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盘菜在两双筷子下边,一点一点地变少,并不是因为它们多么好吃,而是因为只能如此——这就是顾楠和郑姗的晚餐。以前郑姗还会做个汤,现在以果汁代替,给顾楠倒上一大杯橙汁或者胡萝卜汁什么的,表示自己还不是多么不负责任的主妇。简化晚餐的头几天,顾楠很不满:“这么发展下去,你会不会有一天只给我一碗米饭加一碟盐巴?”郑姗埋头使劲嚼着一根粗糙有韧劲的芹菜,语气平静地:“完全有可能,如果我工作一天回家以后比现在更腰酸背疼,而有的人能视而不见端坐在电脑前玩得热火朝天。”“喂!我那可不是玩儿,我是在为我们家挣钱啊!”“算了吧。我只知道你拿走了我的钱,没看见你挣回来一分钱。”“你懂不懂这是基金啊!基金能今天买明天卖吗?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我真想知道是谁最先说出女人头发长见识短的?此人太睿智了!而且说什么你的钱我的钱,应该说我们的钱!”每次或冷或热的争吵都会归结到基金上。每次归结到基金上,就成了无法再沟通的壕堑,生生摆在眼前,下次还得靠它来结束论战。这也算是基金的一种功德了。今天的菜是香菇油菜和肉丝熏干,素的照顾到郑姗自己,荤的照顾到作为男人的顾楠,不错了!虽然油菜有些生,熏干太干巴,顾楠已经吃得挺有滋味的了,有时候还会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仿佛已然忘记了生活的简陋。
碗底还剩下两三口饭的时候,郑姗突然叫起来:“哎呀差点忘了!今天是六进五!”“什么六进五?”顾楠皱眉头。“明知故问!”郑姗怪道。谁知顾楠立即反击:“你没听出我的语气啊?我那不是疑问句,我是说:什么六进五!什么破节目!”“我喜欢!那么多人喜欢!就证明它不是破节目,而是可以得年度大奖的优秀节目!”郑姗吞下最后一口饭最后一口菜,冲到旁边去开电视:“你说今天谁会留下谁会走?”“要我说啊,谁留下我都赞成,只要他们把你最痴迷的9号淘汰了就行!”“为什么呀?”听此,郑姗反身回来,站到顾楠的背后,把两手的食指、大拇指圈成一圈,掐住顾楠的脖子,逼问:“为什么呀?”
顾楠想了想,其实没有什么理由,再想一想,编个理由吧:“这样你就有时间看其他比较有意义的节目了。”
郑姗一愣,把顾楠的脖子往里紧一紧:“你就见不得我开心啊?啊?你!”
女人就有这种本事,想都不用想,在瞬间点破问题的关键。虽然脖子被捏住,顾楠不禁暗暗惭愧:真是啊,那些跟我不怎么相干的形形色色的人,我都会去尽量讨好,怎么对最该亲密的老婆,反倒不想轻易放过?
郑姗不知道顾楠在反省,以为他在沉默地抵抗,手是松了,嘴巴要过瘾:“你昨天晚上闯的祸,我都没跟你算账呢!”
“我闯什么祸了?”顾楠叫,如同一个受尽委屈的小学生。
郑姗像是手握一柄利剑,往卫生间方向一挥:“床单我早上撤的,还没洗呢。那上面有证据!”
顾楠声音低了:“那是正常的生理现象。”
郑姗短促地笑一声:“老婆睡在旁边,老公一个人在旁边发洪水,是挺正常!”
“你这——”冲出这几个字,顾楠又立刻闭了嘴,脸对着电视,喉结上下起伏了几次,把自认不够慎重的那些话强行吞进了肚子。
郑姗扭头看一眼顾楠,也继续回盯着屏幕,一时间,很安静,只有眼前的一片蓝色斑斓。静止不动的两个人看上去跟那些老迈衰弱、不再动用语言却又被赞美为相濡以沫的夫妻没有两样了。
那些男孩子!其实有什么呢?会蹦跶,会在高音处突然改成细细的女人般的假声——从前这是要被大大耻笑的,会乖乖地感谢各位老师,除此,还有什么呢?没有了。可是!他们真的年轻!年轻到不会紧张,年轻到特别当真,年轻到自我膨胀。随着留在舞台上的男孩数量一场一场地递减,郑姗也滋长了一种不好的感觉:以前她以为自己跨入婚姻,进入人生的成熟期,就会对这些“小屁孩”有免疫力,现在,发现自己居然在电视前一坐几个小时,为这个的淘汰不平,为那个的胜出雀跃,不知不觉把自己弄得像个起了怪名字的粉丝。不好意思!可是不由自主!给人看见,以为她在向顾楠示威,或者是要摆明她多么孤寂。不是的!她绝没有这个意思,这跟顾楠没有因果关系。如果没有这种节目,她和顾楠依旧会像两个含蓄内敛的同屋,没有什么需要沟通的了,也没有什么需要欣喜或者抱怨的了。他们活在各自的玻璃罩子里,也许在行走中时常会磕碰到对方,但是碰到的摩擦到的只是罩子而已,里边的肉身可是一点儿都不会损伤的。郑姗扭头再看一眼顾楠,他还坐在那儿,但是掌中荧光闪闪,拇指快速移动,那是他每晚都做的功课。
“喂!你那些短信能不能一会儿再发?你好好看一场行不行?”郑姗一大半火是因为想到他对他的那些狐朋狗友永远热情洋溢,有求必应,联系热络,胜似新婚。
顾楠快速地抬了一下头,往屏幕上一扫,再继续运动拇指,发他的无聊短信。——当然,顾楠的性向正常,而且在外边绝没有什么男女的暧昧关系,那些短信的对象完完全全是由同学到同事再到同好组成的邋遢粗糙的男人帮,郑姗在这点上倒是从未怀疑。——这样就能让人好受吗?
郑姗痴痴地望着那片蓝色,突然伸长胳膊,从顾楠掌中一把抓过,啪一声,就给合上机盖:“你难道不想研究一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在吸引着你的老婆?什么样的人在娱乐着你的老婆?”
顾楠手敲着沙发扶手,无奈地看看手机:“你问得没有道理。我看我的节目时,也没见你诚恳地坐在一边研究啊!”
手机这时丁丁地大响,郑姗只能丢给顾楠。顾楠接得很潇洒,起身,进卧室了。
关了电视,已经十二点多了。郑姗一通洗漱,水声哗哗的,卧室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不用说,那边已经人事不省了。可探究的只剩下“今天晚上会不会还要水漫金山”这个问题。郑姗放轻了脚步进卧室,床头灯开着,顾楠四仰八叉,嘴巴还朝天微张着。郑姗绕到他那一侧,在床边蹲下来,提溜起他肚子上的棉被一角,观察肚子下方的形状和干湿度。正常。安静地干燥地趴着。很乖的样子。郑姗没有马上放下被子,继续呆望着那儿。因为很乖,所以觉得有点可怜。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有时候会因为久久得不到抚慰和拥抱而独自哭泣,哭得稀里哗啦,肆无忌惮。顾楠的这个小东西尤其地可怜,因为它的痛哭一场,只是躲在一边的默默无声的哭泣,任由泪水汹涌,却不肯惊扰近在咫尺的郑姗。
望着它——其实只是望着它蜷缩在淡蓝色棉布下的一摊形状,郑姗母性发现,她觉得自己有些罪过。郑姗温柔地将脸颊贴上去,用触碰初生婴儿的力度贴上去。她感觉到了那儿的热度,虽然它是那么安静,但是蕴藏着火山般的能量。郑姗换了手上去覆盖住它,现在它整个地伏在她的手心。郑姗轻柔地揉搓了两下,仅仅使它来回摆动了几毫米,这只顺从的刚刚孵化出壳的雏鸟一跃而起,膨胀成了吐着信子嘶嘶作势的大蛇!顾楠醒了。然后他的神志也醒过来。他伸出胳膊,揽过郑姗的脖子,把郑姗的脸压进自己的肩窝。这会儿郑姗后悔了。
郑姗热衷的是一种气氛,一种充溢在身体和心灵中却找不到出口的浓得化不开的柔情蜜意,也就是好莱坞爱情电影中男女主人公从四目相对眼神异样到需要用被单遮盖之前的那一段激情。可是当顾楠醒来,当顾楠支棱起来,她知道现实回来了,千篇一律的情形回来了,差不多的程序,差不多的时长,结局就是汗气蒸腾,被褥凌乱,使酷爱整洁的郑姗痛心不已,打扫战场的时候只有烦躁和不耐。
即使后悔,已经太晚。既然是她挑起的战争,她就得迎头上去解决争端。谁叫她这么多事、这么手贱?顾楠的脑门和前胸后背都在滋滋冒汗了,郑姗的不适感开始加剧。她觉得自己仿佛正极其难堪地怀抱着一只大水缸,水缸不断向外渗出黏糊糊又咸答答的卤水,这卤水快把她腌制成一条酱黄瓜了。当顾楠迟钝地冒着傻气地问:“这样好吗?舒服吗?”郑姗不得不硬起心,用一句狠话来答复。她知道这么回答不贤惠、不懂事,可是此时唯有残酷的话语才能缓解郑姗精神上和身体上的不快。郑姗回答:“我得把你想象成那个9号才舒服一点儿。”
顾楠停止了。他挨了一棍,这一棍就像是无影棍,不知道是从哪个方向劈过来的,因此是根本无法防备的。看到他被击中的扭歪的脸,郑姗现在好受一点儿了,因为两个人的痛心扯平了吧?
短短的几秒钟的静场,然后,顾楠下了死力,把自己交待出去。把自己弄散架,弄崩溃,弄得一塌糊涂。在仰面倒下去的同时,他反击道:“对不起,我刚才也把你想象成了我暗恋的那个中学女同学。”
我们两个人不是敌人啊,为什么要拼了命地让对方不好受?怎样能大火力地打击对方,就怎样来,这种战略为什么会发生在床上?而且是有知识的有教养的有大学文凭的一对夫妻的床上。白天我们友好地道别,各自前往一个风吹不着、雨淋不到的办公楼内,晚上却扛起火药筒,时不时地往对方身上射去一枚炮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怪异局面?我们为什么这么变态?这一对松了手、擦干净身体、不再做任何交流的夫妻背对背躺着,各自心里都闪过了这样的念头。可是,念头是脆弱的,理性是脆弱的,他们抵不过明天的生活。当明天来临,后天接着来临,这样的念头就被强大的日常生活碾碎了。他们被疲倦淹没前反省的结论必定是:这日子!这让人提不起劲儿的日子!正是像磨盘一样一圈一圈转动的一成不变的无尽的日子使他们变得不再美好,使他们变得可怖可憎。
余荟荟一路上反复地对自己确认:我可不是为了寻找艳遇才来杭州的。我绝对不是为了寻找艳遇才来杭州的。然后躲在心灵深处的那个法官正经地追问:“你能保证吗?你能发誓吗?”余荟荟回答:“我保证。至于发誓——发誓就不必了吧?干吗要弄得这么严重?我又不是犯人,需要戴着手铐脚镣来杭州。我只是来这儿疗伤,来这儿平复心绪。没有别的意思,因此也不需要这么大动干戈。”
余荟荟失恋了。虽然是她提出的分手,但是她认为是她承受了分手的大部分痛苦,她是受害者。因为她是女人,而女人是感情动物。大半年过去了,同事们给她拉拢过两个男孩,都是假意邀来聚会的。一个脸上粉刺太多,使得余荟荟看过去就起鸡皮疙瘩;一个有娘娘腔,某一刻不赞同旁边的一个女孩的观点,伴随的肢体动作竟然是京剧花旦卖弄风骚时的经典程式:胳膊在空中画出优美的小弧线,然后轻巧地落到那个女孩的肩头,同时妩媚地抿嘴一乐!余荟荟在工作中还自己认识了一个三十一岁的男人。一来二去熟了以后,那个男人说要请余荟荟吃饭,可是两个人面对面坐在那个以海鲜著称的饭店里,他竟然一个海鲜都没点!假装单纯地点了一堆什么西芹百合、桂花莲藕,还有姜汁椰菜、梅林小排之类,好像很高雅,很浪漫,很配合他要的气氛,可余荟荟看他的眼神从此带着不屑的光。
随着无人呵护的时间的延长,余荟荟的伤心在加剧。而且她把这种日甚一日的伤心统统归结于大半年前的失恋。这就更加无法容忍了。无论如何她得走开一段时间,树挪死,人挪活,她得让自己活过来。——不是说非得有艳遇才能活过来,在美丽的湖光山色之中寻找到心灵的慰藉就是一大收获——余荟荟再次对自己强调。
初夏的北京,阳光开始无情地曝晒,气温陡然上升。余荟荟推想,杭州应该比北京更加燠热难耐吧,于是拉着一只装满了夏季装束的旅行箱款款来到了这个据说连空气都甜腻的温柔乡。可是没想到,她精心选择的这些布料最省、色彩最亮的夏装让她一下火车立刻感到了一丝尴尬。不但没有耀眼的阳光,相反,雨丝和晨风激得她寒毛直竖。到了湖边,更加要命,随着一波一波荡漾的湖水,扑过来阵阵寒气,衬着黛色的山,灰色的堤,冷到骨头。余荟荟交缠着细细的胳膊,一时不知道是回青年旅舍取暖要紧,还是在清冷的风物中疗伤要紧。
“这位小姐,”一个中年妇女冲着余荟荟走过来,手里还提着一小兜葵花子,大概一路上可以解闷用。“是来旅游的吧?”
余荟荟看着她,手戳戳自己的胸口:“你是问我吗?”但是立刻觉得不必问。湖边人迹寥落,她形单影只,不是冲着她还有谁?
“是的哦。你穿得太少了,要冻死的。去我们家喝杯茶好了。”
“去你们家?为什么??”余荟荟吓一跳,简直是在高声质问。
那妇女被这一声弄怕了,赶紧说具体些:“我们是茶农,狮峰山的,最正宗的龙井茶就是我们那里产的,你去品一品今年的明前茶,剩下不多了。”
妇女往湖里某处山头一指:“我们家风景很好的,不买茶,也不要紧的,就当是去看山里的风景嘛,就当是去喝杯茶暖一暖身子嘛。”
妇女的话很有煽动性,但是还差一点儿,所以余荟荟一会儿微微摇头不允,一会儿望望湖面,不以为然的样子。
“怕什么?我每天都要叫不少客人去我们家品茶的。哎,这位先生也一起去好了,这样你们总不怕了吧?”
余荟荟回头一看,身后三四步远,一个男人——显然也是外地来的,就这样被中年女茶农敏捷地逮到了。
余荟荟审视了一下儿这个健壮厚实的男人,男人也审视了一下儿眼前这个花哨却在打战的女孩,两个人居然在妇女的一声“跟我走啦”的招呼下,像被灌了迷魂汤似的齐步跟上去。
妇女有一辆桑塔纳停在街边。余荟荟正在想怎么去山里,他们就已经走到了车门旁。妇女打开门,把两人请进去。男人感叹道:“我看你们不是茶农,是大老板啊!”
妇女很开心,笑道:“龙井茶好嘛!价钱卖得出啊!”然后娴熟地发动汽车,在清净浓荫的路面上奔驰起来。
冷意被阻挡在车外,余荟荟舒坦了,本来伴随寒冷而起的戒备也一下子卸走了。她侧过头问身旁的男人:“你也是来旅游的吧?——嗨,不用问,肯定是!”
男人微笑着作答:“这么说,你是来旅游的。”余荟荟又问:“你从哪儿来?”“北京。你呢?”余荟荟咯咯地笑:“我也是。你说北京人是不是挺傻的,挑这种时候来玩儿!”
“你们北京人很聪明的!北京人都是做大事的!”女茶农及时赞美。
雨丝若有若无,窗外掠过的绿色却已洇成一片,静默的车内只有车轮驶在湿润的柏油路面上如春蚕嚼动桑叶的沙沙声,格外柔,格外撩动人心。这不寻常的美景与沉静衬得后座上的两个人必定得是彼此有情愫、心灵有牵绊的人才配,要不然,萍水陌路,互不在意,也太辜负这份声与色的背景了吧?
车顺着缓缓的坡路转啊转,两人却不觉得腻烦。看来女茶农所言不虚,虽然看不出这里是狮峰或者别的什么峰,但是绿意浓郁的山岙,稀疏而气派的农家小楼,还有浓重起来飘浮在空中的雾气,使他们看到了杭州的另一面,得到了意外的惊喜。车终于靠着小路边停下,女茶农往右上方一指:“那就是我家。”右上方大约有四五十级台阶,分成三段铺上去,一座三层的白色楼房迎候他们。大家下了车,男人叉着腰,环顾四周,深吸一大口凉气,再深吸一大口——他自认这空气中已经饱含龙井茶香了。然后兴奋地噔噔噔上台阶,像主人走在前头引路一样。
女茶农开了门,请他们在中央客厅那一圈古意盎然的藤椅上入座,男人不入座,扭头问:“您这儿有没有比较保暖的衣服,借我们这个女孩子穿一下儿?”
“哦!对对对!”女茶农很惭愧的样子,赶紧冲进客厅左侧的房间,还有声音传出来:“我给你找件我女儿的衣服。”
余荟荟很感动,对这个心里有她的男人,于是开口道:“我叫余荟荟。您尊姓大名?”
“我姓顾,叫顾楠。”
余荟荟一点儿也不像是那个从北京来的光着胳膊和长长的一截腿衣服颜色亮得刺眼的余荟荟了。一件玲珑收腰的中式夹袄,淡粉色做底,玫红的藤蔓图案;同样是夹层的灰色长裤,裤管处爬上几寸长的图案一致的藤蔓。现在站在几步远看去,余荟荟成了一株妖娆开放在山间的汁水充盈线条婀娜的山花、山果,艳丽和清新奇异地融合了。眼前的中年女人和年轻男人都眼睛亮亮地看着她。
余荟荟不是没有穿过中式衣服,许久以前是穿过的,但是她现在越来越讨厌商场里的中式专柜,凡中式必是蓝白花、福禄寿,或者改装得领口像和服,袖子像龙袍;蓝白花的穿出去会被当做餐饮业的服务员,福禄寿的是一年一次坐在宴席中央的老寿星,而和服领子加龙袍袖子就是神经有点错乱的自恋狂。从此路过这些专卖店余荟荟就会加快脚步无情地奔向下一家。没想到人家一个郊区农民,还是随便拿了一件出来的!
“好看!好看!要是我女儿在,我就问她肯不肯送你了。”
也许是一句客气话,可是余荟荟被撩得真动心了。女孩子穿衣服,千挑万选的,要的不就是别人的一句评价嘛!余荟荟低头扭头,对自己上看下看,觉出了自己身上从来没有展现出来的另一种风采,另一种气质。是她陌生的但是又是向往的风采和气质。她迷上了这会儿的自己。
“嗨!来来来!”顾楠突然说道,从兜里掏出相机,示意余荟荟跟他到门口。女茶农真体贴入微,忙拦住,说:“到这边到这边。”带他们回身往里。客厅尽里头,右侧有个过道,过道顶端是扇门,把门拉开,外边又有个铁艺门,盘着黑铁的花朵。还不及完全把门打开,透过镂空的花朵,余荟荟已经哇哇乱叫了:“上帝啊!太美了!简直是仙境!”顾楠则瞭望良久,对女茶农说:“大姐,你们真是有福啊!”
缓坡之上,一蓬蓬茶树绵延到他们望不见的边际,雾气在叶片与叶片之间浮动,使绿意忽而浓郁得耀眼忽而又清淡如缥缈不见。视线之中,没有任何杂色,全是绿的汇集,从最柔嫩的绿到最逼人的绿,像是孩子在做一个调色的游戏,先选一管叫做“青翠”的颜料,然后把它全部挤在调色板上,滴入一滴水,是什么样子,再滴入一滴,又是什么样子,直到掺入很多很多水,直到孩子玩腻这个游戏,那么,这所有的绿色此时都泼洒在这山坡上了。茶树和雾像是在恋爱,像是在缠绵,茶树的气息化做了云雾,而云雾飘不远,舍不得,就像茶树是它们的灵魂所在。
这样的茶,能不好喝吗?以这样的景致做背景,人能不美吗?更何况余荟荟这一身俏丽的衣裳,从心底生出的喜悦投射到脸上的光彩,以及一个被各种各样的美唤醒因而激动不已的摄影师。
余荟荟面对镜头,侧对镜头,余荟荟与茶树紧紧相依,娓娓细语,余荟荟半身照、全身照,余荟荟蹲在树丛下,仿佛茶山上长出了一株新品种,余荟荟眺望天际,像一个女诗人。顾楠的掌中喀嚓喀嚓不断地响,声音也极其美妙。主人走上前来,一人递上一杯热茶,用透亮的玻璃杯泡的,叶片潜在水底,澄碧润泽似精美的翡翠工艺品。
“这里寒气很重的,喝杯龙井暖一暖。”
杯口升腾着袅袅热气的龙井茶,喝下去,霎时身体内一片温暖明亮、洁净无瑕。两人同时“啊——”地深叹一声。这是肉体和精神一起发出的赞叹。
“我以前喝过的龙井绝对不是龙井!”顾楠道。听此,余荟荟再次虔诚地喝一口。
“真正的龙井不可能全国各地都喝得到的。再说,好茶要有好水,用自来水泡,”女茶农摇头,“再好的龙井也有一股漂白水的味道。”
“那您这茶,是用什么水泡的?”余荟荟小心翼翼地问,生怕恭敬不够。
“山泉水呀。喏,从那里流下来的。”茶农指一指余荟荟身后的山。两人齐望过去:那儿只有绿色。于是主人邀请道:“我带你们去看看。”
原来这密密的茶树底下藏着小路,还是齐整的纵横有序的。两个人仿佛探险,按捺住好奇,紧跟上去。远望过去原以为很难到达的地点,随着主人拐了几个弯,就在眼前了。一小片空地,鹅卵石砌就的一道坡渠护着一脉不知从哪儿涌出或者是在哪儿汇聚起来的泉水,泉水只在渠中流不到两米,突地跌进矮了十多厘米的小池子,池子用青石板围成,半米见方,贮满之后,清泉从另一端又漫流下去。女茶农捞起浮在水面上的葫芦瓢,舀一瓢,递给顾楠。顾楠接了,转而交给余荟荟。余荟荟将嘴唇凑近,轻啜一口,然后递还给顾楠。顾楠仰头把瓢中所剩的全部喝尽。
就像这漫溢的池子,余荟荟的眼眶也几乎盛不住盈盈的泪水了。方才这交接瓢中泉水的一刻,真如同婚礼上新郎新娘互换戒指一般的圣洁与神圣,而这个新郎,与她如此默契,如此心意相通,好像他们在此之前已经排练了许多遍,不,不对,这明明不是排练出来的,他是那么自然随意,可又是那么妥当和令人舒适。余荟荟痴痴地面对着这一池山泉,这一片山林,这一个人,她体会到了从前有人所谓的“但愿时间停下来”并不是泛泛而谈,而是切肤般的呼唤!
飞回北京的航班上,空姐来送饮料,跟着一同来出差的小钟要了一杯绿茶,这就想起来了,问顾楠:“哎,你说你那天逛到龙井村了,你买茶叶了没有?”
“买了。”
“贵不贵?买了多少?”
“买了一斤。”
小钟听此,嘎嘎地笑,都顾不得追问价钱了:“茶叶哪有买一斤的?你当是在买北京街上的糖炒栗子啊?你亏大了!”
“不亏不亏,你不知道,非常好。非常好。”顾楠很肯定。
顾楠到家的时候,郑姗也已经下班在家了,不过正在卫生间洗澡,里边雾气腾腾。顾楠怕吓着她,冲着门内大声地喊:“我回来了!”里边水声很响,不知道郑姗听见没有,反正没回答。顾楠又喊一句:“怎么这会儿洗澡啊?”
“地铁上有个男的!冲着我的后脖梗打了两个大喷嚏!还有唾沫星子!恶心死我了!”郑姗这会儿回答了。
顾楠蹲地上,收拣旅行箱里的东西。洗漱用具、三双穿了没洗的袜子、一沓子业务资料、两件皱皱巴巴的衬衣、一摞名片、三条洗过但是裹成一团的内裤、相机以及里里外外包了好几层塑料袋的龙井茶。顾楠把所有东西都取出来,堆在桌子上,然后把茶叶塞进上班用的一只肩包里,肩包立刻变得鼓鼓的了。他打算依靠办公室的同事们一起来把它消化掉。虽然根本不须提防或者掩盖什么,可是说不清为什么,顾楠还是不想让郑姗看到它。塞好茶叶,突然想起来了,赶紧又把相机塞进来。里边有一大半是那个叫做余荟荟的女孩的照片。
郑姗冒着热气出来了:“晚饭出去吃吧。家里没什么吃的。”
“那这几天你都是怎么过的?”
“我啊?我过得好着呢!跟同事换着地儿吃,还吃了一顿日式火锅!——你怎么不问是男同事还是女同事?”郑姗主动提示。
顾楠问:“是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当然是女的!想吓唬吓唬你。嗨,我真是自作多情,你不会被吓到的。在这方面,你向来很大度。”
“瞎说。走吧,去吃什么?”
两人坐进附近一家川菜馆,等着上菜的时间里,竟然一句话都没有。郑姗在细细阅读桌上立着的“厨师推荐菜”小牌牌,翻来覆去地看不厌,顾楠取了一根牙签,一截截把它掰断,掰得极短极短,最后竟然在桌面上堆了一小堆。这像什么?脑瘫患者的康复训练吗?顾楠一惊,猛地将碎屑扫到一边,说:“郑姗,说点儿什么!即使我们是合租一套屋子的租客,也会有些话说吧?”
郑姗从菜单上抬起头,想了几秒:“杭州好玩儿吗?”
“很好。那儿的女孩子都很漂亮,皮肤很好。”
郑姗温厚地笑道:“顾楠,你别硬把自己装得这么痞。你装不像的。要不,你就是在激将我,可是这有用吗?我会傻傻地去跟那些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拼脸蛋?拼身材?别想让我嫉妒啊,新人辈出的年代,我缴械投降!我就这样了。”
“你的这种心态很好。”顾楠语气平静地,“可你不拼脸蛋和身材,你可以拼点儿别的呀!比如女人味儿、温柔贤惠劲儿,还有你的厨艺!”
“我明白了,你是让我有危机意识啊?我也不能无缘无故地就产生危机意识啊,起码你得有点儿心思让我感觉到。哎,难道杭州之行有故事?——哈!你看,刚才我还挺清醒,知道你是在激将,怎么一会儿就中计了?”郑姗及时刹车,因为服务员把大盆的水煮鱼端上来了,顾楠的手机也响了。
一条短信。顾楠按下“阅读”:
我买好了明天回北京的票。你走了,好像整个杭州城都死去了。这儿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观赏和留恋的。我们还能再见面吗?如果你的回答是“不”,我可以立刻把票退了。
顾楠的心瞬间就被一种莫名的东西充溢到膨胀,膨胀到晕眩。你也太凌厉了!你也太大胆了!你居然敢这么张狂地对我说话!可是真管用!真击中我的要害!多少年了,我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了,即使回到与郑姗热恋的时代,她也没有这么奔放这么激情、仅凭几句话就让人这般的难以招架!余荟荟,你太厉害了!虽然你说得离谱!
快活!慌张!迷醉!恍惚!激动不已!无法置信!就像这一盆堆积着殷红的辣椒的水煮鱼,吃下一口,就将不辨滋味。因为所有的滋味全混合在了一起。
对面的郑姗用筷子点点这一盆满满的浓烈的红油,示意顾楠开吃,自己率先动筷,夹出一片白嫩的鱼片。
顾楠关了手机,轻吁一口气,好像从云端降落到了凡间。
“你不回啊?”郑姗含糊地问,已经在用舌头找鱼刺了。
“啊,不用。知道我去杭州了,北京的朋友问候一下。”顾楠也夹一筷子。
“你那些哥们儿,比我这个老婆还经心。”郑姗笑。
铃声又响!顾楠竟然手一颤。郑姗越发觉得好笑:“现在我有危机感了。”
顾楠慌忙按键看信:楠哥,什么什么的,小钟。
是小钟的,所以中间说了什么,真的没看进去。顾楠微微一笑:“小钟发的。”
“小钟是谁?”
“跟我一起出差去杭州的。”
“你们不是刚分开吗?又有话说?”
“哎,工作上的事儿!你管这么多。吃饭吃饭!”
郑姗也觉悟自己今天很嚼舌,很婆婆妈妈,是自己讨厌的那种女人做派,于是赶紧闭嘴。
晚上,轮到郑姗吓了一跳。本来两人各干各的,顾楠在电脑前,郑姗在电视前,间或这个去趟厨房找点儿吃的,或者那个上趟厕所,磨磨蹭蹭的就到了快十二点,是上床的时间了。先后脚地洗漱,进卧室,那个吃了饭回来就一直没怎么说话看来萎靡不振的顾楠突然像演戏一样,深情地用力地搂住郑姗,贴着她的耳根子:“跟我做爱吧。”
郑姗“哗”的全身起反应。不能说是“肉麻”,也不能说是“酥软”,当然也不是身体内部立即起了配合的欲望,而是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新鲜所刺激,每一寸皮肤都张大了毛孔等着看稀奇。记忆中,顾楠好像没有用过这么戏剧化的词语。是的!从来没用过。他有各种各样的方式,其他的方式,唯独没有说过这个词。大多数时候他不说任何开场白,他用行动;有时候他说“咱俩好吧!”“你想吗?”甚至“你倒霉好了吧?”也代表他的这个意思。郑姗挣扎着扭头看顾楠:“你怎么了?”
顾楠箍住郑姗,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我想找回我们之间的激情。”
郑姗有点儿想笑,又觉得不该笑。就好像一个小孩子非常非常认真地在你面前唱歌给你听,即使他唱得跑调,唱得不像一首歌,你也不该笑,你得非常非常认真地听着,点着头鼓励。——可是郑姗不知道用什么样的姿态来鼓励顾楠。幸好,顾楠此时不需要郑姗说什么,也不需要她做什么,她不抵抗、不说“讨厌!”、“神经!”就是最大的鼓励。
顾楠好像是第一次面对郑姗的身体,她细致光滑的皮肤,她身体上的每一个起伏。他用指头抚遍它们,用前所未有的耐心,而郑姗也前所未有的安静,接纳并且迎合。于是她很快发现身体的里里外外在顾楠的触动下一片一片苏醒。顾楠也被自己拥有的力量所鼓舞,更加乐此不疲,即使需要他站立危崖,深入丛林,坠入谷底,即使他遇到岩浆,被它烫伤。一次探险,一次让探险者兴奋到喘息的探险。随着探险者进入目标地带,他已经无法冷静地观察和体会,他胡乱地在那儿冲撞,嘶叫,恨不得与那片被他挖掘到的宝地同归于尽!太神奇了!原来性有魔法!
郑姗,散乱得像一地的碎片。虽然魔棒已经收走,可是魔法还在持续着,每一处碎片仍在发着光芒。她久久地拼不拢这些碎片,只得任由它们摊在那儿。
魔法师用仅剩的力气支起身子,去卫生间清理自己。当他回到床上,他发现郑姗还是那个姿势:“喂!去洗洗。”他拍拍她的屁股。
“不洗了。”郑姗答。
顾楠感到不可思议。往常绝对可以用“一骨碌”来形容郑姗:郑姗一骨碌从床上起来,冲进卫生间,凡是被顾楠弄得黏黏的地方,都不遗漏,一一擦洗干净。若是在炎热的七八月,她索性会拿过喷头,从头浇下,更加彻底和省事。今天不仅顾楠自己反常,郑姗也反常。
“怎么了?”顾楠问,“不舒服?”
郑姗侧起一点身,看着顾楠:“就是不想洗嘛!”娇憨的语气也是许久未闻的。顾楠带着点儿迷惑躺下,郑姗凑近,在他唇上一啄:“晚安,老公。”
顾楠觉得自己当然得赴约。躲起来算怎么回事?不但解决不了问题,还显得自己特别怪,特别不通情理,特别不像男人。说到底,见面也绝代表不了什么。顾楠甚至想:哪怕瞒着郑姗,也得见。——还真就得瞒着郑姗见。
余荟荟在短信里约的是一家韩国人开的面包店,在五道口地铁站旁。余荟荟上学时常来这一带玩儿,现在虽然上班了,可是对这儿的环境和气氛还是恋恋不舍。这儿温馨雅致,不像饭馆;自然明朗,不像酒吧;既显得随意又有品味,而且,笼罩在整个店堂里的香甜的气味多么能代表余荟荟甜蜜和期待的心境!要知道,和顾楠的相识是在茶山上清泉旁,回到北京,也得余音袅袅,让这飘逸优雅的气氛延续下去。
顾楠推开门,店里有两棵大树,不知是真是假,直伸向屋顶。余荟荟就坐在右边的那棵树下。顾楠微笑着走过去,余荟荟往一旁挪一挪,同样微笑着让他坐下。坐下后的顾楠再次张望店堂四周,像是在欣赏人家的装潢。余荟荟的视线一直跟随着他,待他看完,回过头来,余荟荟捉到他的目光,悠然地说:“真不敢相信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且就在北京!”
“什么意思?我是活的呀。”顾楠笑问,神情和语气中有鼓励的意思。
“我说不清楚。你爱看美国电影吗?美国电影特别喜欢写那种故事:男女主人公在多少多少年前爱得死去活来的,可是很多原因让他们没办法在一起,然后时间突然到了现在,两个人又见面了,虽然认不出对方,但是一下子就像触了电一样,再也分不开了。”
“是吗?美国人也这么宣扬封建迷信,搞阴阳轮回这一套?”
“你真是的!我又没胡编,我就是比喻一下儿我现在的感觉嘛。”余荟荟的嘴唇撅起来了。
“我很紧张,你知道吗?我不敢顺着你的故事进入那种情景,所以只好说几句怪话把自己拉出来。”
余荟荟领会了,笑道:“可能我的这个比喻也不太恰当吧。”可是又紧接着说道:“那我再说一个让你不自在的事吧,你想不想猜一猜在杭州龙井村的那眼泉水旁,我许了什么愿?”
“嗯,让我想想——是不是在祈求老天爷把那身小花袄送给你?”
“你又在胡说了啊!不许这么猜!”
“是吗?完全不对?那,我,猜,是,啊!每个女孩子当然都希望自己青春美丽。这不会猜错的。”
“我看出来了,你是故意的!那我就不客气了,直说了啊?”
“别别别,别说出来,我怕是你要杀了我。”顾楠不明白自己何以突然这么饶舌,仿佛身体里一直潜伏着一个滑头男人,今天终于找到一个缝隙钻了出来。
“首先是让那个男人爱上我,然后是让那个男人向我求婚,最后是跟那个男人永远生活在一起。”余荟荟奋勇地说了。
“那个男人是哪个男人?”顾楠觉得自己此刻必须同样奋勇地问出这个问题以回报余荟荟的一片心意。
“那个男人就是这个男人!”余荟荟俏皮地用食指戳到顾楠的胸口。
顾楠此时没有经验可供借鉴了。他谈过三次恋爱,包括第三次跟郑姗;他一次都没谈过暧昧的恋爱,也没有暧昧的调情和挑逗。他的三次恋爱完全符合道德标准和社会规范,三个恋爱对象都是从一开始就预备真心实意永远走下去的。成了一个已婚男人之后,顾楠的生活中只剩下哥们情意了,最过火的行为就是彼此发发黄段子而已,还不敢给郑姗看,怕郑姗骂那些兄弟带坏了自己老公,以后遇到朋友聚会,阻挠起来就更加的证据确凿。
顾楠很难直视余荟荟的脸,也不能把眼睛移向别处张望,他只好面向余荟荟,可是视线虚空,仿佛望到了遥远的未来。
“你不至于被我吓着吧?”余荟荟却快乐地笑起来。
“我能说的,大概只有谢谢两个字了。”顾楠这回一点儿没开玩笑,非常郑重。
独自搭乘地铁回家的顾楠,好不容易等到的车,可只坐了一站就下来了。在站台的候车椅上,他拿出手机,给余荟荟发了一条短信:
荟荟,我是一个已婚男人。
直到走出面包店大门互相道别,顾楠都没有对余荟荟说出这么一句话。说出这句话很难吗?是,非常难!尤其是对顾楠来说。怕伤了她?怕她质问?怕她哇啦哇啦大庭广众惹人注目?都对,但是天平另一端让他别说出来的那颗最重的砝码应该是“我想延长这种美好的滋味!”吧?
过于美好的滋味不可太久,否则会变色变质得更加厉害。空寂的站台上,璀璨迷离的灯光下,顾楠发出了这条真正称得上“简讯”的消息。但是,某种微妙的思绪让他称她为“荟荟”而不是“余荟荟”或者干脆没有称呼。这里边包含的某种东西连顾楠自己都不敢点破。
当啷啷,铃声如惊雷。余荟荟不像顾楠这么左思右想斟酌再三。她的回答很凌厉: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你不道德!
我已经真诚地向你道歉了,你要理解,有时候男人的心理是很龌龊的。
你觉得为一个只相处了几个小时的男人就可以向老天爷许三个愿望是很轻易的事吗?你这个不懂感情的白痴!
我错了!我该怎么做?该怎么赔偿你?只要我力所能及!
赔上你一辈子的生命!你肯吗?其他的你又怎么能赔偿?
只是掌中一只功能良好的机器里的几行楷体字,顾楠却像握住了一枚火球,它的热度直烫入胸腔和心脏。不能再不痛不痒地发短信过去了!他拨通了余荟荟的号码。对面轰隆隆进站的列车声势巨大,就像碾过了他的身体。顾楠关了手机,冲下台阶,赶到那一侧,列车却嘀——嘀——响着把他挡在外面,然后带起一阵大风跑开了。若干个下车的人也很快消失在楼梯下边,站台上的顾楠又成了一个孤寂的旅人,他望向对面,几秒钟前,对面的他望向此处,顾楠突然觉得两条轨道中央仿佛立着一面镜子:从那一边转到这一边,是从镜中走了出来还是走进了镜中?往余荟荟的方向去是从幸福中走了出来还是走进了幸福?
两道炫目的光柱刺破黑色,又一列地铁列车昂扬地进站,那面飘摇不定的镜子被这裹挟而来的强大气流撞成了碎片,不容顾楠再痴望。顾楠迈进车厢,站定在门边,当车门合拢,他看到自己的脸映在玻璃上,这张脸的四周还衬着不断变幻的五光十色的夜景。安静的车厢,已经有空座了,并非深夜,人们却都疲惫地把脑袋耷拉在胸前,连车厢里的电视广告都消停了。顾楠凝视着自己,从未有过的郑重地凝视自己,这张熟悉的面孔,可是面孔后边是陌生的情绪。这张面孔现在看上去怎么样?很凛然很决绝还是很冲动很不堪?是欲望在上边作祟还是爱的激情在升华?车停了,只走了一站,顾楠却觉得他研究自己已经过于漫长了。漫长得像面对着另一个人。车门打开,他跨出车厢,下台阶,再次迈上对面的台阶。不同的是,这次他的步子放得很慢。就像来时是青年,此时已暮年。
我们曾经在什么样的情绪支配下做过爱?精神激昂需要用体力加以缓解时,紧张烦躁无法入眠需要放松时,孤独寂寞假装需要对方的抚慰时,顿生爱意需要表达时,但哪有这么多的理由?哪有这么多的戏剧化?连“做爱”二字都太豪华!最多的可能是不需要什么特定的特殊的情绪,仅仅是生理上的疏通,也许还是根据日程安排,就完成了半小时以内的一场睡前小品。所以可以说,郑姗从未体会过今天晚上顾楠跟她赤身相拥时他周身散发出来的那种奇特的情绪。连那天说“跟我做爱吧”都不能与之相比。那天他坚定斩截不容置疑,而今天他的力度他的神情他周身的气息都神秘陌生得如同在舞台上表演,一招一式跟日常拉开了遥远的距离。岂止郑姗,连顾楠也被自己的情绪迷惑住了。
顾楠就像一个行走在漫漫荒原的旅人,在无边无际的黑夜中寻到了木屋中的一盏灯。这是绝望中突然降临的希望,使他激动得颤抖。灯下的女人带着一些惊异又立即镇定地为他端上热热的饭菜。在看着他吃完面前的所有东西后,女人爱上了他。女人把自己完全展现在他眼前,乳白色的光晕下乳白色的身体,他因为过于震惊而再次颤栗起来,女人如此慷慨又怎能退却?在意外和渴望的互相拉扯之下,来自身体深处并且从最柔软最薄弱处跃出的欲望帮他下了决心,他走上前,用已经回暖的双手紧抓住女人的身体,他使了最大的力,手指把女人的皮肤压出了红印,这力量来自他暗夜独自穿越荒原的孤寂,也来自他要确认自己已经安全已经温暖的要求。面对一个陌生女人,一个给你食物给你身体但是还未开口跟你说一句话的女人,男人会怎样走进她的身体?顾楠就是在这样一个超越了他的人生经验的迷局中迷惑着,徒然地在迷惑中寻找答案。
说到底,人是喜欢舞台的,即使我们根本没有表演经历,即使我们的生活跟表演无关,我们仍然是向往舞台的。这一场只有两个演员只有一幕戏没有一句台词的戏剧照样是令人陶醉的,观者只有一人,就是演员之一的郑姗。也因此可以说,她的沉醉是顾楠的好几倍。
电脑前忙了一上午,午间休息时间终于到了。照例,郑姗跟刘蓉、王莉绮三人结伴下楼吃快餐,屋子里其余的男男女女也三三两两各有去处。快餐厅里,郑姗也照例吃了一盘鱼香肉丝盖饭,刘蓉吃了一碗牛肉面,王莉绮也喜欢面食,但是最近加大了减肥力度,不敢吃面了,改喝一碗粥一碟海带丝加一张肉饼。三人的话题基本上也都围绕着体重啊、瑜伽啊、反弹啊这些词汇打转转。减肥话题有一个奇妙处,就是它一点儿也不影响大家的食欲,相反,越说得痛心疾首,食欲越旺盛;越赌咒发誓,筷子在嘴巴里进进出出得越快。大家发现,减肥是一道下饭菜。热火朝天地讨论一番,擦擦嘴角的油腻上楼。
进了办公室,郑姗的屁股还没落座,那边角落里程敏惊呼一声:“哟!这是在哪儿照的呀?简直一个大明星啊!”所有人全跑过去了,郑姗也凑趣上前。
程敏叹的是余荟荟新用作电脑桌面的一张照片。照片上,一片白纱般的薄雾似在整幅画面中飘动,迷茫的青山做远景,近处青翠欲滴的矮树丛层层叠叠,把余荟荟裹在其中。余荟荟浅粉的中式袄,面对镜头淡淡而笑,笑容优雅而古典,与周边的色彩和气氛融合得天衣无缝。她像是从云中下凡,飘然降落在山林间的一个无瑕精灵,而不是天天跟大家混在一起、工作过程中还时常挨头儿训斥的办公室女孩。
六七颗脑袋拢在一起,细细看着,都发觉到刚才程敏叫喊的“简直一个大明星”完全不适当,可是一时又不知道用其他的什么词来替代,静默持续了几秒。
余荟荟很得意,也有些不好意思,拐着腔叫道:“好了啦,别跟看外星人一样啦。”
“这是在哪儿?”几个人同时问。
“杭州啊。我前几天不是去杭州了吗?”余荟荟回答。紧接着,好像现场成了一个新闻发布会,余荟荟开始答记者问:杭州的哪个地方?都夏天了,怎么穿着中式小袄?在哪儿买的?怎么没见你穿过?那儿的东西贵不贵?杭州女孩果真漂亮吗?杭州最好玩的是哪儿?你是怎么突然想要休了假去杭州的?怎么去的?火车多长时间?票价多少?
郑姗问了最后一个问题:“照得这么好!是谁照的?”
一直笑意盈盈的余荟荟突然变了一点颜色,语气也从婉转到短促:“一个有妇之夫。”
“哇——”众人哗然,知道有故事可以听了,两个女孩兴奋地搂住了余荟荟的肩膀,摇晃着:“怎么回事?跟我们说说。”
余荟荟是很想说的,要不然她刚才可以随意编派一个人,更不必使用这么有含义的字眼和口气,可是余荟荟也不想和盘托出,弄得自己很肤浅,一点内容都没有,于是受害者一般地叫道:“我的伤口刚结痂,你们就别再撕开来看了。”
这般的周到细致,是余荟荟没有想到的。余荟荟急了:“你是不是很怕见我啊?”
“怎么会?你有什么好怕的?”顾楠轻笑一声。
“那我听着,怎么觉得你在一个劲儿地往后缩啊?生怕我说见面似的。”
“没有没有。怎么会?”顾楠再无他辞。
“那,找个地方聊一聊不行吗?你放心,不是我一个人去。”
顾楠觉得不好推了。顾楠就是这样,他自己也知道这个弱点。因为这个弱点吃过很多次亏,也下过许多次再不重犯的决心,可事到临头,还是老方一帖,毫无长进。所以,顾楠能说的唯有:“好吧,你们定个时间地点。”
挂了电话,顾楠对自己说:这回真不是有杂念,真是不好拒绝人家的恳请。弄得自己都在怀疑自己似的。
挂了电话的余荟荟有些兴奋和激动。不过,细究起来,好像并没有发展到那种要跟顾楠死缠烂打,要跟他老婆拼个鱼死网破的必死决心。把这件事坚持下去,看顾楠如何处置,是心灵不断挣扎的狼狈,还是一步一步束手就擒,不管是哪种结果,都会让余荟荟有快感:你无法抗拒我的魅力。余荟荟完全不认为会出现第三种情况:顾楠心如死水,波澜不惊。这样的男人在世间不存在,哪怕旁人一致称颂他如何与老婆琴瑟和鸣,蹀躞情深。如果有,那就不是男人。当然余荟荟也不像某些女人那么恶毒,即使看不上眼的男人,也要尽量诱惑他围着自己转,顾楠确确实实是她喜欢的那一型男人,所以余荟荟觉得自己这么做无可厚非,天经地义:爱情是不管不顾的,是目中无人的。
见顾楠前一天晚上,余荟荟连续贴了两张面膜;临睡,又在脸上糊了厚厚一层精华霜。第二天早上,对着镜子照:哇!细嫩洁白得可以上电视做广告了。余荟荟恨不得立刻出现在顾楠面前,让他心中发痒,让他难以克制。可惜要等一整天,约的是晚上七点在知春路的一家西餐厅,那个要应聘的朋友请客。
余荟荟和朋友先到的,顾楠进来时,余荟荟通报:“来了。”应聘男起身相迎,余荟荟也只好跟着站起来迎接。顾楠的第一束目光是落在余荟荟身上的,而余荟荟真的从他的眼神中读到了“惊艳”的意思。
那个朋友真心要解决工作问题,所以从头到尾都是实实在在的在咨询在讨教,热切地叫着“大哥”,根本看不出余荟荟暗藏什么心思、顾楠有什么异样。有他在前边滔滔不绝,余荟荟就可以躲在后面很放肆地盯着顾楠猛看了。从他的发质、眉型、喉结、嘴唇的弧线到衬衫里隐隐拱动的胸大肌,越看越觉得一切都符合她的审美,没有让她感到有改动的需要。
顾楠则可怜多了,既要正经八百地回答问题,又不能回避阻拦余荟荟的逼视,还不能多把眼光转向她,传达自己的某种情绪。仿佛手无寸铁,只能任由余荟荟的眼光做一次彻底的解剖。
幸好,手机响了。顾楠忙向两人致一声歉,起身到走廊那头接听。
是郑姗的电话,告诉他突然想去剪个头发,也得晚回家了。
顾楠“嗯嗯”着,郑姗又问:“我想把头发剪得特别特别短,好吗?”
“为什么?”
“天气热了,贴在脖子后边难受。”
“行。弄成什么样都行。”
“你的意思是:反正是这样了,怎么弄都白搭?”郑姗说,不过听得出来她是带着笑意的。
“嗨!别跟我斗嘴了。没事我挂了?”
就挂了。
郑姗只知道今晚顾楠要跟别人谈事,什么事,谁,男的还是女的,顾楠没说,郑姗也不问。不知道她是真放心还是刻意要做一个大度的女人,反正顾楠最近感觉到郑姗盘问得少了。少了,事情就简单了,就回到本来的简单状态了。想想以前的几次,不但逼问出来的东西没什么价值,相反,还弄得两人的关系跌落到冰点,要再恢复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无论哪一方,对婚姻都油然而起一种幻灭感。
“是你们家那位吗?对不起,我偷听了一会儿。我很想知道你们俩之间是怎么对话的。”顾楠收了手机,一转身,余荟荟站在面前这么对他说。
“你真是个小女孩。你以为在看儿童不宜的电影?”顾楠笑问。
“她是不是在催你回家?你的一举一动是不是都在她的监控下?”余荟荟也笑问。
“没有那么恐怖。她向我报告一下儿她的行踪。”
“别这么甜蜜好吗?弄得我心里酸酸的。”余荟荟收回了笑容。
“别这么幼稚。”顾楠忍不住拍一下余荟荟的肩头,像父亲安慰一个被同伴欺负了的女儿。
安慰以后这只落下来要抽回去的手却被余荟荟紧紧抓住不放了。
顾楠很紧张,不知道为什么紧张,最先想到的也最浅显的理由是:“哎,你的朋友还在这儿,这样不好。”
“他不在,就行吗?”余荟荟低声道,语气却坚定不饶人。
顾楠无奈,回答道:“也不行。”同时用那只空着的手把余荟荟的手腕抓住,从自己的手臂上拨下来。
顾楠镇静地落座到应聘男的对面。过了一两分钟,余荟荟也回来了。三个人跟刚才一模一样,问的问,答的答,盯着看的继续不错眼珠地看。真奇怪!顾楠突然发现自己是个好演员,居然可以上演冰火两重天!难道他的心情不激动吗?难道他不享受刚才的那一幕吗?不仅仅是被女孩子追这么简单,而是仿佛在偷情,仿佛已通奸,精神上的震撼远超肉体上的欢乐。而在回味这绝妙滋味的同时,他还可以跟一个陌生男人谈着一桩毫不相干的比白开水还乏味的话题!
余荟荟看到的场面越发激起了她的斗志。顾楠的那副像是在开办公室例行会议的表情让她猜不透,让她不甘心,让她窝火。如果说顾楠接这个电话以前她对他的感觉是一壶向上翻着细小泡泡的热水,此时这壶水已经开锅了,还是一个会拉警报的壶,■——■——的声音尖利地叫啸着。
进了小区,拐到楼前,顾楠先抬头看自己家的那几扇窗。都黑着。这么说,郑姗还没回。顾楠松一口气,赶紧进门按电梯。没有什么道理,他就是觉得凭他现在的这种心情,他先进家门然后趿拉着拖鞋出来给郑姗开门比被郑姗开门迎接好得多。
刚把钥匙插进锁眼,里边喊:“回来了?”噼里啪啦拖鞋拍打着,郑姗来开门了。
顾楠一惊:屋子里亮亮的啊,怎么外边看着漆黑一片?再一看,哦,拉着窗帘呢,难怪。而且,以前从来没在晚上站在楼下抬头观察过自己家,因此根本不知道开着灯的时候是亮还是暗。
郑姗欢快的脚步声有一半是因为剪了新发型,而且很满意,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已经欣赏半天了,正盼着顾楠回来赞美呢。“怎么样?变漂亮了吗?”郑姗两只手虚虚地托着脸蛋,把新发型像一朵正开放的鲜花一样介绍出来。
顾楠认真地看过,说:“变漂亮了。”
但是郑姗不太满意他的回答,因为完全抄袭自她的语言,于是又来回转动着头颅,让顾楠检视:“真的好吗?真的比以前的好?”
“真的好。夏天了,应该利索点儿了。”顾楠放包,换鞋,进屋。
“是不是有点儿像奥黛丽赫本?”郑姗跟上,站到他眼前,歪着头问。
顾楠忍不住笑一声:“还真是像呢!”说完了却心中一惊:其实郑姗不像奥黛丽赫本,而是像余荟荟了。两个女人现在都是俏皮的边缘翻着向上飞扬的短发,站在他面前,都可以用亭亭玉立来形容。顾楠再次深深看一眼郑姗,迷离的感觉漫上来。
在西餐厅的那条走廊上,余荟荟的一句“别这么甜蜜好吗?弄得我心里酸酸的”使得顾楠忍不住拍一下余荟荟的肩头,“别这么幼稚。”他说,像父亲安慰一个被同伴欺负了的女儿。
安慰以后这只落下来要抽回去的手却被余荟荟紧紧抓住不放了。
顾楠很紧张,最先想到的也是最浅显的理由是:“哎,你的朋友还在这儿,这样不好。”
“他不在,就行吗?”余荟荟低声道,语气却坚定不饶人。
顾楠无奈,回答道:“也不行。”同时用那只空着的手把余荟荟的手腕抓住,从自己的手臂上拨下来。手是拨下来了,但是奇怪!瞬间变成了两只手十指交缠,无法再分开。他们不说话,毫不犹豫,在略显惊愕的服务生的目光下径直走出餐厅大门,跨进灯火闪烁的夜色中。
入夏的空气,街道灯火如追光,在两人之间明明灭灭,他们如同两块磁铁,挣脱了各自先前的束缚,紧密地吸附在一起,每一处都要吸附在一起,不能容忍任何一点缝隙。顾楠的手抱紧了余荟荟的头颈,这样他可以更加有力地确实地咬住她的唇,探触她的舌,在她的齿间燃烧。余荟荟全身都滋滋地受着灼烫,热量使她不由得呻吟起来,这声音告诉他们,再不行动,两个人会被熔化的。
他们沿着大街往东疾走,可是好像不行,前面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容纳他们,于是他们反身往西走,没有几步,他们发现仍然是在浪费时间。顾楠果断地拦下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他几乎是把余荟荟推进车后座。两人并肩,都看着车前方,可是他们同时想到了在杭州一同坐进汽车往龙井村去的那个早晨。一个是早晨,一个是夜晚;一个是身体内外都清冷,一个是里里外外都受着炙烤;一个是客套的始终需要微笑的应答,一个是不再需要语言,相反能听到血液在奔涌。想到这种种差异,在短暂的时光中完成的这天翻地覆的差异,两个人愈发受到刺激,身体里所有的汁液都在往一个地方涌去。
热!热!当顾楠掉入正在喷发的火山口,他的热达到了顶点!实际上他已经熔化在岩浆中了。
等了好一会儿,没有动静。真的好似火山喷发后玉石俱焚焦土一片的寂灭。郑姗揪一揪身上的顾楠搭落在她胸口的头发,笑道:“嗨!起不来了?”
顾楠从火山口蹒跚地爬出来,翻落在床单上,仰对天花板。什么都没有,被四周微弱的光衬出灰暗一片的天花板,正如一块电影映完、光影散去后的幕布,留给他无比的空洞和空虚。刚刚上演的一场他幻想的剧目,幕布却是挂在他的脑海里,可惜没有编好脚本,因为他的想象力有限,他无法更华丽地想象下去,只好让他自己和余荟荟永远地停留在出租车里,或者永远地乘坐着那辆出租车,在北京夜色浓起来的街头继续兜着一个一个的圈子。
是顾楠真的缺乏想象力还是他觉得其实没有什么可以想象的?想象和现实隔得很远吗?不,一点儿也不。他好像突然有所领悟,想象就是现实,现实就是想象。因为他竟然可以在瞬间出入于想象和现实之间。拦下那辆出租车前的种种场面,顾楠无法操控;那辆出租车将驶往何方,顾楠无法操控,但是当它驶达某处,等待车内两个人的将是什么,却没有什么想不到的了。他甚至可以一步一步、一秒一秒地推演出来,就像刚才他请郑姗担当替身,两人共同出演的剧情。
替身演得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的分别。顾楠想。郑姗起身,打开了床头灯。刺眼的光把顾楠拉回到他熟悉的亲切的现实生活中,他就愈发肯定了这一点。这么一想,顾楠突然像脱去了沉重的铁甲,浑身轻松,呼吸畅快,根本没有了应该有的疲惫,相反,他一跃而起,走进厨房,倒了两杯橙汁回卧室。一杯给自己,一杯给郑姗。
两人面对面,咕嘟咕嘟喝完,郑姗笑道:“你好像更精神了嘛!”
顾楠替郑姗收了杯子,在她耳边说道:“老婆,谢谢你。”
郑姗不解,而且还有点儿被惹着了:“听起来好像是一个嫖客的结束语。”
顾楠没有发急,一样的情意款款:“你不懂。”这样动人的语气,郑姗就不好揪住不放了。
郑姗的新发型在办公室里引起了一小阵的骚动。女孩子们围着她前后左右地夸,当然夸得并不一致,好像郑姗理了五六种不同的样子;然后,大家纷纷设想起下一次对各自的发型的改造,郑姗很快就不再是主角。听了一会儿大家乱纷纷的没有秩序的发言,郑姗觉得跟自己关系不大,就走出来,进了走道西头的卫生间。卫生间里有一面大镜子,她对着镜子将耳边的头发拨拉来拨拉去,还想让它更完美一些。一个隔间里传出了断断续续的气息,郑姗停了动作细听,听出是有人在饮泣。郑姗不知道是立即退出去让人家保有隐私好还是呆在原地观察一下详情再说。正不知所措,门开了,余荟荟走出来,两人在镜子里四目相交。
“郑姐。”余荟荟打一声招呼,眼睛躲闪开去。
郑姗却直截了当:“怎么了你?哭了?”
余荟荟不否认,然后打开水龙头,弓下腰擤鼻涕。
郑姗像突发灵感:“是不是因为那个有妇之夫?”
余荟荟一惊,直起腰来,把微红的眼睛和鼻头对着郑姗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啊。”
一猜就猜到要害!这个要害可不是那么好猜的!旁人怎么着也得费大半天工夫才能拨开挡在前边的重重迷雾,而且还得由余荟荟引导着;可是郑姗却猜得轻轻松松,不假思索!郑姗的这个本领让余荟荟感觉像是遇到了光环笼罩的神明,油然而生信任、依赖和崇拜。余荟荟从兜里掏出手机,摁了几个键,伸到郑姗眼前:“你看,他刚刚发来的。”
郑姗接过来看,因为这样可以看得更清晰。
非常荣幸得到你的青睐。真的,你是一个极其有魅力的女孩,因此拒绝你才会让我感到痛苦。不过我肯定这辈子我们是没有缘的。很残酷,但是只能这样。我会把你的邮箱号手机号都删除,你看了我的这条短信以后,也把我的所有联系方式都删除吧!
郑姗把头更近地凑到屏幕上,因为她要确认屏幕下方的那行来电号码:
13610014942
这是顾楠的手机号。
郑姗再次回去看短信。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用顾楠的语气顾楠的神态,甚至想到了他敲入这些字的模样,可是,无法想象!无法匹配!郑姗无法把顾楠和这些话联系在一起。会不会是显示屏出了什么问题?会不会有人有相同的号码?会不会是顾楠的朋友临时借用了他的手机?郑姗已经感到她低头紧盯这条短信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应有的长度,已经该引起余荟荟的疑问了。她必须立即开口了。她问:“这个人,多大?”
“不知道。”
“他干什么的?”
“在一个大公司,做什么我不知道。”
“有没有孩子?”
“不知道。”
“那他,跟他老婆感情怎么样?”
“不知道,不知道。”余荟荟的脑袋不停地晃。
其实郑姗唯一的问题是:他叫什么名字?可是她不能问。照常理不能问。她的痛苦不比余荟荟少。她急了:“你对他一点儿都不了解,怎么就爱成这样?爱得要死要活的?”
“我爱的只是他这个人,别的我根本不关心。”
“你不会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吧?”郑姗脱口而出,心也同时狂跳起来,既觉得自己问得机智巧妙,又怕听到回答。
余荟荟却在苦涩中噗哧一笑:“怎么会呢?”
郑姗等不到回答,卫生间又走进了一个隔壁办公室的大姐,郑姗把余荟荟拉出去。
两个人走到走廊的另一头。郑姗放低声音:“他干吗突然给你发这么一个短信啊?”
“因为我早上给他发了一个。”
“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了一晚上,不甘心,我觉得我找到了一个最最适合我的人,我应该也是最最适合他的人。我都没嫌他结婚了,他怎么就能不把我当回事?!郑姐,你不知道,我们两人特别默契,跟他在一起特别舒服,他什么都好,又体贴周到又不油嘴滑舌,但是也不是笨头笨脑,还特别有幽默感,不是那种死板乏味假正经的男人,哎,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特别特别好!特别完美!”
郑姗陪着点头:“你这么一说,我真想见见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能把荟荟迷成这样?”
“昨晚我们还见面吃饭呢!”即便收到了这般绝情的短信,余荟荟还是忍不住要秀一下她曾有的甜蜜。
这句话使郑姗不由得再次胆战心惊。无论如何,必须直截了当了:“你有他的照片吗?”
余荟荟摇头。
郑姗痛恨自己,因为她已经问的、将要问的问题一个个全是那么“狗仔”,那么“八婆”,那么低俗,那么地让自己鄙夷。她本应该以一个好姐妹的身份,宏观地为余荟荟分析利害,权衡得失,化解痛苦,找到出路;而不是微观地去打听他的名字、他的长相,以及他的身份地、身在何方。
“哎,刚才你说他在一个大公司工作,是哪家公司啊?”
余荟荟说出的名字使郑姗浑身一激灵。如果有仪器,也许能检测到她的每根发梢都在瞬间过了一通电。不过那又怎么样?正好说明是顾楠的某个同事借了他的手机啊!也印证了此前正是那个同事跟顾楠一起前往杭州出差,于是那人与余荟荟邂逅,擦出火花。郑姗甚至想起来了,跟顾楠同去杭州的叫小钟,顾楠告诉她的。那就是小钟无疑啦!
郑姗扭转身,两条胳膊趴在走廊窗台上,陷入沉思。毫无主张的余荟荟也随着郑姗的举动,转过来,与她并肩趴在窗台上。从背影看,仿佛两个中学女生,拥有了共同的青春秘密,也在共同分担着喜悦和烦恼。
“我建议你啊,”郑姗幽幽开言,“你不如再发一个短信给他,看他回不回、看他怎么回。”
“是吗?那我说什么?”
“就说:我们能不能面谈一次,把事情做个了结?”
余荟荟吐吐舌头,郑姗的用语让她联想到黑社会。而郑姗见了余荟荟的样子,也觉到了自己的用词不当,两个人不由得相视而笑。
晚上七点多,在厨房收拾碗筷的郑姗催顾楠:“你快去洗澡。我今天出了好多汗,洗了碗我就要去冲一下。”这个家已经形成了一个规矩:顾楠先洗郑姗后洗。因为有洁癖的郑姗可看不惯顾楠洗过之后明明到处都是水渍、毛发和肥皂泡还说“都归置好了”的局面。再怎么逼着他擦,还是一样。索性自己来。
厨房里的郑姗听到顾楠进了浴室,听到热水器启动,立即甩掉手上的水珠,跑到客厅,拿起茶几上顾楠的手机查看短信。目录上没有余荟荟的手机号!郑姗不甘心,一条一条查看,尽是些枯燥的公事往来,还有一些“下次详谈”、“收到”之类的废话,当然仍是没有余荟荟的那条短信。也是啊,发给小钟的,顾楠留着干什么?可是小钟也太奇怪了吧?这样的信息干吗要借用别人的手机来传送?
那边水声哗哗,这边的郑姗灵感突现。她给余荟荟发去一信:
今天晚上九点见个面,好吗?
发完这条短信,郑姗瘫软在沙发上。她觉得她已经把此生所有的智慧都用上了。虽然有漏洞,还可以写得更周全,但是在如此需要“急智”的关头,这大概已经是最高水平的发挥了。
水声停了。郑姗忙照原样放好手机,跑进厨房。
“我好了,该你了!”顾楠趿拉着鞋站在厨房门口。
“好,我再把地擦一擦。”郑姗答。因为她要等到铃声响,要看到顾楠的行动。
丁——丁——丁——铃声响!原本悠扬清脆的乐声此时像一把刀划开了郑姗的耳膜。半跪在地上擦地的郑姗那一刻几乎要仆倒在地。顾楠不紧不慢地走过去,抓起茶几上的手机,啪地掀开,三秒钟!三秒钟后啪的一声合上盖,将手机搁回去!搁回去一秒,又快速地捡起来,塞进大裤衩的裤兜里——郑姗看来,动作跟小偷面对赃物一般慌张不自在。
不用再怀疑了,没有什么小钟。
站在喷头下的郑姗没有如同人们想象的那样热水混合着泪水往下流。只是她洗了很长时间,平静的,缓慢的,比往常更专心和细致。她从来没有这般的不顾忌水费。下午她和余荟荟并肩趴在走廊窗台上,“我建议你啊,”郑姗终于主张,“你不如再发一个短信给他,看他回不回、看他怎么回。”
“是吗?那我说什么?”
“就说:我们能不能面谈一次,把事情做个了结?”
余荟荟吐吐舌头。郑姗见此也笑一笑。
余荟荟打开手机,回复短信:
我们能不能面谈一次,把事情做个了结?
然后两个人静静等着手机铃响;然后回到办公室,在各自的位子上坐下,但同时在继续等;然后一边做着手头的活儿,一边侧耳关注手机铃声;然后大家纷纷起身收拾,并招呼她们一起下班离开;然后两个人带着各自的遗憾在街头分手。甚至在道别的那一刻,两人还在期待着铃声,可是手机就是沉默到底,执拗到底。余荟荟的眼眶里有些蒙蒙的水汽,郑姗则心神不定,除了一句“明天再说”充做安慰,再没有别的话可说。
竟然不必等到明天,也无需余荟荟的协助,郑姗在今晚已经自行解开了这个谜底。
该拿这个谜底怎么办?
郑姗擦干身体,穿上内衣裤,径直上床睡觉。除此之外,郑姗想不出什么恰当的举动。
好久,也许一个小时,也许仅仅十分钟,顾楠在背后轻抚郑姗几下:“睡了?”
郑姗想了想,假装睡了。
顾楠也上床了。动作轻缓,怕惊着郑姗似的。还不到十点吧?两人很少有这么早睡的时候,对顾楠来说尤其是。要他早睡本不容易,何况他背负着这么巨大的秘密。这般入睡如同酷刑。可是他居然这么乖乖上床,这么乖乖躺在一旁,规矩、自律,哪怕郑姗不知情。控制着自己一动不动的郑姗突然又觉得不忍了。于是她翻了一个身,翻到顾楠那一面。
他没有反应。
郑姗只好哼一声,表示已经微微惊醒。
顾楠问:“怎么一洗完澡就睡了?招呼都不打。”
“咱俩睡觉打招呼吗?”郑姗回答。
“以前是不打,可是最近不是不一样了吗?”
“什么不一样?”郑姗睁开眼睛问。
“说不好,”顾楠说道,仰起头来凑到郑姗近前:“但是我挺喜欢这种变化。”
郑姗咧嘴笑一声:“无非就是性事频繁了——说不定还暗藏着什么原因。”
顾楠把脑袋倒回到枕头上,没有辩解。
轮到郑姗仰起脑袋凑上前,半笑道:“我是不是说准了?”
顾楠换了严肃的神色,扳住郑姗的肩:“不要开这种玩笑!有的玩笑是不能开的,不吉利!”
“怎么个不吉利?”郑姗紧接道。
“会弄假成真的。”顾楠答。他的使在郑姗肩头的力气和他的神情语气都在加强着“这事情很严重,别不当回事”这个意思。
郑姗怵然一惊,败退下来。她看出顾楠不是在故意吓唬她,不是在避开锋芒转移话题。这些年的夫妻做过来,对顾楠的这点了解还是有的。实际上,顾楠说这话时,他自己都有些隐隐的害怕呢!
两个人不做声,只是互相把右手搭在对方的腰上。凹陷很少的顾楠的腰,搭久了,手心热起来,郑姗只好移开。顾楠的手倒是在鼾声渐渐响起后仍旧搁在郑姗那儿。很快也热哄哄起来。他是没感觉了,舒坦地大睡。郑姗轻轻地移开他的手,轻轻下床。
不开灯,借着窗外的各种光,找到顾楠的手机打开来。目录上的都是郑姗侦查过的,没有那封最新的来自余荟荟的短信。不用说,是在郑姗洗澡的时候删掉的。
郑姗早上刚一走进办公室,余荟荟从椅子上弹起来,冲到她身边,把她拉到昨天的老地方。看到余荟荟冲过来,郑姗猛然想起来了,慌了,脸也烫了。幸而余荟荟感觉不到。经过漫长一夜的等待,余荟荟终于可以抓住她的智囊的手,跳着脚问:“郑姐,你看他发的信!可是我再回过去,又关机!”
郑姗看一眼,从容地:“我想可能他发了以后后悔了,只好关机。”
余荟荟呆在那儿。郑姗的这个分析完全不同于她的思路。
郑姗却又反而拉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得更偏僻一些:“你们发展到什么程度了?有没有上床?”
余荟荟的肢体和面部僵硬了一会儿。她和郑姐是同一办公室的同事,在昨天的由卫生间启动的交流之前只能说是挺好的朋友,而不是最好的朋友。作为一个“一天的好朋友”,这个问题太突兀了,余荟荟又是一个没料到。僵硬后,余荟荟严肃地回答:“没有。”
“也是啊。要有,这家伙就是十足的流氓了,我会劝你打上门去。”郑姗这么解释她的问题的缘由。
“那现在我怎么办?想办法跟他上床?”已经成为了最好的朋友,余荟荟就可以放下身段,像个稚童一样讨主意了。
郑姗笑:“你别傻了。不跟男人上床的女人还有点儿魅力,一上过床,就没有底牌可以亮了。”
余荟荟望着郑姗,再次深深拜服于郑姗。这句话没有多新奇,余荟荟听说过,余荟荟崇拜的是在一片混乱当中郑姗能纹丝不乱,一针见血。
余荟荟长舒一口气:“我该怎么办?”
郑姗狠狠心,问:“你们难道连拥抱、kiss也没有吗?”对不起,余荟荟,因为我想把事情再凿实一些。
余荟荟没表情,快速地小幅度地摆了一下头。承认这个很丢脸吧?郑姗长舒一口气,她借着这口气的尾声道:“你就静观其变好了。”
回到办公室的郑姗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这倒有些不同寻常。郑姗现在发现她的许多次反应都不同寻常,比如说,昨晚明明已掌握真相,站在喷头下却能平静地享受热水的冲刷,没有预期的暴跳如雷、歇斯底里、摔摔打打、要死要活,不但不如此,连眼泪都没有要滴几滴下来的意思。如果要说脑袋里确实想了一些事,想的却不是“顾楠!你背叛了我!顾楠!我不会轻饶你”,而是“他们俩最亲密的举动是什么?顾楠会对余荟荟说什么甜言蜜语?他们做爱了吗?在余荟荟面前,顾楠难道还是那些姿势”。又比如说此刻最应平静下来,心里却翻江倒海起来了。她想到那个可以出现却被顾楠凛然拒绝的吻,想到那场可以出现又被顾楠凛然拒绝的肉体的交欢,想到顾楠断然关掉的手机,想到自己还傻乎乎地对他凶、对他不屑、对他满不在乎,根本不知道他刚刚面对了一个在拼命对他展现温柔和风骚的年轻女孩。他不容易。顾楠,如果我是旁人,我会为你叫屈的!
抬头望望余荟荟的背影,郑姗说不上是同情她还是厌恶她。但是,可以确定的是,郑姗此时涌起了一浪一浪的柔情,不把这柔情尽快传达给顾楠,简直会把自己淹死。
郑姗拿起桌上的电话,给顾楠的手机拨过去。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字正腔圆的回复。郑姗听此,不禁笑了。
那边的余荟荟起身了,去了复印机边,去倒了杯水,去跟人说了几句话,郑姗的目光跟随了一阵。现在,余荟荟是在明晃晃的毫无遮蔽的旷野上,而郑姗,仿佛隐蔽在一道坚固的掩体里,她可以观察,可以瞄准,可以射击,最后赢得胜利。战场上这是真理,婚姻也是战场,完全适用这个战术。
郑姗开始拨顾楠的办公室电话。通了。有人接了。
“喂——”顾楠的声音。
郑姗以前是怎么跟顾楠通话的?电话一接通,传来顾楠的声音,郑姗的第一句话是“你今天加班吗”或者“我今天晚点儿回家”、“晚上吃什么”,完全不用在前边冠以大名;办公室的人听此,都明白对老公就该是这样,也只有对老公才是这样。现在郑姗又一反常态了,她对着话筒:“顾楠!哎!顾楠!”
郑姗看见余荟荟从椅子上转过身来,盯着她。
郑姗继续对话筒:“你今天中午在哪儿吃饭?我去找你?”
郑姗搁了电话,余荟荟已经走到了她面前:“你给谁打的电话?”
“顾楠啊。”
“哪个楠字?”
“楠木的楠,木字旁加一个南方的南。”
“你朋友?”
“什么呀?我老公!哪天我们俩请你吃饭。”郑姗用脚尖一点,转椅轻快地往右边滑去,一道弧线在空中划过,这就把右边桌上的文件袋抓在了手里。
责任编辑杨新岚
卢岚岚,浙江杭州人,毕业于北京语言大学,现为该校教师。曾在《人民文学》、《收获》、《北京文学》等发表小说近二十篇,并有三部摄制成电影。
分类:中篇小说 期刊:《当代》2009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