这么推,鸡比凤凰都贵了,要是……莫四看见马达,表情突然僵硬,我还没吃饭呢,匆匆走了。
马达几乎和莫四前后脚进屋。莫四上炕,没理马达。倒是莫四女人问马达要不要吃一口,马达摇头。莫四不愿听,可马达还是想说。马达说,埋的是一条狼狗。马达说,还戴着领带。莫四砰地将碗摔在桌上,气咻咻地冲女人吼,放了多少盐?想害死我呀?女人慌慌地说,也没搁多少呀。莫四骂,你这娘们儿欠揍!不吃了!!莫四从另一个方向下地,甩给马达一个愤怒的背影。
马达半张着嘴,似乎噎住了,撑着了。马达不傻,知道莫四躲他。莫四烦了,可他再烦也没马达烦。马达并不想烦他,只想让莫四给他整明白。
马达在河边寻见莫四。村里建桥,莫四自然是监工。马达没有丝毫畏缩,径直竖在莫四身边。马达叫,莫村长!莫四恼恼地瞪着马达,忽然就笑了,你怎么像个尾巴?我活四十多年竟然长出尾巴,妈的,我成猴子了。旁边有人捧场,嘎嘎笑。然后,莫四指着远处,你看那是谁?马达顺着莫四的手指,看见下游的吴小丽。莫四声音很是不屑,让女人干活,你鸡巴梦游,还是不是男人?
马达目光颤了颤,听到体内有冰块撞击的声音。他没再说什么,甚至没看莫四,顺着河沿向下游跑去。
吴小丽刚刚打满水。她挖了个引流槽,将细瘦的河水引进槽内。马达突然降临,她稍感意外,你怎么来了?马达没说话,从她手里夺过扁担。走了两步,马达说,你歇着吧。吴小丽还是跟上来。吴小丽步子欢快,似乎要说些什么,瞄马达几眼,终是没开口。
马达多日没到向阳坡了,呈现在他眼前的是绿油油的生机。小松树长势喜人,那些花也半尺多高了。外围是树,中间是花,看起来像个大圆环。马达的目光在那个坟包停停,迅即扭开,似乎被扎疼了。他弯腰浇花,吴小丽在他背后说,就算不下雨,七八天也不用浇了。马达想,她可真用心呢,种自己的地也没像这样。当然,马达不怪她,为了钱么。如果马达有钱,才不会让她侍候一条狗呢。其实,侍候一条狗也倒好了,可埋在地里的不是狗,是什么?马达说不上来。
马达让吴小丽在坡上待着,他一个人挑水。下去,上来,上来,下去。他身上藏了太多的劲儿,它们嗷嗷叫着,像一群快饿毙的猴子,不放它们出来,就会咬断他的骨头。吴小丽说行了行了,都浇透了。马达不听,她抢,他甩开,他不能被咬断骨头。马达不是走,而是飞了。硌在心中的坚硬,也渐渐柔软。向阳坡埋个狗又咋样?穿西服戴领带又咋样?陪葬两只羊又咋样?不关马达的事,去他妈的吧,只要挣上钱就行。去他妈的,去他妈妈的。最后一担,马达挑上来半桶水半桶沙子。吴小丽又是心疼又是责备,你这个蛮子呀,让你气死了。
晚上,马达和吴小丽狠狠好了一番。从吴小丽身上翻下,马达呼呼睡了。吴小丽长长地松口气,在马达后背摸了又摸。睡到半夜,马达大叫一声,吴小丽忙问,怎么了,做梦了?马达做噩梦了。梦见两只羊追着他咬,羊长着锋利的牙齿,像画上的夜叉。马达没敢说,他羞于说,他什么时候怕过?吴小丽说,你累了。顿顿又说,我想起个事,你不是想买牛么?明儿买一头吧。马达几乎忘了,他有这么大一档子事要办。他得为父亲买头牛,就算治不好父亲的病,他也要试试。
马达把福旺女人堵在门口,她正牵牛出去。马达说,我来买牛了。福旺女人眉开眼笑,马达呀,听说你发财了?尔后忽然绷脸,我不卖,谁说我卖牛了?马达一脸严肃,你说的,你答应过我的。福旺女人似乎要笑,但半路收紧表情,那天我是想卖,今儿不卖了。马达抓住她胳膊,我买定了。福旺女人说,妈呀,在我家门口耍流氓。马达烫了手似的松开。福旺女人没绷住,笑了笑。她说,没见过你这号人,干吗非买我的牛?马达说,我买定了。福旺女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你逼我卖,我就卖了吧。马达问,多少钱?福旺女人说,一万五。马达险些跳起来,这不是坑人么?正好福旺出来倒水,马达叫,福旺,你女人狮子大开口,要一万五,你说值不值?福旺瓮声瓮气地,你俩商量,我不管。马达暗骂,闷葫芦!啥事都让女人做主。福旺女人问,你买不买,不买我走了。马达问,不能再少了?福旺女人很坚决,不能。马达说,我买了。
吴小丽饭还没做好,马达已把牛牵进院子。吴小丽眼睛顿时瞪得灯笼一样。得知马达一万五买了福旺家的牛,吴小丽脸都青了,你怎么不搞搞?马达说,我搞了,搞不下去,拿钱吧。吴小丽说,干吗非买她的?马达说,我相中她的牛了。吴小丽不知说什么好了,你这个呆子呀。她还是给马达拿了钱,她拦不住他。吴小丽气呼呼地坐了一会儿,慢慢释然。马达高兴就好,她想。
马达让吴小丽放牛,他去找崔杆子。崔杆子是镇屠宰厂临时工,杀牛杀羊杀骆驼,没他不敢杀的。难得崔杆子在家休息,马达讲了宰牛的事。崔杆子说,赵老汉也许是误诊,跟你爹的情况不一样,还是买点药吧。马达执拗地说,药不管事,只能吃牛了。崔杆子叹口气,一条道偏走到黑,我看你是钱催的。崔杆子让马达准备腌肉的缸,准备好他就动手。
马达不再想那条戴领带的狼狗,所有心思都用在杀牛上。他和吴小丽把两个菜缸腾空,怕不够,马达把父亲屋里的半大缸也扛过来。父亲问马达做啥,马达说等秋天腌菜。马达没敢说实话,不然,父亲肯定拦他。父亲很少出门,等他知道,马达这边也利索了。牛宰了,不吃也得吃了。但村民都知道马达要宰牛,大板牙问马达要不要帮忙。马达斜他一眼,你那身板,帮不上的。大板牙笑嘻嘻地说,那我去看着叔吧,小心他来捣乱。马达警惕地说,你别出幺蛾子啊……你还是过来吧。大板牙说,这就对了嘛,我能吃成多少?
秋山女人在路上拦住马达。她说,我等你半天了。马达说,我也正要找你。秋山女人好奇地问,找我?干啥?马达说,我梦见你家的羊了。秋山女人咯咯笑起来,胸脯依旧乱颤。她说,真是好笑,梦见我家的羊了?马达一点不觉好笑,认为有必要告诉她真相,就说羊被活埋了。秋山女人轻描淡写地说,埋就埋了呗。马达问,你不心疼?你真够……心硬。秋山女人说,牲畜生来就是宰了吃肉的,你不是也要宰牛么?马达正色道,宰和埋是两码事。秋山女人不耐烦,都是个死,有什么不一样?不和你较真了,卖我一颗牛心。秋山女人说她总是心慌,想吃个牛心补补。马达不卖给她,谁让她心那么硬呢。秋山女人往前凑凑,卖不卖?马达硬硬地说,不卖!秋山女人忽地蹭他一下,马达往后退一步,脸不由热了。秋山女人挤挤眼,卖不卖?马达大声说,不卖!秋山女人骂声木头,转身就走。马达却心软了,叫住她,说他不卖,不过可以送给她。
杀牛那天,来了不少人。秋山女人端个盆子,大板牙则牵着牛缰绳。崔杆子腰上别着刀,分派任务。马达倒成了闲人儿。他蹲在那儿看他们忙活,不由自主地,目光落到牛身上。牛也在看他,它的眼神极其熟悉。马达头皮忽然麻了,霍地站起来,大叫,不杀了!
4
退牛费了不少周折。福旺女人很硬,说想买就买,想退就退,没这个理儿。马达争辩,牛没少一根毫毛,凭啥不能退?福旺女人说牛见了刀,吓坏了,怕是再也不长膘了。马达说她满嘴胡言,牛又不是耗子。马达跑了五六趟,福旺女人始终不肯。马达火了,我好话说一箩筐了,你还要怎样?退不退?福旺女人口气变了,咋,你还想打?打呀!打呀!!福旺女人刁蛮是有名的,从来不肯吃亏。马达捏紧的拳头又松开,倒不是怕,他看出她的把戏,一打就退不成了。马达改变了方式,把牛牵进她家院子,后来干脆牵进堂屋。福旺女人又气又恼,你这不是欺侮人吗?马达声音突然放低,水一样柔软,我有难处嘛。福旺女人总算答应退,但只退一万四。马达瞪了眼,这是为啥?莫非我买的时候是大闺女,现在是娘们儿了?福旺女人说没错,现在牛落了价,它就是个娘们儿。马达让步,你真是个贪心女人。
马达揣着一万四千块钱,在街上转了一圈又一圈,似乎进了迷魂阵。他不是发愁和吴小丽没法交待,而是觉得对不住父亲,心里难受。抓到手的药又扔了,再抓就猴年马月了。转得腿细了,才走进父亲家。得了病,父亲连光也怕见了,窗户挡得严严实实。马达知道父亲在哪个角落,不用看也不用听。父亲就像一棵草,除了干活,不轻易挪动位置。父亲说来啦,马达嗯了一声。父子俩面对面,良久无言,只有父亲的咳声在狭小的屋子里弹跳。马达触到那一包钱,摸了一下,又摸一下,慢慢缩回手,声音泛着泡沫一样的湿润,我给爹买了头牛。父亲剧烈地摇晃着,你说啥?这不是犯昏吗?马达说,我又退了。父亲喉咙的声音小了许多,这就对了么,我要牛做什么?马达说,我有难处。父亲好像没听见,而是说,别打女人了,不然老了会后悔。马达说,我记着呢。父亲说,记得把我的烟袋一块儿埋了。马达皱眉,都咳成这样了,还想抽?父亲说,有你娘看着,我不多抽。别在这儿耗着了,帮女人干点儿活。
马达出来,他还有重要的事。他要讨回向阳坡。绕了一个大圈,马达还是没绕过去。不就一条狗么,凭什么占那么大的墓地?凭什么穿西装戴领带?凭什么陪葬两只无辜的羊?凭什么让马达两口子守墓?不错,狗是老板的,钱是老板的,老板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本来不关马达的事。可埋在向阳坡,那就不一样了。向阳坡是属于马达的,马达被冲撞了,马达不舒服了。
吴小丽对马达一直是迁就的,马达像一股风,说买牛就买牛,说退就退,她都认了。她的抱怨只是顺嘴说说,不当真的。尽管她心疼那一千块钱——马达被福旺女人坑了,但马达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又能怎样呢?可一听马达要把向阳坡讨回来,吴小丽突然口干舌燥,像被点了火似的。她急切地说,不行!觉得口气过于轻淡,又大声补充,绝对不行!马达说,我不换了,我要讨回来。吴小丽叫,你是不是疯了?你没疯吧?马达很冷静,我没疯,我不换了。吴小丽说,我不同意,不同意!不同意!!要遭人笑话呢。马达像困兽在地上转了几圈,突地停下,折弯脖子,脸正对吴小丽,我难受啊。吴小丽扭转身子,不理他。马达身子一点儿一点儿弯下去,我真的难受啊。吴小丽甩一下胳膊,想躲开马达,没想到马达像没立稳的砖垛,轰然倒塌。
吴小丽拉马达,手被马达攥住。马达说,我不换了。
吴小丽抽抽,没抽动。她深深呼吸几口,盯住马达,是不是有人说啥了?
马达说,没有。
吴小丽说,那是为啥?
马达说,我难受。
吴小丽问,钱让你难受了?
马达说,不是。
吴小丽冷冷一笑,到底怎么回事?
马达说,向阳坡埋狗了。
吴小丽问,埋狗咋啦?
马达说,一条狗凭啥占那么大地儿?还他妈的穿西服。
吴小丽问,穿西服咋啦?
马达说,还戴领带。
吴小丽问,戴领带咋啦?
马达说,还陪葬两只羊。
吴小丽越发急了,陪葬羊咋啦,妨你啥事了?
马达还是那句话,我难受。
吴小丽耐着性子说,你闭住眼得了呗。
马达说,闭眼不管事。
吴小丽说,那你撞墙,撞晕就不难受了。
马达说,除非撞死。
吴小丽再也忍不住,大声说,那你撞死好了。
马达说,你拦不住我的。
吴小丽叫,钱呢?那一千块钱哪儿出?
马达说,你拿给我。
吴小丽说,我没钱,有钱也不给你!吴小丽明白怎么对付马达了,没钱,马达就没法子折腾。
马达也火了,声音像枯死的树木,邦邦硬,拿不拿?
吴小丽气咻咻地,不拿!
马达拎小鸡一样把吴小丽拎起,拿不拿?
吴小丽的眼泪秋雨一样飞溅,你个蛮货,打死我算了!
马达扬起的手慢慢放下。父亲说打女人老了会后悔,马达根本等不到老,每次打完都后悔。马达终于长出了记性。
马达不再逼吴小丽了,要自己找。家里有多少钱,马达不清楚,但他知道是有点儿钱的。吴小丽从不往信用社存钱,她藏钱的地方很多,每次给马达拿钱都不是一个地方,比方衣服包里,炕席底下,枕头芯里。马达揭开柜板,拎出一个包袱,从一只袜子里找出二百,从一只手套里翻出一百。吴小丽扑上来,掐他咬他,马达一点没感觉。这些钱是他和吴小丽辛辛苦苦攒下的,马达也内疚呢,可福旺女人硬要扣一千块钱,他能怎么办呢?只能和吴小丽不讲理了。吴小丽咬就咬吧,掐就掐吧。吴小丽出了气,马达也好受一点儿。
马达终于翻找够了,把一千和一万四搁在一起,小心翼翼包好。吴小丽放弃了阻止,捂着脸呜呜哭。
马达径直去莫四家。已经很晚,街上空空的,猫都难觅一只。现在找莫四不大合适,莫四毕竟是村长,不是随便踢门就进的。马达懂这个。可马达一会儿也等不及了,他不知过了今夜会有什么变故。莫四果然锁大门了,马达犹豫一番,还是拍了几下。一会儿,传来莫四女人的声音,谁呀!马达问,我是马达,找莫村长。莫四女人说,你等等。显然是请示莫四了。过了几分钟,莫四女人说他睡了,明天来吧。马达说,我有重要的事。莫四女人不再理他,马达便啪啪拍门,边拍边叫,莫村长,我真有事。莫四女人打开门,抱怨,你个蛮子,拍烂门你赔啊?
莫四半仰着,跷着二郎腿,边瞅电视边斜马达,深更半夜的,女人跑了还是咋的?
马达一本正经,没跑。
莫四笑了,咋她就不跑呢,我要是你女人早就跑了。啥人啥福,你摊个好女人。
马达啪地把纸包拍在炕上。
莫四一怔,这是啥?
马达说,这是老板的钱,一分不少,都在这儿。
莫四眼睛瞪圆,啥意思?
马达说,那地我不换了。
莫四眉头慢慢拧紧,拧成一个大疙瘩时,忽然松开,脸上勾出几缕怪怪的笑,打上灯笼也难找呢,你不是说胡话吧?
马达说,我清醒着呢。
莫四问,干吗不换了?
马达脖子蠕动几下,又蠕动几下,那么好的地,不能让一条狗占了。
莫四脸肌抽了抽,似乎要笑,但终究没笑出来,声音冷得不能再冷,碍你啥事了?
马达说,狗穿着西服呢。
莫四说,老板的狗,有资格穿。
马达说,还戴着领带。
莫四说,老板的狗,有资格戴。
马达说,还陪葬两只羊。
莫四说,老板的狗,有资格陪葬。
马达说,可那狗东西没资格葬在向阳坡。
莫四噎了一下,目光在马达脸上敲敲,不是你的地了,你管不着。
马达说,我不换了,要回来。
莫四突然玻璃一样爆裂,你以为是闹着玩的,想换就换不想就退?愣也不是这么个愣法。
马达一点没被莫四吓住,反正向阳坡是我的。
莫四声音依然锋利,你种过几年就是你的了?榆木脑袋!你敢公开说,小心派出所抓你。
马达说,抓我,向阳坡也是我的,你让老板把狗弄走。
莫四说,走走走,你犯迷糊了,我和你说不清。
马达说,他要是不弄,我自己挖了。
莫四厉声道,你敢!简直反天了。莫四两腮鼓出大包,好像撑了鸡蛋,想让你女人守寡,想让你爹死了连个摔盆子的也没有,你就去试试!
马达不知挖出那条狗会犯多大王法,但他知道会惹麻烦。马达不想惹麻烦,还没到那一步。马达又不想被莫四唬住,坚持说,地是我的,我想咋就咋。
莫四不再理他,开始脱衣服。脱了两件,冲女人吼,你不睡还要熬年?莫四女人为难地瞅马达一眼,马达知道该走了。
莫四说,把你的钱拿走。抓起来抛向马达。马达伸胳膊一挡,纸包裂开,钱像冻死的树叶纷纷扬扬扑到地上。
5
马达不再去换给他的那块地,已经不属于他了,想要回向阳坡,先得放弃那块地,他这么认为。他种了三亩胡麻,长得都不错,可只能割舍了。他不能啥便宜都占,他不是爱占便宜的人,权当替别人种了。爱谁要谁要,马达不管了。马达也不和吴小丽去侍弄向阳坡的花和树,坡是他的,花和树不是,他早晚都要拔掉。种别的晚了,撒荞麦还行。马达没拦吴小丽,她愿意弄就弄吧,等老板挖走狗,看她还弄?
马达大部分时间都在追莫四。地是莫四换出去的,自然要找莫四讨回来。马达一天三趟,莫四家的门槛快踢平了。莫四先前还躲,可不管他躲到哪儿,马达总能找见,村庄就那么大,莫四不能变成蚂蚁钻洞里,莫四干脆不再躲。莫四先前还冲马达发火,骂骂咧咧的,后来也不再骂,似乎是懒得开口。那钱莫四拿来一次,马达很快送回去。莫四说先搁他那儿,算他替马达保存。
那天下午,马达和莫四理论完,莫四要留他吃饭。马达甚是意外,不知莫四什么用意。在营盘村,只有别人请莫四吃饭,什么时候见过莫四请?马达狐疑地盯着莫四,他多了个心眼儿。随后说,算了,我还是回去,在外面吃不惯。莫四笑眯眯地,咋?怕我下毒?马达心一横,吃就吃,莫四能把他咋样?马达没怕过谁。
菜很丰盛,比马达请莫四强多了,除了鸡,还有鱼和肘子。马达请客最硬的菜就是鸡,倒被大板牙啃去多半。看来,莫四早有准备。这么硬的菜,只请他马达一个人。莫四让吃马达就吃,莫四让喝马达就喝,既然拿起筷子就不客气了。马达等莫四下文,可莫四只是劝酒。直到马达喝晕,莫四才问道,好吃不好吃?马达说好吃。莫四身子往后仰仰,啥叫过生活?有肉吃有酒喝,夜里有女人搂。你过去那不叫日子,那么俊俏的女人跟了你,你让她吃的是啥?穿的是啥?别的女人脖子都套一个金链链,你女人脖子套啥了?你对不起她,换成别的女人早跑几十次了,你女人没跑,野汉也没给你招。这样的女人,你凭良心说,好不好?马达说好。莫四说,这就对了,女人好你得让她跟你享福,你说你女人跟你享啥福了?一日三餐,没别人家泔水里的油花多,现在总算有点儿甜头,瞧瞧你那德性,你就是二五眼猪,连三两膘也攒不下!说到最后,莫四几乎咬牙。马达脖子下意识地缩缩,莫四说的是实话,吴小丽跟他没享过福,想到这点儿,他就很愧疚。他不是不想,做梦都想,可折腾来折腾去,就是不如人。莫四说,你不要觉得看墓地委屈,人和人不一样,有人当皇帝有人只能沿街要饭,那点活别人急着抢着要呢。莫四终于绕到向阳坡上,那是马达心里的坎儿。马达问,狗呢?和人也不一样?莫四说,那是当然,老板的狗就是比人值钱,起码比营盘村任何人都值钱。村里年年死人,谁占过那么大的墓地,谁雇人栽树养花了?没有吧?可是马达扭不过弯儿,他说,就算值钱,埋在向阳坡我就是不舒服。莫四说,你舒服不舒服算个■,低下你的狗头再想想,啥重要啥不重要。
莫四要带马达去个地方,马达不知他搞什么花样,让去就去。已经是晚上,一弯月亮无精打采地挂在树梢。马达脑袋发沉,脚底绊了一下,险些摔倒。莫四伸手扶马达一把,夜色中莫四有几分慈祥。莫四问没事吧,马达说没事。两人出了村庄,来到河边,站定。马达想,莫四要干吗?把他推到河里?河水细得像一根带子,怕是连马达的脚都淹不住。
莫四指着黑乎乎的东西问,看清了?不用看,马达知道那是建了多半的桥。莫四声音沉重,我当了十年村长,这条河已经淹死四个人。马达当然记得。平时小河不声不响,一下暴雨就像发了疯的娘们儿,稍不小心就被咬一口。一个老汉急着去河对岸牵牛,迈了半步人就漂了,他闺女急着拽他,一块儿被卷。还有两个半大孩子,被冲出十几里,嘴眼塞满泥沙。莫四说,我一直想修座桥,可咋也修不起来,多亏了老板。人家凭什么给咱修桥?还不是占了一块墓地?你想要回向阳坡,就是和全村作对,除非你给村里建座桥。
莫四说笑话呢,马达能建一座桥,早当村长去了。马达明白莫四黑天半夜为啥领他到这儿了,莫四在给他加码。莫四老早就说过,可在黑乎乎的夜里说,马达的感觉不一样。马达呼吸困难,总是半口气,想说什么,可张嘴就窒息。
莫四说,不能太自私了,老想着自个儿。
……
莫四说,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统统见鬼去吧。
……
莫四说好好跟你女人过日子,别亏了她。
……
往回走的时候,莫四没再说啥,街上只有两人的脚步声,扑、扑,好像鱼被甩到岸上。分手,莫四在马达肩上重重地拍了拍。
马达进屋就吐了。马达一次喝过二斤酒也没吐,那是一块五一斤的零打酒。莫四招待马达是瓶装酒,也就喝了七八两,马达竟醉成这样。看来,那酒不该喝,那肉也不该吃。偏偏还吐在自己家。吴小丽扶马达躺下,清扫了马达的呕吐物,又擦拭马达衣物上的秽物。吴小丽已经好几天没和马达说话,但一日三餐顿顿做好,顿顿给父亲送。吴小丽是个好女人,莫四说了真话。马达是不该打她,一阵难过,马达眼里闪过泪花。吴小丽脸色突变,她还没见过马达如此。马达伸手在吴小丽脖子上摸摸,吴小丽不知马达干啥,慌得后退一步。马达慢慢闭上眼,他虚弱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第二天,马达睁开眼,吴小丽已经不在。马达瞄瞄桌上扣的碗,知道她又去了向阳坡。马达的头依然发昏,洗了脸方清爽些。昨夜的事情水一样流过。他还是不能让那条狗埋在向阳坡,不能。他答应过莫四吗?没有。他吃了莫四的,喝了莫四的,但都吐了,等于没吃没喝。村里是需要一座桥,可在马达看来,不是没钱,而是莫四没尽力。一家一户出点儿钱就行嘛,马达出得起,别人更出得起。没有老板,难道桥就不建了?谁知道老板建桥是不是为过车方便?马达想,自己差点让莫四蒙蔽住。吴小丽脖子空就空吧,他看着顺眼就好。
马达在河边寻见莫四。莫四不知为了什么正训斥一个汉子,骂一句,脖子往长拽一点儿,几乎要抻成竹竿了,马达不由替他捏把汗。莫四看见马达,脸一下柔软许多,仿佛一块冻肉突然化开。马达,剪彩那天你来放炮。
马达说,我不换了,还是把向阳坡给我吧。
莫四眼睛顿时撑开,你……说啥?
马达重复。
莫四嘴唇抽动几下,骂出声,我日你个娘。
马达说,我娘早就死了,你就日土吧。
莫四骂,那么好的酒,那么好的肉,还不如喂狗呢。
马达说,我都吐了。
莫四骂,有能耐你建一座桥,我把全村的地都给你。
马达说,你是村长,那是你的事。
莫四气得不知说什么,骂一声狗日的,再骂狗日的,然后狠狠踢飞脚底的一块石子儿,想反悔,休想!急匆匆离开,走出老远,仍骂着什么,胳膊还一挥一甩的。
马达低头往回走,一个老汉说父亲正到处找他。马达怔了怔,拔腿猛跑。父亲不轻易出门,他一定是有急事。几只鸡被马达惊得四处飞跑,溅起一街惊叫。马达气喘吁吁地站定,紧张地看着坐在石头上的父亲。父亲像是死去了,一动不动,马达不敢叫他。也不过几十秒时间,父亲剧烈咳嗽起来。父亲的脸更黑更瘦了,像是一块烧干了的煤渣。马达埋怨,不在家待着,跑这儿干啥?父亲说,你想要回向阳坡的地?马达问,谁告诉你的?马达明白莫四找了父亲,吴小丽从不在父亲面前告他的状。父亲虎着脸,只是脸上没一点威严了,别管是谁,是不是吧?马达皱皱眉,你管这干吗?父亲猛咳几声,我是你爹,我啥不能管?马达说,和你说不清楚。父亲说,我还没糊涂,算得清账,一块地给村里带来多少好处?给你带来多少好处?只怕你两口子这辈子吃不尽喝不尽。马达蹲在父亲身边,爹,你不知道那地里埋的是啥。父亲气哼哼地,我怎么不知道,不就一条狗嘛。马达说,那不是狗,是怪物,穿着西服戴着领带还陪葬两只活羊。父亲静默片刻说,那又怎样?关你什么事?马达说,爹一辈子也没穿过西服。父亲说,爹不稀罕。马达说,爹一辈子也没戴过领带。父亲说,爹不稀罕。马达说,爹……到时,我只能给爹扎两只纸羊。父亲眼角溢出泪珠,你有孝心,扎两个蚂蚱爹都高兴。马达说,我不高兴。父亲说,听爹的话,别折腾了。马达说,我难受。父亲说,人活着总要难受,光图痛快不行啊。马达说,爹,我难受得要死了。父亲又一阵静默,然后问,折腾就不难受了?马达无言。父亲重重叹气,爹不难为你了,记着,可别欺负你女人啊。
马达眼睛发潮,父亲没逼他。可他知道父亲没有放下心,父亲的心怕是揪成麻花了。狗日的莫四,还抬出父亲压他。莫四这一招失败了,马达是轻易被压住的人?莫四是急了,他还能有啥招数?什么招数也挡不住马达。
马达打算给父亲买块肉,已经好几天没买,父亲浑身只剩骨头和皮了。马达欠父亲一头牛,不能再让父亲没肉吃。马达没费什么劲就寻出一百块钱,他从不这样干,偷偷摸摸像个贼。可现在,他挺难向吴小丽张嘴,有了钱,他再悄悄塞回去就是。
莫四派了好几个人劝马达,有马达的亲戚,有村里的干部。那些人巴不得老板把狗埋在他们的地里,可老板偏偏相中向阳坡,他们痛心而愤怒,质问、声讨、骂娘。但谁也劝不动马达,马达像一块坚硬的石头。
晚上,马达吴小丽正吃饭,大板牙蹓蹓跶跶进来。吴小丽客气地让大板牙,大板牙毫不客气,说我正好没吃呢。吴小丽大约担心饭不够吃,吃几口就出去了。大板牙在碗里扒拉几下,抱怨,怎么连个肉丝也没有?跟村长家差远了。马达没好气,白骑毛驴你还嫌硌。大板牙说,别忘了,你还欠我一顿饭呢。马达问,我什么时候欠你了?大板牙说,我白帮你宰牛了?没宰成是你自己的事,总得管饭吧?马达恼恼地说,不要提了。大板牙吃了两碗菜,五个馒头,仍抱怨,有油水我就吃不了这么多了。大板牙嘴损,马达懒得理他。大板牙问,你要把向阳坡要回来?马达看他几眼,说,你不是也来劝我的吧?大板牙道,怎么不是,我不能看着你把咬进嘴的肉吐出来呀,你倒是为啥?马达说,说了你也不懂。大板牙受了污辱似的,只有你不懂的,还有我不懂的?笑话!不就是一条狗么?不就穿个西服戴根领带么?碍你啥事了?马达大声说,轮不着你教训我。大板牙见马达生气,又嘻嘻一笑,是不是女人不让你睡,你火气这么大?马达怒道,滚!大板牙举起手,好,就当我放个屁吧。我不劝你了,但你得帮我个忙,我给莫四说下大话了,劝通你,他给我一箱二锅头。你先应了怎样?我拿上酒你再反悔。马达摇头,不行!大板牙咦了一声,这么点儿忙也不帮?你一半我一半,咋样?马达说,闭上你的臭嘴吧。大板牙很是失望,看来你脑子不是进水,是进油了。老天爷真是不公,凭啥让你娶上媳妇呢?你就该像我一样打光棍。马达骂,小心我把你的牙敲碎。
马达想莫四是没辙儿了,把大板牙都支使出来。还有啥辙儿?马达和莫四说话的语气比往常重了许多,你退也得退,不退也得退!
莫四没有表情,地是老板的,有能耐你找老板去。
马达气鼓鼓地,找就找,我怕他个卵。
6
马达没去找老板。他不知道老板是干什么的,老板住在哪儿,老板叫什么名字。他唯一清楚的是老板有钱,手底下的人都怕他。马达问莫四,莫四说,有能耐你自己找。莫四不告诉马达。马达真要找老板,莫四还是害怕。马达想了想,大板牙耳朵长,没准儿清楚呢。马达问大板牙,大板牙哼着鼻子,我当然知道了,我说过,只有你不知道的,没有我不知道的。马达求他,大板牙眼睛抬到眉毛上,你也有求人的时候?我怎么求你来着?马达说,不就一箱二锅头吗?我给你!大板牙问,算话?马达发誓,大板牙眼球转了转说,算了吧,我怕你闯出祸来,你出事不要紧,吴小丽就守寡了,你爹也没人管了。马达腔调变了,你倒是知道不知道?大板牙装模作样地叹口气,我告诉你吧,老板住在城里。马达瞪他,城里大着呢。大板牙说,兔子还有三个洞呢,何况老板?你甭费心思了,找不见的。不过,等桥剪彩,老板肯定要来,你哪儿也不用去,就在桥头候着。马达的目光在大板牙脸上一圈圈绕着。大板牙颇为得意,怎样?这法子你就是想烂脑袋也想不出来吧?马达问,要是不来呢?大板牙说,咱赌一箱二锅头。马达同意。输一箱二锅头,也值。
马达在河边蹲了一上午,盯着盯着,马达犯了嘀咕,老板只出一座桥钱?绝对不止!莫四干吗这么上心?他肚里有猫腻。说什么村里有好处,马达有好处,其实好处都让莫四占了。马达因这一想法兴奋不已,难怪莫四怕他反悔,莫四有自己的小九九呢。
马达去找大板牙,说打一个墓绝对不止四百,莫四贪了,咱得和他要。大板牙问马达有什么证据,马达说还要什么证据,一诈他就认了。大板牙咧咧嘴,你以为你是猫,莫四是耗子?错了,在营盘,莫四是猫,别人都是耗子,诈不出的。马达不屑,你就这么认了?大板牙说,给人打墓几十块,给狗打墓二百,我知足。你说莫四贪,也很正常嘛,这叫雁过拔毛。经过村长村长拔,经过镇长镇长拔,经过县长县长还要拔,我是够不着,够着我也揪一绺。马达骂大板牙跟瞎子一个样。大板牙说,我眼瞎心里亮堂,你眼不瞎心里堵死了。
马达又去找秋山女人。秋山女人对马达没有杀牛一直耿耿于怀,几次碰面都耷拉着脸。一见马达,秋山女人就拿眼白他,咋?又要杀牛了?马达寡寡地笑笑,说不定什么时候我还要杀的。秋山女人哼了哼,怕是下辈子吧?牛心没吃上,害我差点儿犯病,还白白让你占了便宜。马达想,这娘们儿,明明是她蹭他,却倒打一耙。这是理论不得的,马达只好讪讪地笑。该杀不杀,让福旺女人捡个大便宜,秋山女人难掩酸意中的好奇,你说你有啥好,你女人白天黑夜侍候你?马达转移话题,我找你有事。秋山女人将胳膊抱在胸前,一副对抗的架式,什么事?马达问,莫四那两只羊和你买的?秋山女人硬硬地,你知道还问?马达问,给了你八百?秋山女人反问,关你什么事?马达说,你让他坑了。秋山女人放下胳膊,眼睛却没离开马达。马达就说了自己的怀疑和理由。秋山女人说,你替我要回来,我分一半给你。马达说,我会有办法的,你等着吧。
马达和莫四在街上碰个正着。莫四没躲,反拦住他,问,你怀疑我贪了挖墓和买羊钱?马达想,大板牙和秋山女人向莫四告密了,这两个叛徒。好在马达不怕,他就是要让莫四知道。马达说,我不是怀疑,你就是贪了。莫四冷笑,你这是诬陷,是犯法的,你知不知道?马达说,那你把我抓起来好了。莫四骂,你是个浑。马达问,你拿老板多少好处?莫四骂,你是个浑。马达说,你绝对拿了老板的好处,我就不信碰不见老板,我就不信问不出来。凭啥你家天天吃肉,凭啥你家焊铁大门?莫四骂,和你说不清楚,你是个浑。
马达想,浑就浑吧,莫四不把向阳坡还给他,他就浑。马达开始调查莫四别的事,当然,他调查不出什么,没人告诉他。但马达没有停止。马达要让莫四知道,不退给马达地,他就没有安宁日子。马达还跑到莫四家,当着莫四女人的面问莫四是不是和秋山女人有一腿,要不他和秋山女人说过的话,莫四不出半个时辰就知道了?谁的羊不能买,偏偏买秋山女人的?莫四骂,你就嚼吧,别烂了舌头。
莫四终于被马达搞怕了——至少马达这么认为。一天晚上,莫四把马达喊到家里,莫四把女人支走,神情严肃,马达,咱俩得好好谈谈。
马达慈祥地看着莫四。灯光下,莫四的鸭子嘴像一个大铲子。
莫四问,你到底要干啥?
马达说,你清楚。
莫四说,我不清楚,我都让你弄糊涂了,你脑子和别人不一样。
马达说,你是装糊涂。
莫四往前凑凑,你想知道啥?我告诉你。
马达问,你拿老板多少钱?
莫四扑闪扑闪盯马达半天,问,谁和你说什么了?
马达摇头。
莫四说,要是换了别人,怕是要喊我爹呢,你……嫌钱少?
马达说,钱都让你吞了。
莫四说,说半天,你就是嫌钱少么。你早说,绕这么个弯子干啥?你要多少?
马达问,老板给了你多少?
莫四骂,妈的,给我扣黑锅。这样,我跟老板说说,再给你加三千,怎样?一万八,已经不少了。
马达颤了颤,看来莫四说多少就是多少。
莫四说,可别折腾了。
马达说,就是给我座金山,我也不换了。
莫四吸吸嘴,挨了一拳的样子。你这个家伙……你这个家伙……莫四忍着没发作,你给我交个底儿,你咋想的?干吗非要向阳坡?
马达说,我难受。
莫四眉头皱得要脱下来了,不就埋一条狗么,你难受啥?
马达说,我就是难受。
莫四说,你倒是说说,怎么个难受法?心疼?胃疼?眼睛疼?还是屁股疼?
马达说,我干吗告诉你?
莫四话带出火药味,我看你就是吃饱撑的。
马达也硬了,把我的地退回来!
莫四再次被激怒,胡搅蛮缠,休想!
马达回敬,不退地,我让你当不成村长。
莫四骂,妈的,我算瞎了眼。
马达不是随便说的,他要告莫四。莫四拿了老板的好处,毫无疑问。因此,他不肯把向阳坡退给马达。桥是莫四的挡板,莫四把全村人都哄了。他们还一个个念莫四的好,念老板的好。马达是蛮货,他们是大蛮货。马达跑了趟营盘镇,告状当然找能管住莫四的。能管住莫四的自然是镇长了。营盘镇马达来过很多次,镇政府大门一次也没进过。那与马达太不搭界。没人拦他,马达大摇大摆走进去。政府又不是老虎,马达不怕。进了院子,马达的心跳快了许多,马达有些懊恼,暗骂自己没出息,故意踩出沉重的声响。马达向一个人打听镇长,对方打量马达几眼,问马达找镇长啥事?马达说,我要告状。对方马上说,你跟我来。进屋,他问马达姓名,哪个村的,告谁。马达没有隐瞒。对方说镇长开会,让马达等一会儿。
马达就在椅子上等,只要镇长见他,甭说等一会儿,一天都成。等了很长时间,马达几乎犯困,脑袋忽忽悠悠地摆,忽然被开门声撞醒。马达以为是镇长,目光扑过去,却是一头大汗的莫四。马达愣住,你怎么……莫四捋一把额头的汗,狗日的,在村里折腾还不算,竟来镇里捣乱。马达纠正,我没捣乱,我来告你。莫四扑哧一笑,很快收紧脸,跟我回!马达说,我凭什么跟你回?莫四破口大骂,你女人晕倒了,你知不知道?你还在这儿闹,活该你打光棍。
马达奔回家,吴小丽在炕上躺着,额上敷块毛巾。吴小丽姐姐数落马达,那么重的活,丢给女人,你还算不算男人?马达不知说什么好,他歉疚地凝望着吴小丽,吴小丽把头扭到一边。他抓吴小丽的手,吴小丽缩回去。马达便抓起毛巾,冷水里浸浸,折好,重新敷上。吴小丽姐姐数落够,离去。她嘱咐马达,三天之内别让吴小丽下地。
马达问吴小丽怎么回事,吴小丽咬着嘴唇不答。马达埋怨,我说别浇了么。吴小丽把整个身子扭过去,肩膀一耸一耸。马达勾了头,是我不好。声音像蚊鸣。马达又说,我不好,我不是东西,说着,掴了自己一下。这是替吴小丽出气最有效的办法,马达没别的招数。又掴一下,再掴一下,马达不藏奸,每一下都实实在在。然后,马达的胳膊被吴小丽捉住,吴小丽狠狠瞪他,马达却嘿嘿乐了。吴小丽不一会儿就爬起来,她要做饭。马达说,我来吧。吴小丽不理他,马达围着吴小丽转,吴小丽和面,他赶紧舀水;吴小丽烧火,他忙着添柴。吴小丽要给父亲送饭,马达说我去,吴小丽一把夺过去。
第二天,吴小丽挑着桶走,马达拦不住,吴小丽凶得像护雏的母鸡。马达只好跟着她。到河边,马达抢过桶。吴小丽没再争夺。
向阳坡的花开了,像铺了层金子,黄灿灿的。营盘村没谁种过这么大面积的花,吴小丽种了,可惜是给一条狗种的。它躺在那儿,还要人侍候,妈的。马达尽管不去看,可目光总是被它牵过去。他看见它……真的,他看见它了……马达想,怎么会呢?他怎么会看见它呢?可他确实看见了它。它穿着西服戴着领带,左抓一只羊右抓一只羊。它傲慢地斜着马达,向马达示威,你能把我怎样?马达嘿了一声,舀子飞出去,击在坟包上。它忽然不见了。吴小丽叫,你干什么?马达怔了怔,恼恼地骂,狗日的,还笑老子!吴小丽嘟囔,发神经!马达假装没听见,吴小丽总算说话了,尽管是骂他。吴小丽没看见死狗那得意样,要是看见,她不会这么尽心,河水快让她挑干了。他已经把钱交出去,她还一遍遍浇,这女人,把花侍弄得这么好,他都不忍心拔了。不拔是不可能的,他早晚要拔掉,除非……马达想出一个主意。
马达找莫四,我认了,不换地了。
莫四长出一口气,总算没烧坏脑子,把钱拿回去吧,再保存我可要利息了。
马达说,我有条件。
莫四忙说,你讲你讲。
马达说,你把狗挖出来,除了向阳坡,埋哪儿都行。
莫四几乎跳起来,妈的,这不是耍人么?
马达声音沉重,我已经让步了。
莫四说,说半天全是废话,向阳坡不是你的了,你管得着?
马达说,它狂着呢。
莫四冷冷地,就是你挪了脑袋,它也不会挪地儿。
马达说,那就别怪我了。
莫四说,不顾女人死活,你就折腾吧。你个蛮货!
马达从莫四话里咂摸出点儿味儿来。马达本来有些怀疑,莫四这么说他就更加怀疑。吴小丽那么欢实,怎么突然晕倒了?偏偏是马达告莫四的时候?这怕是莫四的一个计。如果吴小丽没什么事,莫四就是捆,马达也不会随他回来。吴小丽站在莫四一边,莫四的话她不会不听。这么想有点儿损,可马达不得不琢磨。马达想问问吴小丽,又开不了口。怎么开口呢?万一不是呢?吴小丽就伤透心了。马达没问,但阴阴的目光始终在吴小丽脸上绕。吴小丽受不住了,看不顺眼,你就明说。马达慌慌一笑,你顺眼着呢,我想多……看看。
马达终是没问。一次没成,告第二次么,看莫四再有什么招数?
7
马达找大板牙,问镇里有没有熟人。后来马达琢磨过味儿,那个人根本没打算让马达见镇长,他稳住马达是为了通知莫四。大板牙问马达什么事,马达没有隐瞒。大板牙说人倒是有认识的,可告莫四不大好办。直到马达答应请他吃饭,大板牙方应了。
在镇里的小饭馆,马达给大板牙要了一个猪蹄、两瓶啤酒、一碗面。大板牙边吃喝边教训马达,你不是和莫四作对,是和全村人作对,这么点儿个弯儿,你咋就转不过来?我看你是让鬼缠住了,要不是咱俩交情好,我也绝不领你来。其实,问题很好解决,你再请我一次,我立马就替你解决了。不信?……算了,我也不用你请了,我说说我的主意。你干吗找这个寻那个?偷偷把狗挖出去就是,随便埋个地方,等你爹死了,你把他埋在向阳坡,老板还为以埋的是狗呢,其实埋的是你爹。给你爹守墓,还能挣老板的钱,绝不绝?老板要来墓地,你就拼命磕头,老板一高兴说不定还要赏你。老板以为你给他的狗磕头,其实你是给你爹磕头。马达骂,这是什么馊主意?闭上你的臭嘴吧。大板牙抱怨,我这么好的主意,诸葛亮也想不出来,你还不领情。马达说,就是挖,我也光明正大地挖,才不偷偷摸摸。大板牙说,你看你,就这个毛病,直来直去,不懂得拐弯儿。光明正大挖还能瞒住老板?老板知道你挖走他的狗,不让你吃官司才怪,鸡蛋碰不过石头。马达目光坚定,我让他自个儿挖。大板牙叹道,你这个梦做得可够牛×。
酒足饭饱,大板牙带马达进了镇政府。大板牙让马达在食堂门口候着,他去找熟人说合。过了一会儿,大板牙出来,说熟人答应引见镇长,但不大情愿,最好意思意思。马达问怎么意思,大板牙说给我钱,我去买两盒好烟。马达想想也是,摸出五十块钱。大板牙嘱咐马达别乱跑,他去去就来。
大板牙一去就没了影儿。马达先前还耐着性子张望,后来沉不住气,跑出镇政府。马达挨商店转,却不见大板牙。马达不知大板牙怎么就没了影儿,他在镇街上半走半跑寻了几个来回,大板牙蒸发了一样。马达心疑,难道大板牙回村了?他怎么能丢下马达呢?马达慢下来,他的腿疼得厉害。
马达正要回村,忽然瞅见大板牙,马达叫了一声。大板牙埋怨,你往哪儿跑了,我找你半天。马达审视大板牙,镇长呢?大板牙生气地说,镇长等不见你,早走了。马达看出大板牙耍他,尽管大板牙脸上不青不白,可目光躲躲闪闪。马达说,你给我说老实话!伸胳膊揪他。大板牙撒腿就跑,马达骂着追上去。
大板牙跑出镇,回头瞅瞅,跑进了庄稼地,又拐进林带。随后,脸色煞白的大板牙窝靠在一棵树下,呼哧呼哧喘。
马达揪住他,你敢……哄我!
大板牙喘着说,我……没有……
马达狠狠掴他一掌,还嘴硬!
大板牙叫,君子动口不动手。
马达骂,君子个蛋,钱呢?
大板牙说给熟人买烟了。
马达手一用力,捏住大板牙脖子。大板牙脸顿时紫了。
马达怒问,说不说?
大板牙翻着白眼,僵僵地点头。
大板牙终于承认他诓了马达,镇里没他认识的人。钱已被他花掉,不过,算他欠马达的,等他有钱再还。马达逼问再三,大板牙说钱花在二妹发廊,都让女人捋去了。马达骂,你个驴,拿老子的钱填女人窟窿,那也花不完呀,余下的呢?大板牙说,正搞活动呢,五十块钱可以搞两次。马达踹大板牙一脚,驴,驴!急得像个陀螺。而后挥挥胳膊,不行,你必须要回来。大板牙可怜巴巴地说,我用了人家,不可能要回来啦,这不是买牛,可以退货。马达大嚷,我不管,你必须要回来!马达面色紫红,似乎脸上的血管崩裂了。那钱不光带着马达的体温,还沾着吴小丽的汗迹,马达怎能让大板牙花在邪道上?
马达押着大板牙往回走。大板牙缩着脖子,嘴却不闲着,别去了,要不回的,我还你就是。
马达喝道,走!
大板牙说,我是怕你跌了火坑呀。
马达咬牙切齿,滚!
大板牙央求,你可别乱来呀。
马达狠狠踢他一脚。
二妹发廊敞着门,两个女孩正在说话,看到大板牙便笑盈盈站起来。马达问,哪个?大板牙指指那个黄头发,马达一甩手,大板牙一个踉跄扑在侧面柜子上。两个女孩觉出异常,都有点儿发愣。马达盯住黄头发,他是不是给你五十块钱?黄头发紧张地后退一步。马达说,那钱不是他的是我的,你不能要,你必须还我!黄头发抖抖地,我没拿他的钱。马达扭头问大板牙,是不是她?大板牙几乎带出哭腔,别犯浑呀!马达怒道,是不是她?大板牙点头,语速极快地说,妹子还给他,我给你打个欠条吧。马达直视着黄头发,听见了吧?让他给你打欠条,你马上还给我。黄头发嘀咕,派出所就在旁边。马达冷笑,他什么时候被吓住过?声音陡然提高,拿出来!黄头发慢腾腾地掏着,而后突然转身,冲进里屋,砰地将门关了,就势插住。马达推了推,大骂,你敢耍老子。连踢两脚,门烂成两截。
黄头发正要跳窗户,马达一把揪下来。黄头发大叫,救命呀,抢劫啦。马达掐住她脖子,吼,拿出来!黄头发歪着头,费了老大劲儿,终于扬起手。两个手指夹着五十块钱,马达认出正是自己那张,上面有个红手印。
马达一松手,黄头发像窒息的鱼软软地斜在那儿。
马达在钱两面反复吹几口,折好,装进裤兜,紧紧贴着大腿。大板牙和另一个女孩都不见了,马达拿了钱,他们在不在马达无所谓。
可马达未能离开。两个警察堵住门口,让马达别动。马达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说他没干啥,只是拿回自己的钱。那个大个子警察样子十分和善,他说,你没干别的就好,不过我们得调查一下。马达无所谓地说,随便。大个子警察走近马达,拍拍他的肩。马达发怔间,两个手腕已被铐住。马达叫起来,凭什么铐我?大个子警察再无刚才的和善,凭什么?凭你抢劫!马达叫,我没抢,钱是我的,上面还有记号。大个子警察捅马达一下,闭嘴,让你说再说!马达叫,凭什么铐我?腰上又重重挨一下。
马达被带到派出所,同去的还有黄头发和另一个女孩。不同的是马达戴着手铐,她们没有。黄头发脖子上显出青紫,可能马达下手重了,她不停地咳嗽。其实马达并没打算动武。马达想,一会儿给她认个错,不该那么掐她。马达四处搜寻大板牙,他得让大板牙作证。大板牙干了黄头发,钱该由大板牙出。
黄头发和另一个女孩叙述了过程便离开。期间,马达不时强调,我没抢,我只是拿回我的钱。话每次出口,大个子警察都要教训马达一下。但马达不长记性,他憋不住。
轮到审讯马达,马达让大个子警察打开手铐。他质问,凭什么单单铐我?大个子喝道,老实点儿,还嫌自己舒服是不?马达说,要铐都铐,要不铐都不铐。马达挨了几下,扑倒在地,但他并没服软,你们不公平!不公平!!大个子警察扑哧笑了,骂句棒槌脑袋,表情突然温和了,说道,你是个爷们儿,戴个手铐算啥?交待完自然给你松开。马达想,那就委屈一会儿,又不是没受过委屈。
马达讲述了事情经过,发誓,如有一句假话,下辈子变王八。大个子警察问什么,马达也老实实实回答,如问他踹门没,掐黄头发没。当然,马达也替自己作了辩解,他没想把黄头发咋样,只想要回自己的五十块钱。
但马达的手铐没有打开,马达叫,我都讲了,都是实话,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大个子警察狠狠瞪他一眼,这是抢劫,你懂不懂?马达大叫,没有,我没多拿她一分钱!大个子警察喝道,嚷嚷啥?一分也算抢。马达眼珠子血红血红,几乎要凸裂,大板牙可以作证,那真是我的钱。大个子警察冷笑,凭什么是你的钱?马达脖子挺起来,就是我的钱!大个子警察说,你好好想想吧。大个子警察要离开,这怎么行?马达手不能动,脚可以,他拦着大个子警察不让走。大个子警察推他一把,锁上门。马达怒吼一声,奋力踹门,咣、咣、咣。还用头撞,砰、砰、砰。大个子警察返进来,让马达老实点儿。马达叫,放我出去!马达像头疯牛,横冲直撞。大个子警察边躲边拿警棍捅,马达扑通跌倒。马达爬起跌倒,跌倒爬起,力气终于耗尽,脸贴在地板上不再动弹。大个子警察也累了,抹抹脸,出去。
马达被莫四和吴小丽领回去时,已经是夜里了。马达软得像棉花,吃了三碗面,力气才恢复一些。马达委屈地说,那真是我的钱,我没抢她。吴小丽擦拭着马达的头,心疼地说,都流血了。马达忙说,不疼,一点也不疼,警察不冤枉我,流点儿血也没啥。吴小丽叹口气,欲言又止。
第二天,马达才感到脑袋胀闷,像塞了东西。他不恨大个子警察,脑袋是他自己撞的。吴小丽说多亏莫四周旋,不然马达可能要坐牢。她停了停,劝马达别再和莫四闹别扭了。马达奇怪地说,我又没犯罪,坐什么牢?吴小丽说,你抢了人家,还说没犯罪?马达沉下脸,我没抢嘛,我要是抢,能放我出来?吴小丽生气了,你以为那么好出来?不交钱能出来?吴小丽突然顿住,她原本不想让马达知道。马达盯住她,你说啥?交钱了?交了多少?吴小丽索性说了,马达的性质是抢劫,是莫四从中帮忙,交三千罚款了事。马达气就粗了,凭什么交?干吗要交?吴小丽也火了,我能眼看你坐牢?马达举起手,但拍在自己头上。要回五十,赔了三千,赔死了!马达问吴小丽哪儿来的钱,吴小丽没好气,你存莫四那儿的,我哪儿来钱?马达痛苦地闭上眼,连说完了完了。抽搐几秒,怒气渐渐卷上来,他并没有抢,大个子警察凭什么罚他?大板牙可以作证。现在就找大板牙!吴小丽没拦住马达,马达像一个皮球,一蹦一蹦的。
马达拎着大板牙出村,莫四追上来,后边跟着吴小丽。莫四劝马达冷静,大板牙那身架经不住折腾,大板牙光棍一条,不值钱,你就不一样了,有媳妇疼你,爹又重病。马达头脑并未发昏,他说,我不会把大板牙咋样,我让他作证,那钱到底是不是我的?莫四说,你还是没转过脑子,钱是不是你借给大板牙的?马达恨恨地说,不是,我没借给他,他拿钱替我买烟。莫四说,不管怎么说,钱在大板牙手上是不?大板牙拿去找女人,女人可不管大板牙的钱咋来的,大板牙搞了她,就得给她钱,你跟她要钱,她当然不给,你强行要就是抢。警察没耐心跟你说这个,懂了没?马达似乎被莫四说动,他问,我真是抢了?莫四说,当然算抢了,警察不会胡乱定罪,掐死那个女的,还得偿命呢。你只能让大板牙拿钱,不能让她拿钱,人家又没直接从你手里拿。马达后悔不迭,我该让大板牙追她要,狗日的大板牙,让你坑了。马达砸大板牙一拳,莫四和吴小丽强行拉开。
但马达还是去了派出所。就算他抢,让他坐牢好了,不能罚钱。那钱不是他的,是老板的,他不能花老板的钱。马达让大个子警察把钱退了,他宁可坐牢。大个子警察瞄马达半天,说我干半辈子警察,可从没见过你这号人。马达说,我也活了半辈子,从没这么赔过。大个子警察劝马达别捣乱,不然款也罚,牢也要坐。马达说,你把钱退了,怎么着我都行。大个子警察不理他,马达就赖着不走。马达学乖了,没有大吵大闹。
吴小丽追来劝马达,怎么也劝不动,她索性和马达待着。她说,我和你做伴吧。一直耗到晚上,马达让吴小丽回,他说,你不回爹咋办?吴小丽说,让爹饿着吧,咱俩坐了牢,爹天天饿着。马达听出吴小丽拗气,痛声道,我不甘心呀。
8
马达顺从了吴小丽,他不能让爹挨饿。他撵不走她,她铁了心要和他在一起。她哭着说,我离不开你呀,蛮子。罚走的钱还能要回来?除非狗头长角。吴小丽不停地在马达耳旁吹风。马达终于泄气,他想,认了吧,就算被偷了,烧了,让老鼠啃了。马达总能想出安慰自己的法子。可到底是三千块钱,自我安慰没有轻易奏效,一会儿就开始闹心。
马达又去找大板牙,祸由他引起,他不能拍拍屁股就没事了。大板牙躲了,直到晚上马达才堵住他。大板牙龇牙咧嘴,咋还没个完了?不是没事了吗?马达恨恨道,我损失三千块钱,就算白了?大板牙赔着笑,我倒是想替你出这个钱,可你瞅瞅,屋里最值钱的就是我,你不嫌弃,把我领回去算了,你两口子咋使唤都行。马达瞪大板牙一眼,他根本没有让大板牙赔的打算,领回大板牙?更是笑话,大板牙巴不得呢。大板牙问,你说咋办?你倒是说个法子。要不再揍我一顿?马达真想收拾他一顿,可大板牙那身板确实撑不住。马达真是拿大板牙没一点儿办法。他指着大板牙眼窝骂,我早晚骟了你小子。大板牙看出马达也就如此了,语气便带出抱怨,你只记着我的不是,我给你出过多少主意,你怎么不记得?我也不是故意的,路过二妹发廊,实在是挪不动腿了。要说,你也有责任……大板牙揣测着马达的脸,告什么状,莫四是那么容易告的?马达不由捏捏拳头,他终于意识到,最大的祸根还是那条狼狗。是的,就是它!若不是它占了向阳坡,马达就不会告莫四,马达不告莫四,就没那一出。大板牙劝,你就别折腾了,我给你出的主意多好,什么时候挖,我帮你!马达摇头,让他们自己挖好了。马达绝不偷偷摸摸。大板牙说,你怎么认死理儿?指望老板挖走?做梦去吧。马达强调,地是我的。大板牙哼了哼,原来是你的,现在不是,谁都知道向阳坡是狗的墓地。马达大声道,我说是我的就是我的!大板牙忙附和,好好,你说你的就你的吧。声音极小地嘀咕,疯子!马达没听见,那条狗撞进他脑里了。
马达不打算告莫四了,告了两次都不顺利,还损失三千块钱。马达觉得绕这么大个弯子是个错误。莫四爱有多少问题,爱收老板多少钱,马达不管了,他只管要回向阳坡,绝不能让向阳坡变成狗的墓地。
吴小丽知道马达仍拗着劲儿,痛得脸都绿了。她质问,已经罚了三千,还没折腾够?马达说,那是两码事。吴小丽问,就算向阳坡退给你,你拿什么还人家?这确实是个问题,马达不是没想过,可马达认为不是个大问题,他迟疑着问,家里……不够?吴小丽气呼呼的,够你个头。马达说,不够就借,这么大个村子,不信借不来三千块钱。再说,他的狗埋了好几个月,不能白埋吧?他得出点费用。吴小丽顶他,都由你了,你是谁?马达说,我是我,我谁也不是。你个……呆子!吴小丽不知说什么好了。
……
9
马达指着莫四眼窝,问是不是他让人捆他。莫四正吃饭,说是又咋样,不是又咋样?莫四漫不经心,还跟女人要一头蒜。马达愈加愤怒,是,还是不是?声音热辣辣的,似乎烤熟了。莫四剥开蒜,往嘴里丢一瓣。狗日的够狠,那么大的蒜瓣一口就吞了。马达催问,说呀!莫四喷着浓浓的蒜味,你别激动。马达砰地砸莫四一拳。莫四鼻孔爬出一条虫,稍稍一摆,便红红一片。莫四女人叫,你怎么打人?她想推马达,被莫四制止。莫四出奇的冷静,是我派的,你别怪他们。莫四这么说,马达反没有刚才激愤了。他问,你凭什么?莫四说,不凭什么,我不能让你胡来。马达骂,你个大狗腿。莫四咔嚓咔嚓咬着蒜瓣。骂了一阵儿,马达偃旗息鼓。就算现在撕了吃了莫四,也没用了。莫四算计了他,莫四根本没让他见着老板。他跳得越凶,莫四越得意。
马达说,你等着瞧吧。
莫四嘴里的声音更响了。
夜里,马达问吴小丽老板去没去向阳坡。吴小丽说去了。马达问老板说啥了,吴小丽说没说啥。吴小丽不愿多谈,几次转移话题,都被马达揪回来。马达冷笑,我不信他没说。吴小丽说,没说就是没说,你让我编?马达问,老板脸上有笑没?吴小丽摇头,我没看见。马达说,你没长眼?吴小丽说,我长眼不是看老板的,老板是我看的?马达说,我让莫四捆了。吴小丽声音柔顺许多,还疼不了?马达盯住吴小丽,你知不知道他要捆我?吴小丽说,我怎么知道,我上山了。马达问,莫四没告诉你?吴小丽哭了,你咋这样怀疑我?莫四凭啥告诉我?马达说,没有就是没有,哭啥?吴小丽哭得更厉害了。马达并没因吴小丽哭泣而放弃对她的怀疑,这是他心里的疙瘩。莫四捆他,马达能断定,吴小丽是不是预先得信儿躲出去,马达确定不了。吴小丽不知情,马达还好受些。若她是躲出去,马达饶不了她。马达被这个问题缠住,走站想着。第二天,马达又问吴小丽。吴小丽恼了,骂,马达,你不是人,你非要我说知道是不是?马达说,我问问。吴小丽叫,什么问问,你都把嘴问烂了。吴小丽气成这样,马达倒松口气。吴小丽站在莫四一边没什么,吴小丽如果像莫四一样坑他,就是另一回事了。
中午,马达开始行动。他早跟莫四说过,他不是吓唬莫四。原本要跟老板说的,但他见不上。见不上,就甭怪他了。太阳明晃晃悬在头顶,嗷嗷叫着,似乎在给马达助威。马达爬到向阳坡,一眼看见那条蹲在坟包上的狼狗,穿着西服戴着领带,左拎一只羊右拎一只羊。它龇着牙,似乎随时会向马达发起攻击。马达冲过去,狼狗倏忽不见了,马达的拳头落在土包上。马达骂,有胆你出来!狼狗不再露面。但躲进包里的它肯定嘲笑马达,就算它不敢露面,马达两口子照样侍候它。马达骂,休想!发了疯地拔那些花。有的谢了,有的正开着,泥土还湿淋淋的,因为吴小丽刚浇过。吴小丽爱花,可她不是替自己养,而是替狗养。马达心疼但绝不手软。
马达不知道吴小丽什么时候上来的,听见她惊慌的叫声,还未等他回头,吴小丽已扑上来,大叫,你个蛮子,住手!马达怎么可能住手?吴小丽抓马达,马达一甩,她弹到地上。她跳起来再抓,再次被马达甩到地上。吴小丽拍着自己的腿,闯祸了呀!闯祸了呀!忽然起身,跌跌撞撞往坡下跑去。
莫四带人上来,马达正拔那些松树,手被扎得血淋淋的,脸上趴着横七竖八的泥道子,衣服湿透了,紧裹着身体。莫四冲他喊什么,马达根本没往耳朵里收。莫四让那几个人摁马达,可马达有了防备,谁也不能靠近。莫四气得跺脚,妈的,全是废物。
大个子警察一到,马达就没那么凶了。马达不怕警察,却怵他手里的警棍。马达栽一个跟头,啃一嘴土,再栽一个跟头,又啃一嘴土,直到被戴上手铐,塞进警车。
吴小丽想让莫四阻止马达,没想到莫四叫了警察。她求莫四别带走马达,损坏的花和树她赔。莫四说,我说了不算,现在已经晚了。吴小丽求大个子警察。她拍着车门叫,别!别!!警车射出去,留下一道长烟。吴小丽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马达看见吴小丽拍门了,看见她煞白的脸和弹跳的泪珠,他终于断定:这个女人没生二心。马达鼻子酸了。
直到晚上,大个子警察才审讯马达。马达昏昏欲睡,他有了经验,不那么闹腾了。大个子警察似乎对马达也头疼了,说,又是你小子,喜欢这个地方?马达说不喜欢。大个子喝道,不喜欢怎么尽干犯法的事?马达问,我犯法了?我犯了什么法?大个子警察火了,装什么糊涂?你不知道干了什么?马达停了停说,那是我女人种的。大个子警察说,你女人种你就有权拔?马达说,那是我的地,你可以去调查。大个子警察说,我早调查清楚了,地不是你的,花和树也不是你的。马达说,原来是我的,他们骗了我,他们没说埋狗。大个子警察说,埋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马达说,当然有关系。那条狼狗又在马达眼前出现了,神气活现。马达说,一条破狗,占那么大个墓地,还——大个子警察打断他,我看你是吃饱撑的。有钱不挣,穷个屁股舒服不是?马达说,我不稀罕狗日的钱。大个子警察说,不稀罕也不能胡来!马达说,是他们逼我。大个子警察一拍桌子,还不老实?!马达看大个子警察又要离开,忙问啥时候放他出去。大个子警察冷笑,你还想出去?马达说,出不去了?关我也好,可你不能罚钱了,我没钱。大个子警察气笑了,你以为是买东西,还搞价?你不是不稀罕钱么?马达纠正,我是不稀罕狗身上得来的钱。
马达在派出所待了一夜。
第二天,马达见到吴小丽。吴小丽嘴唇苍白,眼睛红肿,神色黯然疲惫。马达的心狠狠疼了一下。马达问,是不是罚钱了?你别给,让他们关我好了。吴小丽声音嘶哑,你个蛮子,你说了算吗?马达急忙问,你又交了?吴小丽说,交了!马达破口大骂,你个死娘们儿,凭什么……马达突然顿住,他看见吴小丽流泪了,红红的,血染的一样。马达小声说,哭啥?由他们罚好了。吴小丽说,她已经向警察保证,最短时间把花树补齐,若马达保证不再毁坏,她就能带马达走了。马达脖子又挺了,种?你还种?吴小丽有气无力,我求了半天人,才换来这句话,你想关就关着吧,我没时间陪你了,我得回去干活。马达想,就算坐牢也得把死狗挖出来,就这么太不值了。于是,马达服软,被带了回来。
吴小丽问,还闹不了?
马达说,不闹了。
已经闹到这样,马达停不下来,他虽然心疼吴小丽,可他不能让一条狗打败。被狗打败还不如坐牢。坐牢好歹有个年头,被一条死狗打败马达就永远栽了。
马达瞒过吴小丽,拎着铁锨上了向阳坡。马达要和这条穿西服戴领带的狗进行最后的较量。马达没有拔花时的疯狂和愤怒,他平和而冷静,周围静静的,只有铲土的嘶啦声和铁锨与阳光碰撞的嘎巴声。挖了没几下,吴小丽上来了,她警惕性颇高。吴小丽骂他不长记性,你要气死我呀。她不能阻止马达,便趴在坟包上,张开手臂护着。马达躲开她,从另一方向挖。两人正抽扯着,莫四来了。看来,他对马达更加不放心。莫四看两人在土包上折腾,骂,反了,反了。
后来,大个子警察就来了,马达再次被铐住。吴小丽骂着马达,却又护着马达,不让大个子警察带马达走。她说我赔我赔,我赔就是。大个子警察不理她,拽着马达闪开。吴小丽哭叫,墓是我挖的,不关他的事。随后蚂蚱一样跳过去,抓起铁锨,奋力挥舞。在场的人全愣了,马达也蒙了,张着嘴却无声。还是大个子警察反应快,冲上前制止吴小丽。吴小丽忽然咬住大个子警察的手腕。大个子警察奋力甩开,吴小丽重重摔倒。马达没见吴小丽那么狠那么凶过,大个子警察疼得脸都歪了。
大个子警察放了马达,铐走了吴小丽。此时吴小丽披头散发,看不清她的脸,只听见她在骂,骂什么谁也听不清。马达脑袋彻底停止运转,待醒过神儿,坡上只剩他和莫四了。马达叫,不关她的事呀。莫四瞪他一眼,现在没人管你了,你挖吧。
马达再没有心思拿起铁锨。他追到派出所,说挖狗墓是他干的,与吴小丽无关,他要替换吴小丽出来。大个子警察不理他,而是端详自己的手腕。吴小丽咬得重了,大个子警察手腕上满是紫青的伤痕。马达声音软下去,求他放了吴小丽,他把马达怎么着都行。大个子警察根本不理他。
马达求了一下午,连吴小丽的面也没见。马达想到莫四,这个时候竟然想到莫四。可除了找莫四,马达又能找谁呢?莫四狠狠寒碜了马达一顿,你闹腾呀,你不是很有能耐么?我还以为你铁鸡巴硬到底呢,半天也有耷拉的时候。这下好,把女人闹进去了。你以为我是你手里的风葫芦,你让我怎么转我就怎么转?马达第一次流泪了,莫村长,救救吴小丽。不管莫四怎么挖苦,马达只那一句话。莫四出完气,说我试试吧,这次不比上次,他瞒不住,已经报告了老板。莫四说,你真是闯大祸了,没准我也得栽跟头,你以为你是跟我作对?你个蛮子!
果如莫四所言,这次是闯祸了。大个子警察说上两次他能说了算,这次不行了。马达问莫四,还有什么办法?莫四没好气,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马达抓住莫四胳膊,你得想个法子,只要放吴小丽出来,我肯定不再闹了,我向你保证,我闹就不得好死。莫四骂马达一阵,无奈地说,只能找他了,我也得给人家赔不是。
马达终于见到老板。马达忘记怎么坐车、怎么上楼、怎么走进那个屋子的。那矮矮的个子,那光光的头,马达是记得的,在向阳坡见过一次。但老板的脸,马达没看清,还没等看清,马达就低下头。莫四先低头,莫四的腰几乎弯成大虾,马达见状,忙跟着低头。那个过程不说也罢,因为莫四出来第一句话就是警告他,今天的事烂在肚里,不准说出去。但保证的内容马达记得清清楚楚,他不敢忘。
吴小丽放出来了,没罚一分钱。她完好无损,大个子警察没怎么难为她。
马达把坟包修好,然后在向阳坡搭了间草坯屋。这是老板说的,马达得日夜守墓,不跟老板要一分钱。除了挑水,偶尔看看父亲,马达基本在向阳坡待着。吴小丽则是两头跑,因为她要给父亲送饭,晚上她也住在草坯屋。毁了的树重新补栽过,花呢,种了一些,又从城里买了几十盆菊花围在坟包周围,围成一个大大的圆环,那样子,好像花儿们在手拉手跳舞。老板来过一次,挺满意。留下话,会适当给点儿钱。
那对马达已无关紧要。马达终是被一条狗打败了。马达变得沉默了,一天说不上三句话。吴小丽对马达的状态深为担心,有时故意问他,马达不是摇头就是点头,偶尔吝啬地吐一两个字。
一天夜里,吴小丽抚摸着马达日渐消瘦的胸脯,心疼地说,我知道你在想啥,咱俩偷偷挖出来吧。马达吓了一跳,不知她怎么就揣透他的心思。他确实在想大板牙的话。吴小丽说,没人知道的,别憋疯了。马达紧紧抱住吴小丽,还是没说一句话。
几天后一个夜晚,马达和吴小丽挖开坟包,撬开棺材,把那个腐臭的家伙装进麻袋,然后把那两只羊放进去,重新埋好。马达事先在鸡公山坳挖了坑,那是给麻袋准备的。马达终于把它打败,虽然这种方式马达不齿,但没有别的选择。其实很简单。
忙活完,天快亮了。两人把花盆摆好,相依坐下。浸了夜露,花开得更艳了,好像少女的脸,在等待心上人亲吻。
责任编辑谢欣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胡学文 期刊:《当代》2009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