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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壶王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11 14:42:15

徐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无锡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宜兴市文联主席。已著长篇小说三部,长篇传记文学二部,中短篇小说集三部。《浮沉之路》获第二届江苏紫金山文学奖长篇小说奖,长篇传记文学《花非花》获第五届全国报告文学奖,散文集《天下之知己》获第三届冰心散文奖。

张学良少帅要来上海度假,这事炒了一阵子了;上海滩上,头面人物都知道,这一回,可是杜月笙杜老板邀请的。少帅答应得痛快,但他太忙,什么时候到,老没个准信。杜老板倒不急,他想送少帅一件礼物,送什么呢?少帅行伍出身,送他一支手枪吧,杜老板手边,好枪倒是有几把,其中有一把阿斯曲拉驳壳枪,牛得很,西班牙制造,孙中山用过的,俗称“快慢机”。枪身纹饰华丽,24K镀金,枪柄用深海贝壳镶嵌。那枪真是把好枪。可是,杜老板手下的人说,张少帅领兵打仗的,还缺枪吗?这话提醒杜老板了,少帅何许人,什么稀罕的枪没见过?杜老板的手下们还在一边七嘴八舌,尽是些发馊的主意,让杜老板听得憋气,好久,他盯着手上抚摩得油光泛亮的紫砂老壶不吭声,半天,说了一句话:“那就送他一把紫砂壶吧!”

第二天,杜老板手下一个叫余文阁的人,悄悄地到了江南古蜀镇。天下壶客都知道,古蜀镇是出紫砂壶的地方,那紫砂泥稀罕,走遍世界,唯古蜀镇旁的黄龙山出,世人说,老天爷也太偏心了一点。

余先生40多岁,清瘦,面白无须。额头上压着一顶黑呢礼帽,一袭竹布长衫,圆口布鞋;人像个衣服架子。他是苏州人,说话斯文,一板一眼的,有评弹韵味。据说他早年做古玩生意,给杜老板办过大事。懂壶,那是没说的,还会养壶、玩壶;无论什么壶,出了窑,让余先生瞧上了,拿回家,不出半个月,那壶就养得水灵灵玉人一般。这古蜀镇上,谁家做什么壶,谁的壶什么价,他心头的一本账细着哩。

余先生住进了老南街的龙吟客栈,没惊动任何人。这一带,到处是做紫砂壶的作坊,壶坯都晒在街沿石上,光货,花货,筋囊货,都似凡夫俗子,苟活着一条命,壶命。那些门楣,余先生多半认识,他一路走去,左看右看,耳朵里尽是打泥片的声响,悠远而有韵味,余先生是蛮喜欢听的。

龙吟客栈的老板娘莫水仙,早先是个戏子,她还有个姐姐水蓉,比她俊俏,那唱功更了不得,想当年,莫家姐妹硬是把江南一带给唱得透红。如今姐姐殁了,她也半老徐娘了,一笑,皮肉全起了皱。她倒是不搽粉,一张素脸清水洗尘,像紫砂壶里的光货。她一副嗓子还是脆生生的,余先生喜欢听她的声音,像糯米粉。他来这里,只住龙吟客栈。这里有古蜀镇最好的客房,柚木地板,汽油灯,全套花梨木明式家具,描了金的马桶,珠罗纱帐,被子是杭绸,丝绵铺得均匀。推开木窗格,就是蠡河,运陶器的船,穿梭一般地忙。陶器的交易,有时就在船上,那客官举着一把壶,左看右看,突然弯下腰,舀了一壶河水,射出那一弯水柱,突兀而雄壮。接着就是点银洋的声响,清脆悦耳。对岸不远处的小山坡上,兀自伏着一条龙窑。真个是龙,看上去粗蛮蛮地像。做匍匐状,爬向山坡,自是一番威武。入夜,那龙窑喷吐着火舌,像一条火龙,通体透明,把蠡河的水都映红了。每次来,余先生都爱这么呆呆地站在窗前看光景。余先生还爱吃这里的麻油拌马兰,放了冬笋的腌笃鲜,嫩豆腐炖河蚌,只放香葱不放胡椒。余先生不爱说笑,有几次,水仙逗他,他不接话,装傻。后来水仙发现,余先生只有见到上好的紫砂壶,那眼里才放出光来。

那天晚饭后,余先生要出去。水仙迎面走来,脱口道:“余先生是要去袁家吧?”

余先生瞥了她一眼,说:“你是清明日子生的?”

水仙一乐:“呵,余先生夸我聪明?”

余先生不理她了。

水仙看着他鹭鸶一般的背影,幽幽地念出一句戏文:“无奈那功名似浮云,人生哪里看得清?”

袁朴生的右手不能动了。

在袁家,这事好比天塌了下来。上下左右瞒得严实,连镇上的虞郎中都不知道。说起来,虞郎中和袁朴生是多年至交,但凡袁家谁有个头疼脑热的,虞郎中一请即来,药到病除。

那一晚,袁朴生是去北街,西门寿家,赴他的五十寿宴。那是壶界同仁大聚会,他喝得烂醉回来,走到自家门口,一脚踩空,人摔了个趔趄,就没能爬得起来。待到他老婆月桂出来发现,已是子夜时分了。

那西门寿,号称当今紫砂花货掌门,袁朴生则是壶界公认的光货壶王;两人好比南拳北腿,旗鼓相当。早先,两人都做光货,壶艺不分伯仲,谁也不服谁。第一届评选壶王的时候,有一个说法,袁朴生给有关人士送了几把壶,最后决票时,袁朴生的那只碗里,居然就多了几颗红豆。西门寿闻知消息,抗议而无效。后来,西门寿改做花货,等于给袁朴生让道。没几年,他就一路领先,坐了花货掌门的位置。两人河水井水互不相犯。壶王与掌门,可不是随便说的,那是三年一届的壶手擂台,公选出来的。袁朴生的“追古提梁壶”“福寿无疆壶”“合欢团圆壶”连续三届拔得头筹,身价自然金贵;那西门寿壶艺也不含糊,一路过关斩将,连中三元,他做的“松鼠葡萄壶”,本山绿泥,又是泥绘,又是浮雕,名头蛮大,还被山西王阎锡山收作了自家的寿礼呢!

袁朴生在家里躺了两天,这身子骨似乎有些不妙。嘱咐家人,不得让外人知晓。又让妻子月桂将家藏的云南白药丸,调了烧酒,连服了几次,可右边身子还是麻麻的不能动弹,尤其右手,连裤腰带都不能系。他脑子还清醒,说话则有点困难,舌头不那么灵便了,事情可能比想像的还严重,不是什么经络损伤的问题,而是小中风了。紫砂艺人全凭一双手。手不能动,那还不完了?

简直天昏地暗,人生一下子变得这么残酷,袁朴生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偏偏余先生到访,袁朴生跟他打过多年交道,私交不浅,再说,如今这爷们儿来头太大,得罪不起,无论如何也要见一见的。

这一次见面,就安排在袁朴生的卧房。袁朴生半躺着,脸上喷了点烧酒,泛出些红晕。按照袁朴生的设计,他只是患了风寒,微恙而已,只需调养几日,便可痊愈。

可是,什么事情能瞒过余先生的眼睛呢?余先生是常客了,他和袁家的每一个人都很熟,他叫月桂袁家阿嫂,见了袁家的大儿子阿宝,总要给他一袋奶糖,看到女儿碧云,除了夸奖她越长越漂亮了,还会从长衫的袖子里,翻出一小瓶法国香水送她。就连袁家的帮工阿多,也会得到余先生赏他的一小包老城隍庙的五香豆呢。

看样子余先生是懂些医道的。他一眼就发现了袁朴生的半边身子有问题。于是提出,是不是去上海的大医院看看医生?

袁朴生故作轻松地晃了晃右膀子,连连摇头。又问,余先生旅途劳顿,专此前来,必有贵干在身吧?

余先生索性开门见山,说:“是杜老板,要订一把壶,送给一位属牛的朋友。”

袁朴生眨巴着眼睛,说:“这位属牛的朋友,该不是名震天下的少帅吧?”

余先生一笑,说:“袁壶王真是消息灵通啊。”

袁朴生说:“不瞒余先生,您人前脚到,消息后脚也就到了。您别看这壶界,都是捏泥巴的,厉害角色多着呢,有的人壶艺不怎么样,耳朵却特别灵。壶外功夫十分了得啊!”

余先生觉得,袁朴生今天虽然说话中气不足,口齿也有些含糊不清,意思却有点咄咄逼人。以前,他似乎没这么健谈,这次好像在刻意掩饰什么,有一点强弩之末的意思。

余先生不想再这么扯闲篇,接下来的话题,应该说说正事了。这么重要的一把壶,打算用什么泥料,做成什么款式?壶铭刻什么?最快,什么时候交货?

袁朴生想了想,说既然是送给这么重要的大人物,现赶的货,只怕心急火燎的不能满意。他倒是藏有一把祖传的老壶,名叫莲瓣僧帽壶。是万历丁酉年,时大彬所制,粗砂,短弯流,环柄,绝对真货。既然是杜老板要派用场,他愿意割爱。除了时大彬,别的什么壶,谁能压得住啊?

余先生咳嗽一声,脸色说变就变了,语气里有一种不动声色的严厉:“袁壶王莫不是病得不能动了?杜老板那里,岂是用一把稀里糊涂的所谓老壶就可以打发过去的?”

只一句话,就把袁朴生摆平了。

早年,余先生在上海滩开了一家古玩店,像袁朴生、西门寿这样的制壶高手,都曾被他请到上海,住在亭子间里仿制老壶。收藏家喜欢什么古壶,余先生就让他们仿制,有时,连个壶样也没有,就凭一张模糊的老照片,他们照样依葫芦画瓢,其实,都是按照自己的想像发挥。最后,都是由余先生盖章,余先生腰间挂着一串印章,什么时大彬、陈鸣远、邵大亨、陈曼生,都是明清以来的紫砂名家。余先生只消把印章打在壶底上,那壶就是古壶了。这一段做“枪手”的历史,袁朴生瞒得了别人,能瞒得了余先生吗?

袁朴生无话可讲了。

余先生索性直接下单子了:一句话,必须现做。泥料,必得是“天青泥”,须陈腐20年以上。壶要大气、饱满,款式与牛的属相有关,但也不必太拘泥,太具象,意会就好。时间只有半个月,两个礼拜以后,他亲自来取货。

袁朴生面有难色,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余先生说的“天青泥”,是紫砂泥中的极品,又称岩中岩,泥中泥;他倒是藏有少许,那是祖上传下,乾隆年间的老泥了,真比黄金还贵。古人说,人间珠玉安足取,岂如阳羡溪头一丸土?“阳羡”是古蜀一带的古称。泥再好,手不能做了,有什么用?

月桂进来给余先生沏茶,刚才她一直站在卧房门外偷听。她的心里,比老公还急。头抬起来,余先生正用疑惑的眼光看着她。一不小心,她把余先生的茶杯打翻了,茶水泼了余先生一身。

袁朴生骂道:“妇道人家,毛手毛脚的!”

余先生手一摆,连说没事没事。

待月桂出去,余先生加重了语气说:“这样给杜老板做事的机会,别人花钱还买不到呢!袁壶王可要珍惜啊!”

余先生的弦外之音是,如果他不识抬举,古蜀镇上像西门寿这样的壶艺掌门,余先生只需吆喝一声,人家求之不得呢。

儿子阿宝的身影在门口一晃而过。

袁朴生突然有了底气,支起半边身子,说:“余先生如此看重朴生,朴生只有肝脑涂地,拼尽全力,做出一把好壶来。”

余先生呵呵地笑了。

袁朴生吩咐月桂,把去年就给余先生准备好的那把壶拿来。

月桂送进来的,是一个紫檀红木壶盒。打开,描金缎子包袱扎得紧紧,再打开,是一把米黄色的段泥壶,余先生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了,他知道这是段泥里最珍贵的品种,名石黄,又称黄金段。这种泥也极为罕见,往往夹在深矿的泥层里。这把壶是典型的袁氏光器之作,扁圆形,圆口,折肩,短直流,环柄,平底,肩部浅刻“半瓯春露一床书”,落款“朴翁”。底钤篆书“逸闲”。书体秀雅,造型大气端庄,书卷气极浓。袁壶的厉害正在这儿,他是壶艺、书法、篆刻三绝。

余先生把壶举在手里细细看去,忽然就觉得,没眉没眼地,那壶一点点变得丰腴、妩媚起来。壶肚里总像蓄着一股气,淋漓酣畅的气;就是把壶盖打开,那气也跑不出去。又仿佛,一注沸水迎头而下,壶身一转,霎时变得玉色均匀,水灵灵地动人。

江南一带,谁若能得到一把袁壶,那他就是有身价之人了。

背心里,火勃勃汗津津的;余先生突然觉得,他这一趟真是不虚此行。

阿多趴在灶窝里烧火。袁伯训斥阿宝的话,他一句句听在心里。

阿多知道,自从那天夜里袁伯摔了致命的一跤,这个家里一个天大的秘密,就再也藏不住了。

他心里害怕,也有些莫名的兴奋。任何事情,总有它自己的来龙去脉,就像船到了桥下,总是要穿过桥洞的。这个家里,最后能救袁伯的,不是阿宝,也不是碧云,而是他阿多。

阿多记得,12年前,他跨进袁家大门的时候,娘的坟上还没有长青草。听龙吟客栈的水仙姨娘说,娘是被人家害死的,至于爹,他童年的印象里,爹只是一个模糊的瘦瘦的男人,一个浑身都是烟酒味的男人。后来,爹娘殁了,他就到了袁伯家。那年,他才8岁。在袁家他并没有名分,可总比用人强些,那是有袁伯关照。月桂伯母却从来没有对他笑过。明里暗里,她总是欺负他,但只消袁伯一发火,一拍桌子,她就不敢了。不过,袁伯再好,也从来不肯让他学做壶。连作坊里也不大让他去。后来,他知道了,是月桂伯母不让袁伯把壶艺传给他。这也难怪,手艺不传外人,是壶界的规矩。袁伯指望的是阿宝,恨不得把做壶的本事都传给他,做爹的,谁不望子成龙呢?

现在,袁伯的手突然不能动了。他要阿宝替他做一把牛盖壶,是给一位属牛的大人物定制的。这是一件多么紧急,又多么重要的事啊。可是阿宝居然说他不会做。而且,他说这话的时候,全无半点惧色,这对袁伯简直是一个晴天霹雳。在袁伯眼里,阿宝虽然偷懒、贪玩,但早就会做壶了,阿宝的壶出手不凡,是袁家壶的底子,袁种。这一点,多少次让他感到欣慰。他一点也不知道,平日里他布置给阿宝的那些制壶的功课,都是由阿多代他完成的。

当即,袁朴生把阿宝拉到作坊里责问:“那么,我让你完成的那些壶,到底是谁做的?”

阿宝不吭声了。

就在袁朴生厉声训斥阿宝的时候,阿多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后来,袁伯就把阿多叫到作坊里去了。

是碧云来叫阿多的。其实这家里,只有碧云是明白人,什么事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什么事都在她心里藏着。只是,不该她说的话,她从不会露一个字。

“我爹气坏了,你快去吧。”碧云小声说。

“阿云,我怕……”阿多喃喃道。

“没事的。撑不住你就承认好了。你又没做啥坏事。”

“可是,可是……我瞒了袁伯这么多年。”

“这有什么?是阿宝不对么,往后这个家,说不定就得靠你了。”碧云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阿多忽然觉得,碧云看他的目光幽幽的。这个家里,阿多最爱听碧云说话了。任何时候,她总是那样善解人意。

阿多进了作坊,袁伯让他关上门。然后,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眼光,久久地看着他。半晌,长叹一声:“天意啊——”

阿多低下头。袁伯就是用打阿宝的藤条死抽他一顿,他也不会动一动的。

可是,袁伯只是面无表情地问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替阿宝做壶的?

什么时候?阿多茫然地抬起头。8年?10年?他真的不记得了。反正那时,他的个子还没有扁担高呢。阿宝在学堂里读不进书,考试老不及格,还常常逃学。袁伯看他不是读书的料,就索性让他休了学,回家跟他学做壶。每天,阿宝要做一堆紫砂泥作业,反复地捶泥、敲打泥片。打成的泥片,几百张叠在一起,大小、厚薄必须相同。一张泥片上要敲多少记木槌,袁伯都是有讲究的,少敲一记,袁伯瞄一眼,就知道了。阿宝哪里吃得了这样的苦?袁伯经常出去应酬、会客,月桂呢,每天下午要出去搓麻将的。阿宝就让阿多替他捶泥。他自己,溜出去泡混堂,推牌九,看戏。阿多起先不敢进作坊,因为袁伯和月桂伯母都不让他学做壶。可是,他又怕阿宝。他要是不答应,阿宝会在半夜里爬到他床上,用一把钢丝板刷扎他的屁股,他不敢反抗,也不敢吭气。后来,他觉得紫砂泥蛮好玩的,自己的性情里,有一种和紫砂泥特别投合的东西,一触到泥,他的手就像着了魔,来劲。脑子里会出现许多箭镞一般的念头,最后汇成了一把壶。壶像一个不安分的孩子,嚷嚷着要从脑子里出来。那些制壶的工具,打泥片的枣木搭子,做壶用的牛角明针,榉木做的圆转盘,还有矩车、象车……用起来特别顺手。有时,半夜里,他像个游魂一样,溜进作坊里干活。白天,袁伯在作坊里教阿宝做壶的时候,他就躲到自己住的阁楼上,从地板上挖一个洞,朝下面偷看,他手里也捏着一坨泥,阿宝没有学会的东西,他都学会了。后来,凡是阿宝交不了的差,就由他顶上。

阿多的不连贯的叙述,显得那么艰涩。阿多看到袁伯慢慢转过身去,他的微驼的颤抖的后背,像一堵风雨剥蚀的老墙。原先,阿多的印象里,袁伯的身板好比那城门一般雄阔。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袁伯低沉地吩咐阿多,打一张泥片给他看看。

阿多先是燃起一支香。然后举起那把老枣木的泥搭子,顿时,雨打芭蕉一般,一坨紫砂泥,在阿多的手掌下旋转、跳跃。

那支香袅袅地燃到一半,阿多双手举起那张厚薄均匀的泥片,双膝跪地,放到袁伯面前。

袁伯扫了那泥片一眼,微微颔首。又问:“做一把掇球壶,要用多少种工具?”

阿多不假思索地说:“118种。”

袁伯突然抓过一个茶杯,在阿多面前一晃,问,“看清楚了吗?”

阿多点头。

袁伯说:“马上给我画出来。”

阿多用食指从水罐里蘸了一下水,立即在泥凳上画了一个茶杯,又用拇指,利索地按出一个梅开五福的图案。

袁伯突然吼了起来:“小赤佬,滚出去!”

阿多眼里蓄满了泪水,他终于知道,袁伯认可他的壶艺了。

余先生在半个月后如期拿到了壶。天,那真是一把器宇非凡的壶啊,天青泥,黯肝色,黯淡中微泛幽光,似玉色气;壶盖为合拢的两瓣牛角,短弯流,如美人玉颈;直腹舒缓,环柄窈窕,平底似一马平川。壶底阳篆古印:朴生制壶。整个器形饱满开张,前呼后应,浑然一体。

余先生将沸水沏入壶中,热气氤氲中,那壶腹顿时飞起两片光晕,像少女的双颊。口与盖,严合适度;壶嘴出水,一注如虹,盈尺而不浮花。

一切都无可挑剔。余先生想不出什么话了。但他心里的疙瘩,却在一点点大起来。袁朴生说话极少,不是点头就是摇头,非说不可的话,就显得含混,口齿不清,他解释说是伤风了。再有,这壶虽然是袁朴生的气度,可是,袁朴生那只半僵的右手,是骗不过余先生的眼睛的。余先生还发现,袁家的那个帮工阿多,过去多半在后院劈柴担水。客堂里,是没有他的位置的,可这一次,袁朴生让他坐在身边,俨然像个管家,而阿宝公子却不见了。余先生瞄了一眼阿多的手,这才是一双紫砂艺人的手啊,结实,但一点也不粗笨。余先生突然举起那壶,问了阿多一句:“泥门是开着的吧?”

阿多一愣,拘谨地摇头说不懂。

余先生就笑了。他问的是一句非常专业的话。所谓泥门,是指用全手工方法拍打泥片后,紫砂壶坯的一种状态。就像人,经过剧烈运动,汗毛孔都是张开的。被千万次拍打的壶坯,就像一个爬山下坡后喘大气的人,泥门呢,就像人的汗毛孔。而用模型制壶,成型的方法不一样了,泥门就关闭,这样的壶泡茶,味进不了壶,无论怎么养壶,水色和包浆出不来,那壶必然就大打了折扣。

余先生的确精明,可这又怎么样?他能知道袁家这些天发生的事吗?从袁朴生酒醉摔跤的那个夜晚开始,一切都悄悄改变了。

阿多在袁家地位的变化,是从上桌吃饭开始的。自打进袁家起,他吃饭都是一个人在灶窝里趴着吃。虽然,饭菜一样,但心境却大不同,袁家那张热气腾腾的饭桌,在阿多心里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饭桌上没有一双他的筷子,他就是个下人。如今,他可以上桌吃饭了,这在袁家,是件太大的事情。为这,月桂伯母还和袁伯闹了半宿,后来她就不吱声了。但她从此看阿多的那种眼神,总让阿多背上发凉。

阿宝看样子受的刺激也不小。见到阿多,他就冷笑。眼睛里的火星,一闪一闪的。阿宝真不应该投胎在袁家,他天生是大少爷的命。现在袁伯不准阿宝出去玩了,每天把他叫到卧房里训话。阿多心里好笑,不让阿宝玩,还不如让阿宝去死呢!袁伯还把后院的一间柴屋改作了阿多的作坊,柴屋的门被堵死了,袁伯让人从灶间的南墙上开了一扇门,通到柴屋里。阿多明白,这间柴屋,今后就是袁家的一个秘密。

一天,袁伯在饭桌上宣布,以后阿宝每天跟阿多学做壶!哪里也不准去!阿多想,这怎么可能呢?阿宝每天睡到日晒三竿才醒呢。他的小腿上挨了重重的一下,是阿宝在桌下狠狠地踢的。

从那以后,阿多每天还是早早起来劈柴担水,然后,像往常一样,熬一锅稠稠的白粥。做完了这些,他就到自己的作坊去干活。等到袁家人吃完早饭,他才去吃。有时,碧云怜见他,就把热气腾腾的白粥端到柴屋里。阿多吃完,又接着干活。这时,阿宝还没有起身哩,袁伯来了,问阿宝呢?阿多支支吾吾,碧云在一旁给他使眼色,阿多就说:“刚才还在呢。”袁伯眼光一扫,转身出去了,不一会儿,阿宝的房里传出杀猪般的嚎叫。接着,是月桂伯母的哭声,混成一片。碧云跺着脚说:“阿多你个木头,快去替阿宝求饶啊!”

真的,别人求情没用,可阿多一开口,袁伯就撒手了。

袁伯不再叫阿宝去作坊学做壶了。

阿多发现,袁伯打阿宝,只能用左手了。他那只右手老不见好,连泥搭子都拎不动,做壶是肯定不行了。有一次,袁伯跟自己过不去,一个人关在作坊里,他用右手去拿明针,那明针是牛角做的,才刮了两下,手就颤抖起来。那壶面上,仿佛破了相。袁伯低低地嚎了一声,把壶坯掼在地上,碎了。

袁伯不会做壶了!紫砂艺人的一双手,真比他的命还重要呢!

几乎每天,都有人上门来订购袁伯的壶。那些订单,大半被袁伯推掉了,可推不掉的那些朋友,那些老壶迷,袁伯只能接下来,让阿多做。壶界管这叫“代工货”,如今又有个新名词叫“枪手”。袁伯平时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暗地里雇枪手的艺人。可现在,他也只能在心里叹口气了。

阿多做壶的时候,袁伯就坐在旁边,有时,他会指点几句,更多的时候,他会看着阿多发呆,半天,像一尊泥塑。

阿多做壶出手蛮快。袁伯说,一个艺人的出手功夫蛮要紧的,就像赛跑,起点决定终点。好几次,袁伯抓起阿多的手,看来看去。说:“真是一双好手啊!”阿多把壶做好了,袁伯就来打印章,那些印章,方的,圆的,葫芦形的,都在袁伯的一个锦盒里装着。壶底,是袁伯的方印,壶盖里,是袁伯的雅号:一善堂。壶把下端,还有一个袁伯的微雕印,只一个袁字,比针尖大一点点。打完这些印章,那壶顿时就神气起来,仿佛有一股气撑着。阿多看得呆呆的,想,这辈子,到什么时候能在壶上打自己的印章呢?

平常的日子一天天过得蛮快。阿多心里有数,这一个月,他一共做了六把壶。两把石瓢壶,是湖州福泰绸庄的严老板订的;两把掇球壶,是江阴米商王老板订的;一把井栏壶,是苏州得月楼汤老板订制;还有一把合欢壶,是宜兴城里任家花园的公子娶亲的定礼。这六把壶一共收了多少银洋,阿多不知道。古蜀镇上,别人的壶是卖不出大价钱的,通常,一把品相端庄的壶,也不过换一斗白米。可袁壶不一样,阿多常常看见,那些壶客,总是从长衫的口袋里,盘出白花花的银洋,恭敬地放在袁伯的书桌上。最近的饭桌上,油水明显多了。他平时不大敢吃菜,嘴实在馋了,就狠狠地朝那盛肉的碗里瞅一眼。现在,他觉得这些香喷喷的饭菜,都是他挣来的,他吃几块肉又何妨?他把筷子伸向肉碗的时候,阿宝朝他瞪了一眼。他的手颤了一下,筷子差点掉落下来。一股血涌到他脸上。他心里有一个声音说:饭桶、吃煞坯!我不做壶,你吃西北风去!这时,袁伯把一块肥肉搛到他碗里。这块肥肉,膘好厚,好几天一直哽在他的心头。

每天,阿多还要替阿宝倒夜壶。这里的人,总把尿壶说成夜壶。自从踏进袁家的门,阿多就一直替阿宝倒夜壶的。可最近,这事在他心里渐渐成了一个疙瘩。每天,他做壶还忙不过来,怎么还去倒夜壶啊?有几天阿多一忙,就忘记倒阿宝的夜壶了。阿宝就来揪他的耳朵。那一次,阿多忍住气,弯下腰,伸手到阿宝床下去拿夜壶的时候,阿宝突然把他的头往下按,说:“神气个啥?没有我,哪有你的今天?”

阿多低着头不吱声,但胸膛里有一股气浪在升腾。

阿宝狠狠地说:“记住,这个家里,你永远是个下人!”

很快,这事让月桂伯母知道了。那一天正巧袁伯有事出去。她就到了阿多的作坊里,先是把他数落了一顿,又说:“我到庙里替你问过了,你前世呢,就是个牛马命,天生是出死力气的!哪天要是偷懒,灾祸就从哪天开始。”

阿多从来不相信她的话。心里说:死力气?做壶是死力气吗?

那天傍晚,阿多提着阿宝的夜壶从楼梯上走下来,眼睛里有薄薄的泪光。碧云看到了,上前悄悄说:“阿多,我去跟爹说,不让你给阿宝倒夜壶了。”

碧云的目光让阿多感到一阵暖意。这样的时候,碧云的弯弯的眼睛显得又大又亮,特别好看。他心里,仿佛滚过一阵雷。可是,一想到阿宝那臭烘烘的夜壶,还有月桂伯母和阿宝的那些话,他就觉得特别恶心。

一天半夜里,阿多突然被一阵尖利的哭嚎惊醒。随后他就为看到的场景呆住了。袁伯失魂落魄地坐在堂屋的地上,左手抓着一根藤条。阿宝就跪在他的身旁。四周是撒落一地的空盒子。阿多隐约知道,那些盒子,是袁伯用来装家传的老壶的。那些祖宗级的老壶,有时大彬的,惠孟臣的,邵大亨的,还有一把曼生壶呢。阿多不知道它们平时藏在哪里,只有逢年过节,或者袁伯心情特别好的时候,才把它们从盒子里请出来,见一见天日。袁伯一见它们,像见了祖宗一样,恨不得跪下。那些壶,仿佛就是他的命!可是,这些盒子怎么全空了?莫非……又是阿宝?

天快亮的时候,阿多被袁伯叫到作坊里。袁伯半躺在一张临时搬来的竹榻上,脸色灰青,说话的中气一点也没有了。这又是袁家的一个艰难时刻。袁伯问他,知不知道阿宝把家里的老壶拿出去卖的事?阿多肯定地摇头。袁伯又问,阿宝通常去哪些地方玩?阿多嗫嚅了半晌,左右看看,憋出一句话:“还不是戏馆子和混堂么。”

这里的方言,把浴室称为混堂。秋冬或春寒的季节,江南地带阴冷、潮湿,男人们最惬意的事,就是在雾气腾腾的混堂里孵上半夜。阿多知道,阿宝的钱,多半撒在这两个白相地方了。那戏馆子里,常有江湖戏班来,阿宝就喜欢捧那些个花旦、小生,男不男女不女的,还和人家幽会,那不就是烧钱么?阿宝的大头梦总是到戏班子走了才醒。可新的戏班子一来,他又迷上了。水中月,雾里花,阿宝喜欢。阿宝孵完混堂,就去茶馆里推牌九,他手太臭;老是输得家都不认得。也许是输急了,怕债主上门,只好卖家里的老祖宗了吧?

最后这些,只是阿多的推测,但袁朴生觉得蛮有道理。在这个阴晴不定的早晨,他艰难地做出一个决定,哪怕倾家荡产,也要想办法把那些老壶赎回来。阿宝的交代语焉不详,指望他赎回老壶断无可能。实施这个计划的唯一人选,当然只有阿多了。

阿多并不知道,他的身价开始看涨,就是从这个早晨开始的。袁朴生精神上对那些老壶的依赖,他暂时还无法理解。但就是从这天开始,阿多觉得,往昔那个印堂发亮、声如洪钟的袁壶王,真的不复存在了。

就是在这一天,吃晚饭的时候,袁朴生当着家人的面宣布,以后,阿多不用再给阿宝倒夜壶了。

过了几天,袁家添了一只狗,叫来富。客人来了,来富就狂叫。这样的时候,袁朴生就不让阿多做壶了,有时,他会让阿多去给客人沏茶,袁朴生偶尔给客人介绍他的时候,是这样说的:“哦,他叫阿多,是我家的帮工。”

镇上的虞郎中来过了。他是袁朴生多年的朋友,也是个铁杆壶迷。给袁家人看病,他从不收钱,每到年底的时候,袁朴生会送他一把壶,也就是那么一把壶,居然让一个走遍江湖的虞郎中感到非常满足。虞郎中可能觉得,像袁壶王这样的人物,应该经常不断地生些毛病,这样,虞郎中才忙活得有些意思。这次造访,虞郎中仅是看了看袁朴生的气色,就发现了大问题。袁壶王的印堂发暗,眼球昏黄,嘴唇则显得紫黑。一场大病实际已经侵入了他的肌体。但袁壶王并没有求诊的意思,就连日常的寒暄,也很勉强。虞郎中感到有些不可思议。阿多在他们的交谈中得到一次进屋沏茶的机会,虞郎中正说着的一句话,让他心头一颤。按虞郎中的意思,袁伯应该立即去大上海就医,一刻也耽搁不得。通常,虞郎中不会把自己的病人拱手相让给别人。阿多偷偷觑了虞郎中一眼,也许是太紧张了,虞郎中的五官全缩到了一起。

提到看病,袁朴生不仅忌讳,还表现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以致让虞郎中在离开的时候,有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这样反常的情绪,还被袁朴生日后带到了茶馆,那里的堂倌阿七告诉别人,袁壶王不知怎么搞的,像吃了炮仗,给他沏茶的时候,就那么一点水星子溅到了他手上,他抬起手,阿七就吃了他一记耳光。不过,那记耳光他一点也不疼,软绵绵的,袁壶王莫非病了?袁壶王还说阿七给他沏的西湖龙井茶是陈年货,一嘴涩味。天晓得,那茶刚从杭州进来,地道的鲜龙井啊。不光阿七,其他的茶客也觉得蹊跷,也就是这段日子吧,袁壶王说话明显有些费劲,嘴里像含着什么东西,嘴角还流口水。那神情,恍恍惚惚的。一壶好茶,还没泡到第三开,他就站起身,跟众茶客告辞了。他的背影有些颤颤巍巍,一下子像老了二十岁。人们还看到,袁家那个帮工阿多,保镖一样,跟着袁壶王一步不离三寸。而袁家的宝贝儿子阿宝,最近却不怎么见他孵混堂、看戏、推牌九了。

茶客中,有西门寿,那不仅是紫砂花货的壶王,还是个顶级茶客。天下的好茶,只要不是用他的壶泡的,那多半就寡了味。人说,西门大师傅的一张嘴,跟他的壶一样厉害,一双眼睛,更是鹰一样狠。在他看来,袁朴生肯定是得了大病,精气神如此衰微,还能做壶吗?可是,有人反驳他,就在前天,葛家龙窑开窑,袁壶王新做的六把壶,一把也没黄,像八月十五的月亮一样饱满。黄,在窑场上就是坏、毁的意思。袁壶王病了,人吃五谷,哪有不病的道理?可是袁壶王的壶没有病,还鲜健着呢,这是茶客们最后的结论。

关于那些老壶的下落,阿多并没费太大周折,就打听清楚了。原来,壶的背后,是一个个套子呢,不管当时跟阿宝玩的是张三还是李四,最后那些壶都到了西门寿手里。阿宝是袁家的一根软肋,这一点西门寿吃得蛮准。他知道那些老壶,等于是袁朴生的祖宗牌位。君子报仇,十年真的不晚,在他看来,袁朴生当年贿赢了他,是应该付出代价的。

阿多抖抖索索把这些事情报告给袁伯的时候,袁伯的脸色死灰,轻轻地叹口气说:“其实,我早猜到是他。”

袁伯又说:“既生瑜,何生亮?”

这句话,像哪出古戏里的戏文,阿多半懂不懂。

之后,袁伯就再也不提把那些老壶赎回来的话了。

阿多在一个有雾的清晨送阿宝登上了去无锡的轮船。据说,阿宝的大姑妈病得不轻,袁伯要他代表全家去看望。阿宝小时候还吃过大姑妈的奶水呢。袁伯说,这次去看大姑妈,不妨多住些日子,无锡好玩、好吃的东西可多了。阿宝走的时候,什么话也没说。阿多觉得,阿宝走后,月桂伯母好像对他客气了些,他心里就不那么堵了。他蛮想静下来,一心一意做几把好壶。

阿宝一走,袁家似乎真的平静了许多。镇上新近办了一所夜校,碧云央求了几回,袁朴生就勉强同意了。这以后,几乎天天夜里,碧云背着一个绣了荷花的书包,哼着新学的歌曲去上学。不知为什么,碧云不在家的时候,阿多的心里,像缺了一块什么,心绪也有些乱。手笨了,做出的壶,怎么看都没精神了。阿多心里有点害怕,有件事,他不敢往深里想。夜很深了,他还在作坊里做壶,心,却总是不得安稳。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出现在巷口了,这样的时候,阿多就觉得,心里缺了的那一块,就慢慢弥合上了。

原来,他是在等碧云回来。

碧云回来了,那又怎么样呢?她是不会到阿多的作坊里去的,她并不知道,阿多在等她。就是她知道了,她也会很奇怪,为什么阿多要等她呢?后来,阿多看到碧云卧房里的灯熄了,他的心头也渐渐暗下去,被一层怅惘包裹起来。

有一天夜里起了风,后来就下起大雨了。碧云出门的时候没带雨伞,阿多心神不定,一直在门口张望。雨,像个赌气的孩子,越下越大了。阿多想去给碧云送伞,但袁伯不发话,他不敢提。后来,雨下得像是抽风了,袁伯终于说,阿多,去给碧云送伞吧。

像箭一样,阿多飞快地射出去了。他赤着脚在铺了青石皮的小街上欢快地奔跑,他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意,要是可能,他宁愿这雨再下得大些。

可是,他没有接到碧云。夜校散课的时候,那些没带伞的学生,都被家里来送伞的人接走了,那些人里并没有碧云。阿多心里慌成了一片,他连问了几个人,都说碧云已经走了。阿多心里自责着,赶紧往回跑。快到家的时候,阿多看到前面的屋檐下,一把伞撑着两个人,肩膀挨在一起。阿多看清楚了,那是碧云,正和一个个子高高的男人说话呢。在这黑沉沉的雨夜里,她的眼睛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阿多觉得,那种光彩,不仅让她变得特别漂亮,把紧靠着她的高个子男人的脸也照亮了。这个梳着小分头的白脸男子,阿多从来没有见过。他心里,突然像被钝器划了一下。

他故意不看那个男子,把伞递给碧云,说自己去学校接她了。碧云看了他一眼,没有接他的伞,说,反正已经到家了。又说,送她回来的这位,是夜校的李先生。

阿多一眼瞥见,李先生上衣的口袋里,插着两支钢笔。

古蜀镇上,钢笔这样的东西,还是稀罕之物,阿多还没有见过插两支钢笔的人呢。

让阿多心里难受的,是李先生和碧云道别时那种亲热的样子。他像一只落汤鸡那样呆立在那里,碧云几乎没有看他,她转过身去的时候,阿多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栀子花的清香。

明天就是装窑的日子了。

袁朴生发现,阿多最近做的一批壶,松松垮垮的,一点精神都没有,这哪还像袁壶?简直跟乡下收来的粗货,俗称“乡坯”的差不多。

袁朴生一怒之下,把那些壶全部打烂了。

阿多被叫到袁伯的卧房里。袁伯的脸色很难看。他没有让阿多坐,阿多就只好站在那里。他知道这些日子,自己的壶是越做越差了,但他并没有偷懒,只是他无论怎样用心,壶站起来就没精神了,俗不可耐了。就是袁伯坐在他旁边,也不济事。为什么会这样?他心里是知道的。但他不敢说,打死他也不敢说。

袁朴生取出一叠钱,放在阿多面前,说:“阿多你是不是要些钱用?这些钱你拿去,置几套新衣服吧。”

阿多不肯要钱。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袁朴生说:“那你要什么呢?”

阿多迟疑地摇头。他憋红了脸说:“今后,我会好好做壶。”

袁朴生说:“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你做的壶全打烂吗?那些壶,一团死气,像快死的人一样。”

阿多心里说:“是的,我的心乱了,壶就死气一团了。”

袁朴生看着他说:“你有心事?”

阿多的头埋得更低了。最近他发现,就是不下雨的时候,那个李先生也要送碧云回来,有一天,李先生把碧云送到家门口,还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碧云居然笑了,她肯定已经是李先生的女人了。

“你那些壶里,一点虚静之气都没有了。”

阿多心里咯噔了一下,抬起头,不解地说:“虚静?”

袁朴生说:“是的。虚静乃是壶的一种高境。你以为,紫砂壶里是空的?每一把壶里,都有一股气撑着,上品乃是虚静之气,如空谷幽兰、德馨怡人;中品乃是平庸之气,虽八面玲珑,却了无个性;下品乃是混浊之气,断然是苟且敷衍、猥琐不堪。实话说吧,你最近做的这批壶,只能算下品。”

阿多扑通跪下了,两行热泪顺腮而下。他心里呼号道:“袁伯,阿多心里好苦啊!”

装窑这天,袁家冷清清的,阿多奉袁伯之命,去窑场打探行情。那龙窑,坐落在葛墅村的一面山坡上,乃镇上葛氏经营,谓葛家窑;自明代正德年间燃第一把火起,几百年熊熊不灭,堪称窑窑兴旺。

装窑的人们正忙碌着,大家见阿多空着手来,都好生诧异。

阿多拱拳说:“这一窑,袁壶就不送了,抱歉!”

为什么不送?没有袁壶,这窑还值得烧吗?

大家就都议论开了,这一窑居然没有袁壶,简直不可思议。谁都知道,袁家的求壶之客可谓趋之若鹜,每一窑,最显眼、窑温最匀的位置,都让袁壶占着。有性急的求壶者,干脆就等在窑场,一等就是两天两夜,他们要亲眼目睹自己订的袁壶,在一千多度的窑火中如何功德圆满。有一位壶商干脆就把话说白了:袁壶王亲口答应他的,这一窑里,一定会有他的一把壶。别人可是要拿着袁壶去派大用场的啊!

这一窑,既然没有袁壶可装,西门壶就不客气地坐了头席。这一次,西门寿拿来的壶既多又好,其中有一把新品“红梅报春壶”,本山绿泥,五彩拼色,老梅桩上新蕊怒放,色泽艳而不俗。整个造型苍劲稳健,张弛有度,据说是为杭州警备司令汤祝梅五十大寿定做。那西门寿站在窑头上好不踌躇满志,他谈笑风生,口若悬河,虽然只字不提袁壶,但言语间不断提醒人们,袁朴生已经过气了,他那样的病体,还能做出好壶吗?

阿多想起袁伯曾经评论西门寿的话:此公虽壶艺精湛,但为人刻薄,非厚道之人;西门之壶同样如此,精到而乏浑厚,华滋而欠骨格,看似花闹,终是小器,难有大成啊。

阿多离开窑场的时候,西门寿把他拦住了,问:“袁公贵体好些了吗?”

阿多说:“谢谢西门壶王,袁伯只是偶感风寒。”

西门寿笑了,抓起阿多的手,仔细地看了又看,说:“难得袁公有你这么一双好手啊。”

阿多感觉,西门寿看他的时候,那眼睛里分明有别的意思。他把西门寿说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袁伯。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袁伯有些紧张,脸色异样地看着他,额上都出汗了。半天,缓过一口气,伸出小指头说:“他么,就这点出息。”

阿多还说到了等在窑上的那两个等壶的客商。袁朴生长叹一口气,说:“真是对不住他们了。”

阿多心里突然生起几许怜悯。袁伯已经是一只纸糊的老虎了。从那一刻起,阿多下决心,非要做几把好壶不可。

可是,他的心就像秋千一样,总是摇摆不定。一坨紫砂泥捏在手里,木木的没有一点感觉。他恨自己没出息,有时候,简直想把这双手剁了。

倒是月桂看出苗头来了。有一天吃饭的时候,碧云说胃疼,眉头皱着,云鬓散着,没吃几口就捂着胸口离了饭桌。月桂突然发现,阿多的眼珠子定神了似的盯着碧云,脸色也一点点灰下去了。月桂踩了一下袁朴生的脚,袁朴生看了一眼阿多,问:“阿多,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阿多一慌神,手里端着的碗就摔在地上了。

月桂私下里对袁朴生说:“这贼坯,最近不大对头呢,一见到碧云,那双贼眼珠子,就像要掉出来似的。”

袁朴生说:“碧云?这……不会吧。”

“怎么不会?他也十八了,天天白米饭喂着他,就怕喂出一条狼狗来!”

“不管怎么说,咱家如今还就靠着他这双手呢。”

月桂叹了口气:“你这双短命的手,难道就这么……”

袁朴生说:“我的手,长到他的身上去了。”

“他那贱货的娘,只怕在阴间笑得开心呢!”月桂沉下脸说。

月桂有一块多少年去不掉的心病,那就是阿多的来历。那年冬天,袁朴生把瘦得皮包骨头的阿多带回家,说是从孤儿院捡的。月桂第一眼就不喜欢这个孩子,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后来,果然有些风言风语刮进她耳朵里,说阿多是袁朴生的相好莫水蓉的遗孤。莫水蓉是这方圆几十里越剧戏班的名角,人长得是天生的水灵、妩媚。袁朴生是古蜀镇上第一号越剧迷,只要有莫水蓉的戏,袁朴生场场必到。台上台下眉来眼去的,知情人看在眼里,自然就当做了茶余饭后的谈资。月桂知道,幸亏当时她那当过几天乡长的老爹还在,袁朴生不敢放肆。要不然,还真不知唱出什么戏来呢!莫水蓉有个不争气的老公,早年也在戏班里,拉一手二胡,那也是绝活,号称江南第一琴;后来他抽上了鸦片,人瘦得像根竹竿,琴也拉不动了。有一天,人们在窑场背后的大水潭里找到了他,捞上来一看,面目模糊,人已经发烂了。

莫水蓉的死,则更蹊跷。据说,当年有个湖州的绸庄老板陈百万看上了她,要出八千银洋把她从戏班里赎出来,后来,价码出到两万,戏班老板动心了,莫水蓉也答应跟他走,可是,那陈百万交了赎金,莫水蓉却不明不白地得了一种急病,先是不会说话了,后来竟然一病不起,死了。

月桂一直怀疑,阿多就是莫水蓉的儿子。

袁朴生在一个平静的夜晚与刚放学的女儿碧云进行了一次谈话。最近,家里人都觉得,阿多像是得了什么毛病,整天神思恍惚,壶越做越差了。有一天他居然跪在袁朴生的卧房门口,声泪俱下地说他不会做壶了,袁朴生真正有一种灾难临头的感觉。难道,阿多真是像月桂说的那样,暗恋上碧云了?碧云的回答显然不能让他放心,前些日子她丢了一条丝绣的手帕,后来居然在阿多的作坊里找到了。她感到奇怪。袁朴生说出了月桂的猜测,碧云的态度却是否定的。在她看来,她和阿多,几乎和阿宝一样,是那种兄妹的关系,而且阿多是那样一个善良懦弱的人,按理他不会那样胡思乱想的。袁朴生说:“那么,那条手帕是自己长了脚,跑到阿多的作坊里去的?”碧云说:“可能阿多觉得那条手帕好看,他顺手就拿去了。开始我也奇怪,后来一想,自家人,一条手帕有什么呢?”袁朴生说:“要是阿多真看上了你了呢?”碧云大笑,仿佛父亲刚给她说了一个荒唐的笑话。但她答非所问地说出了一句让袁朴生大吃一惊的话:“这样下去,阿多会把我们家引到绝路上去!”

碧云的理由是,现在袁家全靠阿多的一双手,一旦他要撂挑子,咱家就没活路了;万一外人知道,咱也没活路了。实际上,袁壶这块牌子已经塌了,一家人等于生活在悬崖上。与其这样,还不如另谋生路呢。

至于感情上的事,怎么可能呢?碧云说她顶多就是把他当阿哥看啊!

门一下子就闩死了。袁朴生还想帮阿多说几句什么,但他想不出什么词来。

本来,女儿的婚姻大事他有权做主。但内心里有一种潜伏的力量在左右他,不让他坚持而选择了妥协。

没想到,碧云能把所有的事情看得那么清楚。看来,女儿家读点书,真不是坏事。至于另谋生路,他不是没有想过,壶界是个江湖啊,荡尽半生血本占得鳌头,在高处呆久了,怎么下得来啊!

碧云说:“爹,这壶王你也做够了,就让别人去做吧,有什么稀罕?不就是捏泥巴做壶吗?咱们离开这里,回无锡乡下种地去。”

袁朴生沉下脸,这话太刺耳了,他不能接受。袁壶像一座塔,经年垒石,堪称根基牢固,森严而不可侵犯,多少年的八面雄风,难道真的就毁于一旦了吗?

可是说到底,他的手残了。而阿多最新做出的壶,实在太令他失望了。那还是壶吗?简直是烂草鞋!

“阿多啊,告诉袁伯,心里到底想点啥?”袁朴生用一种几乎哀求的口气问阿多,“你倒是说啊!”

“我……”阿多又扑通跪下了。

“说吧,好孩子,说出来,只要袁伯能做到的,都会依你。”

“当真?”阿多像一个皮球一样蹦了起来。

袁朴生突然明白了。阿多那瘦弱的身体里,确实埋藏着烈焰一样的东西。当阿多抖抖索索地说出碧云两个字的时候,袁朴生感到了那烈焰在突突地直蹿。他一阵晕眩,身子差点趔趄着倒下了。

“袁伯!”阿多急忙上前扶住他。

“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碧云的?”半晌,袁朴生缓过一口气,沉沉地问。

阿多埋下头,声音嗫嚅:“不晓得。反正,我做壶的时候,只要看到她的笑脸,只要听到她说话的声音,我就蛮开心的,手里就蛮有劲的。”

“当真?”

阿多抬起脸,眼里有着点点的泪光。他认真地点了一下头。

袁朴生呆住了。这分明是一双恍若隔世的眼睛啊。水蓉,是你的眼睛么?清澈,妩媚。那些缱绻的永生难忘的时光,一齐变作无数飞快的箭镞向他射来。

当初,如果不是他那当过乡长的老丈人警告他,如果再和那女戏子来往,就破他的脸相,他一定会娶她的。后来发生的事,决非他心肠歹毒,而是那个虞郎中下药太猛了。

“水蓉……他梦呓般地喃喃道。

“袁伯,你说谁?”

“哦不,阿多,袁伯是想起了……一些旧事。”

接下来的谈话,就变得不那么艰难了。阿多甚至获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酣畅的叙述快感。原来,他对碧云的相思,已经是刻骨的了。其实,只要碧云能在他作坊里多呆一会儿,给他烧一壶茶,他做的壶准保不差;如果碧云能对他说一些话,哪怕是随便讲一些家常话,然后,像一只乖猫一样在一旁看他做壶,那他做的壶,就是地地道道的袁壶了;再有就是,那个夜校的梳着分头的李先生,凭什么天天要送碧云回来啊?难道,他阿多不能去夜校接她吗?

袁朴生几乎就被感动了。他不得不承认,这一次谈话唤醒了他的一根沉睡了多年的神经。这个卑贱的孩子,他长大了,不管你承不承认,他是莫水蓉的儿子,他身体里,流的是莫水蓉的血啊。天意,天意!摇摇欲坠的袁壶、袁家,如今竟然靠莫水蓉儿子的一双手撑着。

袁朴生突然觉得,把碧云配给阿多,并无太大不妥。相反,阿多从此就真的是袁家的人了。一切都天衣无缝,袁壶还是袁壶,它衰不了,更倒不了。

那股潜伏的力量,顿时烟消云散了。

仿佛渺茫间出现一条生路,一下子展现在眼前。

晚上在枕头边,袁朴生把自己的心思跟月桂说了。起先,月桂的反应异常激烈,好像天很快就要塌下来;在她看来,这个恶毒的主意比一朵鲜花插在牛粪里还下贱一万倍!如果她手里有一把刀,她会立刻把那个来路不明的小杂种杀了。不,她连鸡也不会杀,怎么会杀人?但是,既然袁家要出事,总要有人去死的,那就她去死好吧。她宁愿去死,也不愿看到这个恶毒的主意变成事实。

袁朴生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训斥月桂。他变得非常耐心,讲出的一番道理不仅实用,也颇有远见。阿多自从得了相思病以后,就再也做不出壶了,你就是真的把他杀了,有什么用?你有袁壶吗?如今西门寿到处放风,说袁壶完了。他恨不得要取我性命呢!因此,只有先依了阿多,让他做出好壶来,袁家才能渡过难关。

“要不然,我袁朴生就金盆洗手,退出壶门,回无锡乡下种地去。”

这句话居然管用。壶王固然不是豪绅,无权无势,可在江南一带也是个人物。尤其在古蜀镇上,说到袁壶王,谁不跷大拇指?月桂不敢想像,回乡下种地,那是什么样的日子。

这一夜,袁朴生堪称是和风细雨。但月桂始终寸步不让。快到天亮的时候,月桂才终于有了一些松动。让碧云待阿多好一些是可以的,但绝对不能谈婚论嫁,甚至,连碰也不能让他碰。袁朴生疲倦地笑了,女人就是女人,她们不懂得,男人是要靠女人滋养的。有了女人,男人才更像男人呢。

碧云有点奇怪的。爹要她待阿多好些,譬如,经常去他的作坊里,给他沏壶茶,陪他说说话,若是阿多熬夜做壶,就给他做点夜宵。爹说这些的时候,娘在一旁居然不吭气,只是表情有点怪怪的。往常,说到阿多,娘总要泼点冷水,说几句闲话的。碧云不明白的是,阿多又不是客人,为啥要这样待他?爹的语气有些迟疑,好像是说,只要你真心待他好,他就能做出好壶来。

阿多做壶的好坏,跟自己有什么联系呢?碧云是感到有点滑稽的。在她看来,阿多就是自家的一个兄弟。跟夜校的李先生在一起,那是有心跳、有潮起潮落的,脸上总是火烧火辣的。阿多呢,不一样,她给他沏了一壶茶,还给他说一些夜校的新鲜事,她心里是像一潭静水,没有半点波澜的。但她发现阿多的脸,慢慢地像块红布了,两只眼睛呢,有好多火星在冒出来,有点吓人的。她坐在他的对面,浑身都不太自在。她问他,做壶是不是特别没劲,所以壶也做不好了?阿多有点惶然,不知如何回答。碧云就觉得他还有呆的一面,反而是可爱的。又问:“你壶做得再好,也是袁壶,不是阿多壶。你这辈子就甘心做一个枪手?”

阿多说:“碧云你不该这么说的。”

碧云说:“我说的,不是实话么?”

阿多说:“我能做壶,是袁伯给我的造化。”

碧云说:“你不要这样说,我爹又没有教你。”

阿多说:“袁伯养活我一条命呢。”

碧云认真地看着他,说:“你心里,真的有感恩么?”

阿多点点头。

碧云说:“那为啥你的壶越做越差了?”

阿多突然冲动地说:“我……想你!”

碧云咯咯咯地大笑起来。

阿多一把抓住她的手,“碧云,我是认真的!”

碧云觉得他的手好烫,使劲挣脱了,说:“你要真想女人,我就替你在夜校里找一个。我们那里,美女多呢!”

阿多瞪大眼睛说:“仙女我也不要,我就要你!”

碧云敛了笑,正色说:“阿多,这是不可能的。你再这样胡闹,我就不理你了!”

阿多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我……做不出袁壶了,碧云……”

碧云慌了,赶紧扶起他,说:“不要这样,阿多,快起来啊!”

阿多终于从地上爬起来。他眼尖,袁伯已经站在作坊门口了。

“阿多,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要动不动就跪!”袁伯皱着眉头说。

碧云走了。袁朴生说:“慢慢来,心急喝不了热白粥啊!”

阿多似懂非懂地点头。他心里知道,碧云不喜欢他。或者说,碧云只把他当哥哥。他把自己关在作坊里,攥紧了枣木搭子,死命地捶泥。作坊在乒乒乓乓的山响中颤抖。一切都在晃荡之中,仿佛世界被颠倒了。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浑身汗水,瘫了似的仰躺在地上,泪水滚过他瘦削的脸颊,在他的脑袋下湿成一片。

恍惚间,有轻轻的脚步声。阿多的心竖起来,他闻到了一股香气,是青葱和胡椒的香气。一口小砂锅,氤氲着热热的汤味,在他的面前荡漾开来。一双月光一样的眸子,一点点地,把小小作坊的每一个角落都照亮了。

是碧云,水一般漫过来的声音:“不许再胡闹了,起来吃点东西吧!”

心,就像屋檐下的冰凌,顿时被融化成春水了。

“碧云,你包的小馄饨真好吃。”阿多呆呆地看着她说。

“那你就多吃点啊。”碧云坐在阿多对面,双手托腮,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她轻轻地笑了。

“我要天天吃你包的馄饨。”阿多得寸进尺地说。

“吃成一个饭桶啊?”碧云突然沉下脸说。

阿多茫然地看着碧云。

碧云抿嘴一笑,说:“若是饭桶,就更做不出好壶了,是么?”

阿多的脸涨红了,说:“我不是饭桶!”

碧云说:“不是饭桶,就做一把好壶给我看看。”

碧云的话像重锤一般,在阿多的心头敲打着。

阿多痴痴地看着她,说:“碧云,你坐在那里,就像一把好壶。”

碧云唾了他一口:“油嘴滑舌!有本事,自己做把好壶出来啊!”

说完,碧云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心头的那柄重锤,又狠狠地敲击起来。仿佛有一扇门,迟疑地闪开一条缝,透进一缕光亮,那光亮如烈焰,熊熊地炙烤着他,让周身的血脉贲张。

手,像着了魔似的,突然有感觉了。

突然他像一头冲出囚笼的猛兽一样扑向泥凳。双手抓起一团泥,高高举起,又重重地砸向泥凳。脑子里,有一柄硕大的壶,呼之欲出。那壶,似碧云的曲腰,圆脸,那双十指尖尖的手,托着美人的粉腮;那水银一样的目光,照亮了作坊的每一个角落。

“碧壶。是的,碧壶。”阿多喃喃地说。

袁壶又登场了。

是最新的款式,碧壶。大红袍泥,宽口,弯流舒展似粉颈;壶体丰腴。让人赞叹的是那壶柄,似少女细腰,盈盈一握,玉润珠圆,怎么看都觉得窈窕可爱。

原来,袁壶王春心未泯呢,如此佳构,若非艳遇,何以春心萌发,造一柄红颜之壶呢?那衰弱的老迈之身,是怀旧,还是怀春呢?

世道变,袁壶亦变呢,这老东西,遇上狐狸精了?

壶界的议论,如春日飞絮,纷纷扬扬,似有若无,但全都飞进袁朴生耳朵里了。

阿多终于缓过劲来了。袁壶又渡过了一个难关,但跟以前比,阿多却不是那么容易驾驭了。对于袁壶,他突然变得兴趣不大。他想做自己的式样。他那碧壶,分明是对碧云的相思之作,壶确实做得素肌玉骨,气韵淋漓。但风格已经脱离了袁壶,在袁朴生看来,壶中显露出的一份滋媚,暗示着阿多从未展现过的性情。那份风骚与执拗,与当年的莫水蓉何其相似啊。

他有一份莫名的担心。往后,他要小心翼翼地对待阿多了。

是的,阿多说话声音硬气了,走路跟以前也不一样了,脚步生风,虎势腾腾。

有一天,阿多从窑场回来,脸红红的,浑身一股酒气。袁朴生说,你怎么喝酒了,和谁一起喝的?阿多舌头有点大,含混地说出一串名字,其中居然有西门寿。袁朴生吓了一跳。说以后不许在外面喝酒!要喝也在家里喝。阿多朝他看了看,居然没有称是。

阿多也觉得,自己跟过去不一样了。袁家靠他养着呢,他就是袁壶呢。他喜欢穿补丁少一点的衣服,喜欢喝那种纯酽的米酒,喜欢看漂亮的姑娘走路。阿多觉得,原来男人长大了,想要的东西是蛮多的。

有一天他路过龙吟客栈的时候,水仙姨娘就站在门口看着他。他就低低地唤了她一声姨娘。水仙亲热地拉着他的手,要他进屋里坐坐。他犹豫着,心里打鼓。袁伯早先嘱咐过他的,不要到龙吟客栈去。他问为什么?袁伯总是说,你还小,有些事情,你不懂的。但他心里知道,水仙姨娘待他是好的,逢年过节,总是私下里托人给他捎点好吃的,大冷的冬天,还给他送过棉袄。

阿多还是跟着水仙进屋了。他一点也不知道,这个平常的下午对他有多么重要。原来水仙姨娘早就盼着他来呢,她反复地说,阿多你是大人了,有些事情该让你知道了。后来,她从一个油漆剥落的柜子深处取出一个布包,确切地说,是一件水红的戏袍,打开它,阿多看到的是一个镶了银边的镜框,一个泛了黄的迟暮美人,在镜框里安静地朝他笑着。水仙姨娘在一边幽幽地说:“磕头吧,阿多,这就是你娘。”

阿多不由自主地跪下了。耳边是水仙姨娘游丝一样的声音。这声音要把他带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那些模糊的年代,人事,纠葛,悲欢,与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强加给他,说所有这些都与他的前世今生有关?他有一种本能的反感。他只想知道,照片上的这个漂亮女人,真的是他亲生的娘吗?

后来水仙姨娘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阿多有点耳鸣。恍惚间,他跟着水仙姨娘出了龙吟客栈的后门,沿着狭窄的观音巷向西走去。正是清明时节,五彩的纸钱在深巷的街檐下,招魂一般地摇曳。落寞的深巷里,还有一点丁香花的气味,伤感地飘逸。阿多心里知道,他人生中一个重要的时刻到了,他想像那是一个长满青草的荒坟,里面是一个被人们遗忘的故事,是一个永远被埋葬的故事。他心里有些害怕。他不想知道太多,他扛不动那些故事。他也不需要那些故事。但是,水仙姨娘有一种偏不罢休的意思,她两片薄薄的嘴唇是会讲故事的。但她把阿多领到一个几乎被汹涌的荒草湮没的坟头前,只是泪眼婆娑地讲了一句话:“你娘死得屈啊!”

阿多的身体里,慢慢注入一种迟钝的痛感。按照水仙姨娘的说法,他的母亲莫水蓉并不是病死的,她活得太累,是因为和袁朴生的私情。袁朴生并非不想娶她,而是惧怕月桂那当过乡长的老爹。他不肯撒手,也不准别的男人跟她近乎;水蓉倒是动了真情。这样不明不白过了几年,最后她确实是想离开他,离开这里,到湖州去唱戏了,但决不是外面传说的那样,被什么陈百万收买了。风声一起她就病倒了,一个可疑的事实是,她吃了虞郎中的药,竟然不会说话了,从此一病不起。为了这事,水仙拿了药方,去镇上的百祥药房询问过。药房里一口说药方没问题。水仙当然怀疑那虞郎中背后的人是袁朴生,听水蓉说,为了她要去湖州唱戏,袁朴生曾经和她大吵了一场。水蓉死后,袁朴生找到水仙,说让阿多去袁家吧,这是水蓉生前托付给他的。袁朴生还拿出水蓉在病床上写下几个歪歪扭扭字的字条:阿多,跟袁。水仙确认那是水蓉的字,但总觉得话没说完。而袁朴生声泪俱下地说,他会待阿多好的。但他要水仙先把阿多送到孤儿院去,然后他会出面,把阿多领回家。这个永久的秘密,简直像袁朴生的一把壶那样严丝合缝,找不出一点毛病。可是,水仙姨娘说,他忘记了人心是不死的。这坟上,每一棵青草都会说话的。

后来阿多就在娘的坟前躺下了。他真的听到了青草在说话,开始像燕子呢喃,后来就像唱歌了。对,唱诗班,管风琴。跟镇上教堂里的歌声一模一样。

“袁伯,我家不欠你什么了。”阿多喃喃地说。

夏天一过,秋风就一日日地紧了。西门寿叫徒弟来传信,请袁朴生吃螃蟹。古蜀镇上,据说只有两个人能把吃完的蟹壳拼起来,拼成一只完整的蟹。一个是袁朴生,一个就是西门寿。他们吃蟹,跟常人不一样,有专门的工具,一共八件,人称“蟹八件”。西门寿有一套从南洋带回的蟹八件,是考究的银器,非常精细,据说是用一把古壶换的。那八件,分别是钎、斧、叉、镦、剪、镊、锤、匙。名堂是蛮多的。古法说,吃蟹的时候,先把蟹放进荷叶盘里,用锤具把整个蟹的各个部位敲打一遍,再劈开蟹壳,剪下螯和脚,分别用钎、叉、镊夹出蟹黄、蟹膏和各部分蟹肉。吃蟹时,先吃斗,再吃箱,最后才吃蟹脚和螯,每吃一部分,先要舀进爵内,再用匙盛上作料,一点一丁地品尝。这样的吃蟹,真是精细的手工活了,就是在一旁看着,也是一番享受呢!

袁朴生接到西门寿的口信,心里就打鼓了。往年,总是他请西门寿,今年,人家主动出击了。他想起了一个人,虞郎中。现在只有找他,看看有什么柳暗花明的高招。

虞郎中腿勤,说来就来了。他知道袁朴生的脾性,凡是重要的话,大凡只说一半,另一半的意思,就要你自己去想了。袁朴生说话的时候,虞郎中就一直盯着他的右手看。袁朴生要说的那一半还没说完,虞郎中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但他还得装傻,要不,袁朴生会不高兴的。虞郎中希望袁朴生能高兴些,他一高兴起来,说不定能赏他一把壶呢!

其实今天袁朴生的话说得非常直接明了。“西门寿这个兄弟啊,人不坏,手艺也好,就是嘴有点损,最近在外面呢,话有点多,其实也没什么,无非是说我不会做壶了。这一次请我吃螃蟹,也是好意,决不是什么鸿门宴哪,他这个人好热闹,肯定会请些人来看我们如何吃蟹,要是袁某人的手不利索了,僵了,使不了蟹八件了,不能把吃完的蟹壳镶起来,完好如初了,他就高兴了,嘿嘿,袁某人出洋相之日,就是西门寿得意之时哪!”

虞郎中听得脸上浮起一层冷汗,不知如何回答。而袁朴生已经把右手伸到他的面前。说:“虞先生,你我兄弟多年,这一次,你一定要帮我!”

袁朴生的话里有弦外之音,但虞郎中不敢点头。他捧起袁壶王的这只手,认真地看了看,五官不由地收紧了,如一枚核桃壳。虞郎中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这是袁壶王的手么?虞郎中简直不忍目睹。

“你早知道的,这只手残了!”袁朴生脸色发暗,沙哑地说。

“你是壶王,谁的手都可以残,壶王的手万万不能残啊!”虞郎中情绪激动。

袁朴生说:“天意啊!”他朝外叫了一声阿多。门开了,阿多捧着一个红木匣子进来了。

虞郎中的眼睛亮了起来。

啊,袁壶。像一轮羞涩的新月,饱满,圆润,俊朗,清新。

袁朴生说:“这是我最近的新款,名字就叫新月壶,虞先生若是喜欢,拿去泡茶吧!”

每次赠壶,袁朴生用的都是这种轻松、调侃的口气。

虞郎中激动得简直要趴下。他在江湖上混了几十年,只有袁壶能让他趴下。但,这还是袁壶么?袁壶王的手,已经残得像一根柴火棒了。

虞郎中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阿多。这个平时看似委琐的小帮工,人突然就长开了,有些相貌堂堂了。以他一个江湖郎中的眼光看,阿多站在那里,就像一棵松,吃饱了露水阳光,那气场是何等的充沛;一双眼睛像被泉水浸过,黑白分明;亮得耀人呢。

虞郎中突然就有些开窍了。

袁朴生叫阿多出去。接下来他有一些提问,他很关心西门寿的身体。在他的印象里,西门兄弟的肠胃好像有些畏寒,最近是不是用过什么药?他又告诉虞郎中,西门寿的蟹宴是在后天晚上,鸿运酒楼。无论如何,西门兄弟的这份情,他总是要领的。虞郎中着急地说那你的手,怎么能用蟹八件呢?袁朴生哈哈大笑起来,说有虞先生帮忙,他一点也不怕的。虞郎中听了,不由瞪大了眼睛。袁朴生说:“以虞先生的聪明,该知道这两天应做点什么,总不该让西门兄弟闲着吧!”

虞郎中明白了。虚汗又出现在他的额上。他说:“我……我是个郎中,可再不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袁朴生笑了。袁朴生一笑,虞郎中就懂了。

“人活一世,总有些坎,脚抬起来,不就迈过去了么?”

袁朴生说完,就站了起来,有送客的意思。说:“虞先生回去养壶吧,我这里还有些上等普洱送你,泡新壶是再好不过了。”

两天以后,袁朴生慨然赴约。他在鸿运酒楼等了半个多时辰,也没见着西门寿。后来,是西门寿的一个徒弟来了,说师傅本来好好的,下午突然就腹泻不止,这蟹宴,只好改期了。

袁朴生连声说没事,关切地问起西门寿的病情,说赶紧让虞郎中去看一看。那徒弟说,师傅这几日不太舒服,虞郎中昨天已经来看过了。袁朴生哦了一声,说回去告诉你师傅,年岁大了,不要那样逞强了,人要知命才是。又说,螃蟹么,寒物呢,从今往后,他也不吃这玩意了。

阿多心里老是堵得慌,是因为碧云对他的态度总是若即若离。虽然,碧云给他包的小馄饨还是那么好吃,但碧云对他说起话来,总是不咸不淡的。给他送夜宵的时候,碧云把盛馄饨的小砂锅轻轻放下,说趁热吃吧,就旋开身走了。有一天夜里,阿多干活入了迷,时辰都忘记了,鸡叫了两遍,他还在作坊里做壶。是碧云睡意惺忪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飘忽:“阿多,怎么还不睡觉啊?”他抬起头,碧云掌着一盏玻璃灯,火光里闪烁出一件水红夹袄,随意地披在她肩上。在夜光里散发着妩媚。她站在作坊门口,怔怔地看着他。他腾地站起来,走到她面前。“碧云……”他呻吟似的唤了一声,碧云的身影重叠着,仿佛一个幻影。但碧云的声音是那么真切:

“快歇手吧阿多,鸡都叫两遍了。”

阿多周身的热血沸腾起来,他一把抓住了碧云的手。水一样温软的手。

“碧云,我……”

碧云甩开他的手,一点也不犹豫:“阿多你不要这样,有些话,我们今天就说开了吧!”

阿多脑子清醒了些,他有些尴尬。

碧云坐在他对面的一只陶凳上,蜷缩着像一面钟。碧云说她半夜里睡不着,是因为有心事。这心事,有时像一朵花那样开着,满世界都是清馨的;可有时候,它又像一块石头压着她,喘不过气来,这样的日子,已经很长了。

碧云说她心里有了一个人。她迟疑着不肯说出那个人的名字。阿多脱口说,是夜校的李先生吧?碧云惊诧地看着他,说你怎么知道?阿多的喉咙口有些堵。他眼前有无数的金星,碧云也看见了,啊,那么多的金星在阿多眼前飞舞,好像要把阿多湮没。碧云觉得阿多像一棵被狂风吹得摇摇晃晃的树。她心里害怕,可是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后来,阿多在碧云缓缓的叙述中平静下来。那个夜校的李先生,不就是认得一些字么,不就是个梳分头的小白脸么,不就是会献些小殷勤么?那么容易地,就把碧云的心给摘走了。是的,阿多现在知道了,碧云的心早就飞走了。她的眼光是那么飘忽,像风,像风中的柳絮。

碧云的问题是,收获了爱情的李先生希望带着她回到浙江余姚老家去成婚。李家的祖上,在余姚算是书香门第。家中尚有几十亩薄田,还有一个织布作坊,可资耕读传家。毕竟,古蜀镇夜校那点菲薄的薪水,总是让一个满腹诗书的男人囊中羞涩。李先生终于知道,要成家立业,还真得回老家去。而碧云虽然爱她的李先生,但她舍不得这个家,特别是当下,父亲的壶王地位实际上已经岌岌可危。阿多呢,情绪又阴晴不定,他的单相思愈益严重,内心的病,谁也医不了他。靠他做枪手来维持这个家,维持父亲的名声,在碧云看来是太危险了!而阿宝又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人,这个家就像一条到处漏水的船,正被巨大的危机所笼罩。

过些日子,李先生会到门上来正式求婚。碧云估计父亲是不会同意的,他跟她吹过风,要她待阿多好些,她知道那不仅是为了稳住阿多,最好,是她嫁给他,这样就真正把阿多控制住了。这个主意让碧云有点恶心。已经识了不少字的碧云是有自己的主见的,她爱的是李先生,不是阿多,阿多和阿宝一样,只是她的哥哥。

碧云的这些心事,像涓涓的溪流,慢慢汇聚成汹涌的波浪,在这样一个凉秋的午夜,差一点就把阿多给湮没了。许久许久他被一个巨浪甩到岸上,在碧云后来的叙说中,他慢慢变成了一尊泥塑。他的眼睛里一点光亮也没有了。他觉得自己的心像一堆烂稻草,虽然被火烤着,四处冒烟,但那熏炙的烟味呛得他几乎要窒息。

“为什么你要喜欢李先生呢?”憋了半天,阿多艰难地问道。

“阿多,这是说不清的,人跟人好,都是缘分。同船摆渡,还要修五百年呢!”

“我要打断他的腿骨!”阿多突然恶狠狠地说。

碧云断然说:“那你打我吧,打死我也没关系。”

阿多突然站起来,走到泥凳前,抓起一个壶坯就往地上摔。

碧云一动不动地说:“摔吧,全部摔破了,我才高兴呢!”

阿多又抓起一个壶坯往自己的头上砸。

碧云两行清泪挂下来,哽咽着说:“壶破了,家也一样。”

第二天,阿多跟袁伯说:“我没指望了。”

袁朴生两个眼袋像金鱼一样鼓着,叹口气说:“她那个倔性子啊,我说了半天,她居然从袖子里拿出一把剪刀,要死给我看!”

三年一届的壶王评比又要开始了。

有消息说,这次评比,不分光货花货,只评一个壶王。窑场上就议论开了,这不是明摆着让两个壶王火并么?谁都知道,袁朴生和西门寿本来就不和,这一次,两人只怕要拼个鱼死网破了。

阿多那天在窑场上听到评比壶王的消息,心突然一紧,脑子里嗡了一声。别人在说什么,他一点也听不见了。

他坐在龙窑坡道边的一只陶瓮上,看着西边的落日一点点地沉下去。他仿佛看到了袁伯那张难看的脸又在抽搐。壶王比赛,有现场制作这一关。如此,袁壶怕是真的要露馅了。他以为自己会和袁伯一样揪心,但胸膛里,竟意外地升起一阵从未有过的轻松。他替自己害怕,左右看看。窑场上正忙乱着,没人注意他,但他背心里已经湿了。远远地看到,那西门寿又站在窑头上,举着一把壶,大声嚷嚷着什么。好像这熙熙攘攘的壶界,已经被他踩在脚下了。其实……其实那西门寿的壶,名声虽然山响,但瞅得多了,也就那几下子。什么花货?俗货才是。用袁伯的话说,那花,是瘌痢头花。没什么想头。在他看来,西门寿的壶,也就是瞅个热闹,这个像南瓜,那个像西瓜,一眼鲜。要说壶的器型、工艺、神韵,都不能和袁壶相比。

袁壶?现在的袁壶不就是他阿多么?他的心突然又紧了一下。

要是他阿多站出来,敢拿自己最得意的碧壶跟西门寿比,一定能把西门寿比下去。

可是,那怎么可能呢?就像咸鱼不会在水中游弋一样。阿多胡思乱想着,刚进家门,就把窑场上的消息跟袁伯讲了,果然,袁伯的瘦脸仿佛又收缩了许多。沉默了半天,他问阿多,你是怎么想的?

阿多只是摇了摇头。

这天的晚饭破例有酒。菜碟里,居然还有阿多爱吃的猪头肉和平时不多见的刘麻子烧鸡。袁朴生说:“锅里还有青鱼粉条呢,在窑上忙乎了一天,累了,多吃点啊。”

阿多心里奇怪,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袁朴生看了他一眼说,中午有客人来了。

阿多这才发现,靠墙的长台上有一些叠起来的礼包。他心一沉,问谁来了?袁朴生迟疑了一下说,哦,来了两个浙江客人。

阿多又朝那些礼包瞅了一眼,突然就什么都明白了,那个浙江佬来提亲了,怪不得,碧云这几天一直在忙着什么,打扮得像过年似的。他扫了一眼桌子,什么猪头肉、刘麻子烧鸡、青鱼粉条,都是那浙江佬吃剩下的东西!他突然一点胃口也没有了。满满的一碗烧酒,他一仰脖子就灌下肚去。胸膛里,顿时有一团火在乱窜。他并不知道,他猛然站起来的神态把袁伯吓了一跳。接下去,他们的对话就变得非常艰难了。

“碧云终究是要嫁人的。”袁朴生斟酌着字眼,尽量用平缓的口气说,“她如今,也算是识字的人了。爹妈做不了她的主了,再说,她和你八字也不对……”

“我要喝酒!”阿多的声音像闷雷似的,他抓过酒瓮,倒了满满一碗,张嘴就灌。

“碧云说,她一直是把你当哥哥的,你就把她当妹妹吧。”

阿多闷着头不说话,又灌酒。

“酒会伤人的,阿多!”袁朴生喉咙里像卡着一口痰。

“会伤人的东西多着呢,反正我是丧门星!”阿多恶狠狠地说。

“阿多,你要听话,男子汉么,千万不能为了女人……”

“那不见得!”阿多突然冷笑了。

月桂端着一锅热气腾腾的汤进来,她看到了一张几乎不认识的脸。那是阿多么?她愣在那里打了一个哆嗦。

“阿多,天下好女人多的是。我已经托了人给你做媒,女方是镇上麻糕店柳老三的女儿美凤,人长得不比碧云差。”袁朴生声音微弱,几乎是哀求的口气。

“我想去死!”阿多咬牙切齿地说。

“去死吧,河里又没盖子!”月桂忍不住咒道。这个小赤佬,来路不明的野种、瘪三,从来都是低声下气的,突然就反了?竟敢用那样蛮横的口气说话。她恨不得把喷吐着热气的小砂锅砸在他那突然昂起的头上。

“月桂,你出去,这里没你的事!”袁朴生喝道。

“冲我发什么狠啊?今天索性把话说开了,这野种到底是什么来路?”月桂稳住神,开始发力。她选择了一个审视者的角度,像一张蓄满力量的弓。

“没有我这个野种,你们喝西北风去!”

仿佛一句咒语,有万箭穿心般的力道。顷刻间黑色双翅漫天飞舞。咒语啊,原来它一直就潜伏在他心中,自己却浑然不知。他看见袁伯的脸变得惨白,眼睛却血红,几乎要喷出火来。

“滚!”袁朴生拼尽全身力气吼出裂帛般的一声。

阿多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像一个被点燃的炮仗,蹿出袁家大门,他真不应该在巷口撞上碧云。她大概刚送走余姚来的客人,脸上还残留着兴奋的红晕,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想拦住阿多,但分明是被他撞了一个趔趄。然后她惊讶万分地看到阿多变成了一头被烧着了尾巴的野牛在横冲直撞,这不但是她,而且是巷子里所有目击者的感觉。

那天傍晚下了一场雨。在密匝的雨幕里,阿多像一个游魂,他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最后他筋疲力尽,瘫倒在葛家龙窑背后的一座废弃的老窑里。酒精已经从他的躯体里蒸发,逃跑得全无踪影。这个时候,神志变得特别清醒。他知道自己已经闯下大祸,内心里,时而泛起一种煎熬般的难受;时而又涌上一阵从未有过的解脱的快感。天像墨一般黑,风一阵一阵,刮得铁紧。隐隐地,老远的地方好像有人在唤他的名字。心像风信一样竖起来,啊,是碧云在呼唤他;再听,又似是幻觉。他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走到窑口,那声音复又响起,听来更觉真切。他的心一时又怦怦地跳得混乱。葛家窑方向,似有影影绰绰的灯火,那一定是碧云打着灯笼在找他。一阵报复般的快意,兼杂着暖热的丝丝缕缕,绞绕于心。

阿多再次躺下来的时候,心里已经拿定主意。就算碧云找到这个窑口,他也不会出去,坚决不出去。经受了大伤的心,需要自己舔血。这废弃的老窑仿佛一个温暖的怀抱,抚慰着他笨重而发抖的躯体。一缕潜光自窑头落下,似在慢慢游移;像一个知情的精灵扮着鬼脸,阴险而诡秘。

阿宝从无锡回来了。人们看到他身后跟着一个细皮白肉的女人,穿一双声音蛮响的高跟鞋。他们从小镇的青石皮路上走过去,引得许多人观望。古蜀镇上的人是见过高跟鞋的,但这里的女人都不穿那种看上去很不稳重的东西,那双水红的高跟鞋发出的声响,很快就被街坊们窃窃的议论湮没了。阿宝后来有些恼,是因为他对家里发生的事情并无多少心理准备。或许他以为,当他带着未婚的洋气的周小姐第一次踏进家门,是应该受到隆重欢迎的。周小姐是他大姑夫的侄女,自小在上海长大,是无锡一条很大的弄堂里的西施级美女。阿宝到无锡大姑妈家玩,就跟周小姐熟悉了,其实呢,他跟周小姐都知道,这是大人们的安排。周小姐和大宝一样喜欢玩,喜欢看戏,喜欢睡懒觉,所以他们接触后,温度很快升高,两个月下来,已经有些烫手。阿宝一直认为,家父是江南壶王,家底也堪称殷实,在周小姐面前是拿得出手的。他还给父亲写了一封信,说自己很喜欢周小姐,虽然那封信错别字比较多,但意思非常明确,他要娶周小姐。并且呢,最近要把周小姐带回古蜀镇,跟家里人见面。但一进家门阿宝就觉得很没面子,父亲躺在床上,横竖是起不来,他甚至连眼睛也不想睁一下。母亲也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热情,被打了霜一样。碧云的笑容简直像装出来的,手脚那样迟钝,给周小姐做的那碗水浦蛋,蛋黄都浦出来了,周小姐的表情告诉他,她非常的失望,什么壶王,不就是捏泥巴的么?她非常地不喜欢那些黑乎乎的紫砂老壶,她喜欢咖啡,包括盛咖啡的那些明亮雅致的玻璃器皿。可能阿宝在她面前吹过一些牛,她以为阿宝家有许多用人,有很高大的宅子,有专门的厨师,出门是应该有黄包车的。看戏应该坐在包厢里。可这些全都没有。第一天吃晚饭的时候,阿宝的母亲给了她一只银手镯,说是祖传的宝贝。她瞄了它一眼简直不想去接,这个老式的发了黑的东西,上面不知积累了几个世纪的污垢和细菌呢。原来周小姐家里开着一个诊所,她从小就特别讲究卫生,那样一种家传的洁癖,让周小姐非常的清高。显然她从跨进这个家门起,就闻到了一种衰败的陈腐气息。这样,阿宝在第一天晚上就接到了周小姐的警告。她不可能嫁到这个寂寞的灰头土脸的小镇上来,除非阿宝的父母给他们一笔钱,在无锡城里买一套带院子的房子,否则她要重新考虑和阿宝的关系。

阿宝很快就知道,原来这个家里发生的一切都是由阿多的出走造成的。该死的阿多简直就是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他只要在外面说一些关键的话,那么,愤怒的壶迷就会把袁家包围起来,袁壶就变得像尿壶一样狗屁不值。从此,袁家的人就会像过街的老鼠一样抬不起头。

阿宝真后悔,当初要是不让阿多替他完成父亲布置的那些作业,阿多就永远只是一个挑水劈柴的帮工。这样说来,是他成就了阿多呢。这个贼坯,要是有一把刀子,阿宝恨不得杀了他。

那天夜里风雨大作,袁家的人在这样一个阴晦的深夜围坐在一盏美孚油灯下,谁也说不出一句话。碧云从来就是一个有主意的人,是她先打破沉寂,说大家不要怨恨阿多了,她相信阿多总会回来的。他现在还不肯回来,那自然有他的道理。对这个家,他是有功的,她无法想像,要是没有阿多,这个家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她再次建议这个家还是搬到无锡乡下去,离开这里,越快越好。壶王什么的,让别人去做吧。

袁朴生则对虞郎中传来的消息非常在意。有人看到西门寿和阿多在窑头上喝酒了。阿多喝得烂醉,舌头都大了。后来人们还看见他在西门寿的两个徒弟的搀扶下,进了西门寿家的大门。如此说来,阿多岂不是要投奔西门寿了?袁朴生认为,哪怕阿多去投奔太湖里的湖匪,也胜过投奔西门寿。

月桂恶狠狠地拿出一个扎满针头的小面人,说这个杂种怎么不出门一跤跌死?怎么不喝水一口呛死啊?

碧云一把抢过那小面人,摔在地上。“妈,亏你还吃素念佛,你这样做,不是杀生么?”

她的情绪有点冲动,眼睛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心里则有一份隐隐的沉痛。如果不是她拒绝了阿多,就不会发生现在这样的事,这个家至少还能平静地运转下去。如今,这个家已经为她和李先生的爱情付出代价了,虽然她真的并不爱阿多,但内心里,却因了阿多的一份执着而感动。她决定和李先生商量,推迟婚期,她要在这个家里留下来,和大家一起共渡艰难。

后来阿宝吞吞吐吐地向家里人公布了周小姐开出的账单,她不喜欢住别人住过的房子,最好呢,是在无锡城内的黄金地段买一块地皮,然后按自己喜欢的式样造一幢小洋房,她并不是不懂得节约的道理,但以她这样的身价,总不能和江南壶王的儿子在贫民窟里生儿育女吧?然后她给了阿宝一个基本数字,两万大洋。这不多的,完全没有包括紫檀家具和花园里的一些比如喷泉、假山、鱼池、凉亭等等设施的费用。虽然她没有应邀参加这个危难时刻的家庭会议,但她似乎能感觉到这个家庭目前的难处,她叮嘱阿宝,万一不成,千万不要和家里人顶牛,如果一时拿不出那么多现金,可以用江南壶王的壶来顶,她虽然一点也不喜欢紫砂壶,但她知道,至少在无锡地面上,老爷子的壶还是比较坚挺的。

阿宝的叙述显然没有周小姐策划的那么周密。说了半天,他就是反复地要钱。袁朴生已经没有暴跳如雷的力量了,但他额头上的青筋根根暴起,表示着最强烈的愤慨。这个周小姐是他本家姐夫介绍的一个远亲,原先一提起来总是如何如何的端庄贤惠。虽然,脸面身架还看着顺眼,可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开口就要钱的东西呢!居然还想在无锡城里造别墅,她以为他袁朴生是开金矿的?恨只恨阿宝这死皮,居然完全被她牵着鼻子走,而对家里发生的事情置若罔闻。

他告诉阿宝,家里没有钱,也没有壶,家里现在除了艰难,什么也没有!如果周小姐真的看中袁家的儿子,那就委屈下嫁到古蜀镇来,和我们一起吃萝卜干!

阿宝显然被父亲的态度激怒了,爱情的酒精把他的头颅烧得温度很高,什么狗屁壶王啊?连两万大洋也拿不出。在他童年的记忆里,不止一次地看到有人用金条换父亲的壶,那时候,家里三天两头吃火腿、烧鸡和鳖鱼,那倒是真像吃萝卜干一样随便呢。

既然谈不拢,既然没有钱,阿宝觉得在这个家里连一分钟也呆不住了,他觉得家里发生的这些乱糟糟的事情,跟他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况且周小姐半夜里还着了凉,她一直在抱怨这里的一切,包括碧云的越来越不友好的目光。然而她又不肯放弃阿宝,毕竟他是个性情中人,懂得生活,会体贴人。再说阿宝是独子,老爷子一旦翘辫子,什么都是阿宝的。急什么呀?她决定提前撤回无锡,阿宝当然得听她的。第二天的早晨,他们仓促地打算走,悄悄地、不跟任何人告别地走,他们觉得这样才显得悲壮。他们在走出家门的时候发现台阶上躺着一个人,这个人蓬头垢面,像一条狗一样蜷缩成一团。阿宝的皮鞋差点踩到这个人的乱草一样的头发。起先阿宝以为是一个饿毙的乞丐,可是走出几步路,他突然发现这个人有点面熟,他终于看清那是阿多,他停下了脚步,觉得事情有点蹊跷,阿多不是出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躺在这台阶上又是什么意思?这个时刻让他做出一个正确的判断和决定真有点难,因为周小姐在催他快走,偏偏这时候,开往无锡的早班轮船拉响了它的第一声汽笛。

阿宝对自己最后做出的判断比较满意。既然阿多像一条流浪的狗一样回来了,就什么事情也没有了,牛吃草,鸡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阿多天生是贱命,他只配给老爷子代工做壶。他阿宝不一样,他是富贵命,是江南壶王的儿子。他应该和周小姐在无锡城里享福。

虞郎中给阿多配的药,碧云已经熬了第三天了。

阿多还是在发烧,天昏地暗地说胡话。那些苦胆一样的药,被碧云一口一口地喂着,阿多喝下去,有时还吐出来,折腾了几日,就是不怎么见效。

以碧云的眼光看,阿宝突然走了,阿多突然回来了,虽然这一惊一乍,把父亲弄得魂魄不定,但在内心的深处,父亲还是安稳下来了。父亲见到阿多蜷缩在台阶上的那副情景,真像见到自家走失的孩子回来了,竟难得地红了眼圈。碧云心里突然想起母亲早先的嘀咕,说不定阿多真和父亲的什么人有瓜葛呢。

碧云服侍阿多,忙得直团团转,但她心里是愿意的。那药汤在水汽里沸着,好像煎熬着她的心。她熬药的时候,父亲就站在药罐旁,看着那蒸腾的汤汽发呆,心事全挂在脸上。月桂妈妈见了,总是板着脸,示威似的,恨不得把那药罐踢翻。那个被碧云打碎了的小面人,又被她用糨糊粘了起来,嘴里整天神神叨叨的,不知说些什么。半夜里,父母的房里经常传出低沉的吵骂声,碧云知道,那还是为了阿多。有一天夜里,碧云正喂阿多喝药,昏睡中的阿多突然抓住碧云的手,怎么也不肯放开。那手好烫啊。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从碧云心头迅速划过,但就那么一瞬间,箭一样飞离而去了。

虞郎中的药,阿多服了四天才有点见效。虞郎中说,阿多是久郁重寒,伤及本里,须慢慢排毒料理,不可用霹雳手段。这天午后,虞郎中又匆匆来访,他带来了一些不好的新消息,袁朴生听了,内心里又翻江倒海,连坐也坐不住了。虞郎中说,上海杜老板手下的那个余先生,又悄悄地到古蜀镇来了。这一次,余先生下了轮船就直奔西门寿家,原来杜老板要给蒋委员长造一柄壶!那蒋委员长,就是当今的皇上啊!据说蒋委员长亲自在江西指挥剿共,鞍马劳顿,日夜辛苦。江西出好茶,杜老板送委员长一柄壶,一可品茗,二可珍玩,三呢,也有个意思:委员长治共匪,如玩小壶一般轻而易举。嘿,杜老板拍马屁,真是恰到好处。

如此说来,那余先生什么都知道了,竟然连个照面也没打。势利啊,他袁某人还没断气呢。

还有一个消息,据说千真万确,阿多已经通过西门寿,报名参加壶王比赛。

袁朴生的脸顿时就黑了。

虞郎中提醒他,这两件事情连在一起,已经在古蜀镇上悄悄传开了。

一股恶气,从袁朴生的胸中升起。他突然觉得,那壶王的牌位,已经让人一脚踹翻,这个人还不是西门寿,而是阿多。这个孽障,竟然还有脸回来!

颤巍巍地,他迈进阿多住的阁楼,碧云正俯着身子给阿多喂药,看样子阿多精神好多了,脸上已经有了些光泽,眼睛也亮了许多。

碧云说:“从明天起,我就不喂你了,你自己喝药好么?”

阿多温顺地说:“好的。”

碧云瞪了他一眼,说:“以后可不能这样耍小孩子脾气了啊!”

阿多低声说:“晓得了,再也不敢了!”

袁朴生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袁朴生冷笑了一声,说:“阿多啊,你的壶艺已经十分了得,还回来干吗?”

阿多嗫嚅着说:“袁伯,我错了。”

碧云说:“阿多已经知错了。”

袁朴生突然发作道:“你少插嘴!”

他扬起手,把碧云手中的药罐打翻了。

碧云愣在那里,像一座雪雕一样。

阿多从床上爬下来,跪在地上,说:“袁伯,你打我吧!”

袁朴生怒不可遏地说:“你不是已经报名参加壶王比赛了吗?你还回来干什么?”

阿多抬起头,惊恐地说:“袁伯,我没有,真的没有啊!”

袁朴生狠狠踹了他一脚,他体力虚弱,没站稳,趔趄着摔倒了。阿多爬起来扶他,被袁朴生推开了。

接下来,是阿多断断续续的忏悔。其实那天,他酒醒之后就后悔了,可他一直不敢回来。那西门寿是找过他,问了他许多话,可他一句也没有乱说,请他喝酒的事情是有的,但他最终没去。就是在窑上喝了一回酒,那也是和许多窑工在一起,西门寿送来了酒菜,还敬了他一碗酒,别的可真的没有。至于报名参加壶王比赛,那更是没影的事情,他阿多无论如何是不可能那样做的。

按照阿多的说法,那些像毛毛雨一样若有似无的流言飞语,都是别人杜撰的,那西门寿,想当唯一的壶王,都快想疯了。

那天阁楼上的动静,虞郎中在楼下听得一清二楚。袁朴生从阁楼上跌跌撞撞地下来,虞郎中赶紧迎了上去。他给袁朴生把脉,那脉,怎一个乱字了得啊。于是手忙脚乱地开了药方,让碧云即刻去抓药。袁朴生这一副病体,似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有些事情要赶紧办,有些话,也得赶紧说了。

首先,虞郎中对于阿多的一口否认持怀疑态度。前几天他在观音巷里遇到了莫水仙,这个龙吟客栈的老板娘,嘴巴像刀子一样厉害。莫水仙的消息真是灵通八达,她不但知晓上海来的余先生直接去了西门寿家,还知道那是给当今的皇上造壶,这事,据说连县长也嫉妒呢。她甚至还话里带骨头地警告虞郎中,做郎中这一行,若是缺德,死后要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她是不是听到什么了?虞郎中不敢肯定。但他觉得,眼下阿多的存在,是问题的关键。若是阿多不泄露天机,那西门寿何以如此猖狂?

多年来虞郎中心里有一个结。他的这个结,连着袁朴生的一个结。十多年前,因了一件事,他们就在一条船上了,之后,谁也下不来了。虞郎中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一旦袁朴生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在古蜀镇不但没有立锥之地,还可能弄出什么性命交关的事来呢。

除了力劝袁朴生下决心,他没有别的办法。

那一刻袁朴生的心被虞郎中的三言两语搅得太乱。仿佛一只古瓶,突然被拔了瓶盖,里面久蓄的一股气,在拼命地往外蹿。

袁朴生痛切地感到,那样艰难的选择,竟然又放在了他的面前。

虞郎中把一小包东西放在他面前。那眼神,语气,表情,都跟当年一样。

可怜那水蓉,喝了放有黑色粉末的药汤,竟然就一病不起,最后撒手归西了。可袁朴生当时的意思,只是毁了她的嗓子,不再让她唱戏而已。那仅仅是虞郎中的技术失误么?事后虞郎中再三辩解,说其时莫水蓉已经病入膏肓,大限已到,他的那些药粉决无致命的毒效。

开头那几年,袁朴生不知多少次偷偷地跪在水蓉坟前,把自己滚烫的脸,贴在那冰冷的石碑上,泣血一般地忏悔。可是后来,他就再也不去水蓉的坟上了,那种灵魂的煎熬,痛及肺腑,让每一个毛孔都不得安宁。但时间长了也可以麻木的,那麻木无异是一种解脱。袁朴生把自己的躯壳留在了水蓉的坟边,精神则重生,那就是后来的壶王袁朴生。

骨子里,袁朴生太爱这个壶王的牌位了。皇帝一直可以当到驾崩,他为什么不能当个终生的壶王?只可惜人心不古,像西门寿之辈,早就在挖他的墙角了。所以,阿多的那些解释,绝对不能让他放心。

他宁肯相信虞郎中的话是真的。

曾经想过,不当壶王,便没有了尊严,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但他现在知道,无论如何,他是当不了壶王了。退一万步说,若是让西门寿抢了去,他倒是不怕了,胜败乃壶家常事嘛,他自有退路;但如果真的是阿多报名参加壶王比赛,那他就彻底崩溃了,古蜀镇上谁都知道,阿多只是袁家的一个帮工。如此,袁壶王的一世美名,将变成壶界的一个笑柄。

他想起了阿多说过的一句话:“没有我这个野种,你们喝西北风去!”

当时阿多的神态,真够得上狠毒。这不是一句普通的气话,而是积郁已久的毒誓般的话语。

傍晚的时候,月桂回来了。她脸上挂着霜,一进门就说,西门寿的徒弟在外面放风,说这次壶王比赛,西门大师没有对手,要有,也决不是袁朴生,而是他家的那个帮工……

虞郎中凑上来说:“我的袁壶王啊,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相信呢?”

月桂发现,袁朴生的眼睛里,突然掠过一道雪亮的光,那么骇人的光,瞬间闪过就消失了。

夜里,袁朴生对碧云说:“早点睡觉吧,这几天累了。”碧云嘴上起了泡,脸色憔悴,说:“熬完这罐药,我就去睡。”袁朴生说:“这药我来熬吧。”语气平和。碧云一怔,看爹的脸上,怒气似乎消了许多。她想和爹说说话,想劝劝爹,不要上西门寿的当,他要当壶王,就让他去当好了。她希望爹能明白,阿多真是一个老实厚道的好人,他的手那么巧,壶艺已经非常了得,不能就这样埋没了他,终究要给他名分的。她壮着胆子把这些话全说出来了,爹怔怔地看着她,说:“碧云啊,你不是说不喜欢他吗?”碧云说:“这和喜欢是两回事。人总要讲公平,讲良心吧。”爹若有所思地喃喃道:“公平,良心……”碧云说:“爹,你怎么了?”爹看了她一眼,掩饰着什么,说:“没什么,你去睡吧,这药我来熬,呆会儿,我想和阿多说说话。”

在升腾的汤汽里袁朴生有一种飘然欲仙的幻觉。他把虞郎中留下的那包粉末撒进药罐,那些粉末舞蹈般地扑进沸腾的药汤里,争相释放着晶莹的光泽。袁朴生在药罐里看到一张变形了的脸。像他自己,又像阿多。他讨厌这张脸,反胃般的恶心。他端着药罐费力地爬上阁楼,阿多的床空着,人不见了。他的心颤抖了一下。这贼骨头,跑了?

隐约地,楼下的作坊里有响动的声音。

袁朴生出现在作坊门口的时候,阿多并不知道。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遇到一个老者,指点他做壶,那壶泥,呈酱汤色,如老禅入定一般沉雄。壶做到一半,老者不见了,只剩下一张斗笠。阿多死命一叫,醒了。周身大汗。那壶,还新鲜着,在脑子里活蹦乱跳。阿多就爬起来,他要把脑子里的壶唤出来,一坨泥,在手上转着,在泥凳上跳跃着,仿佛着了魔,它还没有变成壶,但它已经仙气毕现。阿多几乎要跳起来,这是一把怎样的壶啊,大拙大雅,宝气盈盈,凌虚太空,雄浑千古……阿多喘不过气来,这壶,戏法一般变幻着,时而重若千钧,时而轻若鸿毛。阿多举不起它,它却将阿多举起来,转盘一样旋将起来。

袁朴生在门口看得呆了。

阿多?不,那不是……水蓉么?

甩动的水袖,轻盈的台步,眼角的怨恨,眉梢的风情……

对视。电闪雷鸣的瞬间。世界消失。

“朴生,看见我了吗?你的心,怎么发黑了?那黑乎乎的,是你的心吗?”

袁朴生摇晃了一下,软软地倒下了。那罐冒着热气的药汤,滚到他的脚边。“水蓉,你说得对!”他艰难地爬起来,端起它,伸到自己嘴边,喝下一大口,喘息着说:“水蓉,我看见你了。”

他拼尽力气,把一罐药汤喝了下去。

酣畅,痛快,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充斥着惬意。多少年没有这样的感觉了。虞郎中,谢谢你,这样才是成全我啊!

渐渐地,水蓉的眼睛,变成了一把壶。旋转的壶。一个人在朝他走来,这个人叫他袁伯,这个人说,袁伯我做出一把神壶了。

“神壶?”他喃喃地说着,“老子没有做完的壶,让你们去做吧!”

像一头作最后挣扎的苍鹰,袁朴生纵身跃起,向黑暗中的墙角撞去,在沉寂的深夜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十一

给袁朴生送葬的队伍很长很长。

不光壶界,古蜀镇上能走动的人都出来了。还有那些壶迷,从四面八方赶来了,古蜀镇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西门寿来了,在袁朴生的灵牌前长跪不起。据说,他要求给袁壶王抬棺材,被碧云谢绝了。他自己,还写下一副挽联:千里吊君惟有泪,廿年知己不因壶。懂字的人说,那字是瘦金体,笔笔力透纸背。

人们没有见到虞郎中,据说他在袁朴生出事的那个夜晚,连夜离开了古蜀镇。

上海的余先生也专程赶来了,他代表杜老板,送来了一个最大的花圈和一笔不菲的唁金。

袁朴生的灵柩,送回无锡乡下安葬。

半个月后,壶王比赛在古蜀镇如期举行。在碧云的鼓励和陪同下,阿多作为最后一名参赛者,以一件现场制作的新款“神壶”,战胜了西门寿的“蟠桃献寿壶”,夺得新一届壶王称号。

阿多去了无锡乡下,在袁朴生的坟前,焚烧了壶王奖状。对着坟头,他说今生再不做壶了。他要袁伯原谅他的决定。从此,古蜀镇再没有阿多这个人了,他要一个人去浪迹天涯。

碧云去了余姚李先生家,得知李先生在家乡已经娶过一门媳妇。原来李先生的爱情是掺了水的。她不愿意做二房,断然离去。遂又回到古蜀镇,陪伴月桂妈妈。

阿多知道了碧云的事情。他突然决定不走了。跟往常一样,他每天起来挑水、劈柴、做壶。终于有一天,当着阿多的面,月桂摔碎了那个扎满针头的小面人。阿多跪在她面前,双泪长流地叫了一声伯母。

阿宝结束了和周小姐的浪漫爱情,回到了古蜀镇。他的脑子可能受了点刺激,别人跟他说话的时候,他的表情看上去有点呆。见了年轻女人,嘴里还喃喃地说着什么。知情的人说,阿宝真是可惜了。

阿宝回来的那天,阿多和碧云去轮船码头接他,古蜀镇上的人说,看那阿多和碧云亲热的样子,真像一家子啊。

那天,阿多认真地对碧云和阿宝说:“袁伯没做完的壶,我都要做出来。阿宝,你就跟我做壶吧!”

碧云笑了,笑得满脸泪花。

2008年11月2日知竹草堂

2008年12月21日改定

责任编辑谢欣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徐 风 期刊:《当代》2009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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