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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马上天下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11 14:40:25

徐贵祥安徽省霍邱县人。1959年12月出生。中国作家协会第七届全国委员会委员。1991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著有《弹道无痕》、《仰角》、《明天战争》、《历史的天空》、《八月桂花遍地开》、《高地》等作品,获第七、九、十届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第四、八届“五个一工程”奖;第六届茅盾文学奖。

第一章

十六岁以前,陈秋石一度认为自己是贾宝玉或者梁山伯,至少也是张生。那时候在他的感觉中,隐贤集差不多就是京城或者京城遗址,而他的那个陈家圩子,同大观园应该有差不多的光景。

隐贤集不大不小,在大别山西北的一个平坝上,一个“卞”字形的老集镇,主街东西走向长二里有余,南北走向不过一里,街心一条木板店面夹着青石板路,抵到头最东边的那一点,就是陈家圩子了。陈家圩子四面环水,自成一体,通过那条宽不到一丈、长约十尺有余的竹笆吊桥同外面的世界若即若离,成为隐贤集一道独特的风景。

陈家圩子就是陈秋石的家。圩子最南面是一个厚砖门楼,进门两手各有砖墙草顶厢房三间,一条略微向上的缓坡,往上十几步,仰头便是明三暗五的正房,灰砖黑瓦,飞檐翘角,颇有气势。

陈秋石的书房在正房的后面,两间青砖小屋,门前一条碎石甬道,同前院连接。甬道两边,各有一个砖垒的花台。石榴桂花蔷薇芍药,春夏秋冬都有颜色。一句话说到底,陈家圩子这个小小的后院,同前院截然两个天地。前院都是人间烟火,吃喝拉撒,牛羊鸡鸭;后院闹中取静,宛若世外桃源,是一个白天能看美景、夜晚能做美梦的好地方。

少年陈秋石把自己当成贾宝玉,跟他家的这个圩子有很大的关系。倘若住在佃农的草房里,他断然不会产生这样的联想。也许就是在他读了禁书《石头记》之后吧,书中的至理名言锦绣文章他背得不多,风花雪月的故事倒是记了不少。陈家圩子在他的心里被分成了好几块,一块是怡红院,自然就是他的那两间小房子。至于哪里是潇湘馆,哪里是梨香院,就要看心情了。每每从私塾馆回来,走在陈家圩子的竹桥上,陈秋石的心里头装的尽是大观园的阳光和花草。锥刺股驱不走那份向往,头悬梁拴不住那颗心,孤灯枯坐,看门前花开花落,听夜雨时轻时重,幻想葬花黛玉的滴滴血泪,憧憬抱病补裘的晴雯,品味初试云雨的袭人……

七想八想,就想出毛病了,梦中被窝里的狼藉故事自不必说,白天看人的眼神儿也不一样。有一次在学校排戏,对戏的是隔壁爱群女校新来的安筱芬,一个穿着洋装的娇小玲珑的女孩子。他看着安筱芬,恍惚间思接千古,神游八荒,本来是排新戏《山河魂》的,他居然咿咿呀呀地唱了一段,不知道那调门是黄梅戏还是庐剧,南腔北调,不三不四,倒也情真意切: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村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陈秋石在不知不觉中唱得十分投入,如醉如痴。安筱芬没办法接戏,干瞪眼看着他唱。好在是排戏,而且是自编的新潮戏,怎么唱怎么有理。后来还是编剧本的同学赵子明发现不对劲了,跑到台上瞪着眼珠子问,你唱的是什么?怎么像贾宝玉样?陈秋石这才警醒过来,眼珠子一转说,什么贾宝玉?我在练嗓子呢。

陈家圩子自然比不得大观园的排场,事实上这只是一个乡村财主的土圩子,脏兮兮的全然没有大观园的优雅和繁荣。每次陈秋石从前院走过的时候,就会感到一种莫名的沮丧。前院东边的厢房,一间用来囤积粮食饲料,另一间是锅屋,里面还住着陈家惟一的老妈子杜郭氏和她的男人杜驼子。西边的厢房,除了堆放农具,农忙时也供短工住宿。厢房后面还有牲口棚,紧挨着圩沟,前前后后除了牛粪、猪粪,还有鹅粪、鸡粪、鸭粪、狗粪……这些粪便都是他爹的宝贝,每日大早起,牲口在前,他爹在后,倒钩粪铲,背着粪箕,先圩沟外,后圩沟里,先房前,后塘边,就像拾金子那样拾粪,寸土不留,一泡不落,全都倒进粪窖里,发酵数日,臭气熏天。

这情景陈秋石小时候习以为常了,可是自从上了淮上州的国立中学,见识过城里的花园洋房,领略过城里人身上的气息,他就有点自卑了。说到底,他还是个乡下人啊。

最让他不堪忍受的,还是他的爹。就是从他爹陈本茂的身上,他彻底弄明白了,别说贾宝玉,就连同窗赵子明那样的日子,离他也十分遥远。赵子明的爹是淮上州里的律师,家里住着洋房,上学还有黄包车接送,有皮鞋领带。

清明节的前一天,国文先生黄德胜带着新潮剧社几个同学下乡踏青,还特邀了安筱芬,晌午在陈家圩子吃饭。爹娘倒是很客气,杀鸡摸鱼打豆腐,在后院搞了七碟子八碗,让陈秋石在他的老师同学面前狠狠地抖了一回面子。

那天陈本茂倒是识相,黄先生再三邀请,陈本茂坚持没有跟斯文人同桌进餐,而是跟陈秋石的娘和杜驼子杜郭氏一干人等在前院锅屋里吃。偏偏安筱芬热心,吃了半截,自作主张端了半碗栗子炒鸡往前院锅屋送,没想到就看到了那一幕——陈秋石的爹正在舔碗。

陈本茂舔碗的历史比他的年纪约略只小一岁,有四十多年光景了,杜驼子舔碗的历史是在他给陈家圩子当长工之后,这二人舔碗的技艺都很高超,各有特点,陈本茂是左三圈右两圈,从外沿到碗底,这样可以避免脸皮刮到稀饭汤。杜驼子舔相差点儿,是双手捧碗,从下到上,从左到右。舔碗成了陈本茂和杜驼子吃饭后的一道不可或缺的工序,即便是丰年,家里顿顿有大米白面,他们也还是要舔碗,如果不让他们舔碗,那他们那一顿饭就算白吃了,吃多少都饿。

一个有几十亩良田的当家人,居然舔碗底,伸个大舌头卷来卷去,像个大牲口似的,委实很不雅观,这也是陈秋石对他爹诸多不满意中最不满意的一件事情。有一次陈秋石实在看不下去了,壮起胆子说,爹,家里粮食又不是不够吃,你舔碗干啥?

他爹伸长脖颈子看着他说,够吃?啥时候粮食能让人可着肚皮吃?丰年够吃还有灾年呢,啥时候都不能忘记勤俭。

陈秋石说,那也用不着舔碗啊,舌头在碗底转来转去,看着恶心!

他爹说,恶心?读了几年洋书,你就把自己当金枝玉叶啦?我跟你说,读完这几年,你照样回来给我下田,喝稀饭你得把碗底给我舔干净。

说了几次没用,反而被老爹抑扬顿挫地挖苦,陈秋石以后就不再说他爹了,只是尽量不去看他爹的舔相,眼不见,心不烦。他爹变本加厉,照样舔碗不说,还搜肠刮肚编了一个顺口溜:大米稀饭胜白银,粘在碗底亮晶晶,舌头一卷刮肚里,勤俭持家不丢人。有时候高兴了,开饭前老地主会洋洋得意地哼几句,好像是故意气他的儿子。

好在,过去的岁月里,老地主舔碗不为外人所知,倒也无伤大雅,没想到这次就舔出洋相来。

陈秋石的爹和杜驼子吃的都是杂粮饭,半干半稀,就着萝卜干,已经吃完一碗了,正在做最后的清场。安筱芬端着半碗栗子炒鸡走近锅屋的时候,一眼就看见陈秋石的爹在舔碗,舔得叭叭地响。安筱芬顿时就愣住了,进不是,退也不是,扑哧笑出声来,转身就跑,正好撞在随后而来的陈秋石的怀里。

陈秋石感到纳闷,眼睛从安筱芬的肩膀上面看锅屋,他爹在那当口正端着碗傻呵呵地看着他。陈秋石一看他爹那只明光锃亮的碗底,心里顿时就明白了大半,又气又恼,一把推开安筱芬,面红耳赤地说,安筱芬,谁让你到锅屋来的?

安筱芬端着碗,很委屈地看着陈秋石说,对不起陈秋石,我……老人家把好吃的都给我们了,我不忍心啊!

陈秋石说,我们家就是这规矩,你来凑什么热闹?顿了顿又说,不许跟大伙儿说啊!

安筱芬眨巴眨巴眼睛说,说什么,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这件事情对陈秋石的打击太大了。似乎就在那一瞬间,当头一棒使他明白过来了,他是贾宝玉吗?非也!看看他的爹就知道他今生今世不可能是贾宝玉了,他的爹不是贾政,不是贾赦,甚至不是贾珍,他爹充其量就是个焦大,不,连焦大也不如,焦大还不舔碗呢!

陈秋石在隐贤集师从梁先生读过六年私塾,又考到淮上州国立中学,人就变了个样子,即便回家,也是一身干干净净的学生装,头上一顶黑呢子学生帽,兜上还挂着一根自来水笔,人模人样的。他爹陈本茂一看见陈秋石坐在书房里读书写字摆弄学问,心里就很滋润。他哪里能够想到,儿子不光念书,还唱戏,不光唱戏,还结交三朋四友,男男女女都有。常常是在放假那几天,儿子回来,屁股后面还跟着几个,后院里搬几个凳子,装腔作势,高谈阔论,什么时局啦,军阀啦,民主啦,国民革命啦……陈本茂一听这些云山雾罩的东西心里就别扭,隐隐约约地感觉儿子正在被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教坏。

陈本茂是个正经的土财主,有了一份殷实的家业,他还照样和长工短工一起下田干活,连一泡尿都舍不得在别人的地里拉,哪怕赶集在外,也必定要夹紧裤裆把尿带回到自己的地里撒。陈本茂把汗水摔成八瓣落在田里,长出金灿灿的谷穗,换来白花花的大洋,供儿子上学读书,是巴望他能像他堂兄那样在淮上州、顶不济也在玫山县里谋个正经的差事,打官司也有了底气。可陈秋石却不以为然。有一次他爹愁眉苦脸央求他不要结交那些游手好闲之徒,不要去搞什么青年会主义团之类的半吊子事情,岂料陈秋石眼皮一闪,摇头晃脑地说,大丈夫当有经天纬地之志,此值风云际会江山板荡之际,正是我等有志青年大展宏图改良民族的时机,小小的玫山,岂是我辈久留之地?

这话陈本茂听得半是明白半糊涂,后来陈本茂跟他的表哥、镇上的秀才马先生说了,说这小子成天像没头苍蝇样,学堂一停课就乱窜,你说咋办?

马先生琢磨了半天说,老表,你有麻烦了,咱这表侄在城里念了几年书,怕是把心念野了。赶快找个好人家,给他娶房媳妇。你管不住了,让他媳妇拴住他,裤腰袋拴人比大牢都管用。

这话正对了陈本茂的心思。陈本茂自从听了马先生的话,就把给儿子说媳妇当成了头等大事。

民国十六年,大别山闹出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一帮子城里人,联络了一帮子乡下人,扛起了枪杆子,说是要改朝换代,共产共妻了。隐贤集附近的几家大户惶惶不可终日,组织了民团,派人来找陈本茂,要他出钱买枪,维持地方治安。陈本茂连想都没想就把来人撵走了。陈本茂说,他打他的天下,我种我的田,井水不犯河水,我凭什么出钱买枪?

话是这样说,但是这件事情还是让陈本茂的头皮麻了一阵。钱,陈本茂自然是不会出的,就算闹土匪,也应该由政府出钱,关他什么事情?他担心的是他的儿子惹麻烦。眼下大别山里闹暴动,没准哪天一不留神,让他们把儿子给撺掇上山了,那就把本亏大了。想来想去,一不做,二不休,赶紧给儿子找个媳妇儿,把他拴在女人的裤腰带上,或许是个上策。

陈秋石的叔伯姑妈、隐贤集著名媒婆陈小嘴给陈家提的第一个人选就是蔡菊花。

陈秋石还没有见着蔡菊花,就先一肚子不受用。十六岁那年,他已经明白了他没有贾宝玉的命,不太可能有那种用水做的国色天香的女子来爱他,可是他毕竟念过私塾,上过中学,淮上州里见过洋房,码埠街上听过庐剧,算是有见识的人。再不济,也不至于找个裹脚女人当媳妇啊!他想找一个像安筱芬那样的女学生,搞一场自由恋爱。那年头,外面的世界乱哄哄的,正在提倡新式恋爱新式婚姻,城里的女人早就不裹小脚了。

蔡菊花的祖上是胭脂河的茶叶商,家境殷实,这倒在其次,重要的是陈小嘴那张小嘴委实厉害,两片薄薄的嘴唇说起话来就像嗑瓜子一样,一串一串地往外飞。陈小嘴说,这菊花啊,知书达理,心灵手巧,人呢,细皮嫩肉,长腿细腰。腰细屁股大的女子,主生男娃,一生一个准,不上二十年,保你陈家下上七个八个男丁。

自然,陈本茂也不会单听陈小嘴的一面之词,他让婆娘拿上陈秋石和蔡菊花的生辰八字,找街北头的孙半仙给算了一卦,别的不问,单卜生男育女。

陈秋石他娘踮着小脚,舞扎着巴掌,迈着罗圈腿,笑逐颜开而去,愁眉苦脸而归。问是怎么啦?他娘就把孙半仙的说辞一五一十地说了——家有万金不为富,五个儿子绝户头。陈本茂没有听明白,婆娘就解释给他听,家有万金,就是十千金,一个女婿半个儿,十个女婿不是五个儿子吗?有了这五个儿子,照样是绝户头。

陈本茂一听这话,原本伸长的脖颈子立马就缩回来了,垂下的脑袋就像被霜打的茄子秧,蔫了半晌才抬起头来,抠抠眼窝瞅着老娘们说,咋会这样,咋会这样,你是咋搞的?

婆娘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陈本茂不看婆娘了,看墙,看了好一阵子,才对着墙头说,狗日的的孙半仙,我跟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你怎么就给我弄出这么个卦呢,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就此一卦,陈本茂一病不起,三天只喝了两碗稀饭。

陈秋石他爹一病倒,他娘就慌了,跟儿子商量,赶紧找个媳妇吧,给爹一个定心丸,别让老爹一病不起啊。

陈秋石对于娶亲本来没有什么积极性,只不过他爹火烧屁股地急着抱孙子,他才勉强应付。

正是基于以上想法,陈秋石才答应了他爹的要求。但是答应娶妻不等于答应了娶蔡菊花,一听说蔡菊花和他的八字不合,陈秋石心中暗喜。陈秋石对他娘说,棉花落地砸不烂脚后跟,活人还能被尿憋死?爹的病是心病,心病源于蔡菊花,咱跟他蔡家八字没一撇,不提这门亲事不就得了吗?

他娘说,儿啊,你对那菊花就没动点心思?那可是方圆十里人见人夸的好闺女啊!

陈秋石说,井里的蛤蟆簸箕大的天,离了张屠夫,不吃带毛猪。

他娘听明白了,跑到病榻上跟当家的说了,当家的坐起来,啃了一块鞋底大的馍馍,当天就把事情定下来了,掉过头去,另选一家。

另选的一家姓袁,女子名叫冬梅。陈秋石一听这名字就高兴,后来又听说这袁冬梅读过新学,而且没有裹过小脚,陈秋石更是动心,摇头晃脑地吟诵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善哉善哉,冬梅秋石,珠联璧合也!

在贴着神像的供堂前,孙半仙洗手焚香,面壁而坐,闭目揖手,嘴里念念有词。陈秋石他娘心里七上八下,眼里一半惊恐一半敬仰。约摸两袋烟的工夫,孙半仙睁开眼睛,抓住签筒,左三圈右两圈,然后让陈秋石他娘抽签。

孙半仙举着卦签,对着门外的日头,眯缝起老眼左看右看,然后眼睛猛然一睁说,恭喜恭喜,上上签,家有万金做新娘,一门十郎他人婿。你们家十个少爷,不是别人家的十个女婿么?

陈秋石他娘这回听明白了,踮着小脚一溜小跑回到家里,如此这般说了。陈本茂那时节正坐在前院中间的磨盘上吸水烟,端着水烟筒愣了半晌,没防备眼泪就出来了,哽咽着说,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我陈家世代行善积德,修桥铺路,造福一方,老天爷他都看在眼里啊!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两家说好,下了庚帖,定金彩礼嫁妆一应齐备,择吉日良辰,吹吹打打,欢天喜地就把人给娶回来了。娶了儿媳妇,陈本茂趁热打铁,让陈秋石干脆把学也退了,免得让那半吊子学堂弄得人提心吊胆,专心致志地在家给他造孙子。

小家碧玉袁冬梅果然俊俏,生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新婚之夜,两个学问人琵琶半遮,谈起男欢女爱的感受,陈秋石撑着眼皮说,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只知道做这事快活,没想到这么快活!

袁冬梅巴不得早日怀上,她宁肯忍受把自己撕裂的痛苦,也要为陈家早早地续上烟火。女人一生有没有福气,看的就是这一关啊。

袁冬梅不光长得俊俏,还粗通文墨,偶尔能同陈秋石切磋唐诗宋词,更是让陈秋石喜不自禁。小两口的日子过得甚为美满,如胶似漆,夜夜把个竹笆床弄得咯吱咯吱响。这声音在陈本茂听来,就好比喜庆的锣鼓大年夜的炮仗,每一声都是那样的悦耳动听。

半年不到,陈秋石的眼眶子越凹越深,袁冬梅的肚子鼓了起来。

一家人都把袁冬梅当作鸡蛋一样捧着,地是不让下的,锅屋也是不让进的,连针线活都不让做了。

妊娠四个月,为了确保孙子平安,陈本茂还做了一件不近情理的事情,让婆娘搬进新房,陪伴儿媳妇一起住。儿子又回到后院,住进了书房,书房外间放着陈本茂的一张床,陈本茂夜夜睡在这张床上给儿子把门,为的是防止猴急的儿子熬不住饥渴,去袭扰孙子的好梦。

陈秋石原本不知道男女之间的滋味,倒也罢了,可是自从尝到了甜头,就一发不可收拾,他再也不稀罕什么宝玉黛玉了,耍着小心眼儿穷斯文,隔靴搔痒,望梅止渴,那都是扯球淡的。身边有了水灵灵的女人,贾宝玉就变成了傻瓜。没想到美着美着,袁冬梅就怀上了,他还没有尽兴,老爹就不让他碰自己的媳妇了,真是乐极生悲!

跟媳妇分床的头几天,陈秋石彻夜不眠,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贴大饼,把被褥都揪烂了。陈本茂在外间听儿子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狼啸虎吟,丝毫不为所动。这种事情他经历过,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嘴巴没吃的活不成,鸡巴闲一阵死不了。

渐渐就到了临产期。有时候大白天里,娘到外面忙活了,陈秋石就窜回自己的卧房,手忙脚乱地把媳妇的衣裳扒了,不能干,看看总是行吧?可是越看越上火,妊娠期的袁冬梅更是丰盈水灵,那一对渐渐饱满的乳房,宛如雪白的凝脂,上面镶嵌着两枚花瓣一样暗红色的乳晕,缀在乳晕上面的,是两颗鲜艳娇嫩的乳头,就像雨后太阳下晶莹剔透的樱桃,让陈秋石垂涎欲滴。

大约半年,陈秋石都是在饥渴和愤恨中度过的。

就这么捧到瓜熟蒂落,哪里想到坐月子撞到了天大的麻烦,袁冬梅的肚子里揣着个横胎。全家人折腾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一张黄纸盖上了袁冬梅的脸,三天后从陈家抬出一大一小两副棺材。喜事转眼变成了丧事。

丧事吹吹打打办了好几天。陈本茂这次倒是没有病倒,但是那张老脸眼看着就失去了血色,最后连水色也不见了,活脱脱一张薄纸蒙在颧骨上。一连几天,陈本茂一言不发。

大难当头,还是陈秋石稳住了阵脚,有天晚上喝稀饭的时候跟他爹说,自古好事多磨,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命中有此一劫,劫后余生,必有后福。

陈秋石的半吊子话他爹永远似懂非懂。陈本茂端着稀饭碗,眼睛不看儿子,看稀饭,碗面上映出树皮一样的皱纹。陈本茂说,诸葛亮本事大吧,不也娶个丑婆娘?婆娘是啥?就是下蛋的母鸡!

陈秋石说,姻缘玄机,高深莫测,爹就不要再操心了,儿子自有主张。

过了半年,陈家恢复了元气,提起精神,给陈秋石再娶一房,是码埠街王家小姐。没想到这次更是蹊跷,新娘子进家门还不到四个月,没来由突发急症,一命呜呼。

一家老小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哭得死去活来,媳妇娘家更是不依不饶,呼啦啦几十号人从码埠街涌到隐贤集上,要打架,要验尸,要偿命,倘不是玫山县官判案明白,陈秋石父子差点儿就进了大牢。

一场官司打下来,陈家就败落了,卖了四十亩水田和隐贤集街面上的三间作坊。陈本茂还在咬紧牙关活着,活着的陈本茂对儿子只有一句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见孙子,我死不瞑目啊!

这次没找孙半仙,在陈本茂的眼里,孙半仙的话终于成了屁,于是回过头来再找陈小嘴。

陈小嘴说,你们家如今找媳妇恐怕难了,方圆一百里都知道,你们家少爷克妻,娶一房死一个。

陈本茂面如死灰,呆了半晌才说,他姑,你那张小嘴千金难买,死的也能说成活的,你再给咱想想办法吧,你不能看着咱陈家断子绝孙啊!

陈小嘴说,老哥哥,我问你,蔡菊花哪点不好?

陈本茂说,哪点都好,就是孙半仙说八字不合,要生十个丫头呢。

陈小嘴说,孙半仙的话你要是再听,我立马拔腿走人。

尽管家道中落,陈本茂还是勒紧裤腰带拿出十块光洋,让陈小嘴去胭脂河蔡家走动。岂料此一时,彼一时,蔡家不干了。蔡家说,怎么着,贩牲口啊?他陈家已经是穷光蛋了,他陈家少爷还是个三婚头,克妻的命呢。咱可不能把黄花闺女送到火坑里。

回话传来,陈本茂急得差点儿上吊,厚着脸皮央求陈小嘴再去说合。陈本茂说,花钱不怕,横竖还有几十亩田,要是绝后,陈家还要这些田做啥?

不知道又费了多少周折,幸亏陈小嘴的伶牙俐齿,讨价还价搞了七八个回合,才算把这门亲事给定下来。此时的陈家,只剩下十几亩薄田和一间染坊了。

女大十八变,蔡菊花本来不漂亮,从十六岁长到了十八岁,果然就变了,但不是越变越好看,而是越变越丑了。蔡菊花的丑,是老天爷也帮不上忙的,主要是丑在眼睛和脸上,小眼睛,方脸盘,完全不是陈小嘴夸赞的那样水灵,只不过有一点陈小嘴没有撒谎,那就是细腰肥腚。洞房之夜,掀开盖头,陈秋石一看蔡菊花的模样,犹如当头一棒,眼前金星直冒。他过去是知道这女子不漂亮,他没有想到这么不漂亮。

新婚之夜,陈秋石坐了半宿,蔡菊花哭了半宿。她知道自己模样不俊俏,她配不上陈秋石。她担心陈秋石今夜不碰她,也许就一辈子不碰她了。那她还有脸活着吗,生不如死啊!

陈本茂看出了他的儿子不喜欢自己的媳妇,一着急,就顾不上长辈的尊严了,就顾不上斯文体面了,半夜里把儿子叫出门,手指头点着儿子的鼻子骂,男人立身三件宝,薄田丑妻破棉袄。什么俊不俊丑不丑的,夜黑吹了灯,东西还不是一样的东西?

话粗理不粗,爹说的没错啊。陈秋石叹了一口气,回到洞房,恶狠狠地吹了灯,上床后啥话也不说,把对面的人搬过来,摸摸,东西果然是一样的东西,上面软软的,下面湿湿的。这一摸,就摸出了个别样滋味。此时在他身边的,已经不是什么蔡菊花了,而是袁冬梅。他二话不说,骑上那热热的软软的身子,满腹的愤懑和憋屈都在那一瞬间凝聚在一起,铸成一柄坚硬的犁铧,插进那一片深不可测的水田里。他先是听见了一声隐忍的呻吟,紧接着肩膀就被掐住了。

陈秋石醒来的时候,蔡菊花还在酣睡。她也算完成了一个女人的事业,她可以当之无愧地作为一个女人活在世上了。而她的成功,意味着他也成功了吗?

陈秋石掀开了盖在蔡菊花身上的被子。他盘算着,如果这个丑婆娘惊叫,他就干脆来硬的,强行把她拖在地上,让她大喊大叫,让他的那个只要孙子不要儿子的老爹听个明白,他要通过欺负自己的媳妇达到报复老爹的目的。

可是出乎意料,当他把被子从蔡菊花的身上扯开的时候,这个丑女人并没有尖叫,也没有反抗,她只是缩起了膀子,把赤裸的身体搂成一团,在床上瑟瑟发抖。

陈秋石有些不忍了,他踌躇了一下,还是动手把蔡菊花的胳膊搬开了,让她四肢伸展。他要毫不遮掩地打量他的丑婆娘的全部。蔡菊花好像明白了他的心思,甚至好像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他把她翻过去的时候,她只是略略反抗了一下,就放弃了,她把自己伸开了,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地把她的全部袒露在他的面前,袒露在这个知书达理却又有着禽兽心肠的男人面前。

陈秋石终于看清了女人的全部,他的失望和痛苦就像梅雨季节的河水一样汹涌澎湃。他再也见不到袁冬梅那样雪白如凝脂的乳房了,再也见不到那晶莹剔透的樱桃般的乳头了。眼前的乳房,就像粗糙的杂面馍馍,发黑,发黄;眼前的乳头,就像两颗从刺窝里剥出来的紫黑色的桑葚,没有一点鲜花盛开的气息。这哪里是乳房啊,这叫奶子,他妈的这是乡下人的奶子啊!

两行眼泪从陈秋石的眼角流了出来。就在他扭头的一瞬间,他发现床上伸张四肢咬紧牙关躺着的那个人,已经是泪流满面了。陈秋石的心霎时又软了。他走上前去,把被子盖在了丑女人的身上。

日子依旧按照陈本茂的设想往前走。

翌年春天,蔡菊花给陈家生了个胖大小子。这一年陈秋石刚满十七周岁。陈家重振雄风,上下一片喜气洋洋,陈本茂老泪纵横,把半米袋子铜钱扛到院子外面,像播撒稻谷一样地漫天撒。

那正是春荒时节,有不少叫花子从十里八乡赶过来,陈家圩子门楼外面支起一口熬粥的大锅,但凡有来贺喜的叫花子,稀饭管饱。

就在这一片欢天喜地中,有一个人却闷闷不乐。此人不是局外人,他就是初得贵子的陈秋石。陈秋石一见那孩子就不喜欢,那孩子一点也不像他,没有双眼皮不说,眼睛小得眯成一条缝,大方脸,一看就是蔡菊花的模版。

他爹眉开眼笑,忙得满头大汗,热气腾腾地蹦到他身边说,大喜的日子,你哭丧个脸干啥?还不去好好照顾你媳妇!

陈秋石看着他爹,没搭腔。

他爹说,你媳妇是有功之人啊,陈家的恩人啊!往后不许你再骂她一句,你老子要见到十个孙子才闭眼。

儿子满月的第二天,陈秋石从隐贤集上消失了。

那正是鄂豫皖地区闹红军的时节。关于陈秋石的去向,有很多说法,当然孙半仙的说法最有权威性。孙半仙言之凿凿地说,他在淮上州亲眼看见陈秋石跟着国军江亭耀部队走了。

事实并不是孙半仙说的那样,陈秋石没有跟江亭耀的部队走。

蔡菊花生孩子满月的第二天,赵子明来了,约陈秋石回到学校排戏。大家在台上演生死爱情,如醉如痴物我两忘。演戏可以让死水一潭的生活变得丰富多彩,可以让陈秋石体会到生活中不曾体会到的豪迈和英雄气概。

自从娶了袁冬梅并且退学之后,排戏对他来说已是幼稚的游戏了,兴趣日渐淡薄。

赵子明这次来隐贤集,样子有点神秘。赵子明说,这次排戏,要见到大人物,要做大事。陈秋石稀里糊涂地问,难道一个小小的新潮剧社,还能把天给翻了?

到了淮上州之后,陈秋石才发现,这一次的所谓排戏,真的是要上演一场大戏了。赵子明领着他到皋城大饭店参加了一个秘密会议,会议的主要内容是成立淮上州军事特委,同白色恐怖开展武装斗争。

陈秋石既不是共产党员,也不是青年团员,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让他参加会议。据说这次开会还很危险,外面有人站岗,风声倘若传出去,被江亭耀的部队抓去,那是要杀头的。

坦白地说,陈秋石参加革命的想法并不是没有,而那主要停留在口头上,跟叶公好龙有点相像,说几句大话,唱几句高调,发一些无关痛痒的牢骚,或者附庸风雅,都是没有问题的,真的拿起刀枪去血肉横飞的战场上冲杀,他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

最初坐在会场的旮旯里,陈秋石心猿意马,老是担心会场会被军警突然包围。会议领导人韩子君在台上讲话的时候,他的两只眼睛不停地骨碌。他在察看出逃的路线,一旦有了情况,从正门是跑不脱的,他右手边有个窗户,栏杆是枣木的,虽然硬了点,抱起板凳还是能砸开的。

旁边的赵子明见他老是心不在焉,低声问他,秋石,你是怎么啦?这是党的重要会议,关系到淮上州革命力量的生死存亡,你要认真聆听上级的指示。

陈秋石支支吾吾地说,啊,我在听啊……是不是要组织军队上战场啊?

赵子明说,要成立淮上州独立师,开到大别山同江亭耀的部队作战,配合红四方面军反围剿。

陈秋石一听这话,脑袋都大了,心里埋怨赵子明没早一点把话说清楚。赵子明当初劝说他到淮上州来,只是说要排戏,至多搞搞学生运动,哪里想到是成立军队去打仗啊?可是事已至此,他又不好反悔。

陈秋石这才知道,赵子明已经是地下党员了。他后悔得要死,不该被赵子明拖到这个危险的漩涡里去。他说过要参加革命吗?好像有这方面的流露,可是,可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过去信誓旦旦地说过不少大话,什么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什么砍头只当风吹帽,什么甘当革命马前卒之类的话都说过,覆水难收啊,现在退缩是要遭人耻笑的。

陈秋石正在忧心忡忡的时候,袁春梅出现了。

袁春梅的出现,就像黑暗中突然升起了太阳,使这个空气沉闷的会场骤然间明亮起来,空气中洋溢着桂花的香味。

陈秋石那一瞬间,恍然如梦,脑子里出现了空白,几乎忘记了几分钟前还强烈地支配着他的逃跑的念头。

在少年陈秋石的心目中,凡是有女人参与的事情,都是靠谱的,也是安全的,连漂亮的女子都来了,你的小腿肚子还抖什么抖!

袁春梅是陈秋石首任妻子袁冬梅的堂妹。过去陈秋石曾经在袁冬梅家见过袁春梅,那时候她还是小姑娘,十二三岁的样子,一双纯净的眸子天真无邪,跟在堂姐的身后,像个跟屁虫。转眼之间,这个跟屁虫长大了,脑后的发髻被剪掉了,理了一个二刀毛革命头,明眸皓齿,面如桃花。她现在是会议的工作人员,给大家分发传单,发到陈秋石面前的时候,她的眸子里闪烁着惊喜的光芒,低声说,姐夫,没想到你也参加到革命队伍来了,我们一起战斗,去打倒列强,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

陈秋石傻傻地看着袁春梅,一不留神,眼睛就有点下滑,滑到了袁春梅的胸脯上,那微微隆起的胸部让他在那一瞬间恍如隔世。他分明看见了袁春梅的两只雪白高耸的乳房和饱满的乳头,同袁冬梅的似乎一模一样。直到袁春梅嗨了一声,他才骤然警醒,惶恐地抬起眼睛,为自己的下作心跳不已。好在袁春梅并没有察觉他走神。

袁春梅热情洋溢,脑门上汗涔涔的,一双清澈的眸子湿漉漉地看着陈秋石。

陈秋石呆呆地看着袁春梅,垂下眼皮,又抬起脑袋,慢吞吞地说,小妹,我们这是要跟谁战斗啊?

袁春梅说,你没有听韩子君同志说吗,我们要组织一支红色武装力量,开到大别山去和江亭耀的部队作战。

陈秋石哦了一声,目光从袁春梅脸上移开,看着窗户外面渐渐西沉的夕阳出神。他在心里想,赶快结束吧,开完这个会,他还是赶快滚蛋,回到隐贤集,和他那丑妻薄田小眼睛儿子过日子,继续忍受那杂面馍馍一样丑陋的乳房和黑紫桑葚一样丑陋的乳头。他可不想到山里和江亭耀的部队打仗。

可是,他的如意算盘又打错了。当天晚上散会之前,淮上州地下组织的领导人韩子君宣布了几项决定,一是特批二十六名同志加入淮上州地下组织;二是淮上特委军事部即日移师三十铺,游击支队宣告成立;三是为了加强武装斗争力量,派遣赵子明等十名同志,隐瞒身份,报考黄埔军校南湖分校,连夜出发坐船到信阳,再改走陆路到武汉;四是……

往下还有几条决定。后面的决定陈秋石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也在特批加入组织的人员当中,而且还是被派往黄埔南湖分校的人员之一。

陈秋石不是糊涂蛋,这个时候如果他退缩了,那就不是组织上答应不答应的事情了,因为他已经参加了这样一个事关重大的秘密的会议,他已经掌握了组织的秘密,一旦他脱离了组织,组织上是不会让他活着留在淮上州的,除非他去向国民党反动派自首。可是,组织里有这么多志同道合的好朋友,要让陈秋石去出卖他们,显然也是不可能的。

转眼之间,陈秋石就冷汗飕飕了。到饭馆吃饭的时候,陈秋石瞅个空子问赵子明,怎么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让我加入地下组织了?

赵子明停住筷子,惊愕地看着他说,怎么没打招呼?我上午在路上不是跟你说得很清楚吗,我们要加入地下组织,为革命事业抛头颅,洒热血。你当时还很激动,说大丈夫纵也天下横也天下,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陈秋石把肠子都悔青了。他恍惚记起来了,那些话他确实说过。

那顿晚饭不算差,除了青菜豆腐,居然还有叶集风味萝卜炖羊肉。可是陈秋石吃到嘴里,索然无味,感觉就像在吃最后的晚餐。他想质问赵子明,虽然我同意加入地下组织,但是我没有说要报考南湖分校啊,为什么不打招呼?但是这次他没有问,他变得聪明起来了,他知道现在一切都迟了,而且他从韩子君和赵子明等人的表情上看,这是一件很重要很严肃的事情,他如果三心二意,组织上秘密处置他的可能性不是没有。

陈秋石庆幸的事情有三件,一件是到南湖报考黄埔分校,毕竟比参加游击队直接拉到大别山去打仗要好。二是同船到南湖的还有两个女生,两个女生中就有袁春梅。袁冬梅去世之后,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常常在惊悸中哭醒,而袁春梅比她的堂姐还要漂亮,天生丽质,神清气爽。袁春梅的乳房一定是洁白高贵的,袁春梅的乳头一定是晶莹剔透的,这一点从袁春梅的脸上就能看得出来。他乡遇故知,倘若以后志同道合,就一封休书把丑婆娘蔡菊花给休了,跟袁春梅过上有爱情的日子。

陈秋石庆幸的第三件事情是,他已经有了儿子,无论怎么说,他给爹妈有了交代,丑是丑点,好歹是个传宗接代的种啊!

吃完饭,大家就分头行动了。各人行李都很简单,连书都不用带,南湖分校内部的同志已经安排好报考入学事宜,不出意外的话,那个军校,考得上要上,考不上也得上。

组织上给大家发了盘缠,每人三块大洋。

袁春梅跑过来对陈秋石说,姐夫,太好了,我们就要投身到火热的武装斗争当中了。我的心已经飞到了南湖,飞到了长江边上,飞到了火热的战场上了。

陈秋石看着袁春梅那双漂亮的晶莹的眸子,突然来了精神,腰杆一挺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袁春梅高兴地说,姐夫,你这样想真是太好了,好男儿志在四方,功名应向马上取……

陈秋石随口接道,男儿何不带吴钩,直取关山十五州……

袁春梅说,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两个人一唱一和,越说越多,越说越投机,越说越来劲,到了最后,陈秋石真的激动起来了,好像他已经纵身骑在马背上,挥军掩杀,所向披靡,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这以后,袁春梅就不喊他姐夫了,喊他秋石兄。

几年后陈秋石在红四方面军的一支部队里当团长,因为肃反被关进土牢,差点儿被砍了头。那也是个夕阳西下的黄昏,他在无数个后悔当中,最后悔的就是几年前的这个黄昏,他确实是被一种虚无的激情冲昏了头脑,说了那么多的大话,做了那么大的蠢事,当真像他爹说的那样是个半吊子。

四天后到了南湖,应考的卷子很简单,形同过场戏,问了一些三民主义的常识,然后就是中国古代一些著名军事人物和著名战例。这时候陈秋石才发现,他过去在新潮剧社里排戏得到的那些知识,远远比他在淮上州国立中学学的数学物理管用得多,他是以高分考入黄埔军校南湖分校的。

陈九川最早的名字不叫陈九川,叫陈继业,这个名字是他爷爷给起的,除了希望自家东山再起,还有一层更深的意思,继业的谐音就是盼父。

继业的名字喊了三年,陈秋石杳无音信。那一年小继业生了一场热病,把一家人吓得魂都没了。陈本茂豁出了老本,雇了一驾马车拉着孙子到淮上州治病,而且进的是洋医院,用的是西洋的药品。继业的病倒是治好了,家里的大洋也折腾掉不少。回到隐贤集,陈本茂还是不放心,又请孙半仙给孙子看前景。孙半仙说,你知道你孙子为啥老是头疼脑热吗?你儿子娶了两房媳妇,都是不到二十岁归西的,阴魂不散啊,她们阴魂不散找谁去?就找你的孙子。

陈本茂老泪纵横,匍匐在地,磕头如捣蒜,一个劲儿哀求孙半仙想办法解救他的孙子。

孙半仙举着右手,手心朝内,手背朝外,问一句,陈本茂答一句,末了,孙半仙说,你那两个死去的儿媳妇,一个难产而死,是善鬼,对你家怨气要小一些。还有一个暴病而亡,不是善终,是厉鬼,对你家怨气冲天。春天你孙子头疼脑热,是善鬼作祟的小劫,破财消灾,她收几个香火也就罢了。可是秋冬属阴,厉鬼猖獗,你孙子到了秋天还有一大劫难。

陈本茂一把把孙半仙的腿给抱住了,哭着喊,大仙啊,咋办啊?

孙半仙说,你这孙子是戊辰年丙辰月生的,没错吧?

陈本茂说,千真万确,一点不差。

孙半仙说,属龙的。而你那阴间厉鬼儿媳,是属虎的。龙虎一斗,两败俱伤。

陈本茂说,只求大仙指点迷津,救救我的小孙子。

孙半仙叹了一口气,说了声,难啊,拿腔拿调地扭捏了半天,直到陈本茂表示再奉献三十块洋钱的香火,这才慢悠悠地说出了陈继业的前景和处置的方法。孙半仙说,我在关帝爷那里为你的孙子改了八字,从今往后,他就是丁卯年生人了,改龙为兔。

陈本茂一骨碌从地上翻起来说,大仙,咱听你的,今儿个晚上,咱就摆席给孩子长岁。

没有了陈秋石的陈家,就像断了脊梁骨的狗,光景一天不如一天。

陈本茂有一次红着眼睛对蔡菊花说,闺女,嫁到陈家屈了你,可是没办法,这是天意,是观音菩萨派你来的,就是来给陈家送烟火的。你还年轻,陈家不能圈你一辈子,但是眼下你不能走。娃子长到十岁,你愿意到哪里到哪里,陈家会像嫁闺女一样给你办嫁妆。

蔡菊花也红着眼睛,眼泪扑扑簌簌往下掉。蔡菊花说,爹,我给陈家当一天媳妇,就是陈家一辈子的人。我哪里也不会去,我生是陈家的人,死是陈家的鬼。

陈本茂那时候也就四十多岁的样子,披星戴月地侍奉他那剩下的十几亩薄田。家里的长工辞退了,春耕秋收忙不开的时候,请两个短工,大鱼大肉吃上三五天,把庄稼收上来,还是吃咸菜萝卜干。老母鸡下蛋是断然不许吃的,放进罐子里攒着,赶集的时候,由老头子自己挑上街头,卖几个铜钱,再放到另一个罐子里。爷爷攒这些钱,不像过去是为了买地,而是为了孙子。儿子的出走使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买地再多,也拴不住人心,他的地盘再大,儿子长腿一蹽就能走出去,用不上一袋烟的工夫。

日子终于又恢复了平静,清贫使得陈家多了很多忧愁,多了很多思念,却又少了一些烦恼。

陈家一日三餐是不缺的,继业碗里的东西永远要比他的爷爷碗里的好,三天一小荤,十天一大荤,小荤就是鸡蛋鸭蛋,大荤则是鸡鸭鱼肉。但是有一条,吃干饭老头子要求孙子碗底一粒不落,喝稀饭则必须把碗底舔得不用水洗。到了三岁头上,陈继业已经把舔碗底的技术掌握得八九不离十了,像他爷爷那样,左三圈右两圈,从外沿到碗底。并且学会了他爷爷创作的顺口溜:大米稀饭胜白银,粘在碗底亮晶晶;舌头一卷刮肚里,勤俭持家不丢人。

陈本茂对蔡菊花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孩子就像庄稼,春分撒谷,谷雨养苗,清明栽秧,芒种灌浆,小暑割稻。气候节令,一步都不能落下。

蔡菊花说,爹,我懂了,春夏秋冬,该吃什么,该穿什么,媳妇都记住了。

陈本茂说,人说富不过三代,没想到这话在我这一代应验了。世上万物,都是轮回的。继业这一代,是第四代了,要开始发迹了。怎么发迹啊?我是想让孩子读书,可是我又怕让孩子读书。读书害人啊,秋石不就是被读书给害了吗,读书把人眼眶子读高了,把人心给读野了,读书把人读成了半吊子。

蔡菊花说,爹爹,您要是怕读书把人害了,咱就不让继业读书,还是种田吧。

陈本茂闭眼沉思,骤然睁开眼睛说,不行,不行啊!还是要读书,要读大书,不能像他那个半吊子爹,读半吊子书,当半吊人,做半吊子事。咱们的继业,要读大书,上大学堂,做大学问,当大人物。

以后陈秋石总结自己一生的遭际,他发现他阴差阳错地从了军,可以说是歪打正着。

一步走错了,步步都是错。到了黄埔南湖分校,发了一身国军军服,戴上了青天白日军帽,他再后悔也没有用了。赵子明清清楚楚地跟他说了,从现在起,你就是组织里的人了,一切都要服从组织的分配。如果对革命三心二意,一切后果自负。

分班之后,上了几天思想教育课,就开始上基础课,有队列、刺杀、射击等等课目。

体能技能,搞这些东西陈秋石不是强项。他出身并不贫寒,小时候没吃过多少苦头,前几天弄得筋疲力尽,还老是被教官训斥。跟陈秋石相比,赵子明更是名门之后,但是赵子明思想准备充分,训练场上一丝不苟,刺杀射击很快都拿到了好成绩。

晚饭后有了时间,赵子明找陈秋石谈话,要他放下公子哥的架子,同工农子弟打成一片。

陈秋石不说话,他在心里说,他妈的我算被你害苦了。老子是革命的料子吗?硬是被你明里暗里拖上了这条破船,今天被太阳晒得暴皮不说,明天没准还会被子弹打成筛子。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做鬼我也得找你算账。

基础课很快就过去了,陈秋石磕磕绊绊搞了个合格的成绩。

进入到战术常识课,陈秋石的兴趣渐渐地就被调动起来了。动脑子的事情,陈秋石不怕,他天生爱动脑子,凡事都爱琢磨个一二三四。地形运用,敌情分析,兵力部署,火力分配,时机把握,机动展开等等,很快就弄出了名堂。最让陈秋石得意的是攻防战术演练,学员们分别被赋予营、连、排军官职责,布阵谋局。站在野外作业场地上,山川河流,道路桥梁,集镇田野,芸芸众生,尽收眼底。这种感觉让陈秋石有几分亢奋,感觉自己很神奇,很了不起。

战术课里的基础科目是地形,夫地形者,兵之助也,知远近,则能为迂直之计;知险易,则能审步骑之利;知广狭,则能度众寡之用。主教官杨邑非常重视地形知识的教育,尤其令他欣喜的是,他很快就发现,那个名叫陈秋石的学员对于地形有着异乎寻常的悟性。

地形课的关键就是定点,确定站立点和目标点。有了这些点,再把周围的地物地貌连接起来,就形成了对整个战场地形的全面掌握。奇怪得很,陈秋石练习看地图,三分钟就能记住所有的图例和标注,一个小时就能堆出沙盘。现地勘察的时候,几个点一定,就能把地形图绘制出来,而且同制式的不相上下,这个本事让杨邑大为惊奇。他问陈秋石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功夫,陈秋石老老实实地回答,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看地图的时候,眼前出现的就是实际的地物地貌,他看实地的时候,眼前就是坐标系和等高线。

杨邑说,那你麻烦了,要么你是个土地爷化身的小鬼,要么你就是个军事家。

陈秋石不解,傻乎乎地看着杨邑。杨邑说,打仗总是要在一定的地区展开,陆军的战争,成也地形,败也地形。可以说,陆军打仗,除了知己知彼,最重要的就是要会利用地形,以少胜多靠地形,以弱胜强靠地形,以逸待劳也靠地形,长驱直入靠地形,剑走偏锋也靠地形。一个军官,对于地形的熟悉出神入化,就好比布置战场于股掌之上,如此焉不稳操胜券?

陈秋石心中窃喜,但还有点不放心。课余时间,在校外红山脚下和秋子河边,肉眼吊线,判断方位物的高程距离,绘于图上,以后再用仪器测量,总是大同小异,于是信心倍增,冥冥中竟然觉得自己将会成为一代名将,今日韩信,当代孔明啊!

连排攻防战术演练考核的时候,杨邑给陈秋石出的科目是山岳丛林连队防御战斗。在课堂兼指挥所里,陈秋石在地图前把他担负的防御地段黄石崖一带地形研究得滚瓜烂熟,沙盘做得逼真,首先就赢得了杨邑的夸赞,指定由陈秋石担任首轮演练指挥。

但接下来出了问题,实施兵力火力分配的时候,陈秋石大胆使用了一线四点配置,仅用一个排的兵力担任阵地防御,另外两个排欠一个班分别配置在敌方进攻必经之地洋河无名高地和后退必经之地筛子坑。

杨邑看了陈秋石的部署方案,良久不语,问其理由,陈秋石振振有词地说,黄石崖一带地形外细内深,犹如葫芦,此处设防,应是虚设。他若来攻,也必然是佯攻,意在牵制我方。如果我的判断正确的话,长官交给我的这个仗应该是以虚对虚,战斗一旦发起,真正的战场并不在这里,第一战场应在洋河无名高地。我主阵地虚晃一枪,即退向洋河,配合二排对敌实施阻击,迫敌沿原路后撤,此时我先机埋伏在此处的三排迎敌开火,打乱其队形,我一排二排尾随包抄,此阻击战即可由虚变实,达成歼敌于瓮中之功效。

杨邑问,你能肯定长官的意图在于以虚对虚?

陈秋石说,长官交给我的敌情和地形条件,完全不是打阵地阻击战的态势,如果不是以虚对虚,那就是长官的战术思路出了毛病。

陈秋石讲这话的时候,胸有成竹,底气很足,出言不逊,让赵子明等同学暗中为他捏了一把汗,心里埋怨陈秋石这个书呆子得意忘形。

果然,杨邑的脸色很不好看,阴沉了很长时间才把目光转向其他同学说,你们谈谈看法。

众学友于是七嘴八舌,有的认为陈秋石的布防可以出奇制胜,有鬼斧神工之妙,有的认为这样出奇的用兵风险太大,有一厢情愿之嫌。赵子明是持不同意见者,他甚至认为陈秋石这是标新立异哗众取宠。他的观点还是老老实实地打阵地战,以主力布防在一线,最多派出一个排的兵力在两翼打援。

杨邑一直沉吟不语。等众人说完,杨邑缓缓打开他的讲义夹,将里面的《黄石崖防御战斗兵力部署示意图》展开,挂在墙上,众学员慢慢看明白了,瞠目结舌。原来杨邑的战术就是虚晃一枪,在战斗发起后将主战场延伸到洋河无名高地和筛子坑一线。也就是说,陈秋石的部署,同杨邑的战术设想不谋而合。

这一下,陈秋石更是声名大振。杨邑在训练处的教学会上说,陈秋石此人对于战略战术的悟性是他近两年中第一次遇见的,不仅知己也知彼,不仅讲究诡道,也有章法,尤其善用地形。同样一个地形,经他勘察,可以作出攻防、明暗、白昼等数个方案,滴水不漏,此人如果加以实战锻炼,很快就能成为战术高手。

因为有了这个成绩,陈秋石获得休假一天的奖赏。

杨邑对陈秋石的器重是显而易见的,为了鼓励陈秋石,他甚至把自己喜爱的一套厚厚的十本线装书《阵中要务令详解》送给了陈秋石。杨邑对陈秋石说,万丈高楼平地起,带兵打仗,要从最底层做起,当得连长,就当得团长。品行操守,率先垂范,运筹帷幄,工于心算,此乃为将之基石。

陈秋石诚惶诚恐地问,长官,你认为我能长久扛枪吃粮吗?

杨邑说,时势造英雄啊!以你的天分,应该是个将才。

学业上有了起色,就开始想家了。尤其是在训练学习间隙,身体闲下来了,脑子就开始乱,千里之外故土山水常在梦中萦绕。还有那个刚刚满月就被他抛弃的娃儿,虽然那模样他看着不顺眼,但那毕竟是自己的骨血,还没有认真地睁开眼睛,就失去了生身之父,想想那孩子委实可怜,自己这个当爹的委实不是个东西,是个半吊子。

有时候情到深处,不禁潸然泪下。

休假日的那天上午,袁春梅来看他,两个人在校园外面的秋子河边散步。袁春梅说,秋石兄,你们队里的分数榜我都看了,器材技术和战术指挥连续三期名列前茅,你进步得真快啊!照这么学下去,你很快就会成为我们革命武装的骨干力量。

陈秋石心里一怔,不言语了。他似乎这时候才意识到,他学的这些东西,可不是仅仅纸上谈兵,不仅仅是用来显示才华的。革命是什么?在哪里革命,怎么革命,革谁的命,这些问题对他来说至今仍然抽象,仍然茫然。

他问袁春梅,有没有同家里通信,知道不知道老家的情况?

袁春梅说,我们的组织有铁的纪律,既然参加革命了,就不能再受个人感情的羁绊,我们的行动是高度保密的,离开了大别山,我们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直到革命取得成功的那一天,我们再回去建设我们的美丽家园。

袁春梅说得很动情,袁春梅说这番话的时候,两只水灵灵的眸子充满了神往。

陈秋石尽管还不知道革命是个什么样子,可他从袁春梅的眸子里看见了革命的美好远景,就像天空一样晴朗,就像太阳一样明亮。这明亮常常使他魂不守舍,日月颠倒。这明亮常常照亮了他的天目,能够看见过去的岁月,看见那一对饱满柔韧的乳房和含苞待放的樱桃。此刻陈秋石的脑子又热了起来,昂着脑袋说,春梅,我跟你说,大丈夫纵也天下横也天下,我陈秋石既然投身革命,就断无半途而废的道理,马革裹尸在所不辞。组织上指向哪里,我就打向哪里!

袁春梅兴奋地说,我们的革命武装,缺的就是你这样的知识分子。我们很快就要毕业了,让我们积极进取,争取早一点投入到火热的武装斗争中去吧,是英雄,很快就有用武之地了!

袁春梅说得激情充沛,那张娇媚的小脸蛋,此刻被激情燃烧得红扑扑的,军装下面微微隆起的胸脯诱人地起伏着。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美丽啊,伸手可及的诱惑啊,让陈秋石心惊肉跳。

袁春梅转身,仰脸,举起亮晶晶的双眸,深情地看着他,注视良久,眼睛里洋溢着灿烂的光芒。袁春梅说,你这几个月学业突飞猛进,深得教官的赏识。根据上级安排,我们在毕业的前夕,不仅要把我们自己的人拉到革命队伍里,还要在教官中发展同情革命的力量。你的任务是秘密接触杨邑,试探他的态度,争取把他发展为自己的同志。这个人军事上很有作为,我们的队伍需要这样的人。

陈秋石一听这话顿时愣住,脑袋哗的一下就大了。他看着袁春梅,怔怔地半天没有做声。

袁春梅问,你怎么啦,难道你不想接受这个任务?

陈秋石把眼皮耷拉下来,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杨教官赏识我是不错,可杨教官是老牌的军人,厌恶政治,专心治学。这样的人,油盐不进,我怎么可能把他拉到革命队伍呢?我若去跟他讲我是共产党,那不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吗?

袁春梅看着陈秋石,陈秋石是满脸的认真,袁春梅想了想,细细一琢磨,看陈秋石这个模样,恐怕真不是搞秘密工作的料。于是说,你的顾虑也有一定的道理,我向组织反映。不过,你不能放松,有机会,你还是要多接近杨邑。

陈家的灭顶之灾降临在继业五岁那年。那年淮上大旱,寸草不生,饥民遍野,大别山里闹起了匪患。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土匪董占水的队伍摸进了隐贤集。陈本茂一听见镇上响起了枪声,人喊马叫,就知道上土匪了。老头子最先想到的是孙子,心急火燎地扎了一个火把,让蔡菊花赶紧带着孙子回胭脂河娘家。

蔡菊花眼含热泪,结结巴巴地说,爹爹,你跟娘一起跑反吧,咱们一家先到胭脂河避两天风。

老地主头摇得像拨浪鼓说,我和你娘跑不动了,不能拖累你们,你们娘儿俩快跑。

蔡菊花背起继业,担心二老,一步一回头,出门才走几步,公公就追了上来,往门前圩沟一指说,从竹桥往西数,第三棵柳树下面有东西。往后回来倘若见不到我和你娘,你就把那东西取出来。记住,要让继业读书啊!

蔡菊花说,媳妇记住了。

老地主又说,要让继业娶一门好亲,陈家不能断根啊!

蔡菊花说,爹爹你放心,媳妇一定办到。

老地主说,还有一件事情,往后万一我和你娘不在人世了,你就嫁个好人家,不过孩子不能改姓。陈家只有这一根独苗了,你不能让我断子绝孙。

蔡菊花说,我不会再嫁人的,我就是死也要等到他爹回来,把孩子交到他手上再死。

老地主说,别提那个半吊子了。我们陈家败落至此,都是这个半吊子带来的祸害。把孩子的名字给改了,再也不要盼他那个半吊子父亲了,就当他死了!

蔡菊花说,那怎么行啊,他是孩子的爹啊,他就是妖魔鬼怪,我和孩子也得盼他回来。

老地主一跺脚说,闺女,你往前看,一二三四五,前面有九道山梁,出了这九道山梁,就是通向淮上州的官道。继业继业,往后就不叫继业了,大名陈九川,走出九川,大路朝天。闺女你可记住了?

说完这话,老地主推了儿媳妇一把,转身走了。

土匪是半个时辰之后杀到陈家的。其实土匪也早就知道陈家败落了,但土匪头子董占水认定了一个死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陈家再穷,也比那些木匠铁匠强,所以陈家这一站是不能漏掉的。

半夜时分,陈家圩子燃起了熊熊大火。董占水的队伍把陈家大院里三层外三层挖地三尺搜了一遍,除了一些破旧的衣物,只有几吊铜钱,折合十块大洋都不够。

董占水很是失望,命令小喽啰架上火,把老地主老两口吊在上面烤,烤一阵用竹帚捅一阵。老两口的惨叫不绝于耳,但是至死也没有说出藏钱的地方。

蔡菊花带着儿子没有逃回胭脂河,惊慌之中,她把路走错了,硬是在深山老林里转了两天多,直到第三天天明时分她才发现,她和儿子走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一打听才知道,这个地方叫东河口。

那一天娘儿俩在东河口的西街头坐了半个时辰,孩子又累又饿,却不哭,睁着一双混沌的小眼睛,看头顶上飞舞着苍蝇。蔡菊花欲哭无泪,不知道下一步路该往哪里走。

正在愁肠百结之际,从东河口街中心走过来一个面相斯文的男人,穿着一身灰色长衫,脚下一双千层底布鞋,一尘不染。男人走到蔡菊花娘儿俩身边,停下步子,细细打量。男人揉揉眼睛说,我看你娘儿俩风尘仆仆,满脸惊慌,莫非有难处,为何枯坐街头?

蔡菊花不摸这男人底细,抱过孩子,一言不发。

男人说,大小姐你不用怕,我是东河口的教书先生,正正经经的读书人,见你母子可怜,想必是外乡落难之人。有何难言之隐,但说无妨,本人或许可以帮你指出一条生路。

蔡菊花一听说这人是教书先生,先就松了三分戒备,抬头看了男人一眼。

男人说,天已晌午,看这光景,你娘儿俩已受颠沛流离之苦,想必又累又饿。我这里有铜钱三文,你且拿去买两个烧饼,要一壶粗茶,充饥解渴。若前方有路,随你自便。若无处可去,我家就在镇西,打听郑秉杰家便是。我或可为你作保,在镇上谋一帮工营生。

男人说完,将几枚铜钱轻轻放在孩子身边,叹了一口气,掉身走了。孩子看见铜钱,并不欢喜,迟疑了片刻,伸出脚去,用脏乎乎的鞋底踩住铜钱。蔡菊花看着男人的背影,觉得那人背影挺得很直,方方正正,晌午的阳光从头顶斜下来,落在那人的肩上,那人就像扛着太阳行走。蔡菊花把孩子一推,站了起来,喊了一声,大哥!

男人站住,转身。

蔡菊花掠掠脑门前的乱发,揉揉眼角,抠抠眼屎,抻抻衣襟,迈出不小的小脚往前走了几步说,大哥,乱世之中,好人难寻,算咱娘儿俩有福,遇上大哥这等面善之人。大哥好人做到底,就帮俺娘儿俩寻个落脚的地方,贱妇粗活针线样样做得,有一口饭吃,把孩子拉扯大,贱妇来世做牛做马报答大哥的恩情。

说着,扑通一声跪下双膝,冲着男人磕了个响头。

男人慌忙奔过来,弯腰想扶起蔡菊花,又停住了,搓着手说,大姐快快请起,有话从长计议。

蔡菊花仍然跪着说,俺娘儿俩的生路,就拜托大哥了。

这时候围过来几个闲人,站在一边看热闹。一个十来岁的半大橛子吸着鼻子说,郑大先生的皮又痒了,领个丑娘们回家,又有好戏了,到你家看上吊。

男人顿时涨红了脸,冲那懒汉说,刘锁柱,你不去帮你爹拉风箱,到这里起什么哄!

刘锁柱挤眉弄眼,活脱脱一个小无赖,摇头晃脑地唱道,郑大先生好好好,穿着长衫满街跑,前脚领个要饭的,后门太太忙上吊。

说完,冲男人一龇牙,做了个鬼脸,转身一溜烟跑了。

男人转向蔡菊花说,大姐,你快起来,跪在这里成何体统?我已经跟你说了,逢人有难,我不会袖手旁观。你跟我到学校去吧,住下后我再给你谋个差事。

蔡菊花一听,又往地上磕了两个头,这才起身,往四下里看了看,拉起孩子,昂首挺胸,跟着男人走了。

陈秋石最终没有接受策反杨邑的任务,怕担风险是问题的一个方面,杨邑的为人是另一个方面,而且是重要的方面。

刚到黄埔分校不久,学员们就知道了,杨邑是一个非常厉害的角色,此人陆军保定军官学校出身,在北伐时期就是左路军前卫连的连长,在同张中常的部队作战中,屡立战功。黄汀一役,杨邑身先士卒,率部攻关夺隘,从涯子关打到长江北岸,创造了日行百里、鏖战六次、歼敌四百的战例,曾经得到过北伐军总司令的表彰,黄汀战役结束后即升任营长。

杨邑虽然作战骁勇,但是也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此人自视甚高,比较傲慢,通常不把人放在眼里。北伐胜利,杨邑在一个团里当参谋长,因为拒吃空饷,同团里多数军官交恶,后来发展到同团长动枪,并且关了那位吃空饷团长的禁闭。这件事情导致大家都不愿意同这个不识时务油盐不进的家伙同僚。不久杨邑就被调离战斗部队,到黄埔南湖分校当了一名战术教官。

像这样一个刻板固执的军官,你去动员他改变信仰,去跟泥腿子闹革命,那确实是一件碰壁的事情。所以,尽管赵子明等地下组织负责人殚精竭虑地做工作,直到一年后本期学员临近毕业,对杨邑的策反工作也还是没有头绪。

次年五月,红军鄂豫皖根据地形势恶化,部队在国民党军的围剿下,被迫向西南实行战略转移。

红四方面军亟须军事和技术人才,组织上决定赵子明、陈秋石等人先走一步,由地下组织护送到宜昌,转道川陕根据地。这样一来,陈秋石不仅同先生杨邑不辞而别,也同袁春梅分了手。袁春梅是学习无线通信技术的,据说那时候红四方面军的设备奇缺,就是有技术人员,也派不上用场,袁春梅和另一个来自淮上州的女子韩锦奉命继续求学。

出逃之前的晚饭后,陈秋石不顾赵子明的严厉警告,硬着头皮跑到了女兵队,通过一个熟人,把袁春梅叫到了女兵宿舍后面的假山旮旯里。袁春梅一见陈秋石,神情非常紧张说,你怎么来了?不是规定离校人员同留校人员不再联系吗?你这样违反纪律,会给革命带来损失的。

陈秋石说,不行,我不能连你的面都没有见到就离开,我有话要跟你讲。

袁春梅说,情况紧急,你赶快说吧。

陈秋石却说不出口了,扭扭捏捏憋了半晌才说,春梅,这一别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重逢。

袁春梅明白了,不动声色地看着陈秋石,看了一会儿才说,秋石兄,你不要想多了。我们是革命同志,在武装斗争形势十分严峻的时刻,我们不能缠绵于小资产阶级情调。你马上就要投身到武装斗争的第一线,你一定要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能违反组织纪律。

陈秋石说,你会到川陕根据地吗?

袁春梅说,傻话,我现在怎么能肯定?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在不久的将来,我也会离开南湖,回到组织的怀抱。到那时候,即使我们天各一方,我们也一定会为同一个信仰和同一个目标战斗。

蔡菊花给自己改了一个名字,叫黄寒梅,这也是陈本茂在最后的关头交代的。陈本茂知道自己老两口大限将至,土匪一旦打家劫舍,都讲究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活着的人必须隐姓埋名。

黄寒梅带着陈九川在东河口落了下来。

安顿之后才知道,那个被人称为郑大先生的郑秉杰,是东河口公立小学的校长,也是方圆数里家喻户晓的大善人。去年冬天在年后返乡的路上遇到一个投河寻死的女子,郑秉杰让用人停下牛车,将女子救下并带到东河口,反复盘问才知道,这女子名叫江碧云,原来是被泸州人贩子卖到霍州充作窑姐的学生。郑秉杰见她读过书,便把她接纳为小学临时教员。岂料这事风风雨雨传到太太的耳朵里,太太便专程赶到东河口问个究竟。偏偏这女子有几分姿色,刚刚死里逃生,还有几分病态,楚楚动人。太太疑惑郑秉杰以乡村教育为名,行寻花问柳之实,大闹一场,非要郑秉杰辞退那女子不可。郑秉杰深感难堪,一再解释,太太不听,索性在东河口小学的大门前挂了一根绳子,扬言要上吊,搞得全镇上的人都来看热闹。郑秉杰下不了台,只好假意辞退了那个女子。

谁知这件事情还没有平息,又来了一个拖着油瓶的黄寒梅,这就难免镇上有些议论了。

好在黄寒梅长相不雅,再加上还带着孩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确实是个落难之人,因此议论了几天,也就很少有人说三道四了。

郑秉杰替黄寒梅在东河口谋的差事说起来有点不像话,是在一家豆腐坊里干粗活,本来说好的只是摇浆,但是豆腐坊老板桂得安很会节省劳力,推磨的活计也让黄寒梅干。

黄寒梅人在他乡,举目无亲,有个安身的地方,有口饭吃,也就心满意足了,并不计较活轻活重。倒是郑秉杰有一次来豆腐坊,看见黄寒梅居然在推磨,很生气,当即就找桂得安理论说,这个女子是我挽留下来的,说好了摇浆,怎么能让一个妇道人家推磨呢?

桂得安不紧不慢地说,这么个丑女人,不推磨她能干什么?

郑秉杰恼火地说,这是什么话!难道干什么活还要以长相论吗?这是驴干的活啊!

桂得安说,这是驴干的活不错,可是我问过黄氏,她并没有说不愿意推磨。她要是不愿意推磨,也可以另谋高就。

郑秉杰不跟桂得安一般见识,找到黄寒梅说,大姐,你收拾东西跟我走,我再也不能让你在这里当牛做马了。

黄寒梅却说,郑大先生,您的恩情我领了,可是我不能走。我在这里推磨不要紧,我能推得动,东家待我不薄,管吃管住,一天一块铜钱,一年能攒六块洋钱,三年十八块,孩子就能到你的学堂念书了。

郑秉杰说,什么管吃管住?吃的是豆腐渣,住的是驴棚。他们这些土豪劣绅简直是把人当牲口,早晚有一天会得报应的。你跟我走吧,到学校去当厨子也行。凭你这身力气,劳动吃饭,饿不死。

横说竖说,黄寒梅就是不走,坚持在豆腐坊里推磨。

黄寒梅不离开自有她自己的打算。一来她知道郑大先生的太太是个醋坛子,她既不能给郑大先生添累赘,也不想给自己泼脏水。二来,她的心眼儿并不少,在豆腐坊里,桂得安和大师傅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她在暗中琢磨做豆腐呢。一旦东西学到手了,她琢磨自己也开一个豆腐坊。

郑秉杰见黄寒梅主意已定,也不好多说什么。

黄寒梅像驴一样地干活,想回到过去的日子已经是千难万难了。有时候她觉得对不起二老,她没有办法让他们的宝贝孙子吃上好饭好菜,甚至连一般人家的饭菜也没有。娘儿俩在豆腐坊帮工,吃的是下人灶,难得吃上一顿粮食稀饭,大米里面要掺上苞米和红薯干,就这东西陈九川还是喝得满头大汗,喝完了还吧哒着嘴舔碗。有一回工友张大脚看不下去了,把自己的半碗稀饭倒给陈九川,没想到这小子吃完稀饭还是舔碗。张大脚说,这孩子怎么这样啊,就像狼巴子似的,总也吃不饱。黄寒梅笑笑说,生成的骨头长成的肉,他就这样,跟他爷爷学的,肚子撑破了他也照样舔碗。

陈九川吃饱了就开始唱,大米稀饭胜白银,粘在碗底亮晶晶,舌头一卷刮肚里,勤俭持家不丢人。

转眼之间,一年多的光景就过去了。端午节过后第十天,黄寒梅向东家告假三天,把孩子交给张大脚,戴上一顶斗笠,包袱里塞了几块豆渣饼,便踏上了返回隐贤集的路程。

快到玫山境界,黄寒梅就起了戒心,换了一身男人的行头,这是跟豆腐坊刘大哥借的。白天不走夜里走,大路不走走小路,撇过她的娘家胭脂河,多绕了十几里地,第二天傍晚眼看就到了隐贤集,她不走了,卸下包袱,在淠史河边上寻了一个破败的土王庙,就着河水啃了一块豆渣饼,斗笠盖着脸睡了一觉,一直睡到月上东山,这才顺着白天看好的路线,向隐贤集摸去。

好在熟门熟路,不一会儿就找到了街北头,过了月牙堰石板桥,再上一个坎子,就是陈家圩沟。朦胧月光中,竹桥依稀可见,已经不成样子了,一根吊绳断了,一根挂着竹桥的一边,半悬在空中。她不知道圩子里面还有没有人,更不知道里面会有什么人,公公和婆婆是死活一概不知。她记住了公公当时的话:从竹桥往西数,第三棵柳树下面。凭借月光,她很快就辨明了方向,然后拽着一根柳枝,打着寒悸钻进腥臭的水里。

月光下的死水沟黑幽幽的,偶尔泛起的磷光就像鬼火。水下盘根错节的柳根就像冰凉滑腻的水蛇。

岸上的柳树都还在,她很快就寻到第三棵树下,她的心在这一瞬间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知道当初公公对她说的“东西”指的是什么,那是公公和婆婆省吃俭用为他们的宝贝孙子留下的最后的财富,是一罐子洋钱。她要把这些钱找到,返回东河口,买上三间草房,开一个豆腐作坊,要让陈九川有一个家,有一个不被人蔑视欺负的名分。

可是,她在水下摸索了两个多时辰,仍然两手空空。她没有找到那个用油脂密封的罐子,水蚊子把她的脸叮起了指头大的包,腿上好像钻进了蚂蟥,疼痛钻心。一声嘹亮的鸡鸣从远处传来。

她终于绝望了,借着微弱的晨曦,她从水面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蓬头垢面,目光呆滞。她已经筋疲力尽了,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冰凉,似乎已经是一个半死人了。

太阳从薄雾中钻了出来,她拖着无力的双腿,踏上了返回东河口的山路。

十一

在前往川陕根据地的路上,陈秋石想象着不久将来的事情,有点激动,也有点忐忑。他估计,按他的能力,至少可以在红军的部队里当个连长。

陈秋石想破头也没有想到,分配给他的第一个职务是在一个团里当书记员,这使他多少有点失落。

当年杨邑教官的那些话对他的诱惑太大了,杨邑说他不是土地爷派来的小鬼,就是军事家的料子。是不是军事家他暂时还不敢想,就算当一个英勇善战的军官,也是八面威风啊。现在让他当书记官,说幕僚不是幕僚,说副官不是副官,算是什么名堂啊!

书记员的工作相对清闲,打仗的时候负责管理弹药,分派民工,登记阵亡人员和伤员。而陈秋石担任书记员的这段时间,恰好没有仗打,他就更是闲得不得了。

有一天上午,陈秋石无事可做,正在看杨邑送给他的那套《阵中要务令详解》,见团部有四个勤务兵围在那里掷骰子,赌资是烟卷。陈秋石灵机一动,也跑去赌,而且他掷骰子的功夫很高,一会儿就把那几个勤务兵的烟卷赢光了。陈秋石问,你们想不想跟我学本事?一个叫冯叮当的勤务兵说,学什么本事啊,我们就是跑腿听差的,眼珠子活就行。陈秋石拿出军官的做派说,那怎么行啊,我们红军官兵,都要学会打仗,还要会指挥打仗。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吭气。

陈秋石突然喊了一声,立正!

兵们没有防备,被他这一喊,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就把脚后跟靠拢了。这几个兵原先没受过队列训练,军姿很不像样,松松垮垮的。陈秋石就一遍一遍地纠正,立正,稍息,敬礼,报数,搞得像模像样。几天下来,军人面貌大不一样。陈秋石就开始教他们认识地形,讲一些单兵战术。再后来,其他几个勤务兵、警卫员,甚至还有马夫也都抽空跑来参加训练,最多的时候有十六个人。

终于有一天,团长突然发现自己的勤务兵不一样了,腿脚勤快了,说话灵巧了,办事规矩了,感到奇怪,一问,知道是陈秋石在训练他们,就亲自观看了一次,看得非常满意。团长拍着陈秋石的肩膀说,他们说你思想落后,我看不落后嘛,会搞军姿训练,有两下子。

陈秋石没说话,笑笑,心想,这算什么?老子是堂堂黄埔分校的高才生,老子还会搞战术呢。

团长把团部的勤杂人员召集在一起,成立了一个松散型的学习队,正式任命陈秋石为队长,相当于连级干部,陈秋石这才算真正开始了带兵的生涯。以后陈秋石在运动中写自述,说自己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指挥过千军万马,而最初是从训练四个勤务兵开始的。

不久部队同田颂尧的部队打了一仗,基层缺乏指挥员,陈秋石被派到赵子明当政委的红二六三团当了连长。

陈秋石搞战术,从理论上讲是无懈可击的,可是他有一个弱点,做不到身先士卒,而且他还振振有词,说一个高明的指挥员,应该是最后一个战死的,只要还有一个战斗员,他就必须履行指挥员的责任,他的这个论调在红军中是受到鄙视的。在最初的战斗中,他的表现让团首长很失望。

反“六路围攻”的时候,有一次红二师被包围,二六三团在孔雀岭一线打掩护,陈秋石的连队在右翼第一线,由于敌人攻势凶猛,眼看全军覆没,他的脸都白了,差点儿带着连队撤离了战场。后来,团政委赵子明带着另一个连队从左翼打了过来,一看陈秋石还缩在战壕里研究地图,正在琢磨撤退路线。赵子明二话不说,拔出盒子枪就把枪口对准了他的脑门,吼道,在主力部队撤离之前,你要是敢离开阵地半步,我就枪毙你!

陈秋石看着赵子明,哭丧着脸说,我不是要当逃兵,可是仗怎么能这样打啊,他炮火猛,攻势强,把我们摆在这里,不是让我白白送死吗?

赵子明说,我们团是全师的殿后,你们连是全团的殿后,如果能够在孔雀岭顶住敌人的进攻,师主力就能突出包围圈,你这个连队,我们这个团队,就是打光了,也是值得的。

陈秋石说,这个我知道,可是如果我们想办法,既能顶住敌人的进攻,我们又不被打光,岂不两全其美?

赵子明说,不要为你的逃跑路线狡辩!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陈秋石说,我琢磨,防御重在防是不错,可是不能就这么一味死守。兵法云,以攻为守,以退为进,这就是把死仗打活的道理。你还记得杨教官给我们上的黄石崖防御战斗那一课吗?

赵子明说,什么杨教官,他是个死硬的反动派!而且那次防御作业的前提是以虚对虚,你不要拿反动派的教条给你的贪生怕死当挡箭牌。

说话间,敌人新的一轮进攻又开始了。一发迫击炮弹突然落在不远处,陈秋石先是扑倒在地,炮弹爆炸了,他也回过神来了,纵身一跃,压在赵子明的身上。

等炮火消停了,赵子明从地上爬起来,看着陈秋石发愣。他已经搞不清楚陈秋石趴在他身上,是炮弹爆炸之前还是之后。

陈秋石说,赵政委,你没事吧?没事你就听我把话说完。

赵子明拍拍屁股说,嗨,说你贪生怕死吧,你在关键的时候还知道保护首长。你说吧。

陈秋石说,赵政委你看,我现在手里只有六十个兵力,全团也不过三百个兵力,况且目标已经固定了。而敌人至少是两个团,如果在这里死守,还有三轮,不,也许用不着三轮,加上炮火覆盖,我们很快就会被打光。如果我们后退一步,以一个连牵制,兵力火力减弱,给敌人造成错觉,认为我放弃防御,他就会沿盘山道向上冲锋,从而被迫进入山腰狭窄地带。这时候我们的另外四个连队在左后方七十米无名高地展开,分三段袭击敌人进攻部队,就会造成大部队反攻之效果,敌首尾不能呼应,自相残杀的可能性不是没有。

赵子明说,你说得轻巧,他如果不沿盘山道进攻怎么办?你的想法也太出格了,一厢情愿啊!

陈秋石说,兵不厌诈,所谓用兵,就要出奇制胜。我料定他不敢相信我们会分兵主动袭击,为了快速夺取通道,他有乘胜追击的心理,所以不会放弃盘山道。如果他放弃了,那就是说依然要和我们形成胶着状态,这样我们还有时间收复失地。这样一打,仗就活了。无论如何也比被动挨打要好些。

赵子明耸起鼻子吸了吸,像是嗅着硝烟的味道,想了想说,那好,就按你的打法。

又说,他妈的,你成团首长了!不过,我要警告你,我们的任务是殿后掩护,为了完成这个任务,红二六三团就是打光,我们也不能后退。临阵脱逃,军法从事!

后来就调整了兵力。团长牺牲了,赵子明把军事指挥权交给了陈秋石。二六三团是个小团,其实只有五个连队,战前每个连队兵力不足八十人,在敌人的前几次进攻中,又损失了四分之一。余下的兵力,在陈秋石的指挥和赵子明的监督下,采取主动退让、侧翼奇袭、分段穿插等灵活战术,把死守变成了活守,把敌我阵线明确的战场变成敌中有我、我中有敌的犬牙交错状态,迫使敌人的重要火力无法展开,而且确实如陈秋石预计的那样,战斗当中,由于敌人队形被打乱了,出现自相残杀的局面。

经过七八个小时的反复争夺,孔雀岭守卫战以圆满完成防御任务而告结束,被上级表彰为以少胜多、以战术制胜的范例。

总结战例的时候,师长韩子君让陈秋石登台给三十多名团长和连长讲孔雀岭战斗,陈秋石此刻的风光不亚于一年前在黄埔分校,不同的是那时候他是一身笔挺的国军军服,下蹬一双野战胶鞋,此时却是一身灰色的土布军装,下面打着绑腿,脚上是一双草鞋,而其春风得意之情,远远胜于当年。

一仗下来,陈秋石当上了红二六三团团长,赵子明给他当政委。

进入雨季,由于川军内讧,加之川军同中央军矛盾加剧,对川陕红军的围剿外紧内松,这就给红军一个很大的喘息机会。部队趁机发展,小团由原先的五个连逐渐地扩展到三个营九个连,二六三团因为在反“六路围攻”中立下大功,多编了一个迫击炮连,一个重机枪排,一个警卫排。

反“六路围攻”战役,陈秋石还有一个重要的收获,他的部队缴获了一匹土库曼山丹马。这种马速度极快,驰骋疾如流星,蹄如滚雷,脖子上鬃毛如飘扬的旗帜。师长韩子君听说二六三团缴获了一匹山丹马,派人来借,借去了就不说归还。可是韩子君也只是欣赏了几天,听说这马的价值昂贵,不敢擅自享用,又送给了徐向前总指挥。据说徐总指挥说,马是好马,可是要是等我骑上这匹战马冲锋陷阵,红四方面军也就完了。还是把它交给一线指挥员使用吧。

韩子君想来想去,既然总指挥有了这个话,这匹马他是不能要了。那么谁最有资格骑这匹马?总指挥说把它交给一线指挥员使用,当然应该是陈秋石。

陈秋石最初得到这匹马的时候,也是诚惶诚恐,他简直不敢相信,那天夜里他还做了一个梦,他骑着山丹宝马,挺一柄方天画戟,从天之一角如疾风闪电……

第二天早上,陈秋石什么事情也没做,连警卫员也没有带,牵着山丹宝马走进了营地西边的龙原,他同战马进行了一场征服与反征服的激烈角逐。他在黄埔分校的时候就听杨邑讲过,真正的战马,服硬不服软,良禽择木而栖,宝马识人而服。做了那个梦,陈秋石坚信他就是山丹宝马最佳的驭手。

这匹马过去的主人是川军的一个军长,是见过大世面的,它大约看不起这个清瘦的新主人,陈秋石几次跳上马背,都被它翻腾后蹄给摔了下来。直到中午,搏斗才见分晓,山丹宝马终于温顺地接受了陈秋石,驮着遍体鳞伤的陈秋石回到了营地。当陈秋石从大汗淋漓的马背上跳下来的时候,赵子明和团部的几名干部全都傻眼了,陈秋石的身上到处都是血水,一半是他的,还有一半是马身上流出的汗。

再往后,陈秋石就阔气了,到师里或者军团受领任务,他自己骑着山丹宝马,后面还有四匹马跟着,四个警卫员都是双枪,背上斜插着大刀,枪柄上和刀柄上的红绸子迎风招展,煞是威风。

有时候骑在马上,踏在川陕的碎石路上,陈秋石就有点心猿意马,想家。屈指一算,离家已经六个年头了,不知道二老情况怎么样。前一时期战事稍闲,他曾经写过家书,半年也没有收到回信。

倥偬岁月,他参加过很多次战斗,身经百战算不上,但确实从一个稀里糊涂的知识分子,成长为一个能征善战的红军指挥员了,见识随之增加,感情也随之丰富。现在他最内疚的,除了当时脑子一热没有跟二老辞别,就是抛家别子。那个当初看起来不顺眼的小儿子,六年多的时间里,在他的脑子里,一天一天地长大,一天一天地变得顺眼起来,虎头虎脑,聪明伶俐。

还有袁春梅。在川陕根据地的日子里,他无数次回味南湖秋子河边那个莺飞蝶舞的初夏的上午,那片一望无际的油菜花地在战火硝烟的间隙,在陈秋石的心里珍藏了无数个日日夜夜。袁春梅的下巴离他那么近,袁春梅的小胸脯跳得那么明显,袁春梅的眼眉都充满了深情。如果他勇敢一点,把她拥在怀里,也许她不会拒绝。不,不是也许,简直就是肯定。

可是,初夏的上午,他一股气没有提上来,他的脚底板在悬空三毫米之后又重新落下,他在即将发起进攻之前、在距离袁春梅两米远的地方立定了,稍纵即逝,那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飞天遁土了。如果他的拥抱得逞了,也许他们就不会分开,也许他们就会一起来到川陕根据地。那么,他今天的英姿,今天的威风,今天的赫赫战功,今天的纵横驰骋,就会被一双美丽的眼睛悉所容纳。

天南地北,如今她在哪里啊!

第二章

黄寒梅没有找到公公给她留下的洋钱,因此她自办豆腐作坊的愿望没能实现。

陈九川眼看着一天天地长大,这个孩子平时不怎么说话,问一声答一声,那双眼睛却是阴沉沉的,像个忧心忡忡的小老头。在同街上那些试图欺负他的孩子打斗中,陈九川表现出了不要命的英勇,越打越出名了。

很多年以后,陈九川仍然能够清晰地记得那天的情景。那是一个春天的上午,院子里的桃花开得正红火,东河口的赶集日热闹非凡,陈九川混在一群半大橛子里面在街面逛荡,顺手牵羊偷东西吃。街东头突然传来一阵惊呼,大人小孩一窝蜂跑到东头看热闹。那热闹大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一匹枣红马,那马甚为高大,膘肥皮亮,像是抽风一样,肉疙瘩突突乱跳,正在扬起前蹄向另一匹黑马猛扑。在一个高坎子上,枣红马追上了黑马,就看见了那永生难忘的一幕。他听见大人们说发情了发情了,要上了要上了,后来他果然真的看见枣红马爬到了黑马的背上,黑马竟然一动不动。他扬起脑袋,看见了那匹枣红马就像半空中的一座高山,突然从它的后腿之间抽出一条长长的物件,闪电般地插进了黑马的屁股,枣红马的肚子急遽地起伏,就像从那里面涌动着浪潮。两匹马似乎都在颤抖,整个高坎子和整个街面似乎都在抖动,大人小孩都不再喧闹了,所有的眼睛都聚集在枣红马的胯下和黑马的屁股上。

这个童年的记忆折磨了他很长时间,以至于在数年之后,当他自己有了一匹战马的时候,他老是喜欢打量那匹马的胯下。

这是个隐秘的念头。

豆腐坊对面有个油条铺子。陈九川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吃上豆腐皮卷油条。新轧出来的豆腐皮,还散发着豆浆的芬芳,卷上刚刚出锅的油条,外面是白的,里面是黄的,外面是软的,里面是脆的,外面是清香,里面是油香,一口咬进嘴里,什么美味全都有了。

豆腐皮卷油条是东河口有钱人家的奢侈品,一般百姓一年半载也很难吃上几回,陈九川倒是经常吃,在眼里吃,在心里吃。有一次黄寒梅亲眼看见,在别人大嚼大咽豆腐皮卷油条的时候,陈九川趴在铺子外面的长条板凳上,小脑袋钩在板凳下面,从下往上盯着人家的嘴巴,那双小眼睛里闪动着狼一样的绿光。

每每看到这一幕,黄寒梅的心里像针扎一样难受,回想当年,在隐贤集没有受到匪害的时光,陈九川是不缺豆腐皮卷油条的。现在孩子连个豆腐皮卷油条都吃不上,硬是馋出了这副丢人现眼的模样!

那天,黄寒梅狠狠心,从积蓄里拿出一枚铜钱,到对面的油条铺子里买了一根焦黄脆香的油条,掖在褂襟下面,急匆匆地跑回豆腐坊,见东家桂得安一家还在堂屋喝稀饭,便扯了一张豆腐皮,把儿子叫到驴棚里,抖着两手说,儿啊,趁热赶快吃,吃了别忘记把嘴擦干净。

陈九川一看见豆腐皮卷油条,二话没说,黑乎乎的两只小手就像狼爪子一样扑了过来,转眼之间油条和豆腐皮就不见了踪影,吃完了伸出长长的舌头,左一圈右一圈地舔,嘴边再也见不到任何痕迹了。

黄寒梅没有想到,她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孩子好几年没有吃过豆腐皮卷油条了,过去只闻其香,不识其味。这回亲口尝到了,那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终于有一天,陈九川下手了。他已经琢磨明白了,卖油条的什么时候最忙乱,最忙乱的时候,他那双脏乎乎但是又在暗中训练多时的小手,就会像毒蛇的信子闪电般地伸出,然后就缩回。一根油条已经被他拢在棉袄的袖子里了。再然后,豆腐皮的问题似乎要简单一点,他根本不用进豆腐坊,他从驴棚里扒开了一个洞口,他甚至不让娘亲发现,就能用他自制的竹子箭杆远距离地挑出一张豆腐皮来,然后躲进驴棚里,美美地、慢慢地、一口一口地蚕食他的战利品。

这种情况持续了三四个月也没有被人发现,而且陈九川的技艺越来越精湛,动作越来越从容,次数也越来越多。后来还是在次数上出了问题,因为有了高超的技术,他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一天至少吃三根,早晨吃两根,晌午吃一根。

生意好的时候,油条篓子里少根把油条,还不怎么显眼。有一天,油条铺老板许得才刚炸好的两根油条,还没有卖出去,转眼之间就没有了,难道是上天入地了不成?许得才瞥一眼旁边若无其事的陈九川,立马就明白了。但是他没有轻举妄动。

到了第二天,情况就不一样了,就在陈九川施展绝技的时候,早有防备的许得才把炸油条的长筷子往油锅里猛地一掷,案子后面闪出两个彪形大汉,如狼似虎地把陈九川按住,小鸡一样拎起来,从陈九川的袖筒里掉出了两根油条。等黄寒梅赶到,陈九川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但是还是牙咬腿踢,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

黄寒梅眼睁睁地看着孩子被打,立马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头撞了上去,喊道,他还是个孩子啊,我赔还不行吗?

许得才说,赔?你知道这个小贼种偷过我多少油条吗?按一天两根算,这几年他少说偷掉我两千根油条。我这小本生意,硬是被他偷得蚀本!你赔得起吗?

这时候从街南头走过来郑大先生,穿着长衫,背着手,走到跟前咳嗽几声说,许老板,大家都是穷苦人,过活不容易,得饶人处且饶人,念他初犯,我看算了吧!

很是奇怪,郑大先生只是这么淡淡一说,许老板的脸皮马上松弛下来,冲郑大先生一哈腰说,大先生,你是不知道,这个小贼种可不是初犯,我起早贪黑,没想到让这个小贼种……

郑大先生摆摆手说,许老板,街坊邻居的,说话不要那么难听。九川你过来,给许老板赔个不是,黄大嫂你拿两块铜钱给许老板,这件事情就算了结了。

许得才叫道,郑大先生,你这样办案不公啊!

郑秉杰说,怎么才公啊?许老板你看看他娘儿俩,孤儿寡母,背井离乡,上无片瓦遮雨,下无立锥之地,你还要他们怎么样?

许老板眨巴眨巴眼睛,耷拉下眼皮,想了想,抬起头来看着黄寒梅,半天才说,黄大嫂,看在郑大先生的面子上,你就,你就算了吧,以后你可得管好这小子。再让我发现,我就不客气了!

黄寒梅千恩万谢,拉过九川,先给郑大先生鞠躬,再给许得才鞠躬。

事后黄寒梅才知道,许得才之所以这次对九川网开一面,确实是因为郑大先生的面子。许老板当年也是逃荒要饭的穷光蛋,郑秉杰曾经资助过他,他的油条铺子就是郑秉杰出钱给他买的。

黄寒梅领着青一块紫一块的九川回到豆腐坊,东家桂得安早已知晓事情的原委,阴沉沉地看着黄寒梅。黄寒梅心虚,搓着褂襟子说,东家,孩子还小,这是第一次啊!

桂得安说,明枪易躲,家贼难防啊,你卷铺盖带着你的贼儿子另谋高就吧。

黄寒梅说,我向东家保证,倘若发现九川偷豆腐皮,我就打断他的腿。

桂得安说,你要是还想在豆腐坊做工,先交三块大洋。他犯一次毛病,你这三块洋钱就打水漂了。

黄寒梅无奈,只好允诺。交完三块大洋押金,黄寒梅把九川拎到驴棚里,又是一顿暴打。黄寒梅一边打一边骂,她不骂九川,只骂九川的爹,骂那个薄情寡义不顾一家老小的半吊子,骂他来生变成叫花子,让人啐唾沫扇耳光。

九川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头也不抬,任他娘的拳头耳光雨点般地落在他的脸上屁股上。

打累了,他娘一屁股坐在草堆上,呼呼喘着粗气。九川扑通一声跪在娘的面前说,娘啊,你打吧,你想打谁就打谁,你想打谁儿子就是谁!

黄寒梅没有防备儿子会说这样的话,孩子才七岁啊。黄寒梅一把搂过九川,抱在怀里,泪水像河水一样地落在九川的脑袋上。黄寒梅喃喃地说,孩子,娘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的爷爷奶奶。

陈九川望着他娘说,娘,我再也不吃豆腐皮卷油条了。

黄寒梅说,九川,你要学好,等几天,娘买了行头,就送你到郑大先生的学堂里上学。

九川不吭气。

黄寒梅又问,孩子,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陈九川抬起眼睛说,杀人,把他们全都杀死。

黄寒梅怔怔地看着儿子,儿子的小眼睛里闪烁着狼一样的绿光。

黄寒梅突然发一声喊,半吊子啊,你这个挨千刀的,你作的是什么孽啊!

这年秋天,军团成立了一个随营红军学校,开办了军事、政治、文化和炮兵、无线电技术补习班。师长韩子君找陈秋石谈话,要他到军团随营学校当战术教官。陈秋石有点泄气,觉得一个威风凛凛的团长去当教官有点降低身份。但是韩子君说得很严肃,这是组织的决定,是徐向前总指挥亲自点名要他去的。

陈秋石一听这话,脑子就热了。他没有想到,连徐向前都知道他陈秋石。看来孔雀岭战役,他的名声确实传得很远。陈秋石二话没说,当即就答应了。

临走的时候,陈秋石提出,他要带走他的山丹战马,被韩子君否决了。韩子君说,哪有当教员还带着马的,难道你想一直在随营学校干下去?把马留下,我给你保管,等你从随营学校回来,我保证完璧归赵。

到了巴中随营学校,教务部分配陈秋石当战术教学组的组长,因为没有现成的教材,就自己动手编。陈秋石文化底子厚,编了一本图文并茂的《攻防战术十大图例》,油印,下发到班。

课堂设在一家流亡地主的祠堂里。第一次上课,陈秋石兴致勃勃,军容整洁,只遗憾没有皮鞋,不能像杨邑那样仪表堂堂,但绑腿还是扎得一丝不苟。他首先从战术起源、原理、意义讲起,来龙去脉,引经据典,滔滔不绝,讲到了孙子吴子尉缭子,还讲到了北伐战争的一些战例。

学员大都是团营连三级干部,大家也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讨论的时候,陈秋石发现不对劲了,多数学员似乎并没有听明白他讲了些什么,也不感兴趣,他们最感兴趣的是他画的那些插图,指指点点,交头接耳,有的说像,有的说不像。

陈秋石说,像不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战斗过程和结果。我在黄埔分校受训的时候,我的教官杨邑先生曾经谆谆告诫我,没有战术远见的人,永远只能当参谋而不能当参谋长,而没有战术观念的人,最多只能当连长而绝不能让他当团长。

学员中有人说,陈教官你别扯那么远。你就告诉我们,敌人进攻的时候我们怎么打,敌人防御的时候我们怎么打。

陈秋石说,这个要慢慢来,我们要从基础讲起。

还有人说,十六字原则我们大家全体倒背如流,比你讲的这个子那个子管用得多。

陈秋石说,十六字原则是大的方针,但是具体到战争实际,还要细化。比如说敌疲我打,怎么才能让敌疲劳,我们怎样才能以逸待劳,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可以打。然后就举例,举孔雀岭战斗,如何以小股兵力牵制敌人,如何以部分兵力设伏,如何以主力迎击敌大部,分段袭击。

一个学员说,陈教官你让我们搞作业,还要搞作战图,算兵力火力账,我们搞不来。打仗主要靠的是勇敢,不能如此这般慢条斯理。上级叫进攻,咱就迎着枪林弹雨往上冲,上级叫防御,咱就搬起石头往下砸。你的这些战术,在孔雀岭是碰巧了,在其他地方不一定管用。

几堂课下来,陈秋石讲得口干舌燥,效果平平。他布置的那些作业,交上来的五花八门。有的模仿他的做法,也搞文字配图,但文不对题,图是涂鸦。有的一个字写得鸡蛋大,一张黄草纸,写不过三五个字。还有的干脆什么也不写,画上一个人,帽子上缀一颗五角星,算是红军,红军端着枪,瞄准另一个人,另一个人的帽子上缀着青天白日,算是白军。白军举着两只手,表示投降。

陈秋石翻着交上来的作业,气不打一处来,在课堂上抖着厚厚一摞黄草纸说,太差了太差了,简直是乌合之众!这样的文化程度怎么能当团长营长?再学三年也赶不上国民党的一个连长!

就这一句话,被学员告到了教务部,说陈秋石的立场有问题,这个从国民党黄埔军校毕业的军官,看不起工农干部,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教务部长张咸清找陈秋石谈话,严肃地批评说,你怎么能信口开河贬低我们的同志?他们都是从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你居然说他们再学三年也赶不上国民党的一个连长,居然说他们是乌合之众。这话有严重的政治问题!

陈秋石说,现在我们是偏安一方,国民党没有跟我们打大规模的兵团战术,大家都是小打小闹,可以凭借匹夫之勇,而从长远看……

陈秋石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桌子响了一下,是张咸清拍的。张咸清拍着桌子说,陈秋石,你说话注意一点!什么叫偏安一方,什么叫小打小闹?国民党几十万大军对我们围追堵截,我军几万将士浴血沙场,你居然说不是大规模,居然说是小打小闹,是可忍,孰不可忍!

陈秋石傻了,惶惶地看着张咸清,语无伦次地说,张部长,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以后如果真的大部队作战,我们,我们一定要,要讲究战术,要让我们的指挥员懂得用兵之道,不能光凭勇敢,打仗不能搞人海战术。

陈秋石还在字斟句酌地说着,张咸清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了。张咸清站了起来,盯着陈秋石说,好啊陈秋石,陈秋石同志,我现在还喊你一声同志,可是我提醒你,你得好好地改造你的思想了。据我所知,你出身在剥削阶级家庭,又在黄埔分校受过训……

张咸清义愤填膺地说完,把桌子上的大茶缸端起来,咕咕咚咚地喝了几口,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看着呆若木鸡的陈秋石说,你先回去吧,这几天的课你不用上了,好好反省,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黄寒梅轻手轻脚回到里屋,摸摸九川的床,九川睡得很死,还打着小呼噜。

其实九川在黑暗中眼睛瞪得老大。娘和张先生说的话,他不是很明白,但是他知道,他们是在做大事,这大事恐怕不比赵子龙做的事情差。九川的心里充满了神秘感,也充满了兴奋。

以后才知道,就在日军向南挺进的时候,皖中的国军守备团抵挡不住,整团投敌了,国军主力紧急调整了部署,淠史河防线已经危在旦夕。江老师是郑秉杰地下支部的书记员,这次秘密返回东河口,就是为了接应张先生的。而那位张先生,真实身份是地委军事部长韩子君。几个月前,西路军失败,韩子君的部队被打散,他是化装成牛贩子,沿途乞讨才回到大别山的。

到了这年秋天,为了适应抗日的需要,东河口也成立了抗日政权,郑秉杰又被派回东河口,公开了身份,担任抗日政府的区长,黄寒梅被选为妇抗会主任。

从此之后,九川娘的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娘的经常参加抗日政府的会议,踮着一双不小的小脚走村串户,宣讲抗战纲领,鼓动参加抗战。

全面抗战爆发之前,陈秋石是西路军的一名连长。

这几年,陈秋石在红四方面军里只担任过两个职务,要么就是团长,要么就是连长。

那次在随营学校,他被软禁了两天,后来写了一份深刻的反省材料交给张咸清,张部长又把他的问题向校首长做了汇报。后来陈秋石才知道,当初派他到随营学校的时候,师长韩子君跟他说是徐向前总指挥亲自点的将,是糊弄他的。徐总指挥只是在会上说,孔雀岭战役有很多值得深思的东西,特别是那个连长,善于用兵,讲究战术,把死仗变成活仗打,这是打仗必须掌握的能力,各级指挥员要向那位连长学习,提高战术水平。

徐总指挥真正了解陈秋石,还是因为他的那份反省检查。

那时节,红四方面军经常搞运动,有些人莫名其妙就被罗列一个罪名,动不动就被处决了。战争年代,艰难时期,没有多少道理好讲。但凡发现思想或者历史有问题的,多数只有两个结局,一是经过甄别,问题澄清,继续使用;二是枪毙。像陈秋石这样的,既没有被澄清,也没有被枪毙的,实属侥幸。

陈秋石虽然有很多想不通的问题,但是他是个明白人。他写了一份很长的检讨书,老老实实地反省了自己对于革命战争认识不够,对同志有消极看法,这是由于经验不足造成的。通过组织教育和个人反思,他明白,他作为一个在旧军校受过教育的人,脑子里或多或少地沾染了一些非无产阶级思想,只看见消极的一面,看不见积极的一面。在今后的战争实践中,他要改造自己,虚心向工农干部学习,同他们打成一片,使自己在思想和战术上,都成为一个彻底的革命军人,等等。

陈秋石的这份检查,有真诚的成分,也有投机的成分。他的措辞很有讲究。

好在没有人揪住他不放。张咸清把他的检查交给了校首长,校首长看了,觉得这个人虽然有点教条,但认识问题还算深刻,杀头过分了,留用不合适,就报告到徐总指挥那里。

看到这份检查报告,徐总指挥才知道自己的麾下有个陈秋石,原来就是那个在孔雀岭战斗中初露锋芒的人。徐总指挥调阅了陈秋石的档案,对校首长说,旧知识分子,思想上偶尔有偏差,在所难免。以后打大仗,我们的部队需要懂战术的人。让他教学,不太合适,还是放回部队,让他在战争实际中提高觉悟。

徐总指挥一句话,救了陈秋石一命。

回到部队,团长位置没了,由二营营长宋得凡接任了。赵子明提议陈秋石担任参谋长,又被师政治部否决了,说陈秋石同志需要到基层锻炼,还是当连长合适。

陈秋石心里很憋气,暗暗埋怨韩子君胡搞,老子团长当得好好的,你东拉西扯诓老子去当什么教员,三下五除二就把老子的团长撸了,那匹山丹战马再也找不到了,真是天上掉下来的晦气。转念一想,当连长就当连长吧,好歹脑袋还在自己的肩膀上扛着。以后还是少说话为妙。

连长当了不到三个月,形势有了变化,红四方面军要北上,同中央主力会师。北上就要打仗。在大金子山同国民党的追军激战一天一夜,二六三团死伤大半。

陈秋石这年二十七岁,在连长里面是最老的,就是在团长里,这个年龄也是最大的。

大金子山战斗赋予二六三团的任务是攻打黄龙高地,为主力穿越大金子山开辟道路。宋得凡让陈秋石的七连跟随团部行动,实际上是想让陈秋石出谋划策。

陈秋石说,离大部队穿越还有半天时间,我们不能这么按部就班的行军,避免战斗发起时仓促上阵。你让我带一个班,轻装急行军,先去看地形,侦察敌情。

宋得凡说,你是老团长,把你当侦察兵用,别人会认为我容不得人。

陈秋石说,宋团长你不要这么想,我现在是连长,而且是一个年龄大有经验的连长。这次任务很重要,如果不能很快拿下黄龙高地,主力上来了,就要吃大亏。我去了把握大。

陈秋石带着一个精干的手枪班,在拉弓山口脱离大部队,走捷径,攀绝壁,提前半天进入大金子山地域。陈秋石抵近敌人阵地前沿,来回察看了两遍,情况就比较清楚了。

等宋得凡和赵子明率领二六三团主力到达,陈秋石已经将进攻作战的方案搞得天衣无缝了。陈秋石提议,以小分队穿插,给敌人以偷袭的假象,引蛇出洞。若敌人据守不出,则小分队中心开花,打乱他的通信联络。若敌人出动企图歼灭我小分队,则我以一部兵力,对脱离阵地之敌围而不打,吸引更多的敌人离开阵地增援。陈秋石的方案很细,小分队从哪里穿插,第一个接敌时机和地点,诱敌出动后的机动路线和第二个围困敌人的时机地点,等等,如此这般,都有安排。

宋得凡还是犹豫。宋得凡说,你老陈把敌情地形都侦察清楚了,立了很大的功。但现在毕竟我是团长,这一仗怎么打,还得听我的。

宋得凡采取的战术还是人海战术,他不习惯把部队割得七零八落,更不习惯什么真打假打,也搞不清楚什么时候真打,什么时候假打。

陈秋石见宋得凡固执己见,考虑到自己身份特殊,不便争辩。当然他也不可能甘心无谓的牺牲,暗暗地给自己的连队留了后手,要求担任侧翼进攻。宋得凡同意了。

战斗发起后,二六三团仅有的三门迫击炮对黄龙高地的重点目标进行压制,压制完了,步兵没有跟上,守敌也没有受到重创。炮火一停,轻重机枪一起扫射,宋得凡带领的进攻部队刚冲到半山腰就被打了回来,只有陈秋石的七连趁乱沿后山摸到敌人前沿阵地五六十米的地方。部队多是汉阳造老式步枪,精度差,射速慢,陈秋石吩咐不要开枪,隐蔽起来,等团主力再次进攻的时候,出其不意地从敌人的背后杀出。

守军也习惯了打正面防御,没有料到红军会从侧翼进攻,只好分兵迎战。这样就给宋得凡减轻了压力,主力蜂拥而上。可是敌人的火力还是很猛,主力伤亡过大,第二次进攻又失利了。而此时陈秋石的七连已经暴露,同敌人短兵相接,敌人装备精良的一个营从三面向陈秋石包抄过来,陈秋石带着连队且战且退,一边打,陈秋石一边骂宋得凡蛮干,倘若按照陈秋石的计划,这时候正应该是杀回马枪的大好时机,可惜宋得凡率领的主力已经被压在山下抬不起头来,宋得凡阵亡,坐失良机不说,还使得陈秋石孤军深入腹背受敌。

陈秋石审时度势,不敢恋战,退到二号地段,依托绝壁,固守待援,进攻变成了防御。好就好在有一支部队插到敌人防御地段中心,敌人指挥官感到如鲠在喉,不打掉这支红军连队显然是不行的,于是调整兵力,一部分坚守正面,一部分寻找陈秋石的连队。

经过两个小时激战,终于拿下黄龙高地。任务是完成了,陈秋石也陷入绝境。

陈秋石是在二号高地最后一战负伤的,当时他的身边只剩下了十三个人,连队已经完成了钳制敌人的任务,正在寻路撤退,被敌人前后夹击,陈秋石先是腿部中弹,继而左膀子被弹片削掉一块,整个军上衣血肉相连。挡不住敌人重兵突击,战士们很快就被打散了,陈秋石躲在一个鹰嘴岩后,差不多快绝望了,已经把手枪举到自己的脑门了。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神奇的事情,就在敌人蜂拥而来之际,陈秋石突然发现眼前闪过一道白色的闪电,一匹战马从天而降,越过鹰嘴岩,准确地落在陈秋石的面前。天哪,是他的山丹宝马,是它啊,是他的久违了的山丹宝马。陈秋石从随营学校被贬回部队之后,曾经打听过它的下落,听吴东山说,这匹马太难驯服,韩子君师长驾驭不住,交代军马科,好生养着,以后再说,可是没过多久,这匹马就不见了,据说是趁马夫遛马之际逃进深山了。

没想到擅自脱离队伍的山丹宝马会在半年后出现在陈秋石的危急关头,难道它已经知道了它的故主危在旦夕吗?

当下,陈秋石精神一振,收起手枪,纵身一跃,跨上马背。山丹宝马一声长啸,鬃毛直立,前蹄高扬,飞过山涧,转眼之间就消失在林莽之中。

这一仗下来,二六三团差不多快打光了。战后清点人数,只剩下四百人不到,编了五个连队,又成了缩编团,陈秋石的伤养好之后,再次被任命为团长。

陈秋石的部队里后来就有了传说,说山丹宝马同陈秋石前世有缘,没准前世的陈秋石是这匹马的恩人,今世它就变成了一匹战马,报答陈秋石。这话连赵子明都说过。

总的来说,黄龙高地战斗是一次胜利的战斗,在大金子山战役当中,拿下黄龙高地,就打通了一百多公里的狭长通道,保障了红军主力北上。红原整编的时候,军团首长表扬了红二六三团,再次提到陈秋石讲究战术,兵力火力使用得法,指挥灵活机动。

可是陈秋石却高兴不起来,对政委赵子明说,什么胜利?充其量胜利了一半,一锅夹生饭。歼敌八百,自损一千,胜利也是拿同志们的生命换来的。这场战斗要是按照我的方案,不仅不会牺牲那么多人,也不会打那么久。要不是有我的马,我的坟头也该长草了。

赵子明说,行了老陈,你正确行不行?老宋人都死了,你就不要责备了。

红原整编之后,二六三团被编入西路军。上级传来的指示是要打到新疆去,打通国际通道。可是新疆的边还没有挨上,就在祁连山被马家军咬住了。西路军鏖战数日,弹尽粮绝,部队变成了细水流沙,陈秋石在最后一战中负伤,幸亏找到一座破庙,被里面的和尚救下,躲在庙里当了一段时间病和尚,直到中央派刘伯承组织了援西军,陈秋石得到消息,辗转找到援西军总部。

西安事变之后,国共第二次合作,以援西军为主体整编了第十八集团军一二九师,陈秋石被选拔为师部作战参谋。

西华山抗日游击队成立的时候,陈九川十二岁,加上孙半仙给他多出来的一岁,算是十三岁。

这一年,日军已经占领了三十铺以西的众多集镇,盖上了炮楼,建立了汉奸政权。学校彻底停课,人去楼空。

游击队招兵的告示张贴在东河口方圆十几里的几个集镇上,不少人来报名,有老的,也有小的。但是年轻力壮的并不多。有些人报名参加游击队就是为了混口饭吃,譬如刘锁柱,他是个光棍。听说游击队里共产共妻,他快活得要死。他这一辈子还没有沾过女人的边。所以他报名的时候嚷嚷得最积极,逢人就喊,参加游击队了,抗日了,把嗓子都喊哑了。

许得才参加游击队是自愿的,他不仅人来了,还把炸油条的家伙也装上牛车运来了,他这一辈子对郑秉杰感恩不尽,要到山里来炸油条给郑秉杰吃。

许得才在正式成为游击队员之前,还做了一件事情,就是坑了桂得安一把。可是光有油条不行,还得有豆腐皮。桂得安不愿意参加游击队,他是什么企图,难道他想给日本人磨豆腐?那不是汉奸吗?

黄寒梅一琢磨,许得才的话很有道理,就带着许得才刘锁柱等人去动员桂得安参加游击队。

桂得安压根儿就没有打算参加游击队。他走南闯北有些见识,知道参加抗日就是打仗,打仗可不是搞着玩的,子弹不长眼睛,弄得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可是由不得他了。黄寒梅大义凛然地走进她当年帮工的豆腐坊,对她的老东家桂得安说,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有力出力,有钱出钱。你看许得才,为了让游击队吃上油条,主动参军,这就是爱国行为。你不愿意参加游击队,难道是想给鬼子磨豆腐?

桂得安说,你们都给我滚蛋,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我是本分的生意人,能跟二流子一个锅里吃饭吗?滚吧滚吧,我还要磨豆腐呢!

一句话把黄寒梅惹恼了,黄寒梅对许得才说,我看桂老板是铁了心要给日本人磨豆腐了,是铁了心要当汉奸了。你到区公所向刘队长报告,派几个人来把他给我捆了。

许得才说,桂老板,你可别再惹黄大嫂生气了,她现在不是你家磨豆腐的长工了,她是抗日政权的主任,翻身做主了。你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可不要怪我不帮你忙。

桂得安东张西望,看看许得才,又看看黄寒梅,见黄寒梅怒容满面,他倒是不紧不慢,翻着眼皮道,怎么啦,还真的要下手,那你就来吧!我就不相信抗日政权还敢对老百姓动武。

事情搞成了僵局,这是黄寒梅没有想到的。以后郑秉杰批评她鲁莽,不讲工作艺术和策略。黄寒梅委屈地说,我只当抗日人人拥护,谁知道桂得安这么顽固,这样的人,不就是亡国奴吗?

郑秉杰说,老百姓的觉悟不一样,道理要靠慢慢讲。再说暂时也没有必要动员桂得安参加游击队。

因为郑秉杰有了这个态度,游击队成立的时候,就没有把桂得安算在里面。刘锁柱虽然积极,但是郑秉杰一直不想要他,在最后圈定名单的时候把他一笔勾销了。

刘锁柱听说郑秉杰不让他参加游击队,眼泪都出来了,在黄寒梅面前说,他不让我参加游击队,就是不让我抗日,我跟他鱼死网破。

到了游击队成立那天,郑秉杰让人把东河口区公所门前的戏台布置成会场,戏台上有三张板凳,坐着队长兼指导员郑秉杰、副队长刘汉民、军事教官马建科和妇抗会主任黄寒梅、书记员江碧云。

六十二名游击队员集合在戏台下面,这里面还包括陈九川。本来郑秉杰是不同意陈九川参加游击队的,可是黄寒梅要上山,这孩子没了去处,黄寒梅提出,孩子已经懂事,这几年也接触了地下抗日活动,望风送信的事情做了不少,很多大人做不到的事情,他已经能够胜任了。带到队伍上,也许能派上大用场。郑秉杰仔细一琢磨,也只有这样了。

陈九川已经是个小伙子了,嘴唇上面已经毛茸茸的了,个头跟他娘差不多。站在队伍里,陈九川似乎比那些成年人还像个兵,不像那些人歪歪斜斜吊儿郎当的,陈九川的两条腿站得笔直,上下都很匀称,两眼纹丝不动地注视着戏台上面,炯炯有神。那模样,委实像个少年战士。

游击队的副队长刘汉民宣布西华山抗日游击队成立大会开始,就由郑秉杰讲话。郑秉杰头上戴了一顶青天白日军帽,腰里扎着皮带,皮带上别了一把盒子枪,往台前站定,刚讲了一句“同志们”,刘锁柱突然从戏台一侧蹿了上去,手里还舞着一把菜刀。黄寒梅眼疾手快,一个箭步抢上去,挡在郑秉杰的前面。

哪里想到,刘锁柱并不是要砍郑秉杰,而是对着自己的胳膊砍了一刀,砍出一个寸把长的口子,顿时血流如注。刘锁柱挥舞着菜刀向台下高喊,老少爷们,大家睁开眼睛看清楚了,我刘锁柱是不是孬种?我要参加抗日,可是郑区长却看不起我,不要我。我是报国无门啊,不让抗日还不如死了算了,郑大先生你再不让我参加游击队,我就死在戏台上。

说着,把菜刀一横,昂首挺胸看着郑秉杰。

郑秉杰没有防备刘锁柱会来这一手,气急败坏地指着刘锁柱说,你简直是胡闹,就你这个样子能参加游击队吗?

郑秉杰说,你知道不知道,我们抗日游击队的条件很艰苦,有时候连饭都吃不上。

刘锁柱说,知道。日子你们能过,我也能过。

郑秉杰说,刘锁柱我再问你,你知道不知道,我们抗日武装是有纪律的,不许欺负老百姓,不许偷鸡摸狗,不许开小差,不许侮辱妇女,不许……

郑秉杰一口气讲了六七个不许,把刘锁柱讲愣了,但是此时此地,不允许他反悔,所以他只能把脖子继续硬下去。刘锁柱说,知道,不管什么规矩,只要你们能做得到,我也能做到。

郑秉杰说,那好,你这个兵我们要了。以后违反纪律,军法从事!

说完,扭头对戏台一边的江碧云说,加一个名字,刘锁柱。

神仙岭大战之后,陈秋石被派到三三六旅二团一营当营长。八路军的建制比红军的建制个头大多了,陈秋石的那个营,有四个步兵连队,还有一个机炮连,一个手枪排,一个骑兵排,每个连平均一百二十多人,总兵力超过红军时期的一个二类团,武器装备比红军时期不知道要好多少倍。

当营长就可以骑马了,旅供给部的吴东山看在同乡同学的面子上,给陈秋石选了几匹好马,有焉耆雄驹,有红山赤兔,还有两匹缴获日军的东洋马,高大剽悍,雄风勃发。陈秋石亲自到供给部的马厩选了半天,一匹也没有看上。陈秋石对吴东山说,求马和求婚一个道理,要讲缘分。

吴东山说,我伺候过旅首长,也伺候过团首长,没想到你这个鸡巴大的营长这么难伺候。你倒是说说,你要什么样的马,我这个军马助理心里也得有个谱吧。

陈秋石摇摇头说,算了,到了我应该有马的时候,它自然会出现。

陈秋石怀念他的山丹宝马。

那一年,黄龙高地战斗之后,山丹宝马重新服役,并再次成为陈秋石的坐骑。后来在祁连山同马家军作战当中,西路军弹尽粮绝,韩子君的一个师,打得只剩下三百多人,被压缩在刘家营子不到三里长的沟壑里。

最后的时刻到了。枪里已经没有多少子弹了,肚子里四天粒米未进,大刀已经卷了刃,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刺刀、荆棘和寒风撕扯成了碎片。

师部下达命令,埋锅杀马,打火造饭。

弹尽粮绝的西路军,还有什么?如果全军覆没,那么要马又做什么?这个道理陈秋石不是不明白。可是他不能接受。

就在最后一道杀马的命令下达之后,陈秋石说,不,还是我来了结吧,我跟它说会话,跟它说说革命的道理,我相信它会明白的。

陈秋石牵着他的山丹宝马钻出了山沟。也就是三十几步吧,在陈秋石此后的岁月里,这三十几步就像三千里那样漫长。他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摸着腰里的手枪。他知道,只要一颗小小的子弹打中马的眉心,一个生命、一个他所珍爱的生命就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变成一锅热腾腾的肉汤,再然后变成挥刀抡枪的力量。

山丹宝马低着头,也许它已经明白了什么,也许它什么都还不明白,它就那么信赖地、温顺地跟着他爬出了断裂沟,爬上了雪地,然后一步一步向树林里走去。

突然,它感觉到腹部一阵刺痛,它惊愕地看着它的主人,陈秋石举着一根带刺的枣树枝桠,狠命地抽打它的腹部,一边抽还一边歇斯底里地叫喊,快跑啊,快跑啊,天涯海角,随便你跑到哪里去,再不跑你就没命啦!

显然,它已经听懂了陈秋石的呼喊,可是它不能离开它的主人,再说,它已经跑不动了。

远远跟在后面的赵子明,一看见陈秋石抽打战马,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了。赵子明犹豫了一下,抽出了自己的手枪,瞄准了马头。就在这时候,一个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多少年后赵子明回忆那个细节,内心还是颤抖——就在那一瞬间,他看见那匹马微笑了一下,天哪,战马微笑是个什么样子,没有任何人能够说得清楚,而赵子明却一口咬定而且是几十年如一日一口咬定,那匹马在那当口千真万确微笑了一下,然后弯曲两条前腿,向他的主人深情地看了一眼,垂下头去,两行丰沛的泪水这才从眼角滚滚而下,落在凌乱的雪地上。

枪响了。

从此以后,陈秋石就再也没有吃过马肉,再也没有骑过马。这不仅是因为后来的职务和资历失去了装备马匹的资格,更重要的是,他的心里有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直到抗日战争之后。

陈秋石到任后不久,三三六旅二团接到任务,掩护抗大分校跳出敌人的包围圈。陈秋石的一营受命袭击日军苍南据点,达成围点打援的战术目标。

这一次是陈秋石独立指挥作战,有充分的自主权。头天下午,他把团里通报的敌情地形研究了一番,在河滩的沙子地上用石子摆了一个模拟战场,然后点起一根香烟,围着这堆石子转圈,转了一圈又一圈。

到了晚饭的时间,教导员郑凯南发现找不到营长了。骑兵排长说,营长叫了两个战士,到河滩上去了,可能是打野鸭子去了。郑凯南一听有些光火,都什么时候了,这老兄居然有闲心去打野鸭子,公子哥儿啊?

郑凯南一路找到沙滩,却看见陈秋石枯坐在那堆石子旁,身边扔了几个烟头。陈秋石的表情有点呆滞,像是遇到了天大的难题。郑凯南说,老陈,你在这里鼓捣什么,部队今晚要吃一顿饱饭,夜行军赶到苍南,你还在这里看风景?

陈秋石说,老郑,你来得正好。我跟你讲,我发现上级给我们的任务很不对头,弄得不好完不成。

郑凯南说,我们不能跟上级讲价钱,更不能退缩。

陈秋石说,我不是退缩,但我不能不负责,我们必须把困难想得充分一点。作战是一门科学,必须先有胜算尔后才有胜券。

情报称,鬼子水上大队昨天已经进到邯郸以北六十公里,野江联队正向黄州逼近,意在夹击我抗大分校和太行军区机关。我们是在苍南打阻击,在三个小时之内,独立顶住水上大队,迟滞敌人的行动。这一带地形一马平川,视野开阔,一旦打响,我军冲锋无异于自投罗网,撤退更是秋风落叶。我们的腿再快,也没有他的机枪子弹快。所以说,我们要顶住敌人一个大队是很困难的。

郑凯南听完,倒吸一口冷气,瞪着眼珠子看着陈秋石说,老陈,你的意思是,这仗我们不能打?

陈秋石说,不,打是肯定要打的,关键在于在哪里打,怎么打。打好了,可以出奇制胜,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打得不好就是夹生饭,即使最后完成了任务,也是以重大牺牲为代价的。

郑凯南说,老陈,我觉得你的想法有问题,我们不能因为顾虑牺牲而对完成任务瞻前顾后。患得患失不是革命军人的作风。

这次轮到陈秋石惊讶了,他不动声色地看着郑凯南,摸出一根香烟递过去,郑凯南摆摆手拒绝了。陈秋石自己点上烟,看着西边渐渐隆重的暮色,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为什么,为什么不顾虑牺牲?如果能够减少牺牲,我们为什么要拼命呢?我们当指挥员的,有责任最大程度地减少牺牲。

郑凯南说,那你说说,你打算在哪里打,怎么打?

陈秋石没有马上回答,悠悠地又吸了几口烟,吸完烟,把烟头往地下一扔说,向南移动十二公里,在漳河峪打,守株待兔。

从前几次战斗的情况看,日军的扫荡战术是轴心型的,表面上看多头并进,实际上进攻的路线是相互交叉的,一旦有情况,他就会迅速收拢,就像蛇一样,把我们的部队紧紧裹起来,慢慢蚕食。我们在漳河峪守株待兔,这只兔子不来,还有那一只,东边等不到,还有西边,他总要来一只。只要他是多头并进,他不可能绕开漳河峪,这是通向太行山腹地的必经之路。我部在此设防,绝不会竹篮打水。我只要打住一只,就能牵动全局。

郑凯南说,开玩笑,漳河峪离太行军区机关仅有十几公里,你这是把战火引到我重要目标附近,置高级机关于险境啊!上级不会同意的。

陈秋石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现在已经来不及报告了,决心已定,立即行动。如果我的决心错误,愿意接受军法处置。

郑凯南见陈秋石说得斩钉截铁,也有些动摇。

郑凯南说,给我一支烟。

郑凯南接过烟卷,陈秋石又把洋火点着了,双手拢着凑了上去。郑凯南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仰面吐了一口说,他妈的,算我倒霉,给一个战术专家当教导员不容易啊。这一仗如果打好了,你就是英雄,打不好,我就是千古罪人。好吧,你偷牛,我拔桩。出了问题我担着。

凌晨三时左右,日军水上大队一个中队进入苍南。根据水上掌握的情报,八路军一部已经在苍南城南三公里处展开,日军的这个中队和配属的两个伪军大队,是以战斗队形向苍南进发的,拟待天明以三路轮流通过苍南河。

日军这一路行动可谓谨小慎微,在河岸上没有遇到阻击,过了河进入青纱帐还是没有遇到阻击,反而使水上少佐更加心神不定,总疑惑八路军埋下陷阱,因此行动甚为迟缓,基本上要等后队跟上了,站稳了,前队再继续前行,而且是交替掩护,左中右三路并行,随时交叉,呈菱形网状向前推进。

水上少佐没想到他这么一折腾,把陈秋石害苦了。陈秋石对日军的行动规律有所掌握,但是他不知道水上这个人如此谨慎,已经到了疑神疑鬼神经病的地步。

水上的神经病导致整个水上大队行动比陈秋石预计得要晚三个小时,在这三个小时里,陈秋石差点儿也急出了神经病。他和郑凯南蹲在临时构筑的掩体里,虽然表面上谈笑风生,但是他不时地偷看马蹄表,焦灼之情难以掩饰。

两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没有动静。

陈秋石终于沉不住气了,走出掩体,在树林里来来回回地踱步。倒是郑凯南在这时候表现出了冷静,郑凯南说,老陈,你别着急,也许敌人的行动推迟了。事到如今,我们只有耐心等待了。

老陈,你要相信自己的判断。

陈秋石抓耳挠腮地说,我是相信啊,可是敌人他不来你叫我怎么自信?我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一将无能,累及三军啊!我完蛋了。

陈秋石看着头顶上越来越高的太阳和远处空荡荡的一马平川,突然悲从中来,神情庄重地说,教导员,万一我真的判断失误,让水上大队的障眼法绕过去了,那真正的千古罪人是我而不是你。你不用袒护我,到时候我上军事法庭。我要是被枪毙了,请你派人给我收尸,把我埋了,坟头上写个名字。我老家在淮上州玫山县隐贤集,我参加革命的时候,我的儿子刚刚满月,我连名字都没有给他取。到今天,我的儿子已经十二岁九个月零十七天了。以后如果你们找到他了,告诉他,他的父亲不是个东西,误了儿子也误了抗日,他的父亲临死的时候向他道歉,对不起了。

郑凯南看着陈秋石说,老陈你怎么回事,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干什么!

郑凯南惊骇地发现,这个时候的陈秋石脸色苍白,目光空洞,额头上挂着黄豆大的汗珠,说话的时候,嘴巴都歪了。郑凯南心里咯噔了一下,说,老陈,你怎么啦,你是不是病了?

陈秋石说,我没有病,我心里全都清楚。老郑,也许我犯了主观教条的错误,我太高估了自己,太低估了敌人。既然我能摸透敌人的心思,敌人把我看透也是有可能的。我一意孤行,他将计就计。这下完了,上级交给我的阻击敌人于苍南的任务,被我搞得鸡飞蛋打。水上大队如果绕过我们到了漳河桥,太行军区和抗大分校就危在旦夕,我就是失街亭的马谡啊,不,我比马谡犯的罪还大!我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

说着,竟然蹲在地上,双手抱头,两只拳头不断地擂打自己的脑袋,像个闯祸的孩子。

郑凯南正要上前劝慰,意外发生了,陈秋石抖动的双手突然停住了,一张泪水纵横的脸抬了起来,两只水雾朦胧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树梢某处,耳朵似乎也支棱起来了。刷地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大手一挥,往脸上擦了一把,两只眼睛骤然放光,逼视着郑凯南问,老郑,你听见了吗?

郑凯南说,什么,你说什么?

陈秋石的上半身微微斜着,两只眼睛眯缝着说,马蹄声,你听,是马蹄声,东洋战马的蹄声啊。马蹄踏在碎石路上,哒哒哒,哒哒哒……你听!

郑凯南弯下腰,脖子伸得像长颈鹿,侧耳听了半天,除了风吹树叶沙沙响,别的什么也没有听出来。他疑惑地看着陈秋石,看见陈秋石的脸色由白变红,瞳孔似乎都放大了。郑凯南担心地问,老陈,你真的听见马蹄声了?你不是做梦吧,你是不是哪里不对劲啊?

转眼之间,陈秋石就像变了一个人,容光焕发,精神抖擞,两只手下意识地捋着腰间的武装带,捋得呼呼作响。陈秋石说,哈哈老郑,他们来了,他们来了啊,守株待兔,兔子来了,他们终于撞到老子的枪口了。

他们听见了枪声。先是零零星星的几声,接着枪声大作,还伴有迫击炮的声音。

陈秋石大喝一声,准备出击!

西华山游击队成立之后打的第一仗是协助国民党主力截击日军军火。

这年初冬,六安中心地委书记兼淮上抗日支队司令韩子君专程到楚城同国民党守备旅长章林坡会晤,两人寒暄几句,进入实质话题,就开始唇枪舌剑了。

韩子君说,我们这么大的地盘,一万多平方公里,二百多万人口,一万多正规军和地方武装,居然让两千多名日本鬼子盘踞在这里搞什么“大东亚共荣圈”,简直太耻辱了。

章林坡说,韩司令,你是站着说话腰不疼。你以为我不想打?我也想打。可是你看看我的部队,今天还有万把人,跟着咱喊抗战口号,一旦打起来,一盘散沙啊!

韩子君说,我们得到可靠情报,日军准备发动南下攻势,近期有一批军火要路过淮上州,沿淠史河越过大别山,运往武汉外围,这正是我们出击的大好时机。我这次奉命而来,就是会同贵部,协商截敌计划来的。

章林坡不屑一顾地说,老韩,我军正在调整战术,以时间换取空间。目前还不是同日军决战的时候,你们还是躲在山里招兵买马吧。

韩子君正色道,章旅长,我已经把我方的意见说清楚了,抗击日军,截击日军南下军火,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不能为了自保坐失良机。

章林坡沉吟了一会儿说,那你们希望我做什么?

韩子君说,打大仗当然要有大部队。我们也不跟敌人正面交锋,我们可以利用我们的地形民情优势,搞袭扰战。待日军辎重部队出现,你主力截击,将其打散。我们的二十支游击队,三十个区中队,全部集中使用,在山里,水上,城里,乡间,开辟战场,分而歼之。

章林坡笑了,说,老韩,听你这么一说,还挺有计谋的。可是我不能听你的指挥,我得听上峰的。

出乎章林坡意料的是,到了第二天,上峰果然来了通报,证明韩子君提供的情报不虚,上峰要求章林坡部截击日军松冈联队护送的军火,至少要将这支辎重部队打回去,阻其南下。

这一下,章林坡就不能小看韩子君了,他在沙盘前伫立良久,派人叫来了作战处副处长杨邑。

杨邑就是当年陈秋石在黄埔分校时候的杨教官,也是章林坡在陆军学校的同学,过去这两个人曾在一支部队里当营长,就战术水平而言,杨邑远在章林坡之上。然而章林坡为人圆滑,深谙为官之道,把部队交给他,无论战争怎样惨烈,他的部队总能全身而退。而杨邑是个死脑筋,打仗惟胜是求,把部队交给他,动不动就打光了,仗一打完,他的身后就没几个兵了。这样的人,上峰不喜欢,所以总是不得志。直到南湖黄埔分校解散,看在同学同僚的面子上,加上杨邑玩战术委实炉火纯青,是个难得的幕僚,章林坡才把他收留过来,给了个作战处副处长的位置。这个角色可大可小,可进可退,章林坡要的是杨邑的战术谋略,而不是杨邑的战斗作风。

当下章林坡把上峰的电文给杨邑看了,交代说,韩子君他们对这次截击日军军火很感兴趣,气可鼓不可泄,我看可以给他们一些实质性的任务。

杨邑说,他们那几条破枪,乌合之众,能起到什么作用?敲边鼓还凑合,大仗还是要我军来打。

章林坡不悦地说,老杨,你这个思想要不得。现在是统一战线,焦土抗战,人不分男女老幼,地不分东西南北。韩子君的游击队,这次不仅要参战,而且要在主战场上。你现在就给我搞一个方案,时机和战场由你拟定。前提是,在战术方案上,本旅投入全部三个团,另有炮兵营、骑兵营。实际战斗中,我军在核心部位兵力不要超过一个营,所有参战部队,必须保证伸缩自若。明白了没有?

杨邑顿了顿说,明白是明白了,但是上峰电文上要求是必须达成截击敌军火之战役目的。如果我们用兵过于保守,仅凭韩子君部零打碎敲,万一敌军火抢运成功,岂不耽搁大事?

章林坡心里暗骂,这哥们果然对官场规则稀里糊涂。上峰的电文当然是冠冕堂皇的,可是上峰的心思能在电文里说吗?上峰当然不希望敌军火抢运成功,但是上峰更不愿意看到他的部队被打光。

杨邑眼巴巴地看着电文,心里琢磨,从敌情通报上看,敌人的辎重部队是一个大队,加上护送的警卫部队,又是一个大队,淮上州驻屯军松冈未必倾巢接应,但不会少于一个大队,总兵力应该在两千人左右,相当于一个联队了。我军两个师打日军一个联队都很吃力,现在正规军只有一个旅,而且核心部位不超过一个营,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看来这个仗不是真打,章旅长的意思显而易见是虚晃一枪。难道,截击日军军火的重任真的要靠韩子君手下的那些泥腿子来完成?

想到这里,杨邑不寒而栗。

章林坡说,老杨,你再琢磨琢磨,确保本部全身而退啊!

杨邑盯着眼前的电文和墙上的作战示意图,好半天才说,好吧旅座,我尽力而为。

当天夜里,杨邑果然制订了一份虚张声势的作战计划。按照这个计划,国军主力基本上是坐山观虎斗,而把重要任务推给了韩子君。

第二天早上,章林坡召集团长以上军官讨论,大家认为,这份计划天衣无缝,具有很强的可行性。杨邑心里明白,这些军官其实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章林坡派人把作战方案送到杜家老楼西华山抗日游击队指挥部,韩子君看了之后,长久不语。最后冷笑一声对章林坡派去的副官说,国难当头,贵部自保之策还如此圆满,令人钦佩之至。

副官被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辩解说,韩司令误解了,这份方案来之不易,出自我军著名战术专家杨邑之手。韩司令说自保,本部军官却认为是万全。

韩子君说,杨邑?是不是那个在黄埔南湖分校当过教官的?

副官立正回答,正是。

韩子君不做声了,再把方案打开,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掩卷深思良久,然后说,好吧,请转告贵部长官,我西华山抗日游击队全体官兵枕戈待旦,我们是何成色,战斗中看!

这次以独山为主战场的截击日军军火的战斗,若干年后被军史专家称为淮上的百连大战,除了章林坡的国民党军部分主力部队,西华山游击队动员了大大小小五十多个游击队和民兵小分队,在战斗中大显身手,虽然未能成功地歼灭敌人的辎重大队,但是造成了日军松冈联队和护送日军近二百人伤亡,歼灭伪军共七百多人。

战斗中,杨邑临危受命,以代理团长的身份组织独山阻击战,支撑了六个小时。战斗越打越烈,杨邑麾下连长和代理连长先后阵亡七人,杨邑本人身中三弹,仍然挥枪高喊,退却者格杀勿论!

杨邑的悲壮和不屈,迫使章林坡把假戏做成了真的,不得不动用后备的两个团接应,从而将原本计划的战斗规模大大地拓展了。

陈九川第一次参加真枪实弹的战斗就是在这一次。

骡马队从陈秋石身边走过的时候,陈秋石正在漳河峪的土岗子上接受采访。旅部有个文工团,文工团的团长兼编导廖添丁是个大笔杆子,同成旅长私交甚密,文工团的任务,陈秋石是不敢马虎的。

跟廖添丁一起来的,除了两个白面书生,还有几个叽叽喳喳的小女子,知道陈秋石的部队打了一个精彩的胜仗,丫头们都很兴奋,小脸蛋儿红扑扑的,围着陈秋石问这问那,弄得陈秋石心猿意马。好长时间没有接触女性了,况且还是一群桃花般灿烂的女孩子,陈秋石冷不丁地就想到了黛玉和晴雯。不,她们比黛玉和晴雯更让他有实实在在的感觉,特别是那个叫梁楚韵的女孩子,大约十六七岁的样子,显然还是个主笔。梁楚韵坐在他的对面,手里夹着铅笔,眼睛格外明亮,陈秋石三心二意地介绍着战斗经过,她就支着下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一点儿没有顾忌,眸子里闪动着无邪的惊喜。陈秋石很不习惯被女孩子这样肆无忌惮地直视,眼睛不时地回避着,向外飘散。突然就看见一队骡马从漳河桥头稀稀拉拉地过来了,原来是旅部供给处来收缴战利品了。

陈秋石老远冲着骡马队喊,老吴,你们这是干什么?

吴东山从骡马队里跑过来,两手作揖,满脸堆笑说,恭喜恭喜,老陈,打得好啊!你打了胜仗,我也发了大财!一共缴获了十一匹骡子,十六匹马。

陈秋石站着没动,瞅着逶迤而来的骡马队,问吴东山,老吴,你打算把这些骡马弄到哪里去?

吴东山被他问愣住了,张张嘴说,弄到哪里?那还用问,弄到供给部统一分配……啊,我想起来了,他妈的我差点儿忘了一件大事。吴东山一拍脑门,朝骡马队吆喝了一声,老锅,把一队给我拉到这边来。

那个叫老锅的老兵应了一声好咧,往前跑了几步,不多一时就牵了五匹骡马过来。

这五匹骡马一看就是选出来的,高大健壮,器宇轩昂,虽然成了俘虏,却没有卑琐的样子。吴东山说,老陈,你选吧,我倒是要看看你的眼力了。

还没等陈秋石表态,梁楚韵便指着中间的一匹高头大马说,我看这匹好。

陈秋石回头问,说说,好在哪里?

梁楚韵说,个头大,膘肥,威风。

吴东山说,姑娘好眼力,这是挑给旅首长的,不过,陈营长是漳河峪战斗的功臣,你要是喜欢,就把它留下。

陈秋石淡淡一笑说,还是给旅首长吧。

梁楚韵说,我明白了,你是不想太招眼了。那我建议你选这匹。

陈秋石说,啊,有点意思,你说说,这一匹有什么特点?

梁楚韵围着那匹枣红色的骡子转了一圈说,皮毛光滑锃亮,说明健康。肌肉发达,说明有力。腿长,能够跑得快。

陈秋石点点头说,是匹好马。老吴,我要是把它留下,你舍得吗?

吴东山脸皮一紧说,你要是把旅首长的那匹留下,我一句话都不说。可是这一匹,我欠师部黄部长一个情,我就想拿这匹马去抵债呢。

陈秋石说,老吴你不厚道哦,这匹马你既然另有用场,何必拿来眼馋我呢?

吴东山被说愣住了,表情难堪地看着陈秋石,好半天才说,老陈,你是不是真的看上这匹马了?

陈秋石依然不温不火,笑笑说,怎么讲,看上了怎么样,没看上又怎么样?

吴东山咽了一口唾沫说,没看上,咱们啥也不讲。如果看上了,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要是别人,你给我三根金条我也不换。我得伺候首长你说是不是?话又说回来了,只要你陈秋石看上了,那就好说了。

陈秋石看着马说,老吴,你开个价吧?

吴东山说,老陈,你是战斗部队的指挥员,仗是有得打的。可我呢,混了几年,从西路军死里逃生,现在倒好,当起了粮草官。你看,我这个撸子,还是整编那年捡的破烂货。你们有那么多好枪,也不在乎一把两把的。

陈秋石说,我明白了。说着,解开武装带,连同上面的德国造二十响驳壳枪,扔给了吴东山。

吴东山喜出望外,捧着武装带说,老陈,老陈,你动真格的啊!这也太,太……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匹马归你了。

陈秋石哈哈大笑说,老吴,那把枪是你的了,马你牵走。本营长不稀罕。把剩下的马给我牵过来。

吴东山说,还有六匹,是准备配发团级干部的。

陈秋石说,不看。凡是你老吴看中的,我都不要。

吴东山说,那就只有几匹差的了,老弱病残,我准备弄到辎重队拉车用的。不一会儿,就牵来最后的七匹马。陈秋石正说着话,眼睛却被十步开外的一匹马吸引了去。那是一匹貌不惊人的羸马,深栗色,腿短身子长,毛发凌乱,眼神无光,身上驮着两捆长枪,四箱弹药,还有一些毯子被子之类的东西。陈秋石估计了一下,马背上的东西少说也有千把斤重,以至于马腿都有些趔趄了。那马老远看见陈秋石,原地立住,竭力站稳,马头猛地往上一扬,看着陈秋石直喘粗气。

陈秋石失声叫道,老吴!

吴东山跟在后面,颠颠地跑近陈秋石问,怎么回事,难道你看中这家伙了?

陈秋石说,赶快,把它身上的东西先卸下来。

吴东山瞪着眼睛看陈秋石说,不会吧,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

梁楚韵也在一旁窃笑,陈营长,难道你想选一个老山羊当坐骑?我看这匹马,活像一个老山羊。

吴东山招呼那个叫老锅的老兵,两个人费了吃奶的力气,把马背上的东西搬将下来。那马似乎有点愣神,又似乎猛地觉醒,突然一声长啸,扬起了前蹄,落地之后,咆哮不已,乱踢乱蹦,靠近不得。

吴东山看看马,又看看陈秋石,嘀咕说,他妈的怎么回事?这畜生刚才还老实得像头驴,转眼之间就凶起来了。

陈秋石说,你们别动,让我来问问,它从哪里来,又有什么想法。

梁楚韵说,问谁?问马?你还懂马语?

陈秋石说,别怕,跟着我。

说完,伸出右手,向马头正前方晃了晃,再向马头右边晃晃,再往左边晃晃,那马很快就老实了,茫然地看着陈秋石的手臂。陈秋石走到马的左侧,伸出左手,那马似乎犹豫了一下,慢慢地把脑袋偏给了陈秋石。陈秋石捧着马的下巴,口中念念有词,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似乎只有那马能够听得懂。

吴东山和梁楚韵在一旁看得云山雾罩,大眼瞪着小眼,大气不敢出。

陈秋石在马头前嘀咕了大约十多分钟,忽然纵身一跃,跨上了赤裸的马背,两腿一夹,那马如同离弦的箭镞,前腿飞起,后腿绷直,全身犹如一条弧线,一道紫红色的彩虹横空出世,刷的一下飞向对面的山峦,其速度之快,姿势之美,让梁楚韵不禁发出一声惊呼。

陈秋石旋风般归来。

哎呀,没想到这个老山羊这么厉害!

陈秋石说,小梁啊,借你吉言,我这匹马,以后就叫老山羊了!

陈秋石终于又搞到了一匹好马。

陈秋石一眼就看得出来,这是一批阿拉伯和准噶尔混血的良种马。在漳河峪战斗的第二阶段,陈秋石就已经从望远镜里看见了它的英姿。它最初被牵在一名军曹的手里,在战斗发起后,日军迅速收拢队形。那当口,它的两只耳朵高高地竖起,停顿了几秒钟,突然扬起四蹄,奔向一名日军军官。陈秋石分析,那个军官应该就是水上少佐。水上少佐如果这时候骑上这匹战马,他应该是能够逃脱的,但是水上少佐没有骑马,而是扇了军曹几个耳光子,让他把马牵走。后来水上少佐被打断了一条腿。那些日军多数战死,而这匹马则夹起尾巴混进了羸马群中,差点儿就被吴东山发配到辎重队了。

陈秋石之所以看中了这匹马,至少有三个原因,一是恋主,其表现在战场上陈秋石已经看出来了。二是品种好,这种混血的战马,肌肉发达,脚力矫健,栗色的皮毛,闪闪发光。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两眼的间距和眼球平面的角度,这一点别人是很难看出名堂的,而陈秋石却是一眼洞穿,就像看地形目测距离那样,几乎没有误差。在黄埔南湖分校就学的时候,陈秋石就听杨邑说过,马的视力不好,两眼视线的重叠部分通常只有三十度,不及其他动物的二分之一,看东西立体感差,容易产生错觉。而这匹马的两眼间距比一般的马要多出一公分,而且眼平面角度略呈钝角,视野就要开阔得多。

以后的事实果然证明了陈秋石的判断。

漳河峪战斗,以胜利而告结束。

一二九师召开了隆重的表彰大会,副师长徐向前亲自给陈秋石授了一枚延安自制的立功勋章,并在会上说,打一仗总结一次,提高一步,这是我军的优良作风。徐向前要求师里的作战参谋机关深入地了解漳河峪战斗,好好地研究总结陈秋石的战术。尤其是陈秋石对敌情地形的判断以及果断地处置方案。徐向前最后说,这应该成为我军将来进行正规战争的范例。

陈秋石被任命为三三六旅二团副团长兼参谋长。

不久抗大分校派了几名干部到三三六旅来感谢慰问。旅首长说,要慰问就慰问陈秋石吧,他是漳河峪战斗的直接指挥者。

慰问团便来到了二团营地石板岩。陈秋石春风得意,正在房东家里写战例,警卫员报告说,抗大分校慰问团的首长来了。陈秋石连忙起身迎接,走到门口,他愣住了,门外站着笑呵呵的赵子明。

老赵,你还活着啊!陈秋石喊了一声,就把赵子明抱住了。

赵子明拍着陈秋石的后背说,我当然还活着。我不仅活着,我还给你带了半头猪来。

陈秋石说,开什么玩笑,我哪里能吃掉半头猪啊?

赵子明哈哈一笑说,除了猪,你就不想要别人?

陈秋石怔了一下说,我现在最想的是两个人,一个是我的儿子,今年应该快十三岁了,满月之后我就没有见过他。

赵子明说,这个我暂时没有办法。抗日嘛,个人总得做出牺牲。你最想见的还有谁?

陈秋石迟疑了一下,脸皮涨红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你装什么糊涂?

赵子明哈哈大笑,朝身后高喊一声说,出来吧,仙女下凡了。

陈秋石正在傻着,突然听见一阵清脆的笑声,从他立身的房东屋后,就像变戏法似的闪出一个英姿焕发的女八路。陈秋石的眼睛都直了,天哪,是袁春梅!

袁春梅笑吟吟地看着陈秋石说,秋石兄,干吗这么看着我,难道不认识了?

陈秋石揉揉眼睛说,春梅,我这不是做梦吧?

坐进院子,陈秋石才感受到,阳光是那样的明媚,虽然已经是冬天了,可是院子里却是春意盎然。

细细聊起来,这才知道,赵子明在当初西路军被打散的时候,一度被俘,后来在被押往南京“洗脑子”的路上,组成狱中支部,联络十几名难友,逃到太原办事处,后来辗转到达延安,一直在抗大和分校工作,现在是抗大分校的副教务长。

袁春梅的经历也很奇特。当年陈秋石等人离校到川陕根据地之后,袁春梅又坚持留校一个多月,组织上决定采取果断措施,武力劫持杨邑,由于行动计划泄露,行动失败,袁春梅差一点儿被俘。她在风声鹤唳的那几天,居然是躲在杨邑的寓所里,经由杨邑的夫人给她乔装打扮,成了一名阔小姐,对外号称是杨邑夫人的娘家表妹。杨邑不愿意脱离国民党,但是杨邑没有出卖她。杨邑说,人各有志,陈秋石那样的干才都跟你们走了,说明你们的组织是有吸引人的地方。只是我不能跟你们走,我是党国军人,不能背信弃义。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杨邑动用了自己的铁杆同僚,把袁春梅送到汉口码头。袁春梅说,杨先生,虽然我们的主张不同,但是我们一直敬重您的为人,爱国之心我们都是一致的。我们期待您弃暗投明。您什么时候方便,我们什么时候接应。

杨邑摇摇头说,袁同学,你到了那边,如果见到陈秋石,请转告他,我们的国家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全民抗战在即,师生一场,我希望我们在抗日战场上携手并肩。

陈秋石听袁春梅叙说那段历史,不禁黯然神伤,久久不语。他在脑海里回忆当年在黄埔南湖分校的情景,杨邑那张冷峻的面孔和挺拔的身板犹如就在眼前。那确实是一段难忘的岁月,他由一个乡村士绅的土少爷,怀着一腔莫名其妙的激情,半是清醒半糊涂地走上了被赵子明等人称之为革命的道路,对于前途两眼茫然。可是在南湖分校,他找到了人生的支撑点,找到了用武之地,而这一切,与那个冷面教官有着很大的关系。

粉碎日军秋季攻势之后,总部调整了部署,开辟了百泉抗日根据地,三三六旅和抗大分校驻扎在太行山下的百泉镇。

二百多米宽的百泉河从上游过来,冲刷出大面积河滩。两岸的十几个村子住进了抗日部队,使这个偏僻的所在喧闹起来。每日清晨,朝霞满天,东方的山脊上笼罩着一片玫瑰色,河面倒映着山峦和云霞,山坳里升腾着操练的口号声和歌声。这里被称为太行山的延安。

抗大分校有战役科、战术科、技术科、政工科,政工科里又分艺术班和美术班,艺术班里又有文学、戏曲、音乐、舞蹈等专业,人才济济。这些人的到来,就像美酒一样,给百泉抗日根据地带来醇浓的文化气息。

袁春梅是政工科的教导员。有时候是清晨操练完毕,有时候是傍晚,有时候是袁春梅主动过来,有时候是陈秋石派警卫员牵马去接,只要能够挤出时间,两个人就会相约在河边散步。散步的时候,很少说话,就那么默默地走,在沙滩上留下几串长长的脚印。偶尔交谈,话题多数是彼此这些年的经历,将来的打算,未来的憧憬,家乡的情况,等等。

意外最终还是发生了。

一个深秋的傍晚,两个人在河边走了一圈又一圈,现在在沙滩上留下的,不是长长的几行脚印了,而是凌乱的,无序的,不规则的浅坑。这些脚印书写着陈秋石杂乱无章的心思。走了一阵,陈秋石憋不住了,问及袁春梅的个人生活,说,春梅,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直是单身吗?

袁春梅愣住了,笑笑说,不,我已经结过婚了。

陈秋石没有防备,听了这话,犹如当头挨了一棒,傻乎乎的半天才回过神来问,你说什么?

袁春梅对陈秋石的失态并不意外,她多少还是有点思想准备的。袁春梅的脸上飞起两片红晕说,秋石兄,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在南湖分校的时候,在秋子河畔……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什么都在发生着变化……

不,你错了,一定是搞错了。陈秋石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袁春梅停住步子,她对陈秋石一本正经的样子和蛮不讲理的口气感到好笑。袁春梅说,陈秋石同志,没有搞错,我也没有开玩笑,这是真的!

陈秋石说,你成家了,我怎么不知道?我不知道,就不能算数。

袁春梅说,倒是你在开玩笑了。我成家了,为什么非要让你知道?再说,这些年我们天各一方,南征北战,我也没有办法让你知道啊!现在既然知道了,我们就尊重这个现实吧?

陈秋石说,全他妈的乱套了,一切都面目全非了。有意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袁春梅傻了,怔怔地看着陈秋石慷慨激昂的头颅,听着他前言不搭后语地叨叨。

袁春梅说,秋石兄,你呢,这些年来就没有遇到一个心爱的人?

陈秋石说,天涯何处无芳草,青山处处埋忠骨。

袁春梅紧张了,她的心里突然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不寒而栗,说,秋石兄,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陈秋石说,愿意革命的走过来,不愿意革命的滚开去!

袁春梅说,秋石兄,你到底是怎么啦,难道是我刺激了你?

陈秋石没有回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他的绑腿已经解开了,鞋子扔在河滩上,双腿浸在浅水里。

袁春梅站在河岸,难受了很长时间,她很想拂袖而去,但是又怕伤害了陈秋石的自尊心。她说,秋石兄,深秋了,当心着凉。

陈秋石说,我要好好地凉一凉。

袁春梅说,你没事吧……我是说,我的话,我们之间的……

陈秋石站在水里,朝袁春梅扬了扬手说,我们之间没有关系了,我们之间就是革命同志的关系。你回去吧,我要洗澡了。你再不走,我就要脱裤子了。

袁春梅的脸顿时涨红了,冲河里骂了一句,陈秋石,你混蛋!

陈秋石哈哈大笑说,啊,我混蛋,我是混蛋,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混蛋。我要洗澡了。说完,把军上衣往岸上一甩,纵身跳进河里,蹲下身子把裤子褪了,扔到了岸上,又赶紧缩回身子,河面上只露出一个脑袋,阴阳怪气地看着袁春梅。

袁春梅气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弯腰捡起几粒小石子,一粒一粒地向河心掷去,嘴里恨恨地说,陈秋石,你不道德,你欺负人!

让袁春梅始料不及的是,陈秋石真的病了。

陈秋石那晚在河水里确实浸泡了很长时间,直到赵子明等人闻讯赶来,才连哄带骗把他扯上岸来。陈秋石当天晚上就打起了摆子,忽冷忽热,一会儿冻得牙巴骨打战,一会儿烧得烫手。

这场病给陈秋石带来的后患是严重的。

在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陈秋石陷入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状态之中,神情恍惚,开会经常走神。作为副团长兼参谋长,他有军务需要处理,指挥所和训练场他不仅要经常出现,而且要发表指导性意见,要发表权威性讲评。作为一个享有盛誉的战术专家,他经常被请到抗大分校,要发表独创性观点,要总结系统性战术理论。在袁春梅没有出现的时候,这一切都不成问题,他胸有成竹,如数家珍,那些战斗了然于心,教鞭和指挥棒握在他的手里游刃有余,他甚至一度成了抗大分校战术科的授课明星。

可是这一切都在瞬间改变了,他在作战会上常常走神,说话常常不着边际。在抗大分校的课堂上,常常语无伦次,常常文不对题。一个月后,抗大分校再也不请他讲课了,三三六旅和本团的首长也发现了他的反常,差点儿就把他的副团长兼参谋长职务给撤了。

情况报到旅里,成旅长感到很严重,亲自找陈秋石谈话。

那次,旅长问得很细,从家庭出身,到参加工作经历。开始陈秋石还能够说出子午寅卯,但随着谈话的深入,陈秋石精神方面的问题果然暴露出来了。谈到战例的时候很清醒,谈到战术的时候半清醒半糊涂。问到妻子儿女的时候,他的头上就开始出冷汗,他对旅长说,我没有妻子,我只是有个儿子。

旅长奇怪地问,你没有妻子,你怎么会有儿子?

陈秋石说,我的儿子是我自己生的,不用别人插手。

陈秋石愣愣地看着旅长,突然站了起来,没头没脑地冒出了一句,不行,我得侦察清楚我的敌人是谁,我必须夺回我的根据地!

这次谈话,成旅长痛心疾首,经过了解,才搞清楚这伙计因为用情太深,患了精神病。

四天后,陈秋石的兼任参谋长职务被解除了,只剩下挂名副团长的职务。旅首长指示二团,陈秋石暂不参加实质性工作,收缴其随身佩带手枪,其住所增派三名警卫员,实行双岗保护。事实上他被软禁起来了,直到一个月后,经一二九师首长批准,又被送到石门治病。英雄气短,竟是为了一个女子,这话说出去不好听,对外只说是去疗伤。

第三章

陈秋石疗伤,用了一个半月。这是陈秋石一生中最轻松也是最浪漫的岁月。他不用分析敌情地形了,也不用布阵谋局了。他可以让自己的思想信马由缰纵横驰骋。

益民医院设在石门南郊,原先是教会医院,抗战爆发后,地下组织百般渗透,这里实际上成了秘密的抗战医院,中西结合,还有几个洋大夫。洋大夫给陈秋石诊断的是妄想型精神分裂症,中医给他诊断的是相思病,病情报到八路军办事处,办事处的领导说,按分裂症说,按相思病治。

按相思病治就是用中医治。负责治疗陈秋石的中医是石门城内著名中医董十味,上来少不了望闻问切。董十味感觉奇怪,这个病人今天是好人,明天是患者,把董十味搞得很紧张。董十味抱怨自己真是倒霉得很,遇上这么个朝三暮四的病人,十几天过去了,还没有办法下药,弄得不好他的石门名医的牌子就给砸了。

董十味在石门为陈秋石发愁的时候,陈秋石的顶头上司成旅长也在为陈秋石犯愁。成旅长知道陈秋石的历史,更知道这是徐向前都很器重的战术专家,没想到会得这样一种难以启齿的毛病,而且连石门名医都难倒了,可见问题的严重性。成旅长派人到抗大分校,请来了赵子明和袁春梅,向他们了解情况。赵子明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恐怕只有春梅同志说得清楚。

袁春梅这时候也顾不上害羞了,一五一十把她和陈秋石的交往说了,说过去有那么一点朦朦胧胧的感觉,陈秋石对她的感情,起源于对她那死去的堂姐的怀念,爱屋及乌造成的。分手这么多年,她已经结婚了,爱人是留在国军内部的地下同志,她没有办法成全陈秋石的心意。

成旅长说,陈秋石同志是革命战争的财富,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样一个同志毁掉,我希望你们能够配合我们,不仅从身体上医治陈秋石同志的病,更要从精神上治疗。

在回抗大分校的路上,赵子明说,春梅同志,你听出成旅长的话没有?你分析他的话,要我们配合,我们怎么配合?所谓配合,就是要你配合。

袁春梅说,我跟你一样也不是医生,我怎么配合?

赵子明说,很简单,陈秋石是因为你而发病,那你就是他的相思对象,如果你能和他结婚,不就一了百了了吗?

袁春梅涨红了脸说,老赵亏你能说出口,我是个结过婚的人,我的爱人还冒着随时牺牲的危险,在敌人的心脏里战斗,你怎么能教唆我背叛我的爱人?

赵子明说,我没有说让你背叛你的爱人,维护婚姻和帮助同志并不矛盾。

袁春梅气愤地说,我听不懂你的话!

赵子明说,你爱人在白区工作,情况你都了解吗?

袁春梅瞪着赵子明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子明说,白区工作,情况很复杂。我们有些同志,啊,本来很好的同志,往往会经不起考验,有的能经得起考验,却又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老赵!赵子明正在字斟句酌,忽然听见一声断喝,回过头来,看见袁春梅的眼睛里含着泪水。赵子明立马噤声。

袁春梅说,老赵,你太过分了!我的爱人在白区工作,腥风血雨,白色恐怖,历经艰险,忠贞不渝,可是你,你们,就因为一个陈秋石,你们就变着法子设圈套。你设圈套也罢了,可是你们不能无端地诋毁我的爱人,他是个好同志,他绝不会像你们希望得那样!绝不!

回到分校之后,袁春梅还真的动了心思。自从得知陈秋石犯病,她已经有半个月寝食不安了,想来想去,这件事情说什么她也脱不了干系。要说完全没有责任,这不是实话。想当年在秋子河边的那块油菜花地里,她已经做好了表白心迹的思想准备,只是那时候对男女情爱,朦胧得很,也脆弱得很。陈秋石这个人看起来风流倜傥,实际上在爱情上还很不成熟。那一次如果他有什么举动,没准就是既成事实了,以后她会要求到陈秋石的部队,顺理成章地结成一段美满的姻缘,也不会有今天的麻烦。

上半夜袁春梅想,不能去,去了不一定能够解决问题,反过来还有可能雪上加霜。

可是到了下半夜,她又改主意了,应该去,哪怕他非礼,哪怕他给她难堪,那都是她应该承受的,只要能够挽救一个革命战争的宝贵财富,她哪怕献身,都是值得的。

第二天早上出完操,袁春梅心急火燎地找到赵子明,把她的想法说了,她担心这会儿不说出来,到了晚上她又会改主意。

赵子明说,好,你早就应该这么做了。我这就去找成旅长,由他出面给我们请假,我陪你去。

往下的事情就简单了。

次日凌晨,赵子明陪着袁春梅,搭了一辆到石门拉物资的马车,带着成旅长交给他们的几份战地快报,迎着朝阳上路了。路上,袁春梅预设了陈秋石见到她的种种场面,一种是惊喜,扑上来拥抱她,她不能拒绝,她只能接受。第二种是他假装不认识她,或者当众羞辱她。她不能反抗,她得忍受。第三种可能是会有过激反应,如果晕厥那就麻烦了,但是这种强刺激也许会使情况向好的方面转化,范进中举喜极而疯,不就是他岳父那只杀猪的手一巴掌给抡清醒的吗?第四……也许会出现不堪入目的情况,可是,只要能够根治他的毛病,就是把自己的身体作为一剂良药,那也算是对抗日战争的一份献礼……

这一路,袁春梅想得好苦。

袁春梅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陈秋石会对她视而不见。她和赵子明找到了地下同志、专门负责陈秋石治疗的医务主任田保霖,然后由田保霖引导,来到陈秋石的单人病房。陈秋石当时正坐在床上玩象棋,摇头晃脑地像个孩子。田保霖说,老陈,有人看你来了。

陈秋石头也不抬地说,谁,会下象棋吗?

田保霖说,是从百泉根据地来的同志。

陈秋石抬起头来,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睛,看见了袁春梅和赵子明,他似乎怔了一下,然后从床上跳了下来,看着袁春梅说,你是谁,我怎么看着你面熟啊?

袁春梅说,我是袁春梅,是你前妻袁冬梅的堂妹,你的同志。

赵子明上前说,秋石同志,我和春梅同志受成旅长委托来看望你,给你带来了百泉的花生,鸡蛋、山药,还有,还有战地快报。

陈秋石说,啊,我想起来了,你是赵子明,就是你诓我说是排戏,把我骗到淮上州,又骗到黄埔分校,再骗到川陕根据地,后来又骗到祁连山,害得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陈秋石滔滔不绝地数落着,惊得赵子明目瞪口呆。你说他疯了吧,他的话好像还不是不着边际。你说他没疯吧,这些本来不该在这里说的话他说起来就没完。赵子明向袁春梅递个眼色说,春梅同志,老陈现在不是很清醒,也许是嫌人多眼杂。你们是不是单独谈谈?

袁春梅瞥了赵子明一眼,大义凛然地说,好吧!

赵子明和田保霖离开之后,袁春梅拉着陈秋石的手,把他按在窗前的椅子上,陈秋石没有反抗,乖乖地坐下了。袁春梅自己坐在床边,掠了掠头发说,秋石兄,你是怎么啦,难道是鬼迷心窍?你对我的感情我都知道,可是,现在是战争环境,我们又都……负有责任……你就是想不开,也应该跟我说呀,我们之间有什么话不能说透呢?

陈秋石说,刚才老赵说还有什么,战地快报?

袁春梅起身,从包袱里找出几张油印的报纸,放到陈秋石面前的茶几上。陈秋石顺手扯了一张,跷起二郎腿,把报纸举到了眼前。

袁春梅说,秋石兄,我们都是革命军人,我们要顾全大局……袁春梅停住了,她发现陈秋石手里的报纸是倒着拿的,陈秋石的眼睛正从报纸的上沿偷偷地看着她。

袁春梅起身,缓缓地走到陈秋石的面前,从报纸下面再次抓住他的手,一往情深地说,好了,现在好了,秋石兄,让我跟你说心里话吧。我曾经爱过你,发自内心地爱你,现在我仍然爱你。如果你真的是因为我伤了心,那么就让我来补偿吧,让我们重新开始吧,只要你需要,现在,我就是你的新娘……

不对!不能这么做!陈秋石忽然站了起来,抖动着手里的报纸,旁若无人,大声喊了起来。

袁春梅吓坏了,赶紧抓住陈秋石的手说,秋石兄,我也知道不能这么做,我完全尊重,不,我坚决服从你的任何决定。

陈秋石一把甩开袁春梅的手,目光闪烁,声调焦灼,冲着门口喊道,不,我必须制止,来人啦!

守候在病房外面的赵子明和田保霖破门而入,一看里面并没有异常情况,也是一脸茫然。田保霖问,怎么回事,老陈你怎么啦?

陈秋石说,拿地图来!

田保霖说,老陈你冷静点,这里是医院,我从哪里给你找地图?

陈秋石说,那就赶快拿笔来,还有纸。

陈秋石说得急切,赵子明和袁春梅面面相觑。赵子明说,田大夫你就依了他,给他找笔和纸,看他要做什么。

田保霖从自己的白大褂上取出一支自来水笔,又从桌子抽屉里找出几张白纸交给陈秋石,陈秋石就再也不管别人了,一头扑在桌子上,看一眼报纸,画一根线条,十几分钟后,白纸上就出现了一幅作战示意图。

陈秋石画完,把笔一扔,右手食指敲打着白纸说,同志们看清楚没有,枣庄攻坚战的兵力分配应该是这样的,第一梯队应该首先渡河,抢占运河南岸制高点。第二梯队应该在第一梯队渡河成功之后,从马庄沿平汉铁路南下,在方庄至雷山一线布防,以阻击敌主力联队。如此,我部方可转被动为主动,反守为攻。我军通信装备落后,分兵突围乃我大忌。像这样多头突击,很容易被敌各个击破。枣庄攻坚战是谁指挥的,为什么不向我报告?回去告诉成旅长,这次战斗得不偿失,我方出现了不应有的牺牲,敌人一个日军中队只歼灭了不到四分之一,我两个主力团竟然伤亡过半,这算什么胜仗?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应该检讨!

赵子明煞有介事地立正回答,是!

袁春梅瞪了赵子明一眼说,你怎么啦,难道你也病了?

赵子明神秘一笑说,我没病,老陈的病也快好了。

赵子明和袁春梅从石门返回之后,第一站就是到三三六旅向成旅长汇报。在石板岩房东家那间充当旅长办公室的房子里,成旅长把陈秋石顺手画的那张枣庄攻坚战示意图摊开,看得很细,看着看着,一拍桌子说,对啊,这伙计一点也不糊涂啊,逻辑严谨,思路清晰,方案可行,战术上无懈可击!他发现的问题,正是我们需要检讨的问题。这真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啊!如果枣庄战斗有这样的方案,胜利的筹码确实要大得多。怎么回事,这是怎么了,一个被诊断为精神病的人,在千里之外居然把一场战斗分析得如此透彻,这到底是谁出了问题,是陈秋石还是我们?

赵子明说,在画这张图的时候,他明白得很,确实不像个病人。

成旅长问,医生的看法呢?

赵子明回答,据医院的地下同志说,大夫诊断陈秋石的病既不是先天性的,也不是遗传性的,有点像急发性忧郁症,这种病来得猛也去得快,药物治疗是一个方面,重要的是精神治疗,必须找到病因,也就是刺激发病的诱因。

成旅长不说话了,一个劲儿地抽烟,不动声色地看着赵子明。

赵子明说,诱因其实已经很清楚了,陈秋石同志在参加革命之初,对袁春梅同志有一份爱慕之情,也有所流露。老战友心上人出现,他过于激动,内心充满憧憬,可是袁春梅同志结婚了,他思想上没有准备,所以就……

袁春梅坐在长条板凳上,一言不发,局促不安。现在,她顾不上考虑自己的面子了,她真心希望能够找出办法把陈秋石的病治好,哪怕让她献身,她也在所不辞。可是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的,这一方法已经被证明了不灵。

成旅长抽了两根烟,然后站了起来,背起手,踱了一圈又一圈,走到袁春梅身边说,袁春梅同志,我感到很对不起你,你是无辜的,你一个女同志,无端地被牵连到这件事情上来,有些难以启齿的问题都摆到桌面上来了,让你受委屈了。

袁春梅说,首长,我也有责任,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请首长不要顾虑我个人的感受,我的愿望就是陈秋石早日恢复健康。

成旅长说,那好,我来谈谈我的分析。中医讲辩证,讲阴阳。所谓急发病症,病因应该是激化,比如冷热相撞,水火相容,悲喜交集,大起大落,从而郁结。陈秋石发病之前,发生了两个重大事件,首先是喜。漳河峪战斗,他顶住了巨大的压力,坚持运用自己的战术思想,不仅打了一个很漂亮的硬仗,而且创造了本部抗战以来最有价值的战术奇迹。据郑凯南说,陈秋石热泪盈眶,喜极而泣啊!接下来,战斗胜利了,陈秋石得到的荣誉已经到了巅峰,受到表彰,提升为副团长兼参谋长,到各部队和抗大分校做报告。可以说,陈秋石在这个阶段,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袁春梅同志出现了。金榜题名,他乡故知,又给陈秋石的感觉增加了温度,他已经被燃烧得发烫了。可是,一句话使他掉进了冰窟,那就是爱情的失落。

袁春梅说,对不起,我真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哪里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呢?

成旅长摆摆手说,袁春梅同志,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可以说,在这个问题上,你袁春梅同志没有责任,几乎一点责任也没有,至少没有本质的责任。本质的责任在哪里,当然在陈秋石同志自己的身上。一个人的健康,是由他自己的性格决定的。陈秋石的弱点,就在于他过于专注,他的不自信,来源于他的过于自信。

成旅长说得很肯定,袁春梅愣住了,赵子明也傻傻地不知道该怎么接茬。

成旅长说,好,我们不去深入分析陈秋石同志的性格弱点了。我接着来谈谈我对治疗的看法。按照传统的看法,解铃还须系铃人,这话没错,所以我们请袁春梅同志委曲求全去做工作。陈秋石的病,的确是因冷而激起,但是既然已经冷了,重新激起的热情就是廉价的,效力是微弱的。我们不要忘记了,陈秋石是个知识分子,知识分子的自尊心是敏感的,即便他暂时失常,但他不会失态。对不起,袁春梅同志,我这样说可能不好听……

袁春梅说,没关系,首长看问题入木三分,我好像明白一些了。

成旅长说,根据你们介绍的情况,我分析,治疗陈秋石的病并不难。现在我们换一个思路,不是由冷变热,而是让热再热。一句话,让他还回到他的燃烧状态之中。怎么回到燃烧状态之中?让他回到部队,回到战斗指挥当中,让他连续燃烧一个月,我相信,他的病就会不治而愈!不信你们等着看。

春暖花开时节,成旅长派人到石门,把陈秋石给接了回来,不放在团里了,放在旅部当科长。别的事情不让他干,就做一件事情,研究百团大战以后本旅营以上规模战斗的战例。

坐在战例材料面前的陈秋石就像换了一个人,两眼放光,言谈举止无不正常。那段时间没有人打搅他,为了防止刺激,成旅长关照袁春梅和赵子明暂时不来探望。

陈秋石独自享受旅部所在学校的一个单间宿舍里,伙食搞得很好。有时候端着饭碗,他还在地图前走神。他把十六份战例综合起来分析,清理得头头是道。从性质上分,这些战斗有攻坚战,有防御战,有遭遇战。从形式上分,有阵地战,有游击战,有伏击战,还有反伏击战。敌我兵力对比,数据一清二楚。地形气候条件分析,如临其境。

旅部先后给他派了两个助手,都被他撵走了。后来来了一个名叫冯知良的参谋,不说是参谋,说是誊写员,帮他抄资料,这才留了下来。陈旅长亲自给冯知良交代,以后你就是陈秋石同志的贴身副官,他在任何时候讲的关于战术方面的言论,你都要记下来,尤其是翻饼的时候,没准更有真知灼见。冯知良起先不懂旅长的意思,后来就明白了,旅长把陈秋石当大仙了,大仙犯病的时候,就是他跟上帝对话的时候。陈秋石开始并不喜欢这个沉默寡言的小伙子,但是冯知良只干活不说话,不让插手战例分析,冯知良就做一些勤务工作,端茶倒水,连陈秋石的衣服都是他浆洗缝补,过了几天,陈秋石开始跟他讨论战例,居然发现这小子还挺有思路的,这就找到谈话对手了,把冯知良当学生对待。

一个月后,关于这些战例的成败得失就整理出来了。陈秋石的思想,冯知良的粗活。冯知良的一笔蝇头小楷写得端庄整齐,行文言简意赅,几乎没有一句废话。跟这份战例分析相继产生的,还有一份洋洋洒洒三万言的《平原作战日军战术特点》,分析在各种条件下日军的战术规律,从指挥官的决策模式到士兵的技术和战术特征,均有涉及。

陈秋石的情况,冯知良每天都要向成旅长汇报。冯知良对旅长说,陈副团长很正常啊,除了很少说话,看不出有病啊!

成旅长说,不要惊动他,让他慢慢地找回自己的魂。

成旅长来看望陈秋石的时候,陈秋石和冯知良正在绘制一份战术标图,两个人一起进入到忘我的状态。成旅长做了个手势,让随行人员噤声,他自己悄悄地站在陈秋石的身后,看陈秋石一笔一画一丝不苟地工作。陈秋石的战术标图漂亮极了,仅有的黑红两道颜色,在他手下,有粗有细,有虚有实,桥梁、山川、河流、村庄……他甚至不用绘图工具,仅靠他的手,直线就是直线,弧线就是弧线,精确流畅,中间没有一点儿败笔。成旅长看得眼睛都湿润了,多么好的同志啊,多么难得的人才!要是不了解情况,谁知道他竟然是个病人呢?

陈秋石在绘图的间隙看见了成旅长,他似乎怔了一下,眼神有点游弋,但他还是放下手中的笔站了起来。

知道我是谁吗?成旅长问。

陈秋石说,知道,旅长。

知道你这是在哪里吗?成旅长又问。

陈秋石说,知道,在百泉根据地三三六旅旅部。

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成旅长再问。

陈秋石说,知道,研究战例,编写教材。

成旅长说,你病了,你知道吗?

陈秋石说,请首长放心,我没有病,我这个人从来不生病。

成旅长向后挥挥手,一个参谋趋步上前,将一份作战地图展开,放在陈秋石的面前。成旅长逼视陈秋石,威严地说,陈秋石同志接受敌情通报,日军松井大队并伪军黄石发部已于昨日黄昏沿平汉铁路南下,其战斗队形为,松井率本部一二中队约二百日军精锐乘铁甲运兵车,计划于次日凌晨抵达临城,左翼第三中队日军一百一十人及伪军一个团约千人沿太临公路同时到达临城以南马河集,右翼日军加强中队一百日军及伪军一个团约千人已就近徒步前往临城以西双沟堡,预计后天拂晓前再开对我临城根据地“梳篦式”扫荡。现命你以二团代理副团长身份,率领二团一营、三营,配属团机炮连,组成特遣支队,你为特遣支队一号,昼夜兼程,驰援临城。兵力火力使用和战斗位置、战斗时机自行决定,作战预案一小时后向我报告。听明白了没有?

在成旅长口述命令的时候,陈秋石的眼睛始终在地图上寻找。他的双眼似乎有着异乎寻常的功能,所到之处,那里的线条和图形立即就会变成真实的地形地貌,也就是说,陈秋石在看地图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现地。成旅长说到哪里,他的目光就落向哪里。成旅长说完了,他对敌情地形条件也就了然于心了。陈秋石立正回答,听明白了,坚决执行命令!

成旅长说,重复战斗目的!

陈秋石说,粉碎敌人的扫荡,保护临城根据地。

跟在成旅长身后的副参谋长说,旅长,你真的让陈秋石带队执行这次任务?事关重大啊,这伙计半是明白半糊涂,万一出错怎么办?

成旅长站住,回过头来问,在刚才的半个小时内,你看见他有一点糊涂吗?

副参谋长说,有一句糊涂话,他说他从来不生病。

成旅长哈哈大笑说,就这一句也算不得糊涂。我跟你说,让陈秋石指挥打仗,他什么毛病都没有了。打上三场胜仗,他百病消除。

这年初春,淮上支队得到内线消息,日军要过“天长节”,淮上州里来了不少艺伎和乐师,要庆祝“大东亚共荣圈模范乡村”,瓦埠集也在受奖之列。到了“天长节”的前两天,又有情报送来,瓦埠集据点将派出日军一个小队和伪军一个中队护送瓦埠汉奸区长苏三山到淮上州参加活动。因为瓦埠集在三大队活动范围之内,韩子君指示郑秉杰,消灭这股敌人。

郑秉杰于是做了部署,派刘汉民率领一支小分队先期潜入瓦埠集到淮上州必经之路胭脂河,以码头附近的燕子酒楼为据点,作为内应。另以大队主力埋伏在胭脂河码头附近,待打响后一半从水上,一半从旱地围歼敌人。

郑秉杰没有受过系统的军事教育,过去一直在韩子君的指挥下打仗,胳肢窝里过日子还凑合,这次是独立指挥打仗,意气风发,难免犯书呆子的毛病。譬如他选择在胭脂河码头袭击敌军,就是一厢情愿。按他的想法,完全在旱地,鬼子火力猛,铁皮脑袋不怕打,在旱地里,游击队员多少还是有些怕鬼子。选择在胭脂河码头,可以避开鬼子火力优势,同时限制鬼子机动,而开展水战,是三大队的强项,游击队员多数来自山区,下河摸鱼捉鳖的活计常干,一旦到了水里,就不怕鬼子了。

郑秉杰只想到了问题的一面,没有想到另一面。选择在胭脂河码头,鬼子跑不脱了是不错,但是他也就成了背水一战。以后国共抗日联席会议上检讨这次战例,国军守备旅的参谋处处长杨邑说郑秉杰缺乏军事常识,不懂得给自己留退路。

胭脂河战斗的真实情况确如杨邑分析得那样,刘汉民他们控制了驳轮,堵死了日军原信小队的水上退路,另外又从北边和东西两边占据了制高点,战斗打响后,整个四面围住。战斗进行到七八分钟,日军指挥官原信一看情况不妙,赶紧收拢人员,索性不突围了,一个小队的日军和一个中队的伪军全部集中在码头东侧的高地上,居高临下,机关枪往下扫射,郑秉杰的四面围困部队上不去,打成了僵局。

这个地方离瓦埠集据点只有十里路不到,离梅竹图据点也只有七八里路。这边枪炮齐鸣,那边据点里的鬼子立即出动增援。郑秉杰一看,不仅没有快速歼灭原信小队,击毙苏三山,反而让原信有了依托,搞了一个固守待援。郑秉杰脑子发热,把队伍集合起来,准备强攻,要在十分钟之内拿下东侧高地。

就在这时候,有个人跳了出来,说郑队长你等等,我带敢死队先去把狗日的炸了。

郑秉杰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原来是陈九川。陈九川背上斜插一把大刀,盒子枪吊在肚皮上,两只手各拎着三颗手榴弹,后盖全都打开了。他的身后还跟着三个战士,这是陈九川组织起来的敢死队。敢死队里有个刘锁柱,两只细腿麻秸秆儿似的,在裤腿里簌簌发抖,一脸的视死如归表情,十分滑稽。

郑秉杰说,不行,太冒险了!

黄寒梅吓得脸都白了,失声尖叫,我的儿啊,这样不行啊!

陈九川横了他娘一眼说,娘你别管,看我的!

说完,带领他的小型敢死队一头钻进通往东侧高地的毛竹林。刘锁柱往前一看,迟疑了一下,也猫着腰跟了上去。

鬼子的机枪猛烈地扫射,毛竹被齐刷刷地打断了不少,那几个战士被压制在一个沟坎里,举着大枪远远地向敌人阵地射击,效果并不理想。

郑秉杰正在寻找陈九川,忽然看见敌人阵地前闪过一个黑影,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郑秉杰总算找到感觉了,振臂喊道,全体射击,压制敌人火力,掩护陈九川!

鬼子发现有单兵接近,所有的火力都指向陈九川,陈九川倏然不见了人影,跟在郑秉杰后边的黄寒梅顿时发出一声惨叫,我的儿啊,你小心点啊!纵身就要跳出去,被郑秉杰一把拉住了,郑秉杰说,九川灵活,你去了反而误事!

黄寒梅说,我去吸引鬼子的火力,我要保护我的儿子!

黄寒梅的话音刚落,只见山坳里刷的一下又腾起一个黑影,左冲右突,避开鬼子的子弹,眼看就到了敌人机枪阵地不到十米远了,黄寒梅突然大张着双臂,手上举着一件红布褂子,冲出堑壕,一边狂奔一边高喊着,我的儿,当心啊,娘来帮你了!

黄寒梅这么一咋呼,游击队愣住了,鬼子也愣住了。远远地看见一团红色在山坳里跳跃,便有一部分火力向这边扫射。郑秉杰红了眼,也不讲战术了,抡起盒子枪朝身后一挥,喊了一声冲啊,带队向东侧高地冲去。

这是一场完全自发的突击战,然而所有的环节却又衔接得恰到好处。就在游击队快要进入敌人射程的时候,只见东侧高地上传来接二连三的爆炸,郑秉杰举目望去,那是刘锁柱,刘锁柱扔出的手榴弹就像天上的彩虹,线条匀称,目标准确,犹如神射。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已经抵近了敌人火力点的根基,反手向上扔,就像往碗里扔豆子一样不偏不倚,那是陈九川。

敢死队的突袭成功了。

这次战斗,虽然三大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但是终于击毙了原信少尉,活捉了汉奸苏三山,另外毙伤敌伪军二十多人。韩子君率领一大队挡住了增援之敌,杨邑也率领国军一六一团一部赶到胭脂河,将残敌一并聚歼。

打扫战场的时候,找到了身负重伤的黄寒梅,但是没有找到陈九川,只是在敌人的阵地前沿发现了几个手榴弹拉环。

黄寒梅身上中了四弹,战斗结束后被送到国军守备旅战地医院,虽然命保住了,但是腿上和嘴角却落下了残疾,说话也不利索了。黄寒梅从昏迷中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我的儿,我的儿他在哪里?

郑秉杰肝肠寸断,回答说,九川好着呢,已经回到队伍上了。

三天后,淮上州抗日联席指挥部召开会议,分析时局,调整协调作战计划,郑秉杰在会上泣不成声,追忆少年英雄陈九川的种种英勇事迹,检讨在胭脂河战斗中自己指挥失误。

就在三大队为陈九川的牺牲笼罩着一片悲痛的时候,陈九川意外地回来了。

华北平原上的临城反扫荡,同淮上的胭脂河战斗几乎发生在同一个时间段。

成旅长在给陈秋石口述战斗任务的时候,并不是完全放心,他其实是在检验他的“特殊疗法”成果。早在半个月前,成旅长就从抗大分校把赵子明商调过来了,担任二团的政治处主任,已经熟悉了部队。在赋予陈秋石任务的同时,任命赵子明为特遣支队政委,如此这般地做了交代:陈秋石的指挥如果正常正确,赵子明鼎力相助;一旦发现陈秋石犯病,赵子明可以行使临机决断权;万一陈秋石出现错乱,情形严重的话,可以将其临时控制起来,战斗指挥由赵子明全盘负责。

陈秋石见到赵子明的时候,完全出乎赵子明的预料。陈秋石说,啊,老赵,你又调回来了?这回好了,我们又可以并肩战斗了。

赵子明心里嘀咕,这伙计难道真的好了,难道对几个月前发生的事情一点记忆都没有了?当然,这个时候他不会旧事重提,陈秋石正常了,他也就正常了。

跟赵子明一起来的,还有冯知良,他是特遣支队惟一的参谋。

根据陈秋石的思想,冯知良制订了一个相当周密的临城反扫荡预案,成旅长看了,做了如下批示,把困难再想得细一点,应付突然变化的准备再充分一点。陈秋石为特遣支队军事责任者,赵子明为特遣支队政治责任者,赵子明同志行使最后决定权。

陈秋石看了这个批示,说了一句,啊,怎么赵子明同志行使最后决定权?这是红军时期的做法,现在怎么还搞这一套?

赵子明听了,心中暗喜,他喜的是陈秋石思维正常。赵子明试探着说,老陈,我带先遣连吧,你身体不好,随大队行动。

陈秋石冷冷地说,我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一起走。

当夜,按陈秋石的计划,特遣支队衔枚疾进。夜行军至漳河峪,分兵两路,一路由赵子明率领,趁夜暗在临城以南马河集之嵩山高地展开,构筑工事,打伏击战,意在首先打乱右翼日军加强中队和伪军的战斗队形,吸引松井主力来援。

没想到,陈秋石在这里犯了一个战术上的错误。

他的意图是在嵩山高地扭住日军加强中队,死缠烂打,使其脱身不得,以主力摆开围歼态势,达成围点打援的效果。但是战斗打响后,敌人大胆地放弃了加强中队,并没有过来增援,使特遣支队的主力白白地等了四个小时。这四个小时,战场情况急转直下,敌人主力从临城以南通过漳河大桥,悄悄地接近嵩山高地,从另一个方向上,反过来包围了特遣支队。

南线发现敌军主力部队的情况报到陈秋石的指挥所,赵子明紧张地看着陈秋石,陈秋石脸色煞白。他被敌人打了一个反包围战,嵩山高地并不高,这只是华北平原上的一个小小的丘陵,高差仅二十多米,特遣支队占领的阵地宽不过一公里,纵深不到二百米,在如此暴露和狭窄的地段,同火力猛烈的日军交战,无疑是以卵击石,等待他们的将是灭顶之灾。

赵子明说,怎么办,老陈,是不是撤出战斗?

陈秋石说,鬼子不是到临城来扫荡的,他就是吸引我们增援,引蛇出洞。我们被他搞了个调虎离山,被他搞了个围点打援,我们……陈秋石说着,拿着望远镜的手剧烈地抖动,嘴唇也开始发青了。

赵子明说,老陈,你冷静一点,撤出战斗吧!

陈秋石说,完了,我们上当了,我们插翅难逃,我们偷鸡不着蚀把米……万一我上了军事法庭,我的儿子,今年已经十四岁三个月了……

陈秋石已经乱了方寸,两手发抖,两眼发直,嘴巴又出现了歪斜,赵子明意识到最后的时刻到来了。当机立断,赵子明厉声喝道,冯参谋,传我命令,部队撤出战斗,交替掩护,向北运动。

冯知良应声而到,站到了赵子明的面前。

赵子明对陈秋石说,老陈,你上马吧,带骑兵排先撤,我来殿后!

突然,陈秋石笑了起来,哈哈大笑,笑得热泪滚滚。

赵子明惊恐地看着陈秋石,慌不择词地说,老陈,你是怎么啦,你是不是又犯病了?

陈秋石说,你他妈的才犯病了!老子清醒得很!冯参谋,传我命令,机炮连迅速抢占桩子山,控制漳河大桥。一营一连,在嵩山高地布雷,纵深三十米,留下三米通道,一连一排就地固守。其余部队,撤至峰洞,构筑阵地,准备迎敌。

赵子明意外地发现,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陈秋石的手不抖了,嘴巴不歪了,目光炯炯,神色自若,一副胸有成竹的气势。

陈秋石说,老赵,看来你多年不打仗了,你不懂,这叫以空间换时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好戏还在后头呢。

按照陈秋石的计划,在战斗第二阶段,待敌人进至西无名高地之后,以轻兵突击,然而二营的部队受到高地侧翼日军火力的猛烈压制居高不下,而这边的日军已经巧妙地运动至嵩山高地东侧,如果不能迅速突击西侧,嵩山高地很有可能易手,陈秋石的战斗目标就很难实现。

陈秋石调来了骑兵排。骑兵排过去的任务主要是警卫和送信,在华北平原上实施冲锋作战缺乏经验,第一轮冲锋遭到敌人步兵的射杀,很快就被堵回来了。再往后,骑兵在马背上拼命抽打,马就是不动。

陈秋石在指挥所里举着望远镜急得跳脚,忽然一下扔掉了望远镜,朝赵子明吼了一声,调机关枪,给我压制!

赵子明还没有回过神来,陈秋石已经冲出指挥所,从马夫手里接过缰绳,人刚跳上,老山羊一声长鸣,红鬃骤然竖起,犹如一道彩虹,横空出世,疾如流星,箭镞一般向嵩山高地西侧冲去。那边的骑兵排远远看见老山羊驮着陈秋石冲了过来,精神为之一振,那些踌躇不前的战马有了榜样,也都扬开四蹄,跟在老山羊的后面,暴风骤雨一般冲向西侧无名高地。

赵子明在指挥所里组织三挺机关枪压制敌人火力,眼看老山羊一马当先,而马背上的陈秋石,高举战刀,在阳光下挥舞出一道又一道闪电,旋风般地冲向西侧无名高地。高地上的敌人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舞蹈般的攻势惊呆了,茫然不知所措,等他们清醒过来,脑袋已经搬家了。

这次战斗,是陈秋石身先士卒为数不多的一次,也是老山羊参加八路军之后初露锋芒的一次。

战斗结束后,赵子明说,太漂亮了,我从来没有想到,壮烈的战斗中还有这么漂亮的场景。

以后总结战例的时候,成旅长对赵子明说,你知道临城战斗你们是怎么取得胜利的吗?

赵子明说,老陈当机立断,指挥有方啊!

成旅长说,哈哈,你太高看陈秋石了。我告诉你,临城战斗的胜利,得益于一个傻子遇到了一个更傻的家伙,所以次傻的那个家伙胜利了。

赵子明说,临城战斗,毙伤敌人一百六十多,我方伤亡四十不到,这应该是一个很大的胜利,首长为什么还说我们傻?

成旅长说,傻就傻在嵩山高地上留下的那一个排,为什么不是一个连,为什么不是两个连?留下一个排的兵力就想造成主力固守的假象,这太冒险了,这就是犯傻。一个排的兵力和鬼子死缠烂打,鬼子居然没有识破,那就更傻。现在我算发现陈秋石用兵的弱点了,心软,舍不得部队,怕伤亡。

赵子明说,我一直没有搞清楚陈秋石的病是真好了还是假好了。

成旅长说,我也搞不清楚,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但是我可以清楚地告诉你,他的病情至少在向好的方向转化。

嵩山高地战斗,使陈秋石再度成为百泉抗日根据地的风云人物。这次成旅长吸取了教训,没有让陈秋石大红大紫,只是让他回到二团,继续担任副团长兼参谋长,除了日常的训练和军务,还给他增加了很多工作量,譬如负责教导团的战术授课,负责给参谋作标图示范,负责整理战术教材的修订等等。

陈秋石忙得不亦乐乎,只要不让他闲下来,他就很少犯病。后来总部来了个医疗队,里面有个洋大夫叫诺尔曼,成旅长让赵子明带着陈秋石去见诺尔曼,诺尔曼提了一些问题,陈秋石回答得还算明白。诺尔曼说,这个患者没有太大的毛病,只是有一点抑郁症状,可能精神上受到过什么刺激,这种病人人都有,只不过轻重不同而已。尽量在敏感问题上分散注意力,避免情绪大起大落,久而久之,不治自愈。

赵子明闻言大喜,向成旅长如此这般汇报了,成旅长说,那就让他继续搞战术研究,尽量让他多参与战斗指挥。

安排是这样安排了,但成旅长还是不放心,像陈秋石这样的同志,让他指挥打仗对于治疗他的病的确有益无害,但是也不能总让他指挥打仗啊。日军在太平洋战场节节败退,在中国大陆的兵力只减不增,八路军采取打持久战的方针,尽量避免与敌大规模决战,在这样的背景下,成旅长也没有办法搞到很多的仗来让陈秋石指挥。

过了些日子,成旅长找二团政委赵子明商量说,老赵,我们也不能总是把陈秋石当驴使啊,得想点别的办法。

赵子明说,陈秋石兴趣单调,我拉他打篮球他不干,说不会打;打扑克他也不干,说那是赌博;下河摸鱼他不去,说上次就是在水里冻出了毛病;上山打猎也不干,说杀生;连酒也不喝,说是恶习。

成旅长说,这家伙,真是乏味得很,难怪袁春梅没有嫁给他。他过去也是这个样子吗?

赵子明说,我们在淮上州念书的时候,地下组织搞了一个新潮剧社,其实就是外围组织,那时候参加排戏他很积极。

成旅长眼睛一亮说,啊,还有这回事?那好啊,让他到文工团工作一段时间怎么样?

赵子明嘴巴张得老大,半天才合上来说,那恐怕不合适吧,此一时,彼一时,他现在兴趣不在那里。

成旅长问,你怎么知道他现在兴趣不在那里?

赵子明说,老陈患的是相思病,文工团里女兵多,恐怕不合适。

成旅长火了,一拍桌子说,胡说!谁说陈秋石患的是相思病?诺尔曼不是说得很清楚吗,抑郁症,同相思病是两回事,你们再也不能说是相思病了,再说相思病就是诋毁同志。赵子明你想个招,出个节目,让陈秋石客串一下,看看起不起作用。

赵子明尽管满腹狐疑,但旅长的命令他不能不执行。他往文工团跑了两次,心里就有数了。

中秋节改善伙食,吃饭的时候,赵子明对陈秋石说,老陈,文工团排练《三打穆家寨》,缺一个角,想找人客串一下,你有没有兴趣?

陈秋石嘴里一块骨头啃了一半,又拿了出来,举在手上问,青衣还是花旦?

赵子明一听这话有戏,忙说是改编的话剧,缺杨宗保。

陈秋石眼皮一跳说,行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这件事情很快就有了着落。文工团在百泉山的东北角,三三六旅二团在百泉山的西北角,中间隔着一个山根,也就七八里路。

因为赵子明提前打了招呼,文工团的演员们对陈秋石的到来,既没有崇拜明星的热情,也没有表示惊讶,只是微笑致意,好像他本来就是老熟人。陈秋石由赵子明引导着进了排练室,是一间学校的大房子。文工团长廖添丁见陈秋石和赵子明到了,按照事先约定的计划,二话不说就下口令,集合!

十几个男女演员从不同的角落里聚拢到一起,乱糟糟地排成两队。剩下赵子明和陈秋石站在一边傻看。赵子明用胳膊肘拐了拐陈秋石说,集合了,我们也入列。边说,边推着陈秋石进入到队列里。

集合之后,廖添丁在队列前宣布角色分配,廖添丁叫到陈秋石名字的时候,陈秋石很响亮地答了一声到。

然后发脚本,解散,主要演员对词。

赵子明的任务是陪练并监护陈秋石,也被分了一个角色,在这场戏里男扮女装演穆桂英的丫鬟。

陈秋石拿到脚本,按照廖添丁指定的位置,在排练室外的老柏树下面研究,正读着,一个衬衣扎在裤腰里的青年女八路笑盈盈地走了过来,落落大方地介绍,我叫梁楚韵,戏里是穆桂英,以后主要是咱俩对戏了。

陈秋石赶紧站起来,有点拘谨地说,认识啊,我的老山羊还是你给取的名字呢。

梁楚韵说,还当真叫老山羊啊!没想到那是一匹神马。

陈秋石说,我在戏里是杨宗保,好久没有演戏了,请多包涵。

梁楚韵说,首长是赫赫有名的……刚说到这里,见赵子明在不远处向她摆手,便改口了,不叫首长,叫老陈,说,老陈,听说你过去在读书的时候就是赫赫有名的小生,只是我们现在把它改成话剧了,和黄梅戏有些不太一样。因为部队北方人多,黄梅戏听不懂,所以还是改话剧,普及一点。

陈秋石松弛下来,就开始抬杠了,说,不对,黄梅戏是国粹,哪里的人都听得懂。

梁楚韵这才领教这个人认死理,只好说,因为演员多数都没有学过黄梅戏,所以,还是话剧好演一点。

陈秋石说,不对,话剧是外国的东西,要用北方话讲,更难学。

梁楚韵哭笑不得,只好说,是的是的,话剧很难学,但这是上级指定的任务,我们必须完成。

梁楚韵这么一说,陈秋石才不抬杠了。两个人开始对台词。赵子明老远观察陈秋石,还算正常,进入角色后,比较投入,操着一口曲里拐弯的淮上方言,朗诵话剧台词,抑扬顿挫,有些滑稽。梁楚韵倒是说得一口字正腔圆的北方话,悦耳动听,时不时地纠正陈秋石的发音,漂亮的小脸蛋沁着细密的汗珠,在春天的阳光下像珍珠一样闪动,楚楚动人。赵子明心里一动,觉得成旅长就是高明,没准成旅长安排的这场戏,戏外还有戏呢。

上午熟悉了脚本,下午就开始排练。排练不用化妆,陈秋石还是那身行头,上装脱了,衬衣扎进皮带里,年轻了不少。在台上拿着脚本跟梁楚韵比划,还有武打动作全靠廖添丁在一旁手把手地教,累得满头大汗,倒也快活。

意外出在第二场。

第二场是杨宗保大战穆桂英。杨宗保在中军大帐中,调兵遣将。陈秋石依照台词,按部就班,然后就披挂上阵,同穆桂英也就是梁楚韵对打,两个人打了几个回合,陈秋石突然走神了,打着打着不打了,神情恍惚,两眼迷茫,嘴里念念有词说,错了,完全错了,杨宗保简直是蠢材,这么明显的声东击西战术都不懂,还能当先锋?用人不当,指挥失误啊!

梁楚韵听不懂陈秋石的方言,硬着头皮按照脚本往下走,一边念着台词,一边舞着木枪武打,没防备陈秋石在该闪身的时候没有闪开,脑袋上稀里糊涂地就挨了一家伙,当场就倒下了。

梁楚韵起先还当是陈秋石把戏演过头了,扔掉道具,弯腰去拉陈秋石,嘴里说,老陈,这场戏还不到倒下的时候,这才是第二次交锋。

老陈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赵子明情知大事不好,从后台飞奔过来,说,坏了,这狗日的犯病了,赶快送医疗队!

第四章

随着抗战局面的改变,淮上支队有了很大的发展,郑秉杰的三大队也被整编为淮西独立团,郑秉杰任团长兼政治委员,像红军时代,下辖五个连,空白营建制,全团四百余人。以下水涨船高,十六岁的陈九川当了七连的连长后,就连刘锁柱也当了排长。

淮上支队整编后,在南岳山里成立了一个小型的兵工厂,组织一帮老弱病残研制手榴弹和土枪子弹。又把黄寒梅接到西华山,担任伙食团副主任,实际上伙食团只有她和万寿台两个人。隔三差五的,陈九川就能去看看他的瘸腿娘。

当儿的看着娘,娘虽然老了,脸上有了不少皱纹,但是娘的气色却比以往好多了。自从左腿伤了之后,黄寒梅就很少出门,在东河口邱裁缝家的后院里养了小半年,连山都很少看见。组建兵工厂之后,黄寒梅像是重新托生一样,拄着拐杖,挖竹笋,背粮食,填灶火,忙得不亦乐乎。

这天陈九川是在兵工厂吃的中午饭。黄寒梅从自己的伙食尾子里拿出一角钱给万寿台,要给儿子算伙食费,却把万寿台惹恼了。万寿台说,九川是主力部队的连长,哪有自家人吃饭还要交钱的。

万寿台是郑秉杰特意从主力部队抽调给兵工厂的,他的职责有好几项,除了管兵工厂的伙食,还兼着保卫保密。郑秉杰的心里有个想法,黄寒梅是个活寡妇,万寿台是个鳏夫,二人年纪相当,在战争中也有一些情谊,如果二人能够走到一起,也算花好月圆。黄寒梅不是傻子,郑秉杰的这层意思黄寒梅心知肚明,但是黄寒梅不领这份情。黄寒梅已经把自己交给队伍了,她可不想给九川找个继父,儿子前程远大,她不能让孩子没脸面。

吃过饭,雨停了。黄寒梅说,九川,你扶娘到前面的山冈上,咱娘儿俩说会话。

陈九川便搀着娘,沿着半山的羊肠小道,走到一个视野开阔处,选了一块被雨水冲净的石板,娘坐下,儿子站着,看天边的山脊。

坐了一会儿,娘开口了。娘说,九川,你知道吗,咱娘儿俩离开老家有多少年头了?

陈九川说,知道,十三个年头了。

娘说,儿啊,娘问你,你知道你的家乡在哪里吗?

陈九川说,等抗战胜利了,我要回到隐贤集,去找爷爷奶奶。

黄寒梅更惊讶了,说,孩子,你是不是听谁说过你的家世?

陈九川说,是娘你自己说的啊!娘是在梦里说的,儿子都记住了。

黄寒梅那双眼睛眯缝了半晌,骤然瞪大了,一脸惶恐地问,儿啊,娘在梦里还说了些啥?

陈九川没有马上回答,也眯缝起小眼睛看他的娘,像是要把他娘的心思看透。过了一会儿陈九川说,娘,我爹为啥不要咱娘儿俩了?

黄寒梅愣住,久久地看着儿子,没防备眼泪就扑扑簌簌地滚了下来。黄寒梅说,儿啊,这个你是听谁说的,也是你娘梦里说的?

梁楚韵没想到她的道具木枪会有那么神奇,一家伙就把一个战术专家杵倒在地上了。战术专家昏迷之后,在旅部医院里只挂了一瓶吊水,就安然无恙了。

当然,她最没有想到的事情还在后头。

旅部医院设在石板岩村东头一座陈旧的祠堂里,陈秋石忽冷忽热地在那躺了两天。第三天夜里醒来,窗外月明星稀。陈秋石睁着眼睛看夜空,耳边是潺潺流水,蛙鸣虫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感觉自己好像进入到一个神奇的天地,童年吟哦的诗句在那一瞬间不可阻挡地涌上心头,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黑暗中的陈秋石,莫名其妙地流下了泪水,片刻间已是泪流满面。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哭,不知道是什么触动了他内心那块软弱的地方,让他情不自禁,神魂颠倒。

在太行山深处的这个夜晚,在石板岩村这个偏僻寂寥的旧式民居里,陈秋石此刻异常清醒,他感觉到这是他背井离乡十几年来最明白的时刻。他在月光下走进了自己的内心和自己的历史。他想到了他的无情和鲁莽,想到了那个被他视为不祥之物的嗷嗷待哺的孩子。

泪水从半夜开始流淌,直到天明也没有停下。

第二天早上赵子明和梁楚韵去探视的时候,他们发现,陈秋石的枕头已经被浸透了。

陈秋石从床上坐起来说,我怎么啦,我为什么躺在这里?

赵子明说,你犯病了,羊角风犯了。

梁楚韵说,首长,都怪我,那一棒子杵得太用力了,把首长打倒了。

陈秋石看着梁楚韵,看了很久,突然咧嘴笑了。哦,我想起来了,我们在一起排戏,《三打穆家寨》,你演穆桂英。

陈秋石怔怔地看着外面正在弥漫的朝霞,突然打了一个喷嚏,揉揉鼻子说,啊,我想起来了,杨宗保乱弹琴,我更是乱弹琴。我不能再跟你们一起演戏了,我要回部队了。

说着,就动手整理自己的东西,把脸盆和牙粉都装在公文包里,并且从床上拎起了军装。

赵子明说,老陈,你等等,你住院是成旅长安排的,你不能说走就走。

赵子明见这伙计又不讲理了,怕他闹出乱子,背着陈秋石递个眼色给梁楚韵,梁楚韵搞不明白,两个人鬼鬼祟祟比划了半天,陈秋石猛抬头问,你们搞什么鬼?

赵子明说,穆家寨还没有攻打下来,先锋杨宗保就想逃之夭夭,我们在商量要不要搬佘老太君领兵亲征。

陈秋石停住手,看着赵子明发了一会儿愣,突然笑了,苦笑,说,老赵,你们真的以为我病了?不错,我是病了,可我现在好了,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清醒。让我回部队吧!

正说着话,门口暗了一下,人还没进来,话就落在房间里。原来是成旅长来了,成旅长扎着绑腿,腰间挎着小手枪,黑红的脸上挂着汗珠,脑门上还冒着热气,看样子刚从操练场上下来。成旅长说,陈秋石,你说你的病好了?那我问你,你知道你犯的是什么病吗?

陈秋石立正,敬礼,规规矩矩,一点儿也不含糊。礼毕,陈秋石放下手臂说,报告旅长,我患的是间歇性忧郁症,不过现在已经好了。

成旅长说,你的病好没好,不是你说了算的,要听医生的。你怎么能自己给自己诊断呢?

陈秋石说,旅长,我确实好了。我昨天夜里发了一场高烧,醒来后脑子异常清醒。这两年我半是明白半糊涂,给部队带来很多麻烦。下半夜我前前后后都回忆起来了,从漳河峪战斗开始,我就有点精神失常,后来还发生了跟袁春梅的不愉快……

成旅长不动声色地看着陈秋石,见陈秋石说到这里停住了,心想,看来这伙计确实醒过来了,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了,不像以往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了。看来是个好兆头。成旅长说,嗯,听你这么一说,还真像病好了。

成旅长还是冷静地看着陈秋石,但是成旅长的眼睛里涌上了一层潮湿。成旅长注视陈秋石良久,然后转过头来看看赵子明,又看看梁楚韵问,你们看,陈秋石同志是不是正常了?

赵子明支支吾吾没有说出个子丑寅卯,只是说,看这样子,确实像个正常人。梁楚韵倒是干脆,不含糊地说,我看陈副团长根本就不像个病人,他到文工团客串杨宗保,我就没有看出他有什么不对劲。

成旅长在病房里踱了两圈,对陈秋石说,陈秋石同志,我们是革命军人,要有革命的纪律,就算我们大家都相信你的病好了,那也没用,还得医生下结论。一会儿我请秦院长会同诺尔曼先生再给你会诊一下,如果问题不大,你就可以回部队了,边工作边观察。

往后的事情就不是悬念了。还没等到中午,陈秋石就骑着老山羊从旅部医院里趾高气扬地回来了,后面还跟着警卫员。成旅长指示,二团杀一头猪,晚上团部改善一下,把廖添丁和梁楚韵也请到二团,庆祝陈秋石康复。

这天晚上陈秋石喝了两碗高粱烧酒,谈笑风生,毫无醉意,更没有失常,这一切都在显示,他的病基本上好了。

大年过后,陈秋石和赵子明带部队到焦作城外打了几场运动战,干掉了日军的三个据点,缴获了一批物资装备。春暖花开的时节,陈秋石被任命为三三六旅副参谋长。

战争间隙,郑秉杰规定部队学文化,每个连队都配了文化教员,多数由指导员兼任。

陈九川连队的指导员叫夏文化,也是郑秉杰的学生,还在淮上州读过中学,四书五经懂得不少,三国水浒讲得头头是道,他不仅要求大家认真读书,还特别强调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拿群众的针线,借门板要还,洗澡避女人,这些都可以做到。但是一切缴获要归功,就有了点问题。看花楼拔据点那场战斗,刘锁柱缴获了一个金戒指,自己给藏起来了,盘算以后有了相好的做见面礼,不知道这件事情怎么让夏文化知道了。

刘锁柱这几年打仗有些功劳,手榴弹扔得又远又准,连淮上支队的韩子君司令员和郑秉杰对他都高看一眼,没想到夏文化却揪住辫子不放。

谈话是在看花楼战斗结束后的第二天早上进行的,夏文化把刘锁柱叫到连部后面的猪圈边上说,刘锁柱同志,请你背诵三大纪律第三条。

刘锁柱想了想说,一切缴获要归功。

夏文化说,很好,有人反映你这一条做得不好,在看花楼战斗中缴获了一枚金戒指,自己藏匿起来。

刘锁柱说,我压根儿就没有见到什么金戒指银戒指。

夏文化说,有人亲眼看见你从伪军中队长的身上搜出了金戒指,当场卷到你自己的裤腰里了。你不要抵赖。

刘锁柱当场耍泼,裤带一松,差点儿就把裤子脱了,阴阳怪气地对夏文化说,指导员,你搜吧,搜出来了你砍我的头,搜不出来,我找韩司令告你!

夏文化说,你裤裆里没有,不等于你没有藏到别的地方。如果你自己不交出来,让组织上搜查出来了,后果就严重了。

吃早饭的时候,夏文化和陈九川蹲在伙房外面喝稀饭,夏文化说,陈连长,刘锁柱怕你,你亲自出面动员他把金戒指交出来。缴获不归功,问题很严重。

陈九川喝稀饭水平很高,右手夹着一个硬邦邦的麦麸苞米馍馍,左手举着一只大海碗,碗里满满当当地装着杂粮稀饭,碗底下面指头缝里夹着萝卜条。陈九川喝稀饭的时候,碗和脑袋一起转动,碗向左,脑袋向右,碗和脑袋各转半圈,靠碗壁的稍微冷一点的稀饭就下去了一半。一圈下来,陈九川已是满头大汗。陈九川抹抹嘴说,指导员,你有什么证据刘锁柱藏匿了金戒指?

夏文化说,有人亲眼看见,刘锁柱从伪军中队长身上搜东西,不值钱的自来水笔和烟荷包他上交了,金戒指私吞了。

陈九川吧哒一声咬掉一截咸萝卜,清脆地嚼了几口说,那很简单,你把那个揭发刘锁柱的人叫出来,跟刘锁柱当面对质,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吗?

夏文化挠挠头皮说,陈连长,你这样说太没有政策观念了。我们的同志向组织上反映情况,我们要保护他们,怎么能动不动让他们出面对质呢?这等于组织出卖了他们,如果组织上出卖了他们,以后谁还敢向组织上反映情况呢?

陈九川右手上的杂粮馍馍已经被他啃下去大半,又开始了第二轮喝稀饭,吸吸溜溜弄得动静很大,夏文化不禁皱起了眉头,他很看不惯陈九川这副吃相,这小子打仗的时候像狼,吃饭的时候简直像虎,吃饭比打仗用的力气还大。夏文化可以看不惯,却不好发作,虽然陈九川还是个半大橛子,但陈九川是连长,而且野性十足,那是翻脸不认人的,惹毛了,他当场让你下不了台,天王老子他都不怕,更何况是一个他并不待见的指导员了。

夏文化说,陈连长,你不要以为这件事情是小事,我们这支部队是农民部队,小农习气严重,自私自利之心人人都有。藏匿之风如果不及时刹住,任其蔓延,那以后就不堪设想。我们为谁打仗,为谁谋取利益,就要打上问号。

陈九川终于喝完稀饭,倒是没有舔碗,而是用馍馍一遍一遍地擦碗底,他是用馍馍代替了他的舌头。陈九川说,夏指导员,你的话有问题,你说我们这支部队是农民部队,小农习气严重,自私自利之心人人都有,这是严重歪曲我们的部队。什么叫人人都有?难道我们都私藏战利品了?没有,我陈九川从来没有藏过一件战利品。你当指导员的,说话要有根据。你信口开河,他怎么能服气你,他不服气你,你这个指导员怎么当?

夏文化说,陈连长,我承认我说话不……不,有点,啊,有点欠分寸。可是,刘锁柱私藏金戒指是事实,我们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必须解决,不然部队就乱了。

陈九川煞有介事地背起手,踱了两步说,我们当然要解决。只要你能拿出充分的证据刘锁柱藏了金戒指,找出来,我让他自己打掉他的门牙!

后来的事情就有些乱了。

夏文化找刘锁柱谈了几次话,从大道理讲到小道理,软的讲了,硬的也讲了,可这小子就像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问来问去就那几句话,要命一条,要金戒指没有。夏文化吩咐许得才等几个积极分子秘密寻找,调虎离山,把刘锁柱派到湘红甸执行任务,然后翻他的铺盖,草鞋底子摸了,茅厕的顶棚都捏了,最终也没有找到金戒指。

夏文化不知道,就在他们鸡飞狗跳找金戒指的时候,金戒指已经到了陈九川的手里。

夏文化同陈九川争论的当天上午,陈九川就把刘锁柱叫了过去。刘锁柱见到陈九川的时候,陈九川二话不说,扭头就走。刘锁柱懵里懵懂,只好跟上。走到营地西边二里开外的毛竹林里,陈九川不走了。

陈九川从背上抽出大刀,咔嚓一声砍断了一根毛竹。

刘锁柱说,陈九川,你不要把人一棍子打死,我没有拿什么金戒指,我连什么是金戒指都不知道。

陈九川又挥出大刀,咔嚓,咔嚓,连砍了两根。

刘锁柱一屁股坐到地上说,你别装神弄鬼,你再砍我也不怕你。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陈九川还是一言不发,却把大刀扔出三丈开外。大刀在毛竹林里翻飞,斑驳的阳光在刀面上溅起闪电般的寒光。刀刃所到之处,传来毛竹断裂的声音。

陈九川转过身来,两眼逼视着刘锁柱说,你再说一遍你没有拿?

刘锁柱心里一颤说,我再说八遍也没有……拿,我对天发誓,我,当真,你们……你们,陈九川,啊,不,陈连长,你高抬贵手放了我吧,我拿了,我他妈的违反纪律了,就是我拿的……就这点鸡巴事情,害了老子一世英名啊!

刘锁柱终于崩溃了,像一条癞皮狗一样,扑通一声跪在陈九川的面前。

陈九川冷冷地看他一眼,绷着黑脸,眯着小眼,走到刘锁柱的身边,看了看,想了想,弯下腰去,从刘锁柱的裤腰带里扯出了那颗瞎火的生铁手榴弹,拧开屁股盖子,一枚亮灿灿的金戒指就落在了手上。

陈九川说,刘锁柱,你老实交代,你私藏这个金戒指要做什么?

刘锁柱说,做什么,你说做什么?难道我是会送给鬼子?难道我会去赌博?他妈的我都快三十岁的人了,我连个女人都没有,我就不能有点私房钱?

中秋节那天是个阴天,早晨还下了一阵毛毛雨。部队杀猪宰羊,其乐融融。在陈秋石的印象中,有好些年没有过中秋节了,不是行军就是打仗。

倥偬岁月,离愁别绪,终于在陈秋石的心里结成了一团挥之不去的阴影。吃过饭,回到住处,他就站在房东的院子里,望着满天低沉的黑云,独自发呆。

上午司令部派人来通知他到司令部开会,他才想起来,他已经被点名参加南下干部团了,也许过了这个中秋,就要开拔了。

这一年,以三三六旅为主体,抗大分校以及地方部队合并,百泉抗日根据地成立了晋冀豫军区,成旅长担任军区司令员。

这次参加南下干部团的,除了陈秋石和赵子明,还有抗大分校的几个干部。本旅的干部中,有冯知良、廖添丁和梁楚韵,总共十六个人。在联席会议上,成司令员和军区政委白棋都讲了话。成司令员说,这次八路军总部决定从太行山区派出南下干部团,从战术上讲,是出于地域的考虑,此处离黄河最近,同时也是抗战前线。其次,派出的干部既有军事斗争经验,也有政治工作经验,均有独立工作开展局面的能力。更重要的是,这次行动具有深刻的战略意义。抗日战争已经进入大反攻阶段,抗战胜利的曙光就在前面。而国民党顽固派在抗战中三心二意,对八路军新四军防范敌意甚于敌寇。在这样的背景下,派出的这支文武双全的干部团,非同寻常。

陈秋石这才知道,原来他们是要到长江沿岸去了,会同那里的新四军部队,开辟更大的战场。长江北岸,就是大别山啊,阔别家乡,一晃就是十七年,就是木头,也该到了想家的时候了。

当天晚上,按照民俗,部队也过了一次轻松的中秋节,营地抗日政府还搞了一个灯会。天遂人愿,下午天就放晴了,等到晚饭过后,居然云开雾散。东边出现了一抹暗红。陈秋石心里一喜,啊,好兆头!

陈秋石本来不胜酒力,这天虽然是军民同乐,他象征性地端着酒碗,给旅首长敬酒,跟同志们碰杯。吃了半碗粉丝炖肉,就悄悄地溜了出来,独自来到百泉河边,在鹅卵石上信步溜达,等待那破土而出的一轮圆月。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暗红色的圆月已经变白了,高高地悬在孤山的顶子上了。蓦然回首,他看见了一个人,在他身后大约三十米的地方,一动不动。那是一个修长的剪影,月光在剪影上勾勒出生动的曲线。他的心骤然一紧。那是袁春梅。

自从他从石门治病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袁春梅了。那时候他半是明白半糊涂。明白过来之后的他知道自己的脑子出了一点毛病,以至于一度失言失态。他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采取似是而非的战术,只能将计就计顺水推舟,把自己的尴尬交给所谓的忧郁症。

陈秋石不用想都知道她是为他而来。他拿不准她是为他送行还是来向他解释。陈秋石收起心思,朝袁春梅走了过去,走近了才说,春梅,我们还是见面了。

袁春梅没有说话,隔着月色看着他。

他说,春梅,都是我不好,我犯错误了。

袁春梅说,秋石兄,今天晚上我能和你在一起看月亮,我感到很幸福。

袁春梅的心思陈秋石不知道。袁春梅刚刚得到消息,她的在敌占区工作的男人因情报工作暴露,已经变节了。此刻,她的心灵正承受着巨大的煎熬。

天凉了,露水已经把军装浸湿了。百泉河里倒映着月亮的影子,拔地而起的孤山在涟漪中抖动。陈秋石说,春梅,我想当一个高尚的人,想当一个文明的人。可是我和你在一起,就高尚不起来,我为我的念头感到可耻。

陈秋石怔怔地看着袁春梅,突然他发现袁春梅憔悴了许多,那双漂亮的眼睛黯淡得像云中的月色。

袁春梅说,你很快就要到江淮了,我祝愿你能够同家人团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的孩子已经快十七岁了。这些年背井离乡,你应该对他们有所补偿。

陈秋石愣住了,半天才说,我真不敢想象,我该怎样面对他们。

袁春梅说,亡羊补牢,一切都还来得及。我能感觉到,战争已经进入尾声,我们很快就要胜利了。这次分手,重逢不知何日哪年。你要保重。这双鞋子,是搞大生产的时候我亲手做的,手艺粗糙,可它是为你做的。我人没有回到故乡,我做的鞋子在你的脚下,踏上故乡的土地,我能够听见那声音。

陈秋石有点手足无措,想要推辞,但是最终还是伸出了手,接过袁春梅的鞋子。那一瞬间,他没有抬头,他不敢看袁春梅的眼睛。从袁春梅的话语和声调里,他听出了悲伤。

按陈九川的胆量,他是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跟鬼子打仗,一个枪子儿就能送命的事情,他不害怕。搞侦察的时候,他夜黑钻进坟地里一呆就是半夜,也不害怕。队伍上的人都说,这小子就是个猛张飞投胎转世,铁皮脑袋不怕打。

可陈九川最近终于害怕起来了。过去陈九川一直没有搞明白刘锁柱为啥像只苍蝇一样老是追着女人屁股后面转悠,嘴里都是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那时候他感到很厌恶,觉得刘锁柱是二流子,是不上台面的下流坯。可是渐渐地,他也开始喜欢上女人了。更麻烦的是,刘锁柱喜欢江碧云,他也喜欢江碧云。刘锁柱那次偷看江碧云在河里洗澡,他也偷看了。当然,他和刘锁柱不一样,刘锁柱是存心偷看,他是偶然偷看。他比刘锁柱幸运的是,他真的看见了江碧云的身子。

从那以后,再见到江碧云,他的心里就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当然,陈九川绝不会把眼睛盯在江碧云的身上,那一次他在另外一个方向上偷看江碧云,完全是偶然行为,不是故意的。他朦朦胧胧地知道江碧云跟郑秉杰团长有些瓜葛,郑秉杰的东西他是万万不能有非分之想的。去年郑秉杰的婆娘死了,淮上支队司令员韩子君说,等把鬼子打出淮上州,大家都要过好日子,娶媳妇的娶媳妇,分田地的分田地。江碧云早晚是郑秉杰的人,而郑秉杰是他陈九川的恩人,他怎么能偷看呢?连想都不能想,连梦都不能梦。

问题麻烦在,尽管陈九川自己对自己的脑子和物件都管得很严,但脑子和物件都不听他的,脑子白天要乱想,物件夜里要乱动。梦里常常和女人在一起厮混,有的他认识,有的不认识,江碧云是他天天都要告诫自己不能想的女人,可是在他的梦里,出现最多的就是江碧云,这不是罪过吗?尤其是这个秋天,战斗任务少了,部队伙食好了,脑子想得更多,物件动得更勤。他只有一条军装裤子,天阴下雨洗了不干,他就只得穿上他娘给他缝得那条杂花粗布大裆裤子,这使他感到很恼火,很不体面,很不像个连长。

指导员夏文化有一次对陈九川说,我们是革命军队,不能再讲粗话了,尤其是不能讲脏话。我们有些同志思想不健康,说下流话,做下流事,在女同志面前很不尊重。

陈九川心里想,爱国主义精神和英雄主义精神咱都不缺,可咱梦里照样梦见女人,照样做那不干净的事情,这是咋回事呢?陈九川说,那行政处罚又是怎么处罚法?

夏文化说,处罚就是处分,干部骨干问题严重的要革职,战士问题严重的要开除。

陈九川睁大眼睛,眨巴了好几下问,什么才叫问题严重?

夏文化说,调戏妇女就很严重了,违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陈九川很想问问,啥叫调戏妇女,梦里跟妇女搞那事,算不算调戏妇女?但是他没敢问,他担心一问他就露馅了。

夏文化说,我们这支部队,成员很不纯洁,除了农民,还有一些小市民。像那个刘锁柱,流里流气,毛病特别多。上次他隐藏战利品不报,不仅违反了一切缴获要归功的规定,恐怕还有另外的问题。

陈九川稀里糊涂地问,一个问题怎么又变成了两个问题?

夏文化说,我们要透过表面现象看本质。他隐藏战利品是为了什么,仅仅是占便宜吗?我看问题没有那么简单。他有一技之长,手榴弹扔得好,团里调他负责训练新战士投弹,他竟然摸女战士的屁股。这是什么行为?

陈九川明白了,夏文化找他谈话,说的并不是他的问题,而是针对刘锁柱的。陈九川的腰板顿时硬了起来,两眼一亮,提高嗓门说,这狗日的就是这毛病,我来收拾他!

过了几天,陈九川把刘锁柱叫到一个山坳里,劈头盖脸地说,刘锁柱你好大的胆子,让你来教新战士投弹,你居然趁机摸女战士的屁股,你不想活了吗?

刘锁柱斜垮垮地站着,一条腿撑着身子,一只脚搭在石头上,眼睛瞪得像牛蛋,盯着陈九川问,谁说的,妈的血口喷人啊!狗日的看我是投弹模范,眼红呢!

陈九川说,立正,刘锁柱我警告你,以后跟连长说话,要立正。

刘锁柱稍稍站直了,不屑地说,陈九川,你给老子摆什么谱?再过几天老子也是连长了,咱俩就平起平坐了。

陈九川惊问,谁说你要当连长了?

刘锁柱说,少给我耍嘴皮子。我跟你讲,别看你当个连长,是因为你出身好,打仗铁皮脑袋不怕打。可是我跟你说,你当连长可以,挥大刀片子抱机关枪行,可是再往上,指挥用兵,你不一定如我。这话可不是我说的,这是刘副团长说的。

突然有一天,袁春梅从一份内部材料上得知,她的潜伏在国军系统做统战工作的男人之所以暴露身份,是因为江南新四军一名干部被俘后提供的情况,这名干部是从太行山八路军总部派遣到新四军情报部门工作的,是赵子明的老部下。

也就是说,这个叛徒之所以知道她的男人是地下工作人员,完全有可能是赵子明透露的消息。袁春梅回忆,在陈秋石犯病、成旅长要她和赵子明做工作的时候,情急之下,她曾经跟赵子明详细地介绍过她男人的情况。按说这是地下工作所不允许的,但因为赵子明是老同志,又是在远离白区的太行山野战部队里,加上她当时急火攻心,为了捍卫自己男人的形象和尊严,就不管不顾地同赵子明说了许多。如此说来,男人的被俘,同赵子明似乎就有某种联系,甚至同她本人也有瓜葛。想到这里,袁春梅不禁打了个寒战。

悲伤和尴尬深深地折磨着袁春梅,她感觉她就像一个服用了兴奋剂的病人,思维格外活跃。

袁春梅生出念头要回到大别山工作,是在南下干部团即将出征的前一天。这天晚上,袁春梅独自在百泉河边散步,形单影只,徘徊踯躅。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到河边来,难道是希望陈秋石出现?

直到月上东山,陈秋石也没有来。连袁春梅自己也没有防备,她的情绪会来得那么快,她的主意会来得那么坚决。已经是快要歇息的时间了,她中止了漫无目的的散步,突然转身,疯了一样往晋冀豫军区司令部奔去。司令部是在半山腰的一个窑洞里,就在她快要接近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几个战士,横着枪把她拦住了。军区警卫营二连副连长柳君芳从战士的身后闪出,严厉地问,你要干什么?

袁春梅站住了,两只眼睛在黑暗中喷射着光芒,火辣辣地盯着这个年轻的干部说,我是干训队政治处副主任,难道你们不认识我?

柳君芳说,认识,你是袁春梅。袁副主任。但是你为什么要夜闯司令部?

袁春梅愣住了,定定神才说,什么是夜闯司令部?散开,我有重要的情况要向成司令员汇报。

说着,拨开横在眼前的枪杆,就要往窑洞里闯,没想到两支枪一起伸过来,挡在她的胸前。

柳君芳说,你就是抓到了日本天皇,也只能是明天报告。首长们正在开会,研究南下干部团的警卫问题,没工夫会客。

袁春梅气得脸色都变了,刷的一下从腰间抽出手枪,指着柳君芳说,你他妈的给我让开,你知道老子是谁吗?老子参加革命的时候,你还在你妈的怀里吃奶呢!

柳君芳吃惊地看着袁春梅,他没有想到这个平时不苟言笑的女干部竟然发那么大的火,居然还把手枪掏出来了。柳君芳踌躇了一下,仍然不卑不亢地说,袁……袁副主任,你是老革命我们尊重你,可是我劝你赶快把枪收起来,你现在收还来得及,我们就当你是开玩笑。倘若有首长过来,性质恐怕就变了,夜闯军区司令部,图谋不轨啊……

柳君芳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一声枪响,是袁春梅向天上开了一枪,那几个战士还没有回过神来,柳君芳纵身一跳,落在袁春梅的面前,猿臂轻舒,就把袁春梅的枪给下了。

转眼之间,四面八方的警卫战士都涌了过来,枪声把正在开会的军区首长也惊动了。里面传出话来,把开枪者带进去。

然后柳君芳亲自扭着袁春梅的胳膊,穿过一串长长的惊愕的目光,走进了司令部的会议室。成司令员瞪着眼睛看着袁春梅说,怎么是你,袁春梅同志,你怎么啦?

柳君芳还是不松手,气鼓鼓地说,报告司令员,她夜闯司令部。还擅自开枪!

成司令员说,袁春梅同志,你为什么要开枪?

袁春梅说,我不开枪,能够见到你们吗?

白政委说,有什么重要情况,这么十万火急的?

袁春梅没有理他,灯光下她的脸色一片惨白。

白政委说,春梅同志,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现在好了,可以说了。

袁春梅的眼泪才刷的一下涌了出来,泪眼婆娑,看着成司令员和白政委,一言不发。

袁春梅沉默了片刻,一仰脑袋说,司令员,我有重要的情况要汇报……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这个情况属于政治工作,我能不能单独向白政委汇报?

不知道袁春梅单独向白政委汇报了什么,但是袁春梅的秘密汇报显然起了作用。第二天上午,晋冀豫军区发布了一项命令,鉴于袁春梅违反军区警卫制度,夜闯军区司令部,并擅自开枪,造成严重影响,给予袁春梅同志记大过处分一次。命令还有一项内容,在南下干部团的人员名单里,增加了袁春梅。

章林坡的部队整编为二一二师之后,成立了一个教导团,由杨邑担任团长,其职能是对军官进行战术强化训练,相当于战地军校。教导团成立后,新四军淮上支队司令员韩子君同章林坡交涉,从淮上支队部队抽调一批营连干部,到教导团受训。

对于韩子君的要求,章林坡很犯踌躇。要说拒绝吧,似乎不妥,过去这些年,他的部队和韩子君的部队同在淮上州的地面上跟日军周旋,正是因为有了无处不在的游击队,淮上州的松冈大佐才老实了很多,游击队的小出击从很大程度上牵制了日军的精力,从而保障了国军主力部队偏安一方。同样作为抗日部队,可以说唇齿相依患难与共,如今共产党提出由正规军代训干部,于情于理都能说得过去。可是同意吧,似乎也有问题,对于共产党赤化那一套,国军内部上上下下无不谈虎色变。万一把共产党的说客弄到国军内部,岂不是引狼入室?

想来想去,章林坡决定采取折衷的办法,同意为淮上支队代训干部,但是不集中到国军营地,而是由二一二师教导团派出教官,到游击队营地培训,然后集中考核,成绩合格者统一发放结业证书。

应对章林坡的措施,淮上支队就成立了一个战地教导团西华山分团,由郑秉杰兼任团长,地点就设在西华山,从全支队抽调了一百二十名政治过硬、军事上进的干部,参加培训。近水楼台先得月,三团排以上干部差不多都是学员。

韩子君说,要在干部中培养一些坚定的、忠诚的骨干,作为中流砥柱。

郑秉杰就把陈九川单独叫来,把韩司令的话详细讲解了一番。陈九川说,郑团长,我明白了。今天抗日,日本鬼子是我们的敌人。明天鬼子打跑了,国民党就是我们的敌人。

郑秉杰说,你们作为党信得过的人,不仅要在训练上学有所长,给本部争光,还要注意观察周围的同志,有什么思想苗头,要及时向组织报告。

陈九川说,团长放心,有人说梦话我都能记住,发现有不跟组织一条心的,我砍了他!

郑秉杰说,你不能瞎搞,要报告,由组织处理,明白了吗?

陈九川胸脯一挺说,明白了!

不久测试就开始了。国军上校杨邑带着十几个校官,身着呢子军衣,足蹬长筒马靴,骑着高头大马,耀武扬威地开到了西华山。新四军的教导分团一百多号人列队在西华山庄前面的广场上欢迎。

杨邑考核,条件十分苛刻,首先要看文化程度,就这一条,就把郑秉杰难住了。他的部队虽然挂在新四军的旗下,但其实还是游击队性质,兵员多数来自贫苦农民和城镇平民,还有少数猎户和手工业者,普遍没有经过正经的文化教育,上过三年学的就算是知识分子了。

杨邑的临时住处被安置在西华山庄,为了体现对友军长官的尊重,郑秉杰不惜重金,请来了两个厨子给杨邑和他的随员做饭,把部队好吃的东西都集中在西华山庄供杨邑享用,还调了一个齐装满员的战斗排做杨邑的警卫,简直就是把杨邑当老爷伺候。但是杨邑不领情,杨邑把花名册翻了好几遍,派人给郑秉杰传话说,这些人不行,杨某恐怕调教不好,请郑团长再换一些读书的人来。

郑秉杰拿着那个花名册,跑到西华山庄找杨邑交涉说,我们进行的是游击战争,培养的是基层指挥员,要那么多文化干什么?

杨邑说,万丈高楼平地起,贵军既然委托本部代训干部,本团长就要恪尽职守,杨某门下不能出草莽匹夫。

郑秉杰知道杨邑爱惜自己的名声,但是他要求军官具有高小以上文化程度,郑秉杰确实做不到。郑秉杰没好气地说,杨团长,你这简直就是刁难,你明明知道我的部队没有那么多高小生,你要是坚持这个条件,那我们就没有办法合作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吧,我们这些土包子不登你的大雅之堂。

杨邑扶扶眼镜,向郑秉杰阴阳怪气地笑笑说,这么说,贵军为何还要求教于本部?

郑秉杰被杨邑的傲慢激怒了,也抱起了膀子,看着杨邑说,杨团长,你以为我们想向你求教吗?我跟你说实话,我的部队对贵部在抗战中的表现很不以为然。别看你们装备好训练好,真正刀对刀枪对枪,你的部队不一定能够打赢我的部队。

杨邑的脸色阴沉下来了,把茶杯往身边的茶几上一放,站起身来说,好了郑先生,我们不要在这里斗嘴皮子了。我跟你说,我不否认你的部队可能会打两个漂亮的仗,可是战争是一门科学,偶然的得失不能说明根本性的问题。匹夫之勇,小打小闹可以,进入战术指挥,尤其是战役指挥,没有文化是不行的。

郑秉杰说,什么叫文化?我的部队缺少文化教育,但是并不等于没有文化,他们只不过少认了几个字,他们在战争中积累的经验,是你们那些正规军校也教不来的。

杨邑说,恕杨某直言,贵军所总结的经验,杨某也曾拜读,无非是偷鸡摸狗,东一榔头西一斧子,摆不上席面的。所以贵军只能打游击战,而不能打阵地战,只能敲边鼓,而不宜放在主要战场!

这一番话就把郑秉杰激怒了,郑秉杰情不自禁地把桌子拍了起来,脸红脖子粗地瞪着杨邑说,老杨,你太自不量力了,你这样说简直就是对我军的诬蔑!我要向你提出抗议,你那个鸡巴教导团,本部不参加了!

说完,拂袖而去。

这一闹,就闹出了很大的麻烦。在江淮地区开展国共合作战术训练,是国民党战区长官部和新四军军部批准的方案,从军事层面上讲,是一个大的战略,从政治层面上讲,事关统一战线。郑秉杰和杨邑的谈话不欢而散,杨邑就难堪了。

当天下午,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先是派给杨邑的那个警卫排撤走了,紧接着,陈九川虎虎生威地带着全副武装的一个排来到西华山庄,帮助杨邑和他的教官们“搬家”,把几间房子里正在打牌的国军军官全都撵到了院子里。

杨邑指着陈九川说,你们要干什么?我们是你们支队长官请来的客人,是来帮助你们训练的,你们这样做,太失礼了!

陈九川阴阳怪气地笑笑说,杨团长,你们滚蛋吧,俺们不稀罕你们那一套。你们留着本事跟鬼子干吧!

杨邑一身傲骨,哪里吃这一套,尤其是一个乳臭未干小武夫,也敢对他嬉皮笑脸,是可忍,孰不可忍!当下杨邑整了整军装,冷冷地打量了陈九川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径直走到他带来的那群正在院子里愁眉苦脸的军官面前,大喝一声,立正,成一列横队集合,整理军容风纪!

军官们不敢怠慢,两分钟不到,就集合在杨邑面前。杨邑站在队列前面说,我们诚心而来,人家不欢迎,那我们就不奉陪了。各位给我打起精神,打道回府!向右转,齐步走!

杨邑没有给郑秉杰的部队上一堂战术课,却给陈九川等人演示了一堂队列课。国军军官果然是受过正规训练的,一旦列队,就精神抖擞,昂首挺胸,目不斜视,步伐整齐,扬长而去。

陈九川说,卵子毛,花拳绣腿,个顶个,人对人,老子能把他们摔个嘴啃泥。

南下干部团离开百泉根据地的时候,每人一匹战马,后面还跟着一个骑兵警卫连。有好几次,陈秋石和袁春梅并驾齐驱,袁春梅近距离地观察陈秋石,发现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异常表现。

连续几天都是晴天,以骑兵为主的干部团行进在冀南和豫北平原上,马蹄所到之处,卷起长长的尘土,很有一些大漠孤烟的壮观。队伍走走停停,一路上说笑不断,陈秋石却显得心事重重。在袁春梅看来,陈秋石有太多的理由心事重重,他十几年前不辞而别,给家人留下没完没了的麻烦,在外这些年,他本人又是坎坷不断,虽然是抗日功臣,战术专家,性格却远远没有青年时代开朗了。

干部团出发之前,成司令员和白政委分别找陈秋石和赵子明谈话,明确干部团由赵子明任团长兼政治委员,陈秋石任副团长。虽然只是个临时负责,但是这个决定还是让多数人感到意外,因为陈秋石是副旅长,赵子明只是个团政委,现在让赵子明军政一担挑,而只让陈秋石充当副手,似乎有违常规。好在陈秋石不计较,陈秋石向成司令员表态说,这样安排很好,干部团不是战斗部队,不是打仗我懒得操心,让老赵全面负责,我好集中精力想大事。

相比之下,白政委同赵子明的谈话,就要严肃得多,甚至还有一些神秘的意味。白政委说,晋冀豫军区派出干部团到江淮地区去,是中央的决策,把你们这些军政双优的干部派出去,可以说军区下了很大的决心,把老本都用上了。干部团多数都是江淮人,但你们要记住,这次回到江淮,不是让你们衣锦还乡的,也不是让你们睹物怀旧的,你们有十分艰巨而且十分复杂的任务。

白政委说,能不能很快打开局面,确实是个考验。但是我们必须把三把火烧起来,因为从种种迹象分析,成立干部团只是一个信号,百泉根据地离江淮最近,如果将来八路军大规模南下,那你们就是先遣部队。

什么叫十分复杂呢?白政委说了一些,但是不明确。白政委说,干部团到了江淮,首先面临着处理好几个关系,一是同当地新四军部队和游击队的关系,二是同友军即国民党军的关系,三是同汉奸武装的关系,四是同地方民间武装和绿林的关系。我们的政治干部要有长远眼光,我们当前一致的敌人是日本鬼子,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是随着战局的变化,也可能化敌为友,也可能化友为敌,这就需要我们灵活掌握了。

就是“灵活掌握”这四个字,让赵子明颇费思量。

这个时候,赵子明还不知道袁春梅参加干部团的真正原因,他也风言风语地听说,袁春梅在干部团出发的前夕曾经夜闯晋冀豫军区司令部营地,并且鸣枪开路。袁春梅为什么要这样做,赵子明很犯嘀咕,按他对袁春梅的了解,这个女同志在政治上很强,为人处世也很谨慎,雷厉风行而不失女性贤淑,精明干练而不失知识女性的风度,为何红颜一怒拔枪发威,不能不说是个谜。他哪里想到,这一切都是冲他来的呢?

南下的路上,有一次宿营,赵子明和陈秋石同住在当地分区营地的一间草房里,洗完脚,两个人在马灯下面抽烟,赵子明问陈秋石,你听说袁春梅大闹司令部的事吗?

陈秋石说,也许她的感情受到刺激了,想换个环境。你不要疑神疑鬼。你要疑神疑鬼,我在你手下就没法干了。

赵子明说,出发之前,她的警卫员钱小虎跟我汇报说,她经常在半夜里哭泣,还说梦话,嚷嚷着要枪毙谁。有一次干训队的乔队长开玩笑说,要给袁副主任撮合一桩姻缘,这本来是同志之间的玩笑话,没想到她当场发作,把碗一摔说,什么玩意儿,你们这些臭男人一天到晚就琢磨男女的那点事情。下次谁再跟我开这样的玩笑,别怪老子不客气!

你看这几天路上,她的脸一直拉着,尤其见到我,总是用那种,那种……怎么说呢,她看着我就像看见一个鬼,好像我欠她三百大洋似的。

陈秋石说,你没有欠她三百大洋,你欠她一条人命。

这个玩笑却把赵子明吓了一跳。

陈秋石说,你紧张什么,我只不过开了一个玩笑。

赵子明说,我还真的听说,袁春梅在梦里说,要法办我,说我是陷害革命同志的刽子手,这是哪里对哪里啊?他妈的还不都是因为你。想当年你这鸟人得了个相思病,成旅长着急,我们也着急,八路军战术专家的脸都给你丢光了。大家都认为,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袁春梅才能解决你的相思病。

陈秋石说,她的爱人已经是叛徒了,她应该痛恨叛徒,而不应该恨别人。

赵子明四周看了看,门关得很紧,只有深秋的风在门外呼呼啦啦地嘶鸣。赵子明伸长脖子,压低声音说,老陈,这件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不要对外扩散了啊?

陈秋石慢吞吞地吸着烟卷,吐了两个烟圈说,我不就是开个玩笑吗?开玩笑有什么好怕的?好像袁春梅是军统特务似的,未尝她杀人不眨眼?

赵子明冷静下来,笑笑,抠着眼睛说,嘿嘿老陈,看来你对袁春梅真是一往情深呢。我就这么随口一说,你就大动肝火。你说我思想有严重问题,就算是吧。我问你,如果现在组织上出面,继续给你和袁春梅撮合,你干不干?

陈秋石连想都没想就斩钉截铁地说,不干!

赵子明故作严肃地问,为什么?难道袁春梅同志配不上你了?

陈秋石说,不是这个问题。袁春梅同志有她自己的爱情。

赵子明说,我们假设她已经从悲愤中解脱出来了,假设她对你仍然有那份心思,你干不干?

陈秋石打了个哈欠说,我再说一遍,坚决不干,请你以后不要再问这个问题了。再说,就到党的会议上说。

杨邑和郑秉杰闹的一场别扭,给江淮抗战带来了很大的影响。章林坡把杨邑叫来训了一顿,老杨啊老杨,搞战术你游刃有余,可是跟共产党打交道,你老兄幼稚得就像个学生。你说你跟他们认那个真干什么?国军帮助泥腿子搞训练,本来就是一场政治戏,本来就是做给人看的。训练得怎么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拿出姿态,做出样子。这下好了,姿态没有做成,反而落了个诬蔑友军的罪名,真是弄巧成拙。

杨邑自知理亏,愁眉苦脸地肃立一侧,任凭章林坡数落。

章林坡看着杨邑,就像杨邑的脸上有一泡狗屎,章林坡甚至还吸了吸鼻子。章林坡说,老杨,我要说你榆木脑袋,说你不可救药,你肯定不服。可是我不能不说,你确实朽木不可雕也。算了,这件事情我跟你扯不清楚。你拉下一堆臭狗屎,我这个老同学还得给你擦屁股。

章林坡确实伤脑筋。大局之下,共同抗战这面旗帜还得扯下去,给泥腿子培训军官的事情还得接着往下做。杨邑是不适合同新四军打交道的,这个人一根筋,拧起来了,简单的事情总是被他搞得很复杂,而且性情耿直,现在泥腿子羽翼未丰,他看不起泥腿子,倘若处久了,遇上知音,他又很有可能同情泥腿子,泥腿子的赤化是很厉害的。

这一回章林坡派了上校副参谋长刘斯武,姓刘的同杨邑完全是两个做派,圆滑通达,习惯不作为,擅长和稀泥,再复杂的事情他也能把它搞得很简单,当初二一二师还是警备旅的时候,受命坚持淮上州抗战,章林坡曾问计于刘斯武,说国军两个建制师守淮上州,日军只有一个加强联队和一个汉奸师,尚且被他们打得屁滚尿流鸟兽散。如今我一个独立旅,破枪破炮要对付的还是一个加强联队,而汉奸部队已增加到两个师加强两个独立团,我和他怎么抗衡?时任作战科长的刘斯武说,以卵击石粉身碎骨,以卵孵鸡,鸡大啄石,水滴石穿。这句话很有玄机,既奠定了警备旅偏安一方的生存原则,又为他不作为的原则提供了理论依据。

依然是在西华山庄,只是因为杨邑的缘故,独立团这次对刘斯武等人的礼遇远远不如当初,杨邑来的时候,西华山庄的大门是开的,杨邑下榻在西华山庄主楼,里面有外国进口的盥洗设施,地上有新疆羊毛地毯,雍容华贵,豪华气派。刘斯武带着原班人马,却只在偏厦提供食宿,东西走向一溜十几间砖墙草顶的平房,原先是西华山庄堆放物资的库房,长年没有人气,房间低矮,光线阴暗,推门进去,一股霉潮味道扑面而来。随员向刘斯武纷纷叫苦不迭,刘斯武站在自己的房间门前,泥菩萨一样傻呵呵地微笑不语。

安置完毕,郑秉杰亲自赶到刘斯武的住处客套说,因为西华山庄是民族士绅的私产,受统一战线政策保护,虽然庄主远涉西南,该庄园可以由抗日政府暂用,但是上级指示,只能使用附属建筑,正房不许轻易使用。如此一来,就委屈刘长官了。

刘斯武依然满脸堆笑,抱拳作揖说,国难当头,有个睡觉的地方就已经很好了,很好了。郑团长不必客气。你我虽有国共之分,皆为抗日军人,覆巢之下,同为危卵,唇齿相依,同舟共济,以后就不要分彼此了。

郑秉杰说,我部多为工农分子,大多没有进过学堂,刘长官此来,倘若按国军标准筛选,势必多数淘汰,所以还望刘长官设身处地,循序渐进,助我一臂之力。

刘斯武说,郑团长过谦了,贵部成员虽然多数出身农工,但是诚如领袖所言,天不分东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幼,焦土抗战,人人有责,更何况贵军坚持抗战数年,就是石头,也炼成了钢铁。这些年贵军转战江淮山岳丛林,战绩累累,有目共睹。兄弟此来,无非是因势利导,总结贵军经验,形成系统战术理论,更上一层楼而已。

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花团锦簇,郑秉杰顿时感到很受用。谁不爱听恭维话呢?

当天中午,独立团罄其所有,在西华山庄设宴为刘斯武接风,席间国共两军头面长官谈笑风生,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开训之前,刘斯武也搞了一个入学测试,但测试的不是文化程度,而是实战能力。在西华山庄东北的大坝子上修整了一个演兵场,让三团准备受训的连排干部各尽所能各显神通,把看家的本事都拿出来演示。

这一下就热闹了。只要不搞文化测试,这些泥腿子就成了各路神仙,有的表演刺杀,有的表演射击。刘锁柱自然是表演摔手榴弹,这伙计能用十二种姿势扔手榴弹,正手能扔七十五步,反手倒着扔也能扔三十多步,精彩绝伦,令人叹为观止。

演示完了,刘斯武把刘锁柱叫到考评台前,笑呵呵地问,为什么要倒着往背后扔呢?

刘锁柱立正回答,报告长官,打仗的时候,有时候受地形限制,我得掩护自己,抽个冷子,我反手扔能够出其不意。

刘斯武说,哈哈,很好,很好。谁说没有文化不能打仗?跟鬼子打仗,不需要有多少文化,关键需要点子。文化不是点子,点子却是文化。又对郑秉杰说,难怪贵军打仗鬼斧神工,这些干部,都很有创造力啊!

郑秉杰说,创造力谈不上,但是实践出真知,打仗打多了,确实摸索出一些道道。

轮到陈九川上场的时候,郑秉杰介绍说这小子是我们的少年英雄,飞毛腿连连长,还是个神枪手,奔跑中射击,十发九中。

刘斯武的兴趣更浓了,略一沉吟,叫过一个教官,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教官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准备妥帖,即让陈九川表演。陈九川表演的是武装奔袭,三百米的盘山小路,跑三圈回来,案子上的香烛不能熄灭。

陈九川的装束由国军教官亲自监督,全身披挂着手提机枪、驳壳枪、手榴弹、大刀、水罐等等。脚下是一双草鞋。

此时正值初冬,陈九川穿着单薄的粗布军衣,却是满头大汗。一声令下,陈九川纵身一跃,坝子上闪过一道黑影,转眼之间就不见了踪影,不久山坡的林子里传来大刀的劈砍声,顷刻之间又传来枪声,渐渐地声音远去,俄尔复现,陈九川完成了第一圈,在坝子上亮相,紧接着又消失在丛林里,十分钟后山下传来爆炸声。

三圈过后,当陈九川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这个刚刚还精神抖擞的半大橛子,已经衣衫褴褛,胳膊上的破布像被炮火撕烂的旗帜一样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脸上和胸前有几处明显的血痕。

刘斯武挥挥手让陈九川走近,长时间不动声色,然后问执行教官,情况怎么样?

教官回答,设置的战术动作均出色完成,敌情均以处置,射击三次,目标被击中。大刀劈砍假设敌,一刀致命。三颗手榴弹准确投入小路东侧碉堡,将其摧毁。

刘斯武侧过脑袋,看看身旁的郑秉杰,郑秉杰微笑,脸上露出矜持的得意。两个人一起去看香烛,香烛还剩下三分之一,青烟袅袅。

刘斯武说,陈九川,我且问你,奔袭途中,除了敌情以外,你还看见了什么?

陈九川胸脯一挺回答,奔袭第一圈,在第七十六步处看见一块木牌,写着淮上州三个字,第二圈中间看见树上挂着一只日军靴子,第三圈快要结束的时候,看见路上有一处新土痕迹。

刘斯武点点头,又问,你在路上可有停顿?

陈九川说,在新土前放慢了脚步,并绕行。

刘斯武说,好啊,你下去歇息吧。

陈九川响亮地答应了一声是,然后抱拳,跑步回到连队排头。

刘斯武含笑问郑秉杰,郑团长,你看如何?

郑秉杰说,请刘长官指点。

刘斯武又点点头说,静如处女,动如脱兔,速度如此之快,精度如此之准,悟性如此之高,胆量如此之大,都是刘某闻所未闻的。贵军有这样的基层栋梁,实乃国家民族之幸。

郑秉杰说,刘长官过奖了。我们是游击部队,兵员多是山民农户猎户。公正地说,单打独斗各有所长,技术上也能融会贯通,关键是战术水平亟待提高,还望刘长官和各位长官不吝赐教。

刘斯武说,郑团长此话见外了。同为华夏军人,抗敌驱倭责无旁贷。郑团长可以放心,我等来贵军领教官之名,必行教授之责。我这里有一份详细的施教方案,请郑团长过目。

穿越平汉线之前,赵子明给干部团和警卫连做了一个简短的动员,然后按规定,移交战马。

第二天,干部团徒步前进。

因为沿途有当地抗日武装护送,一路还算安全。不久就到达豫东牛津街,在新四军办事处休整半个月,熟悉江淮地区情况,然后转道信阳进入大别山区。

在牛津街,袁春梅作为干部团的政治干部,受到了淮西特委书记兼江淮军区副政委曹泗安的接见。曹泗安说,袁春梅同志,我们对你的历史很了解,十多年前,在黄埔南湖分校的时候,你为了策反杨邑,差点儿被捕,后来机智脱身。这些我们都了解。

袁春梅说,我的工作没有做好,策反杨邑不成功,我一直遗憾呢。

曹泗安说,那不是你的问题,是因为杨邑这个人顽固不化。这些年,在抗日统一战线的旗帜下,我们同国民党军队有团结有斗争,有很多国民党军官,都被我们发展成为自己的同志。而这个杨邑,十分顽固,不仅拒不接受我党主张,反而极端蔑视我军,甚至仇视。前不久,江淮地区开展战术训练,我们淮上支队出于礼貌,委托二一二师教导团代培干部,杨邑在西华山庄大放厥词,贬低我军战术!这些言论,充分反映了杨邑骨子里的成见。

袁春梅至今清晰地记得,那天在武汉码头,霏霏细雨之中,临别之际,杨邑对她多少还有点惜别之情。杨邑很动情地对她说,我们的国家经历了太多的苦难,日本人已经不满足于涂炭我东三省,对我中原也是虎视眈眈。全民抗战在即,我们师生一场,我希望看到的是我们在抗日战场上携手并肩,要是做那亲痛仇快的事情,为师就太寒心了。没有办法,到了只能兵戎相见的时候,就请你们忘记这段师生情谊。

这话是对她说的,也是对陈秋石说的。

平心而论,袁春梅对杨邑还是很有好感的,她一直认为,这样的军人应该成为民族的脊梁。袁春梅说,想当年,杨邑对红军还是同情的,在我的身份已经暴露的情况下,也没有出卖我,还帮我逃脱了武汉。

曹泗安点点头说,此一时,彼一时,杨邑的反动本质是根深蒂固的。我们不否认这个人在个人品质和战术能力方面都有很多值得称道之处,应该说他是有个人魅力的。但事物都是辩证的,恰好就是因为这个人做得好,所以更有欺骗性,更有影响力。这样的人倘若坚持反动立场,将来就是我们最凶恶的敌人。

袁春梅惊愕地看着曹泗安,一时无言以对。

曹泗安说,因为你曾经接触过杨邑,有做策反工作的经历和经验,所以这次组织上赋予你的任务仍然是策反工作,准备派遣你打入二一二师,在杨邑身边工作。

袁春梅不安地看着曹泗安,说话声音明显急躁起来,火辣辣地问,我以什么样的方式打入二一二师?

曹泗安不紧不慢地说,我们还了解到,前不久你的爱人在汪伪情报站被俘变节,这对你个人的声誉是有影响的。我们的延安整风,冤枉了不少同志,有些人甚至跑到国民党队伍里去了,你也可以以这个名义……

曹泗安的话还没有说完,袁春梅的脸色已经涨得紫红,她想也没想就站起身来,失声叫道,这是谁的主意?简直是乱弹琴!我拒绝接受这个任务!太过分了,太过分了,你们难道还想制造一个变节者吗?办不到!我跟你说,我主动要求到江淮来,是要回到我的家乡参加火热的抗日斗争的,我不是来当叛徒的,也不是来搞美人计的。我不去搞什么策反工作,我要带兵打仗!

曹泗安也急了,站起来,背起手,居高临下地看着袁春梅说,袁春梅同志,你冷静一点,你这个态度很成问题。你完全误解了组织的意图,你把个人的感情波折归咎于组织了,这是十分有害的。

袁春梅说,我向组织郑重申明,如果不让我回到部队,那我宁可解甲归田!

说完,甩手而出。

袁春梅怒气冲冲离开新四军办事处的时候,正是小晌午。

这里离大别山已经不远,牛津街的青石板路,街心两旁的木板店面,街后的水塘和水塘边洗衣淘米的妇女,都给袁春梅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然而此刻在袁春梅的心里,已经全然没有了返乡的喜悦。

干部团临时被安排在牛津街公立学校里,陈秋石和赵子明等人正在小院里打扑克。深秋上午的阳光暖洋洋的,桂花树上还挂着星星残留的花瓣,空气中弥漫着成熟桂花的香味。倥偬岁月,难得有此闲暇,打打牌晒晒太阳,已是久违的享受了。

袁春梅大步流星跨进学校二进小院的时候,看赵子明和廖添丁出洋相,听陈秋石和梁楚韵放肆大笑,脸色就像黑云压城。

最后把目光落在梁楚韵脸上,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大家面面相觑,梁楚韵反应过来,脸皮顿时紫红,把牌一摔说,袁副主任,你说清楚,谁是商女?

袁春梅不理梁楚韵,看着赵子明说,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这里寻欢作乐!你这个干部团长是怎么当的?玩物丧志!

赵子明和陈秋石面面相觑。赵子明说,你说都什么时候了?今天是休息,后天就进大别山了,难道我们打个牌也犯了纪律?我这个干部团长是怎么当的,上有组织,下有群众,也用不着你来教训啊!

袁春梅说,我就是组织,我也是群众。

赵子明说,袁春梅同志,你受了什么刺激,你是不是发烧了?

袁春梅勃然大怒,右手不由自主放在腰间,拍着手枪说,你他妈的才发烧了。八路军的首长,在这里赌牌出丑,还带着女人,让田秋韵知道了,看不一枪崩了你。

赵子明一头雾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嘴唇直打哆嗦,手指着袁春梅说,袁春梅,你,你太……不像话了,我们同志之间工作之余娱乐一下,你凭什么……

袁春梅冷冷一笑说,工作之余娱乐一下?别忘了,往东二十公里就是鬼子的据点,山河破碎,生灵涂炭,你们身为八路军军官,不思杀敌立功,却在这里声色犬马,这跟汉奸有什么区别?

赵子明傻眼了,看看陈秋石,又看看廖添丁,哭丧着脸说,老陈,老廖,哪里出问题了?是袁春梅还是我们出问题了?

这时候梁楚韵上来了,梁楚韵已经面红耳赤,泪水在眼窝里打转。梁楚韵说,赵团长,我们谁也没有出问题,是袁副主任出问题了。袁副主任的丈夫当了汉奸当了叛徒,袁副主任一定是神经受到刺激,不会说人话了。

话音未落,就听一声枪响,梁楚韵当场倒在地上。

第五章

枪声骤然响起,刘锁柱吓了一跳,他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看见西华山庄东山墙下的国军教官李万方跳了一下,紧接着扶着山墙,似乎挺了两挺,然后软绵绵地倒下了。

这时候他才回过头来,看见陈九川也在发愣。

刘锁柱说,陈九川,你开枪干什么?

陈九川说,我开枪了吗?我没有开枪啊,我在擦枪啊!陈九川说着,拉开枪膛,里面还冒着一股青烟。

刘锁柱脸都白了,失声叫道,陈九川,你闯祸了,你擦枪走火了,你把李教官打倒了。

陈九川说,他妈的就算走火也没有那么准啊!快去看看,是不是中弹了?

两人二话不说,跳起来,拔腿就向西华山庄东山墙跑去。李万方果然中弹了,血流了一地,千呼万唤不回答。

不多一会儿,正在训练的部队都围拢过来了,郑秉杰和刘斯武飞马赶到,郑秉杰翻身下马,察看了李万方的伤势,黑着脸问,怎么回事,谁开的枪?

陈九川一个箭步蹿出人群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我开的枪。

郑秉杰说,为什么要开枪?

陈九川说,不是故意的,是擦枪走火。

郑秉杰审问陈九川的时候,刘斯武一言不发,不动声色地看着郑秉杰和陈九川。郑秉杰扭过脸对刘斯武说,刘长官,这是一场意外,责任全在本部。你说怎么处理吧?

一向温和的刘斯武此时却是冷若冰霜。刘斯武说,说意外,我也希望是意外,但事实恐怕并不是这样简单。眼下正是你我两部精诚团结一致抗战之际,出现这样的事件,不是一个意外就能解释得清楚的。郑团长,你们要调查,我们也要调查,没有一个令人信服的结论,你我在上司面前都不好交代。

刘斯武的声调不高,语气平稳,但话里的意思却是毫不含糊。郑秉杰阴沉着脸往四下看了看,自己的部队一片茫然,国军的十几个教官的脸上,却写满了狐疑和恐惧。郑秉杰向副团长刘汉民一挥手说,捆了关起来,让他自己交代。查清问题按问题处理,查不出名堂,枪毙!

陈九川擦枪走火事件,有好几个版本,倒是刘锁柱一直疑惑一件事情。那是教导团开训的第六天,上地形课,李万方负责陈九川那一组,组员有刘锁柱和许得才。李万方给他们讲解怎样识别地物地貌,怎样计算等高线。从山头往下数,现地每往下移十公尺,就是一条等高线。陈九川听得云山雾罩,画起线来手忙脚乱,正乱着,李万方说,九川,你来看看,那里是什么?出现了移动目标啊。

陈九川接过李万方的望远镜,调整焦距细细搜索,他看清楚了,望远镜里出现了两个人。再一细看,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陈九川的心突然怦怦直跳,因为对面山头就是兵工厂,许得才这狗日的曾经散布谣言说兵工厂里有人搞腐化,大白天在山坡上偷情,话里话外说的就是他的娘和万寿台。

李万方说,这个目标出现好长时间了,好像是两个跛子,走路地不平。

李万方讲这话的时候,阴阳怪气的,明显地不怀好意,陈九川不会听不出来。但他忍住了,他只能祈求老天爷,不要让他看见他最不愿意看见的情景。

怕有鬼就偏有鬼,犹如当头一棒,出现在望远镜里的正是他的娘和万寿台,两个人时隐时现,在树丛里动弹,好像动静还不小。李万方问,你看清楚了吗,是什么?陈九川咬牙切齿地说,什么都没有,是两只狗。李万方说,我怎么看见是两个人,好像那女人是你的娘呢,把望远镜给我。话音未落,他的腰上就挨了一脚。陈九川说,你他妈的敢糟践老子,老子让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当时,刘锁柱就在李万方和陈九川不远的地方,猫着腰和许得才鼓捣地图,陈九川和李万方的对话,有一大半进了他的耳朵。

刘锁柱后来暗暗留心,自那以后,陈九川就变得阴沉许多,一双小眼睛多数时间都在眯缝着,偶尔睁开,寒光逼人。

李万方死后,国军二一二师一片哗然,几十名军官联名上书二一二师师部、国民政府江淮动员委员会和新四军军部,要求查明真相,惩办凶手。淮上支队司令员韩子君如坐针毡,几次飞马送来鸡毛信,严令郑秉杰迅速审问,弄清情况,拿出对策。郑秉杰急火攻心,多次提审陈九川,但陈九川咬紧牙关,问来问去只是一句话:擦枪走火,不是故意的。

恰在此时,淮上州松冈大佐组织三千日军主力、汉奸部队近万人,准备向西华山根据地开展六路扫荡。为了维护统一战线,联合国军共同对敌,淮上支队痛下决心,让郑秉杰派人押解陈九川到杜家老楼,接受国共联席法庭审判。

韩子君在给郑秉杰的密信中说,国军内部已掌握确凿材料,证明枪杀李万方是陈九川故意为之,以泄私愤。此次传陈九川受审,罪不容赦,在劫难逃。韩子君让郑秉杰做好思想准备,稳定其亲属和部队的情绪,严防节外生枝。

郑秉杰一夜未眠,这一夜他想了很多,陈九川从四岁头上就来到了东河口,第一个接受他们娘儿俩的就是他。十多年来,他和陈九川娘儿俩已经相濡以沫,他把他们带上了革命的道路,他们跟在他的身后成为他最可靠的力量和最后的屏障。可是,哪里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呢?

下半夜,月亮西斜,东方微白。郑秉杰亲自来到关押陈九川的地方,让看守的战士把陈九川放出来。

陈九川明显瘦了,穿着一身单薄的军装,没戴帽子,两只眼睛在晨曦中闪动,一步一步地挪到郑秉杰的面前,一言不发。

郑秉杰问,陈九川,你知罪吗?

陈九川说,对不起团长,我给部队惹麻烦了。

郑秉杰厉声喝道,岂止是麻烦,你是对革命犯罪,你把我们的部队推到了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

陈九川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枪毙我吧,不能因为留我一条命让部队背黑锅。

郑秉杰鼻子一酸,差点儿眼泪就流出来了。他看着这个衣衫单薄的孩子,心里的疼痛刀割一般。九川,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是不是擦枪走火,到底是不是另有原因?

陈九川站着没动,昂起头来,看着郑秉杰,眼泪突然夺眶而出。

郑秉杰注视着陈九川,心里顿时明白了大半,这个十七岁的少年,这个英勇善战的小连长,心里不知道装着多少苦涩,埋着多少委屈。郑秉杰赶紧背过脸去,提高嗓门说,行了,擦枪走火,是行武常事,意外伤人,就事论事。

九川,迫于友军和国民政府的压力,也是为了团结一切力量抗日,淮上支队传来命令,要押解你到杜家老楼,然后接受国共联席审判。该怎么说,你不用我交代吧?

陈九川咬着嘴唇说,擦枪走火!

郑秉杰点点头说,这一去,后果很难预料,你有什么话要留给组织?

陈九川沉默了片刻说,没有。

郑秉杰说,对你娘有什么话要说?她现在还不知道你的情况。

陈九川说,我要是被处决了,你就说我打仗的时候摔进悬崖了,生死不明。

郑秉杰说,那怎么可能?你既然去受联席公审,这么大的事情我们怎么能隐瞒?

陈九川又咬了咬嘴唇说,那我就没办法了,她听到什么就是什么。

郑秉杰无语,扬起脑袋看着东方渐渐洇红的地平线说,行了,那你就去吧。敌情通报,日军正在密谋六路围攻,我这里马上就面临着一场恶战,只可惜我少了一员猛将。大战在即,我这里抽不出兵力押解你。从西华山向北一百六十里路,就是杜家老楼。你自己去吧。

说着,递过来一个包袱,交代说,这里面有你三天的干粮。三天过后还没到杜家老楼,你就自己想办法。

陈九川瞪大了眼睛愕然地看着郑秉杰说,团长,你不怕我逃跑?

郑秉杰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你好自为之吧!

陈九川似有所悟,久久地看着郑秉杰,突然泪如雨下,扑通一下跪在郑秉杰的面前说,团长,九川明白了。团长你放心,我生是组织上的人,死是组织上的鬼,我就是爬也要爬到杜家老楼,让国民党反动派睁大眼睛看见我被枪毙,搬掉压在你们身上的黑锅!

陈秋石站在深秋的夕阳中,沐浴着一身如血的残阳。

那儿时嬉闹的院落不见了,那窗明几净的书房不见了,那一地清辉的月光不见了,那唠唠叨叨又勤勤恳恳的双亲不见了,那鸡鸣鸭唱的家不见了。还有他的丑妻和幼儿。

陈秋石是下半晌回到隐贤集陈家圩子的。遍访几家旧亲故戚,得知他离家出走之后的变故,双亲都被土匪董占水给烧死了,这是街坊邻居亲眼所见,逝者如斯夫,再也不能生还了。可是蔡菊花呢,还有那个他自己也叫不上名字的儿子呢?

堂叔公嘴角上挂着哈喇子跟他讲,他的儿子名叫陈继业,上土匪那年,庄园里只有他的双亲,没有见到他的媳妇和儿子。到哪里去了,谁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娘儿俩在哪里。也许回胭脂河了呢?

董占水,陈继业,他记住了这两个名字。

陈秋石返乡,是他过去的老上级、如今的淮上支队司令员韩子君特意安排的,韩子君并且联系了国民党玫山县政府,确保这位来自八路军晋冀豫军区的战术专家的安全。陈秋石谢绝了韩司令的好意,执意自行前往。韩子君怕有不测,派出一个骑兵班,交由干部团警卫连长柳君芳指挥,身着游击队便衣,尾随其后。

陈秋石什么思想准备都有,就是没想到会家破人亡得这样彻底。

暮色苍茫中,他走到双亲的坟前,久跪不起。坟是土坟,葬在陈家的祖坟地的西北角,地势有点低洼。按宗族规矩,以他们家的辈分和他的学品,他的双亲应该葬在更好的位置。可是因为他的出走,双亲落到了没有直系亲属收尸的地步,还是堂叔公出了几块洋钱,雇了几个亲族,买了两副薄棺材,草草安葬了事。

柳君芳带着两个人牵马过来,在身后低声说,首长,上路吧,今夜要赶到玫山呢。

陈九川选择的路线是小路,按他的计算,从西华山庄向西先到西河口,再向北沿司坡店至英栗冲,再往北就只有二十多里就到杜家老楼了。

小晌午行至妃子岭,饥肠辘辘,打开郑秉杰交给他的包袱,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郑秉杰说给了他三天的干粮,可是包袱里只有三块杂面馍馍,是用麦麸和碎米做的,按陈九川的饭量,只够一顿的。从西华山到杜家老楼,就是走大路,少说也是二百多里,何况是转山绕水呢。他是飞毛腿不错,可他也不能连天夹夜地飞,这二百多里的路,没有三天是走不完的。

为什么郑秉杰只给他一顿的口粮呢?粮食紧缺是不错,可他一个上路受审、准备砍脑袋的人,临死之前总得给一顿饱饭吃吧?陈九川想不通。

这天晌午,陈九川只吃了一块馍馍。

接着往下走,迎着太阳,饿着肚皮。走到了诸葛庵,已经是半夜了。住处自然是没有的,就在山坡上找了一个干燥的地方,扯了一些荒草盖在身上。天奇冷,好像还下了霜。冷得自杀的念头都有。这时候陈九川才开始恨,恨他的娘。这些年来,他和娘相依为命,娘就是他的一切,娘是他的财富,娘是他的家,只要和娘在一起,他就什么也不害怕,即便是死在娘的怀里,那也算回家了,他有什么可以害怕的呢?

可是终于有一天,他发现他成了彻底的无产者,他没有家了。他的娘还活着,却是比死了还让他痛苦。自从独立团办了个兵工厂,娘的生活好像就发生了变化,那个叫万寿台的杂种,打仗打成了一个瘸子,却把自己当成了抗日英雄,有事无事总爱往娘的身边凑,这是陈九川早就察觉了的。有一次他对娘说,娘你别理万寿台了,那不是个好人。

娘说,你小孩子家懂什么,万大叔他是个好人。你娘腿上有残疾,做啥事都不麻利,万大叔帮你娘做事,有啥不好?

对于长辈之间的事情,陈九川不是很清楚,也不是完全不明白。郑秉杰做了很多好事,也做了一件天大的坏事。郑秉杰有一次跟陈九川说,九川啊,你也大了,懂事了。你看你娘多苦,刚刚生下你,你爹就跑了,你们家上土匪,家破人亡,你娘带着你逃荒要饭,寄人篱下,做牛做马,含辛茹苦地把你拉扯大,又在战斗中负伤。你说你娘应该不应该得到幸福?

陈九川说,谁能给我娘幸福,我给他做牛做马。

他是几个月后突然明白的,郑秉杰说的所谓给他的娘幸福,对他来说或许就是一场灾难。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就有人在背后嘀咕,说是黄寒梅这个老寡妇终于守不住了,组织上鼓励她追求革命的爱情。还有人说,两个人两条腿,黄寒梅和万寿台搭伙,如果发鞋子,两个人一双就够了,能给公家省布料呢。

这些话被陈九川零零星星地听到了一些。他有好几次冲动,想跑到兵工厂把万寿台往死里打一顿,甚至想把他娘也往死里打一顿,可是琢磨来琢磨去,他不能。他可以打刘锁柱和许得才,但是他不能打万寿台和他娘。他琢磨着,找个合适的机会,最好是在战斗当中,最好是在激烈的混乱当中,他在后面,手指头一钩,叭,万寿台上西天了,神不知鬼不觉,一了百了,干干净净。

哪里想到西华山庄会来一个多事的冤鬼李万方呢?活该他倒霉啊!

那么,他最应该恨的还是那个他连面都没有见过的、被他娘无数次咒骂的死鬼爹了,他现在已经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了,他就是他那个死鬼爹在他娘的肚子里播下的种子,他出土了,可是他那个死鬼爹却连一次水也没有浇过,一次肥也没有上过,撒手扬长而去,让他像一棵野草一样自生自灭,他所有的苦难,所有的屈辱,都是那个死鬼爹一手造成的。他记得有一次他和他娘讲起他爹,他说万一爹还活着,万一以后爹回来了,咱还认不认他?娘连想也没想就说,那种禽兽不如的东西,你认他干什么,你要是认你的死鬼爹,娘就不认你这个儿。他说,那就不认,他就是给咱跪下磕头,咱也不认。

陈九川就这么恨着,想着,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陈九川闭着眼睛就看见一个山坡,上面人头攒动,一片大刀就像森林一样,有多少把不知道,反正天地间一片雪白。

太阳升起来了,陈九川醒了。林子里响起了斑鸠咕咕的叫声,他的肚子也跟着叫了起来。他摸出包袱,还有两块杂面馍馍,他啃了一口,刚嚼了两下,突然停住了,他看见阳光下面有人走动,幽灵一般,鬼鬼祟祟。他警觉起来,迅速装好馍馍,刚要站起来,却不料一只黑洞洞的枪口戳在鼻子下面,接着就听见一声喊叫,死啦死啦的!

陈九川明白,他遇上鬼子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陈九川举起了手。这时候一个中国人过来了,惊喜地说,太君,这个小孩是个土八路!我们抓到活口了!

干部团就位之后,按照新四军总部的命令,淮上支队进行了整编,韩子君依然担任支队司令员,赵子明担任支队政治委员,陈秋石担任支队副司令员兼参谋长。

其他人的任职都是早就明确的,惟有袁春梅遇到一点波折。袁春梅在离开百泉根据地的时候,是副团级干部,按照当时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八路军的旅长等同于新四军的师长,八路军的团长,等同于新四军的旅长或地方部队的支队、分区司令员,依此类推,袁春梅应该是新四军地方部队支队一级领导,但是因为袁春梅拒不接受到国军工作的任务,江淮军区和淮西特委很恼火,决定让她到火线剧团当副团长,搞文艺工作。哪里想到这个决定又遭到袁春梅的抵制,袁春梅说,我又不是戏子,我到剧团干什么,我都徐娘半老了,难道让我给你们唱堂会?让我到剧团也行,我天天给他们操练枪炮。

支队领导这才知道袁春梅是个老革命,而且脾气古怪,反复无常。考虑到她是百泉根据地过来的,也不好过于苛求,只好又调整她的任职。袁春梅说,我回到大别山,是来带兵打仗的,把我放到作战部队,当连长都行。

在牛津街,袁春梅的那一枪,彻底地毁掉了她的淑女形象,不仅把梁楚韵吓个半死,也让赵子明对她更多了几分戒备,所以在研究给袁春梅安排工作的时候,赵子明就格外谨慎。他不仅要考虑到袁春梅的能力,也要兼顾到她的个人意志。赵子明同韩子君等人考虑再三,最后给袁春梅选了个去处,到郑秉杰的三团担任副政委。陈秋石对此没有反对,只是说,春梅同志适合带兵打仗,但三团条件艰苦,要照顾好她的生活。

牛津街袁春梅的那一枪,打在梁楚韵的脚下,子弹从石头上反弹起来,擦伤了陈秋石的小腿。但是这颗子弹留给陈秋石的,还有另外的麻烦。进入大别山之后,在淮上支队下级军官中,流传一个说法,说陈秋石这个副司令员谱大,到大别山来,在过封锁线的时候,陈秋石坚持与马同行,马在人在,马不过封锁线,他人就不到大别山,以此要挟组织。组织上没有办法,只好答应陈秋石,只要他人进入大别山,组织上会通过另外的渠道,把马送到淮上支队。

老山羊进入大别山,据说淮北的地下组织费了很大的劲,先是将马运到河南郑州,再将其伪装成普通的农耕牲口,混在一个牲口贩子的骡马群中,从南阳穿越封锁线。在淮上州过境的时候,被日军稽查人员识破,断定这是一匹战马。送马的游击队员见势不妙,拔枪战斗,牺牲了四个同志。后来淮上州的地下组织,通过贿赂汉奸的方式打听到关押老山羊的地方,组织特工抢马,声东击西炸了日军的一个弹药库,才在乱中将老山羊抢出,这一仗又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在淮上支队不胫而走的第二个对陈秋石不利的传言与梁楚韵有关。这个传言在下层军官中更为流行,连三团的刘锁柱都知道,淮上支队来了个韩信转世,带着一个貌若天仙的女子,奶子是奶子屁股是屁股,那个嫩哦,那个水灵哦,伸手一摸能掐出水来。别看她穿着军装雄赳赳的,换上戏装就是戏子,脱掉戏装就是销魂的冤家。刘锁柱说,为啥陈副司令会打仗?白天他骑老山羊,夜黑他骑梁楚韵,腿裆下面不是神马就是仙女,他不是凡人啊!

陈秋石不知道这些传说,梁楚韵更不知道。早在百泉根据地的时候,梁楚韵就从赵子明的片言只语里隐约意识到,组织上把她安排在陈秋石的手下,是有良苦用心的,她对陈秋石的感情,崇敬之外也有朦胧的憧憬,只不过,还没有上升到爱情的高度。一是因为陈秋石始终同她保持距离,二是因为年龄差距太大,陈秋石比她大十四岁呢,这在乡下,已经是父辈了。反倒是因为牛津街袁春梅的那一枪把她打醒了。作为一个情窦初开的女人,梁楚韵不可能不动一些心思。

火线剧社成立之初,有很多事情要做。有一天梁楚韵和队员胡亚捷到支队部战利品仓库找油印机,回来的路上老远碰上袁春梅。梁楚韵想躲开,袁春梅却大大咧咧地招呼,小梁,抱着那么大个家伙,往哪里走?

梁楚韵没法,只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说,啊,袁副主任,啊袁……

袁春梅说,把东西交给那个小姑娘,我们姐妹散散步。

梁楚韵还在犹豫,胡亚捷知趣地说,梁队长,油印机我自己能抱回去,你和袁首长聊聊吧。

走在杜家老楼外面的圩沟埂上,袁春梅问梁楚韵,小梁,还记恨牛津街那件事情吗?

梁楚韵老老实实地说,谈不上记恨,只是不能理解,袁副主任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火?

袁春梅不说了,梁楚韵也不说话。这天天气不错,杜家老楼圩沟两边有很多垂柳,秋去冬来,柳树的叶子落光了,只剩下赤裸的柳条,如烟似雾。

袁春梅看着远处,自言自语地说,也许,都是爱情闹的。爱情这东西就是魔鬼,只要让它钻进心里,你就不可能正常,你会常常做出出格的、不正常的事情。爱情越深,越是不正常,除非你的爱情是表面的,或者你的爱情是假的。

当你进入到爱情深处的时候,你就会明白,女人有时候很傻,再聪明的女人也有傻的时候。因为,在那样一种境界里,感情比智慧更有力量。

梁楚韵还是不说话。她没有那样的经历,也没有那样的感受。

袁春梅说,小梁,我今天一是要向你道歉,二是想跟你说一件事情。你抬起头来,往南边,你看到了什么?

梁楚韵说,是一个村庄,那个村庄听说叫百达畈,那边有一条河叫西汲河。百达畈驻扎的是一团一营。

袁春梅说,对了。我跟你说,过了古柏冲,再往西往南一百里,是一片大山,有一座山叫玫山。就在那座山下,有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你在不久的将来会见到他们。

梁楚韵明白了,但还是不甘心地问,你是说,他们同我有关系吗?

袁春梅说,也许有,也许没有。

哈哈,有时候,你根本就搞不清楚谁是你的敌人。等着吧小丫头,你的战争也许才刚刚开始!

袁春梅还没有到任,就临危受命,做出了一件影响深远的大事。

此时已有情况表明,淮上州日军厉兵秣马,即将在农历十一月初对西华山抗日根据地发动大规模扫荡,实施冬季封山。陈秋石带着司令部有关人员和各团指挥员,秘密潜入西华山南侧和胭脂河周边,实地察看地形,检查攻防准备。

大战在即,国军二一二师仍然揪住陈九川擦枪走火事件不放,扬言此事如不妥善处理,就是淮上支队破坏统一战线,反扫荡战斗无法配合。

出于无奈,韩子君只好同意公审陈九川,并把公审时间确定在农历十一月十一日。眼看公审日期逼近,陈九川还是不见前来。章林坡一次一次地派人到杜家老楼催逼,指责淮上支队没有诚意,影响国军士气。国民党省党部和动员委员会的电报也雪片一样飞向杜家老楼,都是一个意思,不杀陈九川不足以平民愤,不杀陈九川不足以壮士气。

韩子君面对强大的压力,几次泪流满面,对赵子明和袁春梅等人说,国民党这次得理不饶人,恨人不死,非要杀我这个小连长不可。

袁春梅很关注这个事情,问韩子君,难道只有陈九川一死才能解决问题?

韩子君说,看来是这样,陈九川杀人证据确凿,章林坡已有充分证据。如果出现奇迹,那就看公审了。

袁春梅说,公审大会要不要群众参加?我们是不是可以发动群众,在公审大会上呼吁请愿,争取让陈九川戴罪立功也行啊!

韩子君说,这一招我们也想到了。可是章林坡志在必得,借此诋毁我军名誉,同时为其消极抗战找借口。现在我需要一个能言善辩、胆大心细的人直接同章林坡对话,说服他不要步步紧逼。只要他在感情上有一点松动,就可以变被动为主动。

袁春梅说,那好,我请求这个任务。

韩子君前思后想,采纳了袁春梅的提议。韩子君的想法是,死马当着活马医。

袁春梅受领任务之后,就回到住处紧锣密鼓地准备了。因为还没有到三团报到,她暂时借住在杜家老楼的后花园里,这里实际上是韩子君特意为陈秋石安排的“官邸”,因为陈秋石最近一直在野外勘察地形,袁春梅就带着警卫员暂时住进来了。

公审陈九川的消息弄得沸沸扬扬,杨邑却在心里嘀咕,不就是一个擦枪走火事件吗,就算是故意走火,也不过是个人恩怨,干吗要搞公审啊?还吆喝了一些记者,搞得乌烟瘴气的。

事件发生后,军械处长任法兰也在会上提议,家丑不可外扬,两家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商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集中精力对付松冈大佐。任法兰的说法当即受到章林坡的斥责,章林坡说,什么叫家丑?制造事故打死我军官,这是个信号,说明他们对国军严重缺乏情谊,今天他可以杀我的军官,明天他就可以打我的部队。

这天章林坡和杨邑正在作战室里议事,参谋送来韩子君的亲笔信,章林坡看完,随手把信扔在旁边的茶几上,轻蔑地笑笑,对杨邑说,看看,淮上支队又要耍花招了,死尸一具,铁证如山,谈什么?

杨邑拿过信,瞅了两眼说,既然铁证如山,谈谈无妨。人家已经提出来了,不谈说明我们心虚。

杨邑对陈九川擦枪走火事件有自己的看法,觉得大敌当前,章林坡不应该老是揪住不放,一看就是小题大做。

章林坡在作战室里来来回回地踱步,说,老杨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但不是大道理。你只看到了问题的一面,而没有看到另一面。我们和淮上支队这些年共同抗日,确实是同舟共济。但是,往远处看,我们毕竟是两股道上的火车,走的不是一条路,分道扬镳是随时可能的,尤其是抗战结束之后。自古天下,分分合合,合合分分,星移斗转,时事难料,我们不能心存幻想同他们永远同盟。

杨邑闷起脑袋,把韩子君的那封信拿起来又看了半天说,如此说来,那个陈九川非杀不可了?

章林坡说,杀人祭刀,势在必行。

杨邑说,这件事情,我不再发表意见。

章林坡脸皮一变说,那不行,你还是跑不了干系。老韩不是送信来要在公审前谈判吗?你去跟他们谈。

杨邑半张着的嘴巴半天没有合拢,站起来说,师座,这恐怕不妥。

章林坡说,有何不妥?你是有名的主战派,在韩子君部有很高的声誉,又是陆军大学的高才生,知书达礼,你去谈最合适。

杨邑说,我还兼着司令部的副参谋长,眼看松冈的冬季攻势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作战防务迫在眉睫啊!

章林坡摆摆手说,攘外必先安内,杀掉陈九川,就是眼下的头等大事。不杀陈九川,我部士气难振,战则无力。

杨邑明白了,章林坡是打定主意避战了,而一门心思要把杀陈九川作为砝码,作为避战的由头,实在是用心良苦。

袁春梅是在调阅陈九川的材料之后,才发现这个小子原来是一员难得的斗士。袁春梅对自己说,一定要把他救下来,不惜一切代价,哪怕赴汤蹈火。

约定的谈判时间到了,可是陈九川还是不见踪影,韩子君雷霆震怒,派出骑兵排星夜飞驰,把郑秉杰给接到了杜家老楼。

郑秉杰说,我们三团给首长添乱了。

赵子明引着郑秉杰到支队作战室门前,参谋先行一步去通报了,韩子君那当口正在听袁春梅的汇报,猛听说郑秉杰到了,一下子就从板凳上跳了起来,迎着惶恐不安刚刚进门的郑秉杰,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训,你是怎么搞的,你把陈九川给我搞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见到影子?

郑秉杰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说,我三天前就让他出发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还没到。

韩子君问,是谁负责押送的?

郑秉杰说,没有人押送,他自己来的。

韩子君半天没说话,看着郑秉杰,突然一拍桌子说,郑秉杰,你要对这件事情负完全责任,这完全是你一手造成的!

郑秉杰木然站立,一言不发。

赵子明在里面招呼说,郑团长,进来说吧。

郑秉杰亦步亦趋,进了权当作战室的祠堂正房。赵子明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袁春梅同志,以后她就是你们三团的副政委了,负责三团的政治工作。

郑秉杰瞥了一眼韩子君,抱拳向袁春梅做了个欢迎的动作,袁春梅微笑致意,彼此就算认识了。

韩子君余怒未消,痛心疾首,两只手一上一下往桌子上拍着说,啊,我总算明白了,陈九川擦枪走火,确实是有意所为,而主谋就是你郑秉杰郑团长。你别有用心,破坏抗日统一战线,你惟恐天下不乱,你公报私仇,你玩弄权术,你授意部下胡作非为。

郑秉杰说,韩司令,听我把话说完,我们应该相信陈九川……

韩子君刷的一下掏出手枪,咔嚓一声就把子弹推上了膛,吓得参谋和警卫人员脸都白了,但是没有人敢上前。韩子君舞着手枪说,郑秉杰,你现在知道我想干什么了吧,我想枪毙你!

郑秉杰脸皮僵硬地说,我有责任,愿意接受处罚!

赵子明说,司令员,我们冷静一下,总得把情况搞清楚。

韩子君说,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国民党章林坡一天一封鸡毛信,要我把人交出来,什么躲得掉初一躲不过十五,什么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听听,这都是什么话!我堂堂的淮上支队被他们说成是流氓无赖了。可是陈九川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叫我跟他们怎么解释?

郑秉杰说,事已至此,我只能说是我的责任。我没有话说。

韩子君吼了一通,有点累了,喘着大气指着郑秉杰说,我跟你说,如果到了公审那天,他还是不到,我就把你郑秉杰交给章林坡。

在韩子君怒斥郑秉杰的时候,赵子明一直微笑不语,袁春梅却是愁眉不展。话说到这个份上,袁春梅觉得自己不能沉默了,见缝插针地说,韩司令员,我看这件事情也用不着火烧火燎的,还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们下午就要谈判,还有转机。

韩子君口气很冲地说,我还不知道有转机?没有转机还谈什么判?可是现在当事人跑了,什么转机都被他这一跑给跑掉了。这回国民党更有理了,事情明摆着的嘛,不是故意杀人你跑什么跑,畏罪潜逃,还有什么谈判头?

袁春梅说,问题是搞复杂了,我们再想想办法。

韩子君说,去吧,都去吧,你们下去琢磨琢磨。郑秉杰你可以写遗书了。

陈秋石目不转睛,半跪在诸葛庵西北杨泗岭高地上,手持八倍望远镜向正北方观察。北方是齐头山,再往北就是湘红甸。陈秋石基本上已经判断出来了,此次日军冬季攻势,其主要方向应该在西线,而西线的主要路线应该在妃子岭和诸葛庵之间。

陈秋石的身后,簇拥着主力团一团团长祁深奥、副团长马建科、二团副团长姚过俭、三团副团长刘汉民和参谋若干。韩子君对这些土生土长的干部有交代,陈副司令员是八路军百泉根据地著名的战术专家,曾经创造过孔雀岭战斗、漳河峪战斗、苍南战斗以少胜多的成功战例,是总部派来加强淮上支队的特殊人才,要虚心向陈副司令学习。

他们在研究陈秋石,陈秋石也在研究他们。一个先入为主的印象是,这支部队比起他过去指挥的部队,有很多不同的特点,驾驭起来有很多困难。像淮上支队这样半正规半游击性质的部队,对付松冈联队这样以城市为中心,向山区辐射的驻屯军,有很多新的课题需要研究。

不到两天的工夫,陈秋石的指挥包里就装进了十几份地图,有的是淮上支队提供的、国民党军队绘制的,有的是从敌伪军队里缴获的、日军绘制的,更多的是他自己现地绘制的。陈秋石带着这些地图到部队转了一圈,心里就有数了,淮上支队架子拉得很大,但就其兵员而言,不过两千人,一个加强团而已,加上地方武装,也不过两个团。就其装备而言,多数破枪破炮,同日军一个大队抗衡都很勉强。在此条件下,能够发挥的优势,除了战斗精神以外,就是利用地形,所以他把熟悉地形和利用地形看成他上任伊始、第一次指挥作战的先决条件。

在支队作战会上,陈秋石分析,日军的所谓冬季攻势,必然是避我锋芒,柿子先拣软的捏。而在我淮上支队绵延一百多公里的根据地里,当数西华山西北的妃子岭和诸葛庵一带最容易突破,此处看似山峦密布,易守难攻,实则因道路众多而防不胜防。一旦突破诸葛庵和妃子岭防线,我西华山根据地则朝不保夕。

主力团团长祁深奥对于陈秋石的判断不以为然,认为敌人此次冬季攻势,虽然剑锋所向是西华山,但未必就是西路突进,敌人有机械化优势,完全可以凭借马路沿大沙埂镇、莫檀仓向西华山挺进。

陈秋石考虑自己新来乍到,不便轻易否认祁深奥的分析,于是组织了第二次现地勘察,并通过情报机关对敌我兵力进行计算,最后,陈秋石把主防御方向确定在西线,拟定方案,在湘红甸和诸葛庵之间,虚设两道防线,以各县游击大队和民兵布防,其战斗原则是吸引敌人进攻并将其牵制,同时以主力潜伏东河口、西河口附近,准备围歼增援之敌。

这个方案报到司令部,韩子君有点踌躇。韩子君说,如果实施围点打援,把鬼子引到东、西河口,就意味着我西华山根据地老百姓要大量撤出,部队要大规模投入。倘若和日军形成僵持,则我军消耗太大,而友军则无所事事。

陈秋石说,在东、西河口设防,正是把战火引向国军。东、西河口是我军地盘,我们在此摆开决战架式,国军无话可说。如果我们破釜沉舟,顶住了,付出牺牲,乃是抗战必要之牺牲。如果我们顶不住,则国军西黄集据点腹背受敌。所以说,战斗一旦打响,国军想坐山观虎斗也不可能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他必然要来灭火。

韩子君说,这个方案是不是太大胆了,是不是把仗打得太大了?

陈秋石知道,韩子君没有打过大仗,尤其是全部出动,四处出击,他怕把部队分开了他扒拉不过来,但这恰好是陈秋石的强项。一旦进入战斗,敌人在哪,我方在哪,何时何地,机动转移,全在他的心里装着。陈秋石说,韩司令,你是我的老上级,如果你信得过我,部队就由我来调度,成败得失,全由我来负责。

韩子君脸皮一紧,似乎有点不高兴,看着地图半天才说,秋石同志这话见外了,我们也是老战友了,我还信不过你?你们来到江淮,新四军首长找我谈话的时候就明确说过,我抓部队全面建设,作战的事情可以放手让你指挥。至于责任嘛,我是司令员,我对一切负责。

这以后就名正言顺了,在作战指挥上,陈秋石乾纲独断,说一不二。其他的事情陈秋石基本上不过问。

陈秋石不仅勘察地形,亲自绘制地形图,对于敌情和我情的研究也与众不同,细腻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在敌情方面,主要是研究日军战术特点、兵器操作技术程度、行军能力、后勤补给情况等等,就连日军的吃喝拉撒饮食习惯也在他的分析之列,这就给淮上州内的情报组织出了一些新的课题,因为过去的情报工作仅限于敌人的态势、重点目标、大的行动,对这些微观的东西往往忽略。现在陈秋石要这要那,既要文字,也要数据,搞得情报站措手不及。韩子君说,按陈副司令的要求办,陈副司令要的东西,都是与战斗生死攸关的,谁也不能敷衍塞责。

回大别山的时候,干部团一路上轻装轻掉了很多东西,但是陈秋石的两个箱子却始终没有轻掉。

现在,这两个箱子派上了用场,一个箱子里装的是当年他在百泉整理的战例副本,他打算等情况熟悉了、战局稳定了,油印下发给淮上支队团一级军事指挥员,作为战术教材。还有一个箱子,除了军事教科书,还有几本诸如《日军陆军编制情况》《日军班排火力配置和战术特点》《日军单兵技术分析》等等,要发到连一级指挥员。眼下这项工作还没有顾上开展,陈秋石就把它交给冯知良,让他带在身边,随时备用。祁深奥和刘汉民等人都看过这个小册子,这才有了敌我力量对比的概念。

有了基本的估价,陈秋石在用兵方面就很谨慎,一方面强调各部加紧训练,并提出要求,要把日军的战术技术吃透,以夷制夷,一方面在谋局布阵上,强调以强胜弱,以十当一,这同过去的方针完全是背道而驰,因为过去强调的是以弱胜强,以一当十。

陈秋石带着一干人等看了三天地形和部队,发表了一些讲话,就引起了一些议论。有一次登山休息,主力团团长祁深奥对刘汉民等人嘀咕说,怎么回事?说是给我们派了个战术专家,我看派了个草包,这也怕那也怕,一天到晚打算盘算账,胜利难道在算盘里面?

冯知良是跟着干部团过来的,是陈秋石点名过来的参谋,其实也是他的助手,对陈秋石比较了解,自然要维护陈秋石的形象。冯知良说,祁团长你说你们过去打的也是正规战,那我问你,你们抗战以来消灭了多少日军?

祁深奥有些恼火,大致算了一下说,少说也有百十人吧?

冯知良哈哈一笑说,我跟你说,我们来到淮上支队,韩司令介绍情况的时候,陈副司令就把你们的战例研究了一遍,淮上支队自从成立以来,同日军正面交锋的战斗,大小三十余次,共消灭日军四十二人,这个战果,只是漳河峪战斗的四分之一。你知道吗,漳河峪战斗就是陈副司令指挥的。

冯知良这么一说,祁深奥就火了,上去揪住冯知良的衣领,二话不说,劈脸就是一耳光子,嘴里骂道,你敢诬蔑我们淮上支队,我让你尝尝淮上支队的厉害!

冯知良猝不及防挨打,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发一声喊,冲上去,抓住祁深奥就是一个扫堂腿。陈秋石听到呐喊,从山头上下来,看见两个人还在羝牛一样臂缠臂顶在一起,就问怎么回事,二人这才松手。冯知良说,你问他,他动手打人!

陈秋石说,祁团长,是你先动手的吗?

祁深奥理亏,把脖子一硬说,是我先动手的。他污蔑我们淮上支队战绩平平,这同国民党的论调有什么区别?

陈秋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略一沉吟说,你这么大个指挥员了,怎么能像小孩子一样说动手就动手呢,这让部队看见了是什么影响?

祁深奥翻翻眼皮子,不说话了。

陈秋石回到支队司令部,又把近日的敌情通报要来,关起门研究了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赵子明见他心不在焉,问是怎么啦?

陈秋石筷子上夹着一截咸菜,举到眼前说,吃肉要吃五花肉,可是松冈为什么要吃咸菜呢,而且还是一缸烂咸菜。

赵子明抹抹嘴说,老陈,你又动了什么心思,奇门遁甲啊?

陈秋石说,我觉得这次冬季攻势,松冈的意图不一定是西华山。

作战,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眼下已是隆冬,飞雪将至,天寒地冻,视野模糊,射界混沌,这是一。只要下雪,河湖封冻,道路堵塞,人马前行困难,大部队无法展开,这是二。重要的是,松冈为什么要进攻西华山?西华山根据地,部队多是破枪破炮,粮食都是杂粮,金银财宝一样没有,皮货山珍早已出山。这里既不是战略要地,也不是南下北上的通衢大道,他闲来无事到西华山打着玩吗?从战役目的上讲不通。

赵子明说,日本鬼子的思路跟你的不一样,也许他就是选择西华山这个没有战略价值的根据地,打一打应付上面交下来的差事。

陈秋石说,老赵,你太不了解日本人了,你是用国民党的思路去理解日本人,不负责任,瞒上欺下,避重就轻。我跟鬼子打了六七年仗,我知道他们,像这样兴师动众大规模的扫荡,一定会有明确的战役目的。日本人不跟你玩虚的。我总觉得,所谓的冬季攻势,所谓的西华山大扫荡,很有可能是一个骗局,很有可能醉翁之意不在酒,声东击西,另有所图。

十一

因为有了陈九川擦枪走火事件,章林坡对淮上支队的态度愈发颐指气使,在楚城筹备了一个规模很大的审判庭,踌躇满志地要出淮上支队的洋相。尤其是得到密报,陈九川业已畏罪潜逃,章林坡更是胸有成竹。

那几天,韩子君确实如坐针毡,把郑秉杰骂了个狗血喷头,淮上支队差点儿真的拿出方案,把郑秉杰交给公审庭审判,以充陈九川之缺。

袁春梅站稳,脚跟一靠,抬臂给杨邑敬了个礼,朗声说,杨教官,山不转水转,我们在这里见面了。

杨邑嘴巴动了动,有些僵硬地还了礼说,怎么会是你呢,你不是逃到芜湖去了吗?

郭得树说,哈哈,原来袁代表同杨参座是老相识了,看来这次谈判风云际会,有故事哦。

谈判地点选在六三六团,是因为这里相对宽敞,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东边还有一个礼堂,将作为公审的会场。这原是楚城国立师范的校部,日军占领淮上州后,师生作鸟兽散,因此一直为六三六团占用。

一干人等鱼贯而行,路上杨邑的脸上阴云密布,袁春梅却谈笑风生,东张西望说,山河破碎,国军还有这么排场的兵营,实在难得。

杨邑当然能够听出袁春梅话里的讥讽意味,只是他眼下没有精力同袁春梅节外生枝。杨邑说,苟且偷安而已,一息尚存,总得吃饭睡觉啊!

进到会场之后,杨邑率先找到自己的位置,背北面南,指着正对面的座位,向袁春梅一伸手臂说,请!

袁春梅却不理睬这套礼节,而是东张西望,向杨邑笑笑说,杨教官,难道非要面对面大眼瞪小眼,如此这般森严壁垒?

袁春梅走到长条桌的西头,顺手拖过一把椅子,往火塘边上一放,一屁股坐下去说,杨教官,从私人角度讲,你我有师生之谊,他乡遇故知,也是难得的缘分。从公一方面讲,淮上支队同二一二师,本来就是抗战手足。兄弟阋于墙,没有必要剑拔弩张。我看我们就围在这火塘边上,以茶代酒,尽释前嫌,你看如何?

杨邑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张口结舌,看着袁春梅,冷冰冰地说,袁代表,你我两部就陈九川枪杀国军军官事宜举行谈判,事关友军团结、一致抗日之大事,非同小可,岂能儿戏!烤火谈判,成何体统!袁代表,不要开玩笑了,请坐,请上坐。

袁春梅站了起来,但是袁春梅并没有回到谈判桌上,而是站在火塘边上,掸了掸衣袖说,那好,杨代表讲体统,我们就按体统的来。杨代表,是否国民政府有明文规定,谈判不能在火塘边上进行?这只是约定俗成的惯例,或者说只是你国军的规矩。可是我们淮上支队也有我们的规矩。谈判的地点是你们定的,谈判的时间是你们定的,谈判的方式也是你们定的。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尊重我们一下?

杨邑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袁春梅会选择在谈判礼仪上发难,从礼节上打开突破口。

杨邑站着没动,竭力控制着情绪问,袁代表,你是来谈判的还是来挑衅的?

袁春梅说,我一介女流,单枪匹马,如果你们认为像我这样的人都能挑衅,贵部在日军面前岂能有所作为?

杨邑掩饰地扶扶眼镜,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仅仅在谈判礼仪上,袁春梅就借题发挥,生拉死扯地抓住了主动权,如果退让,将会被她牵着鼻子走,那就麻烦了。

杨邑说,你这个态度,我没法跟你谈判。请你回去转告韩司令,谈判结束了。

袁春梅说,擦枪走火,本来是军中常事,我们并不希望发生悲剧,我们应该站在抗战大局的立场上,本着就事论事的原则,将事态平息在最低限度。可是贵部总有那么一些人,居心不良,小题大做,旨在破坏抗日团结,这难道是你杨教官能够容忍的吗,杨教官你愿意看到亲痛仇快的结局吗?

杨邑说,不回到谈判桌上,我无法跟你对话。

袁春梅说,谈判还没有开始,杨代表如果单方面宣布结束,一切后果由你负责。

杨邑说,那好,我们就进入实质性谈判。关于陈九川枪杀国军军官一事,贵部到底有何处理意见?

袁春梅说,杀人偿命,责无旁贷,然而事出有因,则又另当别论。关于陈九川擦枪走火误伤友军军官,我部深感痛心,为体现团结抗战之诚意,我部拟为李万方上尉殉难召开公祭大会,筹资三百大洋,抚恤其亲属,并对肇事者陈九川予以革职处分,以儆效尤。着其以士卒身份降至一线连队,将功补过。

杨邑说,人命关天,如此潦草,有何诚意?

袁春梅说,国难当头,一切从简,就是李万方九泉有知,也不应该吹毛求疵。请杨代表公布贵部的意见。

杨邑说,那好,我部就一个意见,如期召开公审大会。

袁春梅沉默了一会儿,降低声调说,有这个必要吗?家丑不可外扬啊,为什么非要把一桩事故变成一个政治事件,为什么非要把友军之间可以商量解决的事情弄得满城风雨?日军冬季攻势未雨绸缪,我们为什么要对这个事情纠缠不休?

杨邑说,袁代表,我们不要争论了,我看就这样吧。虽然我们有很大的分歧,各为其主啊,个人品质彼此还是认同的。袁代表风尘仆仆,鞍马劳顿,我部已备粗茶淡饭,饭后略作歇息。我将很快向师座报告,公审大会如期召开。

袁春梅说,如果杨代表执意要给我部难堪,那我们也只有奉陪了,悉听尊便。

杨邑说,敝人还有一个问题要提醒袁代表,如果公审大会召开,当事人是不可缺席的哦!

袁春梅说,逼上梁山啊,贵部一定要交出陈九川,可是我们从哪里去找陈九川?用他的团长抵命,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近些日子,情报一直坚称,日军淮上州驻屯军松冈联队将于农历十二月中旬向西华山抗日根据地发动大规模扫荡,国军和淮上支队打进淮上州的谍报人员几乎一天一个情报往外送,今天有军火装备从安庆运往淮上州,明天出现新的部队番号,以至于淮上州南半壁河山风声鹤唳。

日军兵锋所向直指西华山根据地,奔着淮上支队去,对国军威胁并不大,如果时机成熟,在日军进攻西华山的时候,国军打着配合淮上支队的名义,还可以在日军背后捞些油水,如此,既行抗战之实,又不致伤筋动骨。但这两天杨邑越琢磨越不对劲。

杨邑的狐疑有两点,一是自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在中国战场兵力日渐捉襟见肘,日军龟缩淮上州已久,采取的是固守待援方针,一般不会重兵轻犯。其次,时值冬初,天气眼见恶化,按以往经验,农历十二月江淮即为雪季,日军如此大规模扫荡,少说也有半个月之久,倘若大雪封山,岂不进退维谷?松冈大佐老谋深算,不会忽略这样重大的气候条件。

由这两点深入分析,日军很有可能是声东击西。国军主力大部在淮上北部设防,地形平缓,便于机械化和重火力展开,即便遇上大雪,撤退也不是一件难事。连日来师部长官幸灾乐祸,并抓住陈九川枪杀国军教官的事情不放,旨在给淮上支队念念紧箍咒。可是万一真的是声东击西,日军回马一枪,合围楚城,那就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了。

杨邑想到最后,惊出一身冷汗。在向章林坡禀报同袁春梅谈判的情况之后,他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章林坡不以为然地说,老杨你糊涂!这个仗打不打,不是他松冈大佐说了算的,也不是你我说了算的,这是整个华东日军总体部署的一部分。

杨邑不屈不挠地说,他没必要对西华山进行六路围攻啊,西华山有什么好攻的?他要创造战绩,转过脸西北方向是我国军齐装满员的一个师,他就算集中力量打我一个团,那也是正经的战役啊!

章林坡的脸色极其难看,呼啦一下把杨邑的汇报材料摔在他的面前说,老杨你是被鬼子吓破了胆还是被那个袁春梅吓破了胆?此事不再提了,你的当务之急就是筹备公审大会,一招封喉,把淮上支队给我搞臭。

杨邑说,听说到公审大会那天,如果还是找不到陈九川,淮上支队打算让他的团长出庭,判定陈九川的罪行,由郑秉杰承担。

章林坡说,我也听说了,所以我们得抓紧时间。陈九川不能到场,本身就能说明问题,就是把郑秉杰毙了,淮上支队的臭名还是不能洗清。

杨邑说,我担心会不会节外生枝,再说,就算陈九川有过,真的把郑秉杰杀了,舆论也不会倾向我们。

杨邑当然不知道,章林坡之所以信誓旦旦日军不会进攻楚城,是因为他有另外一张王牌。早在前年春天,日本驻屯军在淮上州庆祝“天长节”的时候,松冈大佐居然派了一个汉奸转道楚城,给章林坡送了一把镶着菊花的日本军刀,另有晚清江淮名画《钓图》,这张画相传是从皇宫传到民间的,价值连城。显然松冈大佐对章林坡有过深刻的研究,知道这是个敛财高手,此来暗送秋波。章林坡自是喜出望外,虽然没有公开同松冈礼尚往来,却让汉奸带回了一件貂皮大衣,态度已经十分明显了。在当年春夏两季,日军屡犯西华山,章林坡命其心腹团长牛越生率部驰援,却是隔岸观火,做做样子,根本没有同日军正面交火。

杨邑的忐忑确实是一时没有消除。他愁的是一旦真的把陈九川处以极刑,同淮上支队的关系就彻底破裂了,倘若他的预感成为现实,日军声东击西,突然杀一个回马枪径奔楚城,袖手旁观的将不是国军,而极有可能就是淮上支队了。

几经周折,公审大会终于如期召开。国民党流亡政府的头面人物和陪审团、记者团鱼贯到达,另有当地名流,士绅贤达,约三百人济济一堂。杨邑到了会场,头皮一阵发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公审大会由郭得树主持,宣布开始后,即由起诉方国军二一二师军法处长陈汉林宣读陈九川罪状,无非就是公报私仇,制造事端,枪杀国军军官,破坏抗日统一战线云云。

宣读完毕,辩方袁春梅登场。只见大门开处,三个身穿灰色军服的新四军军人登上主席台一侧,两名男性军人荷枪伫立,袁春梅在离主席台五公尺的地方站定,向台上鞠躬致意,然后缓缓地转身,面向公众,平静地扫视一圈。

会场霎时安静下来,人们为这个女军人的沉着所感染。袁春梅淡淡一笑,开始发言,语速低沉缓慢。袁春梅说,父老乡亲们,此时此刻,我想,你们中一定会有很多人同我一样,会想到那一首让我们永远都不能释怀的七步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袁春梅不紧不慢,平静而不失深沉,矜持而不失诚挚,微微地抬起了手,向台下摊开——各位法官,陪审团的女士们先生们,记者团的女士们先生们,我很清楚你们在想什么。在此之前,你们已经得知,我新四军淮上支队连长陈九川故意枪杀国军军官李万方。你们是抱着愤怒、痛恨的心情来参加公审大会的。可是,请允许我陈述真相。事实是,陈九川并没有蓄意杀害国军军官,而是擦枪走火误伤友军。证据之一,陈九川同李万方萍水相逢,无冤无仇,而且同为抗日军人,国难当头,患难与共,陈九川没有杀害友军军官的动机。

陈汉林说,袁女士,你说陈九川是擦枪走火,你有什么证据?

袁春梅说,军法处长阁下,你说陈九川不是擦枪走火,又有什么证据?

陈汉林愣了一下,马上说,陈九川作为一个身经数战的军人,擦枪走火,于理不通。

袁春梅说,别说身经数战,就是身经百战,擦枪走火也并非可以杜绝,这是稍微有点战争常识的人都能想象的。请问阁下,是否有人看见陈九川瞄准李万方开枪?部队训练间隙擦枪保养装备是规定的科目,而李万方出现在事发地点是偶然的个人行为。事故发生后,我方和友军都派人勘察过现场,存有以下疑点,第一,陈九川是淮上支队著名的神枪手,我军和友军对此都十分清楚,陈九川擦枪处离事发地点不到一百公尺,在那样的距离上,若是蓄意谋杀,以陈九川的枪法,命中目标的致命处,绝无问题,而事实是李万方腿部中弹后,伤势并不重,因此他一边观察一边后退,在后退中不慎绊倒,后脑触地,脑浆迸裂而亡。所以说,李万方事实上是中弹后摔死的,而不是中弹直接毙命。疑点之二,按照训练科目计划,李万方作为友军教员,其当天职责是评判淮上支队学员的图上作业,这项工作应在室内进行。而李万方却出现在我淮上支队三团的电台室山墙下,这里是机要重地,不但友军,即使本部军官,未经许可也不得接近,李万方作为国军军官,应该不缺乏这方面的常识。我们不禁要问,李万方为何在他不该出现的时候不该出现的地点出现了,为何在明知误伤的前提下仓促后退?请各位法官和陪审团明鉴。

陈汉林说,袁女士,你说李万方违规接近贵部的机要重地,是不是说,陈九川开枪是执行公务?

袁春梅顿了一下,马上判断出这是一个陷阱。袁春梅微微一笑说,我再强调一次,陈九川开枪是偶然走火,李万方中弹是偶然事故。导致李万方毙命的,是因为李万方急于离开事发现场,因而导致绊倒致命。

杨邑忍不住了,一拍桌子说,一派胡言!你说李万方是因为急于离开事发现场才摔死的,你有什么证据?事发后两家医务人员都勘察了现场,李万方是因为流血过多导致死亡。

袁春梅说,杨长官,两家医务人员都非法医,因此他们的结论不足以作为法庭凭证。

杨邑冷冷地看着袁春梅,眼睛里寒光四射,愤然道,死无对证,你的一面之词断然不能服众。

袁春梅说,为了慎重起见,我们请了著名的江淮大律师左至右,亲自勘察了现场,现场遗有李万方最后的行动痕迹和血迹,判明他是在后退中摔倒致命的,要不要请左至右大律师到庭?

杨邑懵了,扭头看了看郭得树。郭得树有点心虚,他也搞不清楚李万方那天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淮上支队三团的电台室附近。倘若被淮上支队抓住把柄,摸鱼摸出个五更蛇来,麻烦就惹大了。郭得树说,袁女士,说一千,道一万,李万方是不能开口说话了,你说陈九川是擦枪走火,我们至少得听他当面陈述吧?

袁春梅说,按说这是应该的,可是,陈九川他遇到了另外的情况……

袁春梅的话还没有说完,郭得树就冷笑着把她的话打断了,什么叫另外的情况?畏罪潜逃!如果不是有罪,他逃什么?

郭得树这样一说,会场的气氛就急转直下。

听着会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袁春梅心里一阵轻松,她知道,她的欲擒故纵的战术奏效了,她就是要让他们议论,让他们怀疑,让他们愤怒,然后,一出好戏就要上场了。

袁春梅故作为难地说,法官大人,陪审团的女士们先生们,记者团的女士们先生们,请允许我再进行一次辩解。陈九川是淮上支队一名连长不错,但是他只有十七岁,可以说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他已经高度紧张。我们不希望把一个孩子放在如此残酷的判决中,即便是有罪,我们也希望以另外的方式处置。

这时候,不仅郭得树,连杨邑都觉得找到了救命稻草,峰回路转了。杨邑说,岂有此理,哪有当事人逍遥法外的道理,一定要缉拿逃犯归案,公开审判,以命偿命。

郭得树说,袁女士,贵部如果姑息养奸,放走了凶犯陈九川,那我们就没有什么好谈的了。破坏统一战线的罪名,我部是不会承担的。

人群里有人喊,好汉做事好汉当,他能开枪杀人,为什么不能接受审判,畏罪潜逃,罪上加罪!

就在这一片嚷嚷声中,一个国军军官神色慌张地冲进会场,趴在杨邑的耳边低声嘀咕了一阵,杨邑的表情由困惑到愕然,到慌张,再到愤怒。杨邑侧过身子,同郭得树交头接耳了一番,郭得树更是大惊失色。

袁春梅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眼看时机成熟了,袁春梅举起了一只手,在自己的肩膀上摆了几下说,父老乡亲们,请安静。既然你们坚持要让陈九川出庭受审,那好,现在我把人交出来,请大家过目。带陈九川——

袁春梅话音刚落,只见大门洞开,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新四军战士押着陈九川,走向会场中央。

整个会场顿时喧哗起来,三百多号人纷纷站起来,争先恐后一睹这个杀人魔鬼的模样。很快就有人叫起来,啊,真是个孩子!还有人叫道,怎么搞的,像个叫花子!天哪,看那裤子,都快破到裤裆了。

在这一片乱哄哄的吵嚷声中,袁春梅走近了主席台,微微一笑说,法官先生,在没有确认陈九川是否故意杀人之前,我请求给陈九川松绑。

陈汉林左看右看,语气很不肯定地说,啊,松绑,那就松吧,反正他也没有长翅膀。

袁春梅亲自走到陈九川的面前,看着陈九川的眼睛说,孩子,坚强点,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

等绳子解完,袁春梅站在陈九川的身边,久久地环视着会场,直到所有的声音都落了下来,直到所有的目光都聚集过来,袁春梅才猛地抓起陈九川的一只手,举过头顶说,父老乡亲们,请看——

众人举目望去,靠前的人看出来了,那是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掌。

袁春梅说,是的,这就是杀人的手。可是,我要向大家禀报的是,这只手不是杀同胞的手,而是杀日本鬼子的手。我们面前站立的,是一个从十二岁就参加游击队同日本鬼子英勇搏斗的少年,他的大名叫陈九川,《新华日报》、《江淮烽火报》和国军的战报都有记载,自从淮上州沦落敌手之后,我淮上支队在大别山北麓三百公里战线上,同日寇屡次交手,而我们的陈九川,我们的少年连长,在十九次战斗中,先后毙敌日寇七名,汉奸二十九名……

袁春梅说,九川,把衣服脱下来!

陈九川看了袁春梅一眼,似乎面对这么多人有些不习惯,犹豫了一下,慢慢地把上衣脱了。伤口上有一块血迹已经凝结成干痂,粘在粗布褂子上,陈九川一咬牙,把褂子扯了,扔在地上,伤口处顿时血流如注。

袁春梅说,把裤子也脱了!

陈九川东张西望,有些含糊。

袁春梅喝道,脱!

陈九川龇牙咧嘴一笑,褪了裤子,只剩下一个大花裤头。半裸的陈九川就像一只被拔了毛的鸡,浑身瑟瑟发抖,抱着膀子,哈着腰看着袁春梅。

袁春梅说,大家请往这里看,就是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在同鬼子的战斗中,全身九处负伤,其中还有一处就在离心脏不到半寸的地方。日本鬼子做梦都希望他死,可是日本鬼子做不到的事情,我们有些中国人却想替鬼子报仇,我们能够答应吗,我们能够容忍这种亲痛仇快的事情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发生吗?

郭得树说,袁女士,我劝你不要说这些,这些都是陈年的老皇历了,与本案无关。

袁春梅说,那好,我就说说与本案有关的情况。自从擦枪走火事件发生之后,我们淮上支队首长痛心疾首,忍痛割爱要惩办肇事者。有人知道西华山离杜家老楼多远吗?二百多里山路啊!我不否认我们中确实有人想让陈九川逃脱,陈九川是独自一人从西华山前往杜家老楼投案的,没有看押,没有捆绑。在路上他遇上了日军侦察小分队,他和日军巧妙周旋,打死鬼子两人,夺了一支三八大盖。此后,他在山林里转了四天,四天就靠吃野果树根活命。后来他到了山下,一路要饭问路,辗转来到杜家老楼。当支队首长问他知道不知道派他到杜家老楼做什么的时候,他清清楚楚地回答,知道,受审,砍头!女士们先生们,这就是有些人蓄意制造的所谓畏罪潜逃!他没有罪,为什么要潜逃?有这样的潜逃者吗?

人群又被激活了,甚至有人说,什么杀人犯,这是抗日英雄啊,这样的人,就算过失有错,也可原谅,让其戴罪立功!

郭得树说,安静,安静,法律面前,铁面无私!

马上就有人骂了起来,什么狗屁法律,贪官污吏遍地都是,汉奸强盗多如牛毛,你们的法律干什么去了,为什么要向抗战英雄开刀?

淮上支队早就安插的陪审队伍中的内线开始行动了。有人登高振臂,放了陈九川,让他重返抗战前线!

会场顿时像炸了锅,一片拳头树林一样伸向空中,喊声此起彼伏。

事已至此,眼看越来越乱,杨邑和郭得树等人简单商量一番,只好宣布休庭。

两天后杨邑向章林坡详细禀报公审陈九川的情况,章林坡差点儿没有晕过去,阴沉沉的眼睛盯着阴沉沉的天空说,他妈的,烧香引出个鬼来!

杨邑说,师座,我请求处分,你还是让我带兵打仗吧,我跟鬼子干,心中有数,从不糊涂。

章林坡说,你连一个陈九川都收拾不了,一个眼看胜券在握的官司,让你弄得鸡巴毛炒韭菜,一塌糊涂,我还能让你带兵打仗?我要是再把部队交给你,天理不容。你收拾铺盖,到韩子君那里去吧,去讨一杯羹分一杯粥。

杨邑眼睛骨碌了半天,一拍屁股走了。

当然,杨邑不会去投靠韩子君,他看不起韩子君的几千条破枪,更受不了游击队的那份活罪,他厚着脸皮在章林坡的司令部里呆了下来。

恰在此时,陈秋石派人送来一封亲笔信,这封信又让杨邑绝处逢生了。

陈秋石的信是直接写给杨邑的,只字未提公审陈九川的事,在表达师生邂逅江淮的喜悦之后,开宗明义讲到了日军松冈部队冬季攻势的事情。陈秋石从动机、天时、地利和迹象四个方面入手,分析此次日军行动的重大疑点,一言以蔽之,陈秋石认为敌人的所谓的冬季攻势,完全是一个烟幕弹,意在吸引我抗日武装的注意力,调动我主要兵力于西华山一线布防,而根据日军战术的一贯原则,日军很有可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在行动前期,以多路向西华山推进,一旦确认我方兵力被调动,其东路将沿淠史河迅速掉头北向,其西路亦有汲河可作水上行舟。根据敌我双方兵力对比,日军兵锋所向,应在我淮西商城和楚城之间的花园和紫阳关之间。

章林坡问,这个陈秋石是什么人?

杨邑说,是卑职的学生,原在太行山百泉根据地,是八路军晋冀豫军区有名的战术专家。

章林坡不以为然地说,既如此,他不在晋冀豫大显身手,跑到大别山来干什么?

杨邑支支吾吾地说,表层意义是八路军和新四军之间的干部交流,实际上是为了加强韩子君部的军事领导。他们的上级认为韩子君搞根据地可以,打大仗不行,陈秋石此来,大有取而代之的态势。

章林坡手里的雪茄快到嘴唇了,又停住了,怔怔地看着杨邑说,那个陈秋石,还有那个干部团,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来到大别山?我跟你讲,他们不仅是冲着日本人来的,也是冲着我们国军来的。眼下抗日战争已进入决战阶段,一旦美国和苏联参战,小日本的兔子尾巴就长不了啦,大别山谁主沉浮,恐怕又要决一雌雄。

杨邑愕然地看着章林坡,脑门上竟然沁出了冷汗。杨邑说,是是,师座高见,深谋远虑,卑职心悦诚服。只是,眼下淮上州日军蠢蠢欲动,陈秋石所见同卑职不谋而合,实在不能掉以轻心。

章林坡重视起来,蹙起眉头想了想说,他妈的,这日本人还真翻脸不认人啊!走,到作战室,把处长都给我叫来。

公审大会取得了预期最理想的效果,使袁春梅声名大振。从楚城回来之后,韩子君征求袁春梅的意见,希望她留在支队部工作,担任政治部副主任,袁春梅当即拒绝。袁春梅说,我们新四军不能朝令夕改,五天前我才是三团的副政委,现在又成了支队政治部副主任,岂不是太儿戏了?

韩子君说,三团地处偏远,条件十分艰苦,军事指挥力量薄弱,我们想换个军事指挥过硬的同志去三团工作。

岂料这话袁春梅更不爱听。袁春梅说,韩司令,我在太行山,也是指挥过打仗的。四二年百泉反扫荡,抗大分校中干队二百五十人突围,跳出日军铁壁合围,我当时就带着两个排打掩护,我们在西葆崮坚持了两天两夜,辗转六十公里,牵制了鬼子一个中队,那时候他们都喊我女司令。你怎么就认为我指挥打仗不行呢?

韩子君被她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很不痛快。一来她是从八路军根据地过来的干部,二来她刚在公审大会上立了一功,三来她是女同志,也不好跟她计较。韩子君打起哈哈说,那好,我们尊重你的选择,还是让你到三团去,郑秉杰同志军事指挥上是弱了一点,我们倒是希望你这个女司令一展风采。

上午召开作战会,陈秋石在会上通报了敌情和战局分析,其主题是严阵以待,准备迎击日军的冬季攻势。但奇怪的是,陈秋石只是说,西华山腹地的三团加强练兵,随时准备出动。袁春梅看出问题,当即提出,三团营地最有可能成为日军冬季攻势的主要目标,是不是可以明确防御地段?陈秋石说,目前敌情仍然不明,除主力团战斗值班以外,所有部队在物资和行动上做好准备即可,其防御任务划分,目前仍由支队掌握。

袁春梅说,我们通信联络的方式如此落后,如果敌人出动了,我们怎么才能得到指令?

陈秋石说,袁春梅同志,袁副政委,在作战指挥上,要特别强调程序。一级指挥一级,什么时候下达预先号令,怎么下达,均有上一级指挥机关掌握。在作战指挥上,要特别强调纪律,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知道的,坚决不要知道。

在回西华山的路上,袁春梅说,陈副司令讲了半天,我越琢磨越不对劲,大敌当前,而我们一无所知,他布置的任务,基本上没有任务,还是让我们观望。

郑秉杰说,你们是从正规部队来的,打过大仗,不像我们游击队,听风就是雨,哪里有情况就往哪里冲。陈副司令是综合分析,通盘考虑,他不让我们知道,自然有他的道理。

天是个好天,万里无云,但是奇冷,干硬的北风一阵紧似一阵。沿途张望,但见群峰起伏,山道蜿蜒。

骑在马背上,袁春梅问郑秉杰,为什么陈九川这次没有回到三团?

郑秉杰踌躇一阵子说,袁副政委,有些情况我得提前跟你介绍了。陈九川这次闯了个祸,把他娘害苦了,自从得到陈九川受审的凶信,他娘就不正常了。我到杜家老楼的时候,听说她没白没夜地砍树,要给儿子打棺材。昨天得到噩耗,他娘已经死了。

袁春梅啊了一声,惊问,怎么回事?

郑秉杰说,刘汉民派人到支队部送信,说是掉到山下摔死的。也许是吧?

那陈九川知道吗?

郑秉杰说,暂时还不知道,这就是没有让他返回三团的主要原因。韩司令让他留在支队部给陈副司令当马夫,一来表示惩戒,二来暂时不想让他知道他娘的事情,我分析韩司令还有另外一层用心,可能就是希望他跟着陈副司令多学点本事。

后来的事实证实了陈秋石的判断,这年农历腊月初一,日军淮上州驻屯军松冈联队暨两个加强大队和伪军两万余兵力,拉开了向淮上州西南部大举扫荡的架式。

陈秋石率领祁深奥、冯知良等人昼夜兼程赶到楚城,参加了联席作战会议,杨邑等人依然在紫阳关迎候。这是事隔十多年后他同杨邑第一次重逢,陈秋石翻身下马敬礼,杨邑慌忙上前握住陈秋石的手说,秋石啊,你是淮上支队的副司令了,我才是个副参谋长兼团长,以后咱们师生之间就不要搞繁文缛节了。

陈秋石说,杨教官,我好想你啊,要不是你,我陈秋石也不会有今天。知遇之恩,时刻在心啊!

杨邑显得有点苍老,说话不像十多年前那样干脆利落了,笑眯眯地看着陈秋石说,时势造英雄啊,听说你在太行山打得很漂亮,我这个教官心里也高兴啊!

作战室里仍是袁春梅来时的陈设,宾主落座之后,杨邑说,大战在即,我们就不客套了,我先介绍一下我方掌握的敌情。

陈秋石听完杨邑的介绍,支着下巴沉思良久。杨邑说,秋石兄,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关于两支部队协调作战,章林坡将军的意思是,分为两个重点。一是南线,以贵军为主力,也以贵军为主要指挥者和责任者,不知秋石意下如何?

陈秋石说,据我方掌握的情况,此次敌人大规模冬季行动,从目前的态势上似乎针对西华山,而根据战役目标和地理气候条件看,西华山无利可图,这一点日军应有所察。如果敌人声东击西,回马一枪,那么他的转折时机和地点在哪里,目前还不清楚,这恐怕只能在战斗发起后随时捕捉。

杨邑说,我完全同意秋石兄的分析,因此在战役的前一阶段,就仰仗贵部周旋了。

陈秋石说,同舟共济,责无旁贷,我部已做好充分的准备。学生此来,一是明确任务,第二,还有燃眉之急请二一二师予以支援。

杨邑说,支援什么?

陈秋石说,战役的第一阶段是敌我双方互相试探互相调动的务虚之战,此类战斗,我部兵力弹药都可勉强支撑。为了及时掌握情况和调度部队,当下最缺的是电台。

杨邑的笑容收敛了,眼睛落在态势图上,嘴里嘀嘀咕咕地说,啊,电台,你们需要多少?

陈秋石说,山地行动,电波受阻,至少要给我四部AK-120、六部AK-030。

杨邑又问,这些电台将用在何处?

陈秋石起身在示意图上比划说,如果日军的冬季攻势真的是六路的话,那么战役前期,至少有四条路线是明,从淮上州到胭脂河一条,到司坡店一条,到诸葛庵一条,到湘红甸一条。我们在这四条防线的任务是试探性防守,在战斗中摸清敌人兵力和决心,从而判断战役第二阶段的时机和地点。这对于驾驭整个战局是至关重要的,尤其是对第二阶段贵军的行动,更是休戚相关的。

在整个联席会议上,陈秋石分析有理,表述清楚,逻辑严谨,措施得体,让杨邑很是欣慰。关于电台问题,虽然事关重大,但是用得其所,不能不给。杨邑干脆地说,我很快向师座禀报,争取落实。

但杨邑掉以轻心了,他认为顺理成章的事情,到了章林坡那里,又遇到一番周折。章林坡一听说淮上支队要电台,冲口就来了一句,你跟他们说不行,电台哪能随便给他们啊!

杨邑硬着头皮,又把陈秋石在联席作战会上的意见转述了一遍,章林坡仍然坚持说,老杨,你不要把电台的问题看成小问题,电台在战斗中的重要性我比你更清楚,比枪炮要重要得多。他现在有了人,有了枪,他再有了电台,那他就如虎添翼了,他就成正规军了。他成正规军了,我们干什么去,我们喝西北风啊!

杨邑急了,死乞白赖地说,师座,日军冬季攻势在即,给他几部破电台,他也好给咱们通风报信啊!再说,我的话已经讲出口了,咱们一毛不拔,合作的诚意说来鬼都不信,那他们还能卖命打仗吗?他们一缩头,我部又将首当其冲,连个挡风的墙都没有。

杨邑这么一说,章林坡才有点动心,对杨邑说,老杨,我再信你一次,给他们找几部老电台,严格登记。咱们丑话说在前头,打完这一仗,我的电台还得完璧归赵,少一个零件,我都要找你算账。

杨邑连连点头说,那是那是。

以后在解放战争中章林坡总结自己失败的教训,自嘲说自己就是曹操,杨邑好比蒋干。杨邑在二一二师,好事没有做过一件,专门帮淮上支队挖自己的墙脚。

日军出动的准确情报传来后,大别山抗日武装闻风而动,韩子君派出的陈秋石和章林坡派出的杨邑组成的联席指挥所在淮上州东北三十铺布置了一个大纵深宽正面的口袋,单等日军杀回马枪,从而合围。

头一天,日军长驱直入,先后攻占了狮子岗、司坡店、百达畈等地。按照陈秋石的指令,上述地区抗日武装稍战即退,吸引敌兵力前进。第二天,日军还没有转向的征兆,继续向纵深挺进,又攻占了独山、石板冲等地,而且调兵遣将,大有一举拿下西华山的态势。

第三天,夜里气候骤然转冷,凝霜成雪,杨邑转忧为喜,派人密切观察敌营动态,同时向陈秋石预告敌人的马脚很快就要现原形了。然而日军似乎对天气骤变浑然无觉,在陈秋石的态势图上,日军进攻的箭头一直指向西南,锋芒不减,似乎锐意进取。

到了第四天,敌人还在向西向南,连陈秋石都沉不住气了,搞不清楚敌人到底是在干什么。主力团长祁深奥一会儿就让电台兵呼叫陈秋石一次,要求出击。

陈秋石烦不胜烦,在电台里痛斥祁深奥,战术的不懂,眼光的没有,没有我的命令,动我一兵一卒,军法从事!

按照陈秋石的要求,西南集团的部队,在同敌人接触之后,尽量避免正面战斗,做一触即溃状,然后迂回包抄。仗打得不多,声势造得倒很大,似乎漫山遍野都是军队,似乎已经在西华山前沿布置了重兵,诱敌深入。

西南方向的部队连日奔波转战,累得筋疲力尽,而东三十铺的东北集团,则养精蓄锐,用陈秋石的话说是以逸待劳,用祁深奥的话说是养膘。

煎熬一直持续到第五天上午,终于下起了毛毛细雪。到了中午,雪越下越大,鹅毛大雪落了下来,视野一片混沌。陈秋石顿时精神大振,逐个防线询问敌人动态,回答都很让他失望,敌人还在向西南方向进攻。

国军指挥所内,章林坡也在密切注意敌人动态。得知日军主力自始至终向西南挺进,章林坡吸着雪茄,笑眯眯地看着忙碌在沙盘前的杨邑,幸灾乐祸地说,老杨,这回有好戏看了。让老韩他们建功立业吧,我看本部明后天就可以班师回朝了。

政训处处长郭得树说,好歹我们也有一个电台排参战了。

战局急转直下只在瞬间。

农历十一月十五日下午,正当陈秋石在大雪中焦躁不安的时候,突然从司坡店和湘红甸两个方向报来新的情况,进攻敌军改变方向,一路朝东,一路朝西,隐没于长岭山中。紧接着又有电台报告,在司坡店和湘红甸两个方向,出现敌辎重车队,尾随步兵前进。

陈秋石问司坡店指挥员,车上装的是什么东西?

回答说不知道,敌人护送火力非常凶猛,根本无法靠近。

陈秋石又让牛上尉呼叫出基本指挥所,询问情报站,情报站答复,敌人的这支辎重部队,不是淮上州城内部队,而是从肥东撮镇取道上派直接进入大别山的,车上所载为长形物资,以油毡捆裹,其护送兵力为一个宪兵大队,战斗力十分凶猛。

陈秋石静静地听着报告,紧锁的眉头骤然绽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嘴巴哆嗦了几下,突然扔掉手里的烟卷儿,脸上的晦气一扫而光,扑在地图上,红蓝铅笔刷刷描出两条线来,站起来把铅笔一扔喊道,牛上尉,把三团给我呼叫出来!

三团上机的是袁春梅。袁春梅报告,郑秉杰团长奉命率部迂回,已接近湘红甸。陈秋石命令,着三团副政委袁春梅传令郑秉杰,放弃一切追击,停止一切战斗,以一个连佯动,另以全团主力火速奔袭长岭山东南二号高地,以三面设伏,截击敌辎重部队,抢夺一辆汽车即为达成战斗目的,验明车内物资迅速向指挥所报告。

尽管事前陈秋石声嘶力竭地进行了总体部署,但是真的行动起来,特别是倾巢而动,部队还是有点乱。在发现日军进入长岭山之后,郑秉杰命令刘汉民带领两个连尾随追击,这是上报指挥所并经过陈秋石同意的。而发现辎重部队后,郑秉杰本人又带领两个连队迂回到湘红甸,准备待敌上山后予以截击。这个想法同陈秋石的想法不谋而合,但是郑秉杰选择的时机不对,地点也不对,目的同陈秋石的更是南辕北辙。待陈秋石截击敌辎重部队的决心确立之后,三团袁春梅能够控制的兵力只有刘锁柱的五连和许得才的六连。

袁春梅率领这两个连不到二百人,迎着风雪,踏着山路,于当日下午二时进入指定位置,迅速察看了地形,进行了设伏部署。三时许,敌辎重部队进入伏击圈。侦察兵报告,这股敌人有汽车六十辆。

前面的汽车驶过,碾出一片泥泞。路面已经开始打滑,车队行驶速度十分缓慢。

袁春梅趴在雪地里观察一阵,得出了自己的分析。这股敌人不是来战斗的,而是进行战场保障的。

五连连长刘锁柱拎着一捆手榴弹,凑在袁春梅身边说,副政委,俺们都快冻僵了,让我去炸翻狗日的!

袁春梅说,不行,陈副司令有命令,只让打后面的。

刘锁柱说,副政委,俺们打了就跑,打哪里都一样。

袁春梅没有理睬刘锁柱,在心里暗暗计算了一下,以山下六十米的鹰嘴石为标志,每过一辆汽车,需要两分钟,已经过去二十七辆了,照这个速度,还有一个小时也难保通过。

袁春梅抬头看天,天色越来越暗,雪仍是洋洋洒洒铺天盖地。

三点二十分,袁春梅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置陈秋石的警告于不顾,决定对敌人进行中间截击,造成其首尾不能相顾之局面,乱中查明车队所运物资。

袁春梅把刘锁柱和许得才召集过来商量,袁春梅说,我对战斗指挥不熟,你们看怎么打?

许得才愁眉苦脸地说,鬼子这么多,打起来恐怕跑不掉。

袁春梅说,许得才你要是再讲泄气的话,我就先把你连长撤掉,打完仗再跟你算账。

许得才说,你把我连长撤掉更好,我免得送死了。我宁肯不当连长,也不想送死。

袁春梅真的火了,掏出手枪说,那我现在就把你毙了。你是选择好好打仗,还是让我把你毙了?

许得才见袁春梅动真的了,不敢说怪话了,阴死阳活地琢磨了一阵子说,袁副政委,咱们人少,不能一呼噜都上去,可以采取四面开花的战法,把鬼子的注意力引开,另外的兵力偷袭车队。

袁春梅说,很好。你这个胆小鬼还是有点子的。

后来袁春梅就做出了决定,由刘锁柱五连潜入鹰嘴石二十米处,以五连强项手榴弹进行十分钟火力准备,同时以六连占据鹰嘴石东西各一个制高点,对敌护送兵力进行拦截。刘锁柱带一个班,在战斗发起后伺机接近车队,查明车载物资。

部署完毕,大家便分头行动。

战斗打响后,前面几分钟很顺利,刘锁柱连队的手榴弹基本上弹无虚发,全都在目标中间开花,有三辆车终于瘫痪。但是情况很快就发生了变化,就在刘锁柱带领几名突击队员冲向那几辆瘫痪汽车的时候,就近的鬼子约有七八个人一起端着枪疯狗一样哇哇叫喊着冲了过来,还不到三分钟的工夫,前后又有两队鬼子,不顾一切地叫喊着也围了过来,一个鬼子已经被打倒在地上了,仍然狂叫着向这边爬,爬着爬着还往刘锁柱这边扔了一颗手雷,好在扔手榴弹是刘锁柱的看家本事,刘锁柱眼疾手快,弯腰把那颗手雷捡起来,准确地砸在那个鬼子的脑袋上。但是随着一阵枪声,刘锁柱身边也倒下去几个战士,活着的连滚带爬,钻到汽车下面。鬼子一看汽车下面有人,更是一窝蜂地向汽车方向冲,前仆后继,绝不后退。双方展开近距离枪战,眨眼间血流成河。

这情景,让袁春梅心惊肉跳。她虽然有牺牲的准备,但还没见过这样惨烈的场面。袁春梅大叫,许得才,给我打,把鬼子给我挡住!

许得才在不远处回应,没有机关枪拦不住啊!

战斗打得骑虎难下,袁春梅身边的人越打越少,袁春梅暗自叫苦,再有十分钟,非打光不可。就在这时候,有一个战士哭喊着从袁春梅身边跳起来,没命地往山上跑,袁春梅怒火中烧,举枪瞄准,一枪把那个逃跑的战士撂倒了。袁春梅大喊,谁再逃跑,这就是下场,给我冲!

说完,抱起一挺机关枪,纵身一跃,跳到大路上,转着圈子扫射。许得才这时候不知道从哪里也搞到了一挺机枪,在山上一阵猛扫,这才把鬼子暂时压了下去。

趁这当口,袁春梅边打边喊,刘锁柱,不要打了,爬到车上去!

刘锁柱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躲避着子弹,拿步枪刺刀一阵猛戳,戳弯了一把刺刀,又跳下车子从地上捡起一把三八大盖,足足戳了有十多分钟,然后跳下车,神气活现地向袁春梅报告,副政委,狗日的里面是船,是小筏子,铁皮的。

袁春梅率领三团五连六连在长岭山同日军辎重部队血战的时候,陈九川在指挥所里急得团团转。他现在的身份是陈秋石的马夫,可是除了喂马,他几乎没有别的事情。韩子君给他交代的任务是保护陈副司令的安全,实际上就是给陈秋石当警卫员,这个差事陈九川当然不会满意。

他更不满意的是陈秋石的做派。陈秋石不像他熟悉的那些首长,陈秋石的脸多数时间都是板着的,不爱说说笑笑,而且陈秋石在思考问题的时候,没有人敢靠近。

陈九川给陈秋石当马夫之后,陈秋石跟他有过一次简短对话,陈秋石问,陈九川,你知道为什么让你给我当马夫吗?

陈九川眯缝着小眼睛说,知道,国民党要罢官,不让我当连长了。

陈秋石笑笑说,这个原因只占一半。还有一半,我先不告诉你。我听说你是一个很勇敢的战士,每次打仗都是冲锋陷阵,这固然好。但是我也要告诉你,作为一个指挥员,光勇敢是不够的,指挥员打仗不能只靠手脚,而要靠脑子。说实话,我也不认为身先士卒就是指挥员的优点。我听说你的战斗积极性很高,这当然是值得提倡的,但你要知道,战争并不仅仅为了杀戮。我常常讲,三流的指挥员被敌人消灭,二流的指挥员消灭敌人,一流的指挥员既不消灭敌人,更不消灭自己。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陈九川说,陈副司令,我现在是马夫了,你给我说这些没有用。

陈秋石说,糊涂,我说的这些话,对你有大用处。你现在是马夫不错,可是等你把马养好了,我们自然还会叫你去带兵。你慢慢琢磨吧,有些道理,恐怕要琢磨一辈子。

这以后,陈副司令就再也没有跟他和风细雨地说过话了,陈秋石忙得很。

后来就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有一次陈秋石去司坡店检查防务,已经上马了,又从马上跳下来,背着手绕马转了两圈,左看右看不对劲,黑着脸问陈九川,我的马屁股上怎么会有伤痕?

陈九川吓坏了,眨巴眼睛回答说,遛马的时候,被蛇惊了,狂奔,我驾驭不住,就抽了两鞭子。

陈秋石冷笑一声,没再说什么,上马走了。

从司坡店回来,陈秋石把马交给陈九川的时候说,陈九川,如果我的马再让蛇惊了,你得把那条蛇抓来。你知道吗,赵政委喜欢吃蛇肉。

此后几天,马屁股上再也没有伤痕了。

陈九川隐隐觉得,这个陈副司令并不喜欢他,尽管陈副司令也说过赞扬他的话。有了机会,他还得回到战斗连队去,哪怕当个战士,也远胜过当这个鸡巴马夫。

机会终于来了。在指挥所外面,陈九川亲耳听见了袁春梅在电台里向陈秋石报告的声音。陈秋石在接到袁春梅的报告后,让冯知良把所有的参谋人员都集中在指挥所,主力团的团长祁深奥和特务营的营长刘大楼也被召了过来。陈秋石说,现在情况已经明朗了,日军此次行动,完全如我所料,先以步兵集结,佯攻我西华山,以吸引我淮上州主力,其战役目标实现后,日军突然南下西行,意在奔袭紫阳关附近军事目标。

祁深奥说,陈副司令,日军主力已经进入西华山腹地,此处离紫阳关一百八十里,而且雪已封山,他凭什么奔袭紫阳关,未尝插了翅膀不成?

陈秋石说,祁团长,兵贵神速,出奇制胜,这是一门艺术哦!你怀疑他插了翅膀,那我就告诉你,他确实插了翅膀。大家回顾一下这几天的战况。前五天,鬼子怎么说的就是怎么做的,这是做给我们看的。就在昨天夜里,鬼子准备已久的辎重部队突然从肥东撮镇出发,秘密进入战区,直奔西华山,在湘红甸和司坡店一带同步兵会合。车上装的是什么呢,既不是枪炮,也不是弹药;既不是粮草,也不是兵员,而是一种特殊的武器。一个小时前,三团五连六连在袁春梅副政委的指挥下,以牺牲大半的代价,在长岭山组织了一场伏击战,查明敌辎重部队所载物资为铁皮筏子,每车五张,这种筏子长六米,宽一米五,每张筏子可乘坐六人,也就是说,每辆汽车运载的筏子可以乘坐三十人,敌两路车队共有一百辆汽车运载的筏子,可以乘坐三千人。

祁深奥这些天一直气不顺,坐在指挥所里,看陈秋石从容不迫地指点江山,心里很不平衡,没来由地打了一个横炮说,陈副司令,我们都没有什么文化,你跟大伙儿说这些没用,眼花缭乱的。你告诉我们鬼子什么时候来,我们在哪里打就行了。

陈秋石克制住情绪,苦笑一下,接着说,同志们可以算一笔账,除了这三千人无须徒步,可以舟楫快速运载,卸下了筏子的一百辆军车干什么?同样可以运兵,以每辆卡车运二十人计算,又是两千人。这就是敌人的声东击西的全部技术支撑。我们没有汽车,没有机械化机动的经验,这就是我们驾驭战局的盲区,敌人利用了我们的盲区。我可以断定,明天西华山烟消云散,明天的紫阳关就是血肉战场。

陈秋石说完,指挥所里安静下来,只有外面雪花飘飘。

沉寂了很长时间,祁深奥提出问题,陈副司令,冬季行动已经打了五天了,你一直让我的主力团坐冷板凳,难道是让我们在三十铺打阻击,掩护紫阳关?

陈秋石说,这次你问对了,正是。

祁深奥突然提高嗓门说,紫阳关是国军二一二师的防区,我们为什么要给他们打头阵?

陈秋石一听这话不是话,怒不可遏,一拍桌子喝道,祁深奥,你是中国人吗?这是全民抗战,统一战线,你敢违抗命令吗?

祁深奥不吃这一套,呼啦一下站起来说,去你妈的,你是哪个码头的?我们淮上支队不给国民党军当炮灰,要当,你自己当吧!

说完,扬长而去。

陈秋石大怒,拍案喝道,来人啦,把祁深奥给我捆起来!

意外发生了,没有出现应该出现的场面。特务营长刘大楼凑到陈秋石跟前,抽抽鼻子说,陈副司令,算了吧,大人不计小人过,祁团长是韩司令的得力干将,被韩司令惯坏了,你就包容一点吧。

祁深奥转过身来,挑衅地看着陈秋石,嘻嘻笑道,陈副司令,捆我?哈哈,在大别山,还没有谁有这个胆子。来吧,老子这只胳膊是鬼子的炮弹炸的,大不了你再把我的右胳膊卸下来!

陈秋石僵住了,半天才转身面壁而立,像是自言自语,如此军纪,如何打仗?

祁深奥说,俺们过去就是这么打的,俺不相信你老陈长了两个鸡巴,能比别人多尿出一股尿来。你到大别山,今天这不顺眼,明天那不顺眼。说来说去,我看你对咱们淮上支队没有感情。你搞的那一套,都是国民党的规矩。你现在又让我们给国民党当挡箭牌,居心何在?

陈秋石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折叠的文件,哗啦一抖,展开,猛然提高嗓门喝道,全体都有了,立正!

众人猝不及防,情不自禁地都把脚跟靠拢了,连祁深奥也不例外。陈秋石说,我现在宣布新四军淮上支队一号绝密命令——

值此反日军冬季攻势大战之际,为统一指挥坚强意志,特授权支队副司令员、前线一号陈秋石以独断专行之权,凡有违抗命令者,就地处决。司令员韩子君,政治委员赵子明。

冯知良瞪大眼睛盯着陈秋石微微颤抖的手,那双手里捧着的所谓命令,是榆林交通站一个小时以前才送来的情报,经他手交给陈秋石的。

“命令”宣布完了,祁深奥和刘大楼大眼瞪小眼,全都傻眼了。陈秋石怒视刘大楼,还愣着干什么,动手!

刘大楼的脑子快速转了一圈,马上就回过神来,喊了一声,警卫排!

门外五六个战士全副武装哗啦啦拥了进来,把祁深奥围住了。刘大楼慢吞吞地走上前,下了祁深奥的枪。刘大楼说,祁团长,你不能怪兄弟啊,有韩司令的命令啊!

陈秋石挥挥手说,推出去,枪毙!

刘大楼说,陈副司令,还真枪毙啊?

话音刚落,叭的一声枪响,子弹从刘大楼脚下的砖地上弹起,又飞到土墙上,牢牢地钉成一个铁桩。刘大楼面无人色,偷偷看了陈秋石一眼,陈秋石的枪口还冒着青烟。陈秋石说,军中无戏言,你不杀他,我就杀你。

刘大楼心有余悸,赶紧上前,亲自拧住了祁深奥的单臂,把自己的脑袋缩在祁深奥的身后。

陈秋石又说,你们自己出去了结吧,指挥所是我用来指挥打仗的,不是你们的刑场。

刘大楼说,老祁,你赶快向陈副司令认个错,军令如山倒啊!

祁深奥有些懵懂,脖子一硬说,砍头不过碗大的疤,我凭什么给他认错?我没错!

冯知良一看事情要闹大,赶快搬个台阶过来,明里是给祁深奥,暗里是给陈秋石。冯知良说,陈副司令,祁团长虽然言辞不恭,但是也是为了保护部队,念他抗战有功,连胳膊都打断了一条,姑且饶他一次,让他戴罪立功吧。

刘大楼也大着胆子说,陈副司令,祁团长他一时糊涂啊,他是个粗鲁汉子,不拘小节,大人不计小人过,就把他当个屁放了吧!

祁深奥跳着喊,刘大楼你他妈的才是个屁,要杀要剐随他的便,你们求个卵子情!

陈秋石淡淡一笑,对刘大楼和冯知良说,你们以为我想杀人吗?我不想。但是不杀行吗?我在这里绞尽脑汁指挥打仗,他在那里阴死阳活给我捣乱,这简直就是破坏抗日啊!我不仅要军法从事,还要查一查他有没有汉奸嫌疑。

祁深奥愣住了,看着陈秋石,眼珠子瞪得老大。

陈秋石踱到祁深奥的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祁深奥说,老祁啊老祁,我真是为你感到痛心。你这么大的一个功臣,连自己的胳膊都能砍下来,可是怎么就没有个心胸呢?从我陈秋石来到淮上支队,你就耿耿于怀,你认为你可以当这个副司令员是不是?要说论功行赏,你或许行,要说指挥打仗,你差了十万八千里。可是话又说回来了,要说你是汉奸,连我都不相信。你这么多年出生入死,跟着韩子君司令员,婆娘被鬼子抢走了,孩子被鬼子挑死了,可是你没有动摇革命,你一直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身先士卒,你身上的伤疤有六块,你不仅丢了胳膊,你还断了三根脚指头,如果你就这样保持革命斗志,该是多么好的一个同志。可是,在名利面前,你丧失了信仰,个人主义思想让你变得糊涂起来。

陈秋石背起手,问祁深奥,你承认你是因为我来当这个副司令员才对我抱有成见的吗?我们都是君子,要讲真话。反正你也是快死的人了,人之将死,还是要说真话的,不然阎王爷不答应。

祁深奥仰起脸,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两行眼泪从眼角处渗出。

陈秋石说,哦,不回答,沉默,沉默就是默认。祁深奥,你还算是个君子。可是今天,我不能饶你了,因为你干扰了我的决心,影响了我的指挥,这种行为是破坏抗战的行为,死罪难逃啊!祁深奥,你还有什么话说?

祁深奥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猛然睁开眼睛说,明人不做暗事!陈副司令,我承认我是因为嫉恨你才跟你闹别扭的。我应该以死谢罪。但是,我不是要故意破坏抗战,你可以以贻误战机的名义处决我,不能以破坏抗战的名义处决我。

陈秋石说,这就是你的遗嘱?还有没有了,比如对于亲属战友还有什么话说?

祁深奥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说,我糊涂啊,糊涂人办糊涂事,这都是因为没有文化啊,有眼不识金镶玉啊!

陈秋石突然提高嗓门喊,祁深奥,你给我站起来!

祁深奥正嚎着,猛听到陈秋石怒吼,打了个冷战,擦擦眼泪站起来了,渐渐成了立正的姿势,哭丧着脸看着陈秋石。

陈秋石说,祁深奥,你服不服?

祁深奥胸脯一挺说,我服,陈副司令是战术专家,在你手下做鬼,我死而无憾!

陈秋石冷冷一笑,向仍然扭着祁深奥的战士挥了挥手说,放开他!又对祁深奥说,啊,你是不怕死,你想死,你想得容易!你给我添了那么多乱,就想一死了之?你想死也行,等打完这一仗,你自己选个没有人的地方解决。现在你给我听好,马上把你的营长给我叫到指挥所来!

祁深奥傻眼了,看着陈秋石说,这么说,不处决我了?

陈秋石说,那就看你的造化了,就是死,我也要让你同鬼子战死,英雄血染沙场,功德圆满。

祁深奥郑重回答,我拿脑袋向陈副司令保证,坚决执行命令完成作战任务!

祁深奥说完,敬礼出门,不一会儿,领着主力团的三个营长风风火火地来到指挥所。

陈秋石看着地图说,从现在开始,进入战斗准备。一营二营即刻进入官亭埠以东二号高地,构筑阵地;三营沿淠史河西岸进入板片店地区,前期任务为拦截敌辎重部队,待一营二营打响后,迅速转移战场至望亭坝,合围逃敌。

三个营长一声不吭。

陈秋石问,有困难没有?

祁深奥说,没有困难,谁误事我砍了他!

陈秋石说,此一战非同小可,事关整个战役的转折。你们至少要顶住四个小时,排长打光了,连长当排长,连长打光了,你们当连长,你们打光了,我就在最前线。有擅离职守者,有临阵脱逃者,我陈秋石认你是同志,我的枪六亲不认,听明白了没有?

祁深奥和三个营长齐声回答,听明白了。

陈秋石又向刘大楼交代,刘营长,从侦察连、警卫连、特务连各抽调一个排,组成敢死队兼督战队,交给我亲自指挥,战场上如果发现违背命令或临阵脱逃者,督战队有权当机立断。

刘大楼回答,是,我也参加敢死队。

陈秋石说,好,分头行动。

众人领命而去,陈秋石才感到一阵晕眩,扶着柱子坐下,斜靠在太师椅上。

隆冬的阳光从雪地里反射过来,落在陈秋石瘦削的脸上,陈秋石嘴唇紧闭,眼皮悸动,像是睡着了。他计算了一下,敌人将在两个小时左右到达官亭埠,他们的如意算盘是,趁夜暗登船,车辆掉头运兵,水陆并用,不用一夜,明天将有五千多兵力天兵天将一般出现在西北紫阳关一线。

所幸的是,他们蓄谋已久的战术把戏被陈秋石识破了。陈秋石已经在官亭埠构筑了一道血肉屏障,这道屏障将让旱地上的敌军下不了水,河岸的敌军上不了车,同时,陈秋石还有精彩的一笔,他于昨夜派出的另一支小分队已经牢牢地控制了官亭埠大闸,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将爆破大闸,使码头成为一片水泽。水淹七军做不到,但是阻敌前进是完全可能的。

朦胧中,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传到耳边,首长,能不能让我参加敢死队?

陈秋石的眼皮动了一下,微微睁开,看见面前站着精瘦的陈九川。陈秋石这才想起了,这几天忙着筹备战事,他都快把这个小马夫忘记了。陈秋石稍稍坐正一点身体,含笑问,你为什么要参加敢死队,嫌给我当马夫不体面?

陈九川立正回答,我压根儿就不会喂马,再说你的马也压根儿不用我喂。还是让我参加敢死队吧?

我是个连级干部,我虽然犯了错误,打仗的权力总还是有的吧,把我放到这里当马夫,还不如让我坐国民党的大牢呢!

陈秋石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盯着陈九川看,从那双少年的眸子里他读出了桀骜不驯的神气。陈秋石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脸皮一紧说,我不同意,好好喂你的马!

说完,再也不理陈九川,掏出马蹄表看了一眼,转身朝门外喊了一声,冯科长!

冯知良捏着一摞文电稿进来,一一报告,据湘红甸方向报告,敌人一个中队伪军约一个大队计约五百兵力已突破二团防线,快速推进,前锋已接近诸葛庵。司坡店方向报告,敌两个中队,伪军约一个大队,计约四百余兵力绕过风洞山,向北快速推进,前锋已抵达孙庄,同我苏镇县大队交火,我苏镇县大队按计划佯退,诱敌东进。据胭脂河方向报告……

冯知良一边报告,陈秋石一边在图上画线,几条线逐渐聚拢,纷纷指向官亭埠。陈秋石的心情好极了,一边标图一边嘀咕,哈哈,很好,很好,老子请客,有人捧场,来吧,都给我进来吧!

当晚六时二十分,以后在大别山历史上影响深远的官亭埠战役正式打响,历时六个小时五十分钟,日军连同伪军累计陷入战场兵力达三千余,我方除主力团、特务营、肥西独立团以外,陈秋石调度三团和地方县大队兵力,加上国军二一二师两个步兵营,一个炮兵营,累计兵力四千余。

双方在官亭埠鏖战半夜,飞沙走石,星月无光。战斗最惨烈的时刻,祁深奥亲率敢死队前出,身中数弹仍不倒,最后同日军近战肉搏,拉响日军少尉身上的手雷,与其同归于尽,其状惊天地泣鬼神。

陈秋石在敌人第二轮进攻前夕亲临火线,指挥特务一连半途击敌,双方激战二十分钟后,一连长牺牲,陈秋石身边只剩下十七个人。陈秋石环顾左右,问谁能攻下三号高地支撑点,陈九川挺身而出,说你给我三个人,给我十颗手榴弹,我保证把三号高地拿下。

这次陈秋石没有否决,当真把两名警卫员交给陈九川指挥,并组织两个战斗小组占据有利地形,压制敌火力,掩护陈九川小组迂回至敌侧后,实施爆破。

陈九川在战斗当中执行命令有点偏差,一旦与敌接手,这小子就像吃了春药,忘乎所以,带领五个人从正面突入敌阵,在敌前沿混战,未能达成迂回攻克三号高地的战斗目的,让陈秋石痛心疾首。幸好袁春梅和刘锁柱带领三团增援部队及时赶到,救下重兵围困的陈九川,并拿下三号高地。

反冬季攻势战役以淮上支队和二一二师联合作战而告结束,由于敌情判断准确,淮上支队在战役前一阶段打得出神入化,以至于松冈部队只来得及“声东”,还没有顾上“击西”就屁滚尿流了,国军的重要目标安然无恙,参战部队牺牲甚少。

那边陈秋石的部队还在同松冈部队杀得昏天黑地,这边章林坡就看出端倪了,于战斗结束的前一天就向第五战区长官部发了一份捷报,言之凿凿,绘声绘色,声称敌松冈联队南犯西图之预谋早为我所识破,我二一二师联合友军御敌于淮上,主力对敌三面分割,直至取得歼敌千余的胜利。截止此报签发之时,我部仍有两个团并炮兵营与敌血战,“帐外厮杀搏击爆炸奔突之声不绝于耳”,云云。

那段时间,章林坡的感觉很好,在楚城召开了官亭埠大战祝捷大会,游走于达官贵人绅士名流之间,言必称抗战,话必论官亭埠。

章林坡捷足先登,《江淮日报》和《华东救亡报》等报纸很快就刊登了战场消息,多数都是章林坡手下的御用文人提供的素材,还有章林坡本人的巨幅照片,标题赫然是《章将军运筹帷幄,官亭埠抗战大捷》。这些报纸陈秋石是很久以后才看到的,看见了,也没有什么反应,笑笑,扔了。

不久,上峰发表通报,为表彰官亭埠战役取得重大胜利,授章林坡二等云氅勋章一枚,佩中正剑,并兼淮上州警备司令。

在丰盛的家宴上,章林坡借着三分酒意当着众人的面说,老杨,你知道吗,过去有人说,你这个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过去我也一直这么认为,其实是大智若愚。官亭埠一役,剑胆琴心,创造了光荣的战例,足以抵消过去屁股摇摆的过失。只要你不是许庶,就算你是蒋干我也认了,我也不是曹操啊。

没过几天,杨邑的战功也表彰下来,授青天白日勋章一枚,任二一二师第一副参谋长兼作战处长,领上校衔。

好景不长,大年过后,情报处不断送来新的消息,多数言及淮上支队的情况,章林坡又难免担心起来。他算了一笔账,在这个战斗中,淮上支队和其代行指挥的淮上州地方部队,参战的共有五千多兵力,同日军一个加强联队和伪军近一个师的兵力抗衡,居然不相上下,不知是可喜还是可怕。

杨邑本着就事论事的精神,冒着大雨,带着两个参谋,开着一辆嘎斯吉普车,专门跑到杜家老楼找陈秋石,希望拿到官亭埠战役过程中的作战方案和全部文电。陈秋石虽然有点踌躇,但碍于先生的面子,最后还是同意了。

因为雨下得大,能开汽车的官道泥泞不堪,杨邑在杜家老楼滞留了两天,陈秋石也陪了两天。这两个人在一起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主要内容都是研究战例,检讨战术,就像两个博弈的高手,一盘棋反复推演,主要是研讨官亭埠战役的成败得失。

第三天下午,雨停了,杨邑坚持要走,陈秋石挽留不住,只好送行,一直把杨邑送到紫阳关。过了临淮岗大桥,就是二一二师的防线了。杨邑让司机停车,对陈秋石说,秋石,陪我到大堤上走走吧。

走在淮河大堤上,望着宽阔浩淼的河面,杨邑说,我最近总是有一种感觉,这次官亭埠战役,是我们二一二师同淮上支队配合得最好的一次。如果我们中国的军队都能这样放弃一己私利,以国家民族为重,精诚团结,一致抗日,小日本也不会这么嚣张,他不可能从北边打到南边,从东边打到西边,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

陈秋石说,先生所言极是。学生以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里的根本是修身,要从每个人自己做起。国军有些高层将领为什么抗战不力?都是一个私心作怪,只对自己负责,不对他人负责,更不用说对国家民族负责了。

杨邑似乎有点意外,扭头看着陈秋石说,啊,你是这么看国军的?

陈秋石说,老师,这是事实。学生从戎十数年,先是同国军交手,后抵御日寇,特别是在抗战中,每每同国军合作,每每深感力不从心。国军打仗,就像买卖,瞻前顾后,患得患失。部队存有互相观望、保存实力之陋习,互助不立,共信不生,所以让日军各个击破长驱直入,直到半壁河山落入敌手。

杨邑警觉起来了,秋石,你我虽然有师生之谊,但毕竟分属两个阵营。你今天这番话,是你的真实思想,还是受组织指派,对愚师进行赤化?

陈秋石说,我在先生面前,只谈思想,不谈主义。

杨邑沉默了。

杨邑想了想又问,秋石,抗战结束后,你有何打算?

陈秋石说,十年干戈天地老,四海苍生痛苦深。我希望通过这场抗日战争,我们的民族有所觉醒,我们的政府有所觉悟。我希望未来的中国海晏河清,中国的政治以百姓利益为本,建立一个民族自由幸福的国家。到那时候,我这样的一介匹夫,脱下这身征衣,回归乡里,读书品茗,男耕女织,当一个孝子贤夫慈父。

陈秋石讲得真诚,满脸神往。杨邑不禁笑了,说,好啊,一等人功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化剑为犁,立地成佛,可是你能做到吗?

陈秋石说,我已经厌倦了战争。

杨邑说,我也是。但是当战争来临的时候,我们还不得不披挂上阵。

陈秋石说,我厌恶战争,但是我不厌恶战斗。如果抗战再打三年,我还会继续战斗。

第七章

官亭埠战役之后,大别山区的抗日形势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松冈联队损兵折将,已不足以驻屯淮上州,日军也抽不出更多的兵力,只是从安庆调来一个宪兵中队,另以“皇协军”即汉奸部队两个团加强松冈进行防务。松冈眼看大别山国共两部羽翼日渐丰满,战术日益精深,而且两部日益团结,大皇军的气焰日呈颓势,遂采取筑堡固守的态势,只在丁集、鲁岗、三十铺等要点驻扎少量兵力,其余则龟缩在淮上州闭门不出,被动待援。

淮上支队抓住这个间隙,开展整军定编和技术战术训练,在杜家老楼正经八百地成立了一个教导营,由陈秋石亲自兼任营长,各团团长兼任教导营副营长,监督实施训练计划。

陈九川在官亭埠战役中负伤,出院后继续给陈秋石当马夫。陈九川对老山羊似乎有着莫名其妙的仇恨,天敌一般,他感觉他在陈副司令的眼睛里,还不如那匹丑马值钱。那匹马早晨要吃新鲜的水草,中午要吃加了盐的黄豆饼,晚上要吃胡萝卜,都是陈秋石亲自定量,陈九川只负责备料,喂马的时候,陈秋石随时都可能出现,监督他的行动。有一次中午,陈秋石甚至亲自抓了一把马料放在嘴里咀嚼,嚼着嚼着陈秋石的嘴巴不动了,眼睛盯着陈九川,把陈九川的冷汗都盯出来了。

陈秋石问,这马料里放了多少盐?

陈九川支支吾吾地回答,差不多一两半吧。

话音刚落,陈秋石的马鞭就抽了过来,在陈九川的头顶上响了一个炸雷,虽然没有伤及皮肉,还是把陈九川吓了一跳。陈秋石说,老子喂马喂了十几年,还不知道个咸淡?我敢料定,这里的盐巴不会超过一两。

陈九川的冷汗终于冒出来了,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就那么无声地反抗。

陈秋石说,陈九川你给我记住,这匹马是抗日的功臣,它立的功不比你立的功小。你下次再敢克扣我的马料,军棍伺候!

陈九川心里虽然发狠,但是对那匹丑马,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一天晌午,陈九川放马回来,正要往马厩去,陈秋石大老远急匆匆地赶过来,到了身边,二话不说,蹲下来去查看马蹄,看了前腿又看后腿,看着看着脸色就黑了,看着看着牙帮骨就鼓起来了,看着看着拳头就握起来了。

陈九川不知道哪里又惹祸了,却不害怕,迎着陈秋石那双火上浇油的眼睛,视死如归,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陈秋石逼视着陈九川,严厉问道,说,你把我的马牵到哪里去了?

陈九川胸脯一挺,不卑不亢地回答,到西马堰去了,那里有水草。

陈秋石说,你知道不知道西马堰蚂蟥多,我的马腿被叮上蚂蟥了,那是要得败血病的。

陈九川说,其他首长的马夫也把马牵到那里放,我为什么去不得?

陈秋石用手枪点着陈九川说,你还嘴硬!别人能去,你就是不能去。你要是下河洗澡,随你死活。可是你是我的马夫,你牵着我的马,你就是不能去!

陈九川说,报告陈副司令,老子不稀罕给你当这个鸡巴马夫了,你动手吧,老子宁肯掉脑袋,也不给你当这个鸡巴马夫了。

陈秋石还要发火,被随后而来的刘大楼给劝住了。官亭埠战役后,刘大楼提升为侦察科长,只要陈秋石有行动,他就寸步不离。刘大楼说,陈副司令,大人不计小人过,你跟这个乳臭未干的小鸡巴孩子一般见识干什么?

陈秋石说,他妈的,这小子差点儿坏了我的大事。我原来还想练练他的性子,没想到他差点儿把我的马给害了。这个马夫确实不能让他当了!

当天夜晚,陈九川谁也没有打招呼,铺盖一卷,沿着当初的来路,回到了西华山。陈秋石倒是没有追查,只是听说陈九川又被任命为三团七连连长的消息后,苦笑。

陈九川恢复连长职务,是袁春梅的意见。

黄寒梅死后被埋在西华山南麓一个向阳的毛竹林里,相对隐秘。江碧云领着袁春梅给黄寒梅扫墓,是在清明节前两天的下午,西斜的阳光从毛竹的缝隙里筛下来,一地斑驳。一个隆起的土堆前,还有一些纸钱的余烬,估计这是陈九川从杜家老楼返回后,已经来祭奠过他的母亲了。

袁春梅和江碧云按照队伍上的规矩,在黄寒梅的坟墓前燃了几炷高香,并排敬了个礼。袁春梅问江碧云,黄寒梅同志的故乡到底是哪里?

江碧云说,早年在东河口的时候,听郑团长说过,好像是胭脂河一带的人,因为家里上土匪了,逃难来到东河口。

袁春梅又问,陈九川知道他的身世吗?

江碧云说,或许知道一点。

袁春梅说,按说,像黄寒梅这样的,虽然没有直接牺牲在抗日战场上,但是她曾经参加过抗战,立过很大的功劳,为抗战做了很多贡献,是应该被追认烈士的。等抗战胜利了,我们要把她的情况通报给她的家属。

江碧云说,她的家属只有陈九川了。

袁春梅沉吟了一会儿说,我看这件事情还不一定。现在兵荒马乱,好多情况都不清楚。我想,黄大嫂她还应该有其他的家属。有些工作,我们从现在开始就要做了。

回到营地,袁春梅让江碧云把陈九川叫来,她要从容地了解一下这个少年英雄的来历和思想。

陈九川对陈秋石的威严无所畏惧,对袁春梅却是毕恭毕敬,这种恭敬是发自内心的,他崇拜这个英姿飒爽的女司令。

在袁春梅的窝棚面前,陈九川站得笔直。袁春梅搬过一个四脚凳子说,坐下,别那么绷着,随便聊聊。

陈九川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袁春梅,这才亦步亦趋地走近板凳,小心翼翼地坐下了,半个屁股挨着板凳。

袁春梅问,你知道你的家史吗?我是说过去的历史。

陈九川说,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小时候因为家里遭难,娘带着我逃难,走错了路,才到了东河口,被郑大先生……郑团长收留了。

袁春梅说,我调查过你的历史,你到东河口的时候,已经五岁了,家里过去的事情,多少还有一些记忆吧,譬如说你的父亲?

陈九川愣住了,愣了好大一会儿才说,报告,报告袁副政委,我娘说我没有父亲。

我娘说,我娘说,我父亲死了。

袁春梅问,你父亲是怎么死的,你娘跟你说过吗?

陈九川盯着袁春梅,看了很久才说,报告袁副政委,我不知道我爹是怎么死的。我娘说,我们娘儿俩受的苦,都是我那死鬼爹害的。

是吗?袁春梅站起来了,背着手踱了几步,然后问陈九川,假如,你娘是因为恨你爹才说你爹是死鬼,假如,你爹并没有死,假如,他还活着,那么,你恨你爹吗?

陈九川呼啦又站起来了,面红耳赤地看着袁春梅说,报告袁副政委,你是说我爹他还活着?他在哪里?我想见他!

袁春梅摆摆手说,坐下陈连长,你已经是连长了,要冷静。我跟你说,这是假设。因为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你爹是什么样的人,更不能确定他现在是不是还活着。我只是想知道,你恨不恨你爹?

陈九川没有回答,就那么原地站立,傻傻地看着袁春梅,半晌才说,我恨他!可是我想见到他!

陈秋石的心脏骤然抽搐了一下。

这段日子,不知道为什么,陈秋石会时不时地感到心脏抽搐,没有先兆,猝不及防,似乎什么都没有,就是没来由地抽搐。凭借在南湖分校学到的战地救护常识,他认为这不是病,即便是病,也是神经性的,不是心脏本身出了毛病,而病因,只能解释是累的。

他委实太累了,用殚精竭虑来形容也不过分。

抽搐过去了,一切复归平静。平静下来的陈秋石望着天井水槽里绽放的水花,听着春风裹挟的雨声和不远处山涧溪流冲刷的声音,一阵凄凉的感觉油然而生。

屈指算来,他抛家别子已经十七个年头了,从书生到战将,从少年到中年,倥偬岁月,鞍马劳顿,蓦然回首,家破人亡,此情此景,不禁悲从中来。

官亭埠战役结束后,堂叔公又托人捎话来,两个家门弟兄到胭脂河遍访蔡氏家族,仍然没有找到蔡菊花和陈继业的下落。

自从见到那个叫陈九川的少年英雄,陈秋石就想到了自己的骨肉。平心而论,他并不是特别排斥那个桀骜不驯的孩子,相反,第一眼见到陈九川的时候,他的心脏就出现了一次抽搐。他甚至在冥冥中觉得这个孩子同自己有着某种割扯不断的干系,他甚至一度怀疑他就是自己的儿子陈继业。那双小眼睛,那张大脸盘,似曾相识,隐约有点像蔡菊花。可是从袁春梅了解的情况看,陈九川是丁卯年生人,属兔的,而陈秋石清清楚楚地记得,陈继业是戊辰年丙辰月生的,属龙;这个陈九川,比自己的儿子陈继业大了一岁零六天。况且陈九川的母亲名叫黄寒梅而不是蔡菊花。

尽管有很多不符之处,但陈秋石的怀疑并没有完全消除。除了隐隐约约的怀疑,陈九川的那种铁皮脑袋不怕打的作风,不顾一切的蛮横作风使他常常替这个草莽英雄担心,既担心他的现在,也担心他的将来。

韩子君接到命令,赴省委参加为期一个月的时局和政策讲习,赵子明同时接到通知,到江淮军区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两人一前一后离开部队。种种迹象表明,抗日战争已经进入到最后的阶段。

按照惯例,韩子君离职之后,由陈秋石代理司令员一职。韩子君临行前还专门跟陈秋石谈了一次话。韩子君说,秋石同志,虽然你到淮上支队时间不长,但是已经树立了很高的威信,无论是带兵打仗还是治军,你都是将才。把部队交给你,上级放心,我更放心。

陈秋石说,老首长,短暂小别,何必说那么多?估计近期打大仗的可能不大,司令员放心,我将努力把部队带好。

韩子君说,坦率地说,当年参加革命,我是你的带路人,如今带部队,你是我的老师,淮上支队交给你,那就如虎添翼。我已经想好了,这次到省委和军区,我要提出来,由你来当司令员,我给你当副手。

陈秋石怔了一下,连忙摆手说,司令员何出此言,难道我有骄傲自大的表现?

韩子君握着陈秋石的手说,秋石,不要多心,你当司令员,不仅是我个人的想法,也是众望所归。所谓功高震主,那是军阀的说法。我们革命者实事求是襟怀坦白,一切为了战争胜利。我把话说到这里,你要有担负重要职责的思想准备。

听说陈副司令召见,刘锁柱就打开了小算盘。在官亭埠战役长岭山东南二号高地战斗中,他是首功,最先探明敌辎重部队运载的是小铁皮筏子,也是他。在那场战斗中他的手榴弹小分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袁春梅副政委后来给了他很高的评价。

刘锁柱这段时间一直不服气,他的年龄比陈九川整整大了七岁,而过去一直听陈九川吆喝。陈九川倒霉了,他才当了连长。当了连长的刘锁柱,大大地出了一把风头。这次他奉命带领一个排前往支队部领取战利品,交割完毕后,冯知良让他的手下原地待命,然后叫来一个战士,交代他把刘连长带到杜家老楼,说是陈副司令早晨看值班记录,知道三团是刘锁柱来领东西,特意关照要见他。

刘锁柱当时一阵心跳,他约摸陈副司令召见,没准是要提拔他当营长呢。

警卫员把刘锁柱领进杜家老楼后花园,陈秋石正在一棵月桂前数那上面的幼蕾,刘锁柱上前喊了一声报告,陈秋石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问,你就是刘锁柱?好,我听说过你,长岭山战斗打得不错。听说你扔手榴弹很厉害,是吗?

刘锁柱说,是,我可以扔七十步,如果有几顿肉吃,我可以扔八十步。

哦?陈秋石笑笑,招手说,过来,陪我走走。

刘锁柱赶紧小跑跟了上去。

这正是春天的上午,过了清明,油菜花开得很旺,这片四周环山的小小平原金黄一片。陈秋石说,哈哈,官亭埠战役之后,我还是第一次散步,没想到杜家老楼这么气派!

刘锁柱哪里知道陈秋石此刻的心情。陈秋石确实是第一次闲下心来审视杜家老楼。这个庄园比陈家圩子要大得多,但是建筑风格却大同小异,都是北方徽派的框架。触景生情,早年的很多记忆涌上了陈秋石的眼前。当然,陈秋石召见刘锁柱,并不是为了让他陪着怀旧的。陈秋石说,刘锁柱,听说你是东河口的人?

刘锁柱回答,是的,三代都在东河口,家庭出身铁匠。

陈秋石说,那我问你,当年陈九川娘到东河口的时候,你是不是在场?

刘锁柱咧嘴笑了说,首长,你要问这个,找我算找对了。当年黄大嫂带着陈九川到东河口,认识的第一个人是郑团长,认识的第二个人就是我。

陈秋石停住步子,盯着刘锁柱说,那时候黄大嫂,啊,那时候黄寒梅是个什么样子?

刘锁柱想了想说,什么样子?就是叫花子的样子,头上一蓬鸡窝,还挂着树叶子,脸上都是灰。那陈九川还是个娃子,眼圈上还粘着眼屎。简直就是个丑八怪,大脸盘子小眼睛,腿还有点短……

陈秋石仰头看了一阵才收回目光,接着往前走,说道,刘锁柱,你再仔细想想,那陈九川当初到东河口的时候,应该是多大年纪?

刘锁柱想了一阵说,确实说不好,首长,你是知道的,我没有养过小孩,不知道四岁是个什么样,五岁又是个什么样,只要他不吃奶了,我看都一样。

陈秋石不禁笑了说,啊,是啊是啊,你是不知道。哈哈,我也不知道。我们不说这个事情了。我问你,你当个连长,你觉得当得怎么样?

刘锁柱来了精神,两腿一并说,报告首长,不客气地说,我当连长当得很好,我的连队有七十六个战士,十一个神枪手,三十二个神投手,我的连队投弹平均五十五步,参加过湘红甸战斗、胭脂河战斗、三十铺战斗、长岭山东南二号高地战斗……

陈秋石说,你的连队还会干什么?

刘锁柱说,我的连队除了打仗,还有人会烧砖窑,还有篾匠、木匠、轧棉花的,修脚搓澡卖狗皮膏药的都有……见陈秋石眉头皱起来,刘锁柱顿了一下说,嘿嘿,不过,他们如今最拿手的还是射击刺杀投弹。

陈秋石说,射击刺杀投弹都是战斗技术,你当连长的要学战术,往大里说就是谋略,谋略你懂吗?

刘锁柱说,我懂,就是神机妙算,诸葛亮那一套。

陈秋石哭笑不得,只好说,你们要抓紧学文化。

刘锁柱的嗓子眼儿咕噜了一阵子,像噎住似的,半天没有说话。

陈秋石又问,你能讲讲长岭山东南二号高地战斗的特点吗?

刘锁柱傻眼了,伸长脖子问,首长你说啥?特点,啥叫特点?

陈秋石说,特点嘛……这么跟你说吧,敌情、地形、我方的力量,你能把这三个方面的情况介绍一下吗?

刘锁柱的心狂跳起来,他曾经听别人说过,大官考察下属,往往就是出一些问题让下面的人回答。答对了,就像赶考中榜,往后就飞黄腾达了。答错了,那就是放屁砸脚后跟,自认倒霉了。

刘锁柱对陈秋石说,报告首长,我想明白了,在长岭山东南二号高地战斗中,敌人的总兵力我搞不清楚,但是前后跟我们对打的有六辆车的兵力,他们每辆车有二十个人,所以我们五连和六连对付的应该有一百二十人左右。我们两个连队共有一百五十人左右。从作战条件上看,我们比敌人有利……

陈秋石挥手打断刘锁柱的话说,慢点,你说有利,利在哪里?

刘锁柱说,我在暗处,他在明处,这是第一。第二,我们首先发起袭击,他措手不及,战斗之初,他伤亡大,一时半会回不过神来……

陈秋石说,这个战斗应该有个名字。

刘锁柱又愣了,半天才说,哎呀,想起了三国,有个名字,叫什么,叫伏兵……

很好!刘锁柱正在搜肠刮肚,猛然听到陈副司令击掌喝彩。陈秋石说,很好,就是这个意思。现代军事术语叫伏击战,意思你懂了。你再说说,伏击战伏击的一方最忌讳什么?

刘锁柱得意了,一得意就忘形了,哈哈,报告首长,这个问题问我又问对了,那天袁副政委也问我怎么打,我当时就是个军师,不,我当时就是个中军先锋,我跟她讲,速战速决,打了就跑。伏击战最忌讳什么?首长我跟你讲,伏击战最忌讳的就是恋战,要是被鬼子缠住,那就鸡飞蛋打了。

刘锁柱回到西华山就吹开了。陈副司令在杜家老楼后花园里单独接见他,并且让他陪着在杜家老楼外面的塘埂上溜达一个多时辰,这本身就是一个令人侧耳的话题。陈副司令是什么人?官亭埠战役结束之后,陈秋石在淮上支队的官兵当中一下子高大起来,也神秘起来。而就这样一个有着崇高权威的首长,居然同刘锁柱这样贼眉鼠眼的小连长拉了半天呱,拉什么?对于底层官兵来说,这些问题是有诱惑力的。

有一次在团部开会,几个东河口老乡凑在一起,许得才问刘锁柱,听说陈副司令跟你拉了半天呱,是真的吗?

刘锁柱一本正经地说,不是拉呱,是谈话。上下级之间交流工作不叫拉呱,叫谈话,你懂不懂?

许得才不在乎刘锁柱的蔑视,又问,那都谈了一些什么呢?

刘锁柱得意地说,那就多了,不过最后谈的主要都是战略战术的问题。

不仅许得才张大了嘴巴,就连陈九川都有些发蒙。

其实刘锁柱还有很多吹牛的资本,比如陈副司令说的,以后没有文化就不能当连长,那就更没指望当团长了。这话他之所以不说,就是要留一手。要是说了,陈九川也发奋了怎么办?陈九川比他小七八岁,这小子要是较劲了,很快就能超过他。

还有一点刘锁柱没有说,其实是他最想说的,那就是陈副司令打听陈九川娘儿俩当年到东河口的事。陈副司令说,我们当干部的,对下属的任何情况都要了解,但这是秘密,秘密说出去就是泄密,泄密是要杀头的。刘锁柱不想被杀头,所以他想说也不能说,越是想说就越不能说。

陈九川那天去找万寿台,就在他不抱希望要离开的时候,万寿台把他叫住了。万寿台给他盛了满满一碗杂粮稀饭,又抓了两个馍馍放在咸菜碗里端到他面前说,孩子,吃吧,吃饱了万大叔给你讲一个要紧的事。

他没有推辞,肚子确实饿了,万寿台熬的稀饭也确实香。他一口稀饭一口馍,稀饭喝完了,把碗一扔,迟疑一下,又把碗端过来,旁若无人地舔了起来。万寿台看着好笑,说,别舔了,我往锅里加一瓢水,再给你盛一碗就是。万寿台果然又给他盛了一碗,转眼就被陈九川喝了个底朝天,喝完了,他照样把碗底舔了个滴水不粘。抹抹嘴巴说,大米稀饭胜白银,粘在碗底亮晶晶,舌头一卷刮肚里,勤俭持家不丢人。

万寿台大为惊异,看着陈九川说,你这小子,踢死蛤蟆盘死猴的,还这么知道珍惜粮食?这话谁教你的?

陈九川说,这你别管。说吧,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万寿台说,你不想知道你娘临死之前跟谁在一起吗?

陈九川心里一寒,生怕万寿台说出个他不愿意听的话来。

万寿台说,是跟方艾蒿在一起。

陈九川呼啦一下跳了起来,把盒子枪往后一别说,跟她在一起干啥?

万寿台说,你别慌,让我慢慢跟你说。

万寿台那天当真给陈九川说出了一个秘密。

黄寒梅到兵工厂的时候,郑秉杰确实跟她说过,万寿台是老红军,腿没有瘸的时候打仗很勇敢,希望他们之间能够互相照顾。黄寒梅明确地跟郑秉杰说过,我不为他那个死鬼爹守节,我得给我那苦命的儿子护脸,互相照顾可以,别的事说都不能说。后来在一起工作,万寿台对她很敬重,玩笑都不开一个。黄寒梅看出万寿台是一个稳当的男人,渐渐地话就多了。不干活的时候,黄寒梅纳鞋底,万寿台抽旱烟,有一搭无一搭地拉呱。头年的一天,黄寒梅对万寿台说,万大哥,我这一辈子就剩下一个儿子了,这孩子莽撞,我真怕他打仗打死了。怎么办呢?

万寿台说,孩子大了,心野。他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你管不住,给他相宜个媳妇,让媳妇管他。

黄寒梅说,实不相瞒,我已经相宜上了方艾蒿。这闺女今年十六岁,跟九川正好同庚。

万寿台说,九川今年不是十七岁吗?

黄寒梅没有回答,接着说,还有一件事情,说来万大哥你别介意。我们两个孤男寡女在一起,日子长了,我怕有人说三道四,再说咱们两个人两条腿,下山打水都千难万难。我想跟郑团长说说,把艾蒿那孩子调到这边来,一来给咱们搭个帮手,二来也能堵住那些脏嘴。

但是陈九川出事之后,黄寒梅一反常态,既不哭也不闹,除了上山砍树要给九川打棺材,她还做了一件事情,央求兵工厂的老马,给团部带信,要方艾蒿过来照顾她几天。当时她处在那种境况,提什么要求都不过分,副团长刘汉民果然把方艾蒿派了过来,还交代方艾蒿,一定要看住黄寒梅。按万寿台推算,就在楚城召开公审大会的前一天,黄寒梅带着方艾蒿下山走了一趟,至于到哪里,万寿台也不是很清楚,因为第二天黄寒梅就从山上摔下去了。

万寿台很有把握地对陈九川说,你娘最后的话,肯定跟方艾蒿说了,你去找方艾蒿没错。

陈九川的心被搞得七上八下,回到营地之后,反倒冷静了,他没有急着去找方艾蒿,他想等方艾蒿找他。可是过了两天憋不住了,跑到西华山庄的团部医疗所去找方艾蒿,马秋分跟他讲,方艾蒿去兵工厂陪了你娘三天,不知道被什么东西骇住了,恐怕是得了呓魔怔,回来后就发烧讲鬼话,医疗所没办法,郑团长让人把她送到商城她姐夫田甫德家去了,田甫德是郎中。

七月中旬那天,杨邑喜忧参半。喜的是从上面传来消息说,美国将动用秘密武器原子弹,压服日本天皇无条件投降,八年抗战将画上句号。忧的是上午召开紧急作战会议,章林坡布置的任务当中,除了准备接受日军投降、光复淮上州以外,还有两条,一是在勘定同淮上支队的防区边界之前,迅速占领西黄集、江店、笋岗、神仙坡等中间地带,同时以执行抗战任务为名,以两个团另一个营的兵力,移师棋仙寺和罗集,理由是为防止日军狗急跳墙,同淮上支队共守军事要地。

杨邑不想同淮上支队作战,这倒不是说他信仰马列主义。官亭埠战役,对于杨邑的触动是深刻的。这么些年来,跟日本军队你来我往,多数避而不战,战也是躲躲藏藏遮遮掩掩,何尝像这样放开手脚,何尝像这次酣畅淋漓?可是眼看抗战胜利了,刚刚建立的联盟又要反目成仇了,他确实不知道会是什么结局。那一瞬间,杨邑差点儿拍案而起,骂几声娘,然后脱掉这身黄皮。

作战室气氛空前高涨,几个团长都跃跃欲试,希望自己成为受降的先锋。这些人都是聪明人,淮上州里日本人搜刮了七八年的财物堆积如山,一旦日本宣布投降,那么,这些财物不可能物归原主了,谁先进城就能坐收渔利,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情了。

杨邑睁着一双混沌的眼睛看着章林坡说,师座,棋仙寺和罗集都是淮上支队的防区,同杜家老楼呈掎角之势,可以说是淮上支队本部的屏障。我们派部队去,师出无名,岂不是要挑起事端?

章林坡笑笑说,在我淮上州,我二一二师是名正言顺的抗日部队,哪里都是我们的地盘。况且眼下日军尚未投降,战争并没有结束。我部调整部署,乃情理之中。

杨邑说,这完全是欲盖弥彰。淮上支队又不是傻子,他不会看不出我们的下一步棋。

章林坡说,有些事情啊,他看得出说不出。我们的理由是正当的。他若反对,你就是扣一顶争名夺利暗中资敌的帽子,他也不得不戴上。本人深信,这一次他们不敢挑剔,如果挑了,那就是破坏抗战,后果自负。

当天晚上,杨邑辗转不眠,几次从床上跳下来,想写点东西,一会儿想写辞呈,一会儿想给陈秋石写一封信,信里什么也不说,就是叙旧话别,道一声珍重,或许多少也能宽慰一下愧疚的心。

可是几次拿起笔来,却不知道怎么开头。索性扔掉笔,把作战地图翻出来摊开,去看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

从图上看,棋仙寺和罗集分别在杜家老楼东北和西南,距杜家老楼均不过二十里路,中间隔着一条西汲河。这里是杜家老楼的南北大门,长期为淮上支队防守,棋仙寺有一个营的兵力,罗集有两个连队。自从陈秋石来了之后,又有所加强。除了这些正规武装,还有几个区中队和一部分民兵,明里暗里,虚虚实实,谁也搞不清楚那里有多少部队。但有一点杨邑清楚,作为咽喉要地,淮上支队是绝不会轻易让二一二师在那两个地方染指的。章林坡为什么信誓旦旦地要派兵进驻这两个地方,难道他真的相信淮上支队会俯首帖耳?恐怕不是,没准这正是章林坡设下的圈套,他就是要以抗日为名,在那里挑衅,激怒淮上支队。一旦淮上支队动武,那么,二一二师的四个精锐团就可以从三个方向进攻杜家老楼,战争就不可避免了。

显然,这不是章林坡自作主张,这个打算来自上峰。

杨邑的苦恼在于,这件事情怎么跟陈秋石谈。如果像章林坡说得那样,那就太无耻了,太流氓了,那样的话他杨邑说不出口。

这一夜杨邑想了很多方案,他甚至有一阵冲动,借检查防务之机,披挂整齐,一走了之。可是走了又怎么办?自己十八岁从军,已经二十三年了,跟晚清余孽作战过,跟军阀走狗作战过,跟日本鬼子打得不可开交。眼看抗战快要结束了,他也可以衣锦还乡了,没想到风云突变,节外生枝,时局又变得这样凶险,又要同他的盟友和学生开战了,这个世界到底怎么啦?

一个月后,赵子明返回淮上支队。

韩子君没有回来,他已经被任命为江淮军区副司令员了。蹊跷的是,司令员空缺,却没有让陈秋石接替,而是让他仍以副司令员的身份代理司令员职务,负责淮上支队的军事领导。

陈秋石对这个安排略微感到意外,赵子明零零星星地透露了一些内部情况,其实也是提醒他,军区和省委有几个首长认为他同国军来往密切了一些,担心他在新的战争面前转不过弯,所以暂时还要观察一段时间。

陈秋石惟有苦笑。

赵子明带回来一份绝密文件,鉴于抗日战争进入最后的关头,部队要抓紧当前的间隙,领导层进行整编,基层突击练兵。防区要重新勘定,军事要塞要加强兵力。而这一切,都只能在暗中进行,内紧外松,部队训练仍以日军为作战对象。

陈秋石当下就明白了,部队要应变,要防止国民党军二一二师抢地盘。

陈秋石说,官亭埠战役虽然胜利了,但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暴露了我们的指挥员有勇无谋的不足,我们是不是可以抓住这个空当,办一个军政随营学校,一方面学文化学政策,一方面提高指挥员的战术水平。

赵子明说,我不同意你的说法,官亭埠战役是你具体指挥的,大捷全胜,怎么能说我们的指挥员有勇无谋?

陈秋石说,官亭埠战役只能说达到了战役目的,要说大捷全胜那是自欺欺人。胜利也是事实,但那其中有很多是以勇代谋,靠人海战术,靠流血牺牲取得的。对此我一直心存不安,我希望能尽快地提高部队的战术水平,我再也不想看到那么多的牺牲了。

赵子明见陈秋石态度强硬,怕激怒了这尊神,降低嗓门说,秋石同志,你的出发点是好的,可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集中搞战术训练恐怕来不及了,效果也不会太好,部队还是立足互帮互学。

陈秋石坚持说,本着内紧外松的原则,我们把营连长集中起来,也可以给我们的敌人造成错觉,认为我们松懈,而实际上我们在突击灌输战术思想。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有益无害。

赵子明说,把营连长都集中起来,部队怎么办?

陈秋石说,各级政工干部往常不好插手军事训练,把军事主官集中起来,正好让政工干部抓技术和班排战术训练,一举两得。

赵子明还是不同意,说,教材怎么办?你从太行山带来的一箱子书,全发下去也不够。再说,情况也不一样。

陈秋石说,你和韩司令员去开会这段时间,我已经让作战处选了六个典型战例,其中两个有经验值得推广,四个有教训值得汲取。只要有十天时间,就反复磨六个战役,举一反三,融会贯通,就能很大程度提高基层指挥员的战术水平,至少也能增加战术意识。

两个人互不相让,僵持了半天。任凭陈秋石软硬兼施,赵子明就是不同意搞随营学校。赵子明最后提出,由支队党委会讨论决定,陈秋石火了,拍着桌子说,在战斗中司令员有独断专行的权力,代司令员有代理独断专行的权力,如果这也要开会那也要开会,要我这个代司令员干什么?你们开会好了。

说完,拂袖而去。

赵子明跟在屁股后面喊,秋石,秋石,老陈,老陈,有话好商量,你看你这是干什么?战斗中你可以独断专行,可是现在不还没有战斗嘛!

后来的情况是,随营学校最终没有搞起来,因为江淮军区不同意。江淮军区的意见是,当前形势云谲波诡,犹如冰河,河面平静而暗流涌动,一旦破裂,则浊浪滔天。在此形势下,各级指挥员不得擅离部队,不仅要防止外部突变,也要防止内部出乱。

有了这个精神,陈秋石只好闭嘴,心里有很多怨气,说不出口。恰在这时,淮上州地下组织送来情报,国军二一二师加强调整兵力的步伐,欲强行在我西黄集和棋仙寺驻扎兵力。

赵子明赶紧通过密码电台向江淮军区报告,军区回电很简单,非常时期,务必慎重,十天之内不打不争,地盘也不能丢,十天之后军区另有对策。

赵子明看了这个电报,脸都黑了,跟陈秋石发牢骚说,这是什么态度?语焉不详似是而非。不让丢地盘,又不让打,我又不是孙悟空,金箍棒往地上一画就给他搞一道天堑。他要是把部队派过来,我怎么办,给他喊话他就滚蛋了?

陈秋石拿着电文琢磨了半天才说,军区的态度很明确,暂时不跟他们针锋相对。不打仗,搞政治斗争,这是你的看家本事。

赵子明说,你是代司令员,搞政治斗争也必须有军事保障前提,你得拿主意。

陈秋石说,我没有主意,你开会商量吧。

事实上,陈秋石之所以对这件事情阴阳怪气,并不完全是因为闹情绪。当前斗争形势十分复杂十分微妙,没有明确的政策界限,这就要靠下级相机处置了。不让打,又不能丢,那就只能靠谈判,而二一二师对西黄集和棋仙寺志在必得,谈判根本谈不下去。不打,不谈,那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挡住二一二师呢,真的从天上掉下一条大河?地震在楚城和西黄集棋仙寺开个裂子?

这个问题让陈秋石想得头疼,十天之内他要用缓兵之计挡住二一二师,这比设计作战方案要难得多。他甚至希望这时候日本人在东南方制造事端,这样就可以牵制二一二师的精力。

当天宿营前,陈秋石照例给老山羊洗澡。自从陈九川滚蛋后,陈秋石洗马不用别人插手,他洗得很细,耳后根,胳肢窝,后腿窝,哪里都洗到,最后的工序是洗马脸,眼角都不放过。

那天陈秋石却有点心不在焉,洗了一个多小时还没有洗好,手里的刷子东一下西一下,连老山羊都感觉不对劲了,老是回头舔他的手。

洗着洗着,陈秋石不动了,直起腰来,看了看快要落下的夕阳,对他的新任马夫说,把老山羊牵回去。又对冯知良说,去,把医院的陶院长给我请来。

陶至章一头大汗跑过来,陈秋石问他,蚂蟥瘟和打摆子是不是一回事?

陶至章说,不是一回事,但是早期症状相似,发烧,舌苔发绿,面色赤红,打冷战。

陈秋石再问,打了摆子,有没有办法很快治好?

陶至章说,那是有办法的,江淮地区河湖水田密布,打摆子情况比较多,中医有现成的方子。

陈秋石说,好,你马上动手,给我弄出十个打摆子的病号,再弄三条猪,两头牛,三五匹骡马,一律打摆子。

陶至章咋呼道,司令员,我的医院是战地医院,你居然让我把好人治成病人!再说我又不是兽医,我怎么能把牲口也搞得打摆子?

陈秋石说,那我不管,这是命令。

陶至章说,办法我可以想,但你得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是医生,医生是讲医德的,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不能做。

陈秋石笑笑说,我不是伤天害理,但是我也不能告诉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只能告诉你,这是为了战争胜利。

章林坡派杨邑到淮上支队谈判,十天之内要在西黄集和棋仙寺驻扎部队,给杨邑出了个天大的难题。章林坡板着脸对杨邑说,老杨,从今天起,到收复西黄集和棋仙寺,还有十天,时不我待。你不要推三阻四了,你的职责就是到淮上支队跟他们挑明,国军既要抗日,也要戡乱。

杨邑说,这样说恐怕不妥,抗战还没有结束,我们还是统一战线,用戡乱这个字眼,传到淮上支队,反而是我们被动。

章林坡火了,手敲桌面上,老杨,副参谋长,请你注意你的屁股,你的屁股现在坐在二一二师的作战室里,而不是淮上支队的宴会桌上。我跟你讲,不是我这棵大树,军统那帮子人早就对你下手了。现在抗战进入尾声,表面看来平静,实际上险象环生。你给我收起你的那份清高,跟淮上支队打交道再也不能不讲原则了,知道的你是好好先生,和稀泥;不知道的,你整个一个就是吃里扒外。

杨邑知道章林坡决心已下,志在必得,只好缄默,心里盘算,另外想辙。第二天早上,杨邑向章林坡提出,鉴于西黄集和棋仙寺的丘陵地貌,攻防均有优势,我军驻扎既然要进驻该地,还是应该把周边情况摸清楚,点线布局合理一些。

章林坡警觉地看看杨邑说,你又有什么花花点子?

杨邑说,为慎重起见,我想亲自勘察西黄集和棋仙寺的地形。

章林坡不吭气,吸了一口雪茄,再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说,老杨我跟你讲,你不要抱有侥幸心理。现在国共两家正在商量军事调处,十天之后情况可能会变得更复杂,占领西黄集和棋仙寺,势在必行,迫在眉睫。谁推诿扯皮,那就是挖党国的墙脚。可以去勘察地形,心中有数之后再去谈判也行。但是,意图不能暴露。

杨邑顿时轻松了不少,心里想,车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截看一截吧。

农历七月二十二那天,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杨邑率领政训处长郭得树、参谋处副处长孙文前、军需副处长赵颖敏,副官龙柏和警卫连长黄通化,带了一个班,分乘一辆敞篷嘎斯和一辆卡车,沿窑冈嘴、神仙坡,向西黄集进发。

路上谈起任务,郭得树说,如果真的谈崩了,该怎么办?

杨邑说,听天由命吧。

孙文前说,跟淮上支队打仗,不比跟鬼子作战,恐怕还要艰难。

杨邑说,战局还没有开张,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尚早。诸位不要忧国忧民了,先琢磨我们跟淮上支队怎么谈。

众人议论的当口,军需处副处长赵颖敏很少插话,但笑不语。包括杨邑在内,没有人知道赵颖敏的另外一重身份。前天的作战会后,赵颖敏就同淮上支队设在淮上州的秘密情报站接头了,当夜传来淮上支队代司令员陈秋石的指示,要他散布西黄集地区发生瘟疫的消息,争取促使二一二师派出防疫人员到西黄集调查,岂料他早晨刚把这个消息散布出去,还没有流行起来,司令部就通知他跟随杨副参谋长前往西黄集勘察地形,正中下怀,不禁窃喜。

山道坑坑洼洼,崎岖难行,大约走了两个小时多一点,离西黄集还有六七里路,迎面撞见一队人马,拦住了去路。汽车停下之后,副官龙柏和警卫连长黄通化从后面的卡车上跳下来,跑到前面察看,不一会儿两个人神色慌张地跑回来,黄通化说,不好,前面遇到个蚂蟥瘟,人快死了。

杨邑哦了一声说,沉吟道,啊,这是什么季节,还会有蚂蟥瘟?赵副处长,你懂医,蚂蟥瘟是秋天流行的吗?

赵颖敏说,这个病春秋两季都可能出现,不过以春天居多。今年江淮雨水多,河湖水田泛滥,孑孓滋生,出现蚂蟥瘟不足为奇。蚂蟥瘟传染性极强,最好不要靠近。这种病死亡率极高。

郭得树问龙柏和黄通化,你们亲眼看见病人了?什么样子?

龙柏老老实实地说,没有见到,不敢见。这种病不敢靠近。

郭得树对黄通化说,去,叫两个兵,再叫个排长,去给我看看清楚,蚂蟥瘟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黄通化领命而去,吆喝一个排长带着两个士兵,一路小跑过去,让抬人的老百姓把被子揭开,缩头缩脑地察看一番,又比比划划地问了一阵,再一路小跑回来,在离杨邑等人还有十多步的地方,赵颖敏突然大喝一声,站住,就在那里回答!病人是什么样子?

三个人猛地站住。排长回答,病人脸红发烧,我摸了一下,烫人。

杨邑问,问清楚没有,是从哪里来的?

排长回答,问清楚了,是从西黄集来的。

杨邑问,往哪里抬?

排长回答,抬到松毛岭河湾,等死。

杨邑问,这是第几个病人?

排长回答,这是第四个病人,昨夜死了两个,听说西黄集还有三个人开始发烧。今天早晨死了两头猪,还有一头驴,拉磨的时候突然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排长报告完毕,一行人的脸都黑了。孙文前说,他妈的,早不瘟,晚不瘟,这么个时候发瘟了。我看西黄集不能去了。

杨邑踌躇半天说,不去恐怕不行,还是要去看看。黄连长,你让那个排长带那两个兵,不要上车了,徒步回去。

赵颖敏说,回去之后,不要回兵营,直接到医院找三科的余大夫,就说我说的,每人打一针卡杜米,然后住进隔离病房观察。

如此这般安排妥当,这才上车继续前进。

郭得树说,我看我们也不用这么紧张,我就不信到西黄集走一趟就得上蚂蟥瘟了,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文章?再说,蚂蟥瘟已经不是不治之症了,用不着谈虎色变。

杨邑说,我也是这么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实地看看,心里就有数了。

赵颖敏苦笑一下,不再说话。

不多一会儿,到了淮上支队警戒线,前哨连副连长跑步过来敬礼报告,部队已有三个人发高烧,已经转移到杜家老楼了,不知道是什么病,上级不让问,只是通知,近几天停止助民劳动,军民隔离。

杨邑没再多问,上车后说,原计划在西黄集和马建科见面,吃他们一顿饭,摸摸他们的态度。现在遇上这么个情况,诸位说,这个饭还吃不吃?

孙文前说,我看算了。

杨邑说,我们总得看看他的防务吧,万一以后真的交手了,我们也知道他的重点在哪里。

郭得树说,杨副参谋长,防务就不必看了,他哪天动哪一个棋子,情报处一清二楚。再说,他们现在是陈秋石代司令,这个人鬼得很,兵无定势,咱们能够看到的,都是假的。

杨邑又把眼睛闭上了,好大一会儿才说,那好,人不下车,车不熄火,把西黄集大街小巷给我转两圈,到他们的团部,跟他们打个招呼,就说军务繁忙,不便叨扰。

后来就把车子开到西黄集东南马庄,急匆匆地同淮上支队在这里的最高长官、也就是团长马建科见了个面,简单地寒暄几句,推托说司令部急召,不宜逗留,午饭就免了。马建科也不挽留,只是说,也好,西黄集这两天情况不好,支队首长很担心,怕瘟疫蔓延,我们正在采取措施。各位长官自便吧。

杨邑等人在西黄集总共滞留了不到一个小时,却是触目惊心。按杨邑吩咐的,人不下车,车不熄火,车窗外面不时看到人抬人,有六七家人家的门口还挂着黄旗,这是标志着家里有传染病人,在西黄集北头的坝场上,有一群人架着柴火堆,柴火上面放着几具牲口的尸体,正准备焚烧。车子离开西黄集,还是在前哨连警戒的那个地方,老远看见一个出殡的队伍,当时郭得树就骂了一句,真他妈的晦气,西黄集怎么转眼之间就变成人间地狱了?

一车人都坚信不疑,西黄集确实发生蚂蟥瘟了,心里都是阴云笼罩,而杨邑在离开西黄集之后,却是疑窦丛生,因为汽车缓缓行驶在西黄集街面的时候,他透过车窗看见远处的山坡上有一群骡马,那是淮上支队的士兵在遛马,在那一群五颜六色的骡马里,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匹腿短身子长的深栗色战马,那就是传说中的神马,陈秋石的坐骑老山羊。

第八章

突如其来的胜利,像狂风一样席卷着大别山南北两麓。

就在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的前夕,二一二师的部队强行向南向西推进了,两个精锐团集结在汲河边上,兵锋所向,直指杜家老楼。

淮上支队接到命令,即刻整编为淮上独立旅,由陈秋石担任旅长,赵子明担任政治委员。郑秉杰调地方工作,任淮西地委书记。淮上独立旅下辖三个团,一个特务营,一个警卫营,一个通信连。整编后的部队共有兵力三千二百人。

国民党方面,二一二师整编为新编第七师,章林坡晋升为中将师长,陈东山为少将副师长。新编第七师下辖四个旅,每旅辖三个团,总兵力一万多人,比过去多出一倍还多,相当于抗战时期的一个整编军。杨邑被任命为二十一旅少将旅长。

自从淮上州松冈联队投降之后,二一二师同淮上支队就撕破了面皮,先是围绕受降问题,反复摩擦,最后的结果是二一二师以政府正规军的名义接管了淮上州。

翌年初春,淮上独立旅接到正式命令,成立“军事调处执行小组”,由陈秋石任首席代表,旅副政委袁春梅任副代表,随员有一团团长马建科、作战科长冯知良、政治部组织科长江碧云、战地报社副主编梁楚韵。梁楚韵兼任执行小组书记员。另外,从战斗部队抽调刘锁柱率十名经过特种训练的战士作为警卫随从。

新编第七师方面的首席代表是陈东山,副代表是少将副官长郭得树,随员有副参谋长孙文前、政训处副处长龙柏。

前来淮上州协调双方的美方代表是格林中校。在三方代表当中,格林年纪最大,已经是四十五岁的半老头了,然后就是陈东山,也已年过四十。陈秋石在这几个人当中,属于年龄最轻的,三十六岁,风华正茂。精力最旺。

赵子明跟陈秋石开玩笑说,这个卵子调处,恐怕调处不出个啥名堂,新编第七师子弹都推上膛了,内战不可避免,现在就看谁先打第一枪了。你老兄搞了个美差,搞了个少将军衔,发了呢子军装,到淮上州吃香喝辣的。

陈秋石苦笑说,你要是眼气,可以给军区打个报告,你去跟他们磨嘴皮子,我还是带部队给你撑腰。

阳春三月,陈秋石率领执行小组上路了。本来章林坡派了两辆敞篷吉普车和一辆卡车,但是陈秋石不坐,陈秋石坚持要骑他的老山羊。

临走之前,陈秋石检查人员装备,见刘锁柱满头大汗,指挥几个战士往卡车上抬麻袋,陈秋石问,麻袋里装的是什么?

刘锁柱捋起袖子揩揩脑门的汗,咧着大嘴得意地说,是手榴弹,我准备了二百个手榴弹,国民党要是捣乱,我能把淮上州炸得鸡飞狗跳。

陈秋石说,胡来!我们是去谈判的,不是拼命的!把手榴弹给我留下!

陈秋石骑马,马建科和冯知良也只好骑马。刘锁柱骑马水平差,只好坐车。袁春梅带着江碧云和梁楚韵自然也坐车。袁春梅说,他妈的国民党的车不坐白不坐,我们坐他的车,烧他的油,也是斗争。

这样就形成一个很奇特的阵容,陈秋石等人时而打马飞驰,时而放慢马蹄察看地形。两辆敞篷车和卡车跟在屁股后面,一会儿风驰电掣,一会儿像牛一样喘气爬坡。袁春梅终于坐不住了,最后还是下车,从警卫战士手里把马接过来。

三团一营是全旅精选的战斗力最强的部队,连排长都是技术战术高手,战士中也多有身怀绝技之辈,被誉为敢死营。选营长的时候,袁春梅力排众议,差点儿跟陈秋石和赵子明拍了桌子,坚持让陈九川来当这个营长。确定谈判之后,旅部特地把陈九川的队伍调到西黄集一线,随时准备应战。

一行人走到西黄集前卫哨站的时候,路边列队站着一排全副武装的战士。陈九川胸前交叉挂着两根皮带,屁股后面坠着两把驳壳枪,立正敬礼报告。陈秋石下马,笑了笑问,部队准备好了吗?陈九川说,报告首长,三团一营做好一切准备,只要首长一声令下,就立即打到淮上州,打他个鸡飞狗跳,活捉章林坡。

陈秋石又笑笑说,我们这次去是谈判,不是活捉章林坡的,也不是被章林坡活捉的。你们的任务就是在这里警戒,不要轻举妄动。记住,没有旅部的命令,不能越过汲河一步!

陈九川说,明白,我们就在汲河这边操练,让窑冈嘴国民党的部队每天都能听见我们的刺杀声音。

一路辗转,第二天上午,执行小组到达淮上州,下榻在皋城大饭店。

这天中午,新编第七师在皋城大饭店搞了一个规模很大的接风宴会,还请了庐剧班子来唱折子戏。淮上州里真的假的军官太太来了三十多个,宴会厅里摆了十二桌,章林坡坐主席,格林中校坐首席,淮上州的专员赵伯雄坐次席,陈东山坐三席。陈秋石和袁春梅虽然在主桌就坐,但是已经搞不清楚席位是第几了。还没有坐下,袁春梅就发现问题,站着看着自己的名签,迟疑着是不是落座。陈秋石当然也看出来了,但是陈秋石什么也没有说,笑笑,坦然落座,并且给袁春梅递了一个眼色。

宴会开始,章林坡首先致辞,介绍为了中国人民的和平事业奔波的尊敬的格林中校,为了支持抗战率领民众保障抗日军队的赵伯雄专员,参与指挥黄石林战役、司坡店战役、官亭埠战役的本部副师长、本部执行小组首席代表陈东山先生,还有我们的友军、淮西游击队的代表……

章林坡的介绍抑扬顿挫,就是不提陈秋石和袁春梅的名字,袁春梅差点儿就站起来了,被陈秋石一把按住了。

章林坡主意就是让陈秋石在第一次公开场合露面的时候丢面子,现在看来陈秋石没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被搞了个措手不及。章林坡感到目的达到了,举着酒杯说,诸位,抗战胜利,举国欢腾,然而,众所周知,在我们收复河山,亟待建设家园之际,淮西地区共产党的游击队提出了一些不近情理的要求。当然,国难当头之际,淮西游击队也曾经做过一些于抗战有利的事情,帮助国军进行战斗。至于摩擦,那也是兄弟之间的事情。政府和本部本着和平的精神,请来了格林中校,意在调解。本人相信,在格林中校和政府的努力下,淮西游击队一定会深明大义,以国家为重,克服一己私利,配合支持政府和本部齐心协力重振河山。为了庆祝和平和胜利,我提议,诸位端起酒杯,干杯!

章林坡一声召唤,各个角落顿时喧嚣起来,杯觥交错,男人们干杯的喊声一片,女人们的笑容如同鲜花盛开。

顿时,鼓乐齐鸣,丝竹管弦覆盖了宴会厅,敬酒祝贺的声音不绝于耳。

就在这个时候,陈秋石站了起来,旁若无人地走到麦克风前,站定,敲了两下话筒,把右手举了起来,往下一压,语速低沉缓慢,却有很强的穿透力:女士们先生们……

宴会厅先是一阵骚动,渐渐地安静下来。

陈秋石淡淡一笑,把两手交叉放在胸前说,刚才,章林坡将军在介绍来宾的时候,有一个小小的疏忽,章林坡将军没有介绍本人和我的同行,这样一来,我就没有办法给诸位敬酒。为了弥补章将军的疏忽,我自我介绍一下,本人乃新四军淮上独立旅少将旅长,淮上独立旅首席代表,我姓陈,名秋石,陈秋石……

陈秋石话音刚落,宴会厅一片惊呼,啊,这就是陈秋石啊,大名鼎鼎的陈司令,威震大别山的战神,官亭埠战役的首席指挥官……啊,原以为新四军都是土包子,没想到这么风度翩翩……

章林坡的脸色难看极了,僵在那里,也靠近麦克风说,啊,是兄弟疏忽,陈旅长是淮西游击队首席代表……

陈秋石向章林坡淡淡一笑,接着说,这位是我的副代表袁春梅女士,诸位还记得陈九川擦枪走火事件吗?就是袁女士取证确凿,披露了真相,从而保证我抗日英雄免遭冤杀……

大厅里又是一片喧闹。有人说,听说此人三寸不烂之舌胜过一个师的兵力,没想到是一位巾帼,这么美丽的女人……

袁春梅起身,款款转向四周,微笑。

陈秋石说,本人还想纠正章林坡将军的另一个疏忽,我们新四军在大别山的部队不是游击队,它的前身是淮上支队,现在是淮上独立旅,是正规部队,至于章林坡将军所言,所谓淮西游击队也曾经做过一些于抗战有利的事情,帮助国军进行战斗,我想,毋庸赘言,官亭埠战役结束还不到一年啊!

突然之间,大厅静下来了,偶尔有一两声刀叉落在桌面的声音。章林坡惊恐地看着陈秋石,几次想把手举起来,又在半途落下了。一位副官蹑手蹑脚趋步至章林坡的身后,聆听他的命令,但章林坡什么也没有说,不易觉察地向身后摆了摆手。

陈秋石见近两百双眼睛几乎一眨不眨地落在自己的身上,神情一变,顿时冷峻起来了。陈秋石说,诚如章林坡将军所言,今天是胜利的日子,是和平的日子。在胜利和和平的日子里,还有一些人我们不该忘记,我提议,脱帽,为原二一二师、淮上支队两部在抗战中殉国的四千三百六十二名英烈默哀!

大厅里的空气在骤然间凝固起来,就像冰冻横亘在人们之间,呼吸似乎在刹那间停止,外面的春风犹如暴风骤雨。陈秋石垂下了脑袋,袁春梅垂下了脑袋,陈东山也垂下了脑袋,就连那个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格林中校也垂下花白参半的头颅……

你说,陈秋石这个人该不该枪毙!

章林坡失态了。他没办法不失态。烧香引出个鬼来,他妈的那个陈秋石简直是突然袭击,没有防备他搞这一套。

章林坡在几个师旅长官面前足足骂了半个小时,没有一个人插话,当然,也没有一个人能够分担他的耻辱。杨邑也在立正挨骂的行列里,杨邑心里很清楚,章林坡搞了个鸡飞蛋打。章林坡是给淮上独立旅的代表安排好了住处,上午他也确实带领一干人等前往陈秋石等下榻的饭庄看望,他也确实对陈秋石等人说过,党争那是上面的事情,你我同在大别山抗日,多次携手,生死与共,情同手足。公事要办,私情不断,这就是我新编第七师对淮上独立旅的态度。就是将来开战,我新编第七师也到别处打,跟淮上独立旅碰面,我全师枪口永远抬高一寸。

章林坡什么话都可以说,什么事也都可以做。他的如意算盘是私下里给足陈秋石的面子,大庭广众之下,一点面子也不给,让淮上独立旅威风扫地,哪里想到会是这个下场啊,自寻其辱啊!

章林坡拍案发泄了很长时间,才消停下来,盯着杨邑说,老杨,你这个教官了不起啊,教出了这么个好学生!你有没有办法,把这口恶气给我出了?我个人栽面子事小,新编第七师的体统重大。一定要让陈秋石斯文扫地,不然谈判就没有主动可言。

杨邑说,如果我们再搞一个同样的场合,用同样的手段,那就显得我们太小气了,太拙劣了。何必睚眦必报?我们是跟他谈判的,又不是跟他争面子的。

章林坡说,我跟你讲,陈秋石如此跋扈,你老杨是有责任的,有严重的责任!官亭埠战役之前,淮上支队提出的很多想法都是有阴谋的,包藏祸心,而我们有些人就是睁眼瞎子,不是睁眼瞎子就是内奸。

杨邑木然肃立,并不争辩。他跟章林坡说不清楚。

但杨邑回避也没用,章林坡还是把矛头对准了他。章林坡说,尤其你老杨,鼠目寸光,被短暂的胜利所蒙蔽,地盘让了几处,我军的部署也透露了不少,还有电台。他妈的我的十部电台,一仗打下来,只回来四部,两部坏的,两部假的,这不都是你老杨干的好事!

关于电台问题,杨邑确实有点心虚。当初他硬着头皮找章林坡,满足了陈秋石的要求,给了十部电台,可是战役结束后,淮上支队绝口不提归还电台的事情,杨邑几次派人到杜家老楼催促,一个电台排最后只回来十几个人。淮上支队的解释是,有六个人阵亡了,三个人负伤了,还有十一个人失踪了,开小差或者提前逃回二一二师了,剩下的,愿意留在淮上支队参加抗战。十部电台,炸毁三部,留下一部做教练用,归还四部,还有两部,也怀疑是被开小差或者提前归队的人携走了。

杨邑当时很恼火,埋怨陈秋石不该言而无信。但军需处副处长赵颖敏回来跟他说,电台的事情不是陈秋石处理的,那段时间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陈秋石无端受到内部批评,没有得到重用,意志消沉,到大别山西南游山玩水去了。

赵颖敏的话半真半假,杨邑将信将疑。如此,就编了一通谎话,选择一个章林坡高兴的时机,干脆说电台排没有归建的人,一半阵亡,一半失踪,没有归建的电台一半毁坏,一半去向不明。章林坡明知不实,但是当时处在狂喜的巅峰,晋升中将,加授勋章,还有五根金条的奖赏,春风得意,心旷神怡,听了杨邑的汇报,眉头微微蹙了一下,很快就松开了,作出一副雍容大度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说,好吧,叫花子跟龙王爷要宝,多少总得打发一点吧。这件事情就这样吧。

以后冷静下来,章林坡后悔不迭,每次后悔,都要大骂杨邑暗度陈仓。问题是现在杨邑的名气也大了,官亭埠战役结束后,长官部专门来了一个电文,调研官亭埠战役资料。二一二师方面的战术想定十分完美,这当然得益于陈秋石的帮助,却让长官部对杨邑倍加赏识,而且由于陈秋石的支持,淮上支队的战役资料也完整地送到长官部,长官部认为杨邑同淮上支队斡旋,比章林坡要出色得多,所以后来整编的时候,杨邑得以重用,连章林坡都始料不及。

章林坡终于对杨邑增加了警惕,过去他只认为杨邑吃里扒外是因为他的清高和正直,是因为政治上糊涂,可是西黄集和棋仙寺又被他搞丢了,章林坡就怀疑杨邑政治上有问题了。

那天章林坡的情绪糟到了极点,会议开始后,很长时间他还在骂人,骂完了杨邑又骂郭得树,郭得树手下不仅有情报人员,他本人跟军统还有联系,调处宴会上章林坡出丑露乖的情况很快就被长官部知道了,一个电话打来,把章林坡骂得狗血喷头,“猪脑子”都用上了。章林坡说,他妈的我的身边都是特务,这里宴会还没有结束,长官部怎么就知道了?妈的,邀功讨赏啊,未尝我这个师长下台,就能轮上你了。诸位,我跟你们讲,我就是滚蛋,这个师长也轮不到你们这些人,长官部里等我这个缺的人多得是!你们给我老老实实恪尽职守,倘若我发现谁在背后做我的文章,别怪我不客气,我跟你们说,我章某的手是见过血的!

陈九川在西黄集憋了一个多月,终于憋不住了。部队天天在汲河边上耍大刀,抡手榴弹,练习射击,沉闷得很。而一河之隔的国民党守军不知道从哪里搞来几个女戏子,妖冶风骚,经常到汲河大桥招摇,走到一半就开始抛手绢,唱情歌,弄得部队眼花缭乱,心里也很乱。

陈九川让战士们用木材和毛竹搭了一个瞭望哨,每天都要上去观察一阵子。有时候看见对面有军官走动,忍不住,就把枪举起来瞄准,咔咔地扣动扳机,嘴里念念有词,好,消灭一个,好,又消灭一个。

枪是空枪,但是陈九川开枪的欲望日益强烈。有一次副营长许得才看见陈九川把枪装上子弹了,脸都吓白了,追着陈九川的屁股喊,我的爷,你可不能随便开枪啊,陈旅长说了,非常时期,谁挑起事端,枪毙。

陈九川掂掂手里的枪说,他妈的,老子就是想开枪,这玩意儿都快生锈了。

许得才说,你开枪可以,但是你得把子弹退下来。咱们来这里执行任务的时候,团长说得清清楚楚,我的任务就是制止你胡来。

陈九川横了许得才一眼,没有吭气,哗啦一下拉开枪栓,把子弹退出来了,往桥上看了一眼说,老许你看,女人又来了,跟我上去看。

两个人爬上棚子,许得才拿起望远镜,看了一会儿说,许得才说,他妈的一看就不是正经的戏子,是婊子,也许戏子婊子都是。国民党的兵真快活。

陈九川说,老许你说话要注意,难道你想去当国民党的兵?

许得才说,我什么兵也不想当,我就巴望陈旅长他们谈判成功,我回家还是炸油条,我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还给你这个鸡巴半大橛子当副手,他妈的这叫什么事情啊!我婆娘守活寡守了七八年了,我老是不回家,她要是给我戴绿帽子我也不知道。

按说,许得才在淮上支队是年龄最大的连长,整编的时候,陈九川和刘锁柱都当了营长,许得才本来也是准备安排当营长的,可是许得才死活不干,许得才不知道从哪里搞了一个包袱,沉甸甸的,足够一头驴驮,被手下的排长报告给团长马建科,马建科让许得才把包袱打开,摊了一地,什么都有,日军的钢盔、军服、皮带、药品,还有半袋黄豆、一铁皮桶汽油。马建科黑着脸问,你这是干什么?

许得才老老实实地回答,抗战胜利了,我得回家了,我要炸油条,再不炸,我的手艺就废了。这不是公家的东西,这都是打扫战场过后我捡来的。

马建科说。捡来的也不行,也要交公,以后有了战利品,营长可以骑马。你官升一级,不去想怎么杀敌立功报答组织,反而要开小差,简直是反革命。

许得才还是哀求说,就让我回家吧,我婆娘等我等了七八年,她要是改嫁了,我怎么办?

七搞八搞,许得才最终没有走脱,但是因为他已经有开小差的思想,营长是不能当了,调到陈九川的手下当副营长。

部队开往西黄集的时候,团长马建科又找许得才谈话,马建科说,老许你是老同志了,年龄大有年龄大的难处,也有年龄大的好处。陈九川这小子是个半吊子,打仗不怕死我放心,平时不信邪我不放心。你们到西黄集执行任务,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凡事都要听命令,绝不能擅自行动。一旦发现陈九川胡来,你要制止。我给你临机处置的权力,一旦发现这小子蛮干,你先把他的枪给我下了,关起来等我处理。

尽管许得才像条狗一样寸步不离地跟着陈九川,一不留神,这伙计还是把纰漏捅出来了。

汲河东岸马坡街的守军是新编第七师二旅四团一营,抗战胜利后,国军上层刮起一阵接收大风,中层以上军官中饱私囊,肥得流油,下层军官小打小闹,也搞了一些,贪污腐化成风。马坡街本来就是个风情所在,因为有水运码头,又有早年军阀修的公路交叉而过,交通便利,是江淮和河南、湖北重要的商贸集散中心,街上酒楼茶肆林立,淮上州的达官贵人不少外室也秘密安插在这里,所谓抗战夫人随处可见。有了这个背景,商贸更是繁荣,明妓暗娼死灰复燃,有些酒楼戏园同时兼做皮肉生意,守军军官多数都是嫖客,逐渐有人久嫖生情,做出一些浪漫的事情。

有一天陈九川在瞭望哨上枯坐,百无聊赖,正无精打采,突然望远镜里出现两个人影,一个像是军官,另一个花枝招展,眼见得是女人了。这段河面宽不过四十丈,陈九川看得真切。起先还是好奇,眼看着这对男女钻进对岸河湾的竹林里。

看着看着,陈九川激动起来,他终于找到事情做了,呼啦一下从棚子里跳了下来,二话不说,绕战壕跑了一圈,把全身跑得火烧火燎的,然后钻进这边的林子里,三下五除二脱掉军装,抱了一堆竹叶埋好,只穿了一个黑布短裤,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到河里。

这正是农历四月份,乍暖还寒,陈九川的心里却热乎乎的。这一个多月过的日子就像坐班房,这下他总算找到乐子了。

当天晚上,新编第七师的电话呼呼地响个不停,接着淮上独立旅的电话也响了,消息很快传到军事调处执行小组。新编第七师首席代表陈汉林提出紧急会晤,通报了国军一名连副在马坡街南边的河湾里被人掐死,身上手枪财物悉数被抢,其女友只身逃脱,不知去向。这件事情只能解释是河西新四军守军所为。

陈秋石乍一听这个情况,脑袋一下就大了。这种事情很像是陈九川干的。但是分析陈汉林所掌握的情况,又暗自松了一口气。因为新编第七师方面派出的是副代表郭得树,陈秋石也派出了袁春梅,规格对等。

袁春梅赶到谈判室,格林中校和郭得树已经在等待了。袁春梅详细听取郭得树介绍的情况,听完之后,又把材料拿到自己的面前,逐一研究。袁春梅冷笑一声说,现在断定是我方守军所为,为时尚早。我认为国军军官之死,不排除情杀可能。

郭得树说,不怕袁女士见笑,该军官携带之女友,乃马坡街娼妓,人尽可夫,不存在情杀的可能。

袁春梅说,据我所知,国军守军在马坡街以抗战功臣自居横行霸道,鱼肉百姓,买东西不给钱,吃饭不结账的情况屡屡发生,马坡街百姓不堪重负,伺机报复,敲山震虎也未可知。怎么能轻易做出结论是我军所为?

郭得树说,根据现地痕迹分析,刺客是从汲河上岸的,而国军军官罹难的河湾,当面是贵军三团一营的防区。恕某不恭,贵军三团一营营长正是陈九川。我们推断,杀害国军军官的凶手,不仅是贵军所为,而且肯定是陈九川亲手干的。

袁春梅冷冷地问,有证据吗?

郭得树说,去年发生所谓擦枪走火事件,国军一名军官无端毙命。无独有偶,此番又是在陈九川防御对面发生国军军官被杀事件,我们不认为这是巧合。

郭得树话还没有说完,袁春梅就拍案而起,厉声道,郭将军,你身为国军军官,怎么能信口雌黄?陈九川擦枪走火事件,业已经过淮上州公审,早有定论,乃无意伤人,我部已着陈九川将功补过,从连长降为马夫,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这件事情怎么能作为陈九川杀害国军连副凶手的证据?完全是栽赃!格林先生,这个问题我们没有办法谈下去了,除非国军方面找到真正的凶手。

格林耸耸肩,两手一摊说,你们中国人的事情太难办,任何事情都很复杂。但是我认为袁女士言之有理,陈九川有过过失杀人的前科,并不意味这次又是他做的。

郭得树说,我建议执行小组到西黄集进行调查,事发时陈九川的部队在做什么,陈九川本人做什么?还有痕迹,汲河两岸的痕迹,总会有蛛丝马迹的。

袁春梅分析,事情如果真是陈九川做的,那么就绝不可能留下任何痕迹,不怕调查,但是转念一想,不行,因为马坡街驻军和警察所呈报的案情表明,国军连副临死之前进行过殊死搏斗,现场打斗痕迹非常明显,能在激烈的搏斗中制服对手,凶手也一定付出不小的代价,负伤在所难免。万一真是陈九川,一旦调查,还真麻烦。袁春梅拿定主意,绝不能答应到西黄集调查,实在不行就拖,哪怕通知陈九川连夜离开西黄集,让国军代表看不到活人,他就是怀疑也没有用,因为格林中校只看证据。

岂料,郭得树说完,还没等袁春梅开口,格林中校就连连摇头说,唔,这不行,没有足够的证据,这个人还不是犯罪嫌疑人,而是正常的公民,我们必须尊重公民的合法权利,不能仅仅因为这个人有可能就去调查他,这是侵犯人权的。

郭得树火了,气不打一处来,一拍桌子说,狗屁,我们这里没有公民,只有老百姓,只要我们怀疑,就可以抓来审问。

格林中校扭过头去,问翻译,郭得树先生说的狗屁是什么意思?这件事情好像同某种动物有关系,是吗?

翻译苦笑了一下说,郭将军的意思是,是……说,狗屁是某种动物释放的某种气体。

当翻译将郭得树的话翻完,格林中校的脸上出现了极其愕然的表情,盯着郭得树,像看着一个奇怪的动物。格林中校说,将军阁下,你要对你的话负责,作为一个将军,无视公民的权利和尊严,我感到非常遗憾。我不同意调查陈九川。

说完,拿起烟斗,起身要走。

郭得树急了,不顾礼仪,拉住了格林,一连声说,误会,误会啊!尊敬的格林中校,您听我解释……

格林挣脱了郭得树,很不高兴地擦擦手说,我不听解释,我只要证据。

这个结果不仅郭得树没有想到,连陈秋石和袁春梅也没有想到。国军当然不肯善罢甘休,到西黄集调查不成,于是把调查重点放在寻找那个妓女的身上。

妓女倒是找到了,可是用处不大。据妓女描述,那天就在她和国军连长野合的时候,一个半裸的蒙面人突然从天而降,一把把她摔到一丈开外,接着就骑到国军连副的身上,拳头如同暴风骤雨。妓女在连副同杀手搏斗的时候逃之夭夭,躲进了官亭埠的一个亲戚家里,等到国军的调查人员找到她,已是十天以后的事情了。

十天之后执行小组到西黄集调查,发现河滩上龙腾虎跃,杀声震天,走近一看,部队正在训练擒拿格斗,一个个摔得鼻青脸肿,根本分不清新伤旧痕。

郭得树看了半天,咬牙切齿地说,预谋,这是预谋。

所谓的军事调处,只有美国佬犯傻,国共双方心照不宣,仗早晚还是要打的。

调处的核心内容,除了受降遗留的问题,主要集中在根据地的归属上,落实到淮上州,则主要集中在西黄集和棋仙寺。双方唇枪舌剑寸土不让,今天你找个理由,明天我找个理由,把格林中校弄得焦头烂额,几乎什么实质性的问题也没有解决,嘴角起了泡就消不下去。到了最后,格林中校也学乖了,郭得树和袁春梅争论的时候,山姆大叔抽着烟斗,顾左右而言他,再也不着急上火了。

一个月后,上级来了命令,鉴于军事调处是一件长期的工作,需要打持久战,陈秋石返回淮上支队,留下袁春梅继续跟郭得树纠缠。

陈秋石离开之前,章林坡特意把杨邑找来,这次倒是很客气,和颜悦色地说,老杨,过去同陈秋石打交道,我们确实低估了他。老韩调走之后,相当长一个时期淮上支队司令员出缺,陈秋石呼声很高,可是就不让他当司令,这次他们整编,给了他个旅长,可是你知道吗,是有条件的,他那个队伍,有个绝密的规定,党部书记说了算,最后的决策权在赵子明手里,陈秋石实际上是被控制使用的。

杨邑吃惊地看着章林坡,他不知道章林坡是从哪里弄到的这个情报,更不知道章林坡今天跟他说这个话是什么意图。

章林坡说,陈秋石是你的学生,你应该了解,有所长必有所短。据说这个人在太行山打仗就打出了名,但留下两个不好的名声,一个怕死,一个得过相思病。

杨邑的眼睛瞪得老大,冲口道,怎么会?说他得过相思病我不知道真假,但是在南湖黄埔分校的时候传说他是情种,他和袁春梅曾经有过一段恋情,这可能不是虚传。但是,说他怕死,纯属无稽之谈,他也是身经百战,几乎战则必胜啊!

章林坡笑笑说,老杨,你别激动。说他怕死指的不是他本人,而是用兵。不说远了,我跟你讲,一句话说到底,陈秋石这个人,会打仗,但是不识时务,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该打什么仗。长官部有关部门对这个人进行过分析,此人在红军时期,职务几上几下;抗日战争时期,职务几上几下;未来假如我们两军交战,他的职务必然还是几上几下。最重要的是,根据长官部掌握的情报,这个人在抗战胜利后,一度流露厌战情绪,迷信和平,已经引起他们上级的注意。

杨邑的冷汗渐渐地沁出脑门,他甚至怀疑,章林坡的话是不是暗藏机锋,是不是明说陈秋石而影射他杨邑。

杨邑说,我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我希望不要再让我跟陈秋石打交道了,师座你是清楚的,我跟他的关系太复杂,我希望回避。

章林坡笑笑说,不,还是得你去。你的任务是摸底,如果陈秋石有心归顺国军,国军会委以重用,说一句你不要心酸的话,他过来之后,地位不会在你我之下。

杨邑差点儿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面红耳赤地说,师座,策反陈秋石,简直是痴人说梦,断无可能!他一个精编野战旅的旅长,驰名江淮的战术专家,怎么会向国军俯首称臣?

章林坡说,老杨你急什么!坐下,我跟你讲,这不是我的意思,按我的意思,恨不能一枪把他毙了。这是长官部的意思。

章林坡说,长官部做出策反陈秋石的计划,是经过周密研究的,是一项重大的战略行动。促其临阵倒戈是上策;上策不成,搅乱他们的阵线,让陈秋石丧失指挥权,这是中策;中策不成,还有借刀杀人。一句话说到底,即便陈秋石不能为我所用,也要让他失去共产党的信任,让他成为共产党的囚徒。

杨邑呆若木鸡,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离开章林坡官邸的时候,他的步子都有点轻飘飘的了,恍惚害了一场大病。他不知道长官部为什么做出这样恶毒的计划,只能理解是战争需要了。

直到两天之后,杨邑才从郭得树那里得到一个令他惊骇不已悔之不迭的消息,国军长官部之所以下了决心要策反陈秋石,除了来自共产党内部的斗争让他们看到了策反成功的可能性,另外又掌握了一个法宝,而他们掌握的这个差不多置陈秋石于死地的法宝,恰好是杨邑从陈秋石手里搞到的。

官亭埠战役之后,章林坡让杨邑利用师生和同盟的双重关系,到杜家老楼找陈秋石,以研究敌军规律和战术特征为名,索要官亭埠战役过程中淮上支队的作战方案和全部文电,陈秋石虽然为难,但考虑到抗战大局,又碍于先生的面子,最后让人摘要做了一个副本,尽管做了一些技术处理,但是淮上支队在作战中的战术指挥、兵力运用、机动能力、通信能力等等,还是难免有所体现。

正是这个资料副本,成了国军长官部意欲策反或嫁祸陈秋石的利器。陈秋石到淮上州不久,江淮省委和军区的特情小组对他的秘密调查已经展开了。

陈秋石带着马建科离开淮上州的时候,章林坡在皋城大饭店设宴为陈秋石饯行,袁春梅等留守人员也参加了,国军新编第七师的头面人物几乎全部到场,相当隆重。章林坡一反常态,席间口口声声称陈秋石为陈老弟,说陈老弟乃民族精英,国家栋梁,道德学问堪称人中豪杰。

这顿饯行酒,同陈秋石刚进淮上州的时候恍惚天壤之别,表面上其乐融融,大家都说一些隔靴搔痒的话,即便话里有话,也是点到为止,不往深里去。

杨邑早就接到任务,领兵护送陈秋石直到西黄集,直到同淮上独立旅的部队交接。

饭后启程,楼前停着两辆吉普车和五辆卡车,刘锁柱带领自己的下属分乘两辆卡车,将陈秋石的帆布吉普车夹在中间。最后一辆卡车全是物资,有面粉、布匹、罐头、药品等等,还有一个特制的行军折叠床,美国制造。章林坡送给陈秋石个人的有三件礼物,一件是黑色的狐皮大氅,据说价值极其昂贵;第二件是一把镶嵌宝石的勃朗宁袖珍手枪;第三件是一个厨师,一个矮胖子四川人,全部用豆制品作原料,能够办一桌全席,陈秋石在皋城大饭店就餐,多次夸奖,章林坡干脆把他作为礼物送给了陈秋石。

这三件礼物,陈秋石没有推辞。陈秋石说,恭敬不如从命,章将军的情意,秋石不会忘记的。

送走陈秋石,章林坡说,第二场戏开始了。老郭,皋城大饭店你没有安窃听器吧?

郭得树说,没有,那东西对陈秋石他们不起作用。

章林坡眉头一皱说,回去,马上研究下一步行动。

汽车开了十多分钟,进了章林坡的官邸,勤务兵送上茶,章林坡交代副官,我要午休,任何人不得进来。待副官出去,章林坡转脸问郭得树,酒席上我看你满脸矜持,席终人散又面露得意之情,是不是有更好的招数?

郭得树深沉一笑说,师座,你认为杨邑策反陈秋石会有结果吗?

章林坡说,我当然不会这么认为。怎么,你是不是怀疑杨邑反被陈秋石策反过去?

郭得树说,我和师座一样,坚信杨邑不会背叛党国。杨邑和陈秋石这两个人都很奇怪,陈秋石绝不可能投靠国军,但是不排除他对国军抱有侥幸心理。杨邑绝不会投靠共军,但同样也不排除他会帮助陈秋石。卑职认为,策反陈秋石乃至除掉陈秋石,都不是目的。长官部的意图其实只有一个,就是剥夺陈秋石的兵权,让淮上支队群龙无首,造成内部混乱。

章林坡沉吟道,这比怀柔感化要靠谱得多。你有什么具体打算吗?

郭得树说,卑职有一个设想,像陈秋石这样的人,虽然是战术专家,但是也不可能尽善尽美。陈秋石打仗,强调不战而屈人之兵。但是,他们的组织不会这么看,他们只要结果,不管境界。官亭埠战役中,陈秋石就有用兵手软的问题,已经在江淮军区引起争论,我们可以把这个问题抓住放大,让他的上级产生不满……

章林坡说,啊,这个不行。跟鬼子打仗,他们的上级也不希望他死打硬拼,他保存实力不会受到责备。

郭得树笑了,师座,您看问题真是入木三分。卑职也悟到这一点了。我们不妨从另外的角度考虑,跟鬼子打仗,他们的上级不希望他死打硬拼,但是跟我们打仗呢?红军时期,陈秋石就是因为跟国军打仗忽上忽下,当了三次团长又当了四次连长。

章林坡手抚前额想了很长时间,问,你是说,再让他几上几下?这是个好思路啊!可是怎么才能让他下呢?

郭得树毫不含糊地说,搞反间计。他们的组织有个致命的弱点,疑心太重,只要出了问题,就会搞内部斗争,整顿肃反。譬如出了叛徒,或者地下组织被破获了,或者情报泄密了,或者有人告状了,等等,他们都有可能搞运动,运动就是搞人。

章林坡来了情绪,坐正身体说,那你说说,你这个反间计怎么个搞法,谁来搞?

郭得树说,事实上我们的反间计已经开始了,陈秋石来淮上州谈判,虽然在首席宴会上出了一把风头,但并没有给他们争取多少实际利益,打道回府,师座给了他极高的礼遇,重礼相送,依依惜别,这些情况都会出现在江淮军区的情报部门的案头。卑职断定,他们对陈秋石的疑心已经加重了。如果我们给他制造一发重磅炮弹,那他很快就会失宠。

章林坡说,我们从哪里搞这发重磅炮弹?

郭得树说,师座,卑职已经看到制造这发炮弹的能工巧匠了。

车队在山路逶迤行驶,走得不紧不慢。

陈秋石和杨邑坐在后排,很少说话,只是偶尔对视一眼。

杨邑忽然说,秋石,问你一个私人话题,当年你在南湖分校深造的时候,我就听说你有家室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的家乡就应该在这一带。

陈秋石说,是的先生,在玫山的隐贤集。

杨邑哦了一声,又问,家人别来无恙?

陈秋石苦笑一声说,遭土匪董占水抢劫,父母双亡。

杨邑愣了一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问了,那夫人和孩子呢?

陈秋石说,杳无音信。我回大别山后几次托人查找,均无结果。我的儿子是戊辰年出生的,如果活着,还差二十六天就满十八周岁了。

杨邑惊愕地看着陈秋石说,啊,记得这么清楚!

陈秋石说,不敢想起,不能忘记。

杨邑叹道,秋石,愚师不该多问,也不能多劝,只是送你一句话,不随意,随缘。

在西黄集,陈秋石同杨邑分手。陈秋石按照师生的礼节,很正规地向杨邑敬礼。陈秋石说,先生,后会有期,保重!

杨邑说,秋石,愚师还是那句话,但愿战场上我们并肩战斗,而不是反目成仇。

杨邑的车队绝尘而去,陈秋石目送很久,直到完全没了踪影,这才转过身来。

陈秋石说,好了,我们该解决新的问题了。陈九川!

陈九川就在身后十几步远,听见陈旅长喊,高声“到”了一声,跑步过来。

陈秋石盯着陈九川的脸,逼视。陈九川被看得心里发毛,情不自禁地往后挪了挪脚后跟,还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腮上的伤疤。

陈秋石说,陈九川,你知道从汲河大桥到西黄集这一路上我看到什么了吗?我看到了你的枪口!

众人面面相觑。

陈九川说,我奉命保护首长的安全,难道错了吗?

陈秋石说,有你这样保护的吗?我是军事调处执行小组首席代表,国军杨邑少将是来送我的,难道旅部没有通知你们?夹道欢迎你们没有搞,却搞了个夹枪欢迎。这三里路,面对国军护送军官,我汗流浃背,羞愧难当!

陈九川说,我担心国民党玩花招,随时准备阻击。

陈秋石冷笑一声说,你担心?你担心有什么用?我跟你讲,我惭愧的还不仅是我部的失礼,还有我部的愚蠢。你说你准备打阻击,可是你知道什么叫阻击战吗?我数了一下,你在三里地的路段上,一共设置了六个阻击阵地,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真的进入阻击战斗,这六个阵地最多只有三个能派上用场。而且,最重要的是,你没有阻击主战场!

陈九川说,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对你下手,所以没有主战场。

陈秋石愣了一下,更恼火了,说,你不知道他在哪里下手,你搞什么阻击阵地?

陈九川的脑门滚过一串汗珠子。

陈秋石蹲下去,捡了一个石子,三画两画,画出一个地形图来,然后问,陈九川,知道这是哪里的地形吗?

陈九川说,像是磨盘山。

陈秋石说,好,还不错,会看地图了。你看,你的第一个阻击点在磨盘山东南,对面有机枪阵地,没错吧?你是不是认为这里最适合打伏击?

陈九川说,是的。

陈秋石问,你对敌人兵力是怎么估计的?

陈九川说,一个连。

陈秋石说,那我问你,你认为战斗打响后,敌人是冲锋还是逃跑?

陈九川说,会逃跑,因为他措手不及。

陈秋石又问,好,就算是逃跑,可是他会选择哪个方向逃?

陈九川很有把握地说,沿来路逃跑。

陈秋石把石子一扔,站了起来说,猪脑子,你有什么根据说他会沿来路逃跑?我跟你说,一旦你的前期设想成立,战斗打响后,他会迅速收拢,调整战斗队形,占领左侧松林高地。此时你的磨盘山阵地能够有效杀伤敌人的只有两个阵地,而其余阵地全在射程之外。我们再设想第二种情况,那就是在西黄集打伏击,你的有效阵地还是两个。在这个地形上打伏击,无论如何都不能采取一线分散配置,这是一个太极型伏击地形,知道什么叫太极吗,就是这个。

陈秋石说着,又弯下腰去,在地图上画了一个S。这回大家都看清楚了。马建科说,旅长太神了,这可不就是一个太极吗?不管从东开始还是从西开始,你的六个阵地可以拐两个弯,既能保证发挥所有的火力,又确保不被反伏击,游刃有余。

陈秋石说,陈九川,我再跟你说一遍,打仗是一门艺术,作为一个指挥员,你的部队只要还有一个战斗员活着,你就要履行指挥职责。指挥员应该是最后一个阵亡的,否则就是失职!

陈九川的脸憋得发黑,蹲在地上,眼泪悄悄地流了出来。

淮上独立旅留在执行小组的除了袁春梅接任首席代表,还有作战处二科科长冯知良和梁楚韵。

陈秋石等人离开之后,袁春梅把包括特务营二连连长赵忠东和排长毕得胜在内的所有干部召集起来开了一个很严肃的会,要求单人不外出,不会客,不去舞厅,不下馆子。

大家做得还不错。时间久了,问题就出来了。执行小组女同志有袁春梅和梁楚韵,出则同行,卧则同眠,而男同志只有冯知良一个。

这段时间,会晤的次数越来越少,争论的次数也就自然少下来了。隔三差五国军代表会派人过来接执行小组去吃饭。郭得树说,事要谈,架要吵,饭也要吃。吃饭之后或打牌,或跳舞。新编第七师在楚城路搞了个军官俱乐部,常常灯火通明。

袁春梅厌恶跳舞,但是梁楚韵愿意跳舞,她原本在火线剧社的时候就跳过舞,再说国军军官俱乐部什么人都有,了解点情况,探讨一下时局,都有方便之处,加上国军代表一个劲儿邀请,袁春梅也不好太驳人家的面子。开始是硬着头皮跳,跳了几次,觉得似乎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想当初在南湖黄埔分校的时候,她还是预备舞后呢。按袁春梅的逻辑,国民党的舞,不跳白不跳。

执行小组国军方面,有两个女军官,都是中尉,一个担任书记员,一个担任资料员。书记员名叫王瑶,资料员叫王梧桐,王瑶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美女,身材高挑匀称,面皮白里透红,举止温文尔雅,透着一股大家闺秀的气质。王梧桐偏黑,身材也略显低了一点,微胖。大约是因为脸黑的缘故,王梧桐的一双眼睛格外明亮,流转得也很活泛,反而给人一种亲近感。

冯知良是个中学生,知识渊博且一表人才,很快就学会了交际舞,而且跳得炉火纯青。跟王瑶跳舞的时候,跳慢三和华尔兹,跟王梧桐跳舞的时候,跳快四和探戈,差不多跳出个舞蹈王子来。

袁春梅不仅没有警觉,还有点得意,以为她的手下出了个交际舞高手,说明新四军不是土包子,洋的照样拿手。

没想到就出了问题。交际舞这东西确实像个磁场。手拉着手,胸贴着胸,跳了几天之后冯知良和王梧桐就擦出火花了,再会晤谈判的时候,冯知良老是走神,目光游弋,偶尔同对面的王梧桐对视一眼,惊鸿一瞥,什么都有了。

白天会晤的时候,王梧桐塞了一张纸条给他,约他晚上看月亮,就在饭庄的怡园里面。那天是农历四月十五。

当天晚上,是淮上名流马苔青请执行小组吃饭,临上车的时候,冯知良突然推说腹痛,袁春梅没有起疑,她知道冯知良确实有胃病,交代好好休息,然后就上车走了。

袁春梅走后,冯知良没有回营地小院,眼看载着袁春梅等人的车子出了大门,他才掉转方向,上了饭庄大院的一条小路。他前几天到过怡园,王梧桐和王瑶就住在这里。他知道,这几天王瑶白天在皋城大饭店上班,晚上回师部,据说是加班整理会谈纪要。怡园里除了警卫,就只有一个女佣,王梧桐在这个时候约他到怡园,恐怕要发生点什么事情。他能想象出来那是什么事情,那既是他恐惧,又是他渴望的事情。

走进怡园小门的时候,他的心里有点跳跳的,还有点亢奋,老远看见王梧桐已经在怡园的葡萄架下面等他了,在离葡萄架还有五六步远的地方,冯知良站住了说,梧桐,我来就是要跟你说一句,我们不能这样会面。你我都是军人,分属两个阵营,这样交往会出事的。有什么事情你赶紧说,说了我就走。

王梧桐说,天大的事情也挡不住月亮。你就是走,也得等月亮出来再走。

后来两个人就坐到了一起。王梧桐说,冯知良,你说,像我们这样的,能不能恋爱?

冯知良叹了一口气说,这个我也不知道。

王梧桐往冯知良身边靠了靠,冯知良往旁边挪了挪,王梧桐不高兴了说,你躲什么呀,我又不吃你。

冯知良说,别人看见了不好。我们是两个阵营的啊!

王梧桐说,我最讨厌你说两个阵营,什么两个阵营的,我们是一个国家的,我们都是抗日军人。不知道是哪个该死的想发动内战,搞得我们人在一起,心比天远。我们的那些长官,只会发国难财,升官发财搞女人。你们不要抱幻想了,仗早晚要打起来。

冯知良没想到王梧桐会这么说,他差点儿就感动了,但是很快理智就战胜了感情。冯知良说,你这样说,有什么依据?

王梧桐说,还不明摆着的吗?长官们天天都在算地盘,向上面要装备要编制要兵员,那是干什么,不就是为了打仗吗?我说这些你不会向你们上级报告吧?

冯知良说,这是私人之间的谈话,我当然不会报告。

王梧桐说,你们那个女长官成天侉着个脸,就像个女巫,一点也不讨人喜欢。

冯知良的脑子转开了,他真的动心了,他觉得这个女子真的不像在表演,这个女子真的像是进入了恋爱状态,只有恋爱中的女子才这么没心没肺,才这么无遮无拦。如果这是真的,该有多么好啊,他面对的就不是一个包藏祸心的女特务,而是一个天真无邪的清纯少女,那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就像刚刚升起来的月亮。

王梧桐说,你在想什么?

冯知良愣了一下,突然说,我在想,要是鬼子突然打来就好了。

冯知良也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连忙说,我是说,鬼子要是在这个时候打来了,我就背着你跑。

王梧桐说,那你还愣着干什么,背着我跑吧。

冯知良说,可是鬼子没有打来,我不能背着你跑,我背着你跑,我犯我们的纪律,你坏你们的规矩。

王梧桐突然一下子扑过来说,背着我走吧,就在院子里,哪怕只走一圈,就当鬼子打来了。

冯知良抚摸着王梧桐的背,感觉到身上热血沸腾,山呼海啸,他的两条腿都快支撑不住了,软绵绵的。他知道,王梧桐的房间就在十步之内,只要他抱起王梧桐,那么,今天就是一个特别的洞房花烛夜。他此时真有一点不管不顾的感觉了。

时间似乎过去了很多年,在冯知良的感觉中,每一秒钟都是那样的漫长,每一秒钟他的心灵都在搏斗都在厮杀。终于,他感觉他的腿又长回到他的身上,他的心脏重新按照他的意志跳动,他轻轻地推开王梧桐说,对不起王小姐,时间太晚了,我得回去。

王梧桐抬起脸,泪眼婆娑。王梧桐说,难道,难道我们真的不能在一起?

冯知良说,等着吧,等着和平的那一天,或者等着胜利的那一天。

郭得树听完王瑶的报告,沉思良久,对王瑶说,快了,快了,生米就快做成熟饭了,还差一把火候,一定要让他们上床,一定要把他们抓个正着。

王瑶说,可是,我总不能跟王梧桐明说,必须把他弄上床吧,倘若让王梧桐察觉我们的企图,那就弄巧成拙了。她是真的陷入恋爱当中了,恋爱中的女人是不顾一切的。

郭得树说,王梧桐是个没脑子的女人,而且处在热恋当中,应该不会有所察觉。你以过来人的身份,给她编几个爱情故事,渲染男欢女爱的甜头,刺激她。

王瑶说,问题不在于王梧桐,王梧桐现在连羞耻心都没有了,爱得死去活来,冯知良做什么她都不会拒绝。问题是那个冯知良,他是从太行山过来的,很警觉。

郭得树说,好,我知道了。你们不要放松,三天之内如果不见成效,我们再想办法。

在新编第七师,郭得树有双重身份,一重身份是师部的副官长,另一重身份是军统淮上站的站长,这后一个身份,只有章林坡一个人知道。他手下有一男一女两个干将,男的是师部计划室主任龙柏,女的就是书记员王瑶。郭得树给王瑶布置的任务并不复杂,就是给王梧桐创造条件,激励王梧桐的情欲,把冯知良引诱上床,后面的事情就由龙柏来处理了。

三天过后,这项工作还是没有进展,冯知良不仅没有被王梧桐引诱上床,而且再也不同王梧桐单独会面了。王梧桐利用上厕所的机会,倒开水的机会,传电文的机会,给冯知良递纸条子,冯知良置若罔闻,甚至连军官俱乐部的舞会也不参加了。

王瑶把情况报告给郭得树,郭得树说,奇怪啊,这个人难道真的不食人间烟火?真的是特殊材料制成的,真的水泄不通刀枪不入?是不是他嫌王梧桐长得丑啊,他妈的王梧桐是黑了点。

王瑶说,王梧桐是不漂亮,但王梧桐还是很有风情的,王梧桐的眼睛对男人很有杀伤力。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根据过去的情况看,冯知良事实上已经对王梧桐动心了,差点儿就失控过一次。

郭得树说,去,把龙柏给我叫来。

见到龙柏,郭得树暧昧地说,你去打听一下,看看哪个药铺的那种药最管用。

不到两个小时,龙柏就回到郭得树的办公室说,长官,你要的东西找到了,城东望城岗配种站的牛津散有奇效,给公马用了,一天可以搞三次。

郭得树说,好,给我买十天的剂量。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郭得树又请袁春梅的执行小组吃了两次饭,这两顿饭里,冯知良的饭菜里面有了文章。给冯知良下过药后,郭得树好说歹说,又把袁春梅等人请到军官俱乐部跳了两场舞。

第一次跳舞郭得树就注意到了,冯知良再也不像过去那样翩翩起舞身轻如燕了,老是错步子不说,眼睛还直勾勾地看着舞伴,老是往下看。王瑶陪着冯知良跳了一曲,下来附在郭得树的耳边说,成了,这家伙动手动脚的。

郭得树见时机成熟了,当机立断,布置手下做了个动作,双方执行小组,加上勤杂人员,包括郭得树本人在内,一共有九个人同时患了传染性痢疾,送到随军医院,隔离治疗。

袁春梅等人患痢疾是真的。国军中尉王瑶似乎尤其严重,一天数次紧急集合,捂着肚子小跑,一蹲上茅坑,就扑扑嗒嗒往下流,完全没有了往日矜持高傲的做派。

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这般痛苦,冯知良就是个例外。冯知良也是因为痢疾住院的,但是他拉得并不严重,住院的第二天就基本上止住了。

最近几天,冯知良忽然感到神情恍惚,身上就像被安了一个小炭炉,每时每刻都在燃烧着。白天看见女性,甚至跟袁春梅擦肩而过,他都情不自禁地要多看一眼,而迎面遇上王梧桐,他的眼睛就成了X光透视机,能把里面的物件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夜里更是难受,下面始终硬邦邦的,胀得难受,梦里全是干那件事情,一会儿是同王梧桐,一会儿是同江碧云,有时候还有袁春梅和梁楚韵。

有一次梦得深沉,半夜里病房的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个身影幽灵般地闪进来,他刚要起身,一个热乎乎的肉体拥了过来。朦胧的月光里他看清楚了,那是王梧桐,王梧桐的病号服就像水一样滑落下去,挺起的胸脯在月光里泛着幽蓝的光泽。他猛然警醒,伸出手去奋力推阻,那手却像是安在别人的身上,根本不听他的指挥。冯知良大声呼喊,不行,不能这样,不能犯错误!可是那声音只在心里回荡,还没冲出嗓门,就变成了沉重的喘息,他似乎是被一只手推着拉着,刚刚进入王梧桐的身体,就喷薄而出。

冯知良钻进了天堂。那一夜,他不知道做了几次。压在王梧桐的身上,他还是不满足,他想再深入一点,恨不能把整个人都发射进去,他想永远埋在王梧桐的身体里面,永远……到了后半夜,王梧桐说,知良,你会娶我吗?

他说我不知道,我恐怕活不了多久了,他们会枪毙我。

王梧桐说,要枪毙就把我们一起枪毙吧,到了那个世界,我们还在一起。

冯知良不说话了,泪水无声无息地流。王梧桐俯在他的身上,吮吸着他的泪水,那泪水越吮越多,两个人的泪水汇在一起,遍体横流。

第二天早上,医生来查房的时候,冯知良心虚得不敢睁眼,尽管他已经起了大早检查了病房,王梧桐下半夜走的时候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可他还是心虚,他在心虚中等待,等待袁春梅来传唤他,等待国军的特务来找他,他甚至做好了准备,一旦事情败露,他就一头撞死在病房的墙上。

可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外面风平浪静。他想,够了,就这一夜就够了,神不知鬼不觉,他把一个男人的福全都享了。既然没有出事,那就悬崖勒马,再也不能让那种事情发生了。他真希望那是一场梦,什么滋味都尝到了,什么风险都没有。

到了下午,病房外面突然传来喧闹,原来是五号病房的王瑶病情加重了,已经休克了,被转移到急救病房,国军医生正在抢救。

晚上吃饭的时候,在病号食堂里袁春梅看冯知良的眼光很奇怪,冯知良感觉袁春梅的目光就像刺刀,一直插到他的五脏六腑。冯知良一头冷汗,不敢正视。袁春梅看了一阵说,冯科长,你怎么啦,脸这么白!拉得厉害吗?

冯知良摇摇头,又赶紧点点头说,厉害,一天十八次啊!

袁春梅吃了一惊说,啊,十八次!那还了得!国民党的医生怎么搞的,想把我们弄死吗?

冯知良说,啊,不,不,我说错了,我都拉糊涂了,也就两三次。

袁春梅说,你吃饭有胃口吗?他妈的国民党安的什么心,拉痢疾还给肥肉吃,能吃得下吗?

冯知良说,啊,是啊,是啊,腻味得很。

袁春梅看着冯知良,突然惊乍起来,啊,冯科长你还行啊,你都吃了两碗干饭了,这碗红烧肉被你吃了一大半。

冯知良吓得魂不附体,差点儿没有晕过去,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说,啊,报告袁副政委,拉得太虚了,吃不下去也得吃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

冯知良是在五号病房被捉奸的。

本来,那天晚上他已经痛下决心,再也不做那辱没廉耻的事情了。这是明显的阴谋,这件事情的背景绝不仅仅是王梧桐一个人的情欲。尽管他现在还不清楚是谁设的圈套,为什么要设圈套,但他可以肯定这是圈套。入睡之前,他还特意检查了暗锁,他知道特务都有开锁的功夫,所以又用椅子把门抵住了。想想还是不放心,他连拖带拽,把三屉桌也搬了过去,堵在门后。

可是到了下半夜,他还是睡不着,他在聆听外面的动静。他希望听见那像耗子探路一样轻微的沙沙声,他在恐惧中盼望,又在盼望中恐惧。最后,他起床把桌子和椅子搬开,鬼鬼祟祟溜到五号病房门口。他伸了一次手又缩回来了,再伸一次手,再缩回来一次。他已经不记得这样伸伸缩缩有多少次,反正他后来听到了吧哒一声,就像炸雷一样,把他吓了一跳。他只是在心里跳。好像有个人在身后推了他一把,他的双脚好像已经离开了地面,飞一样飘到了床前,这样,就看见了那个他已经熟悉的身体。

一双温热的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路径已经很熟了,话也不用多说,就像战斗一样,子弹上膛,瞄准目标,发射。

第一次战斗很快就结束了。他再次后悔,再次恐惧。就在后悔和恐惧当中,他用了蛮劲,就像倒腾粮食袋子那样,把王梧桐翻了过来,暗示王梧桐趴下。王梧桐开始不同意,挣扎,但挣扎无效,王梧桐只好按照他的指令趴下。

一支看不见的枪口,就在这个时候对准了他的后脑勺。冯知良只觉得眼前啪啪啪画过几道闪电,两腿一软,瘫在地上。

捉奸的人给了他面子,让他穿好了衣服,然后才拉开电灯开关。龙柏少校背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冯知良说,哈哈,冯科长情场得意啊,就这么几天,就把我们国军的花骨朵摘了,兄弟佩服。

王梧桐火急火燎地蹬好裤子,一边系扣子一边骂,混蛋,你们要干什么,为什么要破坏我们的爱情?

龙柏说,不是你给我们报告的吗,说这个冯科长可能会强奸你,让我们暗中保护啊!

王梧桐愣愣地看着龙柏,突然一头撞过来,龙柏早有防备,倏忽一跳闪过去,伸手抓住了王梧桐的手腕,皮笑肉不笑地说,王中尉,请你尊重国军的脸面,不要在这里表演了,带走!

上来两个士兵,二话不说,一条毛巾捂进王梧桐的嘴巴,把她扭了出去。

就在五号病房里,龙柏扔给冯知良几张白纸,一支钢笔。冯知良说,杀了我吧,我是不会当叛徒的。

龙柏说,没有人让你当叛徒,连叛变的事情都不让你做。我们两家是友军,我们个人是朋友,朋友之间应该帮忙是不是?

冯知良说,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

龙柏说,我们请你做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你们的陈旅长是我们新编第七师最可靠的朋友,抗战时期曾经帮助国军做过很多事情,比如官亭埠战役,你非常清楚。你给我们写个证明,以后陈旅长过来了,是要当大官的,这些证明材料对于陈旅长加官晋爵都是有好处的。

龙柏说,袁春梅的病房就在后院,我们可以随时把她请过来。当然我们也可以采取其他办法让你风光,你奸污国军女军官的照片,我们随时可以提供给新闻界,让你名满天下。

冯知良汗流浃背,几乎虚脱,把脑袋歪在椅子上,闭上眼睛,两行泪水从眼角不可遏止地往外涌,嘴里念念有词,一失足成千古恨啊,祸水啊……

龙柏说,别装蒜,你说你是帮助陈秋石升官,还是要把贵军的名声搞臭,哪个后果更严重,你掂量吧。

冯知良呆若木鸡,脸色由红变白,再变紫,再变黑。他最终选择了他认为后果最轻的那条路,写了一份《关于陈秋石配合国军抗战的证明》。

第二天上午,冯知良也被转移到急救室,郭得树在那里抖搂他写的那几张纸,脸上露出和蔼慈祥的笑容。郭得树说,很好,很好,听说你在太行山就是陈秋石的参谋,知根知底啊!不过,这个东西还得改一下,就改几个字。

冯知良说,我的良心已经喂狗了,我已经丧尽天良了,我不能再为虎作伥了。

郭得树说,你都丧尽天良了你还怕什么?就改几个字。你和王梧桐有情有义,本长官成人之美。在你逗留淮上州期间,我可以向你保证,一是对你们的事绝对保密,二是保证给你们创造条件,三天让你当一次新郎。

经过昨夜的惊吓,冯知良差不多已经忘记了那说不清道不明、酣畅淋漓的痛快,听郭得树这么一说,残存在体内的牛津散又开始起作用了,就像瘾君子的发作了烟瘾,冯知良的脸又开始发白了,他几乎是用最后的力气说,那我得看看,怎么个改法?

郭得树说,说开了,改了比不改对你更有利,改了之后,你的这个材料就不是向新编第七师提供什么狗屁证明了,而是向你的上级敬献的一份厚礼,你的所有行为都可以理解为对你的组织负责。

赵子明遇到了天大的麻烦。

年关前后,他到江淮军区受训,曹泗安政委详细了解了淮上支队的情况,其中一个重要的内容就是陈秋石的问题,当时已经决定淮上支队整编为野战旅了,曹政委没有说陈秋石担任旅长是不是合适,而是问赵子明,由他兼任旅长是不是合适。赵子明当时有点纳闷,说实话,他不是不想兼任旅长,但是他有很多顾虑,他兼任旅长陈秋石怎么办,部队会不会有看法,再说,军事上他和陈秋石相比,差距不是一般的大。

赵子明最后说,我兼任旅长不合适,我和韩子君同志,还有支队的其他同志,都认为陈秋石同志担任军事主官是恰当的。

曹政委说,这个我知道,韩子君同志给省委和军区都写了报告,一是请求把他自己降为副职,由陈秋石担任司令员。韩子君这个同志高风亮节,难得。但是陈秋石嘛……曹政委沉吟片刻才说,怎么说呢,就军事才干而言,这个同志确实出类拔萃,可是我们的斗争也不全是军事斗争啊,高级干部尤其要看政治觉悟。

赵子明说,陈秋石的政治觉悟不低啊,在官亭埠战役中,不仅运筹帷幄,而且身先士卒,在他的指挥下,整个战役全盘皆活。

曹政委说,问题就在这里,就是这个官亭埠战役,给我们惹来了麻烦,有人说官亭埠战役实际上是牺牲我们的部队,帮国民党的忙。

赵子明蒙了,半天才说,官亭埠战役从作战计划到实施,都是经过军区批准的啊,虽然客观上帮忙,但是这是抗日啊,无可非议。

那次谈话之后,赵子明一直忐忑不安,他生怕给自己搞了个旅长兼政委,那他就算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好在,整编命令下达后,陈秋石还是被任命为淮上独立旅的旅长,只不过任命文件上有一个特殊的后缀,就是政治委员有最后的决定权。

半年过去了,麻烦又来了。

江淮军区接到淮上独立旅作战二科科长冯知良署名的一份检举材料,名为《关于陈秋石同国军的交往》,里面列举了陈秋石在进入大别山后,曾经在各种场合下散布的错误言论。

陈秋石同志指示,大局为重,对于国军部队,能不打尽量不打,能小打尽量不大打,能假打尽量不真打。陈秋石有个奇怪的理论,所谓三流的指挥员被敌人消灭,二流的指挥员消灭敌人,一流的指挥员既不被敌人消灭,也不消灭敌人。在这个理论指导下,我部对国军的多次挑衅避而不战。

冯知良的信里还举了一个例子,信中说,“在官亭埠战役中,因为主力团团长祁深奥不愿意给国民党军当炮灰当看门狗,陈秋石勃然大怒,欺负祁深奥不识字,从口袋里掏出地方干部刚刚送来的情报,假传这是司令员韩子君和政治委员赵子明授予他的独断专行权力,有违抗命令者格杀勿论,威逼祁深奥同志。祁深奥同志含泪接受了这个命令,亲自率领敢死队前出官亭埠,与敌短兵相接。陈秋石同志居心叵测,迟迟未派遣增援部队,导致祁深奥身中数弹,壮烈牺牲。祁深奥同志殉国前高喊,我不是被鬼子打死的,我死在国民党的手里。”

信的最后说,我们不否认陈秋石在抗战中战功卓著,但是在对国民党军队的问题上,陈秋石同志确实态度暧昧。

据说军区首长看了这封信,非常震惊,同新编第七师紧急交涉,派出特派员赴淮上州找冯知良核实,冯知良明确答复,这份举报材料就是他写的,内容句句属实,证人还有刘大楼、张于今、马东晨……

军区党委紧急会议结束十分钟后,一份密电越过千山万水,到了赵子明的手上:即令陈秋石同志离职养病,赵子明同志兼任淮上独立旅旅长,刘汉民任该旅副旅长兼参谋长,袁春梅同志为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

赵子明手捧密电,半天做声不得。别人可以不清楚,但是他不会不清楚,在这封电报的背后,还隐藏着什么。

煎熬一直持续到晚饭后,赵子明约陈秋石到杜家老楼圩沟外面散步。走了一圈又一圈,赵子明还是不说话。

赵子明不说话,陈秋石也不说话。

走到太阳西下,月牙初现,赵子明开口说话了。赵子明说,走了一圈我不说话,你就该知道是什么事了。走了两圈我不说话,你就该知道出什么事情了。走到三圈我不说话,你就该知道怎么办了。

陈秋石说,老赵,这次我犯了哪个天条?

赵子明说,一封举报信,军区的结论是右倾。

然后就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陈秋石说,哦,没想到我给同志们造成这样的误会,这个同志警惕性很高啊,他反映的问题,除了祁深奥牺牲前的那声喊我没有听见,其他的差不多都是事实。不过我想知道,这个举报我的同志是谁?

赵子明说,这是绝密,连我也不知道,你就更不要打听了。

陈秋石淡淡一笑说,好,我接受处理。

赵子明说,我都安排好了,在南岳书院,你的警卫员和厨师都可以带上。还可以带一个参谋。

陈秋石笑笑说,这种事情我遇到的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全明白。我能不能自己提个要求?

赵子明说,只要我能做到,必然满足。

陈秋石说,我要带上我的马。

赵子明怔了一下,断然说,这个不行,绝对不行。

陈秋石说,那你准备把我的马交给谁?

赵子明说,这个我自然会有安排。老陈你放心,我会派专人负责你的老山羊,我们把你的老山羊像大爷一样伺候,直到组织上给你做出结论,我会完璧归赵的。

陈秋石点点头说,也好,那就拜托了。我这一辈子,没有什么亲人了,我的老山羊就是我的亲人。我还问你一句,这次我万一过不了关,我要是死了,我的老山羊随便你们怎么处置好了,你们杀了吃肉都行。不过我可警告你,那时候我和我的老山羊又走到一起了,你就不怕我们两个的阴魂跑去找你算账?

赵子明的脸在刹那间变得苍白,看着陈秋石说,老陈,也不要说得那么悲壮。根据我的观察,这次处理,军区是有所保留的,你不会有事的。

第九章

梁楚韵是从新编第七师的一名军官嘴里得知陈秋石被革职软禁消息的。乍一听,她不相信是真的。她到一楼找冯知良,冯知良心里一虚说,是的,我也听说,陈旅长……离职了。

梁楚韵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向冯知良逼近了一步,没有对象地质问,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亲痛仇快的事情?陈旅长是什么样的人,铁证如山,有目共睹,难道你们这些人都是睁眼瞎吗?

冯知良本能地往后退了退,吃惊地看着梁楚韵说,小梁,你怎么啦?这是党内斗争,再说人事变动也是正常的,不是我们下层干部能够左右的。

梁楚韵说,什么党内斗争?这肯定是阴谋。让陈旅长丧失军事指挥权,这是我们的敌人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可是我们却帮助我们的敌人做到了。

冯知良一头冷汗、面如死灰,摇晃一下,差点儿没有倒下去。

梁楚韵去找冯知良的时候,并不知道陈秋石事件的始作俑者就是冯知良,她只是想找个人发泄而已。从冯知良的住处出来,她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无视滂沱大雨,漫无目的地徘徊在雨中,在皋城大饭店的后花园里找了一个凉亭坐下,泪水和雨水一起流淌。这个时候充斥在她心里的,是陈秋石那清瘦清秀的面容,那胸有成竹的身躯,那不容置疑的手势。漳河峪战斗中陈秋石驾驭老山羊驰骋敌阵的雄姿,官亭埠战役陈秋石运筹帷幄的严峻,鸿门宴上大获全胜陈秋石高举酒杯的翩翩风度……

梁楚韵这天在皋城大饭店的后花园里枯坐了很长时间,直到晚饭前,她才拖着一身雨水和沉重的步子,回到前楼。在楼下她就看见袁春梅房间的灯在亮着,她站住了,只有片刻的迟疑,就义无反顾地上楼去敲袁春梅的房门,声音很重。过去她怕那个一脸严肃的女首长,还有点排斥。但是现在她不管不顾了,她像落汤鸡一样出现在袁春梅的面前,迎着袁春梅惊愕的目光,毫无惧色。

梁楚韵说,袁副政委,你应该知道的。

袁春梅说,我知道什么?我倒是要问问你,究竟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让你火烧屁股地一身泥水兴师问罪?

梁楚韵怔怔地看着袁春梅,看袁春梅一脸无辜,不像是说假话,就有些不知所措了,说话也不那么理直气壮了,嚅动嘴唇说,怎么,难道,难道袁副政委你真不知道?陈旅长被软禁了!

袁春梅不动声色地说,我当然知道。怎么,这件事情跟你有关系吗?

袁春梅这么一问,反而把梁楚韵问愣住了。梁楚韵说,当然有关系。我是淮上独立旅的一员,淮上独立旅最高指挥员的命运也关系到我们所有人的命运。

袁春梅说,你是说,关系到你的命运你就有权过问?真是天大的笑话!我告诉你,淮上独立旅的人事变动,不要说跟你没有关系,就是跟我也没有关系。这是上级的事情。

梁楚韵把湿军装脱了下来,挎在胳膊上,抬起头来,把湿漉漉的头发往上一掠说,袁副政委,陈秋石的事情,即便跟你没有关系,但是跟我关系重大。我想你可能已经知道,我是陈旅长,陈秋石同志的爱人。

袁春梅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梁楚韵,突然笑了,苦笑。袁春梅问,我知道,在百泉根据地的时候,成城司令员有意让赵子明和廖添丁做媒,把你介绍给陈秋石。可是有结果吗?你得到陈秋石的认可吗?你知道为什么吗?傻姑娘,我来告诉你,陈秋石的心里根本就没有你。

梁楚韵说,我也知道,陈旅长对你一往情深。

袁春梅又笑了,还是苦笑说,小梁,我知道你会这样想的,我和陈秋石早年是有一段感情纠葛,但那是历史了。我可以告诉你,他的心里不仅没有你,也没有我。他的心里没有爱情,只有战争。

杜鹃花在山坡上一片一片地开,淠史河水在太阳下面一跳一跳地流,陈九川在山腰的小路上大步流星地走。他的屁股后面是驳壳枪,驳壳枪的后面是两个兵,兵的手里拎着铁锹和草纸。

小晌午,陈九川绕过北坡,来到他娘的坟前,蹲下去刚要烧纸,突然发现有一堆灰烬。陈九川站起来了,手搭遮棚四下看了看,四周空荡荡的,只有林子里的鸟在叫。

烧完纸,就开始包坟,铁锹铲土,修补坟坡。包坟的时候陈九川就在纳闷,他这天来得够早了,还有谁比他更早呢,也许是万大叔呢。

自从那天万寿台跟他说了他娘最后的一些事情,他就放松了对万寿台的戒备和仇恨。他知道,万寿台和他娘没有什么事情,万寿台这个人其实很憨厚,对他也不薄。在万寿台那里,他后来又知道了他娘的一些事情,万寿台甚至跟他讲,他爹是一个书生,是上过洋学堂的,仪表堂堂。可惜的是,他娘在万寿台面前从来不提他爹的名字,他娘对他爹的称呼是,那个死鬼。

陈九川当真成了一条壮实的汉子,阔脸浓眉,小眼睛似乎也略微大了一点,给部队训话,声若洪钟,气势咄咄逼人。这个清明节,是他第一次正式的祭奠他的母亲。

陈九川在母亲的坟前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嘀咕道,娘,部队要准备打大仗,往后儿子也许不能常回来看你。娘,你想儿子的时候,就听听树林里的鸟叫,那就是儿子派来给你老人家送信的,儿子又打胜仗了……

祭奠完毕,陈九川直起腰,想了想,迈开步子,环绕母亲的坟墓,又转了两圈,然后招呼两个兵,走吧。

走了几步,陈九川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又回过头来,围着坟墓转了两个大圈,终于发现了两行脚印,准确地说,是三只脚印。

快到山根二道弯的时候,他终于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他看见了一个人影,远远地,在二道弯西边的毛竹林里时隐时现。陈九川甩开长腿追了过去。那个影子就像个幽灵,他加快步子,影子也跑得飞快。

离二道弯还有半里路的时候,前面的那个影子倏忽一闪,不见了。陈九川心下起疑,把驳壳枪抽了出来,擎在手上,哈腰钻进林子,搜索前进。右前方的土坎子附近传来一阵窸窣的声音,陈九川打了一个寒噤,就地一滚,以短兵相接的战术动作滚到土坎子前面,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纵身一跃,饿虎扑食一般从天而降,稳稳地骑在隐藏在土坎背后那人的身上,伸手抓住那人的头发,一把扯过来,顿时傻眼了。

土坎背后的人是方艾蒿。

陈九川呆若木鸡,但还是不松手,厉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方艾蒿说,我来给黄大婶上坟啊。

陈九川说,那你跑什么?

方艾蒿说,我怕。

陈九川说,你来给我娘上坟,我难道会吃你?

方艾蒿说,那我也怕。人家都说,陈九川杀人不眨眼,我怕你开枪。

陈九川哈哈大笑,这才把枪收起来,认真打量方艾蒿。方艾蒿再也不是过去那个蓬头垢面的小丫头了,她已经是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了,原先骨瘦如柴的身躯就像注了酵头,面团般地发了起来,虽然穿着对襟褂子,胸脯还是隆出了模样。

陈九川看得眼直,差点儿就动起了手脚。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问,方艾蒿,你刚才说,你是来向我娘道别的,这是怎么回事?我娘死的时候,是不是对你说过什么话?这些年你在哪里,我为什么找不到你?

方艾蒿站起来,拢了拢头发,抻了抻衣襟说,陈九川,我知道你会找我,这些年我也在找你。你犯事之后,刘副团长派人把我送到兵工厂,明里说是照顾黄大婶,其实就是监视黄大婶,怕她寻短见。可是后来她老人家还是没有想开……

陈九川问,这么说,我娘她真是自己跳下去的?

方艾蒿说,黄大婶临死的时候我不在边上,但是她前一天当真对我讲过,说九川没命了,她也不活了。

陈九川没防备,鼻子一酸就嚎出声了,娘啊,儿子对不起你,儿子害了你啊……刚嚎啕两声,戛然而止,对方艾蒿说,你接着往下说吧,我娘最后对你说了什么?

方艾蒿涨红了脸,抬起头来,又赶紧垂下,含糊不清地说,九川哥,恐怕你也知道了,黄大婶她最后的心愿就是……就是让我……嫁给你,管住你。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方艾蒿吓了一跳,扬起脸,更被陈九川的表情吓住了。陈九川的脸被欲望的火焰燃烧的快要扭曲了,连嘴唇都歪了。陈九川突然变得不会说话了,只会说几个字了,方……艾……蒿,方……艾蒿,方艾……蒿……

方艾蒿惊呆了,她明白了他是怎么了,她顿时也是浑身哆嗦,拔腿想跑,可是两腿发软,根本挪不动步子。她说陈九川你怎么啦,你怎么这样啊?

陈九川似乎已经完全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了,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了什么,老天爷都听不懂。陈九川一边嘟囔一边向方艾蒿逼近,猛地一把揽住她,老鹰捉小鸡一般,干脆利落地把她放倒在石板上。方艾蒿想喊喊不出来,只是乱踢乱抓,陈九川二话不说,三下五除二就把她的裤子给扒了。

方艾蒿拼命挣扎,嗓门里发出嗡嗡的声音。方艾蒿说,陈九川,你要犯事啊,你还想被公审吗?……

方艾蒿突然一口唾沫飞了过来,落在陈九川的脸上。陈九川伸手摸了一把,粘在手上的,除了唾沫,还有血。陈九川说,方艾蒿你记住了,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女人了。

方艾蒿冲陈九川恶狠狠地说,我昨天还不知道会不会给你当女人,今天知道了,我不会当你的女人了。

动身之前,陈秋石狠狠地发了一通火,这是他进驻西华山庄之后第一次发火。

陈秋石的火是冲着史吉合发的。史吉合是旅部派给陈秋石的参谋兼副官。当时,当赵子明告诉陈秋石要派史吉合随从的时候,陈秋石冷笑说,我现在又不指挥打仗,既不需要参谋,也不需要副官。要派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没有关系。

赵子明解释说,也不完全是为了监视你,你身边确实需要一个懂得战术的人当随从,你随时有什么战术高见,他也好记下来,万一你牺牲了,也给部队留一笔财富。

陈秋石到了南岳书院之后,一头扎进去住了两个多礼拜,哪里也没有去。这里除了史吉合,还有三团刘锁柱带领的两个排,其中一个排负责守点,另一个排明确任务是给陈秋石当警卫。两个礼拜后,陈秋石提出要去觉灵寺进香,史吉合当然要随行。但陈秋石偏偏不让他随行。陈秋石说,我去觉灵寺进香,既不是政治行为,也不是军事行为,纯粹个人行为,你去干什么?

史吉合说,首长,我是奉命保护你的,你出行,我怎么能置身于外呢?

陈秋石说,史吉合,你要搞清楚,我是离职养病,不是来坐牢的,我还是穿军装带手枪的。你要是不放心,把我的枪下了好了。

史吉合苦笑说,首长,我知道你是离职养病,可是我的任务就是跟着你。请首长体谅下属的难处。

陈秋石火了,把手枪往桌子上一拍说,史吉合,他妈的虎落平川被犬欺,老子今天偏不让你跟着,你要是跟着,不是你开枪,就是我开枪。

天气是好天气,风轻云淡。

陈秋石拎着一根竹制的拐杖,健步登上觉灵寺东边的妙皋峰山腰,在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松树下站定,转身看着气喘吁吁的刘锁柱和他身后的兵,得意地笑说,就你们这脚力,还想监视我?

刘锁柱满头大汗跑上来说,首长,你搞突然袭击,说好了到觉灵寺,你半途改道又到妙皋峰,追兵不如逃兵快啊!

陈秋石哈哈一笑说,刘锁柱,我且问你,假如,我就从妙皋峰往东走,你会采取什么样的措施?

刘锁柱怔了一下,吸吸鼻子,哭丧着脸说,我刚才已经勘察了这个山头的地形,首长你要是逃跑,跑到前方的独立树下,我会开枪,朝天上打。你要是继续逃跑,跑到山下的茶园之前,我的枪口会从天上移下来。

陈秋石脸上的表情在骤然间冷峻下来,站住,居高临下地看着刘锁柱,刘锁柱受不了陈秋石的目光,把脑袋低下了。陈秋石说,很好,你做的是对的。可是我不会给你开枪的机会。我要是逃跑,我就会选择另外的路线,比如刚才路过的石板岩,我往下一跳,就是毛竹林,进了毛竹林,就是石沉大海,往东不到半里路,就是国军防区。而路过石板岩的时候,你们还在我身后二十米以外,我完全可以逃脱。

刘锁柱吃了一惊,警惕地看着陈秋石说,首长,你还真打算逃跑啊?

陈秋石哦了一声,正要说话,又停住了,伸手一指问,刘锁柱,你往西边看,那是什么?

那里是国军。

刘锁柱吃了一惊,扭头往西看,一看不要紧,果然是一队国军官兵。

陈秋石说,把望远镜给我。

刘锁柱不敢怠慢,赶紧摘下腰里的望远镜递了过去,这一瞬间,他感觉陈秋石又恢复了旅长的威严,说话又是命令的口气了。

看了一阵子,陈秋石把望远镜还给刘锁柱,若有所思,自言自语地说,奇怪啊,他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陈秋石看见了杨邑。尽管隔着一个山头,但是顺着阳光,他还是看清楚了。望远镜中的杨邑似乎敏锐地感觉远处有人观察他,停住步子,对身边的军官说了几句什么,几个人加快了步伐,很快掉转方向,不多一会儿就消失了。

陈秋石从远处收回目光,招呼刘锁柱说,来,坐下,我来考考你。你们都过来,把我包围起来。

几个兵站着不动,刘锁柱一挥手说,都过来,首长要给咱们上战术课了。

兵们犹犹豫豫地围拢过来,以陈秋石为中心,围成一个圈,坐下了。

陈秋石说,好,假如我们用一个团的兵力防御,主防御阵地应该设在哪里?

刘锁柱说,从这一带地形看,应该是在觉灵寺主峰和妙皋峰之间,南边是淠史河,北边是乌龙山天险。我们脚下这条路应该是捷径。其兵力部署应该是纵深配置,而我扼守这两边的制高点,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效果。

陈秋石高兴了,拍拍刘锁柱的肩膀说,好,刘锁柱,你会打仗了,当个营长凑合。不过,你说的是常规打法,真的打起来,情况是千变万化的。首先,敌人进攻西华山根据地,不一定选择南线;第二,即便选择南线,除了我们所掌握的通道,应该还有我们不知道的路线;第三,国军目前已有美式机械化装备,其炮火大有改善,其进攻战斗越来越趋向于炮火准备,也就是说,首轮采取炮火覆盖、炮火摧毁、炮火杀伤的办法。步兵还没有发起攻击,我前沿阵地就基本上瘫痪了。而在妙皋峰和觉灵寺之南、之东,他的炮兵阵地应该设在哪里呢?

陈秋石也进入沉思状态,盯着地下,捏着一块小石头,如入无人之境,比比划划,画出很多纵横线条,好像未来西华山战区的山山水水都在眼下这块面盆大的坡地上。陈秋石画画停停,眉头时松时紧。

等了很长时间,刘锁柱才小心翼翼地问,首长,反动派真会进攻西华山根据地吗?

陈秋石没有回答。

陈秋石现在想的是另外一个问题,远比防御国军进攻西华山根据地还要重要的问题。陈秋石看到了那条河,那条在官亭埠战役中起了至关重要作用的河流。那个冬天的大雪变成一河浩荡东去的大水,百船连营,简直就是赤壁。

陈秋石突然站了起来,问刘锁柱,官亭埠战役,截击日军辎重,是不是你的队伍?

刘锁柱说,是,当时是我和许得才的两个连,袁副政委指挥的。

陈秋石又问,那些铁皮筏子现在在哪里?

刘锁柱说,我们缴获了一部分,但是没有来得及运走。我们跟随袁副政委增援官亭埠,后面的情况就不知道了。

下山的时候,刘锁柱问,首长,不去觉灵寺了?

陈秋石说,我说过要去觉灵寺吗?

下山的路走得快了些。这一路上陈秋石不像刚来的时候谈笑风生,而是沉思不语。

过了觉灵寺山根,陈秋石问刘锁柱,你还记得吗,在杜家老楼的时候,你跟我说,陈九川母子刚到东河口的时候,你是见过的,你能不能给我描述一下当时的情景,譬如黄寒梅的长相,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操的是哪个地方的口音。

刘锁柱说,长相嘛,陈九川他娘实在不俊俏……脸大,方脸盘子,像男人的脸。

陈秋石说,口音,你听她说话像哪里的口音?

刘锁柱愁眉苦脸地想了一会儿说,这个我说不太好,好像是大别山里的,那天她总共也没有讲几句话,何况那时候我也才十来岁,不晓得她是哪里口音。

陈秋石说,那你再回忆一下,陈九川娘儿俩到东河口,是哪一年的事?春夏秋冬。

刘锁柱说,让我算算。算了一会儿,刘锁柱说,报告首长,是民国二十三年的春天。

再往下走,刘锁柱的心里就犯开了嘀咕。刘锁柱不是个笨人,陈秋石几次询问陈九川的情况,尤其是对陈九川的身世来历感兴趣,恐怕不光是因为陈九川打仗勇敢,恐怕还有更深的背景,那么是什么呢?他也风言风语听说,陈秋石早年离家出走参加红军,留下一个刚满月的儿子。按照时间推算,他的儿子应该同陈九川差不多的年纪。想到这里,刘锁柱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还不到晌午开饭的时候,陈秋石一行回到南岳书院,快进大门的时候,陈秋石突然停住了步子,两眼发直,两手颤抖。刘锁柱等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东张西望,突然,刘锁柱就像屁股被谁踢了一脚,嗷的一声叫了起来,首长,你看,你看,你的老山羊!

陈秋石站着没动。那老山羊早已看见陈秋石,起先慢跑,渐渐放开蹄子,一路撒欢跑了过来,一直跑到陈秋石的面前,把脑袋拱进陈秋石的怀里,上下磨蹭。

陈秋石顿时泪流满面。

被软禁的最初时光,陈秋石感到自己的心灵获得了很大的自由,精神充分松弛下来,可是两天之后就耐不住寂寞了。淮上州的形势是什么样子,他不清楚,没有电报,没有敌情通报,没有战斗总结,这样的日子他过不来。

在南岳书院住下不久,陈秋石让史吉合在客厅里挂了一幅他亲手绘制的《淮上州军事形式地形图》,饭后无事,就召集史吉合、刘锁柱和刘锁柱手下的一个连长、两个排长开会,美其名曰南岳军校。

南岳书院是个好地方。不管外面的世界怎样波谲云诡,这里却始终是清静的,直到老山羊和梁楚韵的到来。

那天,当他和刘锁柱等人从妙皋峰下来,回到南岳书院的时候,老山羊的出现立即让他预感到发生了什么大事。果然,史吉合很快就从南岳书院奔了出来,表情复杂地向他报告,首长,出事了,出大事了。

陈秋石平静地问,到底是什么事?

史吉合说,有人冲进山庄,问哨兵你的住处。我们不告诉,她还骂人。你回去看吧,一看就知道了。

陈秋石笑笑,没说话。凭直感,他知道不是敌情。

哪里想到,比敌情还要复杂。陈秋石一行匆匆回到住处一看,他的那间客房完全变了样子,地被扫过了,桌子上的东西也被重新码放,铺上多出一床被子。迎着他惊愕的目光,梁楚韵从木板桌前站起来,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陈秋石马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厉声喝道,你这是干什么?

梁楚韵说,报告首长,我来和你一起坐牢。

陈秋石火了,气得脸都青了,结结巴巴地说,梁楚韵同志,请你尊重我,也尊重你自己!

梁楚韵也严肃起来,眼眶里还汪了一层水雾,看着陈秋石,期期艾艾地说,陈旅长,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可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在太行山,在百泉根据地,同志们都知道,我是组织上介绍给你的爱人,可你从来不拿正眼看我。我理解,你是个指挥员,是个战术专家。我在等待,我在等待中真的爱上了你。如今你身陷囹圄,已经不再肩负重任了,你也该得到你应该得到的爱情了。也许我冒昧了,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这样,我将和你在一起,绝不分离,哪怕杀头!

陈秋石良久地看着梁楚韵,突然一声苦笑说,他妈的这是怎么搞的,怎么搞出这么个节外生枝的爱情?

他回首四顾,身后已无一人,史吉合和刘锁柱都在门外探头探脑。

陈秋石无奈,从床边搬出太师椅,一屁股坐下去,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

梁楚韵说,陈旅长,请你不要责怪我。你知道,我是个编脚本的人,我编了很多脚本,但是,这一次我要用我的行动编一个无字的脚本。革命者的爱情应该是浪漫的。

陈秋石睁开眼睛,看着梁楚韵,缓缓地摇了摇头,半天才说,梁楚韵同志,我真是被你搞糊涂了,你简直是在搞恶作剧。我们之间有什么爱情可谈?我从来就不知道有组织上把你介绍给我这么一说,就是有,爱情这东西也是两厢情愿的事情,也不能搞包办代替啊!再说,你知道我的儿子今年多大了吗?他要是还活着,比你只小两三岁,今天应该是十八周岁一个月零四天,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梁楚韵说,我知道,这什么也不意味,革命者的爱情是没有年龄限制的,你知道赵旅长比他爱人田秋韵大多少吗?大了十五岁,而你只比我大十四岁。

陈秋石不说话了,看着梁楚韵继续苦笑,摇头晃脑。苦笑了一阵,陈秋石把头抬起来了,对梁楚韵说,你还是个孩子,年轻人总是意气用事。这件事情我不再批评,但是你要理智。你的心意我接受……

梁楚韵说,陈旅长,你知道我是怎么来的吗?在淮上州我听说你被革职了,我恨不能当时就飞到你的身边,给你安慰,分享你的磨难。回到杜家老楼,我有几个夜晚,坐到天亮,我天天都在打听你的去向,可是没有人告诉我,我找不到你。后来,就是昨天晚上,我们的老山羊,我们最亲爱的战友,老山羊它出现了。你知道吗,在大别山,除了你,没有任何人能够骑上老山羊的脊背,可是昨天,它主动找到了我,它跪在我的面前,让我骑了上去,然后它驮着我,一匹马和一个人,在战火还没有灭尽的山区,跋山涉水,连路都不用问,就直接找到这里,就来到了你的身边,你说这是天意还是神意?你问问它吧,问问我们的老山羊,你不接受我,你还能辜负它吗?

梁楚韵说得动情,霎时热泪滚滚,最后竟然放声大哭,哭声里有激动,也有委屈。

陈秋石下意识地往门外看去,这一看他又吃了一惊。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山羊也来到门口,两只湿漉漉的大眼睛正在向里张望,看见陈秋石注意到它了,它似乎有点羞怯,把脸稍微偏了一下。

陈秋石心里不禁暗暗叫奇,半天没有说话。他此刻已经明白了,眼前这个姑娘,不仅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也被老山羊冲昏了头脑。当下硬着头皮没法解决,还是采取缓兵之计。陈秋石说,好了,小梁同志,我都知道了,我全明白了。关于爱情的问题嘛,我们可以从长计议。我虽然离职修养,可我还是一个高级干部,我们不能把笑柄留给同志,更不能留给敌人。

梁楚韵抬起泪眼说,陈旅长,你不能撵我,我从昨天下午到现在,粒米未沾,滴水未进。

陈秋石说,你既然来了,就先住下。但你现在就住在我这里,绝对不合适。这样,南岳书院房子有的是,我让史参谋再给你找一间房子,你住下歇歇,抽空我们慢慢地培养感情,好吗?

梁楚韵这才不闹了。

把梁楚韵安抚妥帖之后,陈秋石给赵子明写了一封信,谈了他对当前淮上州战局的分析。信里没有提到梁楚韵的事情。他想等几天再说。

第三天,派出去的通信班带回了赵子明的密信,让陈秋石深感失望。陈秋石让史吉合再派出通信班,又给赵子明送了一封信,更详细地阐明了他对当前国军兵力调整的怀疑,他怀疑杨邑的一旅已经部署在西华山当面。这次赵子明回信明确答复,老陈的判断正确,杨邑一旅已陆续进入肥西的尚派河和岳西的马尾镇。

过了两天,赵子明亲自来到南岳书院,还带着刘大楼和冯知良等人。梁楚韵一看这架式就慌了,她以为是来抓她的。

赵子明到南岳书院是就国军调防的问题来请教陈秋石对策,同时根据军区的指示,把陈秋石转移到杜家老楼。但是陈秋石坚持不走,陈秋石说,请神容易送神难,你们把我弄到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让我当了两个多月睁眼瞎,我回去干什么?

赵子明说,据内部情报,国民党反动派正在上天入地侦察你的去向,我怕你在这里不安全。

陈秋石说,我和国民党反动派是一家的,他们侦察我,我有什么不安全?说不定他们找到我,还给我送好烟好酒呢。

赵子明苦笑说,老陈你怎么这样想?我跟你讲,想让你转移到杜家老楼,不是对你进行防范,而是想让你参与指挥。你小气了,就这点委屈都受不了,还给组织上摆架子!

陈秋石说,我不是给组织上摆架子,而是给你扫清绊脚石。我回到杜家老楼,你的军事指挥权就会受到削弱。

赵子明说,你老陈可以恨我,但你不能小看我。我兼这个旅长,不是我自己要的。哪个王八蛋愿意兼这个旅长,我也是被逼的。我琢磨,没准这是军区搞的韬光养晦,故意把你藏起来,麻痹敌人,同时让你养精蓄锐。一旦开战,你出其不意浮出水面,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陈秋石说,那好,你就让我留在南岳书院。同时,把你刚才的想象加以渲染,传播出去。让反动派搞不清楚,我到底是被养起来了还是真的受贬。

赵子明又沉思了片刻说,老陈,有道理,给他们把水搅浑。

陈秋石说,山中只一日,世上已千年。老赵,你们在杜家老楼,吃香喝辣,吆五喝六,可我呢,我这日子也过得太清苦点了吧。

忙里偷闲,陈秋石跟赵子明商量,设计把梁楚韵弄回旅部去,赵子明装聋作哑。赵子明说,啊,这个事情嘛,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这南岳书院一群秃驴,多个女同志也不是什么坏事。你老陈身正不怕影子斜,你操那个心干什么?

陈秋石急了说,老赵,你简直是不安好心,毁我一世英名。

赵子明说,笑话!你有什么英名?我又怎么毁你的英名!人家有情有义,我不能当半吊子你说是不是?就让她在这里红袖添香,也算是组织上对你的弥补。

赵子明不仅没有打算把梁楚韵弄走,还召集南岳书院的干部开会,明确表示,南岳书院所有的干部都要对陈秋石同志的安全负责,梁楚韵同志尤其要照顾好陈秋石同志的起居,当好生活副官。在这个公开的场合下,赵子明还不怀好意地公开揭露了陈秋石要把梁楚韵弄回旅部的阴谋。赵子明说,陈秋石这个人有很多优点,但是也有一个缺点,就是歧视女同志。人家梁楚韵同志冒着生命和革职的危险,跋山涉水地来看望他,他刚才居然鬼鬼祟祟地建议我给梁楚韵同志另外分配工作,让梁楚韵同志离开南岳书院,太无情无义了。

一席话说得陈秋石哭笑不得。

晚饭前散步的时候,陈秋石不满地说,老赵,你跟梁楚韵说那么多干什么?陷我于不仁义啊!搞出问题你负责吗?

赵子明说,搞出什么问题?咱们一起从太行山过来的,组织上给我介绍田秋韵,我笑纳了,你倒好,婉言谢绝。你是什么意思?就显得你清高我自私?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梁楚韵把你搞臭。

陈秋石当真气愤起来,说老赵你太阴险了,晚上坚决不给你吃肉。

可是陈秋石说了没用,等他和赵子明回到餐厅,酒席都摆好了。不仅杀了一只鸡,蒸了一块腊肉,还有刘锁柱的队伍从淠史河里摸来的鱼。赵子明一坐到桌子边上两眼就放光,吆喝道,啊,这么多好吃的东西!老陈,我恨不得也被革职,到南岳书院养一个假病。

赵子明在南岳书院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陈秋石把他送出两里开外。陈秋石问,老赵,你还记得官亭埠战役缴获的那些铁皮筏子吗?

赵子明说,我记得老韩当时跟我商量,让民运科发了一些给淠史河沿岸老乡,感谢支前。还有一些拉到兵工厂,回炉炼铁做炸弹了。

陈秋石失声叫道,你们怎么能那样处理,太没有战略眼光了。那是作战物资啊!

赵子明不悦地说,老陈你这是什么话,你还真的以为离开你,大别山就没有军事指挥员了?我告诉你,那是做给章林坡看的,因为章林坡要清查战利品,我们就放风说铁皮筏子奖励参战百姓了。藏之于民,取之于民,你要是觉得有用,我们再把它收回来就是。事先讲好的,不许毁坏,一旦战争需要,两块大洋一个回收。

陈秋石说,原来是这样,很好。你最近就派人落实这件事情,查清堪用的还有多少,尽量集中,也许很快就会派上用场。

陈秋石的草帽是梁楚韵编的,他没有想到这个洋学生还有这个本事。梁楚韵告诉他,这是跟老乡学的。

有了这顶草帽扣在陈秋石的头上,梁楚韵就觉得她和陈秋石之间已经有了实质性的联系。

陈秋石钓鱼,她就在一边看,每当钓上一条,陈秋石甩杆,她摘鱼,那种快乐,就像个孩子。但多数的时候,陈秋石都会让她把鱼再放回水里。

梁楚韵说,没见过这么钓鱼的,钓了放,放了钓。

梁楚韵放了鱼,看着陈秋石,脸色突然暗了下来,叹了一口气,闷闷地回到陈秋石的身边,两手抱着腿,看着河面发呆。

陈秋石说,小梁,不是说好了吗,我们这样相处多么坦荡,多么快乐,多么平静。你难道愿意破坏这快乐、破坏这平静吗?

梁楚韵不动。

陈秋石站起来说,走吧小梁同志,看来你不适合在南岳书院继续逗留了,而且你对我的兴趣不感兴趣,还是回去工作吧。

梁楚韵突然把头抬起来了,这次她没有退却,迎着陈秋石严肃的目光,她没有别的武器,她满腹的委屈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宣泄,那就全都集中在她的眸子里,两个眼眶盈满了晶莹的液体,终于决堤了,顺着红扑扑的脸颊无声无息地流淌。梁楚韵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双手抱膝,偏着脑袋,仰着脸,一动不动,一眨不眨地怒视着陈秋石。

陈秋石的表情急剧变化,竟然变出一副苦笑,小梁,你这是干什么?史吉合他们都在那边看着呢,有话好商量。

梁楚韵还是不吭气,就以一个姿势纹丝不动地、坚决地看着陈秋石,就像雕像,仿佛只有那两行潸然不断的溪流才能证明她还活着。

陈秋石真的慌了,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子这么大流量的泪水,也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子这么大面积的愤怒,还没有见过一个女子这么长时间的沉默。陈秋石说,小梁,如果我伤害了你,你可以批评。我们今晚就可以开民主生活会,有话就在会上说。

梁楚韵终于开口了,梁楚韵说,陈旅长,自从我来到南岳书院,我已经第七次听到你说赶我走的话了。我太缺乏自尊了,我太没有骨气了。可是今天我要说,我真的走了,我不是为了自尊,也不是为了骨气,我要解放你,免得我在这里你连钓鱼都心不在焉,都要借题发挥。陈旅长,我走了,对不起。

说完,两手撑着地面,费力地站了起来,眼睛空洞地看着远处,转身,向河岸高坎上一步一步地走去。

陈秋石大骇,张着两手追了上来说,小梁,梁楚韵,你怎么啦,你怎么能这样想?

梁楚韵凄然一笑说,我不会参加你的民主生活会,我是不会把我心里的话拿到民主生活会说的。

陈秋石当真不知所措了,见梁楚韵头也不回径直走去,赶紧招呼史吉合等人,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收家伙,晚上开民主生活会。

这天晚饭,梁楚韵拒绝吃饭。被她拒绝的,还有民主生活会。但是她拒绝没用,陈秋石拎着马灯,带着史吉合和刘锁柱一干人等,到她的房间来开会。说是开会,其实没有人发言,只有陈秋石一个人在劝说,说同志之间,应该互相谅解,同志有了缺点,应该公开提出批评。我们革命队伍,讲究上下平等,也讲究男女平等。别说我陈秋石已经革职了,就是还当旅长,只要错了,你们中的任何人都可以提出批评,乃至严厉批评……

谁都能听得出来陈秋石这是玩弄花招,东拉西扯企图把水搅浑,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茬。梁楚韵倒是不哭了,坐在床边苦笑,脸色像死人一样。所谓的民主生活会,开得比冰霜还冷。

陈秋石说,我个人认为,梁楚韵同志来到南岳书院,给我们带来了新鲜的活力,教警卫战士唱歌,教基层干部学文化,还帮助我这个丢掉乌纱的冷宫旅长整理战例,帮助史参谋绘制作战地图,做了大量有益的工作,功不可没。可是她现在突然提出要回到杜家老楼去,我个人是不同意的。你们大家也发表看法,同意不同意梁楚韵同志离开我们?

梁楚韵被陈秋石这一席话说蒙了,蒙了半天明白过来,又控制不住了,噙着泪水说,好,我来说说。这是民主生活会,同志们都不是外人,这里没有一个同志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到南岳书院来。我向同志们坦白,我爱陈旅长,早在太行山百泉根据地,我就是组织上介绍给陈旅长……

梁楚韵同志!

一声断喝之后,大家定睛望去,陈秋石脸色铁青,怒目圆睁,逼视着梁楚韵说,太不像话了,把我们纯洁的同志关系庸俗化,成何体统!

梁楚韵也吓坏了,可是这时候她没有退路了,她必须把话说完。梁楚韵呼啦一下站了起来,提高嗓门说,陈旅长,你就是枪毙我,我也要说话。我爱你是不错,我不顾一切地到南岳书院,就是为了追寻我的爱。可是,你是石头吗,你是草木吗?草木也有情啊!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为什么动不动就撵我走?我走,我今天就走,我看看老山羊会不会再把我驮回去?今生今世,我再也不见你了,让你和你的战术大显身手吧,让你去当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吧!

陈秋石本来是站着的,被梁楚韵这一席话说得热血喷涌,双手颤抖,一屁股跌在板凳上,一只手指着梁楚韵,低沉地吼道,你,你,你太放肆了,太不知轻重了,你要深刻检讨……

就在这时候,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先是听见门外一声长鸣,老山羊突然扬蹄怒吼,接着,屋里的马灯突然炸裂,一阵风吹过,灯火灭了。

刘锁柱和史吉合等人同时擎枪在手,一前一后挡住了陈秋石。刘锁柱大呼,有情况,保护首长!

就在那一瞬间,又一个身体冲了上来,梁楚韵一把抱住了陈秋石。

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杨邑的感觉是对的。

四月底那天上午,他在齐云山看见的确实是陈秋石,说看见不准确,应该是感觉到了,尽管在他们中间隔着长长的路程和密密麻麻的树丛。杨邑后来为他和陈秋石几乎在同一时间内出现在觉灵寺东西两侧而惊惶不已,他觉得在这片战场上,正面交锋的不仅是他和他的学生,还有他们的灵魂。

陈秋石被革职,杨邑是在半个月以后才知道的,他当时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对郭得树下的套子不以为然,觉得太龌龊了;另一方面,他也觉得这个时候让陈秋石失去兵权,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两军开战在即,师生反目成仇,厮杀于同一战场,他的心里是有障碍的。更重要的是,一旦撕破面皮,真的交火,陈秋石滴水不漏的用兵艺术,多少还有点让他畏惧。

关于陈秋石被革职之后的去向,在国军内部有很多传说,一种说法是陈秋石已被秘密押送到江淮军区,正在接受调查。还有一种说法,陈秋石已被其老上级接到太行山,又在百泉根据地重执兵符。第三种说法,陈秋石根本就没有离开大别山,正藏匿于某处,修身养性,随时准备东山再起。

杨邑倾向于后一种说法。他一直纳闷,临阵易将乃兵家大忌,更何况陈秋石在抗战中已经将未来大别山北麓战场了然于心,光是一个陈秋石,就足以对国军的进攻构成很大的威慑,共军高级机关未尝那么愚蠢,难道就看不透这一点?而师部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还真的以为把陈秋石除掉了,弹冠相庆,以为从此可以在大别山北麓独霸天下,从此可以如入无人之境了。对此,杨邑忧心忡忡。

军事调处的最后阶段,国军已经秘密调整了兵力,杨邑的一旅进驻肥西以西,岳西以南,其当面正是觉灵寺。觉灵寺的南边,就是西华山,北边是南岳山。西华山是淮上独立旅的起家的地盘,驻扎的是精锐第三团,原来是韩子君和郑秉杰的看家队伍,尤其以政权建设牢固著称,淮上独立旅的兵工厂、被服厂、物资采购站和转运站都在西华山的深山老林里,甚至还有秘密的弹药储备机构,是淮上独立旅的大后方。因为地势显要,易守难攻,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章林坡把杨邑的第一旅调动到西华山当面,也是深谋远虑的。

用兵谨慎,尽量不打无准备之仗,这是师生一脉相承的特点。杨邑调防至西华山当面之后,几次攀登觉灵寺主峰和妙皋峰、齐云山周边高地,对西华山境内进行详细勘察。他很快就发现,西华山确实是一个天然的屯兵基地。在抗日战争中,因同友军毗邻,这里没有太强的防御部署,而眼下情况陡变,共军似乎还没有从抗战的布局中调整过来,看来陈秋石失去兵权不是虚传。杨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岂料,自从那次他在齐云山下隐隐约约感觉到陈秋石的气息之后的第五天,情况发生了变化。情报显示,共军也做了兵力调整,其三团陈九川营和宁可家营已经分别在妙皋峰东南和西南设防。杨邑再次登上齐云山,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共军布防的痕迹,就在快要下山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共军的防御体系是没有工事的。这种小正面、少侧翼、大纵深、宽间隔的配置方式,不是常规打法,一般人不敢运用的。六个点式支撑体系,高低搭配,远近照应,看似没有防御工事,正面全在控制之内。可以说是对这个地形的极佳利用。

这只能解释是陈秋石的手笔。

当然,这种点式防御配置,也有漏洞,它应对的是大部队正面防御作战,却很难保障接合部的安全,尤其是夜间小分队偷袭,很有可能得逞。让杨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如果陈秋石果然在西华山庄,难道他看不出这个漏洞吗?

“5·21事件”发生后,杨邑分析了整个战斗过程,他还是没有搞明白,陈秋石是真的没有察觉防御漏洞,还是故意放开一条隐秘的通道,甚至有可能他就在等待,就在暗中配合这个事件。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

所谓的“5·21事件”,就是龙柏偷袭南岳书院事件。

这段时间,密切关注陈秋石去向的,除了杨邑,还有章林坡和郭得树。郭得树密令龙柏,率领一个由三十人组成的精锐小分队,化装成残余汉奸董占水的队伍,连续二十多天,一直在西华山东南和西南方活动,其活动足迹已经印上了齐云山和觉灵寺,有几次甚至同陈秋石等人擦肩而过。

5月21日那天下午,龙柏在距离妙皋峰约三里路的淠史河边,在高倍望远镜里,据陈秋石钓鱼的位置分析,陈秋石就住在南岳书院。龙柏当即用电台向郭得树报告,郭得树给龙柏下了一道指令,活捉陈秋石,活捉不成,即将其击毙。

当夜月黑风高,龙柏行动了,率队从西华山西侧潜入,成功地避开陈九川的巡逻队,向南岳书院扑去,而在龙柏的小分队距离书院还有两公里的时候,院子内的一匹战马突然警觉,扬起四蹄长鸣不已。

龙柏最后看到的情况是,从那间亮灯的房间里冲出数人,一边还击一边突围,在激战中多数倒下。此时担任警卫的一个排已经从西边冲了过来,东边似乎也有部队行动的声音。龙柏不敢恋战,边打边撤,仍按原路后退。

第二天早上,淮上独立旅就给新编第七师送去一份措辞激烈的通报,称国军的此次行动,为第二个皖南事变,破坏和平,杀害我正在养病的高级指挥员,章林坡师长必须对此次行为负责。紧接着,《江淮日报》和《新华时报》都以大幅版面刊登“5·21事件”的消息,南岳书院血流成河,数名新四军官兵横尸血泊之中,惨不忍睹,书院内外,一片狼藉。报道说,我军正在南岳书院养病的高级将领陈秋石身负重伤,危在旦夕。而龙柏向郭得树报告说,早死了,早死了。共军这是制造假象。

郭得树相信了龙柏的话,还没等他向章林坡报告,章林坡的电话就来了,让他马上赶到师部,随他一起到西黄集把重伤的陈秋石接过来,到国军医院里抢救。

郭得树心领神会,驱车前往师部,章林坡已经下楼待发了。

车队过了窑冈嘴,远远看见一队人马,走近了一看,为首的是袁春梅,立在路中间,拦住了去路。

章林坡和郭得树跳下车,章林坡大张着两手向袁春梅说,怎么样,陈将军怎么样了?我们来把他接到淮上州,我那里有美国医生。

袁春梅站定,冷冷地看着章林坡和郭得树,脸上突然滚落两行泪珠。冷冷地说,不用了,陈秋石同志去世了。

章林坡似乎遭受了雷击,浑身一震,转眼就是热泪纵横,双手伸向袁春梅,连声说,袁女士,没想到啊,发生了这样悲惨的事情,章某心如刀绞啊……

袁春梅把手抱在胸前,逼视章林坡说,章将军,我们更没有想到,煮豆燃萁,亲痛仇快,竟然发生在抗战刚刚胜利的今天。

章林坡泣不成声,顿足悲鸣,口口声声说,一定要查办!可惜我一代名将,没有死在敌寇手里,竟然为我民族败类所害,汉奸残余,困兽犹斗啊!章某作为警备司令,驻军最高长官,难逃其咎,我一定要督察侦破,我要把凶手千刀万剐!

袁春梅说,章师长,不用侦破了,凶手就在贵部,而且我们已经调查了,这次行动不是汉奸残余所为,而是贵部有人蓄意谋杀,是有组织有步骤的,他的背后是谁,我们清楚,章将军也应该不糊涂。

章林坡说,袁女士啊,陈秋石将军罹难,我的悲痛不亚于贵军任何一位同仁。你这样说,我可以理解,这个时候,你们说出什么过头话我都不会在意的。

袁春梅说,我正准备去淮上州,不是去报丧的,我奉命向将军转达我新四军淮上独立旅通牒,请章将军敦促贵部交出凶手。我部正在筹备丧事,我们希望章将军深明大义,从补救和平局势出发,尽快查出凶手,祭奠陈秋石将军。

章林坡说,袁女士,此时此刻,我和贵部将领一样痛心疾首。虽然贵部指责凶手藏匿我部未必属实,我也鼎力寻查。若果在我部,章某愿亲献凶犯首级于陈将军灵前。若非我部奸细所为,侦缉凶犯章某也责无旁贷。

见章林坡说得动情,袁春梅的脸色才似乎有所缓和,抹抹眼泪,庄重地说,那好,我部拭目以待。我们对贵部的惟一要求,就是对杀害陈秋石将军的凶手绳之以法。明天我们在南岳山举行陈秋石将军公祭大会,届时我们希望看见章将军兑现承诺。告辞了!

南岳书院天低云暗。悲愤的哭声从压抑的胸腔里渗出,穿过高墙,密密匝匝地洒落在山庄外面的毛竹林里。

一口大黑棺材安放在书院正中。部队佩戴黑纱,肃穆伫立。十几名战士在山庄外面撒纸钱。

陈九川身背双枪,臂佩黑纱,立于大门一侧,密切注视来来往往的人流。陈九川是昨天夜里才知道陈秋石被乱枪打死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当他听刘锁柱说“陈旅长死了”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脏突然一阵抽搐。

公祭大会设在书院内,正房悬挂着白底黑字横幅,两边瀑布一般悬挂着挽幛。除了国民党地方官员,新编第七师派出了郭得树和杨邑作为代表参加。章林坡没能交出凶手,支吾说正在侦缉,请友军长官海量。赵子明等人严辞抗议,鉴于天热,怕尸体腐烂,公祭大会还是如期召开了。

大会开始后,赵子明致追思词,历数陈秋石将军抗战功绩,在场的人无不嘘唏。

赵子明致词完毕,司仪宣布入殓,八个新四军战士把陈秋石的遗体从山庄的地窖里抬出来,由袁春梅和梁楚韵等人护卫两边,移进棺材。郭得树在离棺材三步远的地方,看得很清楚,陈秋石的遗体似乎换了一身黄呢子将军服,领口上还缀着将星。遗容经过乡村仵作的处理,还算整洁,面容安详。

杨邑一看这情景,顿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郭得树没有眼泪,哭不出来,憋了半天,才把眼圈憋红,假惺惺地想凑上去,说几句缅怀的话,可是还没有等他靠近棺材,意外发生了。

一个人凶神恶煞一般把袁春梅和梁楚韵扒拉开,不由分说,一头扑到棺材上,疯了一样扯开覆盖在遗体上面的红绸子,一边大哭一边嚎啕,首长,我对不起你啊,我害了你啊,我没有良心,我罪该万死……啊……啊……!

郭得树好不容易才站稳,举目看去,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是冯知良。

袁春梅和梁楚韵赶紧上前将冯知良架住,但冯知良这天力气大得惊人。赵子明一看要出事,手一挥,陈九川一个箭步上来了,不知道使了个什么招数,正哭喊着的冯知良,马上停止了嚎啕,被陈九川拖了下来。

有了这个小插曲,赵子明不敢怠慢,赶紧招呼部队行动,瞻仰遗容程序草草结束,然后就合上棺盖,由陈九川和刘锁柱封棺。

公祭大会历时一个半小时,然后由新四军淮上独立旅八名首长抬棺至山庄门外,刘锁柱手下的一名连长带着一个班护送,用马车送往觉灵寺北麓安葬。

郭得树回到淮上州的第三天下午,章林坡召开紧急作战会议。章林坡在会上说,目前各地光复战争如火如荼,而我淮上州始终按兵不动,半壁河山仍在共匪赤化之中。

章林坡眼圈一红说,陈秋石将军若在,我部会有很多难言之隐。跟陈秋石作战,民心军心舆论都是问题。现在好了,陈秋石先生已作古,死人管不了活人的事,我们的行动开始了。说完,刷的一下拉开帷幕,一幅大型作战地图赫然升起。

新任参谋长乔闻天春风满面,手持袖珍金属指挥棒,开始部署任务。

杨邑没有想到,同共军开战的第一仗,居然是他的第一旅,而且是进攻西华山。

早些时候,杨邑也对未来战局进行过预测,第一仗在西华山打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可能性很小。这是因为,首先,西华山一带地形正面太小,能够通过的路径十分有限,这样进攻部队即便得手,队形也会被迫拉长,会造成首尾不能相顾的局面,这是进攻战斗最忌讳的;其次,纵深太大,战线拉长之后,各个山头会被切割,各部之间协调存在严重问题,很容易被共军各个击破。

问题是,现在的作战方案不是杨邑制定的,据说这个乔参谋长很有些来头,他到任已经快十天了,今天是第一次在作战会上露面,这么多天他躲在哪里,在干什么,杨邑一无所知。

在返回尚派河的路上,杨邑其实已经有了对策。按照师部的部署,一旅将于明天夜里打响,占领西华山,吸引司坡店、西黄集等地共军分兵来援。二旅一部在窑冈嘴至西黄集一线布防,阻击共军增援部队。三旅机动至棋仙寺一带集结,向南作为预备队,向北可以直取杜家老楼。

杨邑的信心还是建立在陈秋石死亡的基础上,这倒不是因为他怕陈秋石,而是他认为陈秋石突然被杀,给赵子明留了一个很难擦的屁股。根据杨邑的勘察分析,陈秋石的所谓革职,很有可能是江淮军区遮人耳目另有所图,因为从整个淮上独立旅的布防看,基本上都是陈秋石的风格,譬如说西华山的防御,就是小正面、少侧翼、大纵深、宽间隔的配置方式,这种防御态势陈秋石敢,别人不敢,因为陈秋石还有下一步的动作,战斗发起后,他可能会用运动战的方式循环使用有限的兵力,对进攻之敌形成拉锯式反复杀伤。而要实施第二步,必须对兵力火力和时机都把握得相当准确才行。而赵子明能够做到这一点吗?杨邑对此完全可以轻视。

接下来的战斗很有意思。杨邑抓住了西华山防御的软肋,那就是杨邑曾经发现陈秋石的西华山点式防御配置,应对的是大部队正面作战,如果以小分队尤其是夜间偷袭,这种防御结构会不攻自破。如果陈秋石活着,还得防止他有圈套,陈秋石不在了,没有圈套了,只剩下套圈了,杨邑的信心就上来了。

战斗发起在凌晨零时零分,杨邑的先头部队一个营,在洪大的率领下,按照当初龙柏偷袭南岳书院的路线向西华山运动,此举虽有轻兵深入之嫌,但意在试探虚实。

洪大轻车熟路,率领一个营分两路长驱直入。按照杨邑的分析,洪大的部队只要越过第一道防线,就可以直奔西华山,没想到在二道弯,出现了意外的情况,共军陈九川指挥一个营突然从侧翼出现,包抄过来。洪大大惊,急电杨邑,要求回撤,杨邑却坚定不移地要求洪大就地固守待援。

恰好是陈九川营的出现,更加坚定了杨邑的分析,因为他从陈九川营仓促行动中,看出共军乱了阵脚。如果是陈秋石指挥这样的战斗,他是不会在战斗打响的最初时光调整部署的,他至少要等到天明,把情况摸清楚再说。

杨邑见时机成熟了,遂命令后续部队两个团共七个营,从四个方向分六路向西华山挺进。照杨邑的计算,即便是西华山共军倾巢而动,也不过一个团的兵力,就是全部参战,人人独当一面,那也挡不住国军的步伐。

七个营顺利地通过了第一道防线,受到的抵抗相当微弱。只有在妙皋峰东南高地上遭到刘锁柱一个营的反抗,但是国军进入纵深之后,迅速汇拢,刘锁柱营一触即溃。大军于是蜂拥而至。

杨邑在指挥所里美美地睡了一觉,他感到这次战斗真是太对不起他的得意门生了,人都死了,他这个先生还利用了他的失误,把他的继任者打得丢盔卸甲,壮志未酬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啊!

天快亮的时候,他被一阵吵闹惊醒了。马弁和警卫阻挡不住,门外冲进来洪大和二团团长刘楷杰,洪大一进门就差点儿跪下了,大嘴一咧哭开了,旅座,大事不妙啊,我的队伍……

洪大连哭带喊,旅座,我们按照你的命令,一直没有停止进攻,几次打退共军的拦截,眼看就要进入西华山了,可是……我的队伍却不见了。

杨邑惊叫一声,你说什么,你的队伍不见了,你的队伍呢?

洪大说,我也不知道,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杨邑怒视刘楷杰,你的部队呢?

刘楷杰倒是镇定,两腿一并说,报告旅座,我的队伍还在,不过少了一个营,去向不明。

杨邑抬头看了看天,东方已经露出鱼肚白。杨邑说,好啊,细水流沙,可我这是两块大石头,你能一口吞下去吗?

多年后杨邑在一本书上看见一个名叫克劳塞维茨的军事家写过这样一段话,“防御者留在自己前方的要塞,就像大冰块一样分裂着敌人进攻的洪流”,感触颇深。杨邑说,那个老克真应该到中国江淮西华山来看看,淮上独立旅在西华山设置的点式防御体系,真的像天罡阵那样深不可测,以极少的兵力扼守要点,迫使进攻部队分流,流入事先布好的陷阱里,顾头不能顾尾,顾尾不能顾头,顾中间则首位不能相顾,兼之左不顾右,上不顾下,焉有不败之理?国共两军的西华山战斗,就是克氏防御理论的经典运用。

杨邑的西华山战斗最终无功而返,而章林坡和乔闻天亲自督战的西黄集进攻战斗则是另外一种打法。赵子明指挥部队在窑冈嘴以西只设置了一道阻击阵地,却有三个梯队轮番参战,而且缩小了防御正面,结合部暴露不多,兵力绝对集中,完全是寸土不让的架式。

战斗从夜里打到天亮,阵地前尸横遍野。章林坡眼巴巴地盼望西华山传来捷报,以吸引共军西黄集守军回援,可是迟迟没有消息。

好消息迟迟没来,坏消息却不期而至。

早晨七点,杨邑在电台里报告,共军采取穿插分割的战术,将国军两个营有余的兵力陷于不拔,五百多人去向不明,西华山战斗以进攻失利而告破产。

章林坡差点儿没有晕过去,脸当时就黑了,厉声质问杨邑,共军西华山防线到底有多少兵力?

杨邑老老实实地回答,建制部队仅有两个营的兵力。

章林坡气不打一处来,又问,那共军的主力在哪里?

杨邑说,依卑职浅见,其主力应云集在西黄集,准备打我歼灭战。

章林坡怒吼,胡说八道!西华山乃共军后方基地,战斗最先打响,共军能够按兵不动吗?

杨邑说,窃以为,共军并未分兵,其战术乃反其道而行之,以防御假象迷惑我军,待我兵力集中于不利展开地区,必然反攻,守点拉线铺面,是陈秋石防御战术的一贯伎俩,望师座明察。

章林坡根本不相信杨邑的判断,扔掉话筒,怒火满腔地对乔闻天说,杨邑无能,视共军为虎。

乔闻天说,从前两轮进攻来看,共军乃仓促应战,兵力调整十分勉强。西黄集之所以久攻不下,可以理解为困兽犹斗,而不是守点打援。

章林坡说,参谋长言之有理!如果是陈秋石活着,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而现在指挥淮上独立旅的,都是白面书生,他们不可能有那么大的气魄去跟我玩战术。

我料定赵子明不敢轻易出动西华山守军,他要防止杨邑杀回马枪。

乔闻天说,如此甚好!我部只要坚持至下午,权且放弃进攻棋仙寺,调三旅机动部队南下,西黄集应该不难攻下。

于是再打,再打还是打不下去。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鏖战,三个团各有一部分,总共将近两千人都用在窑冈嘴至西黄集之间不足一公里的地段上。当乔闻天搞清楚各部位置之后,大吃一惊,失声叫道,怎么会这样?挤成了一个坨坨,战斗队形怎么展开?这仗是怎么打的?

二旅副旅长白知贤在电台里报告,部队进攻所经路线状况很差,部队为了抢占西黄集,争先恐后走捷径,多数没有遇到反抗。几支部队齐头并进,走到一起才发现,全在一个山沟里。

乔闻天顿时就蒙了,结结巴巴地说,师座,情况不妙啊,这就像猛虎赶羊群,一点一点,一步一步,全都赶在虎口下了。我研究了战例。在官亭埠战役中,陈秋石就是采取这种战术,把松冈联队的两个中队和汉奸的两个团驱赶至官亭埠东南,聚而歼之。

陈秋石?章林坡打了一个冷战。不会吧,陈秋石在哪里?陈秋石昨天已经被埋在妙皋峰了,难道他借尸还魂了,难道他诈尸了,难道他阴魂不散?

就在章林坡神情恍惚的当口,一个参谋跌跌撞撞地跑到掩蔽部,脸如土灰,报……告,师座,大事不妙……陈秋石来了,他……要跟……师座……通话……自始至终,这个参谋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章林坡一屁股瘫软下去,闭上眼睛,两颗眼泪从眼角落下。

乔闻天问,陈秋石在哪里?

参谋还在结巴,在,在二号……指挥所……电台……里……

在二号指挥所里,章林坡终于听到了他既熟悉又痛恨的声音:章林坡将军,我想你不应该意外,兵不厌诈嘛,当然也包括诈尸。

章林坡对着话筒咬牙切齿地说,你想怎么样?

陈秋石说,很简单,我想和平。现在,请允许我把当前的态势向章将军介绍一下。自昨晚章将军悍然发起大别山战争以来,我军先后在西华山战场、窑冈嘴战场、西黄集战场毙伤贵部一千余人,其中生擒七百人。目前,我西黄集两个团已对进犯之敌二千余人进行集中控制,贵部兵力虽多,但无法展开战斗队形,坐以待毙。另,我部之西华山部队两个营业已实现战术机动,在司坡店以北二十里集结待命,如果需要,他们会在一个小时之内投入西黄集战斗。再有,我部棋仙寺守卫二团,已以小部兵力钳制贵部三旅,而以主力南下至罗家集以南十公里处。如果需要,他们会在半小时之内投入西黄集战斗。基本情况就是这样,请章将军权衡。

章林坡的军装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里面的衬衣也被扯得乱七八糟,脑门上汗珠滚滚,眼神错乱迷离,拿着话筒的手不停地抖动,半天才说出话来——请问,你是人还是鬼?

话筒那头平静地说,我是新四军淮上独立旅旅长陈秋石。贵部从哪里来,还请回到哪里去。

章林坡把话筒高高地举起来,牙帮骨在那一瞬间高高凸起,就在即将往下扔的当口,他的手又停在空中,然后转着圈子,像啃梨子那样对着话筒喊,遵命,遵命,他——妈——的,老——子——遵——命!

当一切都平静下来之后,梁楚韵粗略地计算过,那天晚上从马灯罩突然炸裂,马灯熄灭,到马灯重新燃起,前后不过十分钟的时间,陈秋石基本上没有说话,完全受史吉合和刘锁柱的支配。等陈秋石出门,老山羊已经等在门口了。陈秋石上马之后,史吉合还朝马屁股后面拍了一掌,但是老山羊没动,抬起蹄子原地转圈。这时候陈秋石又从马背上跳下来说,老山羊不着急,就说明问题不大,不要风声鹤唳。

果然,很快就有战士过来报告,南岳书院西北暗哨被杀,接着,刘锁柱也跑了回来,扯住陈秋石就往马身上推,陈秋石问,怎么回事?刘锁柱火急火燎地说,有一股身份不明的人,已经潜到书院外围,动机不明。

陈秋石笑了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冲着我来的嘛。史吉合,守株待兔,兔来了,你说怎么办?

史吉合说,果然在首长意料之中。首长你快走,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陈秋石这才上马说,好,同志们都注意安全。小梁跟我走。

梁楚韵说,首长你先走,我跟战士们一起战斗。

陈秋石说,时间不多了,敌人的枪口恐怕已经瞄准了这个院子,你再不走,就是破坏我的计划了。

梁楚韵这才犹犹豫豫地接近老山羊。陈秋石一把抓住梁楚韵的胳膊,梁楚韵刚刚在马背上坐稳,老山羊就像得到指令,屁股往下一坠,矮下去半截,驮着陈秋石和梁楚韵,几乎是贴着地面,刷的一下蹿出山庄大门。

老山羊啊老山羊!此刻在梁楚韵的感觉里,老山羊已经不是一匹战马,老山羊简直就是一个慈祥的老人,就是善解人意的神灵。她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在陈秋石第一次跨上马背之后,老山羊踯躅不前,原来老山羊是在等她啊,老山羊不仅把她带到了南岳书院,带到了陈秋石的身边,老山羊还想把她带到陈秋石的心里。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突然枪声大作,就像暴风骤雨。

梁楚韵大声问,首长,他们能够安全撤退吗?

陈秋石说,放心,这出戏史吉合已经排练过五六次了。

梁楚韵问,这出戏怎么收场?

陈秋石说,以陈秋石被乱枪打死而告结束。

梁楚韵不吭气了,她发现老山羊已经踏上了另一条道路,她感觉应该是前往西华山的路线。

身后的枪声渐渐微弱,梁楚韵的心跳却在加快。一场战斗结束了,另外一场战斗还不知道是什么结局。她不知道这个夜晚的奇遇会不会改变陈秋石,这个奇遇会不会从根本上改变她的命运。

然而,梁楚韵的美梦很快就破产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山羊把他们带到了一个半山坡上,她猛地惊醒,听见有人跟陈秋石说话,陈旅长,南岳书院发生的事情旅部已经知道,袁副政委率领旅部骑兵连前来接应首长,正在途中。请首长在此休息等待。

章林坡对淮上独立旅的首轮进攻,以失败而告结束。此后,大别山北麓又沉寂了很长时间。战火间歇,谈判重开。围绕几个要点的归属,国共双方反复扯皮。

章林坡不断受到上峰申饬,被斥责为无能将军、草包司令。章林坡憋了一肚子气,打吧,确实有难处,陈秋石重掌兵符,经过西华山和西黄集两次交锋,淮上独立旅一帮泥腿子扬眉吐气,一个个全像吃了城南余家的兽用春药,精神抖擞嗷嗷叫,恨不得天天有仗打。

西黄集战斗,国军两千多人被困,如果章林坡再坚持打下去,就算把淮上独立旅打烂,他自己的两千人也就尸骨难收了。无计之计,章林坡只好装孬,答应了陈秋石的退兵条件。不想,这一退就不可收拾了,淮上独立旅派出一个营,尾随“护送”撤退的国军,送到窑冈嘴,既不往前送了,也不后退了,就在窑冈嘴扎下根来。鉴于当时情况危急,陈秋石还在威慑国军的安全,章林坡只好让窑冈嘴的守军一起撤退。

窑冈嘴从此被淮上独立旅占据。章林坡已经搞清楚了,霸占窑冈嘴的是共军一个叫陈九川的家伙,他几次动议把窑冈嘴收回来,杨邑却劝他说,那个小子是个贼大胆亡命徒,淮上独立旅之所以把他派到窑冈嘴,就是要让他跟咱们死缠烂打,打出是非。一旦他得了理,他能打到三十铺来。还是不惹的好。

章林坡说,岂有此理,短短二十天工夫,我军连丢四镇,居然让一个泼皮无赖打到我的西大门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我必须把这个钉子拔掉。

杨邑说,那就正好中了共军的奸计了。西华山和西黄集两役,我军一蹶不振,下层多有动摇,而此时敌焰正炽,这时候挑衅,很难奏效,搞得不好就是自寻其辱。

章林坡恨恨地说,那你说怎么办,老子就这样眼看着这个亡命徒在我的西大门耀武扬威?

杨邑说,我们不能跟猪摔跤啊!跟猪摔跤,我们也会滚到泥里,而这正是猪喜欢看到的结局。

章林坡说,都是你们这群无能之辈干的好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杨邑说,西华山进攻失利卑职固然有失察之责任,可是卑职也是按照师座的方案实施的。再说,那次战斗的真正重心还是西黄集,相比之下,卑职的失利只不过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章林坡听懂了杨邑的话,西华山战斗也好,西黄集战斗也好,归根到底,责任还在他自己身上,他被陈秋石捉弄了。

那个陈九川确实可恨,自从他把窑冈嘴霸占之后,这一带就再也没有安静过。这次把防线向前推了六七里,更是趾高气扬,天天带着部队在河滩上搞什么攻坚演习,龙腾虎跃,杀声震天。

武打不行,文打就更不行。杨邑在西华山战斗之后,被章林坡调回师部,专门进行谈判。每次谈判,淮上独立旅派来的代表都是袁春梅,袁春梅这个女人更是得理不饶人,每当杨邑提出要收回窑冈嘴的时候,袁春梅就冷笑。袁春梅说,我军说话算数,说不进攻就不进攻。如果你们想打,我们随时奉陪。

袁春梅说,如果杨先生还有良知,我倒是劝你,还是及早认清形势,弃暗投明。

杨邑害怕袁春梅又像当年那样做他的策反工作,赶紧说,袁同学,咱们还是谈谈窑冈嘴吧。我们两个磨嘴皮子不下十次了,你回去跟秋石说,就算给我个人一点面子,往后退个里把路,我也好跟上峰交代啊。

这次袁春梅还真的给了他面子,回到杜家老楼向陈秋石一汇报,陈秋石说,好,杨邑先生轻易不开口,开口我不能让他把话咽回去。你去跟杨先生说,不仅可以后退里把路,我还可以把防线收缩到西黄集,但是有个条件,他们必须让原先占领窑冈嘴的三团二营调回到窑冈嘴,其他的部队只要来了,我就派陈九川去打。

回到谈判桌上,袁春梅把陈秋石的意见如实转告,杨邑大喜过望,会后向章林坡汇报,章林坡也觉得问题不大,他不相信那个二营已经被淮上独立旅策反了,他怀疑陈秋石提出让那个二营重新回到窑冈嘴,是搞反间计。章林坡决定将计就计,甚至准备用二营的番号,换上别的部队两个连。

乔闻天得到消息后,连忙劝阻,说师座何必?就是一个窑冈嘴,孤军深入,是倚仗近期他们打了胜仗,士气高昂,而我军士气低落,不敢冒犯。现在他让出窑冈嘴,一定有企图,而且明确提出让原守军去守窑冈嘴,恐怕有更深的阴谋。

章林坡说,这是个机会,也许陈秋石真是看在老杨的面子上,给了一个台阶呢。

乔闻天说,不可能。陈秋石可以给他的先生祝寿,磕头行礼都可以,但是让地盘的事他绝对不会做。我看这件事情还是从长计议,万不能再上陈秋石的当了。

章林坡听乔闻天这么一说,也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心升起,他确实也不是很有底气,跟陈秋石打交道,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后来在谈判的时候,杨邑就跟袁春梅讲,算了,窑冈嘴既然贵部占领了,现在换防也不合适,弄得不好节外生枝。

袁春梅回到杜家老楼,把情况跟陈秋石一说,陈秋石抚掌大笑。袁春梅问陈秋石,你敢把窑冈嘴拱手相让,是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陈秋石说,我跟你说实话,我根本就没有别的打算,我就是不想要窑冈嘴了。

袁春梅惊问,为什么?

陈秋石说,我军兵力有限,我天天都在发愁防线过长。在将来的自卫战争中,我方首先处于防御地位,而防御正面越大,隐患越多。窑冈嘴前出我方地盘十里之多,一旦他们发起攻击,窑冈嘴首当其冲,而增援及后方保障都很困难。其实杨先生有所不知,这个窑冈嘴到了我的手里,简直就是个烫馍,吃,吃不下,扔,舍不得。我本来想做个顺水人情给杨先生,没想到他还不敢要。

就是那次谈话,袁春梅提到了陈秋石的“个人问题”,袁春梅说,老陈,经过这么多年的风雨,我觉得我们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你说是吗?

陈秋石说,你说什么变化?我老了,这就是变化。

袁春梅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不能老是生活在自责当中啊,你应该有新的感情生活。

陈秋石说,新的感情生活?什么新的感情生活?袁春梅同志,我跟你讲,我得不到我妻子和儿子的确切消息,我就什么都不能做。我没有什么新的感情生活,作为一个爱情中人,我早已死了。

袁春梅说,我能感觉到,梁楚韵对你一往情深,已经不能自拔了。你应该为那个年轻人想想。

陈秋石说,你把你那个梁楚韵管好,最好调离我的身边远一点。我跟你讲,她完全不了解我。

袁春梅说,不了解有什么?可以加深了解嘛。

陈秋石有点恼火,愠怒地说,了解什么,我压根儿就没有那份心思。我怎么可能娶一个仅比我儿子大两三岁的姑娘呢,这不是天天杀我吗?

袁春梅不说话了。她知道陈秋石心里有块心病,没想到他的心病这么重,简直就是误入歧途。

第十章

这一年国内外发生了很多重大事件,国军在东北、西北和华北战场连连失利,大别山外的战争如火如荼。大别山北麓,围绕窑冈嘴、西黄集、棋仙寺等地的归属问题,也展开数次争夺战斗。淮上独立旅虽然有陈秋石这样用兵如神的战术专家,也不乏陈九川这样英勇顽强的斗士,但是毕竟实力悬殊,国军新编第七师在这一年内扩编了一个坦克团,一个骑兵团,平原和丘陵地区的战争形势,对淮上独立旅极其不利。

到了一九四八年春天,淮上独立旅被迫放弃商城、楚城等大部分地区,主力转移到玫山和霍州,依托淠史河和大别山,同章林坡展开了游击战,情景颇有点像红军时期的长征转战。部队行动,打仗不多,但走的路多,有时候一天能走一百多公里,官兵一度衣衫褴褛,食不果腹。兵员消耗越来越大,逃兵也出现了。

赵子明几次动议,向江淮军区提出要求,跳出大别山,参加大兵团会战,但是陈秋石迟迟不表态。这时候部队的通讯设备有了很大的改善,还有一台大功率的收音机。陈秋石天天都听收音机,隔三差五会有情报站送来最新的号外。陈秋石对赵子明说,随着北方战局的变化,我军很快就要渡江,但是在渡江之前,应该有一次决战,决战的地点,应该就在大别山附近。

赵子明说,那就更应该把我们调出去,现在给养、弹药和兵员都得不到补充,部队很快就拖垮了。

陈秋石说,老赵,你说得对。可是你想想,在最应该把我们调出去的时候,没有把我们调出去,这是为什么?难道上级不知道我们的困难吗?难道上级想让我们全军覆没吗?不是,那答案只有一个,我们在这里的作用巨大。这个时候,我们不能向上级诉苦。上级要我们坚持,一定有战略意图。

就在陈秋石和赵子明就要不要跳出大别山的问题开展讨论之后不久,一份由人工传送的绝密命令到了陈秋石和赵子明手上。命令很简短,就是几句话,秘密行动,摆脱纠缠,迅速北上,集结宿城。

陈秋石看完命令,一头扑在地图上,然后又举着望远镜看宿城,目光在东西南北各二百公里的范围内扫描,良久,陈秋石抬起头来对赵子明说,我分析我们华东野战军要同刘邓大军会合,可能会在徐州和蚌埠一带举行决战。

赵子明惊讶地说,打什么仗,要两个野战军一起打?

陈秋石说,在江北把国军元气消耗殆尽,渡江战役的压力就会减轻,过了江就是秋风扫落叶。要是我在西柏坡,我也会这么指挥。

但是,在深山老林里,淮上独立旅真的到了悲怆的境地,东西北三面处于国军新编第七师的合围之中,只有南面是大别山天堑,即使翻越过去,也是国军的封锁线,而且南辕北辙,想从那里绕到宿城,比登天还难。

旅部开了一天诸葛亮会,各团团长都集中过来了,还有就近部队的营长。诸葛亮会上没有诸葛亮,众人一筹莫展。倒是三团副团长陈九川血气方刚,提出来集中优势兵力,直取尚派河,从杨邑的防线薄弱处,杀开一条血路冲出去。这个建议当即遭到副旅长刘汉民的讥笑。刘汉民说,陈副团长,这不是拼命的时候,我们的任务是北上,不要说重围难突,就是有利可图,也不能干。这时候我们要考虑的是全身而退,绝不能让敌人纠缠。

散会的时候,陈秋石把陈九川留下来了。出乎陈九川意料,陈秋石并没有说突围的事情,而是问了一些同战争似乎毫无关系的事情,譬如老家是哪里的,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对父母还有什么印象等等。陈九川一一回答,家是哪里的不知道,家里只有一个娘,没有别人。娘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陈秋石问,你没有见过你父亲吗?

陈九川迟疑了一下回答,没有,我娘说我爹早就死了。

陈秋石怔怔看着陈九川说,那你怎么知道你是属兔的?

陈九川说,我娘说的啊。

陈秋石又问,你对你小时候的情况难道一点印象都没有,譬如说你们家过去的房子?

陈九川说,我要是能记得,我早就找回去了。

陈秋石说,下午在作战会上,你提出来集中优势兵力,直取尚派河,从杨邑的防线杀出去,有没有具体的想法?

陈秋石说,办法倒是有,但都不是最好的办法。我们要以最小的代价夺取最大的胜利。

陈秋石说,假如给你两个营,今夜从妙皋峰山下摸出去,在抵达尚派河之前,你有把握不暴露吗?

陈九川说,这个应该可以,我们一营是攻坚营,训练过夜间穿插,行动干脆利落。

陈秋石说,那好,进入尚派河南侧高地之后,就在这里分兵,以一个营猛攻尚派河前沿阵地,另以三个连,分三个梯队陆续骚扰尚派河西侧环形工事,交替掩护前进,抵达西黄集,你估计要多长时间?

陈九川说,正常情况急行军大半天,考虑敌情因素,估计至少得一天。

陈秋石说,好,要的就是这个一天。天没亮出发,一路奔袭,天黑后进入西黄集东淠史河河湾,在那里收拢部队,趁敌立足未稳,继续向北猛插。不要恋战,不要收尸,重伤丢下,有多少人就收拢多少人,直到只剩下最后一个人……陈秋石不说了,陈九川发现,陈秋石的眼睛泪花闪烁。

陈九川直起腰说,旅长,我明白了,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们吧,我们保证完成任务!

陈秋石望着窗外,就像梦呓一样语无伦次地嘀咕,飞蛾扑火,自取灭亡,涅槃……他突然转过脸来说,陈九川你知道吗,我有个儿子,如果他还在人世,应该和你差不多大……哦,不,我看过你的档案,他应该比你小一岁零六天。我不能确定,他再长一岁零六天,能不能像你这样勇敢。

两行泪水从陈秋石的眼角涌出,悄然无声地落下。陈九川见陈秋石说得动情,也被感染了,首长,你就把我当作你的儿子吧,当作一个可以信赖的儿子。

陈秋石说,啊,是吗,你是可以当我的儿子。可是我怎么能让我儿子飞蛾扑火呢,那我这个父亲岂不是该杀?

陈九川急了,提高嗓门请战,首长,你的方案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了,你既然有了主意,为什么还要犹豫呢,你常教导我们,当断不断,反为其乱,可这一次你为什么要这样优柔寡断?

陈秋石说,陈九川,我早就知道你是一员虎将,打起仗来不要命,自己抱着机关枪往前冲。过去我经常批评你,一直不在公开场合表扬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陈九川说,知道,首长是恨铁不成钢。首长希望我用脑子打仗而不是脑袋。

陈秋石点点头说,很好。陈九川,我再跟你讲一遍,一个称职的指挥员,绝不能把身先士卒当作荣誉。只要还有一个战斗员活着,这个指挥员就要履行指挥职责,他不能把自己简单地交给机关枪,他必须对整个战斗负责,因此,除了必须冲锋在前的决战,凡是战斗没有结束就先牺牲的指挥员,往往都是没有把任务完成好的指挥员。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陈九川说,我理解了,请首长下命令吧!

陈秋石背着手踱步,踱了两圈说,你做好准备,我再想想。

这一次,陈秋石确实犹豫了,尽管江淮军区的电报一封接着一封,下面请战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他就是按兵不动。他在他的沙盘面前枯坐,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有时候正吃着饭,想到一个问题,马上就放下碗筷,全神贯注扑在沙盘上。

可是,最后的结果总是失望。似乎所有的希望之路都被新编第七师堵死了。

转机出现在第三天晚上,这时候离军区规定的集结时间只剩下两天了,可以说箭在弦上了。

这天晚上,陈秋石喝了一点稀饭,派人请来了赵子明、刘汉民和袁春梅。几个晚上没有睡觉的陈秋石显得憔悴,但精神很好,丝毫没有倦意。几个人开了一个小会,命令参谋处副处长刘大楼率领几个战斗班排出去。

刘大楼的队伍干什么去了呢?用袁春梅的话说,叫做打草惊蛇。果然,第二天一大早,杨邑就派副官过来了,说,杨副师长突然想起,今天是南湖分校建校十九周年纪念日,虽然两军对垒,但毕竟是师生,母校生日还是应该庆祝一下。过了今日,哪怕明日开战,也可以向母校有个交代了。杨副师长随后就到,还带来了宴会的菜肴和酒茶。

冯知良做为难状,说赵政委和袁副政委不知道到哪里去了,陈旅长到觉灵寺拜佛去了。杨将军倘若今天上午过来,恐怕很难见到这几个弟子。

副官赶紧打道回府,杨邑沉吟半天说,昨夜佯动,今天没人,难道真的给我搞了个空城计?他不见我,我偏去见他。

小晌午杨邑一行人赶到西华山庄,老远看见尘土飞扬,一彪人马汗涔涔地驰骋而来,走近了,陈秋石翻身下马,给杨邑敬礼说,先生突然光临,学生有失远迎,失礼了。

杨邑说,一大早的,鞍马劳顿,这是从哪里凯旋啊?

陈秋石说,实话不瞒先生,贵部封锁紧密,部队给养困难,学生带领他们进山打猎去了。说着,闪身往后一指说,先生请看,大别山可供果腹的东西还真不少呢。

杨邑粗粗浏览,几匹马的后面,确实有麂子、山羊、猪獾之类,还有几只野鸡。杨邑心里冷笑,他知道淮上独立旅已经接受命令,正在心急火燎地要突围,此时此刻,哪有心思打猎啊?杨邑不动声色,顾左右而言他说,秋石,今日正是南湖分校建校十九周年纪念日,你我虽然分属两个阵营,但师生之谊尚存。愚师特备酒菜,你把赵同学和袁同学召集过来,酒桌上一笑泯恩仇,至于将来战场上你死我活,那是今天以后的事情了。

陈秋石为难地说,先生有此情谊,学生敢不从命?只是赵子明和袁春梅都在山上打猎,联络不便,能不能改日?我们几个当学生的到尚派河去拜访先生,补过这个纪念日。

杨邑想了想说,看来只好这样了,愚师今天走了十里路,无功而返。

陈秋石说,拂了先生一片美意,学生诚惶诚恐。明日上午,定去尚派河谢罪。

杨邑离开西华山庄,还没有回到尚派河,就向章林坡禀报,西华山庄行动异常,只有少量人员装模作样,打扫庭院,修理器械,搬运物资。看似闲散,实则外松内紧,疑为空城计。共军今夜突围的可能性极大。昨夜流窜至东线密林的小股人员,应为先遣。

章林坡问,西线有什么动静没有?

杨邑说,暂时还不清楚。声东击西是陈秋石惯用的手段,西线玫山李集至成陵一线,应该是他们的突破口。卑职以为,我西线兵力足以抵挡,怕的是陈秋石声东击东,所以还是要加强东线防御。

章林坡得此情报,同乔闻天趴在地图上琢磨半天,他觉得淮上独立旅在东线搞得动静并不大,完全是佯攻的架式,因此还是把防范重点放在了西线。

让章林坡和杨邑都没有想到的是,陈秋石这一次确实搞了个声东击东,但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实而实之,而是采取水陆并用的方式,派遣陈九川率领两个营并加强一个机枪连,组成“铁锤支队”,任命陈九川为支队长,在陆地上横冲直撞,一路北进势不可当。按照章林坡的部署,东线守军不跟共军小部队纠缠,重点阻击尾随的大部队,岂料把陈九川的两个营放走之后,不见后续部队,章林坡急调两个营截击西路李家集,这两个营也扑空。一时间章林坡的指挥所乱成一团,各个要点都报告,没有发现共军的主力部队。

就在章林坡盲人摸象搞得晕头转向的时候,淮上独立旅的突围才真正开始,将近两百张铁皮筏子和一百艘渔船分别从妙皋峰、觉灵寺、千秋岭等地同时下水,载走了两千多名官兵。头天夜里刘大楼带领的七个小分队,只是在杨邑的防区里虚晃一枪,立即南下西进,埋伏在距离觉灵寺仅十里路的西河口大堤附近,到了规定时间,三十个炸药包同时起爆,淠史河水陡涨,原本干涸的几个河段,也都在半个小时之内蓄满了水,载着大大小小几百条船只,浩荡东去,在尚派河三岔口,调头向北。

很多年以后,军事科学院一位教授指出,当年淮上独立旅跳出大别山的战例,可以作为重兵之下突围的经典战例,不仅心理战玩得出神入化,时间差打得好,而且所有的兵力都没有浪费,均兼顾了两种以上功能。由于有了水上行动,原先陈秋石最担心的陆地诱饵会被全歼的问题也因此一并解决了,水陆两路互相支援互相接应,一路打打停停,终于于次日凌晨抵达紫阳关,这里有江淮军区派遣的三个团沿途接应。

另外还有一笔精彩之处是对特务营的运用。刘大楼爆破西河口大堤,最初在章林坡指挥所引起的反响是,西线出事了,共军炮击西线。而刘大楼在完成任务之后,率领小分队穿插李家集,再一次给章林坡造成错觉,以为共军真是突击西线,这种错觉一直持续了两个小时。而两个小时之后,一切都晚了。

一仗下来,刘大楼被提升为副参谋长。

颖淮岗是个好地方。淮河从大别山由南向北逶迤而来,在皖东北地区掉头向东,冲积出一片平原,此处水草肥美,百姓择水而居,这里也就成了人烟稠密的所在。

淮上独立旅跳出大别山后,奉命在颖淮岗休整,进行大兵团作战战术训练和政策教育,同时对人员思想进行摸底,团以上干部的历史要重新登记。因为这段时间部队中有些人出现了模糊认识,对于同国民党军作战有消极情绪,譬如三团营长许得才,自从抗战胜利之后,一直闹情绪,认为革命成功了,要回家种地,过那种婆娘孩子热炕头的日子,还差点儿开小差了。像许得才这样的人并不是一个两个。这就需要整顿了。

这个阶段以后被称为新式整军运动。

袁春梅一夜之间忙起来了,虽然政委赵子明是运动的总领导人,但具体工作由袁春梅负责。

戎马倥偬,岁月匆匆,想当年,在太行山下百泉抗日根据地,袁春梅之所以在南下干部团名单已经确定之后,还大闹司令部,坚持回到大别山,就有一个动机,要搞清楚她的爱人究竟是怎样被捕的,又是怎样变节的,那时候她很怀疑这是组织上制造的一个假象,进一步说,她非常怀疑是赵子明之流制造的一个阴谋,目的就是割断她和爱人的情感,促使她向陈秋石投怀送抱。然而来到大别山之后,经过战争检验,她不仅没有找到根据,反而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想法幼稚,完全是因为感情冲动所致。但是,她对于赵子明甚至也包括陈秋石,仍然是怀有戒心的。军事调处后期,江淮军区接到检举,认为陈秋石同国民党军礼尚往来,军事斗争消极,袁春梅虽然觉得对陈秋石的处理有失公正,但是她也认为,说陈秋石同国民党军的来往过从甚密,并非空穴来风。这个同志有时候原则性就是差点。

西黄集战斗之后,部队中有人反应,说我军已经把敌人两千多官兵围困起来,基本上是死狗了,而陈秋石却同国民党军达成协议,把这一个多团的兵力放走了,放虎归山是一回事,重要的是,两千多条枪啊,有重武器,有轻武器。

陈秋石的解释是,西黄集不是决战,而是摩擦,在决战条件不成熟的前提下,不能逼虎伤人。战争的目的不是杀戮,而是从心理上征服。话虽然说得冠冕堂皇,但两千多条枪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敌人扛跑了,对此,袁春梅是有看法的。

袁春梅说,可是我们的队伍很快就要扩大,等我们的兵员充足了,武器怎么解决?

陈秋石说,那很简单,我既然能把他放跑,也能把他重新围起来。那些破枪破炮,让国军再给我扛几天,到我们需要的时候,我们自然会把它缴获过来。

陈秋石说得信誓旦旦,袁春梅也知道他不是吹牛,但思来想去,她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你陈秋石打仗打得出神入化,这是有目共睹的。但是你不能把战争当游戏,你不能让战士们流血牺牲去展示你的指挥才华。

北上突围的最后一战,是陈九川的“铁锤支队”在大埠口阻击国军的追兵,当时地形条件非常有利,陈九川指挥一个连诱敌深入,将敌人两个营诱至南天门峡谷,另外在陈留岗设置了伏击阵地。陈九川的部队牵制了敌人两个团的追兵,并且陷敌于不便展开地区。这时候只要水上纵队派出两个营的兵力,从敌侧后包抄,至少可以全歼南天门的敌人。当时指挥所里争论得非常厉害,连赵子明都主张接着打下去,认为这是顺手牵羊的事情,一举消灭敌人追兵,挫敌士气,鼓舞我军斗志。但是陈秋石就是不表态,最后还是急电陈九川,放弃南天门反伏击战,立即北上。袁春梅当时差点儿拍了桌子,质问陈秋石,陈旅长,你到底站在什么立场上,为什么对国军一再手软,你的屁股坐在哪一边?

陈秋石说,打仗是一门艺术,走一步要看几步,不能因为贪图蝇头小利而耽误大事。

袁春梅说,主力部队完全冲出来了,殿后的部队战斗积极性正高,而且阵势已经显示十分有利,我坚决主张打。

陈秋石说,春梅同志,打是可以,会有点战果,但是比起我们顺利及时赶到集结地域,这点战果微不足道。我们现在的任务是北上,绝不能被敌人纠缠。请你不要再干扰我的决心。

部队顺利突围,到了颖淮岗,袁春梅直接到“铁锤支队”了解情况,陈九川信誓旦旦地告诉她,即便不给他增援部队,哪怕再给他三个小时的时间,他就可以全歼国军的一个营。

这一下,袁春梅就理直气壮了。就在新式整军动员会上,袁春梅就毫不客气地指出,陈秋石同志应该就南天门战斗进行反省,要说清楚,为什么放弃南天门战斗,部队的同志很有看法,认为这是逃跑主义。

陈秋石不买这个账,微笑着问袁春梅,部队的同志?那不就是陈九川吗?我跟你说,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也不是陈九川想象的那样。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是起码的道理。

袁春梅说,是吗,我们为什么没有看出来?赵政委你清楚吗?

通常情况下,赵子明是不愿意同袁春梅正面交锋的,这个同志脾气大,动不动就上纲上线。当然,赵子明更不会认为袁春梅比陈秋石更会打仗。但是这一次,赵子明却觉得真理在袁春梅这一边。他也觉得在南天门的问题上,陈秋石保守了一点。赵子明左顾右盼,打哈哈说,事情都过去了,还老纠缠干什么?打仗嘛,情况千变万化,陈旅长不主张打,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们的任务是北上。

袁春梅说,我再说一遍,北上不是逃跑!我们有了消灭敌人的机会,却拱手相让了,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陈旅长你要说清楚,你的屁股到底坐在哪里?

陈秋石见袁春梅不依不饶,终于火了,冷冷地说,袁春梅同志,你可以怀疑我的指挥不正确,但是你不能怀疑我的立场。你问我屁股到底坐在哪一边,我可以告诉你,三十多年前,我刚学会走路的时候,一跤摔倒在隐贤集的塘埂上,从此以后,我的屁股就没有离开过中国的土地。我的屁股坐在中国的土地上。

关于南天门战斗的争论,以陈秋石的避战而告一段落,却从此在袁春梅的心里埋下疑窦。袁春梅后来居然形成了这样的看法,陈秋石在抗日战争中作战是积极的,在同国军的战斗中态度是消极的。而赵子明则产生了另外一个看法,一个同政治品质无关的看法,赵子明认为陈秋石在作战指挥上,防御的才能大于进攻的才能,陈秋石一贯强调的收缩式兵力使用原则,更适合于防御而不是进攻。

陈九川的“铁锤支队”驻扎在颖淮岗以西三十里的郭阳镇。新式整军运动开展之后,旅政治部给“铁锤支队”派来了一个运动指导小组,由司令部作战科长冯知良和政治部战报主编梁楚韵带队,帮助检查部队战术训练和政策学习。

这是梁楚韵第一次同陈九川近距离接触。

梁楚韵这段时间情绪很糟糕。部队进驻颖淮岗之后,有了闲暇时间,袁春梅把政治部的人员召集起来开会,布置了新式整军运动的任务,然后把梁楚韵单独留下了。

谈话是在颖淮岗东边的淮河岸边进行的。

走在淮河岸边,袁春梅似乎漫不经心地向梁楚韵询问了很多情况,包括家庭出身,参加革命的经历等等。

袁春梅说,关键是我们要有正确的恋爱观。

梁楚韵直起腰,眼睛仍然盯着河面,像是问河水,我想知道,什么叫正确的恋爱观?

袁春梅没有想到梁楚韵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脸皮一紧,想了想说,我认为,正确的恋爱观,就是不在不该谈恋爱的时候谈恋爱。

梁楚韵站住,正视袁春梅,突然嘻嘻一笑说,袁副政委认为我和陈旅长谈恋爱了吗?

袁春梅说,你是不是认为我是你的情敌,认为我和陈旅长之间也有那种……那种藕断丝连的关系?我跟你讲,我和陈旅长,曾经是有过那么一点意思,在百泉根据地的时候,你也知道。可是,我们没有陷入个人的感情纠葛当中,我们把精力都放在革命事业上。我们的关系是纯洁的。

梁楚韵笑笑。梁楚韵心里想,袁副政委,按资历,按年龄,你和陈旅长旗鼓相当,但是你们之间并不是珠联璧合。爱情是不分年龄的,也是不讲资历的。你已经老了,你唤不起陈旅长的激情了。而我,正是年轻的时候,豆蔻年华,风华正茂。

袁春梅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还年轻,你是用年轻人的思路去理解爱情。我今天约你谈话,就是要告诉你,必须从个人感情的泥潭里自拔出来,不要被一时冲动迷惑了双眼。你不能再留在旅部,像个蝴蝶一样在陈秋石的身边飞来飞去,你不能影响我们高级指挥员的形象。我们要保证陈秋石同志心无旁骛地投入到战争当中,直至最后胜利。我们领导已经研究了,这段时间,派你和冯知良同志一起到郭阳镇去,到“铁锤支队”去,到基层去,同那些战斗在一线的年轻人在一起,去感受朝气蓬勃的战斗激情。

梁楚韵的脸色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咬着嘴唇说,袁副政委,这是为什么,难道这是对我的惩罚吗?

袁春梅说,这不是惩罚,这是革命需要。

在前往郭阳镇的路上,梁楚韵的心里充满了悲愤,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说,袁副政委,你以为让我离开旅部就能扼杀我的爱情吗?你错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你想棒打鸳鸯,可是你做不到。

可是,梁楚韵尽管在心里呼喊出了暴风骤雨,但是有一条她还是没有底气,陈旅长爱她吗?这是一个天大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她不能否认袁春梅的看法,袁春梅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陈秋石这个同志,早已不是少年情种了,现在的陈秋石,心里没有爱情,只有战争。

不要自寻烦恼,不要自讨苦吃!

梁楚韵这么告诫自己。

同梁楚韵的悲愤相辅相成的,是冯知良的恐慌不安。

一年多了,冯知良的心灵都是浸泡在暗无天日的折磨当中,他不知道为什么在新式整军运动刚刚开始的时候,就让他离开旅部,难道组织上察觉那件事情了,难道组织上已经着手调查了?

自从军事调处期间出了那档子丑事,冯知良的噩梦就开始了。那时候他有很多打算,当陈秋石被革职养病的消息传来之后,他几乎每天都做好了应变准备,他想向袁春梅坦白自己的变节,但是他最终没有,他想再等等。后来传说陈秋石被江淮军区枪决,他把自己的手枪擦了又擦,一颗小小的子弹被他擦得晶莹剔透,他随时准备用这颗子弹结束自己耻辱的生命。

奇怪的是,他的行为没有引起组织上的怀疑。他在那段时间又同王梧桐见了两面,尽管王梧桐热情似火,可是他却控制了自己。他以爱情的名义动员王梧桐弃暗投明。他说,梧桐啊,你应该和我一样,为反对内战做出自己的努力。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看见光明,只有和平,我们的爱情才能地久天长。

他没有想到王梧桐会那么痴情,痴情到不分东西南北的地步。王梧桐说,行啊,你说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才不管他什么国军共军呢,我是个女人,我只认爱情。

冯知良跟王梧桐说,这话你不能讲,你要争取他们的信任。然后你把新编第七师的兵力部署给我搞一份。

王梧桐说,好,我知道,只要给你弄到有价值的情报,你的上级就会宽恕你,是吗?

他苦笑说,就算是吧。

可是过了两天,再见面的时候,王梧桐愁眉苦脸地说,知良,我对不起你,我根本搞不到他们的兵力部署,我根本就进不了作战室。

冯知良说,作战室里的部署图都是假的,搞到了也没有用。但是你要给我留心,只要国军的队伍调动,你都要想办法告诉我。

后来王梧桐果然给冯知良传递了几次情报,尤其重要的是,在军事调处的最后阶段,新编第七师秘密增加了一个炮兵团,还有一个特种兵营,情报当天就被淮上独立旅获悉,袁春梅召开记者招待会,就国军增加兵力发表谈话,揭露国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阴谋,使章林坡十分被动,不得不推迟进攻西黄集的计划,也从而使淮上独立旅争取了时间。

可是冯知良的犯罪感并没有因此而消除。军事调处结束,从淮上州回撤的时候,国军没有暴露他,组织上也没有发现他,他意外地全身而退,他不知道国军打的是什么算盘,也不知道组织上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他对自己说,是福是祸躲不掉,恪尽职守,听天由命吧。

情况突然发生变化,是在“5·21事件”之后。在追悼陈秋石的公祭大会上,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如果不是他捏造的那份《关于陈秋石同国军的交往》的狗屁材料,陈秋石也不会被革职,不会被软禁在南岳书院,那么也就不会被小股敌人暗算。说到底,是他杀了陈秋石。想当初,在太行山百泉根据地的时候,陈秋石是那么器重他,耳提面命,把他从一个白面书生,培养成一个深谙战术的参谋。到了太行山之后,把他提拔成作战科长,还动议让他当副参谋长。可以说,陈秋石在淮上独立旅的军事干部当中,最欣赏的就是他。可是,他却把陈秋石置于死地。

就是在那次公祭大会上,他决定把自己消灭了,他不顾一切地扑向棺材,他要向陈秋石做最后的忏悔,他要把自己的罪行全都坦白出来。他抓住了陈秋石的手,可是就在那一瞬间,他像遭受雷击一样,他的心颤栗不已——天哪,抓在他手里的陈秋石的手是热的,就在他惊恐万状的时候,陈秋石的手动了一下,居然还握住了他的手,用力握着,一下,两下,三下。他是个聪明人,就在那一刹那间,他就明白了,陈秋石没有死,陈秋石只是让国军以为他死了,陈秋石利用自己的假死正在导演一出好戏。明白过来的冯知良继续放声嚎啕,他哭得那样的撕心裂肺,以至于把那场假戏推向了高潮。

这以后,他一直寻找机会,他要当面向陈秋石坦白他在军事调处期间的所作所为,他不奢望得到宽恕,他就是要说清楚,他宁愿被审判被枪毙,他也不愿意就这样苟且。

可是,没有机会。

突围北上的前一天夜晚,他已经做好最后的准备了,他去陈秋石的住处,在门外徘徊很久,最后敲了敲门,陈秋石在里面答应,请进。他进去了,站在陈秋石的对面,他的心咚咚地跳。陈秋石说,啊,是小冯啊,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他说,首长,我,我对不起你……

陈秋石说,啊,怎么啦?突围方案定不下来,不是你的事。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还是我这个旅长无能啊。

他说,不是,不是这个问题。我……

第二天北上突围行动就开始了,然后是一路征战,再然后是颖淮岗新式整军运动。

冯知良到了郭阳镇之后,很快就遇到一件麻烦事。

陈九川现在管着大半个团,又被命名为“铁锤支队”,独立开展训练,显而易见是把他的部队当作攻坚部队。陈九川很得意,组织部队训练倒是有声有色,但他自己却很少跟班作业。

在南天门战斗中,“铁锤支队”缴获的战利品多数都被丢弃了,有两辆摩托车,陈九川硬是逼着俘虏开过来了。到了郭阳镇,陈九川就让俘虏教他开摩托车。俘虏把摩托车开到淮河大堤上,还没跑出三里路,回来的时候他同陈九川的位置就调了个,他坐在偏斗里,陈九川开着摩托车,一会儿呼呼喘气,一会儿风驰电掣,精神抖擞,耀武扬威,那俘虏从偏斗里下来,脸色还是白的。

陈九川有了这辆摩托车,就找到感觉了,派人到郭阳镇买汽油,买不到,就把郭阳镇上最大一家杂货铺老板常相知给抓了过来,限定他三天之内给“铁锤支队”送一千斤汽油。常相知哭丧着脸说,报告长官,我们只经营山珍河鲜,不知道从哪里搞汽油。汽油是军用品,除非到国军那里去抢。

陈九川说,到哪里去搞我不管你,三天之内不把汽油给我送来,我把你人吊起来,把你的杂货铺一把火烧了。

这件事情是中午发生的,下午冯知良就知道了,找陈九川谈话说,陈副团长,你不能这样处理问题。我们要讲群众政策。

陈九川说,什么狗屁群众政策,这狗日的是财主,不是群众。对这些狗日的,老子只有一个政策,那就是榨他的油。

这件事情要是放在太行山百泉根据地,冯知良是绝不会就此罢休的,但是现在冯知良已经没有那个底气了。

没想到就出事了。过了两天,常相知不知道想了什么办法,还真的给“铁锤支队”送来了几桶汽油,没有一千斤,也有四五百斤。陈九川快活得哈哈大笑,吆五喝六地让俘虏把油加好,他要骑摩托去旅部开会。

这当然是假话,因为旅部根本就没有通知要开会。冯知良对陈九川的半吊子行为正在暗暗发愁。没想到又出现了一个半吊子。指导小组的梁楚韵听见外面轰轰烈烈的,跑出房间一看,陈九川骑在摩托车上,立马就来了精神,问陈九川,陈副团长,你要往哪里去?

陈九川说,我哪里也不去,我要到淮河大堤转一圈。

梁楚韵跳脚喊道,好啊,我跟你一起去。

冯知良急忙阻止说,梁楚韵,你疯了,他根本不会开摩托车!

梁楚韵二话不说,跳上了摩托车后座。陈九川更加得意,一脚油门下去,摩托车嗖一下蹿出老远。梁楚韵吓得赶紧抱住陈九川的腰。

冯知良在后面大喊,你们给我回来,你们这是在破坏纪律!你们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陈九川说,砍头不过碗大的疤,小腿一伸拉鸡巴倒。

梁楚韵在后面说,陈九川,不许说脏话!

陈九川说,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你既不是我婆娘,也不是旅长,你的话不是脏话是鬼话。

梁楚韵大怒,松开陈九川的腰说,陈九川,把车停下来,让我下去!

陈九川说,是你自己跳上来的,不是我逼你上来的,上车容易下车难,上了我陈九川的车,就由不得你了。

梁楚韵大叫,你混蛋!

江淮军区被整编为华东野战军十一纵队,淮上独立旅为该纵三旅。纵队开完成立大会,曹政委单独找袁春梅谈了一次话,内容是什么,赵子明不知道,陈秋石也不知道。袁春梅谈完话出来,脸色十分难看,也让赵子明满腹狐疑。

中途在皇岗休息吃饭的时候,趁袁春梅上茅房的工夫,赵子明跟陈秋石嘀咕,不对劲啊,曹政委为什么单独找袁春梅谈话,你我是军政一把手,我们旅里有什么事,不应该通知我们?

陈秋石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老赵怎么回事,这么疑神疑鬼的。

赵子明说,我能不疑神疑鬼吗?这个鸟新式整军运动,好多干部都重新登记,刘汉民为什么被审查,不就是因为他当过几天国民党教官吗?你我都是国民党黄埔军校毕业的,我在西路军的时候还被俘过,没准有人在这上面做文章呢。

陈秋石说,你讲的这两条都没有问题。我们是南湖分校毕业生,这是不错,可那是组织上派去的,袁春梅也是,她不出问题我们就不会出问题。至于你在西路军被俘的事情,组织上早有结论,证明你没有变节。我估计曹政委找袁春梅谈话,不关你我的事,你不要多疑。

赵子明说,老陈,我跟你讲,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过袁春梅,自从开展新式整军运动之后,她就很活跃,找了不少人谈话,调查我在西路军被俘时候的表现。她还怀疑她男人在白区工作被俘,同我有关系。你说这是不是天大的笑话?那时候她男人在芜湖国军的军统站工作,我们在太行山百泉根据地,十万八千里,可她硬是捕风捉影,说是我把情报透露给太行山的国军特务,导致她男人被捕变节。

陈秋石吃了一惊说,还有这样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闻所未闻啊。

赵子明说,说起来还跟你有关系。那时候你犯病,说是相思病。成城司令员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暗示我们做袁春梅的工作,让她跟你重叙旧情。我也就是那么一说,结果她就认为我搞阴谋。听说袁春梅把我祖宗八代的历史都查出来了,连军阀给我爷爷做寿的事情都翻出来了,看来她想把我打成投机革命呢?你也得小心,别看你们过去是恋人,这个女人要是钻进牛角尖,那是六亲不认的。

陈秋石说,老赵,我们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袁春梅不是那种整人的人。

赵子明说,那就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政治斗争是残酷的,我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赵子明这次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曹政委找袁春梅单独谈话,确实通报了几个情报,也多数同三旅有关。关于袁春梅爱人在芜湖做地下工作被俘的事情,现已查明,确系叛徒出卖,但这个叛徒不是来自太行山,更不是军队,而是芜湖地下组织内部的人。但是袁春梅的爱人最后也成了叛徒,这件事情组织上不希望成为袁春梅的包袱。曹政委通报的第二个情况是,有人反映,淮上独立旅在跳出大别山之前,陈秋石和杨邑有过一次单独见面,就在觉灵寺内,曹政委说,如果这个秘密会晤真的存在,那问题就很严重,联系到陈秋石抗战之后的表现,令人忧虑,至少要对这个同志监控使用。纵队党委赋予袁春梅同志秘密监视任务,一旦发现陈秋石同志同杨邑秘密接触,或在战场上有异常行为,要及时向纵队报告,必要时采取果断措施。这就是袁春梅心事重重的主要原因。

曹政委还向袁春梅通报了另外一个瞠目结舌的情况。早在她接替陈秋石担任军事调处执行小组负责人之后不久,江淮军区接到的《关于陈秋石同国军的交往》是署名的,写信人就是淮上独立旅参谋科长、也是她当时的直接下属冯知良。军区出于保护干部的目的,没有公布冯知良的名字。后来军区情报部门侦察出来了,冯知良写这封信,是因为同国军女军官王梧桐发生奸情,为敌人胁迫。我方没有对冯知良采取进一步的措施,敌人也没有对王梧桐采取进一步的措施,都是一个目的,放长线,钓大鱼。目前看来,冯知良在返回部队后,没有做过间谍工作,一方面可以解释为洗心革面,一方面也可以解释为隐藏得更深。曹政委说,关于冯知良的问题,我们有专人监控,你们旅里,也只限于你本人知道,留意就行,不到紧急情况,没有必要向陈旅长和赵政委通报。

从纵队部回来后不久,袁春梅就带了两个干事,到郭阳镇检查“铁锤支队”新式整军运动。

梁楚韵这段时间心情好多了,用袁春梅的话说是到基层感受了朝气蓬勃的战斗生活,她在同陈九川的接触当中逐渐改变了对这个人的看法,发现陈九川并不是她原先认为的草莽英雄,而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这对于她认识革命者、认识这支军队,都是有益无害的。尤其是后来陈九川教会了她开摩托车,简直太浪漫了。那段日子,她似乎忘记了忧愁,忘记了爱情受挫的痛苦,甚至忘记了战争的严酷现实。生活在郭阳镇上的梁楚韵,就像回到了少女时代,天真活泼。陈九川给她的印象越来越好,接触了一段时间,她甚至忽视了他是一个战功卓著的副团长,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弟弟。陈九川比她小三岁。

陈九川在跟梁楚韵单独相处的时候,也很轻松。一起散步,聊天,陈九川总是要问她,大城市的人是不是顿顿都有肉吃,大城市是不是有很多摩托车,大城市里有没有大河,大城市里的人睡的是什么样的床。她告诉陈九川,等把国军打败了,他就可以当一个大城市的人了,他要是好好学文化,还可以当大城市的市长,市长比县长官还大。

跟陈九川在一起,她快乐,陈九川也快乐。她没有想到,有一棵危险的苗子已经在陈九川的头脑里生根发芽了。

农历十六那天,陈九川并没有打算带她一起去左家庄,陈九川的理由是他去执行任务,帮助地方干部巩固政权。梁楚韵脑子一热说,我也去看看。陈九川觉得带上这个既漂亮又有文化的来自大城市的女干部,正好可以抬高身价,就同意了。

早晨吃过饭,陈九川让七连副连长岳麓山选了十几个战士,驾着两辆马车,他自己则开着摩托,驮着梁楚韵,耀武扬威地出发了。

在左家庄,陈九川和他的随行受到了极高的礼遇,连国民党区公所的官员都知道陈九川当年只身要饭参加公审的事情,自然也知道这个人从十二岁就参加游击队,在抗战中屡建功勋的事迹。陈九川被安排在首席,真是无限风光,当地名流贤达纷纷敬酒,陈九川来者不拒,一边大碗喝酒,一边高谈阔论,大肆渲染当年如何如何,挖苦国军抗战消极内战积极,国民党区公所的官员惟有附和,压根儿不敢争辩。

梁楚韵分明已经感到陈九川失控了,好几次在下面踢他的腿,陈九川哈哈大笑说,梁教员,你别踢我啊,我没有醉。我一个人喝了一坛子酒,照样跟鬼子战斗。

这次喝酒,陈九川不仅空手而去,还满载而归。告别的时候,他的两辆马车上除了岳麓山和那十几个战士,还装了两头肥猪,两匹绸缎,一麻袋咸鱼。

陈九川在筵席上喝多了,回来的路上由梁楚韵驾驶摩托。

梁楚韵说,你喝醉了,有失风度。以后我再也不参加这样的场合了。

陈九川坐在偏斗里,红头紫脸,斜睨着梁楚韵说,我醉了?笑话,我怎么会醉?你们文化人说的,酒逢……什么……千杯少……

梁楚韵已经非常不耐烦了,看看后面的马车已经被落下了好大的距离,似乎有点担心,放慢了速度,敷衍说,好了好了,别说话了,早点回郭阳镇吧,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会不会出事啊?

陈九川说,出什么事?梁教员,梁楚韵,我跟你讲,在郭阳镇,有我陈九川,天大的事情都不是事情。我……倒是希望出点什么事情……

陈九川说着,上身一偏,双手抱住了梁楚韵。

梁楚韵没有思想准备,感觉到陈九川的手不仅搂住了她的腰,还上上下下地乱摸,梁楚韵大怒,嘎吱一下刹了车,没想到刹车太急,车把一歪,摩托车滚到路边的沟里,车头把梁楚韵的前胸戳了一下,似乎骨折了,钻心的剧痛。梁楚韵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没有料到又被一个重物扑过来,压住她动弹不得,一股刺鼻的酒肉味道熏得她快要窒息了,一阵一阵狂风般的呼吸扑面而来,陈九川在她身上气喘吁吁,语无伦次,梁教员,梁主编,梁楚韵,我,救救我,快啊,我受不了了,我快不行了……梁楚韵听见她自己的军装被撕裂的声音,一双强壮有力的大手伸进她的裤腰。梁楚韵手脚并用,踢打撕咬,嘴里大骂,陈九川,你这个畜生,你想找死吗,你想被枪毙吗?

陈九川当然不会住手,陈九川说,我不怕枪毙,我要把你日了,枪毙也值了。陈九川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咔嚓一声,梁楚韵的裤带被扯断了,陈九川的脸已经变形了,就那么哈哈大笑地翻身骑到了梁楚韵的身上。

就在这时候,枪响了。

枪是陈九川的枪,开枪人是梁楚韵。梁楚韵忍无可忍地从陈九川的腰里拔出了手枪,当然,枪口是朝上的,也差点儿就朝下了。

枪响的那一瞬间,陈九川松手了,看了梁楚韵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睛一闭,两手一张,从梁楚韵的身上滚了下来。

梁楚韵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草屑,四下看了看,上了大路,向郭阳镇方向径奔而去。

十多分钟之后,岳麓山带着两辆胶轮马车火速赶到,陈九川还在路下的沟里酣然大睡,脸上有好几道血口子,军装也被扯得乱七八糟。岳麓山让战士们到附近寻找梁楚韵,找了一个多小时,也没见人影。岳麓山这时候就有几分明白了。

众人七手八脚把陈九川抬上马车,一直回到营地,陈九川还是没有醒过来。

梁楚韵回到营地不到二十分钟,正在恶狠狠地洗着自己,袁春梅过来了。梁楚韵抓着毛巾,怔怔地看着袁春梅,袁春梅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也在看着梁楚韵。袁春梅不说话,梁楚韵也不说话。等梁楚韵换上一件干净衣服,袁春梅才自己动手搬了一条板凳,在门后坐下了。

出了什么事?袁春梅问。

梁楚韵控制住情绪,平静地说,摩托车翻了,摔的。

哦,袁春梅点点头说,那就好,没出大事。梁楚韵,你知道你到“铁锤支队”的任务吗?

梁楚韵说,当然知道,我是新式整军运动指导小组成员嘛,宣传新形势下的斗争原则,帮助部队提高认识,准备反击国民党反动派的进攻。

袁春梅说,可是你做得怎么样呢?你找多少干部战士谈话了?你给部队上过几次课?你成天和陈九川坐着摩托车招摇过市,给部队留下什么样的影响?

梁楚韵凄然一笑说,袁副政委,你批评得对,我确实没有做好本职工作,我要求把我调回旅部。继续让我留在“铁锤支队”搞什么指导,恐怕还要出大事。

陈九川那一醉醉得厉害,当天没醒,夜里没醒,直到第二天上午,岳麓山在他铺前一个劲地喊,才把他喊醒。岳麓山告诉他,袁副政委来了,正在操场上等他。

陈九川一个鲤鱼打挺跳了下来,手忙脚乱地找鞋子,一边找一边大骂,他妈的,袁副政委来了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们吃了蒙汗药了吗?

老远看见袁春梅立在操场边的一个草垛子旁边,岳麓山就不往前走了,陈九川有点魂不守舍,慢吞吞地往前走,正走着,猛听到一声清脆的断喝,跑步!

陈九川的两条腿立即就软了,又不敢不跑,迈出两条腿,就像踩在棉花上,差点儿没有跪下去。好不容易才跑步到袁春梅眼前,摇晃了一下,终于站稳了,抬臂给袁春梅敬礼说,报告袁副政委,我……我……“铁锤支队”支队长陈九川奉命来到!

袁春梅冷冷地看着他,没说稍息,看了很久才问,陈九川,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陈九川说,报告袁副政委,我不知道。

袁春梅说,我昨天下午就来到郭阳镇了,结果呢,你去喝酒去了,你擅离职守这是第一个错误;你酒后失态,沉醉不醒,出丑卖乖,这是第二个错误;你醉后翻车,几乎酿成重大伤亡事故,这是第三个错误。看看你这个样子,还能独当一面当这个“铁锤支队”的支队长吗?

陈九川这时候真的醒了,脑门上冷汗直冒,不知道怎么搞的,鼻子一酸,差点儿就哭了出来,他蹲了下去,结结巴巴地说,报告袁副政委,我错了,我一时糊涂,我酒后乱性啊,我千不该万不该动那样的念头,让我戴罪立功吧,打完了国民党反动派再枪毙我吧……

袁春梅心中早已明白,却是不动声色,一脸冷峻,任陈九川不打自招。

袁春梅终于把眉头蹙紧了,喝道,锤子,你给我站起来!

陈九川一凛,惶惶地站了起来。

袁春梅向陈九川走近两步,降下声调说,从现在开始,你给我好好地反省,认真学习文化,组织部队开展新式整军运动。至于你的错误,你已经向我检查了,组织上就不追究了,你也不用再向其他同志交代了。你听明白了没有?

陈九川木然而立,半天才回过神来,喃喃地说,难道,难道,我就这么过关了?

袁春梅说,年轻人,有些出格的事可以理解。梁楚韵我带走,“铁锤支队”还是交给你。你能不能将功补过,战场上看。你听明白了没有?

陈九川的小眼睛眨巴了几下,这下他听明白了,胸脯一挺,大声回答,报告袁副政委,我听明白了!

新式整军运动一共搞了一个半月,三旅的运动成果不大,一段时间把副旅长兼参谋长刘汉民隔离审查,是因为他的家庭背景比较复杂,他本人也有当过军阀副官的历史,但是查来查去,没有现实的问题。处理的结果,是把参谋长免了,专任副旅长,参谋长一职空缺,由副参谋长刘大楼主持司令部的业务。

没想到在运动就要结束的时候,还真揪出了一个叛徒。这个人就是冯知良。

这段时间,以徐州和蚌埠为中心,国共双方都在调兵遣将,重兵云集,摆开了一次大决战的架式。自从淮上独立旅跳出大别山之后,国民党新编第七师先是奉命在豫东配合万元田部围剿中原野战军的一个旅,结果被中原野战军采取围点打援的战术,损兵折将,中原野战军的一个团夜袭新编第七师师部,要不是杨邑率领一个团拼死相救,章林坡差点儿就被乱枪击毙或者被俘。章林坡对杨邑纵有一千个不满,但关键时刻,总是杨邑帮助他化险为夷,这大约也是章林坡对杨邑始终能够给予谅解的重要原因。

新编第七师返回淮上州喘息,待恢复元气之后,又奉命东进北上,也是冲着大决战来的。如此,国军新编第七师和华东野战军十一纵的三旅几乎是前后脚涌到蚌埠以南宿城外围。

章林坡的先遣部队两个营,由中校副团长龙柏率领,首先占领的就是左家庄。旅部对新编第七师的行动已有察觉,陈秋石就命令陈九川,在大规模战斗展开之前,不要同敌人正面交锋,目前的任务是密切监视,趁敌立足未稳,伺机抓获零星人员,有价值的带回,没价值的放掉。

陈九川这就动开了脑筋,因为这时候大仗还没有打,国军的警惕性相对要差一点,今晚动手是个好机会。当天晚饭后,陈九川命令岳麓山率领两个班,从水路用船把两辆摩托运到左家庄北面的河湾,再抬上岸,埋伏在左家庄东北角树林里。

龙柏当晚去左家庄街头查看警戒。从两家农户之间的巷子里,突然跳出几个彪形大汉,一顿拳打脚踢,两名军官当场毙命,一名逃脱,龙柏和另一名军官被生擒。龙柏已经被捆住手脚了还在大喊,老子的潜伏哨遍布左家庄,你们插翅难逃!

哪里想到,转眼之间两辆摩托车开过来了,他被塞进偏斗里挣扎着扭过头去看,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驾驶摩托车的是陈九川。他认得陈九川,知道这是个亡命徒,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个泼皮会开摩托车。

陈九川夜闯左家庄,生擒龙柏的消息,很快就传到旅部。陈秋石命令陈九川,就地审问,搞清敌人这次出动的兵力和战斗编组。

陈九川审讯俘虏的办法很别致,他既不搞逼供信,也不搞公堂对簿,他说话算话,他要跟龙柏比武艺,白手格斗。

陈九川说这话的时候,冯知良也在场。龙柏一看冯知良,就像看见了救命稻草,给冯知良递眼色说,你们虐待俘虏,你们的长官是要惩罚你们的。

冯知良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龙柏话里有话地说,冯知良,难道你忘了在军事调处期间我是怎么关照你的吗,你不能坐视不管啊!

冯知良说,我不会忘记你的关照,可惜我没办法关照你。

龙柏咬牙切齿地说,你等着,你让我吃皮肉之苦,我就要你的命。

陈九川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不耐烦了,说,老冯你跟他啰鸡巴嗦没用,看我的!

然后就开打。

龙柏虽然是特务出身,也有几招功夫,但是比起陈九川还是逊色多了。再说,龙柏已经三十多岁了,而陈九川二十刚出头,身强力壮,血气方刚。几个回合下来,龙柏鼻青脸肿,瘫在地上说,陈九川你个狗日的你打死我吧,老子再也不跟你比了,老子打不过你行不行?

陈九川往下跺了一下脚说,狗特务你听清楚,比武结束了,现在是审讯的时候了,我提的问题,你要是不老实回答,我不光把你的尿踩出来,我还能把你那个尿尿的家伙踩没影儿你信不信?

龙柏被折腾得奄奄一息,终于说出了新编第七师的战斗编组和进攻部署。陈秋石和陈九川需要的情报他说了,陈秋石和陈九川不需要的情报他也说了。龙柏最后说,大爷,给我一口水喝吧,给我一口水,我给你一个更重要的情报。

半碗水喝完,龙柏抹抹嘴说,陈九川你这个傻逼,老子跟你无冤无仇,你把老子往死里打。可你知道吗,你身边那个写记录的人,那个叫冯知良的人,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龙柏指着冯知良说,你问他自己吧,他是你们的叛徒,他把国军女军官日了,让老子捉奸捉住了,他就写了诬告信。你们那个战术专家当初为什么被革职,就是这个人干的。

陈九川目光如炬,怒视冯知良质问,这狗日的说的是真的?

冯知良平静地点头说,是的,把我捆起来送到旅部吧,我希望陈旅长亲自枪毙我。

第十一章

作为淮海战役的一部分,三旅的任务是固守荟河,阻止敌西集团、也就是国军新编第七师北上,以确保十一纵和兄弟部队围攻宿城。防御作战,本来是陈秋石的强项,但这次情况却有些特殊,一是平原地区作战,地形单一,而新编第七师已经是美式装备了,机械化机动能力强,重火力强,还有一个坦克团;其次,新编第七师虽然是师的架子,实力编制却是一万五千多人,是三旅的四倍还多。

参加兵团作战会议的,都是各个纵队的司令员政委,惟有十一纵多了个三旅旅长陈秋石,显然是三旅的任务特殊。

前往兵团部的路上,陈秋石和韩子君并驾齐驱。韩子君说,老陈,我这个纵队司令员,能不能当好,全靠你们三旅了。你分析三旅的任务会是什么?

陈秋石说,我也不清楚,可是我有一个很不好的预感,我怀疑是让我守荟河。

韩子君想了想说,那好啊,防御正是你的强项啊。

陈秋石说,韩司令,不瞒你说,这次西集团战斗,我什么任务都敢接受,就是不愿意守荟河。

韩子君奇怪地问,为什么?荟河不是天险,也是障碍,易守难攻。再说,要守也至少是我们一个纵队守,不可能是你一个旅守。

陈秋石叹了一口气说,但愿如此。不过,我对这次战斗不太乐观。我分析了敌我力量和任务,我觉得宿城战役准备得有点仓促了,兵力可能不够。在这样的前提下,不可能有更多的保障西侧,守荟河的兵力不会超过一个旅。

这年秋天,成城就率领原晋冀鲁豫野战军两个纵队南下,渡过黄河,同江淮野战军两个纵队合并为第九兵团,此次直接指挥蚌埠西侧宿城战役。

这是两支部队合并后的第一次高层作战会议,上下级原来就有很多旧部故知,见面后大家异常兴奋。成城握着陈秋石的手说,当年我让你参加南下干部团,把你派到大别山,不知道有多少人指责我不珍惜人才。我怎么不珍惜人才了,我要顾全大局啊。你看,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现在我们的战术专家给我带来了一个能守善攻的劲旅。

成城说,宿城战役,是我来到江淮的第一场战役,也是我和你陈秋石见面后的第一次配合。陈秋石同志,你要给我捧场哦。

陈秋石的心里又是一紧,马上说,不是配合,是我听从指挥。

兵团参谋长部署作战任务的时候,各纵队首长都是摩拳擦掌,积极请战,惟有陈秋石沉默不语,眼看其他部队的任务都明确了,陈秋石越来越证实了自己的判断,脸也就越拉越长。

一切都部署就绪,只剩下三旅了。参谋长放下指挥棒,请示道,司令员,最后一个任务,是不是请司令员直接指挥?

成城向参谋长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开始踱步,踱到陈秋石的身边,回过头来深沉地看了陈秋石一眼问,陈秋石同志,我想,下棋下到这一步,你应该清楚你的棋路了。

霎时,指挥部里一片寂然,十几个兵团和纵队首长齐刷刷地扭过脸来看陈秋石,他们当中有很多人这时候对于陈秋石的任务并不清楚。

天寒地冻,风从门缝里挤进来,寒冷刺骨,陈秋石却是满头大汗,那是冷汗。陈秋石老老实实地说,首长,任务我是明确了,可是……报告司令员,我没有把握。

谁也没有想到,看似和蔼爽朗的兵团司令,会突然发火。成城一拳砸在桌子上,茶壶茶杯一阵乱跳。成城说,参谋长在部署任务的时候,我一直在观察你。我敢断言,整个兵团的作战计划你已经了然于心,对于贵部未来的作战任务,你更是心知肚明,但是你的表情告诉我,你对这个任务持排斥态度,你说是不是啊我的战术专家同志?

陈秋石惶恐地站起来说,报告司令员,我的确有压力。

成城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说,废话,没有压力我会把任务交给你?我告诉你,小压力我不会交给你,中压力我不会交给你,大压力我还不会交给你。只有特大的压力,我才会把它交给你。你明白了吧?

陈秋石说,我明白,可是我底气不足,我只能尽力而为。

成城说,那不行,宿城战役开始之后,你必须保证在荟河北岸坚守两天以上,哪怕战斗到最后一个人。两天之后,无论宿城战役结果如何,我都允许你撤退。

其他的首长终于明白了,原来是让三旅固守荟河。陈秋石盯着沙盘,良久不语。韩子君有些着急,在一边说,老陈,先把任务接受下来,我们再想办法。

陈秋石说,军中无戏言,我脑子一热把任务接受了,守不住怎么办?我的部队打光了是小事,可是荟河一旦失守,新编第七师突击北上,宿城攻坚部队就会腹背受敌,那我不是千古罪人吗?

成城说,我给你调一个工兵连。

陈秋石还是不表态,吭吭哧哧地说,防守正面太大,我一个旅根本撒不开。

成城说,我再给你一个骑兵营。我手上的部队只有这些了,你不要得寸进尺。

陈秋石说,我不要骑兵营,那个地形,骑兵根本展不开,等到骑兵展开了,防线也就破了。

成城强压怒火说,你还有什么要求?

陈秋石说,我不要增加兵力,我只要收缩防线。马头集以南,我鞭长莫及,防不胜防。

成城大怒道,岂有此理!我让你防守,你一再讨价还价,这还像个旅长吗?我跟你讲清楚,荟河防线,二十三公里正面,全部由十一纵队三旅负责。陈秋石,回去让你的警卫员把你的床铺草给烧了。要么让敌人越过荟河,从你的尸体上踏过来,要么你把敌人挡在荟河以西,我给你打一副红木大床。散会!

秋末冬初,狂风卷着沙土在田野上呼啸,淮北平原一片萧瑟。

经过一夜半天急行军,部队终于在荟河以东布防完毕,然而这只是常规防线,陈秋石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不能按常规打法了,按部就班地防守要点,等待敌人来攻,无异于坐以待毙。

韩子君对陈秋石在兵团作战会上的表现深感忧虑,一是成城给陈秋石的压力太大,二是陈秋石的情绪前所未有的低落。

成城司令员对付陈秋石的办法是恩威并施,高压之下也有缓解措施。那次会后成城私下里跟韩子君说,你不要怕,陈秋石死不了,这个人什么都怕,就是不怕压力。你等着,他一定会有对策的。

同时,成城还给韩子君交底,他也充分考虑到荟河阻击战的艰巨,已经悄悄地做了绝密计划,从九纵和十纵各抽调了两个营,战斗前期参加宿城攻坚,第一阶段结束,立即西向,增援陈秋石。

这样一说,韩子君才稍微踏实了一点。

然而,陈秋石却始终不踏实,现在再给他一个旅都不够,别说两个营了。

荟河布防之后,陈秋石就带着刘大楼和冯知良勘察地形,不仅勘察防线,也勘察敌人可能进攻的路线。刘大楼提出,荟河来源于淮河,如果从上游放水,增加河面宽度,同时也就增加敌人防御的难度。冯知良提出,应在敌人赶到之前,迅速炸毁防御地段内三座大桥。同时在我防御阵地挖掘壕沟,阻敌机械化行动。

按说,该想到的都想到了,陈秋石还是觉得不稳妥,兵力毕竟有限啊,一旦一处失守,被敌人撕裂了口子,那就如同洪水猛兽,不可阻挡。

陈秋石交代,桥可以炸,路可以挖,但是现在都不要行动,有桥有路,敌人的进攻重点尚可判断,无桥无路,那就不知道敌人首先会从哪里进攻。

旅部设在荟河岸边的黄村,头天晚上,陈秋石几乎一夜没有合眼。一直在分析地形敌情,他根据兵团作战会议的精神,几乎把整个战区未来十天的战局都看明白了。

那一夜,是陈秋石抽烟最多的一夜,几乎把刘大楼给他搞的一点烟土消耗光了。当东边露出一抹晨曦的时候,陈秋石终于睡着了,只睡了不到半个小时,突然醒了,坐起来就喊,冯知良!

冯知良早已等在门外,应声而来。

陈秋石让冯知良展开地图,然后问,你还记得我当年在太行山下指挥的那个漳河峪战斗吗?

冯知良说,我研究过,战场移动十二公里,那是精彩的一笔。

陈秋石说,你看看这个地形,除了荟河,哪里还有防守的价值?

冯知良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说,除了荟河,哪里都没有防守价值。荟河以西根本无险可守。

陈秋石说,那荟河以东呢?

冯知良吓了一跳,眼睛瞪得老大,半天才回过神来说,旅长,你怎么能这么想?这也太冒险了。一旦被敌人突破,那就不堪设想啊!

陈秋石说,是啊,当年日军的水上大队要是避开我的漳河峪防线,抗大分校都完了,我那一次已经做好了杀头的准备了,可是鬼子他最后还是来了,我的脑袋也保住了。这次成城司令员让我的警卫员把我的床铺草烧了,我跟你说实话,直到一个小时以前,我都认为这次完了。但是,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我总算看到了守住荟河的惟一希望。那就是放弃荟河。

冯知良两眼盯着地图,屏住呼吸,心跳得厉害。

陈秋石说,是啊,没有一个人会认为,放弃荟河能保住荟河,包括成城司令员,包括章林坡,包括杨邑,也包括你。好了,这就是我的战机。在最没有可能的时候,往往存在着最大的可能。你来看!

冯知良不知道那天是怎么离开陈秋石住处的,回到作战室里,他的两条腿还是软的。起先他认为陈秋石被逼疯了,走投无路了,才出此下策。但是两个小时后,当他再也找不到守住荟河防线更好的办法的时候,他就不能不承认,陈秋石这步险棋,不仅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一定是一步高棋。

这之后,冯知良就为了落实陈秋石的计划展开了紧张而秘密的行动,这简直就是一个阴谋,既欺骗了敌人,也欺骗了上级,既不为敌人的情报机关所能察觉,也完全出于内部决策者的意料之外。在谋划的过程中,他既诚惶诚恐又亢奋不已。他终于成了陈秋石最得力的助手,最可靠的同盟,即便这一仗打死,他也可以瞑目了。

两个月前,冯知良是被一根绳子捆到颖淮岗的,而且是陈九川亲自押送。

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会给他一个既往不咎留用察看的处分,他还能够继续当他的作战科长。当陈秋石亲自为他松绑,并向他宣布这个处分决定的时候,他几乎愤怒了,大喊大叫,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不处分我,让我到战斗连队去吧,让我用战斗行动洗刷我的耻辱!

关于冯知良的处理,在旅部是有过激烈争论的。冯知良被押到的时候,旅部正好在开会,总结新式整军运动情况。陈九川把冯知良推得踉踉跄跄。一个双手被反绑着的人一头闯进会场,把大家吓了一跳。陈秋石站起来问,怎么回事?

陈九川义愤填膺地把审讯龙柏的情况一五一十报告了,几个首长盯着冯知良,目光里充满了厌恶和憎恨。袁春梅说,这件事情我知道,本来还要观察的,既然公开了,还有什么话说,拉出去毙了!

赵子明说,老陈,咱们也来个挥泪斩马谡吧。

陈秋石站着没动,看看冯知良,又看看大家,突然笑了说,干什么这么剑拔弩张的?冯知良的问题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们现在才清楚?我跟诸位同志哥交个底,冯知良的事情我早都知道。后来有很多次,他想向我坦白他在军事调处期间做过的一件极不光彩的事情,可是我没有给他机会,我在观察他,我在观察中发现,这个同志并没有变节。

袁春梅冷笑说,陈秋石同志,你不能毫无原则姑息养奸。你要知道,当初污蔑你同国军暗送秋波,就是出自这个叛徒的手笔,而且是按照敌人的意志。

陈秋石说,我们看问题,不能光看表面,还要看实质;不能只看过程,不看结果。袁春梅同志,我问你,在冯知良污蔑我的这件事情上,敌人达到什么目的了呢,真的把我们的淮上独立旅搞垮了?没有,反而被我们将计就计,出其不意,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从而夺取了西华山和西黄集战斗的胜利。从一定程度上讲,冯知良的错误行为,反而帮助了我们的战争。

袁春梅说,这完全是两码事,主观愿望和客观效果不能混为一谈。无论结果是什么,我们都不能容忍冯知良的变节行为。

陈秋石说,我坚决不同意把冯知良的问题定性为变节行为,我只认为冯知良同志犯了错误,被敌人抓住了弱点。敌人耍了阴谋,使了手段,冯知良同志也是敌人阴谋的受害者。而后来呢,冯知良同志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从军事调处结束到现在,这个同志勤勤恳恳,一直在创造条件立功赎罪。所以,我建议,对冯知良同志留用察看。

袁春梅大声嚷嚷,我不同意,我坚决不同意,绝不能允许冯知良这样的人继续留在作战指挥部门工作。

赵子明见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各执一词,莫衷一是,也感到很为难。赵子明思来想去,最后和了一把稀泥说,我看这样,关于冯知良的问题,今天不做结论,让冯知良把事件的前因后果写个检讨。我们大家都冷静一下,过两天看冯知良的态度,再做决定。

有了赵子明的这句话,陈秋石和袁春梅都不做声了,后来陈秋石亲自上前给冯知良松了绑。

那个下午,冯知良满肚子话,滔滔不绝地写在了纸上,他深刻地检讨了自己的灵魂,暴露了丑恶,把他同王梧桐交往、被龙柏捉奸以及龙柏诱骗他写诬告信的过程,详细地披露了,甚至连敌人使用兽用春药在生理上摧毁他的细节都毫无保留。第二天这份检查在旅首长中间传阅,几位首长除了叹息冯知良的失足,更多的是对敌人阴谋的痛恨。这天,终于一致通过对冯知良留用察看的提议。

只不过,这一次陈秋石的想法过于出格,风险太大。冯知良在制订计划的时候,脑子里经常琢磨,万一失败怎么办,万一失败他就把全部责任扛到自己的肩膀上,杀头他去。可是他又知道,没有万一,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万一这个计划失败了,陈秋石的责任是一百个冯知良也承担不起的。

农历十一月初二,陈秋石带着刘大楼和冯知良,越过纵队,驰骋二十多公里,直接到兵团部去了。

成城当时正和参谋长下棋,见陈秋石一行风尘仆仆地赶到,吃惊地问,大战在即,你到兵团部来干什么?

陈秋石说,首长,请到作战室,我把我的最新思路向首长汇报。

成城一听这话来了精神,哈哈一笑说,好,我就知道,你陈秋石必有制胜良策,老汉洗耳恭听。

在兵团部作战室里,陈秋石只讲了三分钟不到,集中的意思有两个,一个是空间的,把战场东移十公里,在牛尾岗至当阳河一线构筑二道防御工事,这也是三旅真正的防御体系;二是时间上的,迫使国军新编第七师在宿城战役发起的前一天进攻荟河。

陈秋石的话还没有讲完,成城的脸色就变了,瞪着陈秋石大骂,你陈秋石安的什么心,你是想指挥整个兵团啊,你是想牵着我的鼻子走啊?啊,东移十公里,亏你想得出来,你是想让整个兵团给你擦屁股啊?提前一天,他妈的国民党能听你的指挥吗?他要是不提前,你能拿机关枪把他撵过来吗?

陈秋石一言不发,微笑。

成城吼着吼着,突然不吼了,盯着陈秋石看了半天,又看了看参谋长,猛地一拍脑门说,啊,是啊,有道理啊,死守是有困难,变被动为主动,以时间换空间,两个纵队虚晃一枪,虎驱羊群,羊群怎么能把虎缠住呢?

参谋长说,司令员,陈秋石同志这个战术专家确实名不虚传。我刚才一直在分析牛尾岗至当阳河一线的地形,看似平淡,但稍加修整,这就是一个坚固的防御阵地。陈旅长提出的以时间换空间,我们可以理解为把一个兵团的兵力当作两个兵团使用,把一个战役当成两个战役打,把一个战场当作两个战场使用。陈秋石同志借用的两个纵队,从行动路线上看,正是集结宿城的路线,用半天时间帮助陈秋石打两仗,完全是顺手牵羊的事情。

成城还不放心,我这里大部队一动,宿城的敌人转移怎么办,夹击我兵团主力怎么办?

参谋长说,司令员,那样的话,战役就活了,西边敲山震虎,东边围点打援,那比我们原先的作战计划还要出彩。把西边的敌人放进来打,把他打烂之后再撵回荟河以西。陈旅长,你是这样设计的吗?

陈秋石回答,参谋长一语道破天机。

成城沉默了,沉默很久,突然一拍桌子说,不行,我不能同意。

陈秋石说,司令员是担心我守不住牛尾岗至当阳河的防线,让整个兵团腹背受敌。

成城咧嘴笑了,哈哈,不是,你陈秋石既然把整个战局都分析到了,你还能守不住防线?那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我告诉你我为什么不同意,因为我不想被一个旅长指挥。

陈秋石说,除非首长有更好的办法,否则,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成城说,我当然有更好的办法。不过我现在不告诉你。你在兵团住一夜,待命。

陈秋石知道事情有了转机,大声说,我服从。

那天兵团开了半夜会,到了第二天早上,华东野战军第九兵团七号命令形成了,十一纵三旅即刻启动最新防御作战方案,三旅旅长陈秋石为战役第一阶段西集团总指挥,协调九纵、十纵并加强十一纵之一旅,于农历十一月初十之前,对进驻阻击战之敌形成包围态势,静观敌变,分隔穿插,迫敌东向,并相机转移战场,在牛尾岗至当阳河一线,对敌实施阻击,坚决阻敌于荟河以西。

陈秋石最后向成城提出的要求,是增援一个榴弹炮营,据说整个兵团只有两个榴弹炮团,但是成城终于还是同意了。这个榴弹炮营成了陈秋石手上的一个秘密法宝,由陈秋石亲自指挥使用。

杨邑嘴里衔着一只大烟斗,笑眯眯地看着眼前这个被人称为疯子的女人,半天没有说话。

疯女人昨天夜里被巡逻队在左家庄东南抓获,起先以为是共军的探子,后来搞清楚了,原来是师部政训处的打字员王梧桐,搜遍全身,并没有发现情报。

当年军事调处失败,工作人员各回各部,然而王梧桐自从同冯知良失去联系,就一病不起,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两手发抖,嘴角流口水,而且胡言乱语,天天骂郭得树过河拆桥,玩弄阴谋诡计。有时候半夜里发出尖叫,把女子宿舍搞得乌烟瘴气。

情况报到章林坡那里,章林坡说,他妈的,这个女人还真是跟共军搞出感情了,多给她点复员金,让她滚蛋。

听说复员,王梧桐的病情一下子就减轻了很多,她打算卷了铺盖就到杜家老楼去找冯知良。这件事情被郭得树知道了,赶紧找章林坡劝阻。郭得树说,经过反复考察,王梧桐就是一个女二百五,王梧桐同共军冯知良之间的关系纯粹是男女关系,没有政治背景,也没有情报交易。这个人放走无益,留下无害,没准以后会有用场。

章林坡说,有什么用处?疯疯癫癫地,天天念叨她那个共军情人,真他妈的不要脸,要不是看在她还有个舅舅在国防部,老子恨不得毙了她!

郭得树说,冯知良已经按照我们的意图把陈秋石臭了一下,有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我们现在也不必逼他,就让他体面地回到共军内部,那就是一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起爆。所以说,不能让王梧桐去捣乱。不能再让她留在机要室了,弄到政训处算了。

政训处的军官要同国民党地方党部和地方士绅打交道,了解民情民俗以及治安情况。王梧桐和两个同行在左家庄呆了一个上午,就搞清楚了,冯知良刚刚被捕。那顿中午饭王梧桐味同嚼蜡,下午返回师部的时候就悄悄地查看了路线,后半夜偷了一匹马,直奔荟河东岸,没想到在左家庄被杨邑手下的巡逻队发现了。

杨邑刚见到王梧桐的时候,她还大吵大闹,拳打脚踢,像个母兽。两个兵扭住她,还很费劲。

杨邑问,你到荟河去干什么?

王梧桐直截了当地说,找我男人。

杨邑说,大言不惭,哪里有你的男人?难道你不知道,两军对垒,那边就是共军的阵地啊!

王梧桐说,什么两军对垒?当年你们当官的是怎么说的,什么叫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你们这些狗官利用了我,毁了冯知良,你们伤天害理,你们狼心狗肺,你们缺德冒烟,你们生了孩子没屁眼儿……

杨邑看着王梧桐说,王梧桐,我问你,如果我把你放了,到了荟河东岸,见到冯知良,你会怎么说?

王梧桐说,你别管,那是我的事。

杨邑说,那好,我写一封信,你带在身上,交给他们的旅长陈秋石。

王梧桐愣住了,她不相信这是真的。过了一会儿,王梧桐说,你不会又是利用我搞离间计吧,我不能给你们当枪使。

杨邑说,话不能这么说。你知道的,陈秋石是我的学生,他们那个部队有好多人都是我的学生。我们国军和共军的关系,是理不清扯不断的关系,就像你和冯知良的关系。虽然各为其主,但是我们个人之间还是有感情的。我这封信,不是搞离间计,也不是下战书,说到底就是一封家常的问候信,再说到底,就是为了给你一个路条。我成全你。

王梧桐直愣愣地看着杨邑,一时竟不知道如何作答。眼前的这个杨旅长,王梧桐过去是认识的,也听说这个人比较仁义,深得部属爱戴,还是个战术专家,在抗战中同淮上支队一起打了不少漂亮仗,官亭埠战役中他也是重要指挥官。这次落到他的手里,也许真是因祸得福啊!

杨邑见王梧桐安静下来了,挥挥手示意士兵放开她,然后说,王梧桐,既然我把你放走,你也可以算是我的信使。你这个样子不行,蓬头垢面的像什么样子。我马上叫人来,带你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中午好好吃饭。饭后,我派人送你过荟河。

王梧桐怔怔地看着杨邑,热泪突然盈眶,嘴里喃喃地说,长官,这是真的?

当天下午,王梧桐果然带着杨邑的亲笔信上路了。在荟河以西,由杨邑手下的一名连长带领一个警卫班护送,到了北段的风云桥头,连长选了一个位置喊话,共军兄弟们,我们旅长杨邑将军派遣王梧桐上尉给贵军旅长陈秋石将军送信,请不要开枪。

隔岸防守的部队是刘锁柱营,接到报告,刘锁柱亲自到河岸观察,王梧桐他是认识的。刘锁柱见国民党军只有一个班,而且那个女军官确实是王梧桐,就不再请示了,自作主张带着一个班,从风云桥头跑步过来,两边很默契地交接,分别的时候,互相还敬了礼。

杨邑给陈秋石的信出乎意料的简单——

秋石兄:淮上分手,遂成陌路,心中坎坷,难以尽述。今送去王梧桐女士。恋爱中人,迷途羔羊,望善待之。愚师杨邑拙笔

陈秋石接到这封信,良久不语。尽管杨邑信中既没有提到战争,也没有提到师生之谊,但仅凭杨邑对待王梧桐的态度,陈秋石也能感受几分性情。寥寥数语,字里行间,还有几分无奈,几分苍凉。

王梧桐当天就换了军装,被分配在《阵线》报社给梁楚韵当副手,以后在甄别的时候,因为她是在荟河战役之前主动投奔过来的,被定性为起义,在渡江战役之后,有情人终成眷属。

袁春梅是在突然间产生那个联想的——陈九川到底是谁的儿子,陈九川同陈秋石之间会不会有血缘关系?这个想法产生的时候,她正在观看“铁锤支队”的攻坚战术表演。陈九川在动员大会上讲话,腰板笔挺,一只手卡着腰,小眼睛炯炯有神,声若洪钟。陈九川从当前的战局讲到“铁锤支队”的任务,从战术训练讲到思想作风,一二三四,头头是道。

“铁锤支队”经过筛选,现有两个营两个连,并且配属了工兵排、云梯排,还有一个庞大的运输队,作为一个独立的攻坚部队而存在。陈九川虽然还是三团的副团长,实际上已经脱离了三团的工作,而成为“铁锤支队”的一号首长。

当新的荟河防御作战方案基本成熟之后,陈秋石委托袁春梅到“铁锤支队”驻队,反复向陈九川灌输全局观念,强化服从意识。袁春梅找陈九川长谈一次,同时还做了两件事,一是教会了陈九川写情书,二是教会了陈九川做报告。陈九川在“铁锤支队”训练誓师大会的动员报告,每一句话都是袁春梅教的。连续两个傍晚,袁春梅让陈九川到河湾里,面对竹林树木和滔滔河水,慷慨陈词。袁春梅望着这个一天天强壮并成熟的年轻指挥员,心里很有成就感。袁春梅对陈九川有个昵称,叫“锤子”,不过这个雅号是袁春梅的专利,其他人是不敢用的。

离开“铁锤支队”的那个下午,陈九川亲自把袁春梅送到龙湾。袁春梅下马说,转眼之间,我回到江淮已经四个年头了,这几年我眼看着你从一个不自觉的少年革命者到一个有胆有识有勇有谋的指挥员,我真是打心眼儿里高兴。

陈九川说,袁副政委对我的培养和帮助,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来世做牛做马……

袁春梅赶紧打断说,锤子,这样的话以后再也不要说了,我们革命者不搞个人感恩戴德那一套,尤其不能做牛做马。在这次荟河防御作战中,你要记住,第一是服从命令,第二还是服从命令。这不仅是陈旅长对你的要求,也是我对你的要求。

陈九川说,我记住了。

袁春梅从“铁锤支队”回到旅部的当晚,遇到一件高兴的事情,原来是郑秉杰来了。郑秉杰现在是江淮省委派遣的支前委员会主任,到十一纵协商支前工作,顺便回老部队看看。当晚旅部搞了一个猪头,炖了一锅白菜粉条,款待郑秉杰,还喝了一点酒。

饭后袁春梅陪郑秉杰去郑店,路上袁春梅问,郑主任,听说当年陈九川母子到东河口,最先接触的就是你,是吗?

郑秉杰说,是啊。

袁春梅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呢?这个问题好像一直是个谜。陈九川当时年幼,没有记忆,但我估计黄寒梅应该跟你说过来历。

郑秉杰想了半天说,差不多有十五六年了,有些事情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可是我一直有个感觉,我感觉陈九川同陈秋石同志有关系。

袁春梅心里一动,看了郑秉杰一眼,等他的下文。

郑秉杰说,黄寒梅当年到东河口的时候,我记得她最早说的是来自玫山的隐贤集,但是后来又改口了,说他们母子来自胭脂河。而且她到东河口当年秋天,曾经离开过几天,据她当时的东家老桂说,她是到隐贤集了。我在淮上支队的时候,了解过陈秋石同志的情况,陈秋石也是隐贤集人。他是民国十七年离家出走的,那个时候他的孩子刚刚满月。而陈家圩子上土匪,是民国二十一年春天,黄寒梅和陈九川到东河口,也是这年春天,具体日子我记不清楚了。据隐贤集的老人讲,土匪董占水抢劫了陈家圩子,只杀了老两口,陈家儿媳和孙子并没有罹难。那么他们到哪里去了呢,我怀疑他们就是流落到东河口的黄寒梅娘儿俩。

袁春梅惊讶地说,没想到你了解得这么详细!

郑秉杰说,当然,我原先就有疑问,可是那时候没想到调查,前年到地方工作,隐贤集和胭脂河这两个地方我都去过。

袁春梅说,我跟你讲,我也一直有这个感觉,但是我没有依据。我的疑问有两个,一个是陈秋石同志的妻子名字叫蔡菊花而不是黄寒梅,陈秋石同志的孩子叫陈继业而不是陈九川;第二个是,陈秋石同志的孩子出生在民国十七年,而陈九川的档案记录是出生在民国十六年,陈九川的年龄比陈秋石的儿子大一岁零六天。

郑秉杰说,你的疑问也是我的疑问。蔡菊花变成黄寒梅、陈继业变成陈九川,不难解释,大别山里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凡是从土匪手里逃出命的,都会改名字,防止土匪的眼线赶尽杀绝。至于年龄倒是个问题,为什么会多出一岁零六天,如果没有这一岁零六天的差距,我们基本上就可以做出结论,陈九川就是陈秋石同志的后代。

郑秉杰说完,他自己有些吃惊,袁春梅也有些激动。袁春梅说,如果我们把这件事情搞清楚了,对陈秋石同志就是个天大的福音,对我们的革命事业也是一个贡献。郑主任,你在地方担任领导,比我们要便利得多,这件事情还是请你多费心。

郑秉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我对黄寒梅和陈九川母子,是很有感情的。如果为陈旅长找到骨肉,对黄寒梅在天之灵也是个慰藉。

袁春梅说,不过,在这件事情没有彻底搞清楚之前,我们还是要保密,尤其不能让陈秋石同志知道,以防止他情绪波动。这些年来,这件事情一直是他的心病,如果没有确切的把握,这层窗户纸是不能捅破的。

这时候陈秋石的预感就不是预感了,而是担心。

刘大楼说,虎驱羊群,羊不来,怎么办?

陈秋石忧心忡忡地说,虎不来还不要紧,早晚会来,我最担心的是,羊群变成了狼群,而我的虎群会变成牛群。命令“铁锤支队”,见好就收,停止进攻,做好善后,交替掩护后撤。

刘大楼倒是把命令发出去了,但是从“铁锤支队”传来的消息是,进攻仍在继续。陈秋石雷霆震怒,大骂,无知草莽,误我大事!

十分钟后,冯知良率领一个机枪连,一个步兵连,从荟河南段突击,试图迟滞杨邑的行动。这两个连队是陈秋石手里的最后预备队了,而且在冥冥中似乎就是为陈九川准备的。由于杨邑进攻部队回援,荟河西岸守敌出现薄弱环节,冯知良突击成功,然而杯水车薪,能不能把“铁锤支队”接应回来,仍是未知数。

现在轮到陈秋石芒刺在背了。

后来的情况没能按照陈秋石的意愿进行。

一个小时后,“铁锤支队”发来急电,报告杨邑以本旅全部合围“铁锤支队”,陈九川数次组织突围不成,已被压制在左家庄东北狭窄地带,情况十分危急。

陈秋石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杨邑敢临阵回撤,放弃荟河。杨邑跑了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陈秋石的计划成了夹生饭,也意味着“铁锤支队”成了瓮中之鳖。

看了电报,陈秋石双手发抖,喝了一声,来人,刘大楼……话没有说完,眼前一黑,就倒在地上。

“铁锤支队”经过两夜一天的远征,部队已是人困马乏。战斗前一阶段,突袭国军一旅供给部队,尚能得心应手,部队越战越勇。陈九川抱着机关枪带头冲锋,从左家庄东北泗店,一直打到皇岗,如入无人之境。陈九川更加亢奋,号召部队发扬连续作战精神,直捣杨邑老巢。

可是打着打着,情况不对了,打着打着,进攻不动了。突然之间,炮火漫天,子弹像飞蝗一样扑向“铁锤支队”,部队霎时伤亡一片,战斗减员在一个小时内达到三百多人。就连陈九川也觉得不能进攻了,这才开始后撤。可是这时候的局势已经由不得陈九川了,杨邑真的变成了狼,三千多兵力在炮火的增援下,把“铁锤支队”一步一步地逼到了皇岗至泗店之间不到一公里的正面上。

按说,陈九川还是可以突围的,就是在杨邑的二团赶到之前,从泗店和皇岗之间敌兵力空虚部位向北突击,这样就可以同冯知良率领的两个精锐连队兵汇一处。可是在皇岗东南,“铁锤支队”同敌人的先遣营迎头碰上,支队政委夏文化拼命地喊,不能恋战,迅速撤退!陈九川却杀红了眼,强令一营迅速展开,占领有利地形。陈九川说,老子是撤退,不是逃跑,撤退就要像撤退的样子。遇到敌人不打,那就是临阵脱逃!

结果是,敌人越打越多,“铁锤支队”的兵力越来越少。陈九川终于搞清楚了,他的“铁锤支队”七百兵力,遇到的是杨邑的一个旅。

战斗间隙,夏文化把两个营长和几个连长召集起来开诸葛亮会,研究撤退方案。陈九川拎着盒子枪,指着夏文化说,与其逃跑被消灭,不如迎面冲上去。我主力部队正在荟河打阻击战,我在这里牵制敌人一个旅,死了都是英雄,活着都是功臣!谁再说撤,老子擦枪走火是不负责任的!

结果,研究撤退的诸葛亮会变成了研究死守的会,陈九川说,孙悟空钻进白骨精的肚子里,要闹就闹大的,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不防御了,把敌人的指挥部给我查清楚,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

在敌人炮火还没有展开的时候,陈九川把部队横向分成两路,纵向三个梯队,回过头去,直扑左家庄。

当蒋宏源向杨邑报告“铁锤支队”逼近左家庄的时候,杨邑也吃了一惊,他甚至怀疑是陈秋石在直接指挥这支部队,太出乎意料了,怎么会呢,这不是自投罗网吗,难道有诈?后来他听说这个“铁锤支队”是陈九川指挥的,他就明白了。

杨邑对蒋宏源说,这个亡命徒,他要拼命,他妈的他拼命还要找大个的。那好,老子成全他。

“铁锤支队”再次陷入重围,部队被迫进入左家庄河湾。

战斗从黄昏打到夜幕降临,“铁锤支队”弹尽粮绝,这时候别说敌军重重包围了,就是给他一条路,部队也走不动了。

杨邑在不该犯错误的时候终于犯了个错误,他认为重围之中的“铁锤支队”已经是菜板上的肉了,他让蒋宏源布置好包围圈,然后就睡大觉了,他想等天亮了再好好地品尝这块送到嘴边的肥肉。

然而,月黑风高之际,一支部队从左家庄南侧的一条灌渠里悄悄登岸,冯知良的两个连呈扇形展开,摸到了左家庄河湾。

这次战斗就比较顺利了。冯知良已经侦察明白,杨邑包围圈的第一道防线是一个团,分散在河湾的四面八方共有九个点,每个点一个连,每个哨所一个排,每个排有一个班睡觉,一个班警戒,一个班巡逻,这种点线面互相结合、动和静轮番交替的支撑体系是杨邑发明的。

冯知良率队潜入河湾之后,很快就找到了陈九川,陈九川此时身上中了三颗子弹,一块弹片,浑身被撕破的军装包裹起来,已经不像个人了,但是他仍然没有倒下,而且正在召开秘密会议,要求干部们写血书,明早最后一战,与敌人同归于尽。冯知良告诉陈九川,他已经从河湾找到了一个秘密通道,过了河湾,有三十条铁皮筏子,还有几艘渔船,只要进入淝河,就能顺利撤退。

陈九川说,都打成这个样子了,还回去干什么?回去还给部队添累赘,不如打光算了。

冯知良说,陈旅长率领三团,已经秘密接近郭阳镇,荟河东岸的部队也做好了接应的准备。“铁锤支队”必须返回,否则我对陈旅长没法交代。

夜里清点人数,还能走路的有四百多人。虽然有冯知良安排的武装通道,但毕竟几百人行动,还没有离开河湾,就被敌人发现了。杨邑的部队收缩得快,很快形成了阻击线。好在是夜里,也好在负责保障通道的有一个机枪连,火力凶猛,终于杀开一条血路冲了出去。

章林坡没想到他会在荟河战役中栽那么大的跟头,说到底,提前拔营出击荟河并不完全是他的责任,命令来自长官部。甚至可以说,新编第七师在荟河战役中全军覆没,他都可以不负责任,问题是没有全军覆没,而且杨邑的一旅还在郭阳镇重创共军攻坚部队“铁锤支队”,几乎全歼陈九川部。

章林坡的麻烦与其说是荟河战役给他带来的,不如说是杨邑给他带来的。杨邑的捷报不仅为他自己违抗命令、擅自行动洗清了罪责,也从而为集团军提供了一个替罪羊。

显然,在荟河战役中,集团军的决策是失误的,被共军的隐真示假、诱敌深入之计所迷惑,新编第七师倾巢而动去进攻所谓的荟河防线,是集团军直接指挥的,导致一个团被歼,两个团受到重创,伤亡近四千人,荟河防线仍在共军之手,并且更加牢固,以新编第七师的战斗力,短时期内根本无法突破,只好放弃,主力绕道迂回宿城,途中又被共军穿插分割,到了宿城,基本上损失过半。

事后章林坡自己反思,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作为荟河战役的主要指挥官,确实犯了机械教条的错误,当他的另外两个旅向荟河发起冲击的时候,杨邑一再提醒,不能轻兵深入,要谨慎突击。侧翼的两个旅长也对共军荟河防守时强时弱表示疑惑,而此时章林坡和乔闻天已经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急于大功告成,刚愎自用,指挥部队一鼓作气突破了荟河,然而就在此时,悲剧发生了。

当第一阵炮声传来的时候,章林坡还在侥幸地认为,这是共军孤注一掷,发起反攻的信号,可是长时间没有传来进攻部队遭受炮击的消息,章林坡就开始不安了。共军为什么要打炮,共军的炮弹落在哪里了?

二十分钟后,答案有了,共军一个榴弹炮营的火力,十分钟急促射,两百多发炮弹准确地落在一个名叫王拐岗的地方,硬是把淮河大堤撕破了一道口子。淮河本来是向东南流的,当王拐岗决口形成之后,滔滔河水突然掉头,从一百多米高差的堤上瀑布一般泻下,向西北方向迅猛冲击,转眼之间就在荟河以东平均七公里的地方,沿淝河故道重新铺设了一条大河,将新编第七师的进攻部队分割成六七个小块,而且拥挤在新旧两条河流之间的狭长地带,部队惊惶失措,狼奔豕突,自相残杀者无数,几乎重演了当年“淝水之战”苻坚的悲剧。

十天之后,在宿城外围,已经被革职的章林坡悲愤交加,带着参谋人员推演荟河战例,他终于明白了当初杨邑为什么拒不执行他的命令,擅自把部队从荟河撤回。当时杨邑只知道共军有诈,而不知道诈在哪里。现在章林坡搞清楚了,陈秋石再一次运用了江淮作战的地形优势,把水的作用充分发挥出来了。章林坡从当地的史志中搞清楚了,荟河到了这一段,原来就是春秋孙叔敖治水时期设计的泄洪通道,而王拐岗这个地方,早在三国时期,就被曹操的大将张辽用来抵挡东吴吕蒙和甘宁的军队,并创造了水助人战、人随水涨的传奇故事。章林坡看完史志上这一段记述,长叹一声,突然愤而骂道,他妈的,什么战术专家,只不过心眼儿多一点细一点罢了,旁门左道,雕虫小技而已,而已!

部队从荟河抽身之后,几经周折,辗转到宿城外围,然而今非昔比,战斗减员严重,全师只剩下七千人不到,缩编成乙种师。章林坡既然要承担荟河战役指挥不当的责任,师长是万万不能再当下去了,调到长官部去当高参。集团军这次倒是知人善任,将杨邑提升为代理师长。

从集团军受命回来的路上,杨邑和乔闻天坐在同一辆中吉普上,乔闻天说,荟河战役有很多问题,我是有责任的,我这个参谋长没有当好。乔闻天讲这话,既不是谦虚,也不是承担责任的意思,其实就是向杨邑表明一种姿态,他不推诿,不落井下石。

杨邑却没给乔闻天面子,他从心里一向瞧不起这个自以为是的参谋长,认为这个少壮派自恃有后台老板,比较嚣张。这次荟河战役失利,他确实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杨邑直截了当地说,是啊,当参谋长的,是不该在长官头脑发热的时候火上加油。

乔闻天说,从荟河战役我研究出一个特点,陈秋石这个人,胆大包天不一定,心细如发却是一点不含糊,他能把什么问题都想到,什么不利因素都能避开,什么优势都能用上。

杨邑说,你能看到这一点很好,陈秋石打仗,最大的特点就是细。所以说,我们跟他们打仗,永远都要慎之又慎,要摸清他的真实意图。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则宁可不打。知其一,也知其二,而不知其三,则只能假打或小打。

乔闻天说,问题是,军令如山,有时候不得不打,躲是躲不掉的啊!

杨邑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荟河战役,我也是顶着你们的压力,章师长还要枪毙我。可是我顶住了。枪毙我不要紧,关键是作为一个指挥官,不能把部队打没了。总而言之,跟共军作战,尤其是跟陈秋石打仗,绝不能想当然,一定要谨慎。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这不是共产党发明的。好汉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些话对于我们当指挥官的,是有警示作用的。

乔闻天说,是,卑职一定认真体会,悉心揣摩。

回到部队,杨邑就让马弁到一旅营地把他的东西搬到师部营地,又把一旅副旅长兼参谋长蒋宏源叫到师部进行交接,当晚就交代乔闻天做出计划,在战斗前夕,对缩编部队进行考核。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杨邑的代理师长只当了三天半,一百个小时不到,长官部的复电就到了,任命乔闻天为新编第七师师长,杨邑仍为一旅旅长,只不过又兼上了副师长。委任电是副师长兼政训处长郭得树宣读的,事前杨邑并不知道,郭得树也没有说明,直到全师上校以上军官到齐,杨邑还在以师长的身份主持会议,听完任命,杨邑犹如当头挨了一棒,木然伫立,半天说不出话来,直到郭得树等人纷纷向乔闻天表示恭贺,这才渐渐回过神来,很不自然地向乔闻天挤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右臂情不自禁地抬了起来,又情不自禁地放下了,这个礼他终于没敬,生硬地说,恭贺啊乔师长!

乔闻天倒是大度,哈哈一笑说,老杨,转眼之间,你我的位置又颠倒了,我知道你心里不舒坦,但是我相信你作为一个战功卓著的党国军官,一定会以党国利益为重,辅佐本人。

杨邑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苦笑说,我要兼这个副师长干什么?我旅长不当都可以,我早就想告老还乡了。

乔闻天说,老杨,话不能这么说,你是我们新编第七师的老前辈,德高望重,今天在这个场合说这样的话,有失君子风度哦。

杨邑口气很冲地说,我不是君子,哪里来的风度?我就是个小人,小人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得出来的。

众人走后,杨邑躺在铺上,越想越恨,他恨的还不仅是长官部临时变卦,煮熟的鸭子又飞走了,师长前面又给他加了个“副”字,更恨乔闻天和郭得树暗中勾结,着实把他羞辱了一番。杨邑不是傻子,在那难堪的一幕结束之后不久,他就判断出来了,今天这个任命宣读仪式,是乔闻天和郭得树精心策划出来的,他们就是要看他杨邑出洋相,就是要让他当众受辱,就是要让他失态,要让他站立不稳,从而让他威风扫地。

杨邑也很后悔他今天上午不应该失态,不应该像泼妇骂街那样摔脸子,而应该像人们推崇的那样宠辱不惊。可是他能够做到宠辱不惊吗,简直是欺人太甚!不知道长官部到底是怎么裁决荟河战役的,如此是非不分功过不明,如此用人不公,党国还有希望吗?

以后章林坡以高参的身份回到新编第七师视察防务,曾经跟杨邑做过一番推心置腹的谈话。章林坡上来就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朋。你老杨吃亏就吃亏在太明白了。论战术,我部能和共军陈秋石对话的也只有你老杨了,但是老杨你要明白,军人并不光是要打仗的,军人还要讲人际关系。你老杨这些年人际关系一塌糊涂,看不起张看不起李,部队对你还是有顾忌的。也幸亏是在我手下,我不计较你,还给你撑腰,你才没有吃大亏。

杨邑不吭气,他琢磨章林坡的话未必没有道理。这些年章林坡对他确实不算太差,前些年他还曾在背后嘀咕章林坡不干正事,抗战不力,但是章林坡似乎并没有迁怒于他,一笑了之。章林坡这个人总体来说还是有胸怀的,尤其是荟河战役被革职了,到长官部去当了个鬼高参,架子小了许多,人味更多了许多,同杨邑见面,不仅没有生分,反而增加了些许袍泽故知的亲切。

杨邑说,无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江山板荡之际,风雨飘摇,我等前途命运皆是未知数。我当个旅长,胳肢窝里过日子,进退自如,倒也逍遥。

章林坡盯着杨邑看了很久才说,你刚才这话再也不能出去说了,祸从口出啊,你吃亏恐怕就吃亏在你的嘴上。

杨邑见章林坡神色凝重,话里有话,有点心虚,不禁问道,高参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章林坡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老杨,你是不是在乔闻天面前说过,跟共军作战,能不打就不打。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则宁可不打。知其一,也知其二,而不知其三,则只能假打或小打。不能把部队打光了。

杨邑愕然道,这个意思我是说过,但原话不是这样的,而且这仅仅是针对同陈秋石作战而言,具体到作战对象。我并没有说过同共军作战,能不打就不打的话。我的出发点是为了避免上当,保存部队。

章林坡说,问题就在这里。你之所以没有当上师长,就是这番话给你惹的麻烦。保存部队干什么,倘若党国江山都丢了,还要部队干什么,投降共军啊?

杨邑默然,半天才说,难道我被乔闻天暗算了?

章林坡没有直接回答,叹了一口气说,仗打得再好,可是没有城府不行。你别看我现在被挂起来了,我跟你讲,只要局势明朗,我想东山再起的话,不出三个月,别说官复原职,就是官升一级都是有可能的。而你就不行了,书呆子只能打仗,带兵都差一截。还有你的那个学生陈秋石,你别看他现在耀武扬威,可是一旦战争结束了,他的好日子也就结束了。

荟河战役中部队缴获了很多帐篷,野战医院不用再到老乡家里号房子了,索性在淮河大堤下面一个避风处,十几顶帐篷一支,野战医院就有了。

淮海战役第二个阶段,陈秋石没有参加,陈九川也没有参加。陈九川是因为身负重伤,被冯知良救回之后,当即送到旅部医院,和他一起来的,还有老山羊。

再后来,陈秋石也住进了医院。赵子明和袁春梅到医院探视,陈秋石问起陈九川的情况,翻着眼皮子嘟囔,把他救活,等我出去了,亲手枪毙他!

袁春梅说,老陈你怎么这样想问题?事情已经过去了,而且陈九川身负重伤,“铁锤支队”牵制了敌人一个旅,给荟河战役减轻了多少压力啊?

陈秋石说,他要是按照我的计划进行,我的压力会更小。我的计划是一个月亮,他给我打出了一个缺口。像这样违抗命令的人,不杀不足以教育部队。

袁春梅说,老陈,你病了,安心养病吧,不要钻牛角尖了。

陈秋石住进医院,是兵团成城司令员下的命令。

荟河战役后半截,因为陈九川一意孤行,“铁锤支队”遭到杨邑重兵围剿,陈秋石得讯,急火攻心,突然犯病。后来抽了一阵大烟,又经陶院长打了一针,虽然身体还有点虚弱,但神志清醒了,荟河战役自始至终还是他在指挥,调兵遣将,从容应对,看不出他犯病了。直到荟河战役结束,各战场清点战果,冯知良向他报告国军新编第七师已经全线回撤,陈秋石这才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半天不语,眼珠子发直。这情景把在场的人吓坏了,因为从来没有人看见陈秋石这么长时间发呆,他发呆了,说明他内心情感的波澜太大了。而陈秋石在发呆的过程中,还不断咬牙切齿重复一句话,枪毙!

赵子明和袁春梅都知道,陈秋石旧病复发了,这是瞒不住的事情,只好层层报告。

成城指示,让陈秋石住院,什么药也不给,就是让他离开指挥部,好吃好喝,找人陪他下棋打牌,分散他的注意力。

陈秋石倒是听话,在医院里安静地呆了十多天,偶尔闹着要出院,每闹一次,赵子明和袁春梅就要往医院跑一次。他们的为难倒在其次,更为难的是成城,因为荟河战役之后,韩子君就提出来,改任政治委员,让陈秋石担任纵队司令员,兵团也有这个意思,基本上达成共识了,恰在这个时候陈秋石犯病了,确实不好办。

陈秋石住院,不用吃药打针,行动也相对自由。等陈九川恢复得差不多了,他经常到陈九川的病房溜达。陈九川睡着的时候,他就那么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年轻人,医生和护士闻讯跟过来,他会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声张,这个时候,他就像一个没有任何智力障碍的正常人。有一次陈九川从睡梦中醒来,看见窗前站着陈秋石,连忙起身,要下床敬礼,陈秋石伸出胳膊,做了一个威严的手势,无声地命令陈九川躺下。陈九川没敢动弹,看着陈秋石说,首长,我错了,我不该恋战,害得首长着急上火。

又过了几天,陈九川能够下地活动了,让护士把他架到帐篷外面晒太阳,陈秋石老远看见,也慢吞吞地走过来。护士赶紧搬了一条凳子过来。陈秋石也不说话,就在陈九川身边坐着,看着陈九川。

陈九川说,首长,我懂了。

陈秋石说,打仗是一门艺术,是全局的艺术,我们每个人,每支部队,都是全盘的一个棋子。我们有时候需要舍卒保车,有时候又需要舍车保卒,这就要看卒子和大车谁对全局更重要。所以,车也好,卒也好,都不能凭着自己的好恶行动,必须有全局观念。

陶至章那天也在场,在他听来,陈秋石的话句句在理,逻辑严谨,观点清晰,根本就不像一个精神病患者说的。陶至章甚至认为,陈秋石的病其实已经好了,就把自己的分析向袁春梅汇报了。

袁春梅得到这个消息,也很高兴,这次她是单独探视,她要看看陈秋石的病情到底好转没有。恰好这一天,她遇到了一件稀奇的事情。

自从陈九川能够下地活动之后,陈秋石经常到陈九川的病房来,后来很少提到战争了,而是不厌其烦地盘问陈九川的身世。陈秋石问,我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你对小时候的老家还有印象,你说你们家的房子就像杜家老楼,也有圩沟,那我问你,你还记得一个磨盘吗,你小时候是不是跟家里人经常围着磨盘吃饭?

陈九川挠着头皮想了半天才说,记不得了。首长你这么一说,好像我还真的围着磨盘吃过饭。

陈秋石来了精神说,你再想想,你们家圩沟上是不是有个吊桥?

陈九川回答说,记不得了,首长这么一说,我也隐隐约约记得门前好像是有一个吊桥。

护士给陈九川端来一碗红枣稀饭,这是为了给陈九川补血的。陈九川说,请首长吃吧。陈秋石笑笑说,你有你的病号饭,我有我的病号饭,那是不一样的。

陈九川也确实饿了,就端起碗喝稀饭。那稀饭确实好喝,是糯米熬红枣。陈九川开始还有点斯文相,半碗下去,动作就加快了,呼呼啦啦地一阵吸溜,转眼之间就见底了。陈九川在放碗之前的一个瞬间,出其不意地做了一个动作,他把刚刚准备放下的碗又举到了眼前,伸出舌头,闪电般地舔了一圈,正准备舔第二圈的时候,似乎突然想起不雅,旅长就在身边,他怔怔地放下碗,扭头去看陈秋石,这一看把他吓坏了,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旅长就像被惊吓了似的脸色苍白并扭曲着,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陈秋石终于平静下来了,仍然目光炯炯地看着陈九川,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陈九川,你把刚才的动作再给我做一遍。

陈九川吓坏了,他想肯定是他刚才那个不雅的动作让旅长生气了,陈九川怯怯地拿起碗,先是捂在脸上,从碗沿上看陈秋石,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心里也升腾出一股无名之火,陈旅长你干什么,你笑话我吗?你是富贵人家出身,你当然不能体谅贫穷人家的日子,我舔碗怎么啦,我舔碗是因为我珍惜粮食,那是劳动人民的血汗,我舔碗并不可耻。

有了这个念头,陈九川的底气就足了,他甚至还向陈秋石冷冷地笑了一下。然后正式开舔,左三圈右两圈,从外沿到碗底,循序渐进。舔完了,陈九川把碗一扔,迎着陈秋石冰冷的目光顺口吟道:大米稀饭胜白银,粘在碗底亮晶晶;舌头一卷刮肚里,勤俭持家不丢人。

匆匆赶来的袁春梅正好看见了那一幕,陈秋石闭上了眼睛,两颗硕大的泪珠从他的眼角涌出,顺着消瘦的脸颊,滚滚而下。

第十二章

淮海战役第三阶段开始之前,成城司令员亲自到十一纵三旅来看望陈秋石,他没有想到这一次陈秋石犯病犯得这样厉害,赵子明在电话里向成城报告的时候形容,这老兄就像妖魔附体,经常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而且口口声声说自己有罪,对不起组织,对不起一家老小。

在陈秋石念叨的诸多“对不起”里,还有一个老山羊。

老山羊老了。在荟河战役的最后阶段,老山羊驮着陈秋石到一线指挥阻击章林坡的进攻,一块弹片打进了老山羊的腹部。陈秋石当即命令陶至章抢救老山羊,陶至章抗议说,人我都救不过来,我哪有工夫救马,我又不是兽医!

陈秋石火了,厉声喝道,我的马至少等于一个连的兵力,你一定要把它救活。

陶至章没有办法,只好匆匆忙忙地给老山羊做手术,弹片还没有取出来,冯知良指挥一队人马把陈九川抬上来了。陶至章二话不说,掉转身体就扑到了陈九川的手术台上。陈秋石无奈,只好命令一个护士,接着给老山羊做手术。

袁春梅闻讯赶来,见陈秋石围着老山羊团团转,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扯住陈秋石,你还像个旅长吗,你的攻坚主力团长身负重伤,奄奄一息,你却为一匹马在这里消耗医生的精力。

陈秋石一甩袖子说,陈九川是罪人,老山羊是功臣。

老山羊似乎听明白了陈秋石的话,那当口,老山羊竭力地把脑袋扬起来,向陈秋石的怀里拱。

袁春梅掏出手枪拎在手上说,陈旅长,你要是还在这里添乱,我就把这匹马杀了。

陈秋石也火了,拍拍腰里的手枪说,你要是敢对我的马动手,我就敢对你下手。

袁春梅咬了咬嘴唇,咔嚓一声打开保险,枪口对准了马头。就在这一瞬间,一个人从袁春梅的身后蹿上来,一把架起了袁春梅的胳膊。

袁春梅和陈秋石都愣住了,定睛看去,是梁楚韵。梁楚韵脸色绯红,胸脯剧烈起伏。袁春梅说,梁楚韵,你到这里干什么?

梁楚韵说,陈旅长,袁副政委,不要再吵了,你们回到你们的指挥位置上去吧,把老山羊交给我。

陈秋石也收起手枪,弯腰蹲下,深情地向老山羊注视了一会儿,再直起腰杆,对梁楚韵说,谢谢你小梁,我的老山羊就交给你了,是死是活,它信赖你。

没有医生了,也没有护士,梁楚韵找来了两个轻伤员帮忙,搞了半瓶酒精,用刺刀把老山羊腹部的弹片取了出来,后来又喊了一个卫生员,给老山羊的伤口进行消毒缝合,老山羊居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这以后,梁楚韵隔三差五就来看望老山羊。再往后,陈秋石终于发病,也住进了医院,梁楚韵再来,也捎带着把陈秋石给看了。只不过,现在她已经心灰意冷了,她终于明白,陈秋石不可能接受她。

成城在赵子明和袁春梅的陪同下,赶到医院的时候,陈秋石正在帐篷外面看着警卫员李拴住洗刷他的老山羊。这是他每天必修的课目,自从住进野战医院之后,每天有两件事情必做,一是看看老山羊,二是看看陈九川。

成城本来是带着任命书来的,兵团最终决定任命陈秋石为十一纵队司令员。可是当成城和陈秋石晤面之后,这个任命书他始终没有从文件包里掏出来。

陈秋石见到成城,似乎并没有多少反常,还站起来给成城敬了个礼,嘴里念念有词,华野十一纵队三旅旅长陈秋石正在养病,随时准备接受新的作战任务。

赵子明同袁春梅对视一眼,觉得陈秋石今天的表现还算正常。

可是这正常没有持续多久,陈秋石的眼皮子就开始打架,哈欠连天,眼泪一把,鼻子一把。赵子明和袁春梅都是心照不宣,知道这伙计烟瘾犯了,可是碍于成城司令员在场,谁也不敢说穿。

成城打量着陈秋石,眼前的这个汉子已经瘦骨嶙峋,脸上胡子拉碴的,头发也有点乱糟糟的。成城皱起眉头说,怎么搞的,把你们的旅长搞成这个鬼样子!你们医院就没有剃头的?

赵子明说,老陈最近情绪波动很大,说是不让他出院去指挥作战,他就不剃头。

成城沉吟片刻说,老赵,你还记得在百泉根据地吗,那一次老陈的病是怎么治好的?

赵子明说,是因为打仗。后来司令员交给他一个任务,单独指挥一次战斗,战斗胜利了,老陈的病也就全好了。

成城说,那就奇怪了,老陈这次犯病的时候,不就是在战斗当中吗,这次为什么不灵光了。难道精神受了什么重大刺激?

赵子明一眼瞥见,刘大楼借着给陈秋石擦脸的工夫,好像把什么东西放在陈秋石的鼻子底下了,赶紧分散成城的注意力,拉拉成城的袖子说,首长,有些事情当着老陈的面不好说,我单独向你报告。

没想到这句话把陈秋石惹住了,陈秋石打了两个喷嚏,似乎来了精神,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老赵你又搞什么鬼把戏,为什么不当着我的面说,难道你又想把我打成投降派?你这个人一贯搞鬼把戏,不是纯洁的革命者。

赵子明悄悄地说,司令员,你看看,这伙计真的又犯病了,这次不同往常,这次来得厉害。

成城看着陈秋石,若有所思地说,他这个样子,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怎么能领兵打仗啊?

岂料陈秋石听得明白,又一竿子插上来说,报告司令员,陈秋石同志不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陈秋石同志正常得很。赵子明和袁春梅等人暗中勾结,要剥夺我的指挥权,恢复他们的政治委员的最后决定权。他们又把我软禁起来了。请司令员把我放出去,我要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

成城笑了,走到陈秋石面前,拍拍他的肩膀说,老陈,我相信你。你病了是真的,我们能把你的病治好也是真的。不过,淮海战役第三阶段还没有开始,部队还在集结休整,你再给我安心休养一段时间,有了任务,尤其是重大任务,我再找你。你听明白了吗?

陈秋石敬礼回答,我明白了。

成城回到兵团,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决定让陈秋石离职休养,不一定住院,也可以到解放区地方,他甚至想把陈秋石送到太行山百泉根据地或者刚刚解放的北平去。但是征求陈秋石意见的时候,这伙计坚决不干。陈秋石说,我没病,我要继续指挥我的部队。

陈秋石越是这么说,兵团首长越是不放心,再三让赵子明和袁春梅做工作。陈秋石终于松口了,说可以离职休养,但他只能回到玫山隐贤集。

赵子明让袁春梅赶紧同任淮上州地委书记的郑秉杰联系,郑秉杰说,隐贤集已经解放了,地方政府已经对陈家圩子进行修缮,盖了三间砖墙瓦房,还有一个小披厦,欢迎陈旅长回故里休养,医疗和警卫工作都由地委负责。

陈秋石说,老赵你安的什么心,我身强力壮的,百病没有,你为什么老是逼我离职休养,难道我就没有用了吗?成城司令员跟我说过,有了任务,尤其是重大任务,他再找我。我要是到了隐贤集,他到哪里去找我?

赵子明说,老陈,你看你这个样子,一会儿像人,一会儿像鬼,你怎么能指挥部队打仗呢。

陈秋石说,我从来没有像鬼,我清醒得很。

赵子明说,还有,你现在还抽上大烟了,烟瘾一上来就犯困,这让兵团首长知道了,不枪毙你也得撤职。

陈秋石说,造谣,国民党反动派造谣,你也造谣。国民党反动派当年造谣说我死了,可我还活着。你造谣说我抽大烟,可是我没抽,我从来不抽那东西。

说着,又打开了哈欠,嘟嘟囔囔地说,刘大楼呢,把我的白粉放到哪里去了?火速取来。

渡江战役之前,华野被整编为第三野战军,成城兵团各纵队,有的直接升格为军的建制,有的合并为军,只有十一纵队特殊,仍然沿用原来的番号,并领受了一项特殊的任务。

国军新编第七师在淮海战役的前一阶段,进攻荟河受到重创,在第二阶段增援宿城的时候,又被成城兵团分割包围,基本上溃不成军了。除了杨邑的一旅尚且比较完整以外,其余两个旅和师直属部队大部被歼。在战役后期,章林坡不知道使了什么招数,说服长官部,把新编第七师残部提前从淮海战场上撤了下来,这才避免了全军覆没的噩运。撤下来的部队只剩下四千多人,划归罗杰英的第七集团军第二军,章林坡为军长,新编第七师番号不变,但只有一个旅带四个团的建制。这支部队既没有退到江南,也没有从海上逃遁,而是回到了淮上州,在大别山重整旗鼓,安营扎寨,固守一隅,成为解放军渡江的一颗钉子。

十一纵的任务就是尾随老对手,回到大别山,前期牵制消耗,在渡江战役之前,将其消灭。

这是一个独立性很强的任务,韩子君多次向兵团和华野首长进言,鉴于陈秋石的指挥才能,加上对新编第七师熟悉,还是应该由陈秋石负十一纵最高军事责任。为此,成城在部队分手的前十天,又到十一纵营地考察陈秋石的现状。

纵队召开行动部署会议的时候,陈秋石也参加了,他此刻的身份仍然是三旅旅长。当参谋长把行动方案宣读完毕之后,成城问陈秋石,老陈,过去是你守他攻,现在情况恰好相反,他守你攻。如果让你指挥,战略上你有什么想法?

陈秋石说,两个问题必须解决,一个是时间。我在什么时候牵制,牵制多长时间,这个要搞清楚。第二,空间。现在我们不知道敌人的部署,因而我方回到大别山,也是盲人摸象。

成城说,你远距离地分析,新编第七师会采取什么样的防御方式?

陈秋石说,我不是纵队首长,这不是我考虑的问题。

成城火了,一拍桌子说,怎么不是你考虑的问题?荟河战役,你把兵团的方案都考虑了。现在主力部队要东进,你们要西下,分手在即,火烧眉毛了,你还端架子。你的病到底好了没有?

陈秋石说,我的病当然好了。让我指挥十一纵,我百病消除。

成城说,那好,那你就把你的设想说出来听听。

陈秋石打了一个哈欠,眼窝有些酸涩。他想离开座位,成城吼道,给他烟!

陈秋石身后的刘大楼赶紧给陈秋石递了一支烟卷,当然是经过加工的。陈秋石用颤抖的手把烟点着,深吸一口,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然后从自己的文件包里掏出一份《大别山敌情分析图》,摊在桌子上,平静地说,各位请看,根据大别山北麓的地形和新编第七师现有兵力及装备,我分析他会采取抗日时期的收缩式防御,北临淮河,南倚玫山,其重点仍然在东南西黄集和棋仙寺一线……

成城和韩子君对视一眼,双方的眼里都有惊喜。到目前为止,陈秋石还是胸有成竹,并无异常现象。

那个上午,陈秋石讲了一个多小时,条理清楚,逻辑严谨,分析透彻,应对正确,丝毫不像一个精神病患者。

会后成城问韩子君和赵子明,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都怀疑他没有病。

赵子明说,麻烦就在这里,你永远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是清醒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犯病。

韩子君说,据我所知,当年太行山的医生把他诊断为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是不对的,陈秋石这种病很像西方人说的,是间歇型失忆症,其主要症状就是在强刺激下大脑会出现短暂的空白,对周围的人或事记忆模糊,所以往往也会不知所云,听起来像胡言乱语。但是这个病有一个特点,就是不会失去理智,也不会走极端。

成城说,哦,这个病也真的蹊跷,难道他生病也有战术?这家伙,他给我们的敌人神一出鬼一出,给老子也来这一套,把部队交给一个半疯的人,我们怎么能放心?

韩子君趁机说,我听说司令员在太行山就说过,陈秋石同志的病,只有一味良药,就是打仗。

成城不语,沉吟良久才问,如果把十一纵的军事指挥权交给陈秋石,你们放心吗?

韩子君说,我是双手赞成的。第一,自曹政委牺牲之后,我一直军政一肩挑,压力太大。第二,陈秋石出任十一纵司令员,对新编第七师是个极大的震慑。第三,陈秋石指挥打仗,我军更有信心。

成城问赵子明,你能保证不出问题吗?

赵子明说,我认为,陈秋石同志的病是个坏事,但是如果加以利用,也可以成为好事。当年军事调处失败,国民党反动派派小分队暗杀陈秋石,然后进攻解放区,我们还将计就计制造了陈秋石同志牺牲的假象,引诱敌人轻兵深入,一举取得西黄集和西华山两个战场的胜利。如果有五天不讲错话,就说明他的病已经好了,陈秋石同志已经六天没有说错话了。

成城说,看来你们的意见都比较一致,我回兵团后向其他首长汇报你们的想法。你们要做好两手准备。

成城离开十一纵之后的第二天,兵团司令部和政治部联合签署的命令到了,任命陈秋石为十一纵司令员。

陈秋石把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后来的战局变化得那么快。他带着部队刚刚启程,兵团的通报就来了,敌人突然调整部署,原定新编第七师固守江北的计划被放弃了,乔闻天正组织部队向江南撤退,华野指示十一纵立即转向,追击乔闻天。

部队火速行动,当夜即改变了行军路线,从庐州斜插东南,径奔安庆,直逼通城。在离长江还有一百多公里的铅山,封锁了新编第七师过江的道路。

铅山战役在渡江战役前五天打响。虽然准备仓促,但陈秋石还是勘察了现地,利用敌人急于夺路而逃的心理,搞了一个棉花阵,在通城至红山之间的二十公里地带上,以营为作战单位,三个营为一片,三个片为一面,互相支撑。陈秋石在同刘大楼和冯知良研究作战方案的时候一再强调,这次战役,既不是攻城略地,也不是消灭敌人,就是跟他打消耗战。时间我们耗得起,敌人耗不起,我们跟他打运动战。拖住两天敌人不能突围,他就会绝望,我最后一战迫使他放弃突围,缴械投降,乃战役最高目标。

铅山战役第一阶段基本上实现了陈秋石的战役设想,十一纵在通城至红山之间的二十公里地带上,将一个旅化整为零,占据了三十多个制高点,这些制高点互相支撑,密不透风。战役发起后,由三旅作为主攻,突击新编第七师西南结合部,直逼其师部所在的青城山。乔闻天的部队已经做好渡江准备了,但是在十一纵先头部队和郑秉杰率领的地方部队一个独立团的袭扰下,行动迟滞了两天,这两天就让十一纵争取了主动,布防从容不迫。杨邑的一旅动作神速一些,在得到十一纵先头部队已经尾随追上的时候,杨邑就向乔闻天建议,即使仓促,哪怕部队分散行动,也不能在铅山滞留,但乔闻天不听。乔闻天说,我军建制还在,我又不是丧家之犬,我为什么连船都没有凑齐就跑?笑话!

乔闻天打心眼里还是看不起地方武装和十一纵的小部队。

杨邑当机立断,以策应为名,率部先向江边运动,就在一旅快要接近江岸的时候,乔闻天急电飞驰,通报共军主力赶到,铅山出现共军防御阵地,命杨邑火速回援。

杨邑骂了半天娘,没有办法,只好率部重新返回铅山,途中不断遭到袭扰,损失不断增加。回援乔闻天,杨邑本来就不积极,遇到阻击,就有了理由,走走停停,直到一天后才赶到三色堇,而此时共军并没有发生大规模攻击,乔闻天命杨邑就在三色堇待命。

农历十七,天上一轮圆月悬挂,乔闻天率新编第七师师部向江边运动,至后半夜,只是遭到微弱抵抗。消息传来,杨邑不禁替乔闻天捏了一把汗,他想到了当年进攻西华山的教训。果然,到了天亮,证实了杨邑的预感。新编第七师师部和一个旅向南突击了二十多公里,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分割成三十多块,成了细水流沙,互相不能照应,上下联络中断。

杨邑急电乔闻天,声称再不收拢部队,就有被共军分割蚕食的可能。乔闻天此时也意识到了本部可能已陷入迷魂阵,紧急收拢部队,然而各部都报告,根本打不出去,也不知道往哪里打。军心混乱,无力再战。

战斗至晌午,乔闻天只收拢不到三千人,连忙调整战斗队形,不顾一切向江边突击。

战役发起之前,在部署兵力的时候,陈秋石把三旅三团放在了旋风寨,这是铅山至江北之间的惟一的通道。陈秋石给陈九川交代的任务非常明确,只守不攻,只打不追。这样用兵,显然表明陈秋石对陈九川已经不信任了。不仅给了陈九川一个被动的、次要的任务,而且陈秋石力排众议,把许得才等二十多人从改造队里放出来,各就各位,许得才被任命为三团副团长,负有当机立断的责任。

陈九川最初不知道将要从三色堇突围的是杨邑的一旅,战斗进行两个小时,杨邑派出四个连队,分别从三个方向向陈九川防御阵地迂回包抄,打开了两个缺口,主力部队在一个小时之内突了出去。

这时候就出现问题了。陈九川一看阵地出现缺口,被敌军撕破,伤亡增加,特别是当他知道当面之敌是杨邑所部之后,更是怒不可遏,当即决定放弃阵地,追击杨邑。

许得才和团政委夏文化力劝不得擅自行动,陈九川大怒说,司令员要我们死守,是因为还有敌人在包围圈里,如今敌人已经逃跑了,我还在这里守什么!

许得才说,司令员部署,一旦敌人突出,也不要追击,这是战术考虑。我料定司令员早有安排,这股敌人根本逃不出司令员的掌心!

陈九川喝道,你老许一贯贪生怕死,你留在这里好了!警卫员,备马!

许得才刷的一下把枪拔出来了,指着陈九川的鼻子说,陈九川,你给我听着,司令员给我密令,我有战场临机处置之权。你要是追击也行,你只能带走一个营,剩下两个营,继续坚守阵地。

陈九川说,你真有密令?

许得才从军装上兜里掏出一张纸,交给夏文化说,政委,你念给他听。

手谕读完,陈九川愣住了,问夏文化,这是真的?

夏文化说,是真的,这是陈司令员的手迹。我实话跟你讲,我也不知道司令员的葫芦里面装的是什么药,他神机妙算,走一步看三步,哪是我们这些土包子能够参透的啊。但是政委我跟你讲,坚决执行陈司令员的命令,就能确保打胜仗,这是一点都不含糊的。

杨邑的部队突围之后,离开三色堇不到四十公里,突然遭到强烈的抵抗,杨邑只用了不到三分钟就判断出来了,他的当面之敌至少有七个团,而且炮火猛烈,这基本上是十一纵的主力了,也就是说,陈秋石把乔闻天残部放过了,而集中兵力打他的部队。

搞清楚这个事实,杨邑不禁仰天大笑,哈哈,陈秋石啊陈秋石,我没有白教你这个学生,你我真是天造的缘分啊,我没想到愚师最终还是败在你的手里。好,那就让我血流成河,那就看你万古长青吧!愚师成全你!

这天夜里,杨邑收拢部队,还有将近两个整团的兵力。他决定不打了,他要杀回三色堇,在十一纵的心脏里爆炸成仁。

在杨邑和陈秋石的戎马生涯中,这对师生真正厮杀这才正式开始。

天近拂晓,杨邑指挥余部,精简了伤员,丢弃了尸体,呈三路纵队,向三色堇进发。这一路杀得凶猛,攻关夺隘,所向披靡。

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陈秋石把王梧桐叫到指挥所,启动了国军的A2密码,从电台里联络上了杨邑。陈秋石说,先生在上,请听弟子忠言,贵部完全进入本部的伏击圈,我劝先生念及三千芸芸众生,放下武器,接受我军改编。

杨邑咬牙切齿地说,陈秋石,我部一息尚存,绝不投降,带兵来打吧。

陈秋石说,先生,弟子之所以放走了乔闻天,就是想挽留先生。再打下去,成不了功,也成不了仁,何苦一意孤行?贵部尚余三千穷兵,鞍马劳顿,弹尽粮绝,何必飞蛾扑火?贵部我部,都是中国人,抗战中情同手足,患难与共。先生不能草菅人命啊!

杨邑说,陈秋石,你我身为军人,一个忠字我不能丢掉!打吧,愚师残生无益,愿留朽骨于青山绿水之间。

陈秋石说,先生珍重,弟子失礼,非我所愿。

话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这边杨邑泪流满面,那边陈秋石似乎也在哽咽。

仗接着打了下去。

陈九川意外地受到进攻,不禁喜出望外。

许得才喜形于色,眉飞色舞地说,陈九川,你现在明白了吧,这就叫围三阙一,司令员太高了。在杨邑最初进攻的时候,我们这里是司令员故意放给他的逃路,因为这时候杨邑部队战斗力正在旺盛阶段,如果围死了,他没有退路了,只能死战,那就是逼虎伤人了。而现在呢,他又被打回来了,已经疲惫不堪,信心锐减,而我团以逸待劳。这仗打得好玩啊!

前三轮敌人攻势凌厉,三团负责的三色堇当面只有一个团不到的兵力,看来敌人已是强弩之末,陈九川数次率部潜出,只几个回合,敌人就转道了,不知道撤向哪里。

而在另外几个战场上,杨邑的部队虽然受到重创,但还是没有遭到毁灭性的打击,杨邑甚至怀疑陈秋石部队的枪口抬高了。

到了中午,部队师老兵疲,几乎完全失去进攻能力了。几名军官过来规劝杨邑放弃抵抗,杨邑始而暴怒,继而沉默不语。清点人数,伤亡倒是不大,但弹药消耗殆尽。蒋宏源对杨邑说,旅座,显然陈秋石是手下留情了,否则他两个冲击,我部就不堪收拢了。

杨邑当然明白处境,黯然看着蒋宏源说,参谋长意下如何?

蒋宏源说,陈秋石说得对,毕竟都是中国人,抗战中同甘共苦过来了,情分还在。放下武器,就算投降,也不丢人,弃暗投明吧。

杨邑断然否决。杨邑说,参谋长,你有这样的想法,我不怪你。你看着办吧,愿意活命的,你就带着他们投降。我,要么战死,要么突围。

此后不久,杨邑召集营以上军官二十余人开会,宣布投降。同共军交涉事由团长洪大负责。其余不愿意投降的人,由他和蒋宏源率领,沿三色堇西侧山林突围。

杨邑在突围的时候,并不知道当面之敌是陈九川的“锤子团”,更不知道陈九川事实上已经把他最后的路线给封锁了。

杨邑带领最后的三十余骑,历尽千辛万苦,将士衣衫褴褛,终于从三色堇西侧的山林里潜出,刚刚登上麒麟高地,蒋宏源突然失声叫道,旅座,不好!

杨邑惊了一下,站稳脚跟,顺着蒋宏源手指的方向,他的眼睛被一个栗色的身影刺痛了——那是老山羊。

杨邑二话没说,举起了手枪,对准了自己的脑门。蒋宏源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架起了杨邑的胳膊。杨邑定定神说,好吧,我还活几分钟,我见见我的高足再死。

先生别来无恙?

这轻轻的一声问候,就像来自杨邑的身边。杨邑侧过脸去,他看见了,陈秋石就站在他左边的一棵树下。

杨邑怒视陈秋石,一言不发。

陈秋石说,先生鞍马劳顿,弟子备酒压惊。请先生上马。

杨邑突然笑了,哈哈大笑,笑着笑着,泪水滚滚而下。好啊,陈秋石,你是当世英雄,愚师的一把骨头就是你的勋章。

陈秋石不紧不慢地说,先生,弟子敬佩你的道德人格,尤其难忘抗战并肩。国民党腐烂成泥,大势已去,请先生三思,还是弃暗投明。

杨邑说,好吧,割下我的人头,邀功讨赏吧。休想让我的脚挪动一步!

陈秋石说,先生真的不愿意成为我军的座上宾?我兵团司令员成城将军正在安庆等待,今晚宴请先生。

杨邑说,陈秋石,你我枉自师生一场,你还是不了解我的为人啊,我怎么以败军之将去给你们增添笑料?

陈秋石说,既然先生去意已决,弟子不敢强留。那就请先生上马。这匹老山羊先生你是认得的,它也已经老了,让它跟着你吧。

杨邑愣住了,困惑地看着陈秋石,陈秋石,你这是干什么?你要给我一条华容道?

陈秋石指着脚下的小路说,这条路不是华容道,但它会记住那些抗日有功的人,在这条路上,你会看见你不曾看见的东西。

陈秋石率领指挥员勘察地形的那天,天气并不是很好,江宽浪涌,视野里有些混沌,然而极目远眺,指挥员们还是清楚地看见了对岸的每一个目标。

铅山战役结束,十一纵归建成城兵团,被整编为第七军,陈秋石被任命为代军长,率部参加了渡江战役,具体任务是从铅山红渡到北泰之间渡江,突破吴玉山防线。这时候部队的装备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

副参谋长冯知良制订的渡江方案中,赋予陈九川的109团为第一梯队。这一仗,陈九川打得漂亮,神不知鬼不觉地玩了一个精彩的战术。

战役发起当天下午三点,炮兵开始试射,挑逗对岸火力。敌榴炮做出反应,第七军炮队当即以七门山炮集火压制,很快就把敌榴炮阵地打哑了。四点四十五分,冯知良指挥实施效力射。炮兵果然争气,落实了陈秋石“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指示,首发即把对岸的灯塔摧毁。接着,煤塔东南土矶垄附近的弹药所被击中,顿时火光冲天,江水抖颤,南岸烟雾弥漫。

夜幕降临,陈秋石见时机成熟,命令109团启航突击。

命令下达之后,好半天看不见战船,冯知良沉不住气了,连陈秋石都有些茫然。正纳闷间,左侧突然传来喧嚣,在距离原计划进攻出发地段约两公里的地方,一支航渡编队如离弦之箭,争趋中流。各船尾的回光把满江映得流光溢彩,像天上的星星落下来,洒满了江面。

原来是陈九川雇用了当地纤夫,在战斗发起的前两个小时,秘密地把船队拖至上游马丁湾,战斗打响后,顺流而下,稍微调整舵向,船队就像离弦之箭,越过了第一梯队所有部队,势不可当地向对岸冲去。

陈秋石站在江边的一个土坎子上,焦灼地注视着江面。此时部队已经撒出,交给漆黑的夜天和滔滔江水了。他为陈九川出其不意的神速感到欣慰,他发现这小子打仗终于会动脑子了。同时他又担心,109团不是第一梯队,任务是后续增援,而转眼之间,这小子就成了渡江先锋,会不会再次上演荟河战役的悲剧,一头扎进敌人的重兵包围圈?陈秋石对此不是很有把握。

十几分钟后,一名参谋叫起来,军长,刘师长请你上机。

陈秋石一把抓过电台话筒,里面传来了刘汉民的声音,军长,109团的船队突然跑到了最前面,挡都挡不住,怎么办?

怎么办?连陈秋石也为难了。按照渡江的总体原则,谁最有利谁先登岸,谁先登岸谁先打,这是没有二话说的。放在别人身上,陈秋石是没有顾虑的,但是放在陈九川身上,他就觉得麻烦了。陈秋石最后对刘汉民说,109团率先登岸,精神可嘉,但是一定要控制陈九川,只许占领滩头阵地,掩护后续部队登岸,离开江岸,死路一条!

话音刚落,守敌似乎发现了江面情况异常,打出一串长长的照明弹,把夜空照得如同白昼,触目惊心。顷刻之间,长江南岸喧嚣起来,万炮齐鸣,江面上掀起冲天的水柱。

有几支船队被打散了。

陈秋石看得真切,对着电台高喊,刘汉民,偷渡不成了,按计划强攻。告诉部队,全力前进,不要让109团一鸟独飞。二梯队按计划起渡,成败在此一举,一定不能犹豫!

刘汉民朗声回答,是!请军长放心!

放下话筒,陈秋石擎起望远镜,借着敌人的炮火和照明弹,观察江面情况,擎着望远镜的双手微微悸动。

陈九川由后续部队变成了突击部队,在水上运动四十多分钟,这四十多分钟只能挨打,本身毫无还手之力,只有靠炮火掩护。可是陈秋石能控制的炮火少得可怜,火力密度太小,又难以持久,对敌沿岸步兵的压制更是力不从心。再加上敌江岸还设有水雷、地雷、鹿砦等障碍物,给登岸造成极大困难和伤亡。

陈秋石第一次感到了束手无策,也是第一次产生了心慌意乱的感觉。

陈九川的船队越抵近敌岸,敌人的火力越密集猛烈,在距敌岸一百米左右时,陈九川所在的指挥船上的老船工被流弹打伤,接着桅杆也被炮火削断,连同帆篷倒入江中。船失控了,陈九川亲自冲上去迎着弹雨,把定舵柄。眼看兄弟战船相继超越,陈九川跳起来,指着那面在风中猎猎作响的“打过长江去”的红旗高声呼喊,同志们,记得我们109团的称号是什么吗?

战士们喊,锤子,锤子,我们是钢铁的锤子!

陈九川说,好,老子要第一个打过长江去,把铁锤砸到南京,砸到蒋介石的脑门上!

战士们嗷嗷叫,拿起铁锹、钢盔奋力划水,不到十分钟,109团的船只重新冲到前面。

守敌眼见解放军开始登岸,阵脚大乱,用火焰喷射器封锁滩头,妄图阻止登岸部队。

警卫员催了几次,陈秋石仍然没进掩蔽部,执拗地盯着江面。

南岸燃起了篝火。登岸成功了!

陈九川登岸成功,并不意味着第七军登岸成功,这小子动作过于神速,把大部队远远抛在身后。从战略上讲,提前打乱敌人江防,占据滩头阵地,当然是可取的。可是这样一来,109团孤军深入,缺少后方依托,倘若敌人将其退路割断,就有可能全军覆没。

果然,刘汉民报告,目前只有109团登岸,其余部队上不去。陈九川兵分两路,正在阻击国军增援部队,当面之敌约两个旅,炮火也很厉害,109团陷入重围,情况非常危急。

陈秋石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半天才拿起话筒说,告诉陈九川,至少坚持一个小时。同时命令其余渡江部队,全力增援109团!不惜一切代价,给我往上冲!

话音刚落,一发炮弹在附近落下,陈秋石摇晃了一下,倒在血泊之中。

陈九川的感觉好极了,他第一次受到兵团的通报表扬,而且在这次表扬中,几乎没有提到他英勇善战,而是说他足智多谋。关于战术问题,过去一直是陈九川的软肋。曾经有个时期,别人一说他不怕死,他就很恼火,气鼓鼓地回击道,你才不怕死呢。那时候在他的心目中,不怕死就是傻逼的另一种说法。现在好了,兵团的表彰通报中说他是运用战术的典范,创造了巧妙利用天时地利的杰出战例。

陈九川没有料到他会以那样的方式同成城司令员见面。

第七军自渡江以后,兼程追击二十六天,行程一千五百里,实施主要战斗十二次,歼敌一万二千余。部队整日与淫雨泥泞为伍,头上无伞,足下无履,吃不上饭,睡不好觉,不分星夜地穷追猛打。陈九川的109团一路领先,更是士气膨胀。

109团追到南坪湾的时候,有一天遇上几个胡子拉碴的老兵,其貌不扬,好像走累了,坐在路边休息。陈九川骑着高头大马过来,看这几个老兵有点不顺眼,嫌他们挡路,骂了一声,他妈的,好狗不挡路,坐在这里干什么,要休息去找个饭店去!

说完打马疾驰,马蹄扬起的灰尘落了老兵们一头一脸。

没有想到,这几个人当中的一个,身手不凡,一跃而起,把陈九川的马头拦住了,这时候那个年纪稍大的老兵走了过来,厉声喝道,你是哪部分的?

哪部分的?陈九川嘿嘿一笑,昂起头,眯起眼,大约是见这个人个头不高,有些瞧不起的意思,不屑地说,问我是哪部分的?说出来吓你一跳,老子就是飞兵渡江、第一个把红旗插上吴玉山那一部分的!

嘿嘿,那老兵冷笑一声说,我说出来恐怕你也真的吓一跳。我是指挥你们把红旗插上吴玉山那一部分的。

陈九川立马傻眼了,连忙翻身“滚”下马来,向成城规规矩矩地敬了一个礼,司令员,我……

成城说,去告诉你们韩军长和赵政委,要他们在大皋店等我。

就是这一次开的头,部队开展了反骄横活动。

陈九川本来以为他会受到处理,没有想到,韩子君军长和赵子明把他叫去骂了一顿之后,却宣布了一项让他目瞪口呆的决定,他被任命为副师长了。

与陈九川升任副师长命令一起下达的,还有陈秋石离职休养的命令。陈秋石在渡江战役的最后阶段,不幸被冷炮击中,颈部受伤,肺部洞穿,后经抢救,却因失血过多,身体非常虚弱,一路上靠担架抬着走。兵团在渡江战役之后就调整了人事,由韩子君接任军长,赵子明为政治委员,陈秋石名义上保留第七军副军长的职务,袁春梅调任军部供给部副政委。

南下追击到江西上饶,兵团决定,陈秋石留下养伤。

部队拔营南下的前一天,陈九川被袁春梅叫去了,袁春梅带着他上了一辆嘎斯吉普车,说是要去兜风。出乎意料的是,同行的还有梁楚韵。

坐在嘎斯吉普车里,袁春梅问陈九川,锤子,这些年来,你想过一个人没有?

陈九川说,想过,我想我娘。

袁春梅说,还有一个人你不能忘记。

陈九川愣住了,直着眼睛看袁春梅,袁副政委,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他还活着?

袁春梅说,是的。他还活着。你的父亲当年离开了你和你的母亲,公正地说,他有嫌弃你们娘儿俩的想法,但是他并没有打算抛弃你们。可是后来,他参加了革命,身不由己。在抗日战争时期,也包括后来解放战争时期,他一直念叨他的妻子和儿子,他在任何时候,都能准确地说出你的出生年月日,他曾经数次托人查找你们娘儿俩的行踪,他一直不相信你们会离开人间。

陈九川的心剧烈地跳动,冲动地抓住了袁春梅的手说,袁副政委,你这是要带我到哪里去,你是要带我去找我的父亲吗,他在哪里?

袁春梅没有回答,打开公文包,取出一张黑白素描画,展开后问陈九川,锤子,这个人你认识吗?

陈九川怔怔地看着,突然嚎啕一声,娘,娘,这是我娘啊……

袁春梅说,这就是你父亲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反复回忆,我们战报的一个记者反复修改,最后被你父亲认可的。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愧疚,一直寻求赎罪,所以他再也没有成亲,他一直在寻找你……

陈九川泪眼婆娑看着袁春梅说,这么说,我的父亲他就在我们的身边?

袁春梅点点头说,是的。

陈九川说,可是他为什么一直没有认我?

袁春梅说,他在寻找,他一直在寻找,他把所有的答案都寻找到了。

陈九川大喊,啊,不,这不可能!

在袁春梅叙述的时候,梁楚韵的内心剧烈地动荡着。她比陈九川更早地知道了袁春梅说的那个人是谁了。此时此刻,真是百感交集。梁楚韵冷静地说,陈九川同志,这不是梦,袁副政委说的是真的。我们很快就要见到你的父亲了。

嘎斯吉普七绕八拐,终于驶进一个院落,在一幢三层洋楼前停下了。上楼的时候,陈九川只觉得心虚气短,两腿发飘,这时候梁楚韵下意识把他搀扶上了。

终于到了,终于看见那个人了,他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身上插了很多管子。陈九川早已泣不成声,喊了一声,父亲,父亲,我总算找到你了,我是你的儿子啊……

陈秋石的眼睛睁开了,陈九川看见了那双曾经威严的眼睛,梁楚韵看见了那双曾经冷峻的眼睛,此刻它们却是那样平静,那样温柔,充满着深情。陈秋石从床单下伸出一只手来,拉住了陈九川的手,缓缓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我的儿子,我三年前就知道了……可是我一直在证实……把眼泪擦干。

陈九川挥手擦了擦眼睛,刚刚插完,眼泪又涌了出来,无声无息,没完没了。

陈秋石说,儿子,父亲对不起你们娘儿俩,你们娘儿俩都是好样的。我这个战术专家,是你们娘儿俩的苦难换来的……

陈九川说,不,不,父亲,爸爸,我都明白了。

袁春梅说,老陈,不要激动。父子相认,是天大的好事,等你康复了,我们好好庆祝一下。

陈秋石说,谢谢你们为我们父子团圆做出的努力,向郑秉杰同志转告我的问候。还有你,小梁,九川文化程度低,你们作为战友,要多帮助他。

梁楚韵也是泪流满面,拉着陈秋石的手说,首长,请原谅我……我的幼稚。首长的意思我……明白了。

陈秋石说,袁春梅同志,请向组织报告,我想回到隐贤集。

袁春梅说,一定,等你伤势好转了,我陪你回隐贤集。

责任编辑脚印洪清波

分类:长篇小说 作者:徐贵祥 期刊:《当代》2009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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