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族网 首页 排行 分类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故事族网 > 当代 > 当代2009年3期 > 〖中篇小说〗向阳坡

〖中篇小说〗向阳坡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11 14:05:06

胡学文,男,1967年生。中国作协会员,河北作协专业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天外的歌声》等三部,中篇小说集《极地胭脂》、《麦子的盖头》等四部。小说被多家报刊转载,入选多种选本。曾获《小说选刊》“贞丰杯”全国优秀小说奖,《小说选刊》首届中国小说双年奖,《小说选刊》全国读者喜爱的小说奖,《小说月报》第十二届百花奖,《十月》“福星惠誉杯”文学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中篇小说选刊》奖,《中国作家》奖,青年文学创作奖,河北省第九届、第十届文艺振兴奖。小说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04年、2006年全国中篇小说排行榜。

1

马达并不知道那辆甲虫一样的轿车和他有某种关系。车经过马达身边,没有放慢速度,嗖地射过去。泥浆跳起来,在马达裤子上咬出一片片黑痕。马达骂了句脏话。他身上常常脏兮兮的,有时脸上也趴着泥点子。泥土是啥?庄活人的一张皮,马达从不因别人弄脏他的衣服而恼火。可那天马达心情不好。他两手空空,一无所获。父亲得了重病,一整天吭吭哧哧咳嗽不止。医生说父亲的病治不好了,想吃啥吃点啥吧。马达问父亲,父亲说啥也不想吃。马达明白父亲的心思,怕马达花钱。马达买了一颗牛头,两副马板肠,这是父亲最喜欢吃的两样东西。吃了一半,父亲死活不吃了,直到马达答应不再买。马达想让父亲吃肉,于是就去野外套兔子,运气好还能捡到一两只冻死的半翅。可天气转暖,积雪融化,套兔子不那么容易了。一连数日,马达空手而回。

村长莫四上门,马达正在吴小丽身上骑着。不是夜里那种骑法,马达收拾吴小丽呢。马达让吴小丽去镇上买二斤牛头肉,吴小丽问要是没牛头肉呢,马达说那就猪头肉,吴小丽问要是没猪头肉呢,马达火了,说营盘镇卖屁股的都有。马达不用吴小丽了,自己去。吴小丽拿钱的工夫,马达想法又变了。他声音软下来,一副商量口吻,干脆买头牛算了。马达早就有这样的念头。赵老汉也得了重病,医生说不过一年时间了,该吃啥吃啥吧。赵老汉一生节俭,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在世时间不多了,咬牙大方一回,把耕地的牛宰了。一头牛吃完,赵老汉的病竟然好了,他后悔不迭,见人就叨念他的牛。马达认为父亲吃一头牛也会好起来,可一直拿不定主意。吴小丽不同意,说没这么个学法,遭人笑话。马达和吴小丽争执起来,后来就把吴小丽骑在身下。马达魁梧,吴小丽娇小,那架式像一只老鹰摁着一只母鸡。马达扇了吴小丽一巴掌,吴小丽哭叫,你个蛮货,打死我吧。

莫四骂,你个狗日的,又打人啦?马达瞅瞅头发已经散开的吴小丽,迅速撤下。莫四问清原因,笑了,天下没你这么笨的学法,吃牛能吃好,还要医院干啥?马达说,一头吃不好就吃两头。莫四瞪他一眼,没这么个糟践法。吴小丽说,就算你买了,爹怎么吃得进去?这是问题关键,吴小丽知道什么话对马达有效,刚才没来得及说就被马达摁倒了。

马达勾了头,断了脖子似的。

吴小丽麻利地沏杯茶,村长你坐。莫四在马达肩上拍拍,他比马达矮许多,样子很是滑稽。莫四说,你小子撞大运了。马达的脸仍铮铮的硬,没理莫四。但吴小丽听清了,捅捅马达,村长和你说话呢。莫四骂,妈的,你小子福分不浅呢。莫四骂着脏话,却是喜气的。马达和吴小丽对视一眼,盯住莫四。莫四嘴唇鼓凸,总是半张着,一副咬人架式。嘴唇下面还趴着一颗黑痣,据说这颗痣再靠下点儿,莫四就不止是村长了。莫四骂,这么大个村儿,大运偏偏撞你头上,你得请我喝酒。

马达急了,我听不懂你的话,啥意思?

莫四嘿嘿笑了,喜气从鼻孔嗖嗖往外冒。向阳坡有你三亩地是吧?一个老板看中了,要当墓地呢。

马达更急了,他凭什么看中,我还要种胡麻。

莫四点着马达,急啥?我还没说完。莫四说,老板已和他商谈过,老板占用向阳坡的地方,作为补偿,给马达三千块钱,老板给村里修一座桥。村里从别处给马达调三亩地。

马达梗了脖子说,我不同意。

莫四被砍了一斧子似的,表情突然凝固,你说啥?你小子说啥?你没疯吧?

吴小丽紧张地看看马达,看看莫四。村长你坐下说,马达没听明白呢。马达大声说,我听明白了,向阳坡的地肥着呢,我不换。

莫四冷笑,能有多肥?还能流出油来?给你三千块钱呢,要是都换成十块的,能把你眼睛数蓝。再说,人家还答应修一座桥,多少年了,村里也没一座桥,到雨季出不来进不去的。村里的事,也是你个人的事,你给村里修一座桥,向阳坡的地就留给你。

吴小丽附和,眼睛却盯着马达,是啊,是该有座桥,去年爹差点让水卷走。

马达声音虚了,我舍不得啊。

莫四训他,你以为那是你的地?说到底是村里的,你牛个蛋,我是照顾你。后半截我还没说呢,老板要找俩看墓的,并负责种花植树,每月一千块钱。你两口子愿意,这差事就留给你们,要是不乐意,我就另找人。

吴小丽捅捅马达,马达眼睛也亮了许多。问,他说话算话?不会坑人吧?

莫四哧地一笑,人家是老板,有闲工夫和你玩?

马达当即道,我听村长的。

莫四和吴小丽都松口气。莫四骂,你小子倒卖起乖了,没利你能听我的?

马达嘿嘿笑,问老板给什么人选墓地,爹?娘?还是他自个儿?怎么就看中了向阳坡?

莫四说,这和你没关系,只要他给钱就行。

马达想想说,那倒是。

莫四一走,马达讨好地冲吴小丽笑笑。马达缺半颗牙,一笑那半颗牙就露出来。吴小丽白他一眼,不理他。马达笑出了声,可忽然顿住。他大步出去,将院门关住。然后,笑声蹦出来,劈劈啪啪的,炒豆子一样。吴小丽不笑,脸紧紧绷着,她记那一巴掌的仇呢。马达再次顿住,这是真的?吴小丽骂他什么,马达没听清。吴小丽说,你不是不同意么?差点让你搅黄了。马达嘿嘿。嘿嘿嘿。谁让莫四卖关子呢?三千块钱,马达确实舍不得向阳坡。可每月给一千,就是另一回事。一月一千,一年就是一万二。老板让马达看墓,肯定不是一年,而是十年、二十年……马达一辈子不愁吃不愁喝了。马达当然高兴。莫四说的没错,马达确实撞大运了。马达差点错过,但到底还是被马达抓住。

吴小丽仍然沉着脸。马达扑过去,将吴小丽扛起来。吴小丽捶他,大叫,放下!马达不放,在地上转圈。直到吴小丽说头晕,马达才停下。吴小丽脸涨得鸡冠一样,骂道,你个疯子,害死我呀。马达伸出手,拿钱,我要去镇上。吴小丽狠狠拍在马达手上,马达那半颗牙又露出来。

马达骑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忽左忽右扭着身子。吹完两支口哨,营盘镇就到了。没有牛头肉,但猪头肉多的是。马达买了二斤,想想,又买了二斤。一份给父亲,另一份给吴小丽。马达没像过去买了东西急急回村,他想在镇上逛一圈。镇上什么都有,商店、肉铺、音像店、裁缝铺……经过二妹发廊,一个女孩冲马达招手。马达慌了慌,低头走开。马达说的卖屁股,就是二妹发廊。大板牙说二妹发廊的女人睡一觉三十块钱。大板牙是二妹发廊常客。经过自行车修理摊儿,马达问一个车铃多少钱。修车师傅瞟一眼马达的自行车,淡淡地说,你那车,要车铃也没多大用,马达本来只是问问,师傅一说,他决定买,而且买俩。师傅怪怪地看着马达,问,俩?马达声音邦邦硬,俩!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师傅乐了,你说安几个就安几个。马达腰板硬了,虽然钱还没到手。

回村,马达先去看父亲。马达想让父亲和自己一块儿住,父亲不同意,嫌不利索,马达只好让吴小丽一日三餐送过来。莫四曾经说过,别看马达愣,在营盘村,马达最孝敬。绝无一点夸张。不管多忙,马达每天都看父亲一趟,哪怕半夜呢。父亲在磨一把剪子,磨几下咳几声。马达一把夺过来,磨它干啥?你就不能歇会儿?父亲说,不干点儿啥,我心烦……你是不是去镇上了?马达递过去,刚切好的。父亲生气了,我说不吃了嘛!之后一阵猛咳。马达说,我有钱了,你随便吃。父亲狐疑地盯着马达,你哪儿来的钱,不是……?马达说,你想哪儿去了。便把莫四的话择要说了。父亲听得都呆了,半晌才说,有钱也不能糟蹋。马达点头,我记着呢。

吴小丽吃了马达买回的猪头肉,脸色却没有松动。马达脾气暴,一吵架就控制不住动手。每次打完,马达又后悔又心疼。马达不会说好听的,他的哄就是让吴小丽复仇。扇吴小丽一巴掌,一定要吴小丽扇他三巴掌。吴小丽不扇,他就抓住吴小丽的手替她扇。扇了三下,吴小丽没抽回去,马达说,再扇几下。吴小丽不干了,我手疼。马达说,那我替你扇。啪!啪!!吴小丽恨恨地骂,你个蛮子,那是脸,不是铁皮!马达愧疚道,我不是东西,该扇。吴小丽跺跺脚,再这么愣,不和你过了。说着扑进马达怀里,边捶边骂,你个蛮货呀。

马达是有点儿蛮。蛮不是傻,是愣,或许有几分莽撞的意思。马达因为蛮才把吴小丽娶到手。吴小丽二十岁那年,忽然得了癔症。附在吴小丽身上的不是死去的村民,就是狐狸。吴小丽疯疯癫癫,说着奇奇怪怪的话。她确实有特异功能,如头发能垂直竖起,在两米高的墙头行走如飞。吴小丽家人放话,谁娶吴小丽,不但不要一分钱,还陪送一辆自行车。没人敢想,马达不怕。马达正愁娶不上媳妇呢。吴小丽嫁了马达,癔病不治而愈。村民感叹,蛮人有蛮福呀。

那向阳坡也与马达的蛮有关。向阳坡有棵百年柳树,先是一个姑娘因婚姻问题吊死在柳树下,时隔一年,一个老汉因儿媳虐待也死在那儿。向阳坡成了不吉利的地方,谁也不愿意要那块地。马达想,不就吊死俩人吗?没人要我要。现在城里的老板相中了向阳坡。蛮人有蛮福,这话真是不错。

马达和吴小丽在炕上折腾了半天。有什么喜事,比如冬天套一只兔子,夏天落一场雨,春天捡几个野鸭蛋,秋天多打半袋粮,他俩都用这种方式庆贺,简单快乐,从不觉单调。

马达坐起来,问吴小丽喝不喝水。吴小丽摇头。马达跳下地,灌杯冷水,然后盯着吴小丽,目光如蜘蛛网,抖抖颤颤。吴小丽愕然,你怎么了?马达一本正经,我想和你商量个事。吴小丽说,怎么吞吞吐吐的?马达说,有了钱,我想买头牛。吴小丽叹气,不买牛,你非得病不可。不就一头牛吗?你说买就买,你说宰就宰。这下行了吧?马达叫我的好老婆呀,将吴小丽紧紧抱住。

睡到半夜,马达忽然推醒吴小丽,莫四不会诓咱吧?

吴小丽呵欠连天,想什么呢?……不会!

马达问,老板怎么就相中了向阳坡?

吴小丽说,谁知道呢,老板的心思咱摸不着。

马达不踏实,他不会反悔吧?

吴小丽说,你今天怎么了?还不如我呢。

马达迟迟疑疑睡了。过了一会儿,吴小丽捅捅他,老板真会变卦?

马达愣了愣说,我是老板肚里的虫子就好了。

2

第二天下午,莫四火急火燎找上门,说老板打来电话,后天就要下葬,一天之内必须把墓穴打好。兴奋在马达背上蹿着,样子却显得意外,墓也要我打?莫四说,有大板牙么,不过一个墓四百块钱呢。马达吃了一惊,大板牙给人打墓也就几十块钱,外加一条烟。马达说还是我打吧。莫四说马达没打过墓,如果愿意,就和大板牙一块儿干,再说时间紧迫,必须两个人干。

马达在村口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背着手的莫四和扛着铁锨的大板牙。大板牙好像刚刚睡醒,头发挤向一边,五粒扣子倒有三粒系错,但他的眼神却贼亮。他说马达抢了他的生意,方圆附近谁都知道打墓是他大板牙的活儿。大板牙说的没错,可马达不甘示弱,说谁也没规定打墓只是他大板牙的,若不是看在乡邻份上,这活儿他自己包了。大板牙说马达贪,占了天大便宜还不知足。马达说,谁还嫌钱扎手?莫四插话,都闭嘴吧,没那个老板,甭说四百,四毛也没有。

向阳坡其实是鸡公山下一个缓坡,距路百十米的样子。莫四在柳树前来回丈量几步,说就是它了。莫四一走,马达便开始挖。挖了一会儿,见大板牙不动,便说,你是干活的,还是监工?大板牙说,急啥?怎么也得抽支烟吧,给我娘挖坟我也没这么着急。眼瞅大板牙抽完两支烟还不动手,马达火了,你啥意思?大板牙这才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大板牙嘴不闲着,马达,天下的好事让你占尽了。马达不理他。大板牙说,看不出呢,你有这样的福分,当初向阳坡的地是分给我的,我没要。这可是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大板牙说,你得感谢我,要是我要了这儿的地,你就没戏了。

干了一会儿,大板牙把铁锨一扔,又坐着去了。马达招呼他,他只是嘻嘻笑,直到马达再次沉了脸,大板牙才说,说你蛮,你真是没心计,干活不能太快,太快雇主以为容易,觉得钱花得冤枉。马达说干不完,一分也挣不上。大板牙哧地一笑,这是什么季节?地和女人的肚皮一样软,照这么挖,天黑就干完了,明天干啥去?马达说明天歇着。大板牙说,那钱你怕是拿不到,来,歇会儿,明天挖好就是。马达被大板牙说动,跳到坑外。

晚上,马达和吴小丽说起大板牙的话,吴小丽说是该多个心眼儿,又话中有话地说,可别啥也跟大板牙学啊。马达提出改天请莫四吃饭,吴小丽说请就趁早。两人商定,明晚就请。次日一早,马达和莫四说了。莫四说,是该为你庆贺庆贺。

莫四到墓地查看,马达和大板牙挖了约三分之二。莫四骂,挖个墓也磨洋工。马达有点儿心虚,没吭气,大板牙一嘴理由,面上化了,下面还冻着呢,再说给老板挖墓,得用心不是?莫四哼了哼,天黑前必须挖好。大板牙笑嘻嘻地问莫四能不能先付工钱。莫四生气地说,你不想干算了。大板牙说驴拉磨还得添点儿草料吧?莫四骂了句什么,掏出一百块钱,顿顿,又掏出一张。

莫四一转身,大板牙便冲马达挤眼,怎样,要是昨儿个就挖好,要钱得追他屁股后头。马达说少废话,赶紧干吧。大板牙忽然问,你是不是要请莫四吃饭?马达甚是吃惊,你怎么知道?大板牙嘻嘻一笑,我是什么鼻子?请上我咋样?马达犹豫,大板牙说,不就多添一双筷子么?马达说挖完咱俩早点儿回。大板牙得了钱,晚上又有酒喝,一下起劲儿了。

大板牙直接跟马达回家。大板牙是光棍,家里没啥惦记。吴小丽已准备妥当。桌上放了六个盘子。其中五个用碗扣着,另外一个是熏鸡,油光锃亮,看着让人眼馋。就要挣钱了,大方一次也值得。马达让吴小丽给父亲送饭,他去请莫四。

马达和莫四进门,眼球忽然凝固。没想到大板牙先吃上了。酒已喝掉半瓶,熏鸡也吃掉大半,只剩鸡头鸡爪鸡脖。大板牙边嚼边说,我实在饿了,先垫个底儿,坐呀,愣着干啥?马达骂,你就不怕撑死?莫四说,算了,酒席不分先后,不是还有菜么?马达把后边的话咽回去,脸仍忿忿的。酒桌上的话题围绕老板和马达。大板牙说老板眼睛厉害,看出向阳坡风水好,从远处看,向阳坡像一把椅子,他的后人可要发达呢。莫四似乎怕马达后悔,忙说,那要看他的后人有没有这个福分,没福分也是白搭。大板牙说,那倒是,看是看不出来的,就说我,长得有福气吧,可硬是打了四十年光棍,马达面相上也看不出啥呀,白娶个老婆,现在又有人上门送钱,狗往粪堆上屙呀。莫四骂,你他妈又喝多了。

大板牙话糙,可马达心里美滋滋的。他瞟一眼吴小丽,再瞟一眼吴小丽。

马达起了个大早。他要和莫四迎接老板。对老板是个哀伤的日子,可对于马达,却是一个节日。这么想,似乎不地道,有点儿对不住老板。马达对着镜子,端详着自己的脸,他怕脸上露出喜气,惹老板不高兴。他摆布着各种表情,终于从中选定一种。谁说马达粗?也有细的时候哩。马达越来越感到老板的重要,越来越感到自己的福气是和老板联在一起的。临出门,吴小丽叫住他,劝他换换衣服。马达哦了一声,他忽略了衣服的重要。他的褂子是绿色的,太鲜艳了,太惹眼了,老板看见会不高兴的。吴小丽在包袱里翻了半天,找出一件黑夹克。马达想,还是女人细心啊。

马达在村口守着,不时朝远处张望,莫四没说老板什么时候到,只说了个大概。马达没见过老板,他一遍遍在脑里勾画老板的样子,可画着画着,就成了莫四。马达只好涂了抹了,再勾再画。牵着牛的福旺女人经过马达身边,问马达等谁。显然,福旺女人还不知道老板占用了向阳坡。马达忽然想开个玩笑,说我在等你。福旺女人脸一红,警惕地往四周瞅一眼,大声道,你个蛮货,胆子倒不小。马达说,我也没咋着你啊。福旺女人声音放低,等我啥事?马达说,我想看看你的牛。福旺女人呸了一口,却没一点儿恼的意思,啥便宜你也想占。马达目光落在牛身上,真是想看看你的牛。福旺女人牵了两头牛,一头乳牛,一头肉牛。福旺女人眼神怪怪的,果真是个蛮货,脑子进水了?马达正色道,我没说瞎话,你的牛卖不卖?福旺女人说,卖,你给钱,我现在就卖。马达说,我现在没钱。福旺女人笑笑,知道你也没钱。马达觉出福旺女人的轻蔑,叫,你的牛我买定了,你必须卖给我。福旺女人哟了一声,凭啥呀?马达说,我不会少给你钱。福旺女人似乎懒得再说,在牛身上拍了一下。马达在心里大声说,妈的,老子买定了。

过了一会儿,崔杆子经过马达身边。马达说,这么早!崔杆子说,早也没你早,看你两眼放光,要发财了吧?马达谦虚地摆摆手,穷命一个,发什么财呀。崔杆子说,我早知道了,你装啥?钱是你的,谁也抢不走。马达嘿嘿笑。

老板没影儿,莫四也没露面,马达不免有些担心,老板别不是又选了别的地儿吧?这么一想,心里就乱了,塞了杂草一般。他拔腿往莫四家跑,在门口险些和莫四撞在一起。莫四忙问来了?马达说没。莫四骂,没有疯跑个鬼?我这身板哪撑住你撞?马达问,这么晚了,会不会有变?莫四被问住,沉吟着说,也倒是。又嘀咕,这事闹的,修桥的人我都找好了。

马达和莫四先在路口等,之后又到向阳坡下。脖子拽细了几次,眼睛酸胀得泛黑光时,老板来了。不,是老板的车队来了。

来了!马达兴奋地向莫四报告。其实,莫四已经看见。

来了!莫四也长长出一口气。

有十几辆车呢,前面的全是黑色轿车,后面是一辆白色面包。马达知道面包车是拉棺材的,老板在哪辆车就猜不出了。正想问莫四,莫四已快步扑过去。马达立刻咬在莫四身后。

马达终于见到了老板,他略略感到失望。老板不高,或者说有点儿矮。相貌也很一般,可以说一同来的哪个也比他俊气。老板眼睛又细又小,乍一看,还以为瞌睡着呢。莫四介绍了马达,老板碰碰马达的手,目光便滑到坡上。马达暗想,老板怎么会是这样子?但马达很快觉出老板的不同,那些人和老板说话都低声下气,小心翼翼。

几个人从面包车上抬下棺材,棺材通体漆黑乌亮,几乎晃眼。马达没见过这样的棺材,好像木头的,又不像木头的。马达试图帮忙,但扛棺的后生冲马达做个拒绝的手势,马达便往后靠了。

上坡途中,不知老板冲莫四说了什么,莫四转身就走。马达问他干什么去,莫四呜噜一声,等于没说。马达想,老板肯定安排莫四什么事了。莫四急惶惶的,没准是老板先前安顿的,他忘记了。马达暗怪莫四,还村长呢,丢三落四的。

棺材放到墓穴边,那些人都看着老板。老板却不理会,他凝望着鸡公山,好一会儿目光方拉回来,在柳树上停了停,尔后回头搜寻着。他冲马达钩钩手,马达赶紧过去。此时,马达看到的是一张悲伤的脸。

老板问,你叫什么名字?

马达说,马达。

老板问,莫村长都跟你说了?

马达说,说了。

老板说,你给我看好了,记住了?

马达说,记住了。

老板说,让我再看一眼吧。老板声音不高,有气无力,显然是对手下说的。其中两人上前揭了棺板。

马达往后退时,随意往棺材里瞟了一眼。他的目光突然被绞住,死死的,怎么也抽不动。

棺材里是一条狗!

一条大狼狗。它歪在那儿,样子有些可笑。它竟然穿着衣服!准确地说,是穿了一身西服,脖子上系了红色的领带,领带下端还有个金色卡子。但马达没笑出来,他像一根木桩,戳在那儿。

棺材合上,马达依然呆呆的,丢了魂一样。

一头大汗的莫四来了,手里牵了两只羊。马达拦住莫四,结结巴巴地说,是……狗。莫四像没听见,对老板说,我牵来了。马达把莫四拽到一边,说,是条狗。莫四愣了愣,狗?马达说,狗!……怎么会是狗?莫四说,哦,是……莫四没往下说,两人同时被羊的惨叫吸引过去。

已经添土了,两只羊分别挤在棺材前后。它们大约明白了等待它们的是什么,可挣扎不动,只是惨叫。

咩,咩,咩。

咩,咩,咩。

咩,咩,咩!

3

马达说,是一条狼狗。

莫四说,哦。

马达说,还穿着西服。

莫四说,哦。

马达说,还戴着领带。

莫四说,哦。

马达说,还陪葬了两只羊。

莫四说,哦。

马达问,怎么就穿着西服呢?

莫四说,狗是人家的,想穿什么穿什么。

马达问,怎么就戴着领带呢?

莫四说,狗是人家的,想戴什么戴什么。

马达说,怎么还要埋两只活羊?

莫四说,那是人家买的。

马达问,买的就可以活埋了?

莫四说,说过多少遍了,你烦不烦?

……

马达说,埋的是一条狼狗。

吴小丽说,哦。

马达说,还穿着西服。

吴小丽说,哦。

马达说,还戴着领带。

吴小丽说,哦。

马达说,还陪葬了两只羊。

吴小丽说,哦。

马达说,怎么就穿着西服呢?

吴小丽说,狗是人家的,想穿什么穿什么。

马达说,怎么就戴着领带呢?

吴小丽说,狗是人家的,想戴什么戴什么。

马达问,怎么还要埋两只活羊?

吴小丽说,那是人家买的。

马达问,买的就可以活埋了?你怎么跟莫四一个腔调?

吴小丽说,你说过多少遍了,让我说什么?

马达的目光像蛇信子一伸一缩,似乎要寻找一个目标。寻了半天,什么也寻不到,蛇信子忽然就蔫了,如秋风里的枯草。老板说话算数,给村子拉来水泥,给了马达一万五千块钱。其中三千是换地补偿款,余下的是种植花草树木的工钱。这是今年的,明年还要给。不错,马达撞了大运,可马达高兴不起来。不,是难受。心里硌了什么东西似的,不管睡着醒着,总感觉那东西坚硬地存在。他脑里不停地晃着那条穿西服戴领带的狼狗,耳边却是绵羊哀伤的叫声。马达没了精气神儿,被秋霜杀过的样子。老板派人送来松树苗,送来花秧。马达硬着头皮和吴小丽栽完,不愿再到向阳坡。不愿再想。但不想是办不到的,马达像一只昆虫,被巨大的蛛网罩住。马达憋得难受,想找个人说说,但没人想听他的,连吴小丽都嫌烦了。

吴小丽起床,马达的头还在枕头上埋着。其实,他早就醒了。马达好觉头,吴小丽说他像猪,刚刚还在她身上趴着,往下一滑就打起呼噜,早上还睡不醒,常常是吴小丽拽他耳朵或将湿毛巾捂到他脸上。现在他睡不踏实,往往吴小丽有了鼾声,他还睁着眼。吴小丽没扯他耳朵,也许,知道他醒着。吴小丽备好饭,拎着桶走了。他知道吴小丽浇花去了。从河里打上水,担到向阳坡上,很吃力的。马达没帮她,他实在不想去那个地方。当然,马达也没闲着,家里的地总要弄。

马达打算去地里转转,他不想病汉一样窝在家里。不找莫四了,莫四嘴里吐不出好东西。可听到莫四说话,马达就身不由己了。莫四的声音像一根铁链子,一步步把马达牵过去。莫四正和两个妇女说笑,不知莫四说了什么,两个妇女笑得胸前乱颤。一个说,莫村长,你可不许哄人家啊,另一个撇嘴,你甭信他,当官的有几个说话算数?牵羊的时候说好给一千,到手就不是这个数了。马达暗想,原来羊是秋山家的。莫四说,比你卖合算多了。秋山女人哼了哼,羊还要下羔呢,羔也要下羔。莫四说,按你这么推,鸡比凤凰都贵了,要是……莫四看见马达,表情突然僵硬,我还没吃饭呢,匆匆走了。

马达几乎和莫四前后脚进屋。莫四上炕,没理马达。倒是莫四女人问马达要不要吃一口,马达摇头。莫四不愿听,可马达还是想说。马达说,埋的是一条狼狗。马达说,还戴着领带。莫四砰地将碗摔在桌上,气咻咻地冲女人吼,放了多少盐?想害死我呀?女人慌慌地说,也没搁多少呀。莫四骂,你这娘们儿欠揍!不吃了!!莫四从另一个方向下地,甩给马达一个愤怒的背影。

马达半张着嘴,似乎噎住了,撑着了。马达不傻,知道莫四躲他。莫四烦了,可他再烦也没马达烦。马达并不想烦他,只想让莫四给他整明白。

马达在河边寻见莫四。村里建桥,莫四自然是监工。马达没有丝毫畏缩,径直竖在莫四身边。马达叫,莫村长!莫四恼恼地瞪着马达,忽然就笑了,你怎么像个尾巴?我活四十多年竟然长出尾巴,妈的,我成猴子了。旁边有人捧场,嘎嘎笑。然后,莫四指着远处,你看那是谁?马达顺着莫四的手指,看见下游的吴小丽。莫四声音很是不屑,让女人干活,你鸡巴梦游,还是不是男人?

马达目光颤了颤,听到体内有冰块撞击的声音。他没再说什么,甚至没看莫四,顺着河沿向下游跑去。

吴小丽刚刚打满水。她挖了个引流槽,将细瘦的河水引进槽内。马达突然降临,她稍感意外,你怎么来了?马达没说话,从她手里夺过扁担。走了两步,马达说,你歇着吧。吴小丽还是跟上来。吴小丽步子欢快,似乎要说些什么,瞄马达几眼,终是没开口。

马达多日没到向阳坡了,呈现在他眼前的是绿油油的生机。小松树长势喜人,那些花也半尺多高了。外围是树,中间是花,看起来像个大圆环。马达的目光在那个坟包停停,迅即扭开,似乎被扎疼了。他弯腰浇花,吴小丽在他背后说,就算不下雨,七八天也不用浇了。马达想,她可真用心呢,种自己的地也没像这样。当然,马达不怪她,为了钱么。如果马达有钱,才不会让她侍候一条狗呢。其实,侍候一条狗也倒好了,可埋在地里的不是狗,是什么?马达说不上来。

马达让吴小丽在坡上待着,他一个人挑水。下去,上来,上来,下去。他身上藏了太多的劲儿,它们嗷嗷叫着,像一群快饿毙的猴子,不放它们出来,就会咬断他的骨头。吴小丽说行了行了,都浇透了。马达不听,她抢,他甩开,他不能被咬断骨头。马达不是走,而是飞了。硌在心中的坚硬,也渐渐柔软。向阳坡埋个狗又咋样?穿西服戴领带又咋样?陪葬两只羊又咋样?不关马达的事,去他妈的吧,只要挣上钱就行。去他妈的,去他妈妈的。最后一担,马达挑上来半桶水半桶沙子。吴小丽又是心疼又是责备,你这个蛮子呀,让你气死了。

晚上,马达和吴小丽狠狠好了一番。从吴小丽身上翻下,马达呼呼睡了。吴小丽长长地松口气,在马达后背摸了又摸。睡到半夜,马达大叫一声,吴小丽忙问,怎么了,做梦了?马达做噩梦了。梦见两只羊追着他咬,羊长着锋利的牙齿,像画上的夜叉。马达没敢说,他羞于说,他什么时候怕过?吴小丽说,你累了。顿顿又说,我想起个事,你不是想买牛么?明儿买一头吧。马达几乎忘了,他有这么大一档子事要办。他得为父亲买头牛,就算治不好父亲的病,他也要试试。

马达把福旺女人堵在门口,她正牵牛出去。马达说,我来买牛了。福旺女人眉开眼笑,马达呀,听说你发财了?尔后忽然绷脸,我不卖,谁说我卖牛了?马达一脸严肃,你说的,你答应过我的。福旺女人似乎要笑,但半路收紧表情,那天我是想卖,今儿不卖了。马达抓住她胳膊,我买定了。福旺女人说,妈呀,在我家门口耍流氓。马达烫了手似的松开。福旺女人没绷住,笑了笑。她说,没见过你这号人,干吗非买我的牛?马达说,我买定了。福旺女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你逼我卖,我就卖了吧。马达问,多少钱?福旺女人说,一万五。马达险些跳起来,这不是坑人么?正好福旺出来倒水,马达叫,福旺,你女人狮子大开口,要一万五,你说值不值?福旺瓮声瓮气地,你俩商量,我不管。马达暗骂,闷葫芦!啥事都让女人做主。福旺女人问,你买不买,不买我走了。马达问,不能再少了?福旺女人很坚决,不能。马达说,我买了。

吴小丽饭还没做好,马达已把牛牵进院子。吴小丽眼睛顿时瞪得灯笼一样。得知马达一万五买了福旺家的牛,吴小丽脸都青了,你怎么不搞搞?马达说,我搞了,搞不下去,拿钱吧。吴小丽说,干吗非买她的?马达说,我相中她的牛了。吴小丽不知说什么好了,你这个呆子呀。她还是给马达拿了钱,她拦不住他。吴小丽气呼呼地坐了一会儿,慢慢释然。马达高兴就好,她想。

马达让吴小丽放牛,他去找崔杆子。崔杆子是镇屠宰厂临时工,杀牛杀羊杀骆驼,没他不敢杀的。难得崔杆子在家休息,马达讲了宰牛的事。崔杆子说,赵老汉也许是误诊,跟你爹的情况不一样,还是买点药吧。马达执拗地说,药不管事,只能吃牛了。崔杆子叹口气,一条道偏走到黑,我看你是钱催的。崔杆子让马达准备腌肉的缸,准备好他就动手。

马达不再想那条戴领带的狼狗,所有心思都用在杀牛上。他和吴小丽把两个菜缸腾空,怕不够,马达把父亲屋里的半大缸也扛过来。父亲问马达做啥,马达说等秋天腌菜。马达没敢说实话,不然,父亲肯定拦他。父亲很少出门,等他知道,马达这边也利索了。牛宰了,不吃也得吃了。但村民都知道马达要宰牛,大板牙问马达要不要帮忙。马达斜他一眼,你那身板,帮不上的。大板牙笑嘻嘻地说,那我去看着叔吧,小心他来捣乱。马达警惕地说,你别出幺蛾子啊……你还是过来吧。大板牙说,这就对了嘛,我能吃成多少?

秋山女人在路上拦住马达。她说,我等你半天了。马达说,我也正要找你。秋山女人好奇地问,找我?干啥?马达说,我梦见你家的羊了。秋山女人咯咯笑起来,胸脯依旧乱颤。她说,真是好笑,梦见我家的羊了?马达一点不觉好笑,认为有必要告诉她真相,就说羊被活埋了。秋山女人轻描淡写地说,埋就埋了呗。马达问,你不心疼?你真够……心硬。秋山女人说,牲畜生来就是宰了吃肉的,你不是也要宰牛么?马达正色道,宰和埋是两码事。秋山女人不耐烦,都是个死,有什么不一样?不和你较真了,卖我一颗牛心。秋山女人说她总是心慌,想吃个牛心补补。马达不卖给她,谁让她心那么硬呢。秋山女人往前凑凑,卖不卖?马达硬硬地说,不卖!秋山女人忽地蹭他一下,马达往后退一步,脸不由热了。秋山女人挤挤眼,卖不卖?马达大声说,不卖!秋山女人骂声木头,转身就走。马达却心软了,叫住她,说他不卖,不过可以送给她。

杀牛那天,来了不少人。秋山女人端个盆子,大板牙则牵着牛缰绳。崔杆子腰上别着刀,分派任务。马达倒成了闲人儿。他蹲在那儿看他们忙活,不由自主地,目光落到牛身上。牛也在看他,它的眼神极其熟悉。马达头皮忽然麻了,霍地站起来,大叫,不杀了!

4

退牛费了不少周折。福旺女人很硬,说想买就买,想退就退,没这个理儿。马达争辩,牛没少一根毫毛,凭啥不能退?福旺女人说牛见了刀,吓坏了,怕是再也不长膘了。马达说她满嘴胡言,牛又不是耗子。马达跑了五六趟,福旺女人始终不肯。马达火了,我好话说一箩筐了,你还要怎样?退不退?福旺女人口气变了,咋,你还想打?打呀!打呀!!福旺女人刁蛮是有名的,从来不肯吃亏。马达捏紧的拳头又松开,倒不是怕,他看出她的把戏,一打就退不成了。马达改变了方式,把牛牵进她家院子,后来干脆牵进堂屋。福旺女人又气又恼,你这不是欺侮人吗?马达声音突然放低,水一样柔软,我有难处嘛。福旺女人总算答应退,但只退一万四。马达瞪了眼,这是为啥?莫非我买的时候是大闺女,现在是娘们儿了?福旺女人说没错,现在牛落了价,它就是个娘们儿。马达让步,你真是个贪心女人。

马达揣着一万四千块钱,在街上转了一圈又一圈,似乎进了迷魂阵。他不是发愁和吴小丽没法交待,而是觉得对不住父亲,心里难受。抓到手的药又扔了,再抓就猴年马月了。转得腿细了,才走进父亲家。得了病,父亲连光也怕见了,窗户挡得严严实实。马达知道父亲在哪个角落,不用看也不用听。父亲就像一棵草,除了干活,不轻易挪动位置。父亲说来啦,马达嗯了一声。父子俩面对面,良久无言,只有父亲的咳声在狭小的屋子里弹跳。马达触到那一包钱,摸了一下,又摸一下,慢慢缩回手,声音泛着泡沫一样的湿润,我给爹买了头牛。父亲剧烈地摇晃着,你说啥?这不是犯昏吗?马达说,我又退了。父亲喉咙的声音小了许多,这就对了么,我要牛做什么?马达说,我有难处。父亲好像没听见,而是说,别打女人了,不然老了会后悔。马达说,我记着呢。父亲说,记得把我的烟袋一块儿埋了。马达皱眉,都咳成这样了,还想抽?父亲说,有你娘看着,我不多抽。别在这儿耗着了,帮女人干点儿活。

马达出来,他还有重要的事。他要讨回向阳坡。绕了一个大圈,马达还是没绕过去。不就一条狗么,凭什么占那么大的墓地?凭什么穿西装戴领带?凭什么陪葬两只无辜的羊?凭什么让马达两口子守墓?不错,狗是老板的,钱是老板的,老板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本来不关马达的事。可埋在向阳坡,那就不一样了。向阳坡是属于马达的,马达被冲撞了,马达不舒服了。

吴小丽对马达一直是迁就的,马达像一股风,说买牛就买牛,说退就退,她都认了。她的抱怨只是顺嘴说说,不当真的。尽管她心疼那一千块钱——马达被福旺女人坑了,但马达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又能怎样呢?可一听马达要把向阳坡讨回来,吴小丽突然口干舌燥,像被点了火似的。她急切地说,不行!觉得口气过于轻淡,又大声补充,绝对不行!马达说,我不换了,我要讨回来。吴小丽叫,你是不是疯了?你没疯吧?马达很冷静,我没疯,我不换了。吴小丽说,我不同意,不同意!不同意!!要遭人笑话呢。马达像困兽在地上转了几圈,突地停下,折弯脖子,脸正对吴小丽,我难受啊。吴小丽扭转身子,不理他。马达身子一点儿一点儿弯下去,我真的难受啊。吴小丽甩一下胳膊,想躲开马达,没想到马达像没立稳的砖垛,轰然倒塌。

吴小丽拉马达,手被马达攥住。马达说,我不换了。

吴小丽抽抽,没抽动。她深深呼吸几口,盯住马达,是不是有人说啥了?

马达说,没有。

吴小丽说,那是为啥?

马达说,我难受。

吴小丽问,钱让你难受了?

马达说,不是。

吴小丽冷冷一笑,到底怎么回事?

马达说,向阳坡埋狗了。

吴小丽问,埋狗咋啦?

马达说,一条狗凭啥占那么大地儿?还他妈的穿西服。

吴小丽问,穿西服咋啦?

马达说,还戴领带。

吴小丽问,戴领带咋啦?

马达说,还陪葬两只羊。

吴小丽越发急了,陪葬羊咋啦,妨你啥事了?

马达还是那句话,我难受。

吴小丽耐着性子说,你闭住眼得了呗。

马达说,闭眼不管事。

吴小丽说,那你撞墙,撞晕就不难受了。

马达说,除非撞死。

吴小丽再也忍不住,大声说,那你撞死好了。

马达说,你拦不住我的。

吴小丽叫,钱呢?那一千块钱哪儿出?

马达说,你拿给我。

吴小丽说,我没钱,有钱也不给你!吴小丽明白怎么对付马达了,没钱,马达就没法子折腾。

马达也火了,声音像枯死的树木,邦邦硬,拿不拿?

吴小丽气咻咻地,不拿!

马达拎小鸡一样把吴小丽拎起,拿不拿?

吴小丽的眼泪秋雨一样飞溅,你个蛮货,打死我算了!

马达扬起的手慢慢放下。父亲说打女人老了会后悔,马达根本等不到老,每次打完都后悔。马达终于长出了记性。

马达不再逼吴小丽了,要自己找。家里有多少钱,马达不清楚,但他知道是有点儿钱的。吴小丽从不往信用社存钱,她藏钱的地方很多,每次给马达拿钱都不是一个地方,比方衣服包里,炕席底下,枕头芯里。马达揭开柜板,拎出一个包袱,从一只袜子里找出二百,从一只手套里翻出一百。吴小丽扑上来,掐他咬他,马达一点没感觉。这些钱是他和吴小丽辛辛苦苦攒下的,马达也内疚呢,可福旺女人硬要扣一千块钱,他能怎么办呢?只能和吴小丽不讲理了。吴小丽咬就咬吧,掐就掐吧。吴小丽出了气,马达也好受一点儿。

马达终于翻找够了,把一千和一万四搁在一起,小心翼翼包好。吴小丽放弃了阻止,捂着脸呜呜哭。

马达径直去莫四家。已经很晚,街上空空的,猫都难觅一只。现在找莫四不大合适,莫四毕竟是村长,不是随便踢门就进的。马达懂这个。可马达一会儿也等不及了,他不知过了今夜会有什么变故。莫四果然锁大门了,马达犹豫一番,还是拍了几下。一会儿,传来莫四女人的声音,谁呀!马达问,我是马达,找莫村长。莫四女人说,你等等。显然是请示莫四了。过了几分钟,莫四女人说他睡了,明天来吧。马达说,我有重要的事。莫四女人不再理他,马达便啪啪拍门,边拍边叫,莫村长,我真有事。莫四女人打开门,抱怨,你个蛮子,拍烂门你赔啊?

莫四半仰着,跷着二郎腿,边瞅电视边斜马达,深更半夜的,女人跑了还是咋的?

马达一本正经,没跑。

莫四笑了,咋她就不跑呢,我要是你女人早就跑了。啥人啥福,你摊个好女人。

马达啪地把纸包拍在炕上。

莫四一怔,这是啥?

马达说,这是老板的钱,一分不少,都在这儿。

莫四眼睛瞪圆,啥意思?

马达说,那地我不换了。

莫四眉头慢慢拧紧,拧成一个大疙瘩时,忽然松开,脸上勾出几缕怪怪的笑,打上灯笼也难找呢,你不是说胡话吧?

马达说,我清醒着呢。

莫四问,干吗不换了?

马达脖子蠕动几下,又蠕动几下,那么好的地,不能让一条狗占了。

莫四脸肌抽了抽,似乎要笑,但终究没笑出来,声音冷得不能再冷,碍你啥事了?

马达说,狗穿着西服呢。

莫四说,老板的狗,有资格穿。

马达说,还戴着领带。

莫四说,老板的狗,有资格戴。

马达说,还陪葬两只羊。

莫四说,老板的狗,有资格陪葬。

马达说,可那狗东西没资格葬在向阳坡。

莫四噎了一下,目光在马达脸上敲敲,不是你的地了,你管不着。

马达说,我不换了,要回来。

莫四突然玻璃一样爆裂,你以为是闹着玩的,想换就换不想就退?愣也不是这么个愣法。

马达一点没被莫四吓住,反正向阳坡是我的。

莫四声音依然锋利,你种过几年就是你的了?榆木脑袋!你敢公开说,小心派出所抓你。

马达说,抓我,向阳坡也是我的,你让老板把狗弄走。

莫四说,走走走,你犯迷糊了,我和你说不清。

马达说,他要是不弄,我自己挖了。

莫四厉声道,你敢!简直反天了。莫四两腮鼓出大包,好像撑了鸡蛋,想让你女人守寡,想让你爹死了连个摔盆子的也没有,你就去试试!

马达不知挖出那条狗会犯多大王法,但他知道会惹麻烦。马达不想惹麻烦,还没到那一步。马达又不想被莫四唬住,坚持说,地是我的,我想咋就咋。

莫四不再理他,开始脱衣服。脱了两件,冲女人吼,你不睡还要熬年?莫四女人为难地瞅马达一眼,马达知道该走了。

莫四说,把你的钱拿走。抓起来抛向马达。马达伸胳膊一挡,纸包裂开,钱像冻死的树叶纷纷扬扬扑到地上。

5

马达不再去换给他的那块地,已经不属于他了,想要回向阳坡,先得放弃那块地,他这么认为。他种了三亩胡麻,长得都不错,可只能割舍了。他不能啥便宜都占,他不是爱占便宜的人,权当替别人种了。爱谁要谁要,马达不管了。马达也不和吴小丽去侍弄向阳坡的花和树,坡是他的,花和树不是,他早晚都要拔掉。种别的晚了,撒荞麦还行。马达没拦吴小丽,她愿意弄就弄吧,等老板挖走狗,看她还弄?

马达大部分时间都在追莫四。地是莫四换出去的,自然要找莫四讨回来。马达一天三趟,莫四家的门槛快踢平了。莫四先前还躲,可不管他躲到哪儿,马达总能找见,村庄就那么大,莫四不能变成蚂蚁钻洞里,莫四干脆不再躲。莫四先前还冲马达发火,骂骂咧咧的,后来也不再骂,似乎是懒得开口。那钱莫四拿来一次,马达很快送回去。莫四说先搁他那儿,算他替马达保存。

那天下午,马达和莫四理论完,莫四要留他吃饭。马达甚是意外,不知莫四什么用意。在营盘村,只有别人请莫四吃饭,什么时候见过莫四请?马达狐疑地盯着莫四,他多了个心眼儿。随后说,算了,我还是回去,在外面吃不惯。莫四笑眯眯地,咋?怕我下毒?马达心一横,吃就吃,莫四能把他咋样?马达没怕过谁。

菜很丰盛,比马达请莫四强多了,除了鸡,还有鱼和肘子。马达请客最硬的菜就是鸡,倒被大板牙啃去多半。看来,莫四早有准备。这么硬的菜,只请他马达一个人。莫四让吃马达就吃,莫四让喝马达就喝,既然拿起筷子就不客气了。马达等莫四下文,可莫四只是劝酒。直到马达喝晕,莫四才问道,好吃不好吃?马达说好吃。莫四身子往后仰仰,啥叫过生活?有肉吃有酒喝,夜里有女人搂。你过去那不叫日子,那么俊俏的女人跟了你,你让她吃的是啥?穿的是啥?别的女人脖子都套一个金链链,你女人脖子套啥了?你对不起她,换成别的女人早跑几十次了,你女人没跑,野汉也没给你招。这样的女人,你凭良心说,好不好?马达说好。莫四说,这就对了,女人好你得让她跟你享福,你说你女人跟你享啥福了?一日三餐,没别人家泔水里的油花多,现在总算有点儿甜头,瞧瞧你那德性,你就是二五眼猪,连三两膘也攒不下!说到最后,莫四几乎咬牙。马达脖子下意识地缩缩,莫四说的是实话,吴小丽跟他没享过福,想到这点儿,他就很愧疚。他不是不想,做梦都想,可折腾来折腾去,就是不如人。莫四说,你不要觉得看墓地委屈,人和人不一样,有人当皇帝有人只能沿街要饭,那点活别人急着抢着要呢。莫四终于绕到向阳坡上,那是马达心里的坎儿。马达问,狗呢?和人也不一样?莫四说,那是当然,老板的狗就是比人值钱,起码比营盘村任何人都值钱。村里年年死人,谁占过那么大的墓地,谁雇人栽树养花了?没有吧?可是马达扭不过弯儿,他说,就算值钱,埋在向阳坡我就是不舒服。莫四说,你舒服不舒服算个■,低下你的狗头再想想,啥重要啥不重要。

莫四要带马达去个地方,马达不知他搞什么花样,让去就去。已经是晚上,一弯月亮无精打采地挂在树梢。马达脑袋发沉,脚底绊了一下,险些摔倒。莫四伸手扶马达一把,夜色中莫四有几分慈祥。莫四问没事吧,马达说没事。两人出了村庄,来到河边,站定。马达想,莫四要干吗?把他推到河里?河水细得像一根带子,怕是连马达的脚都淹不住。

莫四指着黑乎乎的东西问,看清了?不用看,马达知道那是建了多半的桥。莫四声音沉重,我当了十年村长,这条河已经淹死四个人。马达当然记得。平时小河不声不响,一下暴雨就像发了疯的娘们儿,稍不小心就被咬一口。一个老汉急着去河对岸牵牛,迈了半步人就漂了,他闺女急着拽他,一块儿被卷。还有两个半大孩子,被冲出十几里,嘴眼塞满泥沙。莫四说,我一直想修座桥,可咋也修不起来,多亏了老板。人家凭什么给咱修桥?还不是占了一块墓地?你想要回向阳坡,就是和全村作对,除非你给村里建座桥。

莫四说笑话呢,马达能建一座桥,早当村长去了。马达明白莫四黑天半夜为啥领他到这儿了,莫四在给他加码。莫四老早就说过,可在黑乎乎的夜里说,马达的感觉不一样。马达呼吸困难,总是半口气,想说什么,可张嘴就窒息。

莫四说,不能太自私了,老想着自个儿。

……

莫四说,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统统见鬼去吧。

……

莫四说好好跟你女人过日子,别亏了她。

……

往回走的时候,莫四没再说啥,街上只有两人的脚步声,扑、扑,好像鱼被甩到岸上。分手,莫四在马达肩上重重地拍了拍。

马达进屋就吐了。马达一次喝过二斤酒也没吐,那是一块五一斤的零打酒。莫四招待马达是瓶装酒,也就喝了七八两,马达竟醉成这样。看来,那酒不该喝,那肉也不该吃。偏偏还吐在自己家。吴小丽扶马达躺下,清扫了马达的呕吐物,又擦拭马达衣物上的秽物。吴小丽已经好几天没和马达说话,但一日三餐顿顿做好,顿顿给父亲送。吴小丽是个好女人,莫四说了真话。马达是不该打她,一阵难过,马达眼里闪过泪花。吴小丽脸色突变,她还没见过马达如此。马达伸手在吴小丽脖子上摸摸,吴小丽不知马达干啥,慌得后退一步。马达慢慢闭上眼,他虚弱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第二天,马达睁开眼,吴小丽已经不在。马达瞄瞄桌上扣的碗,知道她又去了向阳坡。马达的头依然发昏,洗了脸方清爽些。昨夜的事情水一样流过。他还是不能让那条狗埋在向阳坡,不能。他答应过莫四吗?没有。他吃了莫四的,喝了莫四的,但都吐了,等于没吃没喝。村里是需要一座桥,可在马达看来,不是没钱,而是莫四没尽力。一家一户出点儿钱就行嘛,马达出得起,别人更出得起。没有老板,难道桥就不建了?谁知道老板建桥是不是为过车方便?马达想,自己差点让莫四蒙蔽住。吴小丽脖子空就空吧,他看着顺眼就好。

马达在河边寻见莫四。莫四不知为了什么正训斥一个汉子,骂一句,脖子往长拽一点儿,几乎要抻成竹竿了,马达不由替他捏把汗。莫四看见马达,脸一下柔软许多,仿佛一块冻肉突然化开。马达,剪彩那天你来放炮。

马达说,我不换了,还是把向阳坡给我吧。

莫四眼睛顿时撑开,你……说啥?

马达重复。

莫四嘴唇抽动几下,骂出声,我日你个娘。

马达说,我娘早就死了,你就日土吧。

莫四骂,那么好的酒,那么好的肉,还不如喂狗呢。

马达说,我都吐了。

莫四骂,有能耐你建一座桥,我把全村的地都给你。

马达说,你是村长,那是你的事。

莫四气得不知说什么,骂一声狗日的,再骂狗日的,然后狠狠踢飞脚底的一块石子儿,想反悔,休想!急匆匆离开,走出老远,仍骂着什么,胳膊还一挥一甩的。

马达低头往回走,一个老汉说父亲正到处找他。马达怔了怔,拔腿猛跑。父亲不轻易出门,他一定是有急事。几只鸡被马达惊得四处飞跑,溅起一街惊叫。马达气喘吁吁地站定,紧张地看着坐在石头上的父亲。父亲像是死去了,一动不动,马达不敢叫他。也不过几十秒时间,父亲剧烈咳嗽起来。父亲的脸更黑更瘦了,像是一块烧干了的煤渣。马达埋怨,不在家待着,跑这儿干啥?父亲说,你想要回向阳坡的地?马达问,谁告诉你的?马达明白莫四找了父亲,吴小丽从不在父亲面前告他的状。父亲虎着脸,只是脸上没一点威严了,别管是谁,是不是吧?马达皱皱眉,你管这干吗?父亲猛咳几声,我是你爹,我啥不能管?马达说,和你说不清楚。父亲说,我还没糊涂,算得清账,一块地给村里带来多少好处?给你带来多少好处?只怕你两口子这辈子吃不尽喝不尽。马达蹲在父亲身边,爹,你不知道那地里埋的是啥。父亲气哼哼地,我怎么不知道,不就一条狗嘛。马达说,那不是狗,是怪物,穿着西服戴着领带还陪葬两只活羊。父亲静默片刻说,那又怎样?关你什么事?马达说,爹一辈子也没穿过西服。父亲说,爹不稀罕。马达说,爹一辈子也没戴过领带。父亲说,爹不稀罕。马达说,爹……到时,我只能给爹扎两只纸羊。父亲眼角溢出泪珠,你有孝心,扎两个蚂蚱爹都高兴。马达说,我不高兴。父亲说,听爹的话,别折腾了。马达说,我难受。父亲说,人活着总要难受,光图痛快不行啊。马达说,爹,我难受得要死了。父亲又一阵静默,然后问,折腾就不难受了?马达无言。父亲重重叹气,爹不难为你了,记着,可别欺负你女人啊。

马达眼睛发潮,父亲没逼他。可他知道父亲没有放下心,父亲的心怕是揪成麻花了。狗日的莫四,还抬出父亲压他。莫四这一招失败了,马达是轻易被压住的人?莫四是急了,他还能有啥招数?什么招数也挡不住马达。

马达打算给父亲买块肉,已经好几天没买,父亲浑身只剩骨头和皮了。马达欠父亲一头牛,不能再让父亲没肉吃。马达没费什么劲就寻出一百块钱,他从不这样干,偷偷摸摸像个贼。可现在,他挺难向吴小丽张嘴,有了钱,他再悄悄塞回去就是。

莫四派了好几个人劝马达,有马达的亲戚,有村里的干部。那些人巴不得老板把狗埋在他们的地里,可老板偏偏相中向阳坡,他们痛心而愤怒,质问、声讨、骂娘。但谁也劝不动马达,马达像一块坚硬的石头。

晚上,马达吴小丽正吃饭,大板牙蹓蹓跶跶进来。吴小丽客气地让大板牙,大板牙毫不客气,说我正好没吃呢。吴小丽大约担心饭不够吃,吃几口就出去了。大板牙在碗里扒拉几下,抱怨,怎么连个肉丝也没有?跟村长家差远了。马达没好气,白骑毛驴你还嫌硌。大板牙说,别忘了,你还欠我一顿饭呢。马达问,我什么时候欠你了?大板牙说,我白帮你宰牛了?没宰成是你自己的事,总得管饭吧?马达恼恼地说,不要提了。大板牙吃了两碗菜,五个馒头,仍抱怨,有油水我就吃不了这么多了。大板牙嘴损,马达懒得理他。大板牙问,你要把向阳坡要回来?马达看他几眼,说,你不是也来劝我的吧?大板牙道,怎么不是,我不能看着你把咬进嘴的肉吐出来呀,你倒是为啥?马达说,说了你也不懂。大板牙受了污辱似的,只有你不懂的,还有我不懂的?笑话!不就是一条狗么?不就穿个西服戴根领带么?碍你啥事了?马达大声说,轮不着你教训我。大板牙见马达生气,又嘻嘻一笑,是不是女人不让你睡,你火气这么大?马达怒道,滚!大板牙举起手,好,就当我放个屁吧。我不劝你了,但你得帮我个忙,我给莫四说下大话了,劝通你,他给我一箱二锅头。你先应了怎样?我拿上酒你再反悔。马达摇头,不行!大板牙咦了一声,这么点儿忙也不帮?你一半我一半,咋样?马达说,闭上你的臭嘴吧。大板牙很是失望,看来你脑子不是进水,是进油了。老天爷真是不公,凭啥让你娶上媳妇呢?你就该像我一样打光棍。马达骂,小心我把你的牙敲碎。

马达想莫四是没辙儿了,把大板牙都支使出来。还有啥辙儿?马达和莫四说话的语气比往常重了许多,你退也得退,不退也得退!

莫四没有表情,地是老板的,有能耐你找老板去。

马达气鼓鼓地,找就找,我怕他个卵。

6

马达没去找老板。他不知道老板是干什么的,老板住在哪儿,老板叫什么名字。他唯一清楚的是老板有钱,手底下的人都怕他。马达问莫四,莫四说,有能耐你自己找。莫四不告诉马达。马达真要找老板,莫四还是害怕。马达想了想,大板牙耳朵长,没准儿清楚呢。马达问大板牙,大板牙哼着鼻子,我当然知道了,我说过,只有你不知道的,没有我不知道的。马达求他,大板牙眼睛抬到眉毛上,你也有求人的时候?我怎么求你来着?马达说,不就一箱二锅头吗?我给你!大板牙问,算话?马达发誓,大板牙眼球转了转说,算了吧,我怕你闯出祸来,你出事不要紧,吴小丽就守寡了,你爹也没人管了。马达腔调变了,你倒是知道不知道?大板牙装模作样地叹口气,我告诉你吧,老板住在城里。马达瞪他,城里大着呢。大板牙说,兔子还有三个洞呢,何况老板?你甭费心思了,找不见的。不过,等桥剪彩,老板肯定要来,你哪儿也不用去,就在桥头候着。马达的目光在大板牙脸上一圈圈绕着。大板牙颇为得意,怎样?这法子你就是想烂脑袋也想不出来吧?马达问,要是不来呢?大板牙说,咱赌一箱二锅头。马达同意。输一箱二锅头,也值。

马达在河边蹲了一上午,盯着盯着,马达犯了嘀咕,老板只出一座桥钱?绝对不止!莫四干吗这么上心?他肚里有猫腻。说什么村里有好处,马达有好处,其实好处都让莫四占了。马达因这一想法兴奋不已,难怪莫四怕他反悔,莫四有自己的小九九呢。

马达去找大板牙,说打一个墓绝对不止四百,莫四贪了,咱得和他要。大板牙问马达有什么证据,马达说还要什么证据,一诈他就认了。大板牙咧咧嘴,你以为你是猫,莫四是耗子?错了,在营盘,莫四是猫,别人都是耗子,诈不出的。马达不屑,你就这么认了?大板牙说,给人打墓几十块,给狗打墓二百,我知足。你说莫四贪,也很正常嘛,这叫雁过拔毛。经过村长村长拔,经过镇长镇长拔,经过县长县长还要拔,我是够不着,够着我也揪一绺。马达骂大板牙跟瞎子一个样。大板牙说,我眼瞎心里亮堂,你眼不瞎心里堵死了。

马达又去找秋山女人。秋山女人对马达没有杀牛一直耿耿于怀,几次碰面都耷拉着脸。一见马达,秋山女人就拿眼白他,咋?又要杀牛了?马达寡寡地笑笑,说不定什么时候我还要杀的。秋山女人哼了哼,怕是下辈子吧?牛心没吃上,害我差点儿犯病,还白白让你占了便宜。马达想,这娘们儿,明明是她蹭他,却倒打一耙。这是理论不得的,马达只好讪讪地笑。该杀不杀,让福旺女人捡个大便宜,秋山女人难掩酸意中的好奇,你说你有啥好,你女人白天黑夜侍候你?马达转移话题,我找你有事。秋山女人将胳膊抱在胸前,一副对抗的架式,什么事?马达问,莫四那两只羊和你买的?秋山女人硬硬地,你知道还问?马达问,给了你八百?秋山女人反问,关你什么事?马达说,你让他坑了。秋山女人放下胳膊,眼睛却没离开马达。马达就说了自己的怀疑和理由。秋山女人说,你替我要回来,我分一半给你。马达说,我会有办法的,你等着吧。

马达和莫四在街上碰个正着。莫四没躲,反拦住他,问,你怀疑我贪了挖墓和买羊钱?马达想,大板牙和秋山女人向莫四告密了,这两个叛徒。好在马达不怕,他就是要让莫四知道。马达说,我不是怀疑,你就是贪了。莫四冷笑,你这是诬陷,是犯法的,你知不知道?马达说,那你把我抓起来好了。莫四骂,你是个浑。马达问,你拿老板多少好处?莫四骂,你是个浑。马达说,你绝对拿了老板的好处,我就不信碰不见老板,我就不信问不出来。凭啥你家天天吃肉,凭啥你家焊铁大门?莫四骂,和你说不清楚,你是个浑。

马达想,浑就浑吧,莫四不把向阳坡还给他,他就浑。马达开始调查莫四别的事,当然,他调查不出什么,没人告诉他。但马达没有停止。马达要让莫四知道,不退给马达地,他就没有安宁日子。马达还跑到莫四家,当着莫四女人的面问莫四是不是和秋山女人有一腿,要不他和秋山女人说过的话,莫四不出半个时辰就知道了?谁的羊不能买,偏偏买秋山女人的?莫四骂,你就嚼吧,别烂了舌头。

莫四终于被马达搞怕了——至少马达这么认为。一天晚上,莫四把马达喊到家里,莫四把女人支走,神情严肃,马达,咱俩得好好谈谈。

马达慈祥地看着莫四。灯光下,莫四的鸭子嘴像一个大铲子。

莫四问,你到底要干啥?

马达说,你清楚。

莫四说,我不清楚,我都让你弄糊涂了,你脑子和别人不一样。

马达说,你是装糊涂。

莫四往前凑凑,你想知道啥?我告诉你。

马达问,你拿老板多少钱?

莫四扑闪扑闪盯马达半天,问,谁和你说什么了?

马达摇头。

莫四说,要是换了别人,怕是要喊我爹呢,你……嫌钱少?

马达说,钱都让你吞了。

莫四说,说半天,你就是嫌钱少么。你早说,绕这么个弯子干啥?你要多少?

马达问,老板给了你多少?

莫四骂,妈的,给我扣黑锅。这样,我跟老板说说,再给你加三千,怎样?一万八,已经不少了。

马达颤了颤,看来莫四说多少就是多少。

莫四说,可别折腾了。

马达说,就是给我座金山,我也不换了。

莫四吸吸嘴,挨了一拳的样子。你这个家伙……你这个家伙……莫四忍着没发作,你给我交个底儿,你咋想的?干吗非要向阳坡?

马达说,我难受。

莫四眉头皱得要脱下来了,不就埋一条狗么,你难受啥?

马达说,我就是难受。

莫四说,你倒是说说,怎么个难受法?心疼?胃疼?眼睛疼?还是屁股疼?

马达说,我干吗告诉你?

莫四话带出火药味,我看你就是吃饱撑的。

马达也硬了,把我的地退回来!

莫四再次被激怒,胡搅蛮缠,休想!

马达回敬,不退地,我让你当不成村长。

莫四骂,妈的,我算瞎了眼。

马达不是随便说的,他要告莫四。莫四拿了老板的好处,毫无疑问。因此,他不肯把向阳坡退给马达。桥是莫四的挡板,莫四把全村人都哄了。他们还一个个念莫四的好,念老板的好。马达是蛮货,他们是大蛮货。马达跑了趟营盘镇,告状当然找能管住莫四的。能管住莫四的自然是镇长了。营盘镇马达来过很多次,镇政府大门一次也没进过。那与马达太不搭界。没人拦他,马达大摇大摆走进去。政府又不是老虎,马达不怕。进了院子,马达的心跳快了许多,马达有些懊恼,暗骂自己没出息,故意踩出沉重的声响。马达向一个人打听镇长,对方打量马达几眼,问马达找镇长啥事?马达说,我要告状。对方马上说,你跟我来。进屋,他问马达姓名,哪个村的,告谁。马达没有隐瞒。对方说镇长开会,让马达等一会儿。

马达就在椅子上等,只要镇长见他,甭说等一会儿,一天都成。等了很长时间,马达几乎犯困,脑袋忽忽悠悠地摆,忽然被开门声撞醒。马达以为是镇长,目光扑过去,却是一头大汗的莫四。马达愣住,你怎么……莫四捋一把额头的汗,狗日的,在村里折腾还不算,竟来镇里捣乱。马达纠正,我没捣乱,我来告你。莫四扑哧一笑,很快收紧脸,跟我回!马达说,我凭什么跟你回?莫四破口大骂,你女人晕倒了,你知不知道?你还在这儿闹,活该你打光棍。

马达奔回家,吴小丽在炕上躺着,额上敷块毛巾。吴小丽姐姐数落马达,那么重的活,丢给女人,你还算不算男人?马达不知说什么好,他歉疚地凝望着吴小丽,吴小丽把头扭到一边。他抓吴小丽的手,吴小丽缩回去。马达便抓起毛巾,冷水里浸浸,折好,重新敷上。吴小丽姐姐数落够,离去。她嘱咐马达,三天之内别让吴小丽下地。

马达问吴小丽怎么回事,吴小丽咬着嘴唇不答。马达埋怨,我说别浇了么。吴小丽把整个身子扭过去,肩膀一耸一耸。马达勾了头,是我不好。声音像蚊鸣。马达又说,我不好,我不是东西,说着,掴了自己一下。这是替吴小丽出气最有效的办法,马达没别的招数。又掴一下,再掴一下,马达不藏奸,每一下都实实在在。然后,马达的胳膊被吴小丽捉住,吴小丽狠狠瞪他,马达却嘿嘿乐了。吴小丽不一会儿就爬起来,她要做饭。马达说,我来吧。吴小丽不理他,马达围着吴小丽转,吴小丽和面,他赶紧舀水;吴小丽烧火,他忙着添柴。吴小丽要给父亲送饭,马达说我去,吴小丽一把夺过去。

第二天,吴小丽挑着桶走,马达拦不住,吴小丽凶得像护雏的母鸡。马达只好跟着她。到河边,马达抢过桶。吴小丽没再争夺。

向阳坡的花开了,像铺了层金子,黄灿灿的。营盘村没谁种过这么大面积的花,吴小丽种了,可惜是给一条狗种的。它躺在那儿,还要人侍候,妈的。马达尽管不去看,可目光总是被它牵过去。他看见它……真的,他看见它了……马达想,怎么会呢?他怎么会看见它呢?可他确实看见了它。它穿着西服戴着领带,左抓一只羊右抓一只羊。它傲慢地斜着马达,向马达示威,你能把我怎样?马达嘿了一声,舀子飞出去,击在坟包上。它忽然不见了。吴小丽叫,你干什么?马达怔了怔,恼恼地骂,狗日的,还笑老子!吴小丽嘟囔,发神经!马达假装没听见,吴小丽总算说话了,尽管是骂他。吴小丽没看见死狗那得意样,要是看见,她不会这么尽心,河水快让她挑干了。他已经把钱交出去,她还一遍遍浇,这女人,把花侍弄得这么好,他都不忍心拔了。不拔是不可能的,他早晚要拔掉,除非……马达想出一个主意。

马达找莫四,我认了,不换地了。

莫四长出一口气,总算没烧坏脑子,把钱拿回去吧,再保存我可要利息了。

马达说,我有条件。

莫四忙说,你讲你讲。

马达说,你把狗挖出来,除了向阳坡,埋哪儿都行。

莫四几乎跳起来,妈的,这不是耍人么?

马达声音沉重,我已经让步了。

莫四说,说半天全是废话,向阳坡不是你的了,你管得着?

马达说,它狂着呢。

莫四冷冷地,就是你挪了脑袋,它也不会挪地儿。

马达说,那就别怪我了。

莫四说,不顾女人死活,你就折腾吧。你个蛮货!

马达从莫四话里咂摸出点儿味儿来。马达本来有些怀疑,莫四这么说他就更加怀疑。吴小丽那么欢实,怎么突然晕倒了?偏偏是马达告莫四的时候?这怕是莫四的一个计。如果吴小丽没什么事,莫四就是捆,马达也不会随他回来。吴小丽站在莫四一边,莫四的话她不会不听。这么想有点儿损,可马达不得不琢磨。马达想问问吴小丽,又开不了口。怎么开口呢?万一不是呢?吴小丽就伤透心了。马达没问,但阴阴的目光始终在吴小丽脸上绕。吴小丽受不住了,看不顺眼,你就明说。马达慌慌一笑,你顺眼着呢,我想多……看看。

马达终是没问。一次没成,告第二次么,看莫四再有什么招数?

7

马达找大板牙,问镇里有没有熟人。后来马达琢磨过味儿,那个人根本没打算让马达见镇长,他稳住马达是为了通知莫四。大板牙问马达什么事,马达没有隐瞒。大板牙说人倒是有认识的,可告莫四不大好办。直到马达答应请他吃饭,大板牙方应了。

在镇里的小饭馆,马达给大板牙要了一个猪蹄、两瓶啤酒、一碗面。大板牙边吃喝边教训马达,你不是和莫四作对,是和全村人作对,这么点儿个弯儿,你咋就转不过来?我看你是让鬼缠住了,要不是咱俩交情好,我也绝不领你来。其实,问题很好解决,你再请我一次,我立马就替你解决了。不信?……算了,我也不用你请了,我说说我的主意。你干吗找这个寻那个?偷偷把狗挖出去就是,随便埋个地方,等你爹死了,你把他埋在向阳坡,老板还为以埋的是狗呢,其实埋的是你爹。给你爹守墓,还能挣老板的钱,绝不绝?老板要来墓地,你就拼命磕头,老板一高兴说不定还要赏你。老板以为你给他的狗磕头,其实你是给你爹磕头。马达骂,这是什么馊主意?闭上你的臭嘴吧。大板牙抱怨,我这么好的主意,诸葛亮也想不出来,你还不领情。马达说,就是挖,我也光明正大地挖,才不偷偷摸摸。大板牙说,你看你,就这个毛病,直来直去,不懂得拐弯儿。光明正大挖还能瞒住老板?老板知道你挖走他的狗,不让你吃官司才怪,鸡蛋碰不过石头。马达目光坚定,我让他自个儿挖。大板牙叹道,你这个梦做得可够牛×。

酒足饭饱,大板牙带马达进了镇政府。大板牙让马达在食堂门口候着,他去找熟人说合。过了一会儿,大板牙出来,说熟人答应引见镇长,但不大情愿,最好意思意思。马达问怎么意思,大板牙说给我钱,我去买两盒好烟。马达想想也是,摸出五十块钱。大板牙嘱咐马达别乱跑,他去去就来。

大板牙一去就没了影儿。马达先前还耐着性子张望,后来沉不住气,跑出镇政府。马达挨商店转,却不见大板牙。马达不知大板牙怎么就没了影儿,他在镇街上半走半跑寻了几个来回,大板牙蒸发了一样。马达心疑,难道大板牙回村了?他怎么能丢下马达呢?马达慢下来,他的腿疼得厉害。

马达正要回村,忽然瞅见大板牙,马达叫了一声。大板牙埋怨,你往哪儿跑了,我找你半天。马达审视大板牙,镇长呢?大板牙生气地说,镇长等不见你,早走了。马达看出大板牙耍他,尽管大板牙脸上不青不白,可目光躲躲闪闪。马达说,你给我说老实话!伸胳膊揪他。大板牙撒腿就跑,马达骂着追上去。

大板牙跑出镇,回头瞅瞅,跑进了庄稼地,又拐进林带。随后,脸色煞白的大板牙窝靠在一棵树下,呼哧呼哧喘。

马达揪住他,你敢……哄我!

大板牙喘着说,我……没有……

马达狠狠掴他一掌,还嘴硬!

大板牙叫,君子动口不动手。

马达骂,君子个蛋,钱呢?

大板牙说给熟人买烟了。

马达手一用力,捏住大板牙脖子。大板牙脸顿时紫了。

马达怒问,说不说?

大板牙翻着白眼,僵僵地点头。

大板牙终于承认他诓了马达,镇里没他认识的人。钱已被他花掉,不过,算他欠马达的,等他有钱再还。马达逼问再三,大板牙说钱花在二妹发廊,都让女人捋去了。马达骂,你个驴,拿老子的钱填女人窟窿,那也花不完呀,余下的呢?大板牙说,正搞活动呢,五十块钱可以搞两次。马达踹大板牙一脚,驴,驴!急得像个陀螺。而后挥挥胳膊,不行,你必须要回来。大板牙可怜巴巴地说,我用了人家,不可能要回来啦,这不是买牛,可以退货。马达大嚷,我不管,你必须要回来!马达面色紫红,似乎脸上的血管崩裂了。那钱不光带着马达的体温,还沾着吴小丽的汗迹,马达怎能让大板牙花在邪道上?

马达押着大板牙往回走。大板牙缩着脖子,嘴却不闲着,别去了,要不回的,我还你就是。

马达喝道,走!

大板牙说,我是怕你跌了火坑呀。

马达咬牙切齿,滚!

大板牙央求,你可别乱来呀。

马达狠狠踢他一脚。

二妹发廊敞着门,两个女孩正在说话,看到大板牙便笑盈盈站起来。马达问,哪个?大板牙指指那个黄头发,马达一甩手,大板牙一个踉跄扑在侧面柜子上。两个女孩觉出异常,都有点儿发愣。马达盯住黄头发,他是不是给你五十块钱?黄头发紧张地后退一步。马达说,那钱不是他的是我的,你不能要,你必须还我!黄头发抖抖地,我没拿他的钱。马达扭头问大板牙,是不是她?大板牙几乎带出哭腔,别犯浑呀!马达怒道,是不是她?大板牙点头,语速极快地说,妹子还给他,我给你打个欠条吧。马达直视着黄头发,听见了吧?让他给你打欠条,你马上还给我。黄头发嘀咕,派出所就在旁边。马达冷笑,他什么时候被吓住过?声音陡然提高,拿出来!黄头发慢腾腾地掏着,而后突然转身,冲进里屋,砰地将门关了,就势插住。马达推了推,大骂,你敢耍老子。连踢两脚,门烂成两截。

黄头发正要跳窗户,马达一把揪下来。黄头发大叫,救命呀,抢劫啦。马达掐住她脖子,吼,拿出来!黄头发歪着头,费了老大劲儿,终于扬起手。两个手指夹着五十块钱,马达认出正是自己那张,上面有个红手印。

马达一松手,黄头发像窒息的鱼软软地斜在那儿。

马达在钱两面反复吹几口,折好,装进裤兜,紧紧贴着大腿。大板牙和另一个女孩都不见了,马达拿了钱,他们在不在马达无所谓。

可马达未能离开。两个警察堵住门口,让马达别动。马达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说他没干啥,只是拿回自己的钱。那个大个子警察样子十分和善,他说,你没干别的就好,不过我们得调查一下。马达无所谓地说,随便。大个子警察走近马达,拍拍他的肩。马达发怔间,两个手腕已被铐住。马达叫起来,凭什么铐我?大个子警察再无刚才的和善,凭什么?凭你抢劫!马达叫,我没抢,钱是我的,上面还有记号。大个子警察捅马达一下,闭嘴,让你说再说!马达叫,凭什么铐我?腰上又重重挨一下。

马达被带到派出所,同去的还有黄头发和另一个女孩。不同的是马达戴着手铐,她们没有。黄头发脖子上显出青紫,可能马达下手重了,她不停地咳嗽。其实马达并没打算动武。马达想,一会儿给她认个错,不该那么掐她。马达四处搜寻大板牙,他得让大板牙作证。大板牙干了黄头发,钱该由大板牙出。

黄头发和另一个女孩叙述了过程便离开。期间,马达不时强调,我没抢,我只是拿回我的钱。话每次出口,大个子警察都要教训马达一下。但马达不长记性,他憋不住。

轮到审讯马达,马达让大个子警察打开手铐。他质问,凭什么单单铐我?大个子喝道,老实点儿,还嫌自己舒服是不?马达说,要铐都铐,要不铐都不铐。马达挨了几下,扑倒在地,但他并没服软,你们不公平!不公平!!大个子警察扑哧笑了,骂句棒槌脑袋,表情突然温和了,说道,你是个爷们儿,戴个手铐算啥?交待完自然给你松开。马达想,那就委屈一会儿,又不是没受过委屈。

马达讲述了事情经过,发誓,如有一句假话,下辈子变王八。大个子警察问什么,马达也老实实实回答,如问他踹门没,掐黄头发没。当然,马达也替自己作了辩解,他没想把黄头发咋样,只想要回自己的五十块钱。

但马达的手铐没有打开,马达叫,我都讲了,都是实话,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大个子警察狠狠瞪他一眼,这是抢劫,你懂不懂?马达大叫,没有,我没多拿她一分钱!大个子警察喝道,嚷嚷啥?一分也算抢。马达眼珠子血红血红,几乎要凸裂,大板牙可以作证,那真是我的钱。大个子警察冷笑,凭什么是你的钱?马达脖子挺起来,就是我的钱!大个子警察说,你好好想想吧。大个子警察要离开,这怎么行?马达手不能动,脚可以,他拦着大个子警察不让走。大个子警察推他一把,锁上门。马达怒吼一声,奋力踹门,咣、咣、咣。还用头撞,砰、砰、砰。大个子警察返进来,让马达老实点儿。马达叫,放我出去!马达像头疯牛,横冲直撞。大个子警察边躲边拿警棍捅,马达扑通跌倒。马达爬起跌倒,跌倒爬起,力气终于耗尽,脸贴在地板上不再动弹。大个子警察也累了,抹抹脸,出去。

马达被莫四和吴小丽领回去时,已经是夜里了。马达软得像棉花,吃了三碗面,力气才恢复一些。马达委屈地说,那真是我的钱,我没抢她。吴小丽擦拭着马达的头,心疼地说,都流血了。马达忙说,不疼,一点也不疼,警察不冤枉我,流点儿血也没啥。吴小丽叹口气,欲言又止。

第二天,马达才感到脑袋胀闷,像塞了东西。他不恨大个子警察,脑袋是他自己撞的。吴小丽说多亏莫四周旋,不然马达可能要坐牢。她停了停,劝马达别再和莫四闹别扭了。马达奇怪地说,我又没犯罪,坐什么牢?吴小丽说,你抢了人家,还说没犯罪?马达沉下脸,我没抢嘛,我要是抢,能放我出来?吴小丽生气了,你以为那么好出来?不交钱能出来?吴小丽突然顿住,她原本不想让马达知道。马达盯住她,你说啥?交钱了?交了多少?吴小丽索性说了,马达的性质是抢劫,是莫四从中帮忙,交三千罚款了事。马达气就粗了,凭什么交?干吗要交?吴小丽也火了,我能眼看你坐牢?马达举起手,但拍在自己头上。要回五十,赔了三千,赔死了!马达问吴小丽哪儿来的钱,吴小丽没好气,你存莫四那儿的,我哪儿来钱?马达痛苦地闭上眼,连说完了完了。抽搐几秒,怒气渐渐卷上来,他并没有抢,大个子警察凭什么罚他?大板牙可以作证。现在就找大板牙!吴小丽没拦住马达,马达像一个皮球,一蹦一蹦的。

马达拎着大板牙出村,莫四追上来,后边跟着吴小丽。莫四劝马达冷静,大板牙那身架经不住折腾,大板牙光棍一条,不值钱,你就不一样了,有媳妇疼你,爹又重病。马达头脑并未发昏,他说,我不会把大板牙咋样,我让他作证,那钱到底是不是我的?莫四说,你还是没转过脑子,钱是不是你借给大板牙的?马达恨恨地说,不是,我没借给他,他拿钱替我买烟。莫四说,不管怎么说,钱在大板牙手上是不?大板牙拿去找女人,女人可不管大板牙的钱咋来的,大板牙搞了她,就得给她钱,你跟她要钱,她当然不给,你强行要就是抢。警察没耐心跟你说这个,懂了没?马达似乎被莫四说动,他问,我真是抢了?莫四说,当然算抢了,警察不会胡乱定罪,掐死那个女的,还得偿命呢。你只能让大板牙拿钱,不能让她拿钱,人家又没直接从你手里拿。马达后悔不迭,我该让大板牙追她要,狗日的大板牙,让你坑了。马达砸大板牙一拳,莫四和吴小丽强行拉开。

但马达还是去了派出所。就算他抢,让他坐牢好了,不能罚钱。那钱不是他的,是老板的,他不能花老板的钱。马达让大个子警察把钱退了,他宁可坐牢。大个子警察瞄马达半天,说我干半辈子警察,可从没见过你这号人。马达说,我也活了半辈子,从没这么赔过。大个子警察劝马达别捣乱,不然款也罚,牢也要坐。马达说,你把钱退了,怎么着我都行。大个子警察不理他,马达就赖着不走。马达学乖了,没有大吵大闹。

吴小丽追来劝马达,怎么也劝不动,她索性和马达待着。她说,我和你做伴吧。一直耗到晚上,马达让吴小丽回,他说,你不回爹咋办?吴小丽说,让爹饿着吧,咱俩坐了牢,爹天天饿着。马达听出吴小丽拗气,痛声道,我不甘心呀。

8

马达顺从了吴小丽,他不能让爹挨饿。他撵不走她,她铁了心要和他在一起。她哭着说,我离不开你呀,蛮子。罚走的钱还能要回来?除非狗头长角。吴小丽不停地在马达耳旁吹风。马达终于泄气,他想,认了吧,就算被偷了,烧了,让老鼠啃了。马达总能想出安慰自己的法子。可到底是三千块钱,自我安慰没有轻易奏效,一会儿就开始闹心。

马达又去找大板牙,祸由他引起,他不能拍拍屁股就没事了。大板牙躲了,直到晚上马达才堵住他。大板牙龇牙咧嘴,咋还没个完了?不是没事了吗?马达恨恨道,我损失三千块钱,就算白了?大板牙赔着笑,我倒是想替你出这个钱,可你瞅瞅,屋里最值钱的就是我,你不嫌弃,把我领回去算了,你两口子咋使唤都行。马达瞪大板牙一眼,他根本没有让大板牙赔的打算,领回大板牙?更是笑话,大板牙巴不得呢。大板牙问,你说咋办?你倒是说个法子。要不再揍我一顿?马达真想收拾他一顿,可大板牙那身板确实撑不住。马达真是拿大板牙没一点儿办法。他指着大板牙眼窝骂,我早晚骟了你小子。大板牙看出马达也就如此了,语气便带出抱怨,你只记着我的不是,我给你出过多少主意,你怎么不记得?我也不是故意的,路过二妹发廊,实在是挪不动腿了。要说,你也有责任……大板牙揣测着马达的脸,告什么状,莫四是那么容易告的?马达不由捏捏拳头,他终于意识到,最大的祸根还是那条狼狗。是的,就是它!若不是它占了向阳坡,马达就不会告莫四,马达不告莫四,就没那一出。大板牙劝,你就别折腾了,我给你出的主意多好,什么时候挖,我帮你!马达摇头,让他们自己挖好了。马达绝不偷偷摸摸。大板牙说,你怎么认死理儿?指望老板挖走?做梦去吧。马达强调,地是我的。大板牙哼了哼,原来是你的,现在不是,谁都知道向阳坡是狗的墓地。马达大声道,我说是我的就是我的!大板牙忙附和,好好,你说你的就你的吧。声音极小地嘀咕,疯子!马达没听见,那条狗撞进他脑里了。

马达不打算告莫四了,告了两次都不顺利,还损失三千块钱。马达觉得绕这么大个弯子是个错误。莫四爱有多少问题,爱收老板多少钱,马达不管了,他只管要回向阳坡,绝不能让向阳坡变成狗的墓地。

吴小丽知道马达仍拗着劲儿,痛得脸都绿了。她质问,已经罚了三千,还没折腾够?马达说,那是两码事。吴小丽问,就算向阳坡退给你,你拿什么还人家?这确实是个问题,马达不是没想过,可马达认为不是个大问题,他迟疑着问,家里……不够?吴小丽气呼呼的,够你个头。马达说,不够就借,这么大个村子,不信借不来三千块钱。再说,他的狗埋了好几个月,不能白埋吧?他得出点费用。吴小丽顶他,都由你了,你是谁?马达说,我是我,我谁也不是。你个……呆子!吴小丽不知说什么好了。

……

9

马达指着莫四眼窝,问是不是他让人捆他。莫四正吃饭,说是又咋样,不是又咋样?莫四漫不经心,还跟女人要一头蒜。马达愈加愤怒,是,还是不是?声音热辣辣的,似乎烤熟了。莫四剥开蒜,往嘴里丢一瓣。狗日的够狠,那么大的蒜瓣一口就吞了。马达催问,说呀!莫四喷着浓浓的蒜味,你别激动。马达砰地砸莫四一拳。莫四鼻孔爬出一条虫,稍稍一摆,便红红一片。莫四女人叫,你怎么打人?她想推马达,被莫四制止。莫四出奇的冷静,是我派的,你别怪他们。莫四这么说,马达反没有刚才激愤了。他问,你凭什么?莫四说,不凭什么,我不能让你胡来。马达骂,你个大狗腿。莫四咔嚓咔嚓咬着蒜瓣。骂了一阵儿,马达偃旗息鼓。就算现在撕了吃了莫四,也没用了。莫四算计了他,莫四根本没让他见着老板。他跳得越凶,莫四越得意。

马达说,你等着瞧吧。

莫四嘴里的声音更响了。

夜里,马达问吴小丽老板去没去向阳坡。吴小丽说去了。马达问老板说啥了,吴小丽说没说啥。吴小丽不愿多谈,几次转移话题,都被马达揪回来。马达冷笑,我不信他没说。吴小丽说,没说就是没说,你让我编?马达问,老板脸上有笑没?吴小丽摇头,我没看见。马达说,你没长眼?吴小丽说,我长眼不是看老板的,老板是我看的?马达说,我让莫四捆了。吴小丽声音柔顺许多,还疼不了?马达盯住吴小丽,你知不知道他要捆我?吴小丽说,我怎么知道,我上山了。马达问,莫四没告诉你?吴小丽哭了,你咋这样怀疑我?莫四凭啥告诉我?马达说,没有就是没有,哭啥?吴小丽哭得更厉害了。马达并没因吴小丽哭泣而放弃对她的怀疑,这是他心里的疙瘩。莫四捆他,马达能断定,吴小丽是不是预先得信儿躲出去,马达确定不了。吴小丽不知情,马达还好受些。若她是躲出去,马达饶不了她。马达被这个问题缠住,走站想着。第二天,马达又问吴小丽。吴小丽恼了,骂,马达,你不是人,你非要我说知道是不是?马达说,我问问。吴小丽叫,什么问问,你都把嘴问烂了。吴小丽气成这样,马达倒松口气。吴小丽站在莫四一边没什么,吴小丽如果像莫四一样坑他,就是另一回事了。

中午,马达开始行动。他早跟莫四说过,他不是吓唬莫四。原本要跟老板说的,但他见不上。见不上,就甭怪他了。太阳明晃晃悬在头顶,嗷嗷叫着,似乎在给马达助威。马达爬到向阳坡,一眼看见那条蹲在坟包上的狼狗,穿着西服戴着领带,左拎一只羊右拎一只羊。它龇着牙,似乎随时会向马达发起攻击。马达冲过去,狼狗倏忽不见了,马达的拳头落在土包上。马达骂,有胆你出来!狼狗不再露面。但躲进包里的它肯定嘲笑马达,就算它不敢露面,马达两口子照样侍候它。马达骂,休想!发了疯地拔那些花。有的谢了,有的正开着,泥土还湿淋淋的,因为吴小丽刚浇过。吴小丽爱花,可她不是替自己养,而是替狗养。马达心疼但绝不手软。

马达不知道吴小丽什么时候上来的,听见她惊慌的叫声,还未等他回头,吴小丽已扑上来,大叫,你个蛮子,住手!马达怎么可能住手?吴小丽抓马达,马达一甩,她弹到地上。她跳起来再抓,再次被马达甩到地上。吴小丽拍着自己的腿,闯祸了呀!闯祸了呀!忽然起身,跌跌撞撞往坡下跑去。

莫四带人上来,马达正拔那些松树,手被扎得血淋淋的,脸上趴着横七竖八的泥道子,衣服湿透了,紧裹着身体。莫四冲他喊什么,马达根本没往耳朵里收。莫四让那几个人摁马达,可马达有了防备,谁也不能靠近。莫四气得跺脚,妈的,全是废物。

大个子警察一到,马达就没那么凶了。马达不怕警察,却怵他手里的警棍。马达栽一个跟头,啃一嘴土,再栽一个跟头,又啃一嘴土,直到被戴上手铐,塞进警车。

吴小丽想让莫四阻止马达,没想到莫四叫了警察。她求莫四别带走马达,损坏的花和树她赔。莫四说,我说了不算,现在已经晚了。吴小丽求大个子警察。她拍着车门叫,别!别!!警车射出去,留下一道长烟。吴小丽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马达看见吴小丽拍门了,看见她煞白的脸和弹跳的泪珠,他终于断定:这个女人没生二心。马达鼻子酸了。

直到晚上,大个子警察才审讯马达。马达昏昏欲睡,他有了经验,不那么闹腾了。大个子警察似乎对马达也头疼了,说,又是你小子,喜欢这个地方?马达说不喜欢。大个子喝道,不喜欢怎么尽干犯法的事?马达问,我犯法了?我犯了什么法?大个子警察火了,装什么糊涂?你不知道干了什么?马达停了停说,那是我女人种的。大个子警察说,你女人种你就有权拔?马达说,那是我的地,你可以去调查。大个子警察说,我早调查清楚了,地不是你的,花和树也不是你的。马达说,原来是我的,他们骗了我,他们没说埋狗。大个子警察说,埋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马达说,当然有关系。那条狼狗又在马达眼前出现了,神气活现。马达说,一条破狗,占那么大个墓地,还——大个子警察打断他,我看你是吃饱撑的。有钱不挣,穷个屁股舒服不是?马达说,我不稀罕狗日的钱。大个子警察说,不稀罕也不能胡来!马达说,是他们逼我。大个子警察一拍桌子,还不老实?!马达看大个子警察又要离开,忙问啥时候放他出去。大个子警察冷笑,你还想出去?马达说,出不去了?关我也好,可你不能罚钱了,我没钱。大个子警察气笑了,你以为是买东西,还搞价?你不是不稀罕钱么?马达纠正,我是不稀罕狗身上得来的钱。

马达在派出所待了一夜。

第二天,马达见到吴小丽。吴小丽嘴唇苍白,眼睛红肿,神色黯然疲惫。马达的心狠狠疼了一下。马达问,是不是罚钱了?你别给,让他们关我好了。吴小丽声音嘶哑,你个蛮子,你说了算吗?马达急忙问,你又交了?吴小丽说,交了!马达破口大骂,你个死娘们儿,凭什么……马达突然顿住,他看见吴小丽流泪了,红红的,血染的一样。马达小声说,哭啥?由他们罚好了。吴小丽说,她已经向警察保证,最短时间把花树补齐,若马达保证不再毁坏,她就能带马达走了。马达脖子又挺了,种?你还种?吴小丽有气无力,我求了半天人,才换来这句话,你想关就关着吧,我没时间陪你了,我得回去干活。马达想,就算坐牢也得把死狗挖出来,就这么太不值了。于是,马达服软,被带了回来。

吴小丽问,还闹不了?

马达说,不闹了。

已经闹到这样,马达停不下来,他虽然心疼吴小丽,可他不能让一条狗打败。被狗打败还不如坐牢。坐牢好歹有个年头,被一条死狗打败马达就永远栽了。

马达瞒过吴小丽,拎着铁锨上了向阳坡。马达要和这条穿西服戴领带的狗进行最后的较量。马达没有拔花时的疯狂和愤怒,他平和而冷静,周围静静的,只有铲土的嘶啦声和铁锨与阳光碰撞的嘎巴声。挖了没几下,吴小丽上来了,她警惕性颇高。吴小丽骂他不长记性,你要气死我呀。她不能阻止马达,便趴在坟包上,张开手臂护着。马达躲开她,从另一方向挖。两人正抽扯着,莫四来了。看来,他对马达更加不放心。莫四看两人在土包上折腾,骂,反了,反了。

后来,大个子警察就来了,马达再次被铐住。吴小丽骂着马达,却又护着马达,不让大个子警察带马达走。她说我赔我赔,我赔就是。大个子警察不理她,拽着马达闪开。吴小丽哭叫,墓是我挖的,不关他的事。随后蚂蚱一样跳过去,抓起铁锨,奋力挥舞。在场的人全愣了,马达也蒙了,张着嘴却无声。还是大个子警察反应快,冲上前制止吴小丽。吴小丽忽然咬住大个子警察的手腕。大个子警察奋力甩开,吴小丽重重摔倒。马达没见吴小丽那么狠那么凶过,大个子警察疼得脸都歪了。

大个子警察放了马达,铐走了吴小丽。此时吴小丽披头散发,看不清她的脸,只听见她在骂,骂什么谁也听不清。马达脑袋彻底停止运转,待醒过神儿,坡上只剩他和莫四了。马达叫,不关她的事呀。莫四瞪他一眼,现在没人管你了,你挖吧。

马达再没有心思拿起铁锨。他追到派出所,说挖狗墓是他干的,与吴小丽无关,他要替换吴小丽出来。大个子警察不理他,而是端详自己的手腕。吴小丽咬得重了,大个子警察手腕上满是紫青的伤痕。马达声音软下去,求他放了吴小丽,他把马达怎么着都行。大个子警察根本不理他。

马达求了一下午,连吴小丽的面也没见。马达想到莫四,这个时候竟然想到莫四。可除了找莫四,马达又能找谁呢?莫四狠狠寒碜了马达一顿,你闹腾呀,你不是很有能耐么?我还以为你铁鸡巴硬到底呢,半天也有耷拉的时候。这下好,把女人闹进去了。你以为我是你手里的风葫芦,你让我怎么转我就怎么转?马达第一次流泪了,莫村长,救救吴小丽。不管莫四怎么挖苦,马达只那一句话。莫四出完气,说我试试吧,这次不比上次,他瞒不住,已经报告了老板。莫四说,你真是闯大祸了,没准我也得栽跟头,你以为你是跟我作对?你个蛮子!

果如莫四所言,这次是闯祸了。大个子警察说上两次他能说了算,这次不行了。马达问莫四,还有什么办法?莫四没好气,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马达抓住莫四胳膊,你得想个法子,只要放吴小丽出来,我肯定不再闹了,我向你保证,我闹就不得好死。莫四骂马达一阵,无奈地说,只能找他了,我也得给人家赔不是。

马达终于见到老板。马达忘记怎么坐车、怎么上楼、怎么走进那个屋子的。那矮矮的个子,那光光的头,马达是记得的,在向阳坡见过一次。但老板的脸,马达没看清,还没等看清,马达就低下头。莫四先低头,莫四的腰几乎弯成大虾,马达见状,忙跟着低头。那个过程不说也罢,因为莫四出来第一句话就是警告他,今天的事烂在肚里,不准说出去。但保证的内容马达记得清清楚楚,他不敢忘。

吴小丽放出来了,没罚一分钱。她完好无损,大个子警察没怎么难为她。

马达把坟包修好,然后在向阳坡搭了间草坯屋。这是老板说的,马达得日夜守墓,不跟老板要一分钱。除了挑水,偶尔看看父亲,马达基本在向阳坡待着。吴小丽则是两头跑,因为她要给父亲送饭,晚上她也住在草坯屋。毁了的树重新补栽过,花呢,种了一些,又从城里买了几十盆菊花围在坟包周围,围成一个大大的圆环,那样子,好像花儿们在手拉手跳舞。老板来过一次,挺满意。留下话,会适当给点儿钱。

那对马达已无关紧要。马达终是被一条狗打败了。马达变得沉默了,一天说不上三句话。吴小丽对马达的状态深为担心,有时故意问他,马达不是摇头就是点头,偶尔吝啬地吐一两个字。

一天夜里,吴小丽抚摸着马达日渐消瘦的胸脯,心疼地说,我知道你在想啥,咱俩偷偷挖出来吧。马达吓了一跳,不知她怎么就揣透他的心思。他确实在想大板牙的话。吴小丽说,没人知道的,别憋疯了。马达紧紧抱住吴小丽,还是没说一句话。

几天后一个夜晚,马达和吴小丽挖开坟包,撬开棺材,把那个腐臭的家伙装进麻袋,然后把那两只羊放进去,重新埋好。马达事先在鸡公山坳挖了坑,那是给麻袋准备的。马达终于把它打败,虽然这种方式马达不齿,但没有别的选择。其实很简单。

忙活完,天快亮了。两人把花盆摆好,相依坐下。浸了夜露,花开得更艳了,好像少女的脸,在等待心上人亲吻。

责任编辑谢欣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胡学文 期刊:《当代》2009年3期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