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恩男,1966年出生于湖南湘西,苗族。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湘西州作协理事。2004年以来在《小说月报》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70多篇。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寻找诗人夏天》。先后获得过“沈从文文学奖”等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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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当年到酉县赴任代理县长相比,落选后的陈默到陇水县就任宣传部长的气氛就要冷清得多了,只有市委组织部长胡建设一个人去送他上任。欢迎会上,陇水县头头脑脑倒是来得整齐。县委书记董嵬,县委副书记、县长林之风,县人大主任张伯仲,县政协主席安若山,常务副县长戴伟等在家的领导都来了。宣传部来了两位副部长,一个叫龙永寿,是常务副部长,还一位叫罗兰,却是一位女同志。胡建设说,市委决定陈默同志到陇水县担任县委常委,宣传部长。陈默同志是以正处级来任这个宣传部长的,级别上要比部分副县级的同志高一点,这是特殊情况。陈默同志政治坚定,党性强,有很强的工作能力,这些,我就不多说了。希望在座领导,支持他的工作,形成合力,把陇水县的经济工作抓上去。也希望陈默同志认准位子,放手工作,为陇水县经济社会发展做出贡献。
胡建设说完后,县委书记董嵬首先讲话表示欢迎。董嵬说话的时候,陈默听得很仔细。董嵬虽然说得滴水不漏,但陈默还是觉得他有所保留,光强调加强领导,没有半句提及要让陈默同志有职有权之类的话,按说这类表态性语言,是一个县委书记在欢迎会上要说的,至于说过后,是否真的让你有职有权,只有天知道了。陈默就想,看来自己在酉县做的一切,确实让一些人对自己产生疑虑了。现在官场上大家都高喊着反腐倡廉,事实上谁也不希望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有一个所谓英雄。有人甚至认为有正义感的人是刺头儿,惹祸精,因此对这些人是要敬而远之的。
县长林之风,人大主任张伯仲,政协主席安若山等都作了表态性发言,无非是重复董嵬的讲话。然后是欢迎宴会,虽然是迎接新到的县委常委、宣传部长,但大家却都把焦点集中在胡建设的身上,一窝蜂地跟在胡建设身边。喝酒的时候,大家都围着胡建设上,弄得胡建设头大,说,你们都敬我酒做什么,搞错了对象嘛,今天的主角是陈部长。大家这才回过头来敬陈默酒,董嵬首先端了酒说,陈部长,你在市委办的时候我们就见过面,当时就觉得投缘,想不到还真转到一起来了,这一杯酒,权表欢迎之意。陈默连忙站起来说,董书记,谢谢您的关心,我不善饮,只能略表心意,小啜一口,这样吧,我敬您,以后还请多多关照。董嵬就笑,说,陈部长客气了,一起工作就是缘分,来,喝了。
县长林之风比较霸蛮,端着酒杯,摇摇晃晃走了过来,一只手搭在陈默肩上,说,陈部长,俗话讲感情深一口吞,感情浅舔一舔。虽然对你的大名我也久有耳闻,却从来没有机会和你共饮一杯,这杯酒可得喝了哦。陈默就笑,说,我确实是不善饮,酒量不行,县长还是饶了我吧。林之风就说,陈部长,我是个粗人,只知道一点,酒品如人品,喝酒都不脚踏实地,以后我们还怎么配合?陈默听了,心里就有些反感,心想看来林之风平常是有些霸道的,怎么就把喝酒和人品挂上钩?那以后还怎么配合,显然就有威胁的味道了。陈默无奈,只得干了杯。
接下来张伯仲和安若山也来敬酒,两人都不霸蛮,这一关也就轻松过了,安若山一敬完,分管意识形态的县委副书记彭一民端着酒杯走过来,笑吟吟地说,陈部长,我们是老同学,现在又是一条战线的,以后打交道的机会多了,我来敬你一杯。彭一民和陈默早就认识,那年《楚西日报》办了一期通讯员培训班,陈默和彭一民都是县委办副主任,又都是学员。培训班结束后,两人还有联系,陈默只知道彭一民后来下乡里当乡党委书记去了,想不到八九年后,彭一民竟然升了县委副书记。陈默笑着说,多年不见,如今又在彭书记领导下工作了,以后还请多关照。彭一民大笑,说,陈部长,以后我们就一起搭伙吃饭吧。说着,见大家正围着胡建设闹腾得欢,周围没人注意,就悄声说道,这酒能喝多少就喝多少吧,我不逼你,等下不要早睡了,我们来个秉烛长谈。
龙永寿和罗兰笑着走过来,说,部长,我们也敬您一杯吧,您以茶代酒也行。陈默就笑,两位副部长是在关照自己。他也就顺坡下驴,笑着说,还真的有些酒意了,今天先以茶代酒,下次再和你们喝酒。龙永寿笑着说,听说您要来,房间已经给您安排好了,直接可以入住。罗兰插嘴说,您的房间是我们部里的几个女孩给装饰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陈默就笑,自己还没有到陇水县,部里就已经把房间弄好了,这是他始料不及的,看来,当了领导的好处还真是多了去了的。当下道了谢,说,太麻烦你们了,花费多少,到时候你们开个发票,从我的工资里面扣。
宴席散后,胡建设提出要马上回楚西市去。董嵬挽留说,胡部长您老人家再怎么也要住一宿啊,我们还想再请您对我县工作作重要指示呢。再说天已经晚了,路上也不安全。胡建设说,我在这里你们得陪,你们难受,我也难受,不如回去的干净。大家就像听到一个超级幽默一样笑了起来。董嵬笑着说,你老人家一定要留下来住一宿,我们只不再敬您酒就是。我在这里把一把手的权威拿出来用一下,今天晚上到明天,除了我和林县长,还有组织部罗部长,任何人不准打搅胡部长,如何?
胡建设笑着伸出一个手指,点着董嵬说,你这个董嵬,你和林之风难道就不算打搅了?董嵬就像被宠爱着的孩子一样,涎着脸说,我们不是有工作向您老人家汇报嘛。
胡建设哈哈笑了起来,说,看来,不留下来,是过不了关呢。
因为胡建设决定留下来,大家就簇拥着他去了宾馆。陈默说,胡部长,您去宾馆休息,我就不跟去了,我得去安排一下住的地方。胡建设笑着说,你去你去,搬家先搬床,还是先把房间安排好,我有董嵬和之风同志照顾。
龙永寿说,部长,我们的车在门口等着,我们送你去房间吧。上了车,陈默就问,怎么要住在政协宾馆,政府没有招待所吗?龙永寿回答说,原来县政府也有一个招待所,后来承包给私人办,最后干脆就拍卖了,现在叫海滨大酒店。前些年,上面鼓励行政机关兴办实体,人大政协位置超脱,手脚也够快,很快就报了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培训大楼的项目,结果人大办了一个宾馆,叫代表之家,政协办的叫委员之家。代表之家离县委比较远一点,考虑到怕你上班不方便,就定了政协之家。
陈默说,住在宾馆里一天得多少钱啊,部里承受不起,过一向还是到外面租房子算了。龙永寿就笑,说,部长,你也太节约了,我们这么大一个部,管一个部长住宿都管不起?再说,您的住宿是财政管的,不要我们部里出钱。陈默说,不是那么说,能省就省吧。
不一会儿就到了委员之家。陈默的房间在三楼最尽头,是一个套间,重新粉刷了一遍的,窗帘是具有家居意味的乳白色窗帘。前面的客厅里放着一张大沙发和几个小沙发,沙发后面是一张世界地图,前面是一个玻璃茶几,上面摆着一束鲜花,一个烟灰缸。不远的地方是一台饮水机。房间里,崭新的双人床上被套卧单都是新的,散发着芳香。床头柜上摆着一盆几乎可以乱真的绢花。竟然连拖鞋都已经给预备好了。整个房间布置得温馨而宁静,既有家庭的气息,又有着一种浪漫情趣。陈默就问是谁布置的,龙永寿笑着指了指罗兰,说,罗部长的创意。罗兰脸微微地红了一下,说,部长是个文化人,所以我想把房间布置得浪漫一些,您一个人在陇水,肯定会想家,所以就把家庭因素也糅在里面。
陈默说,谢谢你们,其实我这个人随便惯了,你弄得太漂亮我反而感觉受拘束。
龙永寿说,部长,您才来,先休息两天,我给您送了些材料,放在书柜里,您抽空看一看,也好掌握一些基本情况。又请示道,您看什么时候开一个全体干部职工的见面会?宣传系统领导也要有一个见面会,时间还要请您定下来。
陈默笑笑,说,见面会不急着开,请你们从部里抽一个人这几天带着我走一走看一看,先熟悉一下情况。
两人走后,陈默洗了澡,刚想上床休息,想起彭一民说要来聊一宿的话,于是又脱下睡衣,穿戴整齐,在客厅里把龙永寿送来的材料翻看着,一边等彭一民。这些材料中,有陇水县志,还有一些经济工作会议的材料和一本县文联编的《陇水风采》。陇水县的基本情况和酉县差不多,真正的山同脉水同源,风俗人情也完全一样。只是陇水县面积大一些,人口也多了十来万。
陈默把一些重要数据抄到笔记本上,就没事可干了。陈默掏出手机来,却不知道要打给谁好,自从酉县落选后,他是整整闭关一个多月,连手机都关了。一个多月时间,他把自己关在家里,陪着两个月的儿子陈耿,看着儿子皱巴巴的小脸一天天地丰满,看着儿子渐渐地会寻着光源去看,渐渐地会张开嘴笑,心里也一天一天的安静下来,那当初的沮丧,愤懑,失望,也渐渐地淡去了。
直到有一天,市委书记张啸的秘书何必业找到他的家里,张啸由市长调任书记后,何必业也调了市委办,继续任他的秘书。何必业带来了张啸书记送的两幅卷轴,展开看时,是张啸那雄浑有力的字迹,第一幅乃是狂草: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第二幅: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陈默看了,不由得激动起来。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出自宋人方岳的诗《别子才司令》:“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自识荆门子才甫,梦驰铁马战城南。”表面上看,这诗中有一种消沉气味,似乎是安慰陈默。但陈默却从中读到了张啸书记的无奈,西晋时,羊祜制定平吴策略,屡遭掣肘,致使计划落空,因此叹道: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由此陈默就想,自己落选县长后,在对自己工作的安置上,张啸可能遇到了阻力,因此才用这句诗来表达自己的无奈。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则是李白诗句,表达了一种自信和进取。这两幅卷轴,既是对他的鼓励,也暗中蕴含对他保护不到的自责。
当天晚上,陈默去了张啸书记的家。张啸正倚在沙发上看书,见陈默到来,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自己泡茶。陈默给自己泡了茶,也给张啸续上茶水,然后在张啸面前坐了下来。
挺过来了?张啸微笑着放下书,说。
陈默点了点头,说,谢谢书记关心,您写的条幅我收到了。
你当初选择了揭开矿难盖子,就要想到这个结果。张啸说。我知道你会挺过来的。
是自己的不检点,给别人抓了把柄,辜负了您的期望。陈默坦率地承认,他知道,艳照事件后,妻子舒芳承认照片上的女人是自己,肯定是张啸的主意,他之所以能够较为轻松过关,也是张啸在后面做的工作。
生活小节当然要注意,但你落选的关键原因不是这个,是你触动了一些人的切身利益。张啸说。去陇水好好干吧,相信你不会因此消沉下去。宣传部长是个可进可退的位置,适合于你。你去后,你在酉县做的一切,可能会给你造成一些影响,让一些人害怕,会给你的工作环境带来一些不利,但这不是坏事,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嘛。
陈默沉默许久,说,我还是希望能够回到您的身边工作。
张啸笑了,说,陈默,在襁褓里是长不大的,还是去吧。你落选后,把自己关在家中已经很久了,陇水县那边几次问你什么时候去,再不就职,别人就会议论了。
陈默沉思着,墙上的钟时针正指向了深夜十二点。陈默想,彭一民是不会来了的,说不定,此时彭一民正在胡建设的房里,忙着巴结胡部长呢。
2
龙永寿安排部办公室主任黄明坤陪陈默下去调研,宣传部直接管理的单位不多,文化局,广播电视局,旅游局,体育局,一个巴掌摊开就数遍了。只用了一个星期,调研就算结束了。调研结束后,部里开了一个见面会,其实也就是欢迎会,欢迎新来的部长。宣传部所有的干部职工都参加了会。龙永寿介绍了几个部领导和老同志后,说,大家还是来个自我介绍吧。
大家推托了一阵,一个三十来岁很有风韵的女人就站了起来,说,我来自我介绍一下。陈默对女人天生的有好感,笑着用鼓励的眼神表示鼓励,女人说,报告部长,我叫麻慧,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办公室主任,简称社精办主任。
大家就笑了起来,几个年轻妹子勾了头窃窃地笑。陈默一愣,接着就明白了,心里不由得就升起了一种厌恶来。在一个欢迎新部长的会上,这女人来得如此粗俗,陈默有了一种被蔑视的感觉。
接下来自我介绍的是新闻干事陈引,这是个清清瘦瘦的年轻人,戴着一副浅度的近视镜,目光单纯。陈引说,陈部长来我十分高兴,我以前就拜读过您的小说了,我也喜欢弄点小说,苦无名师指点,您以后就是我的老师了。陈默就笑,说,你是真读过还是假读过呀,不是知道我要来了,就突击读一下吧?
陈引大窘,说,我还收藏有您的小说呢。陈默见他窘成这样,笑说,我等着拜读你的作品,不过,你是新闻干事,文学可是副业哟。
陈引激动得脸红红的,表决心似的说,我一定会摆正工作和创作的关系,请您放心。
大家都自我介绍后,龙永寿介绍部里的工作,说,今年部里的工作,除了宣传部的日常工作外,县里给我们一项重要任务,就是力争在省电视台举办的全省十大魅力县城评选活动中入选,树立陇水的对外形象,为招商引资打下坚实基础。
陈默以前只听说过CCTV有一个中国十大魅力城市评选活动,想不到省里居然也依葫芦画瓢,弄了个十大魅力县城。龙永寿叫办公室主任黄明坤把文件拿来,递给陈默,说,您才来,我想让您先休息几天,所以一直没有请您批阅。陈默接了文件,一看,是省委宣传部的文件,省里领导小组的组长是省委副书记,是够重视了。
还有一份市委宣传部的文件,与省里的文件一模一样,只是把省改为市,再把领导小组的人名调成市里几个领导而已,市委副书记刘方亲自任组长。省市两级都是副书记挂帅,难怪县委给宣传部下了死命令,要千方百计跻身进十大魅力县城中来。
陈默问龙永寿,我们县领导小组成立了没有?龙永寿笑着说,酝酿一段时间了,起草了一个草稿,还没有和县委办那头联系。我们初步考虑是和省市相对应,组长由县委副书记彭一民担任,您任副组长,成员除宣传部两个副部长外,加上财政局、文化局、广播电视局和旅游局等单位一把手组成,办公室设在宣传部,我充任办公室主任。
陈默点头,说,这个安排很妥当,文件草稿等下拿给我,我和一民副书记衔接。
龙永寿笑着说,行,我们原来还担心怕完不成任务,您来了,我们就有主心骨了。
这样谈着,欢迎会就变成工作会了,龙永寿介绍完了工作后,罗兰也作了一些补充。最后,龙永寿说,现在,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陈部长做重要指示。大家就热烈鼓起掌来。
陈默笑着抬起双手向大家拱了拱,说,谢谢大家,今天这个会,是欢迎会,也是一个工作会。刚才龙部长和罗部长都对当前的工作作了一些介绍,我不熟悉情况,不好说什么,但你们鼓掌了,我不说一下怕是过不了关的。
大家又鼓起掌来,陈默只好停下等大家把掌鼓完。自从当了代县长后,陈默在短短一年的时间得到的掌声几乎是三十多年来的总和。以前自己还不是领导的时候,工作很尽力,也有成就,却从来没有得到掌声。陈默就想,掌声其实是给职务的。有些人却因此自我膨胀,以为这些掌声是给自己的,是代表下面对自己的首肯,这其实是天大的笑话。
陈默接着说,组织分配我来当这个宣传部长,我心里是诚惶诚恐的,怕做不好,贻误了工作。全省十大魅力县城评比活动,刚才龙部长作了很好的部署,我完全赞成。这里,就具体的工作我谈几点意见,供大家参考。一是文件要尽快发下去。二是要有明确的分工,参评工作是项复杂的社会工程,我考虑,是不是分为几个小组,首先是材料组,负责申报材料的撰写;其次是影视图像组,负责采集剪辑和编辑我县的各个领导的影视图像资料,还必须弄一个高质量的专题片出来,现在是信息时代了,没有影像资料,就缺乏说服力。第三,要有一个节目组,从省市的评选方案看,参评要求有一台能集中展示当地民俗风情和社会发展的节目,这是重头戏,时间紧,要及时搞起来。第四,是宣传组,这个组我想由部里的报道组兼着,把电视台的记者和社会上的一些笔力硬的通讯员都纳入这个组,加强在报刊的宣传报道。当然,还应该有一个后勤组,这个后勤组长我来做,给大家当好总后勤。
大家又鼓起掌来。
散会后,陈默打了办公室主任黄明坤的电话,说,黄主任,请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不到两分钟,门就被轻轻地敲响了,陈默头也不抬地说了声,请进。门轻轻地推开来,黄明坤笑着走过来了,对着正在低头看文件的陈默问,部长,请问有什么指示?
陈默抬起头来,说,黄主任,今天虽然开了见面会,但我还是记不住大家,万一叫错人就不好了。请你把所有同志的档案给我拿过来,我看一下好吗?
黄明坤笑笑,说,对不起,部长,干部档案只有组织部有,单位只有基本情况。不过,现在组织部的档案都已经联网了,您进入组织部网页,输入名字,除了一些需要保密的材料外,基本情况还是可以看到的。
陈默恍然大悟,说,你看我这脑子。好吧,我自己去网上看看,你把同志们的花名册和手机号给我一份。
黄明坤走后,陈默立即打开电脑,进入到县委组织部网页,输入了麻慧的名字。陈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麻慧那句社精办的玩笑话耿耿于怀。
网页很快就打开了,展现在陈默面前的,是一张靓丽甚至妖冶的照片,陈默感觉自己被雷了一下似的,照片上的麻慧太漂亮了,那双眼睛仿佛随时都会伸出手来,把人的魂魄摄去。陈默想这一定是麻慧年轻时的照片,陈默这时发现,其实现在的麻慧也是很漂亮的,有一种成熟少妇的韵致。也许是自己对她那句粗俗的玩笑有了看法,以至于把她的美也忽略了。从麻慧的履历表上,陈默对这个女人有了一些了解,麻慧一开始是县剧团的歌唱演员,后来到广播局担任电视台播音员,再后来是有线电视台副台长,台长,广播电视局副局长,前年才调到县委宣传部任精神文明办主任。看了履历,陈默沉思起来,麻慧那张带着嘲讽和挑衅的脸又浮现出来了。
3
陈默给彭一民打了个电话,说,彭书记,我想向您汇报一下宣传工作,您看什么时候有时间?彭一民笑,说,陈部长要见面,我没时间也要抽出时间来呀,你来吧,我在办公室,来了我们也好好聊聊天。
彭一民的办公室在三楼,陈默到时,彭一民正伏在桌上不知在看什么材料,见陈默来了,笑着站起来迎接,说,失迎失迎。我刚好在看市委宣传部的文件,十大魅力县城评选活动那个,你就打电话来了。陈默笑着说,谢谢书记关心宣传工作,我正是为此而来的。两个人握了手,陈默在沙发上坐下了。
彭一民笑着说,对不起呀,陈部长,那天晚上本来是要来和你聊一个通宵的,但后来酒劲儿上来了,就没有再过来。陈默笑笑,说,幸亏你没有过来,要不然我还真陪不起你,那天我回到房间就撑不住了,基本上是人事不省了。
彭一民开始谈起工作来,说,陈部长,你本来就是一个文人,你来了,我们陇水的宣传就有搞头了。你到任之前,县委开了一次常委会,专门研究全省魅力县城的参评工作,董嵬书记的态度是明确的,无论如何都要跻身进十个魅力县城中去,不管采取什么措施。你来了,看能不能由部里先弄一个方案,我们研究一下后再下发?
我今天来就是向您汇报这项工作的,陈默谦恭地回答,工作方案部里已经弄了一个,我看了一下,基本可行,到时候再给您作详细汇报。我这次来,主要是想和你落实领导小组的事,按照省、市的方案,领导小组都是由副书记担纲,我们照着葫芦画瓢,这个领导小组组长非您莫属,您看?
彭一民笑了起来,说,现在的体制啊,不做事的倒是要挂牌子,做事的却不能挂牌子,这项工作主要还是要你陈部长去做呀,我看这个组长还是你挂了好。
陈默笑,说,我还是给你当副组长吧,你是县委副书记,你挂组长,很多工作也就好开展一些,比如向财政要点钱也会容易一点。彭一民大笑起来,说,我可要不到钱,钱这东西,还是常务副县长戴伟那支笔管用。这样吧,既然省里市里都是副书记挂名,我也不好推辞。我挂名组长,副组长你来挂,另外把戴伟也拉下水,挂一个副组长,他有钱呀。一正两副,格式上也对头。
陈默说,还是您考虑周全,把戴县长拉到领导小组里来,向他要钱时也就好办一些。您是不是先给戴县长打个招呼,我再亲自去找他一下?彭一民笑着答应了。
陈默找到常务副县长戴伟,戴伟很爽快地答应了,说,陈部长下的指示,岂敢不从?说起来,我头上的头衔就多了去了,几乎县里所有的领导小组我都沾了边。陈默就笑,说,你是财神爷嘛,中国所有的菩萨中,财神爷被拜得最多。戴伟就哈哈大笑起来,说,中国人对财的渴望最大,家家门上贴财神,户户神龛供公明,只怕全世界也只有我们这个国家了。
陈默说,这也是一种良好祝愿吧,我有一次去了一个财神庙游玩,看到一副对联颇有意思:颇有几文钱,你也求我也求,给谁是好?不做一点事,朝也拜,夕也拜,教我如何?看来纵是财神,掌握着天下财富也有为难的时候。
戴伟又是一陈大笑,说,别人只知道讨钱不易,却不知道施舍更加不易,就说我这个常务副县长吧,掌握着财政签字大权,在别人看来八面威风,但谁知道这其中难处,整天被追着屁股要钱,仿佛就是最大的债务人了,得了钱的,自然高兴,不得钱或者得的少了一些的,就要抱怨。
陈默说,这倒是的,俗话说一人难满百人意嘛。只是,日后这十大魅力县城的参评,银子怕不少花。
戴伟说,这个倒是没有问题的,你放心吧,参评全省十大魅力县城,是我们县里今年的重头工作之一,财政当然要大力支持。
从戴伟那边回到部里,龙永寿刚好在办公室,说,部长,正想打你电话呢,你回来了正好,省报来了一个记者,中午吃饭的时候请您去陪同。陈默笑着问,来采访什么的?龙永寿说,省报为配合省里的十大魅力县城评选活动,开辟了一个专栏,叫做县域风采,记者是来组稿的。
陈默说好啊,这是好事情。当下去了酒店,陈引已经在门外迎接了。见陈默他们到来,陈引说,罗部长和记者在包厢里等着。进了包厢,罗兰和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正在聊着什么,见他们进来,罗兰站起来说,部长来了。那年轻人也站了起来,陈默连忙说,快坐快坐。陈引就向年轻人介绍陈默,说,张老师,这是我们的陈部长。年轻人伸出手来,说,部长好,我是省报记者张昊,请多关照。陈默笑着和张昊握了手,说,欢迎你呀,张记者。
张昊说,部长,我把这次来陇水县的意图给您汇报一下吧?陈默笑,说,张记者客气了,你们记者是无冕之王呀,谁敢听你的汇报?大家就笑了起来。张昊说,我这次来,是想来摸一下陇水的情况,看看有什么可以报道的。我们的日报结合十大魅力县城评比活动,开了一个专栏,专栏开办以来,各地市县竞争非常激烈,都想在上面上些稿件,考虑到陇水县比较偏远,上的稿件不多,所以我就觉得有必要来一趟。
陈默笑笑,听出一点名堂来了。张昊的意思,专栏稿件很挤,他是来帮助陇水县来了。因为在杂志社待了几年,陈默对记者可谓熟悉。这些人拿着记者证满世界乱跑,其目的就是一个,到各处骗点钱,不如意就给你来一两个批评报道,把稿件传真到宣传部来,地方为了息事宁人,一般都会平衡一下。当然,这些记者也不会要太多的钱,不过万把块,大点的事三五万也就可以应付了。还有的记者来的时候说是为地方上做宣传,把你引上钩后,最后的意图也就暴露了,无非是拉一点收费版面。陈默想着,却不表露,笑着说,张记者对我们陇水很关心,非常感谢,这样吧,现在我们不谈工作,还是专心喝酒吧。
张昊就笑,说,行,我是要好好敬陈部长两杯的。陈默连忙说,一杯可矣,其可再乎?我酒量不行,喝了上脸。张昊就说,上脸好啊,脸儿红,喝一桶,脸儿青,喝半斤。喝酒脸红的人肝功能好,肾的排毒功能也好,解酒酶强大,所以醒酒快。
当下酒都斟好了,大家都没有喝,拿眼睛看着陈默。陈默这才想起,大家是等他发话呢。官场上规矩多,一桌人喝酒,只有一个中心,中心不发话,大家连酒杯都不敢端的。当下陈默端起酒来,说,欢迎张记者来我们陇水县指导工作,这一杯酒,为张记者接风。
大家就都举起杯来,向着张昊说,欢迎张记者,来,干杯。
第一杯酒干了以后,就是互敬了。张昊端着酒走过来时,陈默故意偏过头和罗兰说话,装着没有看见。对记者,陈默心里有一个尺寸,就是不即不离。这些记者都是人精,善于顺竿爬,如果不把握好距离,就要被粘住了。张昊走到陈默身边,说,陈部长,这次来陇水得到了县委宣传部的热情接待,我敬部长一杯,以表谢意。
陈默把酒杯沿往嘴唇上碰了碰,表示饮了。张昊又去敬龙永寿,龙永寿只啜了一小口,张昊就不同意了,说,龙部长干了吧,我们是老朋友了,这一杯酒还留着做什么?两个人推了一会儿,龙永寿无奈,只得干了。接下来张昊又敬罗兰,罗兰也不推辞,也喝了。陈引见张昊又倒了一杯,知道要敬他,于是连忙站了起来,端着酒杯过去,说,张老师,我敬你我敬你,你是我的老师,岂有老师敬学生之理?两人也干了。
吃了几杯酒,张昊就神侃起来,说,陈部长,我对您是仰慕已久了,当年您在《省委通讯》杂志的时候,我就知道您,也读过您的小说。不瞒您说,我也是写小说的,在《人民文学》也发表了一些短篇小说,只是,这些年文学不吃香,才金盆洗手了。陈默就笑,因为摸不透张昊的底,也不好说什么,笑道,能上《人民文学》,是很不简单啊。
张昊说,不是吹牛皮,当年我走到哪儿,文学女青年都跟到哪儿,每天收到的崇拜者的来信回都回不起,后来干脆就不开封了。
陈引听了,咂着嘴唇赞叹起来,说,张老师,我也喜欢写点小说,以后还请多指导。张昊说,行啊,如果有好的小说,散文,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下,我在《海风文学》杂志有熟人,我给他们的稿件,他们会重视的。又说,我已经过了理想主义的年龄,文学梦不再做了,陈部长弃文从政,真是明智之举呢。我干记者这行也不会久,以后也不免要走陈部长走过的路,省里一位主要领导已经向我承诺过了的,他会给我一个好位子。
陈默笑笑,张昊说出这种话来,已经不仅是一种自我陶醉,简直是一种愚蠢了,和愚蠢的人交谈,自己也不免要说一些蠢话,于是就保持沉默。但张昊喝了酒,却不甘沉默,傻笑着粘了上来,说,陈部长,有机会我给你介绍几个省里领导,现在这个社会,如果是寡妇睡觉上面没人,要升官简直就是妄想。我说起来您可能不相信,省委黄明书记对我是很好的,我曾经做过他的一次专访,就那一次,他就说我是他接触过的记者中最有才华的一个,我们经常见面,是跨行业的朋友,陈部长如果有时间去省城,我来给您牵牵线,搭搭桥。
陈默一笑,说,多谢张记者啊,有时间去省城,我会打你电话的。
张昊继续神吹海侃,黄书记这个人很爱才的,尤其是对文人很尊敬,如果能够得到他的赏识,前途就不可限量了。说起来,陈部长对这些都是懂的,想当年您在省里当编辑,短短几年就升了副处正处,如果没有一点政治手腕,是不可想象的。
陈默的脸就雾了起来,张昊有些太过分了,陈默当然不会否认自己混到现在这个地步是得到张啸的赏识和提拔的结果,但张昊却在大庭广众之中毫无避讳的说出来,还是令他不快。龙永寿连忙把话题岔开,说,张记者,这次你来陇水,想弄些什么素材?
张昊说,题材不是问题,就是没有素材我也能够造出一个来,这就是记者的本事,能无中生有,以小见大,能正面也能反面,亦正亦邪,记者是这个社会的无处不在的眼睛,也是这个社会无处不在的病菌,这是我总结出来的。
陈默微笑着,心里却充满了厌恶,勉强支持了半个小时,站起身来说,张记者,对不起呀,我还有点事要去办,不能再陪你了。新闻报道的事,你和龙部长,陈引他们联系吧,希望你这次来,能给我们参评十大魅力县城多发表一些稿子。
张昊站了起来,说,陈部长,请等一等,我还有事没有向您汇报呢。
陈默想,张昊这下是要把他来的真正意图说出来了,于是住了脚,笑着说,行啊,说吧。
张昊说,是这样的,陈部长,陇水县的经济社会发展很快,有着大量的典型,我考虑做一个比较全面的报道,最好是弄一个整版,有文字有图片,集束推荐,地毯似轰炸,这样更具有震撼力,你看如何?
陈默笑了起来,说,好啊,这就要靠张记者来努力了。
张昊说,没问题,不是吹牛,我写的稿子,在报社里是从来没有被枪毙的。只是,有一点下情,还请部长您恩准。
陈默大笑起来,说,什么恩准不恩准呀,但说无妨。
张昊流利的口舌却开始嗫嚅起来,说,是这样的,陈部长,按报社的规定,这样大的版面,需要一点费用。现在宣传报道竞争很激烈,我在这里表个态,如果这一期做好了,以后贵县的新闻上稿,我们会尽量倾斜的。
陈默又是一笑,不出所料,张昊是来拉专版的。陈默笑着说,张记者,这不就是有偿新闻嘛,中央三令五申禁止有偿新闻的。
张昊就窘住了,嗫嚅说,有点那个意思,当然,专版也不能说全是有偿新闻,再说,这完全是出于自愿。
陈默见张昊这个样子,心想这人估计当记者也没有多久,或者是弄这些事不多,却偏要装出一副老江湖的样子来,不由得怜悯起他来。自己原来在《省委通讯》时,见多了为拉彩版和广告无所不用其极的例子,那个时候,一本《省委通讯》,除了省领导的文章外,绝大部分稿子是要作者花钱才刊登的。当然,这些作者一般都是地方大员,这点钱也不要他们掏腰包,而且,有时候花钱还不一定能够挤上版面呢,为此,有一两年时间,常务副主编还出版了一个增刊,其实就是专门用于捞钱,后来被张啸发现,取缔了。陈默笑着说,张记者,这样吧,我真是要先走了,你和龙部长,罗部长还有陈引他们先扯一下吧,究竟怎么做,拿一个方案来,部里面研究后,再请示县委。
张昊原本以为没戏了的,见陈默这样说,不由得喜出望外,连连说,行行,我先和龙部长他们谈一下再向您汇报,谢谢部长。
第二天龙永寿来到陈默的办公室,汇报了一下专版的方案,陈默笑着说,记者们都这样,谁都来拉专版,一个专版几万到十几万元,不合算。龙永寿笑,说,这怕不行,张昊说他已经向董书记汇报过了,董书记是同意做的。陈默哦了一声,笑道,既然是董书记同意了,我也没意见,你们把稿件组织一下吧。
果然,下午陈默就接到通知,到县委常委会会议室开会。陈默去时,董嵬等人已经在常委会议室坐好了,正在那里谈笑风生,张昊也在,正一个劲地捧董嵬的臭脚。陈默走进去,在彭一民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问道,彭书记,今天的会是什么议程?彭一民就笑,说,你还不知道呀,不是要在省报上弄一个专版吗?董书记的意思,专版上要有常委研究工作的集体照,是通知大家来照相的。
陈默不觉失笑,近些年来报纸专版他看得太多了,几乎是一个模式印下来的,不是几个常委围着一张规划图纸指点江山,就是常委们围着一个椭圆形大桌子开会,当然画面正中的是县委书记,接下来依次排列。而且常委中也只能是县委书记有动作,比如左手捏着规划图,右手指向远方,仿佛一个正在指挥冲锋的将军一样,其他人则眼睛都看着那只手指向的方向,显示出班子铁桶般的团结。
两人正说着,就听见董嵬说,都到齐了?大家都坐吧,让张记者照几张相。大家就相互谈笑着到椭圆形的大桌前坐下,不免为排序进行了一番推让,董嵬当仁不让地坐了主席的位置,左手是县长林之风,右手人大主任张伯仲,接下来是政协主席安若山,县委副书记彭一民,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戴伟,组织部长,统战部长等。陈默忝列末位,排在他后面的就是县委办主任尹志杰了。
常委们坐好后,张昊就开始摆弄他的那台高级照相机,左左右右地跑了几个来回,找好了角度。也许是觉得摆着架势照相怎么也自然不起来吧,董嵬笑着说,今天虽然是专门来照一个领导会议的相片的,但大家都难得聚齐一次,还是讨论点什么吧,也自然一点。大家就哄笑起来。
县长林之风说,既然是为宣传工作把大家集中起来,我们还是议一议宣传工作吧。陈部长是不是把部里的一些具体想法说一下?
陈默笑着说,那我就来汇报一下吧,我虽然到部里上班已经两个月了,感觉还没有完全进入角色,汇报的可能不太全面,请常委们批评指正。接着,就把部里做的参评方案简略地介绍了一下,最后说,这次十大魅力县城的评比,除了经济指标之外,更是文化软实力的竞争。我们陇水县是边远地区,经济发展指标肯定和其他县城尤其是省城附近的中心县有较大的差距,因此,我们的想法是采取避实击虚的策略,硬实力我们没有优势,就从软实力上着手,把我们独特的临海城市的魅力打出去。
董嵬听着,点了点头,说,陈部长对这次参评全省十大魅力县城的宣传定位,我以为是准确的,我们确实不能和别人比经济指标,省城附近一些发达的县,一年的GDP相当于我们整个楚西市全市的总量,甚至还要高,和别人比经济,我们没有优势。
陈默笑了笑,表示赞同董嵬的话。又说,为了确保这次参评活动取得好成绩,我觉得每一个环节都是非常重要的,因为采取的是初选,复选和决赛似的比赛规则,我们要做好每一步工作,尤其是省电视台的评选晚会,进入最后角逐的县城都要在评选现场集中展示,非常关键,而这些展示,需要有专门的表演艺术团才行。我县的剧团因为经费问题,演职员长期没有得到更新,已经不能独立地排出一出哪怕只需要十名舞蹈演员的舞台戏,因此,我觉得是不是可以借这次参评全省十大魅力县城的契机,把县剧团重新组建起来。
彭一民笑着插嘴道,陈部长说得有理,我们县剧团现有的几个演员已经无法完成演出任务了,我有几次倒是遇见这些演员给别人婚丧嫁娶当吹鼓手。这些年群众文化工作越来越受到重视,人民群众对精神文化生活的需求也越来越强烈,因此,我也感觉到重组县剧团很重要,很迫切。
大家围绕剧团重组的问题热烈地讨论了一番,从各自的角度探讨了一下重组剧团的重要性。最搞笑的是统战部长王庆云,他说,我是搞统战工作的,统战工作联谊活动比较多,感觉重组剧团很重要,有时候开联谊会,也没有一台拿得出手的戏,实在是大煞风景。偏偏那些老头子有头有面的,却又喜欢看漂亮女孩子。因此我觉得重组剧团是必要的。他一说,大家全都笑了起来,县长林之风笑着说,那些老头子?我怕是你王部长心里惦记着漂亮女孩子吧?
董嵬见会议岔了题,严肃地咳了一声,大家又回到正题上了。
常务副县长戴伟这时提出来一个问题,他说,说起宣传工作,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我们陇水县黄土坪乡腊梅村出了一个新闻人物,一直没有能够引起我们的重视,但在外面的宣传却颇有声色了。这种墙内开花墙外香的事情,实在值得惋惜。
林之风笑着说,你是说那个覃嫂的事情吧。这事是有的,覃嫂是一个据说小学还没有毕业的农村妇女,她所在的村子,百分之八十多的青壮年都外出打工去了,把孩子留给年迈的父辈来扶养,这些留守儿童因为缺乏母爱,性格孤僻。覃嫂有感于留守儿童的问题,写了一个剧本叫《妈妈呀妈妈》,卖掉了家里的两头肥猪,花钱请了一个私人摄像,自己导演,拍出了一部电视剧叫什么《妈妈呀妈妈》,在农村引起了较强烈的反响。第一家报道这件事的是一家妇女报。后来,覃嫂干脆就办了一个农村留守儿童自强班,消息传出后,很多大学生志愿者都自愿来她的自强班任教。省电视台,别的地区的电视台,还有凤凰卫视都曾派人来采访,也找到我们县委宣传部,当时我们是有考虑的,觉得覃嫂没有师资条件,也没有办学的资质,因此我们做了一些冷处理。想不到,这事还真是越宣传越大了,上次中央电视台第四频道还对覃嫂有一个专访,听说还把她确定为今年感动中国十大新闻人物的候选人之一。
戴伟笑笑,说,林县长说的这些情况,我们都知道的。我的想法,对覃嫂的宣传,我们不能总是被动,县委要有一个态度。
大家就不再做声了,态度这个东西,不是谁都可以有的。于是大家就把目光盯着董嵬,准备听他的态度。
董嵬说,今天这个会开得很成功,大家对宣传文化工作做了研究,对于我县将来的宣传工作有着很好的指导意义。县剧团重组的事,我基本赞成陈默同志的意见,县财政这几年有好转,还是可以拿出一点闲钱的,请陈默同志召集文化部门研究一个方案出来报县委常委研究决定,我的想法,经费来源的问题,原则上是财政拿大头,剧团也要以戏养团,开展商业化运作。刚才县长说他们在别人的婚丧嫁娶典礼上当吹鼓手,这也是一种商业运作嘛,只是不太雅观而已。剧团要排出好节目,开展商业化演出,争取用演出来求效益。
关于覃嫂的宣传,我们确实是被动了一点,当时确实有顾虑,当时我的想法,如果大力宣传一个普通农村妇女来关注留守儿童的问题,那别人就会从另一个侧面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我们的相关部门做什么去了?这是一个考虑。另外,覃嫂办学的事,是合理不合法。基于这些考虑,当时是我作了冷处理的决定。看来,这个决定当时是正确的。但随着形势的发展,这个决定今天看起来就有些保守了。我建议陈默同志抽个时间,下去调研一下再定。
会议结束了,张昊的照片也照完了。也许是因为绕过了陈默直接和董嵬联系了专版问题,张昊就亲热地走到陈默身边来,把相机里的照片一张张地调给陈默看,说,专版的稿件,县委董书记写一篇文章,侧重于全县的总体介绍。林县长的也有一篇,侧重谈县里的经济建设。陈部长您是不是也上一篇稿子?
陈默笑着说,有董书记和林县长的文章就行,我就没有必要上稿了,还是把版面留下来,多报道一些我县的各项工作吧。
张昊从他身边走开后,又凑到了董嵬身边,不知说些什么。陈默心里想,早就听说陇水县重视记者,看来不假。按说,作为宣传部长,陈默应该为此而高兴,毕竟宣传部和记者打交道的时间多,县里重视了,工作也就好开展了。但不知道为什么,陈默还是在心里没来由地觉得,一个地方如果对记者太当回事,就一定是有问题的。
4
张啸调走了。
消息是向前通报的,向前是陈默原来市委办的同事,后来调了峡口县县长。向前打来电话,说,陈默,张啸书记调走了。陈默一愣,第一感觉是不可能,张啸到楚西市任职,满打满算才三年时间,期间两年的市长,市委书记当了才一年有余,怎么就调走了呢。陈默说,向神仙你开什么玩笑,这怎么有可能?向前那头说,这是真的,陈默,调令都已经到了,张书记调任省农村办公室主任。
怎么会这样?!陈默说,沉默下来了。
向前说,这也许是张啸书记自己造成的吧,一个过于理想化的人物,在官场上不会有其他的结果。张书记的去职,是他自己申请的,听说罗光耀事件后,他就向省委提出要引咎辞职,他的理由是罗光耀毕竟是他在任代市长期间升为县委书记的,他有失察之责。
陈默哦了一声,罗光耀是原酉县县委书记,在市委统一组织到国外考察时,在加拿大失踪了,后来查查,罗在矿山上大肆入股,还有多项贪污受贿的事,金额很大。罗光耀出事后,陈默才调到酉县当代理县长,对这事还是清楚的。
张书记太理想化了,向前又说。企图以自己的牺牲来换取官场的觉醒,这无异于堂•吉诃德与风车战斗。当时也有很多人劝张书记不必这样,罗光耀当县委书记,是原市委书记路由之的提名。但张书记固执己见,还是向省委书面引咎辞职。省委不得已批准了他的辞职,但还是把他调任省农办主任。
陈默愣了半晌,向前什么时候挂了电话也不知道。
几天后,陈默接到了何必业的电话,说张啸书记请他去楚西市一趟。陈默立即推开了自己的一切工作,叫司机直接驱车去了市军分区张啸的宿舍。
张啸正坐在沙发上看着一沓材料,见陈默到来,抬起头来,笑着说,这么快就到了?
接到何秘书的电话我就立即赶来了。陈默回答。房间里一切如常,丝毫没有主人将要离去的样子。
张啸说。也许你听说了,我即将去职,,今天叫你来,是有些话和你说。
许多人问过我为什么要辞职,我没有回答。张啸缓缓地却是动情地说,陈默,对你我是乐意回答的,因为我相信,你能够理解我。我向来把你作为一个知己对待,这就是我把你带回楚西的原因,我相信我们的理想是共同的。
陈默默默地听着张啸的述说,虽然张啸的话语缓慢,但他还是从中听到了一点忧郁,这大概是人们所共有的离别的忧郁。
我选择引咎辞职,是为了唤醒当今的官场,陈默,这不是高调,我没有必要唱高调。现在的官场,有些人太无耻了。
张啸说着,慢慢地激动起来,语速也渐渐地加快了。
当然,我不否认,我之所以引咎辞职,也有一种对官场的失望。张啸自嘲地笑笑,说。你知道,陈默,我的理想是避开一切人事上的纠纷,专心于事业,但这办不到,作为一个市委书记,我有权力,有地位,但仍然不能专注于事业。我到楚西市三年多了,天可怜见,真正花费在事业上的精力,只是应付人事的百分之一。你要办一件事,却不能不分出心去对付一些毫无意义的人事纷争。就以我们共同向往的建设濒海经济的目标来说吧,我在市人大会上的报告里提出来,已经二年了,这也是全市上下共同看到的事情,但一直未能真正开始,动辄掣肘。我实在厌烦透了这种钩心斗角,厌烦透了这钟整日应付人际关系的官场世界。
陈默静静地听着,回想起自己短短半年的代县长的经历,对张啸的感觉感同身受。陈默说,您的选择,我能理解,只是觉得太突然了。
这是迟早的问题,陈默。张啸继续说道,我当了三年的市委书记,越当越迷茫。也许别人不会想这些问题,而我却是不得不想的。当初选择下来当一个主官,是想真正地为老百姓办一些事,做一些工作。这是我的理想,我平常读史的时候,每当读到某某官员在某地任职,其地大治的时候,非常神往。当官也是有多种境界的,一种是有理想的官员,他做官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虽然不敢说是什么政治理想,至少是一种治理的理念;还有的是一心图升迁的官员,再就是一心为自己谋利益的官员。我还是觉得自己至少是一个有理想的官员。但实际上,我却不可能达成这些理想,而我又不愿意堕落成为一个盯着升迁的官员,更不愿意成为一个贪腐的官员。于是,问题就来了,我经常问自己,我的方向在哪里?我为什么当官?我自己回答自己,我为了当一个好官而当官,这似乎并不对。我回答自己,我为了干一番事业而当官,这似乎对了,符合我的理想,但我却无法做到。最后,做一个贪腐的官员,如人们所说,当官不发财,请我都不来,我却认为是可耻的,我不屑于这样。于是,我彻底迷茫了,没有了方向。
我不是一个愿意糊涂行事的人。张啸继续说,眼睛看着窗外,似乎看到不可知的远方。回答不了我为什么当官,我就觉得自己没有必要继续尸位素餐下去。我改变不了这个官场,而又不能接受官场对我的改变,我和官场之间的矛盾无可调和。这是我下决心离去的原因。
天渐渐地黑下来了,有风吹过,呜呜地响着,卷起窗外的法国梧桐的叶子,发出海涛一样的声响。张啸似乎为自己自白似的叙述不好意思起来,自嘲地笑了一笑,说,今天说了那么多,真是想不到,我心情很复杂。
陈默笑笑,说,我能理解。
张啸说,以后,你要孤军奋战了。你选举失利,我是有责任的,其实我不应该让你去冒那个风险,但事情总是要有人去办,319矿难如果不揭开,酉县将长期背负着这个沉重的包袱而无法轻装上阵,要发展也就更加困难了。酉县甚至楚西市多年来因为矿山利益的原因,各种关系盘根错节,官场贪腐问题十分突出,你揭了这个盖子,付出了代价,我没有能够全力保护你,我想你能理解的。
我理解。陈默说。您不要太自责。
张啸说,希望你以后更加努力工作,你有理想,还有韧性。只是,恐怕我不能直接给你以多大的帮助了。
陈默静静地听着,心里颇为震撼,他现在知道了,张啸的离去,是他内心挣扎的结果,这是一种必然,对于一个理想主义的人,这种结局,虽然有些不负责任,但却是最好的结果,至少,这是一个不被污染的人,一个不愿意被现实改变的人,就凭这一点,张啸只能令他更为尊敬。不知不觉中,陈默的眼里盈满了泪水,张啸的心情是那么的与他相契合,张啸内心深沉的痛楚,也是他内心隐秘的苦楚,因为这份理解,他流下了热泪。
我会努力的,书记。陈默表决心似的说,虽然我可能并不具备您所说的优良品质,但我还是没有泯灭内心的希望,我会继续下去。
这就好,陈默,你能够在挫折之后保持内心理想的完整,这就是我所说的坚强品质。新来的市委书记会很快上任,我会请求他关照你的。
5
从黄龙乡调研回来,陈默安排办公室写了一份调研报告,以便向县委汇报。报告写好后,陈默决定先单独和县委副书记彭一民接触一下,听一听他的意见。打了彭一民手机,彭一民笑着说,陈部长啊,上次说要陪你聊一夜的,因为喝酒耽搁了,这次补上。我们来一次无客自请,如何?陈默就笑,说,我听书记的,书记叫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彭一民那就放声大笑起来,说,你有那么听话呀。陈默也笑,说,一元化领导嘛。
当下陈默就叫罗兰去安排会餐的事,罗兰笑笑,说,都请些谁?陈默说,我要给县委彭副书记汇报工作,当然是请彭副书记了。罗兰就笑,悄悄说,这你要叫麻慧去。陈默一愣,看着罗兰的诡谲的笑,心里也有一点明白了,却装着糊涂,说,谁去还不一样,你是不是手头上有工作啊?罗兰说,是,我手上还有一个材料呢。
罗兰走了,陈默沉思起来,看来麻慧在欢迎会上的表现,还真是有一点蹊跷了。彭一民在任县委副书记之前,任过常务副县长,再之前又任宣传部长,把时间推算一下,彭一民任宣传部长的那几年,就是麻慧从剧团调到广播局的时间。这样一推测,陈默就有点明白了。明白过来,陈默还是觉得派麻慧去安排不太妥当,这样就会让彭一民怀疑自己了,一旦彭一民对自己起了戒心,以后还怎么配合工作?想着,就打了陈引的电话,叫他去财务室打借条先借出两千块钱出来,去安排一下中餐。
又挨了一会儿,陈默叫办公室把调研报告的打印稿拿来给自己,叫上龙永寿和罗兰,还有麻慧等人,上了车就去酒店。到了酒店,陈引已经安排妥了,说,部长,我开了一个中型包厢,饭也安排了,只是时间稍微推迟一个小时左右,因为还要汇报。陈默笑,陈引的安排是妥当的。
大家坐下,点了茶水后,陈默说,坐着也无聊,不要浪费了包厢呀,点几首歌唱吧。龙永寿笑,说,宣传部的一群歌盲,只有罗部长和麻主任能唱。
陈默大笑,说,看来是缺乏培训了。不过,本部长歌还唱得不错,不敢说专业水平,还听得不至于起鸡皮疙瘩。罗兰听说,就掇撺起来,说,我们欢迎部长来一首。陈默也不推辞,对坐在点歌机旁边的麻慧说,麻主任,给我点一首容中尔甲的《向往神鹰》,麻慧笑着说,行。
音乐放起来后,陈默就唱了起来,陈默的声音很有点磁性,唱得也很动情。陈默唱着歌,就发现麻慧不时惊奇地看着自己,就感觉自己的目的达到了。陈默和文化人交往比较多,对文化人的心情还是懂得一点的,他们对文艺上内行的人,感情上容易接近一些。
果然,一曲唱完,麻慧就带头鼓起掌来,说,部长,没想到你还唱得这么好。陈默笑,说,我在你们面前是班门弄斧呢,麻主任原来是歌唱家出身,也不为我们表演一首?
龙永寿和罗兰他们就叫起好来了,麻慧也不客气,唱了一首《阿公的酒碗》,果然声音清丽圆润,颇有一种明星气质。一曲唱罢,陈默说,果然是科班出身,可以和原唱媲美了。
有人开了头,气氛就热烈起来,罗兰也唱了一首,虽然不及麻慧,却也颇有水平。倒是龙永寿没有说假话,他的一首《爱拼才会赢》,几乎就是喊完的,放了话筒,自嘲道,别人唱歌是要钱,听我的歌可是要命啊。大家哄堂大笑起来。
正闹着,服务员引着彭一民就进来了,笑着对龙永寿说,老远就听到狼嚎,还以为是到了原始森林呢。龙永寿做出委屈的表情说,彭书记,您就不要再打击我的自信了,我这嗓子,还不容易听到呢,一般不唱。
彭一民笑,说,狼嚎的出场费高嘛。
大家全笑了,陈默用余光去观察麻慧,麻慧的脸竟然无比生动,不时瞟着彭一民的一瞬,波光粼粼。陈默不由得心里暗笑,从麻慧的表情来看,她对彭一民应该是款款深情的呢。
当下大家都说,要彭书记来一首,掇撺得凶,彭一民无奈也唱了一首,却是张学友的《情网》,原来彭一民歌唱得很好。罗兰又说,要来一首男女对唱的,麻主任上。彭一民只是笑,对着麻慧说,来一首什么?知心爱人吧。大家又拍起手来。麻慧也不推辞,在这种场合如果推辞了,反而假了。一首知心爱人,两个人唱得珠联璧合,情意绵绵,赢得了满堂的喝彩。彭一民和麻慧对唱完后,为了不让气氛尴尬,陈默就主动邀罗兰也对唱了一首,却是妹妹坐船头。罗兰唱到等到日头落了西山口让你亲个够的时候,大家都欢呼起来,说,够味呀。
看着大家还要闹,陈默笑着说,等下吃了饭再唱吧,今天开一个特例,吃了饭后唱饱跳饱,一醉方休。龙永寿就笑,说,男多女少,怎么跳,都同志似的。陈默大笑,对罗兰说,罗部你看着办吧,,如果陪得了我们这么多男同胞,那就行。如果你觉得陪不了,舞伴就由你想办法了。
罗兰笑,说,我到哪儿去想办法。
陈默说,反正我不管,我只要舞伴,没有就搂着你跳。
罗兰就娇嗔地叫道,不讲理啊这是。
大家在一边都笑得喘不过气来了。
当下在一种轻松的气氛中开始了汇报,陈默拿出调研报告来,陈引就把材料递给了彭一民。见陈默摆出一副汇报的架势来,彭一民连忙说,陈部长你这是干什么,还当真这么严肃啊。陈默笑,说,你是领导嘛,不严肃不行。彭一民连忙摆手,说,随便随便,你把我当菩萨待,你不累我自己还累呢。陈默憋不住大笑起来,说,这可是你自己说啊?彭一民笑着说,放心,不会秋后算账。
陈默这才放下了稿子,口头汇报起来,也就是据实汇报。汇报完了,龙永寿和罗兰作了一些补充。最后,陈默说,下面请彭书记做重要指示。彭一民这次不再谦虚了,说,指示谈不上,指示还得等董嵬同志作呢。宣传部的同志们这些天很辛苦,按照上次常委会的安排对覃嫂关心留守儿童的事迹作了深入的调研,工作开展的很细。我抽时间再和董嵬书记汇报一次,我感觉,在覃嫂的事上,我们县里的宣传工作是滞后了一些,因为滞后,所以被动,现在人家都申报全国十大新闻人物了,我们才开始有点动作,这不成。我的想法还是要变被动为主动,要把学习覃嫂的工作和当前贯彻落实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结合起来,在全县掀起一次学习覃嫂的热潮。请宣传部先就全县开展学习覃嫂的活动弄一个具体的方案来,多形式,全方位地报道覃嫂的事迹,多角度,全方位地学习覃嫂的事迹。学习活动一定要落到实处,具体来说,就是要落实到改变干部作风,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上去;落实到抓住机遇抓好经济建设上去;落实到我们的制度建设上去。我们还要以巡回报告团的形式,请覃嫂到各个乡镇去巡回演讲,以教育我们的干部群众,总之一句话,要把覃嫂精神打造成陇水精神,打造成陇水名片。
彭一民一说完,大家就热烈地鼓掌起来。
陈引是负责记录的,彭一民说话时,陈引就一直手不停挥。彭一民说完了,他也就纪录完了,说,彭书记,您的讲话真是逻辑严密,观点新颖,抄下来就是一篇好论文。彭一民就笑,说,有那么厉害吗?陈引说,真的,如果您允许,我就把这个讲话抄出来,加上一个标题,发给《楚西日报》,保证能发表。彭一民开心地大笑起来。
陈默笑,陈引这孩子灵气不错,只是有点过了,当着自己的直接领导的面,是不适合过于去捧更上一级领导的臭脚的。陈默当然不会介意,自己也年轻过,当年投靠无门,见了领导都想求得领导的好印象,将心比心,这也没有什么。当下陈默笑着说,这个稿不忙着给报纸,把稿子抄出来交给彭书记审定后,我们的宣传简报上先上一下,要加编者按。我们的宣传简报上了,再给报纸,好东西自己先用起来。陈引说,是。
汇报完后,没事了,大家又开始唱歌,正唱着的时候,来了两三个漂亮姑娘,原来是县剧团的演员,由一个副团长带来了。陈默就笑着看了罗兰一眼,正碰见罗兰的目光,似乎在问,我这样操作不错吧。陈默含笑微微表示称许。当下大家就唱起来跳起来,那几个女演员也不拘束,微笑着接受每一个人的邀约,而且无论演唱还是舞姿都是专业水准,气氛就越加热烈起来了。跳舞的时候,陈默发现麻慧并不总是和彭一民跳,看来他们还是有些避嫌。罗兰却老是和陈默跳,笑着说是要和领导搞好关系。陈默只是笑,还是抽机会邀麻慧跳了几曲,麻慧也不推辞,陈默就觉得,麻慧的态度是有所改变了。
第二天,陈默主持召开了宣传部全体干部会,布置学习覃嫂的事迹的有关工作。要求办公室尽快把在全县范围内开展向覃嫂学习活动的方案拿出来向县委汇报,另一方面,要龙永寿组织五六个人搞一个巡回报告团,以覃嫂为主,还要有留守儿童,留守儿童家长代表和记者参加,巡回报告团的演讲稿要先写好,并要多作几次彩排,保证演讲的时候能够起到感动人心的效果。
布置工作快结束的时候,陈默的手机响了起来,掏出来一看,不熟悉,却又不好就挂了,对方说,陈部长,我是刘金锋呀,记不起老同学了吗。陈默连忙说,老同学啊,哪儿能记不得呢,我现在开会,等下打你电话吧。刘金锋那头说,行,等下我再打给你。
挂了电话,陈默就有些心不在焉,刘金锋是他大学同学,多年没有联系了,没想到这个时候打来电话。
中午的时候,刘金锋又打了一个电话过来,问散会了没有?陈默回答说,刚刚散会,老同学你在哪里?刘金锋说,我在茶楼里喝茶,等你散会呀。陈默想,刘金锋一定就在县委附近的茶馆里等了一个上午了。于是说,老同学你来我办公室吧,我们聊聊?刘金锋说,都快中午了,不如你出来吧,我们喝茶聊天。陈默答应了。
到了茶楼,刘金锋迎出来,两个人握了手,陈默笑着说,老同学,我在楚西这么长的时间,都没有听说你在陇水啊?刘金锋就笑,说,我对你的动静倒是知道,只是不便打扰你。当下两个人携手上楼,重新点了茶。原来刘金锋现在是陇水县企业三德集团有限责任公司的副总经理了。三德集团是一个以加工电解锌为主的企业,有四个分厂,其中有两个硫酸厂,两个电解锌厂,年产值过亿元。陈默笑了起来,说,老同学,我还真是孤陋寡闻了,老同学弄出了那么大的动静我竟然不知道。刘金锋说,我毕竟只是一个副经理呀,你当然不会知道。又说,你来陇水,我早就知道了,之所以迟迟没有来拜访,是最近企业要改制,忙得不得了。
两个人聊了一会,刘金锋说,老同学,你来陇水时间也不短了,感觉如何?陈默就笑,说,什么感觉如何,你出的什么题目啊?刘金锋就笑,说,就说四驾马车吧。四驾马车是地方上对县委人大政府政协四大家的叫法,陈默听出点味儿来后,就笑着不说话。
刘金锋笑着说,老同学你是当官当成精了呀,颇知道缄口不言的道理,其实陇水县的班子中的矛盾,虽然不怎么显山露水,其实很多人是知道的,你虽然才来,估计也会看出一点问题。
陈默笑笑,说,我还真是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刘金锋见陈默不怎么对这个话题上心,也不计较,继续说,陇水县基本上分成两派,以县委书记董嵬为首的所谓文官派,还有就是以县长林之风为首的实力派。董嵬十多年前是前任县委书记的秘书,后来当了县委办主任,县委副书记,县长,再当书记,也许是自己秘书出身,喜欢笼络一般的秘书人员,他原来当县委办主任时手下的秘书们,都分派到各局当了局长,形成一股算是比较大的势力。而县长林之风年龄上比董嵬小几岁,性格却远远强于董嵬,经常在干部前面笑董嵬只会写文章,不懂经济,敢和老董板着脸干,董嵬往往对他也没有什么办法。因此,林之风也把持着一些部门,特别是经济部门,还把一些原来是董嵬的人也招安过去了。你没有来的时候,县委七个常委常常分成两派,尤其是研究人事工作的时候,这一派提一个人,那一派也一定要提一个,否则就很难达成妥协。
陈默笑了起来,说,看来,这陇水的水还深得很呀。
刘金锋就笑,说,俗话说,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老同学身在官场,恐怕不会像我们搞企业这样洒脱。
陈默又笑,刘金锋没事把自己约出来,恐怕不仅仅是专门来告诉自己这些事的吧?想着,却不去戳破他,说,企业家也不容易呢,商场如战场,容不得半点疏漏的。
刘金锋笑,说,难得老同学这样理解我们办企业的难处,说起来,别人一说起企业家,就是腰缠万贯,为富不仁,却不知道企业家其实也很不容易。比如我吧,现在就面临一些困难,我们企业改制,不瞒老同学,我也是有点想法的,想把一个硫酸厂和一个电解锌厂吃下来,但是,如果没有县委县政府的支持,就无法成功。
陈默明白过来,刘金锋绕山绕水说了大半天,目的却是在这里了。陈默知道,有些地方的国有企业改制,某种程度上其实是人工造富运动,一些价值数亿的企业,以很低廉的价格转让给私人,成了私营企业,其中利益关系,实在是复杂得不得了。难怪有些领导热衷于所谓的改革改制,一些经营不错,效益很好的国有企业,本来没有改制的必要,也强行改了。刘金锋此来,大约是为此而来的。
陈默问道,目前企业的改革改制进行到什么程度了?
刘金锋回答说,还在进行中,需要的资金太大,一下子很难吃下来。我就想吃一半,但竞争还是比较大的。公司原董事长胡为东和几个老板准备吃下一半。剩下的两个厂,目前竞争的人有好几个,都是原来公司的副经理,我是其中一个。说起来是市场运作,其实真正办起来,还是县委、县政府那一关重要,县里没有点头,就是有钱也不给你。
陈默笑起来,说,这事挺复杂。
刘金锋笑着说,不复杂我也不会来为难你老同学呀,你是县委常委,请你一定要帮这个忙,彭一民和县分管工业的文县长是支持我的,如果能够通过县委那关,我来吃下这两个厂子就没有什么问题的,资金筹集,我有把握。
陈默笑道,县委那关,如果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复杂,要通过也不容易,如果是票决制,我这一票当然没有问题。只是,你什么时候见过重大问题的决策实行票决制?所以,我还是不敢确信能帮上你的忙。
刘金锋笑,说,再说吧,今天来主要还是来看老同学的。
两个人说了一会同学之间的事,也就散了。
刘金锋走了以后,陈默就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通过近一个月的观察,陈默对陇水县官场也算是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承认刘金锋所言不虚。其实何止是陇水官场,全国莫不如此,县委书记与县长之间,总是很难磨合,县长主抓经济的,权力却抓在书记的手上,难免就有一些词不达意,有的县长甚至表态都不敢。县长虽然是政府一把手,实则是二把手,有的聪明人一心想着要把官越做越大,懂得要把资格熬老的道理,当县长的时候,就处处顺着书记的,只盼着哪一天书记调走了,自己顺利接班。如果个性强一点,就难免要有磕碰了。上面一磕碰,下面的人就见风使舵,企图在两人之间走平衡木,于是就有了帮派。当然,都是官场中历练多年的人,一般来说,书记县长之间,官司还是放在肚皮里打去,表面上还是一团和气的。
陇水官场,董嵬看起来强势一点,其实靠的还是县委一把手这个位子,这种强势是维持在表面上。县长林之风虽然对董嵬不服,却也能在表面上服从。但董嵬在县直各单位安排的那一帮秘书班底,却逐步逐步地被他以不懂得经济的理由,不动声色地换了不少,很多人由局长成了党组书记。也有没换的,其实早已经被林之风招安过来了。
陇水官场私底下流传着一句话,说董嵬的才能不如林之风,没有林之风,董嵬一天也撑不下去。开始陈默也觉得这话说得不差,林之风处事果断,敢作敢为,胆子够大,下面的干部确实也是很服气他的。董嵬却完全相反,有点优柔寡断的味道,除了在常委会上把话尽量说得硬气外,遇事都是权衡再三的。这样,也就更加让一些干部认错风头,倒向林之风那边去了。但从陈默上任以来的情况看,这话也不太对,董嵬毕竟是惯于官场的人,不是那么容易被人捏的,董嵬是个优秀的舞蹈家,善于在几个鸡蛋上跳舞,踩在林之风、彭一民、戴伟四个鸡蛋上,哪个都没有被踩破,这显然需要很强的平衡能力。
陈默知道,他的到来使得陇水县的政局有了一定的不确定性,原来的平衡在一定程度上被打破了。陈默想起自己来的那天,欢迎会还没有开的时候,董嵬紧紧地拉着他的手说,陈部长呀,我们都是秘书出身,以后配合也就会更加顺手一些。当时陈默没有觉得什么,现在看来,董嵬是在暗示他们之间,可以形成同盟。而自己却忽略了这句话,一直没有去拜访一下董嵬。
权衡了一下,陈默对陇水县政坛的态势也就更加明晰了,董嵬虽然性格上柔弱一点,但在上面和蔡鹏市长的关系很铁。董嵬实际上并不像人们所认为的那样软弱,属于老谋深算、谋定而动的那一类人,县委书记的位子当然地占据着优势。林之风他们是轻易动不了他的。
这么想着,陈默就决定要正式拜访一次董嵬,在官场上,想要保持中立,求得偏安一隅是愚蠢的,也是不可能的,保持中立的结果,就是任何一派都不再理会你,从而逐步的使你边缘化,最后出局。
6
陈默还没有来得及正式拜访董嵬,董嵬的电话就打到他手机上来了,说,陈部长呀,听说你们下乡调研回来了,有时间吗?要是有时间来我办公室我们谈一谈吧。陈默说,董书记,我也正想和县委办联系,和您约个时间向你汇报。董嵬那头笑着说,约什么,我这里你随时可以来嘛。董嵬的话语很亲热。陈默连忙把开展向覃嫂学习的活动方案带上,下了楼。董嵬的办公室在三楼,在走廊里,陈默迎面就遇到了县长林之风,想躲已经来不及了。林之风笑着说,陈部长哪儿去?陈默连忙说,书记叫我去一下,县长你也是找董书记有事?林之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找他说个事他说没有时间,原来是要和陈部长谈话呀。说着就脚步很重地走了。陈默愣了一下,事情这样凑巧,说不定董嵬是特别让林之风知道,陈默已经是他董嵬的人了。这么想着,陈默的心就沉重起来。
董嵬的秘书开了门,说,陈部长,董书记在里面等您。陈默点了点头,说,请通报一声。董嵬的声音就从里间响了起来,说,是陈部长吗,快请进。说着,从里间走了出来,老远伸出手来,两人握了手。
董嵬笑,说,辛苦了,今天没什么事,我们就好好聊聊吧。
陈默说,董书记,调研的事,部里已经向一民同志专题汇报过一次了,一民书记也作了重要指示,说要在全县范围里掀起一次向覃嫂学习、贯彻落实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的活动,要求我们做一个方案。这次,方案我也带来了,请您审阅。
董嵬接过方案,只看了一眼就放在办公桌上了,笑着问,怎么样,生活还习惯吗?
陈默就知道,董嵬心思并不在听汇报上,于是说,酉县和陇水本来就是邻县,生活习惯完全相同的,招待所里住着也习惯了。
董嵬笑,说,那就好,那就好。陈部长,我们县里的习惯,县级领导都要联系一些重点工程项目和企业,现在的工程有好几个,比如高速公路陇水段的建设,城南开发区建设工程,另外,还有一些企业,特别是三德集团目前正面临改革改制,不知道你对哪个方面感兴趣?
县级领导联系重点工程和重点企业,其实也隐含着权力之争,因为联系好的项目,就会有一些灰色收入,特别是正在改革改制的企业,老板为了低价收购国有资产,给联系领导的好处费是一笔可观的数字。陈默觉得自己不宜掺和到中间去。于是笑道,谢谢书记信任,我才来,情况不了解,加上今年要参评全省十大魅力县城,任务很重,联系重点工程和企业的事,还是请其他领导多辛苦一点,不是我拈轻怕重,确实是精力顾不过来。
董嵬就弥勒佛一样笑了起来,说,好好,你说的也是实情,这事暂时不逼你,以后理顺了再说。
说了一会儿,董嵬就问起陈默在酉县选举时的事来,陈默也不隐瞒,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董嵬就唏嘘不已,说,陈部长,你的这些事,我们也是听说了一些的,你的落选,是体制不完善造成的。你在酉县做的一切,顺应人民的要求,可以说是孤军作战,令人敬佩。我听说你离开的时候县城很多群众都准备自发挽留你,结果是你悄悄离开。
陈默连忙说,惭愧惭愧,其实并没有这些事的,哪儿有什么群众自发。
董嵬大笑,说,你倒坦率,不过群众自发确实有的,我曾经问过蔡鹏市长,他也说有这事,后来考虑到你已经走了,县里做了群众的工作,才没有聚集成。说起来,人大代表们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投你的反对票的还是少数,大多数是设了弃权票,这本身就是对你的一种肯定。
陈默不想多谈落选的事,笑着把话题岔开了,说,书记,这次参加全省十大魅力县城评比,我确实没有多大把握,说起来,我们是一个偏远县,拿什么和别人相比?
董嵬就笑,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只要努力了,结果如何,当然谁也不能保证。不过,我们是临海县城,风景优美,这是我们的特色,剑走偏锋,未必不能获胜。至于去省城活动,那就要发挥你的主观能动性了。
两个说了半天的话,在陈默看来,没有几句有实际意义,陈默也就更怀疑,董嵬把自己叫来,其实是为了做给林之风县长看的。
《关于在全县范围内开展向覃少美同志学习,进一步贯彻落实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的通知》以县委的名义下发了,县委在县委大礼堂召开学习活动的动员大会,副科以上领导干部近千人参加了会议。县委书记董嵬作了动员讲话,陈默宣读了活动实施方案。县委副书记彭一民就如何贯彻董嵬的讲话精神作了强调,这话本来是要由县长林之风在会上讲的,县委办的人去和林之风衔接,林之风并不热心,说经济工作才是正经,弄这么多虚玩意干什么,要讲让他们去讲。陈默好笑,当初戴伟提出要加大对覃嫂的宣传时的时候,林之风也说要宣传,现在事情做到这个程度了,他反而在一边说风凉话。风凉话可能是对准县委书记董嵬的,但作为具体的操作单位,陈默还是不舒服。董嵬也知道这事,却不动声色,说,之风同志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抓的工作重要,别人抓的都是可有可无的。又说,既然他不肯讲,就请一民同志来讲吧。这样,这强调的讲话才决定由彭一民去讲。
按照方案,县里还从宣传部,县委督察室,县政府督察室和纪委,组织部抽了一些人,成立了一个学习活动督导组,对各机关单位的学习活动进行督察和指导。县电视台还专门去采访了覃嫂,做了一个半个小时的专题片,在有线电视上播放,学习活动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
省报的陇水县专版很快就出来了,一大版,还配发了几张照片,有一张班子成员的集体照,照例是书记县长站在前排中间,然后依次排列。照片上,董嵬和林之风头挨在一起,在亲切交谈。董嵬站在右边,右手伸出来,左手在扳着右手的手指,好像是在一二三四地作着什么指示,站在左边的林之风微笑着向董嵬微倾着身子,似乎在专注地倾听。从照片上看起来,两人的关系用亲密无间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陈默笑了起来,心想官场还真是一个大舞台,每一个人都是出色的演员,不仅是演技娴熟,而且倾注感情,表演得少有瑕疵。
陈默正看着报纸好笑的时候,就听到那边传来办公室主任黄明坤惊奇的声音,彭书记,您怎么来了也不打个招呼?然后是彭一民的声音,说,小黄你大惊小怪做什么,你们部长呢?
陈默连忙站了起来,想了想,又坐下了,摊开一摊文件,一只手拿着笔,认真地看起来。正看着,门被敲响了,陈默也不抬头,应道,请进。门就被推开了。彭一民走了进来,说,陈部长,那么认真呀?
陈默抬起头来,吃了一惊,说,是彭书记,你怎么来了?说着,对着跟在后面的黄明坤不满地看了一眼,说,黄主任,彭书记来了怎么不早告诉我一声,你这个办公室主任怎么当的?!黄明坤脸一下子红了起来,陈默上任以来,还没有这样批评过谁,黄明坤委屈地嘟哝说,彭书记不许我先来通报。彭一民连忙说,是我不让他通报的。陈默的脸色才缓和下来,说,以后注意,领导来了要及时告诉我。黄明坤低声说了一声是,退下了。
陈默给彭一民倒了杯茶,双手递过去,抱歉一笑,说,彭书记,您让我的办公室主任犯错误了,您有什么事打个电话来,我就去您办公室,岂敢劳您大驾?
彭一民大笑,说,我有些累了,爬爬楼,一爬就爬到你的地盘上来了。
陈默也笑,说,原来是查岗来了。
彭一民见陈默桌上放着报纸,就瞟了一眼,说,在看专版呐。
陈默笑,说,是啊,毕竟是自己弄出来的,还是要看一看,您还没有看到吧?
彭一民说,看了,不错不错,图配得挺大,也够清晰。
陈默就暗笑,彭一民这是故意在淡化自己的注意呢,其实,每一个当领导的,对媒体都很关注,特别是对自己的形象,为此还闹出一些有意思的事。比如前些年,路由之当楚西市长的时候,他作政府工作报告的照片理所当然地在《楚西日报》头条发了一幅大图,图上,路由之市长低着头,样子仿佛是在向读者们赔罪似的。报纸发出来后,引起了一场风波,市里追究下来,报社社长作了公开检讨,而那个摄影记者更加倒霉,被赶出报社。还有一个县开会的时候,县有线电视来记者拍的县长作报告的画面一直在摇来晃去,仿佛被一泡尿憋得受不了似的,这事本来与摄影师无关,是县长自己因为报告太长,站不住而摇来摇去的,县长却迁怒于人,硬生生地把电视台台长给撤了职,记者自然也就开了。
想着,陈默不禁莞尔,说,您的形象不错,西装革履气宇轩昂,我就不行了,缩在一旁,像是您的司机。
彭一民认真地看了起来,一看,也笑了,说,你自己往后退的嘛。
陈默说,不过也好,衬托了您的伟大形象,红花也要绿叶衬嘛。
两个人抽着烟,聊了一会儿,就聊到全省十大魅力县城评选活动上来了。陈默说,彭书记,现在省电视台综合频道、经济频道已经开始对十大魅力县城参选县进行集束性推介了,全省十大魅力县城评选的角逐已经拉开战幕,我还真是没有把握完成县里交给的任务呢。
彭一民沉思了一下,说,我们不能仅仅是坐在家里搞材料,还要走出去,找路子。要组团出去宣传,组团进行自我推介。
您说得太好了,我也有这个考虑,关键是,县里还是要拿出一笔钱来,我们不能捏着两个拳头去攻关呀。陈默笑着说,在这个方面,还请您多支持我们呢。
彭一民说,资金的问题不难解决,关键是之风同志,之风同志作为县长,抓经济是有一套的,但还是挑了不等头的担子,一头重一头轻,总觉得宣传文化是软件。我抽时间也和之风同志谈一谈吧,你也争取向他作一次汇报,我们财政再困难,总不少这几个钱,该拿的还是要拿的。
陈默表示感谢,说,有您的大力支持,我就放心了。
这也是我的工作嘛,我主管组织人事和意识形态,宣传这块,是意识形态的重点阵地。彭一民把手中的烟蒂摁灭。又说,有的同志忽视了宣传的重要性,以为什么事都要靠经济硬打三枪,这是一种误解,经济指标固然重要,但宣传文化,关乎一个地区的脸面,如同一个人,怀里揣着钞票,却一脸的鼻涕,这显然是不行的。
陈默笑了起来,彭一民想把宣传的重要性说得透彻一些,举了一个例子,却恰好证明他自己对宣传的重要性不懂。以彭一民看来,宣传工作只不过是粉饰的工具,这种认识,和林之风不过是五十步笑一百步了。
接下来,陈默和彭一民讨论了一下到省里攻关的问题,彭一民说,陈部长你原来就在省里的杂志待过,和媒体打交道这个事你应该是在行的,到省里媒体攻关的事,你出马无有不利。
陈默说,彭书记您是在把我往火上推呢,我哪有那么宽的路子。不瞒你说,我一个打工编辑,虽然在省里混了三年,其实连新闻界的圈子都没有进呢。
彭一民笑,说,反正这事摊在你的身上,你自己去想办法,我是无能为力的,说起来,我们在县里几把手几把手,好像挺大官儿,到省城去,还不是小萝卜一个,省城上空飞过一只鸟,拉下一泡屎砸中的都是正处级。
陈默给逗得笑了起来,说,自谦也没有像您这样自谦的。攻关的事,如果认真去做了,问题也不是很大,我虽然交际不广,还是有几个朋友在省城,可能帮得上忙的,关键还是要拿钱,没钱难办事。
彭一民装出无奈的样子说,行行,我就知道你要喊钱的,不过,这也是实情,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没钱真办不了事。只是我话得先说在前面,我只管呼吁,钱不在我手里,我呼吁了,管不管用可不知道。陈默就笑,说,你是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要几个钱不成问题。
彭一民也喜欢听奉承话,不由得高兴起来,说,你说到这个,还不太差,县武装部的秦部长几次邀我去打靶,我都没有空去。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有时间,我们去过一次打靶的瘾呀。
陈默满口应承,说,我也有武装情结呢,去的时候您叫我一声,一定到。
聊了一会,话题就转到时政上了,彭一民说,陈部,你在市委办工作过,人头熟,消息灵通,张啸书记调走了,谁来接任市委书记,知道吗?陈默说,我哪儿知道,也许是蔡鹏市长顺延而上吧。
彭一民说,蔡鹏市长当市长不久,就升书记的可能性不大,也许会从别的市和地区调来一个吧,再不然,又从省里调来?
陈默老实承认说不知道,心里却盘算着,要不要打张啸一个电话,问一下。张啸走之前曾经说过,如果新书记来了,他会给陈默介绍一下,但总不能坐等张啸的电话吧。
彭一民走了以后,陈默再也没有心思去看那张报纸,而是沉思起来,揣摩着彭一民的来意是什么,陈默想,彭一民决不可能是信步爬上宣传部来的。揣摩了好久,陈默还是觉得指向不明,今天两个人聊得比较多,彭一民似乎又专门东扯日头西扯雨的,归纳起来就要费点劲了。想了好久,陈默还是觉得彭一民此来的意图,大约是向他表明自己与县委书记董嵬是统一的,彭一民看似无意地说之风同志在经济工作上硬打三枪,含有不满的意思。官场上人敏感得像兔子,是不随便招惹别人的,尤其是官阶比自己大的领导,彭一民完全没有必要到陈默面前来说林之风不懂得宣传工作的意义。这么想着,陈默更是觉得董嵬的心机深了,仅仅把陈默叫到自己的办公室,毫无实际意义的一席聊天,就已经起到了敲山震虎,一石三鸟的作用了。陈默不可能到处去找人辩解,说自己不是董嵬的人。无形中,他已经和董嵬绑在一起了。另一方面,彭一民一直两头骑墙,这一下见陈默那么快地倒向董嵬,彭一民就不得不重新考虑一下了。
陈默苦笑起来,以其保持模糊的界限,还不如干脆明白的好。身在江湖,想要保持中立,最终只能弄得两头不是人。这么想着,陈默觉得主动去拜访一次董嵬,已经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就要被动。
决定要去拜访董嵬之后,陈默一直都比较注意找机会。有一天,陈默无意中翻到了领导的简历,惊喜地发现,再过几天就是董嵬的生日了,陈默决定到董嵬生日的那天以拜寿的名义去拜访董嵬。
到了董嵬生日的那天晚上,陈默给董嵬打了一个电话,问道,董书记,今天晚上在家吗?我想到您家认认门。董嵬就笑,说,是陈部长呀,没事认什么门呀?陈默笑,说,我从酉县来,不拜拜陇水的土地菩萨怎么行?
董嵬那头大笑起来,说,你这个陈部长呀,酉县和陇水县,一根田坎的距离,都是一样的土地菩萨嘛。好吧,你要来,我也不能躲着不见,正好我今天准备了好酒,喝他两杯。
陈默笑,说,我正好没吃饭,也好混一顿。
用旧报纸包着提了两条烟和两瓶好酒,陈默也不叫车,打的就去了董嵬家。董嵬家住在老县政府宿舍里,三室二厅,比较破旧。董嵬的孩子都已经长大,大的在县公安局当副局长,小的则在美国读大学,家里只有老两口和一个保姆,倒也不显得窄。敲门后,是保姆开的门,陈默进去正看到董嵬的老婆那张阴沉沉的脸,不由得心里不舒服起来。陇水官场都悄悄地流传着一个笑话,说董嵬老婆的那张脸动过手术的,手术时伤了神经,所以笑不起来,只有看到钱的时候,才会勉强牵动一下,算是笑。正想着,就见董嵬围着围裙从厨房里出来,说,陈部长呀,快请进快请进。又介绍说,这是刘娅,你就叫嫂子好了。陈默点了点头,叫了一声嫂子。刘娅果然脸上的肌肉就牵动了一下,说,原来是陈部长,老董说你要来,没想到来得这么快。陈默就笑着说,董书记说有好酒,我就跑来了。说着,把手中的烟酒交给了小保姆,董嵬说,还真带了礼来呀?陈默就笑,说,今天日子特殊嘛。董嵬歪着头想了想,说,什么日子?陈默说,看来您还真是忙公务给忙忘了,自己的好日子都记不清。
董嵬就想起来了,大笑,说,你是说今天是我的生日呀,这可错了呀,我过的是阴历生日,按阳历就不对了。前几年也有同志来拜寿,有意思得很。不过,既然来了,我也就当过生日了吧,不然,你提这么多东西来,我怎么好收?
两个人相对着大笑起来,陈默笑毕,说,想不到书记在家,也是要下厨房的。董嵬就有一些尴尬,笑着说,不是说你要来嘛,你来了,我当然要亲自下厨。
董嵬的老婆刘娅见这样说,站了起来,说,你们两个聊吧,我和小张去办厨。说着,从董嵬身上脱下围裙系上了,和小保姆进了厨房。刚一进去,就又出来,身上的围裙不见了,也不回客厅,直接就去了内房。陈默就笑,心想这又是一个会演戏的,只是不认真,哪怕捞上一个菜也不错呀。
两个人在客厅里坐定,陈默抬头看了一下房里的布置,说,董书记,你得换一个住处了,不是我说,这房子太旧了,不利于您的工作。
董嵬就笑,说,大厦千丈,身眠五尺,共产党的干部,不能当求田问舍的封建官僚啊。再说,我和你嫂子这点工资,盘一个孩子上大学,还要请保姆,怎么买房?
陈默暗笑,董嵬的这一表白,其实是不需要的,明朝陈孝儒说,大廉无名,邀名者所以为贪,大巧无术,执术者所以为拙。一个县委书记说买不起房,就是患了脑膜炎后遗症痴呆了也不会相信。嘴上却说,是啊,这几年,房价是太不理性了,别说普通百姓,就是我们这些算是一个官的人,工作一辈子都买不起一套房子。不怕你笑话,我在楚西的那套房子,还是我兄弟给赞助的。
董嵬却不答话,进房去了,好一会儿后才走出来,拿了一包软中华,扔给陈默,说,这烟你尝尝。陈默也不推辞,接了过来,说,这是中华名烟了嘛,肯定不错。一边说,一边就想,人说董嵬的老婆非常吝啬,是个典型的吝啬鬼,平常连一分多余的钱也不给董嵬留的,弄得董嵬有好多次险些要出丑。看来,董嵬进去拿一包烟去了那么久,一定是受到老婆的阻挠,斗争了一下才拿过来的。
董嵬哪儿知道陈默的心思,说,怎么样,现在工作已经很顺手了吧,你是一个进入角色很快的人呢。
陈默笑,说,哪儿会有那么快,就是做泥水匠也要有半年的学徒期呀,我还在慢慢摸索呢。董嵬大笑起来,说,做泥水匠有半年学徒期?有意思有意思。其实,你这半年来,工作大家还是公认的,你能力很强啊。
陈默连忙谦虚,说,无牛拉马来耕田吧,以后还请您多指教才是。
这么说了一会,小保姆围着围裙从厨房里出来,报告说菜弄好了,是不是马上就上。董嵬笑着点了点头,说,就上就上。小保姆就一样样地摆了上来,不多,也就是四五个菜,加上一个萝卜秧肉丸子汤。董嵬笑着请陈默去餐桌边坐,自己不知道从哪儿鼓捣出一瓶茅台来,得意地亮了亮,说,今天咱们喝这个,如何?陈默说,不错,相对饮茅台,也是大境界呢。
小保姆拿来了洗好的杯子,董嵬亲自斟酒,说,陈部长,你能来看我,真是十分感谢,来,敬你一杯。
陈默笑笑,说了声谢谢书记,就把酒干了。然后自己倒了一杯,道,陈默拜访来迟,还请书记恕罪,这一杯酒,算是我自罚吧。
董嵬就笑,说,言重了言重了,你从酉县来,心里有一些想法,都是官场上混的人,岂能不理解?你能够那么快从阴影中走出来,令人敬佩。
陈默见董嵬这样说,心想这原因来得真是及时,不如就干脆把姗姗来迟的原因归咎心理原因算了,于是说,书记体贴入微,实在令我感动,说实在话,我初来陇水,确实也是背负着精神压力的,也有一点心灰意冷。怕把自己的情绪带给您,所以就迟迟未能来和您畅谈。最近,在您和其他领导的关心下,我是调整过来了。
董嵬把杯子伸了过来,和陈默碰了一下,说,要善于调整自己呀,陈默同志,自我调节很重要,可以让工作少一点受到情绪的干扰。一个干部,尤其是领导干部,没有不受委屈的时候,有时候,经受住考验,也是一个干部的必修课呢。
董书记,您说得太好了。陈默感慨地说,善于调整自己,经受住考验,真是谢谢您,董书记,你这番出自肺腑的教导,让我终身受用不尽。
董嵬摆了摆手,意思是说陈默把话说重了。董嵬说,你放心工作吧,在我们陇水,我们会给你创造好的工作环境,我们陇水县班子总的来说还是团结的,虽然有时候意见有分歧,那毕竟是工作的分歧,我的原则,工作分歧不影响团结,更不影响个人情谊,公私分明嘛。
董嵬话锋一转,说,当然,同志们的个性不同,工作的侧重面不同,要求得完全的统一也是不现实的,比如之风同志,敢于任事,但有时又不免武断一些,民主作风稍差一点,这些都是可以通过批评和自我批评来解决的,不算什么大事。
陈默接过话题,说,个性固然是人人都有的,但我们作为领导干部,我觉得还是要抑制自己的个性以求得班子的团结,服从大局是一个领导干部必须有的胸怀。董书记,我个人表个态吧,我无条件坚决服从县委的领导,决不搞什么个性。
董嵬宽慰地笑了起来,伸出手去拍着陈默的肩膀,说,好呀,我们是想到一块去了。我们都是秘书出身的人,在很多问题上有着共同的认识。现在有一些不好的现象,就是搞经济的同志,看不起从办公室出身的同志,认为办公室出身的同志只会耍笔杆子,不务实。这是哪里跟哪里嘛,毛泽东同志就是拿笔杆子出身的嘛,我们能说他不务实?
陈默笑,说,书记说得对,其实这与行业没有关系,不能搞行业论。我记得原来张啸同志经常说,英雄不问出处。
董嵬笑了起来,说,可惜张啸同志在楚西市的时间太短了,刚刚熟悉情况就调走了,也不知道组织上是怎么想的。你和张书记的关系我听别人说过,真正是水乳交融呢,上下级之间,能做到这一步,是不容易的。我很羡慕你们的友情,陈默同志,我也希望我们能够建立起这样的友谊呀,不仅仅是上下级关系,更是诤友。
一瓶酒就快见底了,陈默感觉很惊异,自己的酒量像是见长了呀。也许是心情不错,解酒酶分泌得快吧。
当下,又说了一会儿儿女家常的话,陈默就起身告辞。董嵬甚至还有一些不舍之意,说,陈部长,虽然今天不是我的生日,却比过生日还要高兴。以后常来吧,你一个人住在陇水,是为难你了,想家的时候不妨来我家,我们兄弟也谈谈心。
陈默笑着,紧紧地握住董嵬的手,说,行,有时候还真是想家的。
董嵬说,我也不敢叫你把家属调来呀,县与市之间,还是有差别的,调来了,说不定你家里就要受一些损失了。但是呀,经济上受点损失,总要比感情上受折磨要好得多呢,我们都是过来人,我以前也是两地分居过的,知道那个难处。
陈默坦率地回答,谢谢书记美意,还是不调来的好,毕竟只要两个小时的路程,去市里开会和办公事的时间也多,我有很多的时间可以回家的。
董嵬就笑,说,陈部长是想裸体做官呀。行行,有时间多回去看家属,也一样的。陈默大笑,说,裸体做官的感觉也不错呢,我这个人清净惯了,有时也受不了女人的啰嗦。
董嵬说,理解理解。
把陈默送到门口,董嵬突然想起来似的说,陈部长,你那台破尼桑也旧了,老在路上跑也不安全,我建议你还是换一台吧,打个报告,换一台奥迪。
陈默感激地说,谢谢书记,我回去叫办公室打个报告。董嵬就笑,说,谢什么呀,宣传部是县委的喉舌嘛,喉舌不利,县委的声音如何发出来?
几天后,陈默让办公室写了一个申请购车的报告,开会的时候交给了董嵬,董嵬立马就批了。实际上,陈默并不想购一台新车,部里的那台尼桑虽然跑了近二十万公里了,性能还行。只是,董嵬的人情是不能不买的,总不能让领导热脸凑了个冷屁股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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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水县组织了一个攻关小组,专门到省里媒体去攻关。除了陈默和彭一民,部里去的是麻慧,陈引,还有县有线电视台的女主播彩虹。一行五人分乘两台车,一路上风尘仆仆,下午才到省城,找一个临近省电视大楼的宾馆住下了。彭一民问,陈部长,现在要找什么人?陈默笑着说,今天晚上就休息了吧,明天再看。彭一民说,行,明天再看。省电视台有一个姓刘的记者,原来经常来我们陇水县采访,我们招待得不错,结下了感情,他给我留了名片,我明天打他一个电话吧,不知道他在不在省城。陈默说,好呀,千生不比一熟,熟悉的总比不熟悉的人好办事。心里却想,彭一民和记者打交道还是少了一些,不知道记者的为人,记者要你招待的时候,嘴上就像是抹了蜜,但如果你需要他,那就不容易了。
安顿下来后,彭一民笑着说,今晚上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搓几轮麻将吧。陈默笑着说,我可没有这份闲心,我退出,你们刚好四个人,你们玩吧,我得去拜会几个老朋友。陈引因为不太有机会接触领导,一心想着要和彭一民好好接近,于是拥护说,行呀,我还从没有和领导一起打过麻将呢,只是,我技术不行,彭书记一定要让我们才对。麻慧也赞成,说,这段时间忙于工作,麻将都没有好好摸过了,搓几轮也行。
一会儿,服务员就把麻将桌和麻将都送上来了,陈默怕陈引年轻不懂事,就特地把他叫出门去,悄悄地对他交代道,陈引,和彭书记打麻将,不要老捉他的炮,懂吗?陈引笑着说,懂的。陈默就笑了,说,不要打得太晚,打到十点钟就休息吧,领导要休息好,不然明天没有精力工作。
陈默和司机开车去张啸家,按了门铃,开门的是张啸的女儿张园。陈默笑笑,说,张书记在家吗?张园说,特意在家等你。然后,张园微笑着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陈默,弄得陈默也神经过敏起来,说,看什么,我涂花脸了?张园笑,说,陈默,你还是没有变,我真高兴。陈默说,不可能吧,没有变老?张园却不想和他开玩笑,说,你的事我听说了,陈默,你还是我心目中的那个陈默,没有变。
陈默就惭愧起来,张园的话外音他是听懂了的,张园是说他在酉县没有被官场污染。自己真正没有被污染吗?内心中,他对自己的变化却是那么明显地感觉到了,这种变化,是潜移默化的,张园不可能觉察得到。但在她的目光中,陈默还是感觉到自己萎缩下来。
张啸在书房里看书,见陈默到来,点了点头,招呼陈默坐下了。张园给陈默泡了茶,走了出去让他们安心说话。
今天到的?张啸问。
陈默点了点头,说,刚到,安排好住处就来看您。
张啸笑了笑,说,在陇水县还好吧?
陈默点了点头,说,县里把参评十大魅力县城的工作交给宣传部,按照县委的安排,我们想找一下电视台的负责人,把关系搭上来。
唔。张啸轻轻地答应了一声,说,省里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弄什么十大魅力县城,完全是向中央电视台学习的,说起来,其实也没有什么意义。
陈默说,确实是这样,不过,我作为宣传部长,县委的安排,我不能不努力。
坐了一会儿,张啸突然说,新的市委书记还没有下来吧?
陈默笑笑,说,没听说。
张啸沉思良久,说,省里也在博弈呀。
张啸的话大有深意,陈默不便多问,只是笑,说,无论谁来当书记,都不可能像您那样关心我了。
不然。张啸缓缓地抽着烟,对陈默说,陈默,如果你立志仕途,心里一定要有希望存在,要主动。其实每一位领导都希望自己有伯乐的眼光,发现自己的千里马,这是千古不变的定理。新书记一旦到任,你还是要主动去推销自己,自我经营非常重要,所谓的慧眼识才,还是要从识字开始的嘛,如果连面都不谋,如何能识,不识又如何能用?现在省里也在博弈,据说有两个人选一个是组织部党组成员,办公室主任方若雨。还有一个,是省委办公厅副秘书长龙孝义。只是,决定迟迟没有做出来,原因估计是很复杂了。
陈默感激地看着张啸,张啸的这番话,完全是对他的关心才说出来的,是的,一个决心有所作为的人,可以有一时颓废,却不能如染沉疴,一蹶不振。
当下,两人聊了一会儿楚西市的事,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陈默告辞出来,张园送到门口,说,陈默,我也快要结婚了。
陈默一惊,问,这么快?!
张园凄然一笑,说,我还没有另类到独身主义那一步。张园告诉陈默,她的未婚夫是部队的一个团长,驻扎在很远的地方,是朋友们介绍的。结婚后,她也许就要随军去了。
陈默的心境非常复杂,对张园,他不是没有爱,当年没有选择张园,是因为自己心里的理想主义情结,归根结蒂,还是源于自己内心深处的自私。因此,他沉默了。
从张啸家出来后,陈默一时不想回宾馆去。彭一民和麻慧确实有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一起出差,可谓机会难得,正所谓良宵一刻值千金,这个时候回去,两人就不好安排了。陈默给自己在《海钓世界》杂志社的朋友马宁打了一个电话,问他是在省城还是出去海钓去了,马宁说自己恰在省城,没有出去。陈默说,我来省城了,正在走投无路,我们见一面吧。马宁听了很高兴,说,什么时候来的,都不先通知一声?陈默笑着说,我们一行五人,通知你干什么,通知你了,又要让你破费接待。马宁就笑,说,不就五个人嘛,五十个人我也招待得起。陈默大笑起来,说,真发财了呀,那行,你现在就招待一下我吧,其他人都在宾馆里玩麻将呢。
马宁笑着说,你还是来我的办公室吧,反正晚上没有人,去茶楼也没有必要。陈默大笑,说,你还是怕花钱呀。马宁的办公室陈默以前到过,简直就是一个小型的海钓渔具展览馆,还有很多鱼拓。陈默到了办公室前,叫司机把车泊在院子里,在车上等着,自己就给马宁打电话,马宁迎了出来,说,你到得还挺快。陈默笑,说,我带了车来的。两个进了办公室,陈默一看,马宁的办公室换了一间更大的,布置还是两年前的那样,一个小型渔具展览馆的样子,门上的黄铜牌写的是主编室。陈默笑了起来,说,升主编啦?马宁就笑,默认了。
两个人坐下来,马宁就扔过来一包烟和一瓶矿泉水,说,你的事我听说了,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还那样呗。陈默拧开矿泉水瓶盖,喝了一口水说,随遇而安。
马宁就笑了起来,说,跌了一跤反倒是跌醒了呀,不错不错。
当年你给我钓具,不正是要我淡泊一点吗,现在又说什么风凉话?
马宁大笑起来,说,我可没有那个意思啊,只是觉得你去海边城市任职,不就近钓钓鱼可惜了。
两个人抽着烟,开着玩笑。陈默说,马宁,我这次来,主要是跑省电视台的关系的,十大魅力县城评选,我们县要我来担纲。
马宁就明白了,说,陈默,你是为这个来找我的吧?陈默连忙说,主要还是挂念你,当然,你在省城交际广,这也是一个原因。马宁大笑起来,说,说假话也不脸红。
马宁说,省电视台领导我倒不太熟悉,却认识几个导演和制片,十大魅力县城其实也就是他们策划的。
陈默不禁喜出望外,说,你还真认识呀,太好了,你策划一下吧,让我们见一个面,把我们陇水也推一推。
马宁笑,说,我是无利不起早,事情可以办,你怎么感谢我呀。
陈默也笑,说,我们带了一点经费,如果这个忙你帮到了,自然会有你的好处。只是,你马宁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势利了啊?
马宁笑着说,人为财死嘛,如果是你的私事,我当然是不会向你伸手的,但公家的钱,不拿白不拿,我可没有义务为陇水县白白工作。再说,你们的专项经费不就是为了办事吗,我不拿,别人也会拿走的。
陈默说,这倒在理,你联系一下吧,这几天见个面,我们总不能长期地住下去呀。
马宁笑,说,你们不是有驻省办事处嘛,住进去和自己家一样。
如今这年代,谁还住办事处呀,领导住在那里,想搞一点非法活动都在别人的眼皮底下,多不方便?陈默实话实说。马宁点了点头,说,陈默,你这官也当出经验来了呢。
当下两个人讨论了一下约见电视台人员的事来,马宁说,现在电视台的人牛×得很,约出来不容易,招待起来更麻烦。好在那个朋友我们是真哥们儿,我负责把他们约出来,怎么谈要看你的本事了。
陈默就笑,说,行,你只管约出来,我就不信还真弄不倒他们,不就几个电视人嘛。
你先别看轻了,陈默。马宁说,电视人现在是香饽饽,比领导还难见的,潜规则多得很。你们还是要有心理准备。
陈默点头,说,你最好约他们后天见面。
马宁问,为什么明天不行?
陈默笑了起来,说,我们来了一位县委副书记,也牛×得很,说是认识电视台的什么记者,先让他弄一下,弄不通了,我们再出面也就更有分量了。
马宁不由得大笑起来,说,我说你做官做出经验来了,没错吧,你小子心机很深呢,县委副书记办不到的事,你办到了,别人也一定就会刮目相看了,这心思转得不错。
陈默说,马宁,也不全是这样,其实我主要考虑的是资金的使用,如果县委副书记没有办好,这项工作在他的心目中就会比他想像的难度大一些,这样,经费上他就会给我说说话,宣传部要经费不容易。
第二天,陈默很早就起来了,洗漱毕,下楼到餐厅里吃自助餐。一会儿,陈引,彩虹也下了楼,大家在一张桌上吃饭。好一会儿,就见彭一民和麻慧说笑着下来了,陈默只装着没有看见,生怕二人尴尬。麻慧却主动和他们打起招呼来,说,都吃上了呀。陈默只好站起来,笑着说,彭书记,我们先吃了。彭一民笑着说,昨天晚上让他们打惨了,输得不亦乐乎。麻慧就笑,说,彭书记得了一个韩国名字,叫经得输。陈引就笑,说,还是日本名字好,板本太男。陈默看了陈引一眼,陈引连忙住了口,对着彭一民吐了舌头,意思是挨批评了。
吃饭后大家回到陈默的房间商量,彭一民就把眼光频频看着彩虹,彩虹就红着脸说,我认识的都是普通记者,也不知道灵不灵光。彭一民笑着说,彩虹同志,你们局长向我推荐了你,说你在电视台的时间长,认识的人也多,我们才把你带来的,你要发挥你的优势呀。彩虹说,我试试吧,给他们打个电话。彩虹出去打电话的时候,陈默悄悄对彭一民说,彩虹只是一个普通播音员,就是认识省台的人,也不会是重要人物,只怕没什么作用。彭一民就笑,说,先不管她,让她去联系一下,多一条路多一分把握。再说也只能这样,聊胜于无了。
正说着,就见彩虹脸红红地进来,说,彭书记,陈部长,我认识的朋友都不在家,怎么办?陈默就笑,心想果然如此,彭一民他们当初定人的时候,广播局长杨喆推荐了彩虹,陈默就觉得有些不靠谱。彩虹一个县级的播音员,怎么会认识能办事的人物?
彭一民说,没有关系,东方不亮西方亮嘛,我给刘记者打个电话,试一试。陈默说,书记您可能对记者这个行当不太了解,很多记者都是不太负责任的,期望值不要太大。彭一民就笑,说,我本来也没有抱什么希望,试试而已。
当下彭一民就翻开自己的电话簿来,打了电话过去,电话通了,彭一民说,刘记者吗?我是陇水县彭一民呀,有时间吧,我们见一面?对方很亲热,说,是彭书记呀,你好你好,你来省城了?哎呀,你怎么不提前几天打电话给我,我现在外面出差,实在不好意思,对不起呀。彭一民有些尴尬,说,那可真不凑巧,没事,以后还有机会的。对方说,这样吧,你来了,我打电话给台里,叫朋友代我招待一下。彭一民连忙说,不必不必,我只是顺便问候你一下。
放下电话,彭一民笑着说,狗日的记者呀,还真是滑头,其实出不出差鬼知道,还不是怕出面招待花钱?陈默心里好笑,彭一民对记者特别是电视记者了解得太少了,其实这些记者不是怕招待,记者从来就不会出钱招待谁,一般都是别人招待记者。记者之所以这些天集体出差,不过是因为十大县城评选活动进入实质性阶段后,各地找的人太多了,压力太大,自己表态又准不了数,不如躲起来。
彭一民又说,陈部长,你在省城待了三年,又是杂志社的,好歹也会认识一两个新闻界的人物吧,你去联系好了。陈默就笑,说,说实在话,我原来在省委通讯杂志,和新闻界是不搭边的。但我的朋友马宁认识几个人,让他出面请吧,我们总不能白来一趟。
彭一民笑着说,白来倒不至于,大不了我们去省委宣传部找人,只是这样的小事,不好麻烦省部的领导罢了。
当下陈默就出去打电话,装模作样地溜了几分钟,进来对彭一民笑着说,马宁答应联系一下看,明天给我们回话。
彭一民说,明天也行,既然来了,我们还是抽空在省城里玩两天,我俩倒没什么,几个年轻人来省城的机会不多,让他们好好玩一天。陈引,彩虹和麻慧就欢呼起来,说,彭书记英明,我们实在没有很多机会来省城,今天就让我们玩尽兴吧。
陈默就笑,说自己不想出去玩,只想在宾馆里休息一天,睡一觉。又说,陈引,你是通讯组组长,来一趟省城不容易,还是和我在一起吧,万一马宁过来,我给你引荐一下,你可以多认识几个媒体的人,对将来开展工作有好处。陈引本来很想玩的,见陈默这样说,连忙说,行,我和部长您一起,我就特别想认识新闻界的老师们。
当下就分成了两路,分手之前,陈默把麻慧叫到一边,说,小麻,你和彭书记一起出去,要灵活一点。麻慧就笑,说,您放心吧部长,我知道怎么做,只是,彩虹怎么办?陈默不好怎么说,就含糊道,你灵活处理吧。
彭一民他们走后,陈默才对陈引说,你要玩就出去玩吧,注意安全。陈引见陈默这会儿又叫他出去玩,就有些明白过来,说,等他们走远一点我再去吧。陈默就笑了起来,陈引还算是聪明的,终于把他心里的想法揣摩出来了。其实,除了不打扰彭一民和麻慧外,这其中还有一个窍门,和领导一起出差,领导的一切开支,下级部门是要完全负责的,领导乘着这个机会买点贵重的东西由下面来开支,已经成一种潜规则了。
8
大家都走了后,陈默从旅行包里拿出一本《博尔赫斯小说集》,龇牙咧嘴地啃起来。这些年,有两个人的名字在中国文坛很响亮,就是阿根廷作家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和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陈默是写小说的,对这两个人的书却总是不得要领。昆德拉的作品还好一些,博尔赫斯的小说,简直就是天书一般了。陈默想,这博尔赫斯和那个卡夫卡一样,存心把小说写得让人家读不懂,却被称为作家的老师,好像博尔赫斯之前就没有作家似的。中国近些年来所谓的先锋派,现代派和后现代派,其实就是这三个老夫子的徒子徒孙。
正看着,就听见房门被轻轻地叩响了,打开门,却是彩虹笑微微地站在门外。陈默一愣,说,怎么回来了?彩虹却说,您也不请我进来?陈默就把门开得更大了一些,说,请进。彩虹迈着模特步娉娉婷婷就进来了。陈默关上门回来时,彩虹已经坐下了,正笑盈盈地对着他看。
陈默给彩虹倒了一杯水,递给她,问道,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彭书记他们呢?
彩虹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散了,我逛了一会,觉得没有意思,就回来了。
陈默说,省城我工作过几年,要玩的都玩遍了,所以不想出去。
彩虹伸手去拿那本《博尔赫斯作品集》,翻了一下,说,部长还有心思看这种书,真了不起。
陈默就惊诧起来,问道,你也看过博尔赫斯?
彩虹一笑,说,我大学时,博尔赫斯和昆德拉正红,教授们言必称赫氏,我也曾到图书馆借了他的书读,感觉失望,实话说,我觉得中国文坛很自卑,凡是读不懂的都是大师。
陈默大笑起来,彩虹的话很通俗,却道出了中国文坛的缺钙病。陈默说,博尔赫斯和昆德拉,说实话我也是读不出好来,不像肖洛霍夫,雨果这些,地球人都能读出好来。
彩虹说,想不到部长的想法竟然和我不谋而合。如今,一个人说看不懂卡夫卡,博尔赫斯,还有昆德拉,是会被人耻笑的,好像中国读者都读得懂。其实,真正读得懂的人,恐怕很少。而且读的是翻译本。
两个人由文学聊起,接下来聊起了文坛的一些现象,然后话题更加宽泛了。陈默对彩虹也更加了解了一些,彩虹大学修的是外语,却对文学感兴趣,也经常写一些散文和短小说,只是还没有发表过。陈默就来了兴趣,说,彩虹,回去后你把你的稿子拿给我,我来拜读一下。彩虹就红了脸,说,我那些稿子可入不了您的法眼,都是小女人气的东西。陈默大笑起来,说,文学可没有什么大男人气,小女人气,只听说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却没有男人主义和女人主义的。说得彩虹也笑了起来。
说了一会,话题就转到各自身上了,彩虹突然说,部长,其实在您来之前,我们就已经知道您了。
陈默哦了一声,问道,知道我什么了?
您在酉县的事。彩虹笑着说,可能是因为自己嘴太快而脸红起来。
说说?
你揭开319特大矿难的事,在我们这里同样反响很大。彩虹说。
大家是说好还是说坏呀?陈默明知故问。
一开始还不知道您要调来的时候,倒是一片声的叫好,说您是英雄。后来,听说您受到报复,县长落选调到我们陇水来,说什么都有了,有些人说您是个刺儿头,惹祸宝;也有人说您是作秀,沽名钓誉;还有人说,您来陇水,恐怕不是陇水之福。当然,绝大部分的人还是说您完全是为了群众利益,是个好官,这些都是普通老百姓。彩虹坦率地笑着回答。
陈默笑了起来,说,有那么复杂呀,说说看,你是怎么看我的?
彩虹就脸红起来,说,部长,您别为难我,我怎么敢?
陈默笑着开玩笑道,恕你无罪,说吧。
彩虹抬着脸来,说,我真说啦?
说。
彩虹还没有说,自己先笑了起来,说,我原来以为您是一个大色狼。
陈默没想到彩虹来这么一句,不由得怔了一下,脸竟然有些红了,但又不好怎么样,于是强装笑脸说,我怎么成色狼了?
彩虹也注意到了陈默脸上泛出的红晕,这让她对这个男人一瞬间好感起来,在她看来,会脸红的男人,是纯真未泯的,官做到了县处一级,大多历练多年,早已经披着厚厚的铠甲,脸皮厚得可以蒙鼓了,哪儿还会脸红?!彩虹笑道,你是艳照门……的主角。
陈默脸又一次不听话地红了起来,自嘲道,这还真成风流韵事了。
后来听说相片上是您和夫人,您不过是被陷害了。彩虹不好意思地说,感觉自己在领导面前有些太放肆了,于是又说,对不起。
陈默笑着说,没什么,这事妇孺皆知,组织调查后也有了结论。
两个人的话题突然断了,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只得沉默下来。一沉默,气氛就变得有些诡异,甚至暧昧起来。陈默为了打破这种沉默,说,光谈我了,不说说你吗?
彩虹笑说,我有什么谈的,一个普通的女人。
在我看来却不普通呢。陈默说,今天和你一席谈话,感觉你知识面很广,谈吐坦率而不失优雅。
彩虹不由得感激地朝他一笑,说,能得部长这样的评价,也颇能告慰生平了。
陈默心里一栗,彩虹的一笑,透着一丝苦楚,也许这个女人的背后,有一些什么不如意的事。彩虹缓缓述说起来,原来,彩虹生长在一个南下干部家庭,是独生女儿。优越的家庭条件,父母对她的悉心教育,她从小就热爱音乐,弹得一手很好的钢琴,唱得很好的歌,只是因为身材矮了一点,没有达到一米六八,在艺术上发展没有前途,于是考了外语系,毕业后,和男友劳燕分飞,她痛苦得几乎要自杀。父亲因为她的专业是外语,想让她在外语上做出一番事业来,托老战友给她介绍了一位外交参赞的儿子,结婚后她才发现这个参赞的儿子原来是一个纨绔子弟,没才气也还罢了,偏偏养就了寻花问柳的癖好,结婚没几天就嫖宿不归,她几次劝诫都没有效果。有一次,丈夫外出嫖宿时,被公安抓进了拘留所。她劝丈夫回头,换来的却是拳头。看到心爱的女儿生活痛苦,老父亲一气之下,竟然吐血而亡。她在母亲的支持下,坚持了三年的诉讼,才和那个纨绔子弟离了婚。陇水县电视台在网上公开招聘播音员,她出于逃离的愿望,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报了名,被录取了。于是,她带着满身的伤痛,带着年过六旬的母亲离开了北方那座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来到了陇水县。没有人知道她所经历的一切,她在这里找到了平静的生活,除了爱情……
听了彩虹的叙述,陈默不由得心里沉重起来。这样一个灵气逼人美丽高雅的女人,却有着那么多的痛苦。怀着一种深深的怜惜,陈默说,上天是公正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彩虹本来已经眼眶发红,见他这么安慰自己,不由得落下泪来。陈默见彩虹流泪,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就给她递了一沓纸巾。彩虹接过去,揩干了泪,说,部长,对不起,影响您的心情了。
陈默笑笑,说,希望你能够从往事中走出来,开始新的生活。
谢谢。彩虹感激地说,这是我第一次向别人述说自己的事,以前我从来没有说过,不知道为什么,您让我信任。
彩虹进卫生间里洗了一把脸,把泪痕洗掉了。出来时,陈默的目光正炯炯有神地看着她,她的心不由得急跳起来,感觉到心灵深处一根沉寂已久的弦被拨动了。她清楚地知道,这一瞬间,她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上了眼前这个男人,这突如其来的爱让她双腿发软,浑身无力。于是,她仓皇地向他道了别,逃一样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彩虹走后,陈默又强迫着自己把作家的老师的书翻了几页,手机响了,电话是龙永寿打来的,报告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覃嫂在巡回报告期间失踪了!
陈默吃了一惊,问道,覃嫂是怎么失踪的,查清楚去向了没有?龙永寿说,巡回报告团到了覃嫂所在的黄土坪乡,作了报告。覃嫂在台上作报告的时候,台下嘘声一片,当时就脸红耳赤。报告会结束后,大家都过来安慰她,但她一声不吭,紧紧地搂着也是报告团成员的小女儿。我们以为是情绪问题,只要离开黄土坪乡也就会好起来的,临离开时,却找不到了她。
龙永寿又说,我们当时以为覃嫂回家去了,立即就派人去她家寻找,没有找到,连她的丈夫都不在家了。天黑的时候,有一个人送来一张纸条,说是覃嫂上车时给他,请他交给乡政府的。纸条上写着,我受不了,我当不了典型,请不要找我,我去打工去了。
你们向县委汇报了吗?陈默问。
我们直接就给董书记作了汇报,请示要不要向公安局报案。董书记听说覃嫂留有条子,也就放了心,指示说不要报案,好在巡回报告不差几个乡镇,通知还没有搞巡回报告的乡镇领导,巡回报告因故取消了,原因不要解释。部里要做好报告团其他成员的工作,特别要注意保密。
陈默想了一下,说,按董书记的指示办。这一向你们辛苦了,我和彭书记办完事了就回来,到时候再研究一下吧。
下午,彭一民和麻慧回来了,陈默把覃嫂失踪的事汇报了,彭一民也吃了一惊,说,失踪了?!
陈默说,已经给董书记作了汇报,董书记指示巡回报告就此结束,覃嫂失踪的事,不要报案,要做好保密。
彭一民沉思了一会,说,董书记的考虑是对的,如果巡回报告团的主报告人失踪的消息传开去,我们是要大大地被动了。又说,覃嫂这事,本来就没有什么先进性可言,大家都知道,却偏偏要给提升一下,提高了,就没有阶梯可下了,不是跳下来,就是跌下来。
陈默笑笑。从彭一民的话来看,似乎彭一民从来就反对树覃嫂似的,但历次的会议,哪一次他反对过?甚至表达不同意见都没有。领导们都有一条本事,就是永远正确。陈默只好说,这事弄成这样,我们宣传部门有责任。
彭一民笑了起来,说,要说责任,还是外面那些媒体,把一个普通农村妇女绑架到道德的战车上。覃嫂自己也有责任,不该就这样高尚起来,还不自量力去办什么自强班,把自己逼到了没有退路的地步。
陈默笑了笑,说,失踪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我当初也不是没有预感,我感觉到,这事如果再吹捧下去,覃嫂最后不是疯掉,就是自杀,没有想到,她走了第三条路,逃跑,我就没有想到过逃跑是最好的结局,群众永远是无比聪明的啊。
第二天早上,陈默打了马宁一个电话,说,马宁,事情办得怎么样了?马宁那头就笑,说,我就知道你急,放心吧,人已经给你约好了,吃了早饭后我再给你打电话。
陈默说,那些人是男是女,什么爱好者,你总得透个信息给我呀。
马宁大笑起来,说,陈默,在县里混了几年,还真把你精得,都成攻关专家了。告诉你吧,清一色男人。爱好什么?是男人爱好的他们都爱好。
陈默也笑,心想今天是注定要下水了。
早饭是自助餐,陈默发现彩虹的神情有些掩饰不住的忧郁,离他远远的。有时候,距离越远,心反而拉得更近,陈默不由得心旌荡漾起来。彩虹的身上,有着一种令他迷醉的美,这种美,与气质有关,有些忧郁,引人爱怜。
饭后,陈默和彭一民商量了一下,陈默把对方的情况介绍了,说,彭书记,人是约到了,都是男的。看我朋友的意思,今天可能得来点邪的,不出点格,一下子弄不熨帖。
彭一民就笑,说,我是只要结果,不问过程,随你安排。
陈默笑了起来,说,怎么是随我安排,你是领导,我向你请示呢,你不发话我怎么敢?
出点格就出点格吧,实事求是。彭一民说,两个女同志就不要去了,去了大家放不开。
陈默表示同意,领导在外面办事,如果要来邪的,当然是不带下属。陈默就打麻慧的电话,把她叫到房间来,说,麻主任,我和一民书记商量了一下,今天的活动你们三个不参加了,自由活动,你把带来的经费拿点给我,我们等下要用。
麻慧笑了笑,斜着瞟了彭一民一眼,说,部长,要多少?
陈默想了一想,说,拿过三五万吧,宽打窄用,带少钱了,万一到时支应不开。
麻慧就从包里数了五万元递给陈默,临走时又瞟了彭一民一眼,却是警告他不要乱来的意思,陈默心里好笑,只装着没有看见,说,彭书记,说起来我这个人胆子很小,拿着这么多钱去攻关,心里总是不踏实。彭一民笑着说,彼此彼此,我现在已经习惯由秘书或者司机拿钱了,自己拿着钱总不是个味儿。
马宁打电话过来了,说,陈默,人已经联系好了,你看是在什么地方好?陈默笑着说,辛苦辛苦,地方我不太熟悉,尤其是那种地方,你安排吧。马宁就听出陈默的话中有话,笑骂道,我可是帮你办事啊,还这种地方那种地方,我可是个正人君子。
陈默大笑起来,说,是是是,马宁是个正人君子,好不好?我给你写个君子传表彰一下,惟恐别人不知道呀?
马宁却不和他纠缠,说,这样吧,去新人类大酒店吧?
到了新人类大酒店,马宁已经在等了,陈默把彭一民介绍给马宁,说,这是我们县委彭一民书记。马宁笑着握了手,说,久仰久仰。又介绍了马宁,说,这位马宁,省城著名闲人之一,《海钓世界》主编。彭一民笑了起来,说,我听说省城有四大闲人,神通广大,仰慕已久了,今天得见马兄,真是不胜荣幸。马宁笑,说,陈部长肯定是在彭书记面前有点言过其实了,闲人不假,神通却是没有的。彭一民笑着说,马兄是过谦了,今天这事,还请马兄多多帮忙,陇水县地处偏僻,如果不搞点特殊,实难与别的县一较高下。
马宁大笑起来,说,彭书记快人快语,痛快,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彭书记对陇水县的劣势有客观的了解,这是取胜之法了。
陈默不觉对马宁的风度佩服起来。马宁这个人,无论与谁交往,都能保持一种儒雅风度,不卑不亢,语言爽快而又不失礼节,让人容易产生亲近感。马宁介绍说,他请了电视台的三个朋友,分别是制片人,导演和一个电视策划人,看陈默他们的意见如何。彭一民见没有请到电视台的领导,不由得有些失望,说,马兄,参评十大魅力县城,在我们县里,可是一件大事,县委很重视的,是不是请一请电视台的领导呀。
马宁看出了彭一民的疑虑,笑了起来,说,彭书记,你对媒体这行不太了解,我请的都是具体的办事人员,确实不是领导,电视台现在其实是企业的管理方式,谁的节目有收视率,谁就是老大。电视台的领导与地方领导不同,只管政治,不管具体的,说起来,一个电视栏目,其实倒是制片人,导演和策划人掌握的。
彭一民将信将疑,无奈自己对这行不熟悉,也只好由他安排。陈默笑着说,马宁,你的朋友们呢,还没有到呀?
马宁笑,说,你急什么,该来的会来,他们正在赶一期节目,做完了就来了。
彭一民笑着说,这我们倒是等得起的,我们都等了两天了,这一会儿也没什么,正好我们有时间聊天。马兄,我们和媒体打交道少了,确实不知道这里面的规矩,一切还靠你主持呀。
马宁笑了起来,说,有彭书记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说起来,媒体这块是很复杂的,潜规则不比官场上少,尤其是电视,现在的电视很强势,人为操作的空间也很大。相对于官场来说,国家对媒体人的约束监督少一些,因此这里面的事也确实复杂一些。
陈默笑了笑,马宁说的是实话,媒体的腐败,确实也不比官场少。马宁这个说法,其实也是有意减少陈默的负担,毕竟县委副书记在场,用钱的地方,让他知道的好。陈默想了一下,说,马宁,我们是朋友,事你给办,钱当然是我们出,你看这次应该怎么操作为好?
马宁啜了一口茶水,说,钱肯定是花的,潜规则嘛,如果是私人的事好说,该帮的是一定要帮的,但你们是县上的事,就不能不另作看待了,媒体朋友都有一句话,叫做二吃二不吃,公家是要吃的,老板是要吃的。不吃老百姓,不吃诉讼当事人。为什么呢,公家的反正是用于公事,现今老板的钱,来路不说不正,却也对职工极尽盘剥,所以在必吃之列。老百姓穷,吃之不仁,不能吃,打官司的人找到媒体帮忙,一般都是遭受冤屈,吃之不义,所以不能吃。
彭一民听罢大笑,说,这二吃二不吃,确实有意思,算是媒体人的潜规则了。
陈默一笑,说,马宁,你放心吧,县里对这个是有预料的,不瞒你说,我们也准备了一点经费,带过来了。如何操作,给多少,还要听你的,是我们自己给,还是由你那边转手?
马宁见陈默接触到了实际问题,笑着说,你们不认识,给了只怕别人也不敢拿。
彭一民笑道,是这样,就请马兄代为操作吧,红包我们也准备好了,只等着往里面塞钱,你看一个人给多少为好?
马宁想了想,说,平常下面县市找他们的人也多,也不是没有一个规矩的,一个人大约是二万吧。
陈默就倒吸了一口冷气,马宁看见了,不由得暗笑。彭一民沉思了一下,说,二万有些太高了,我们回去后也不好操作,要平这个账不容易,你看能不能和他们商量一下,一万。至于你,我们也会略有表示。
马宁说,这个,我再和他们商量一下吧,你们是边远地区,情况特殊。
陈默在一旁听着,就感觉像是在做生意似的。不由得笑了起来,说,朋友归朋友,公事公办吧,听彭书记的。
正说着,马宁的手机响了,马宁接了电话,对陈默和彭一民笑着说,他们来了。说着站了起来,走出去接人。这头彭一民对陈默笑着说,我们还是把红包弄好吧,等下你一起给马宁,由他操作好一些。陈默点了点头,当着彭一民的面就把红包拿了出来,每个包里塞了一万元,又问道,马宁那边怎么给?彭一民笑说,也是一万吧,不然不好看,只要事情办好,这点钱也不到哪里去。
看着陈默把红包弄好了,彭一民笑了起来,说,陈默,想想我们在县里也是一个官,却要给几个狗日的制片人送礼。
正说着,就见马宁带着三个人走了进来,陈默不禁大跌眼镜,这三个人都很年轻,最大的也不过三十岁的样子。当下马宁先介绍了陈默和彭一民两人,指着年记三十岁左右的那个人,说,这位贺年寿是电视台的制片人,又指着两个更年轻的人说,这两位是策划人彭永,导演刘亚齐。大家彼此握手了,彭一民笑着说,我们还是找一个包厢吧,这卡座可不是待贵客的地方。
当下叫来服务员,订了一个中包厢。彼此客套着坐下来,重新点了茶水、水果之类。彭一民就开门见山把来意说了,说,贺兄,我们此来,是特意拜访几位老师的,想必马先生也把我们的来意告诉诸位了,省电视台弄的这个十大魅力县城评比,我们县委县政府很重视,专门成立了一个领导小组,我当了这个组长,陈默部长是常务副组长,考虑到我们是偏远地区,经济实力弱于内地,要角逐这个十大魅力县城,实在是勉为其难。最近省电视台也开始展示各县的风采,我们也不能光看着眼红啊,所以就来请诸位帮忙了。
贺年寿就笑,说,十大魅力县城评选活动,说起来好笑,当初不过是一个玩笑的话,发端人就是坐在你身边的那个年轻人,彭永。
彭一民不觉大惊,说,老弟年轻有为,真是让人有后生可畏之感呀。
彭永脸庞白净,戴着一副眼镜,样子有些腼腆,笑着说,年寿兄过奖了,当初我和易为书记一起下县,有感于CCTV的全国十大魅力城市,说我们省要打造优良的投资环境,不妨也举办一个十大魅力县城评比,也能造造势。没想到易书记就听进去了,回头找到台长,要求拿一个方案出来,就定下来了。
大家就笑了起来,说这就叫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陈默问,这个易为书记是原省委组织部易部长吧?马宁就笑,说,陈部长,亏您还是从政的人,省委领导调动都不知道,易部长任省委副书记,都快半年了。
陈默笑着说,我虽然在县里任着职,却不太关注官场局势,连电视都很少看的。
彭一民笑着说,陈部长淡泊处世,令人敬仰,只是身在江湖,也不能不关注一下啊。陈默就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当年给张啸拜年,他还和易为部长有过一次会面呢。
这么想着,陈默立即就想到了易为的秘书,自己的校友方志禹来。这两年来,他不太和方志禹联系,几乎都快忘了。
正想着,彭一民他们那边的气氛已经很活跃了。彭一民说了个什么笑话,把大家逗得前俯后仰,贺年寿笑得一边抹眼泪一边说,现在的笑话,都在县市一级了,县市领导们每个人都有一肚子笑话,到了省一级领导就不行,严肃得像一副面具。
接下来,大家就说起电视台的趣事来,前些年省电视台有一个美女主持人,据说和省里的一个主要领导有一腿,彭一民就笑着向三人求证。贺年寿大笑,说,彭书记,要是你早几年问这事,我还真不敢说,现在领导调走了,那个主持人也下海去了,我可以告诉你,这的确是真的。
彭永因为刚才受到称赞,兴致大发,说,听人家说,这女人很贱的,有一次去省委找那位领导,就跪在领导的大办公桌下给领导舔,正舔得不亦乐乎,偏偏办公厅的人敲门进来汇报,领导只好挺着身子,装着认真听汇报的样子,哪儿经得住那种强烈刺激呀,又不好喊出声来,于是憋着,脸上的神情显得很痛苦,把汇报的人都吓坏了,以为是领导身体不好,准备去报告,还是领导给阻止了。这位负责人后来叫枪手写了领导一篇文章,其中一个场面就是领导带病听汇报的事儿,他哪儿知道,领导那个时候正在享受樱桃小口的服务呢。
大家笑了起来,贺年寿笑道,小彭演绎了,演绎了,哪儿有这回事?!马宁却笑得岔了气,说,贺兄不要为领导狡辩呀,这事我也听说的。
大家笑了一阵,贺年寿说,领导也不知为什么,都喜欢往电视台跑,一来就要漂亮女主持陪着,还要带着下乡,看来,色相二字,从古以来都是一把刀啊。
马宁就笑,说,这其实也是一种虚荣心吧,不过是征服感强烈一些,美女主持们都是大众情人,领导把大众情人上了,就显得自己确实是驾驭天下黎民了。
贺年寿就笑着转过头来,问彭一民,彭书记在县里,是不也经常带着县台的女主播下乡呀?彭一民的脸不易察觉地红了一下,笑了起来,说,我也想带,可争不过陈部长呀,他是直接主管的领导,他带走了,我还带谁去?
陈默连呼冤枉,惹得大家又是一阵大笑。
聊了一会儿天,彭一民建议先吃饭,说,兄弟们今天一聚,是有缘分,说起来可怜,我们在县里,无人不识,众目睽睽之下,想放纵一下都难,今天我们暂时放松一下吧,兄弟们有什么要求,我们都满足。
当下马宁也说,难得彭书记开心一次,我建议,今天在座的都把自己的社会属性扔掉,只有生物属性,好好玩一玩,诸位以为如何?
贺年寿等人同声叫好,说,只要彭书记陈部长放得开,我们没什么放不开的,我们是新新人类。
陈默建议说,还是先喝酒吧,玩的时间不迟。马宁也知道彭一民和陈默要放下这个脸面不容易,于是赞同,说,行,我们大家还是先喝酒,酒是好东西呀,酒壮色胆嘛。
当下服务员鱼贯而入,上了菜,给每个人斟了酒,马宁就拿眼看着彭一民笑,说,彭书记,你发话。彭一民也不客气,举了杯,说,今天很荣幸,认识几位老师,说起来,我以前也当过宣传部长,和报纸的记者打交道多一点,电视人还真是第一次呢,来,为我们的认识,干!
大家连声叫好,干了第一杯。接着一又是互相敬酒。陈默笑着说,这次有幸与三位老师见面,大家就是朋友了,以后还请诸位多关心我们陇水县的宣传工作,尤其是这次魅力县城评比,凭经济实力弄不赢别人,怎么剑走偏锋,还想听一听诸位老师的高论呢。
贺年寿说,陈部长尽可放心,这又不完全是经济实力的比拼,如果光比经济实力,还评什么,只要把统计局的数据翻出来也就行了。我们彭永是专门搞策划的,等下叫他给你们策划一下,至于上电视,只管放心,兄弟们不是吹牛,这点还是能做到的。
彭永笑道,策划不要紧,只是,如果有机会,我还是要去陇水县一趟,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去走一走,看一看,抓一抓特色吧。说起来这评比,不过和男人女人一回事。
大家就停下了酒杯,听彭永怎么说。陈默想,彭永外表看起来腼腆,原来却是一个假象,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叫人捉摸不透呢,自己在彭永这样年龄的时候,听到一些男女之情的话都不由得要脸红,而彭永却似乎不但不陌生,反而是相当熟悉了,当下笑道,这又是一个新理论了,评比和男人女人的事如何联系,我倒是要好好听一听的。
彭永还没有说话,自己先笑了起来,说,男人和女人,见面时都是把自己最优秀的一面给对方看,魅力县城评比,也一样,把自己的亮点亮给别人,把自己的欠缺遮得严严实实。
彭一民大笑起来,说,家门深得宣传精髓,可敬可佩。又说,我们这里就向四位发出邀请了,欢迎大家去陇水,我表个态,大家去了,接待我们完全负责,宣传陇水,推介陇水,我们是请也请不来的呀。
彭永当下笑道,我现在就有一个好的主题,不知道彭书记和陈部长是否感兴趣。
彭一民来了兴趣,笑着说,请说。
彭永说,陇水临海,风景秀丽,人才辈出,而且还有少数民族居住,风情别致,我考虑,是不是把对陇水的推介分为几个篇,分别是山水陇水,风情陇水,人文陇水。如果县里有意思要推介一些先进人物,还可以加上一篇,风采陇水。
彭一民鼓起掌来,说,高呀,不愧是策划高手,出手不凡。陈部长,你看这四大主题,把陇水的东西都概括一尽了。
陈默端起酒来,说,彭老师,为你这四大主题,我敬你一杯。
彭永也不推辞,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说,蒙二位领导错爱,肯定了这个策划主题,过几天我们给单位领导汇报一下,我们三个人就来陇水采风好了。
一餐酒喝了两个多小时,大家都有一些醉,可能都挂念着下一步吧,却没有人醉得太厉害。散了的时候,五个人从包厢里出来,陈默拉了马宁一把,把他留在了后面,把四个红包都给了他,说,马宁,红包给你了,有一个是你的,你去操作吧。马宁也不推辞,拍了拍陈默的肩膀,把红包收了。
出门后,马宁叫大家上了他的车,挤是挤了一点。马宁回过头来说,贺兄你说,我们去哪儿干坏事呀?贺年寿大笑,说,马宁你装什么正经人,门坎都让你给踏平了还问我?马宁说,那就去新海岸?彭永反对,说,新海岸都去了多少次了,小姐都快玩成老婆了,还有卵玩头,听说最近沿河大道开了一家高级洗浴城,叫沙滩洗浴城,不如去哪里。
导演刘亚齐坐在副驾座上,喝酒时一直不太说话,只是埋头苦干,这时笑了起来,说,彭永,小姐都快玩成老婆了,这句话经典。
当下商定了去沙滩洗浴城,陈默因为马宁喝了酒,就问道,马宁,你能开车吧?马宁就笑,说,你小看我了呢,喝一斤酒我照开不误。陈默笑,说,你一个人的时候,怎么开不关我的事,这里可是有六个人。贺年寿笑,说,放心,马兄有一个特点,酒越醉,车开得越稳。
当下就去了沙滩洗浴城,好在不太远,半个小时就到了。马宁果然把车开得很稳,途中让交警给拦了一次,见是他,敬个礼就放行了。陈默就想,马宁一个闲人,能玩到这一步确也不易,中国各行业中,交警是最不认人的,竟然也把他放了。在彭一民看来,马宁甚至有一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味道了。
一行六人进了洗浴城大门,就有年轻漂亮的服务员迎了过来,往楼上走时,只见红地毯两旁整齐地排列着数十个佳丽,个个青春漂亮,面带微笑,双手交叉下垂在身前迎候。陈默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不由得心里惊奇,像是在电影中走了一回似的。当下到贵宾室坐下,有服务员倒了茶来,问道,几位先生需要什么服务?
贺年寿就笑着反问,你这里有什么服务?
那年轻女服务员就一一列举起来,什么鸳鸯浴,海滩浴,推油,按摩,把陈默听得云里雾里。贵客室里,不时有年轻佳丽走过来走过去,女人的芳香和香水的气味糅合在一起,加速了男性荷尔蒙的分泌,使得空气中飘浮着一种毫无廉耻的暧昧气息。陈默感觉到脑袋有些发涨,晕晕乎乎地,不知道贺年寿他们在说些什么,接下来就见大家站了起来,大家去小姐休息室去选小姐。休息室里,大约有几十个女孩,有的在打着鞋垫,有的在打扑克,见有客人来,也不理睬。贺年寿像在牛市上相牛一样,在小姐们中间走来走去,指了一个小姐,说,你,又指了一个小姐,你,还有你,你,你跟我们走。一下子就有五个女孩站了起来,夸张地依偎着贺年寿,彭永他们身边。陈默感觉到脸上有一些发热,想退出去,正要动作时,感觉裤脚被谁牵了一下,低下头看时,遇到的是一双恳切的目光,一个年轻的女孩脸红红地看着他,目光里充满了乞求。陈默不由得就把女孩拉了起来,就听到贺年寿笑了起来,说,陈兄还是喜欢自由恋爱啊,就这样吧。
接下来大家就各自走散了,洗浴城里面,长长的甬道纵横交错,仿佛一个迷宫,让人分不出东南西北。陈默晕晕乎乎地,感觉被一双湿热的小手牵着,走过长长的甬道,推开了一个厚重的大门,听到门被拴上的声音。室内,是一个套间,外面的一间是一个按摩床,再进里面,是一个大大的椭圆形木桶,金黄色的木纹在灯光下发出赏心悦目的光泽。再过去,是一张宽大的床,轻薄的被子叠得没有一丝皱褶。陈默觉得头越来越重,不自觉地走过去,一下子把自己扔在床上。
你醉了,我给你泡杯茶来吧?陈默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啜了几口茶,陈默感觉到好一些,睁开眼看时,女孩拧开了洗浴木桶边上的水龙头,一边扭一边用手试着水温。陈默又躺了下去,闭上了双眼。不知不觉间,竟然朦胧睡去了。朦胧中,感觉到有一双小手正在小心翼翼地解着自己的衣服,陈默知道是那个女孩,却不想动,任她解去。当感觉到那双小手抓住自己的内裤准备往下褪的时候,陈默不自觉地紧了紧身子,醒过来了。
睁开眼来,陈默不由得吃了一惊,站在他面前的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脱得一丝不挂,向他俯着身子,两只小白鸽一样的乳房弹性十足地晃动着,仿佛悬着的两颗金色苹果。陈默惊慌起来,说,你要干什么?!
给你洗澡呀?女孩不解地说。
陈默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说,你出去吧,我自己来。
女孩没有理他,而是扶着他,用自己身子犹犹豫豫地向他贴了过来,说,大哥,你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寻开心吗,我会为你好好服务的。
出去!陈默声音大了起来,马上感觉到自己有些过分了,于是放缓了语气,说,我还是自己洗吧,我不习惯。你的服务费会和她们一样,我不会少你的。
女孩用一种复杂的眼光看了陈默一眼,默默地穿上衣服,出去了。门叭嗒地响了一下,陈默也不洗澡了,穿戴整齐,拿了自己的包,走了出去,在大厅的长沙发上坐着等。等了一个小时左右,才看到彭一民步履轻快地走了出来。就有服务员过来给彭一民泡了茶,两人喝着茶,彭一民就问,陈默,你那个朋友马宁是什么人物呀,有这样硬的关系,真是不一般。
陈默有心要抬高一下马宁,就笑,说,马宁的底子我也摸不清,只知道是个闲人,平时就是喜欢驾船出去到远海钓鱼,日子过得潇洒。但在省城里,上到省委领导,下到小小的片儿警察,他都有路子,真还没有见过有什么他办不到的事的。
彭一民就赞叹起来,说,这马宁怕是什么高干子弟吧?
陈默高深莫测地笑了一笑,说,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经常跑北京,据说中南海也常去。
彭一民就觉得更加神秘起来,说,现在这社会呀,有能量的人多了,这就叫做真人不露相。清朝时有一些皇族子弟,手腕可以通天,却又不愿意为政事所累,整天提着鸟笼子东游西逛,被人们称为闲人,这马宁,倒有些类似。
两个人正谈着,就见马宁和贺年寿等人说说笑笑地走了出来,陈默和彭一民连忙迎了上去,说,都玩好了吗?马宁笑了笑,说,玩好了,我们散伙了吧。贺年寿说,老马都让妹子们揉得腿软了,急着回家休息。大家就心照不宣笑了起来。
回到宾馆,陈引,麻慧他们出去玩还没有回来,彭一民提议说,还是睡一下吧,累了,酒的后劲也大。陈默同意,刚刚躺下来,睡意却完全醒了。就考虑给方志禹打个电话,问候一声,近一年来,他还真是差不多要把方志禹给忘了,看来自己还是不是很适合从政的,一旦受了挫折,心情一灰暗,应该想到的关系都没有想到。拿出手机来,拨了号,立即又摁了取消键,酒还没醒,怎么好和方志禹见面?
正犹豫着,就听到门铃响了起来,陈默穿了衣服去开门,却是彩虹,笑吟吟地走了进来。陈默关了房门,问,不出去玩?
彩虹笑着说,省里有什么好玩的,太阳大,我可不去晒的。陈默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笑着说,哦对,这样晒是要把皮肤给晒黑的,女同志美貌第一嘛。彩虹不否认,只是笑,说,估计你喝醉了,我过来看一下。
陈默笑了笑,说,是有一点醉,我这个人没有酒量,只有酒胆,所以经常吃亏。
彩虹就笑,说,你睡吧,要什么我给你拿。陈默就犹豫起来,彩虹好像看出了他的犹豫,说,你只管上床去躺好了,不要那么封建嘛。陈默这才穿着衣服上了床,把两个枕头支起来,斜靠着和彩虹说话。彩虹拿过来一个苹果,一边削一边问,部长,你们今天出去,事情办好了吗?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呀?
陈默说,急着回去啦?
彩虹苦笑一笑,说,无所谓,反正是孤家寡人。
陈默的心就猛然沉了下去,彩虹的苦笑打动了他。陈默想了想,说,彩虹,你是个好姑娘,为什么不在陇水再成一个家呢?
彩虹停下手中的刀子,沉默下来,好像是在思考着陈默的话。好一会儿,彩虹说,不是没有考虑,说起来你莫笑,我是让家伤得太深了,一想到要再成一个家,心里就有些害怕。我不知道,谁能给我一个安全温馨的家。不瞒你说,追求我的人也不是没有,但我总觉得他们是那样的浅薄,不过是一些油头粉面的小白脸,和我那个前夫差不多。我心目中的丈夫,是一个稳重,富有爱心,有责任感,也有一定的知识的男人。
这个要求倒是没有什么出格的,稳重有爱心,有责任感,这样的男人陇水不会没有,我想啊,可能还是因为你心理的创伤没有平复吧,你对男人有排斥,而且不由自主地把他们和你的前夫进行比照,于是有了不安全的感觉。陈默笑着分析起来,说,还是要大胆地面对生活呀,彩虹,一次不幸的婚姻,不能成为拒绝或者害怕追求幸福生活的理由,希望你尽快找到自己心中的白马王子。
彩虹削好了苹果,递了过来,说,谢谢。
陈默接过苹果,笑着说,你自己也削一个吧,你不吃,我也不好意思吃的。
彩虹扑哧笑了起来,说,我不吃你怎么就不好意思吃了?
陈默也不由得笑了起来,说,反正,你不吃,看着我吃,我就吃不下去。
彩虹笑着,脸突然红了起来,说,那,我们一人一半吧。陈默说,行。彩虹就把苹果接了过去,用刀破成了两瓣,递了一瓣给陈默,说,这下可以了吧。陈默笑,接过来咬了一口。彩虹也小小地咬了一口,两个人不由得相视而笑。彩虹突然轻轻地感叹起来,好久没有这样温馨过了,这里真像一个家啊。
陈默一惊,彩虹的话,其后面的潜台词已经是够明白了。他笑了起来,王顾左右而言他,把话题引开了。彩虹的目光又一次暗淡了,继而,则变得坚毅而勇敢起来,她烁烁地盯着陈默,镇静地说,我心里的男人,要像你这样的。
陈默尴尬地张开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彩虹已经站起身来,走了。在门边,她的声音留了下来,你休息吧,我回房间去了。
9
第二天,陈默叫陈引、麻慧和彩虹坐火车回楚西,自己和彭一民陪着记者们坐汽车。除了贺年寿、彭永和刘亚齐外,还有一个年轻女记者和一个大络腮胡,是一个摄像师。大家分了车,贺年寿和女记者上了陈默的车,彭永,刘亚齐和摄像师上了彭一民的车,坐好后,两台车不紧不慢地开出省城,上了回楚西的高速。
贺年寿就给陈默介绍起年轻的女记者来,说,陈部长,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韩娟,综合部的记者,小韩是我们省里有名的四大名记之一呢。叫韩娟的女孩就娇声骂道,贺年片,你这张该死的贺年片,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陈默就笑了起来,说,韩记者,你怎么把我们贺制片叫做贺年片呀?韩娟就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说,贺年寿制片,简称贺年片,全台都是这么叫的。
陈默就笑,说,电视台的人都是很有创意啊。
回到陇水以后,县委宣传部举行了一个隆重的欢迎仪式,仪式结束,陈默就把罗兰叫过来,说,罗部长,这几个记者你就负责接待吧,等陈引也回来了,你们再一起陪同,一句话,他们需要什么素材,就尽力提供什么素材。生活上他们有什么要求,就满足他们什么要求。
罗兰笑了起来,说,无冕之王呀,这待遇真是没法比。
陈默笑了起来,说,有求于人,必礼下于人嘛。
聊一会儿,陈默就问起了覃嫂失踪的事儿,罗兰笑着说,我就知道是这个结局。陈默笑,说,你是神仙还是半仙,好像能掐会算似的。覃嫂失踪后,县里有什么反应不?
罗兰说,县里的反应很简单,就是不反应。你没有看见,这一向时间市、县电视台和《楚西日报》连篇累牍都是向覃嫂学习、深入贯彻三个代表重要思想大讨论活动取得了重大成效,机关作风、干部作风得到了扎实推进?
陈默点了点头,县里这样处理是妥当的。
罗兰走后,陈默就给在省组织部工作的校友方志禹打一个电话,电话一通,方志禹那头第一句话就说,师兄你好,怎么一直没有打我电话呀,在省城吗?陈默心里就温暖起来,方志禹没有因为自己长期不联系而删了自己的号码,一开口又是那样亲切,不由得说,对不起,志禹兄,不是我不打你的电话,我这半年多来过得不是人过的日子,也不好打你电话了,昨天还在省城呢,想打你电话,因为有些醉酒,就没有打。
方志禹那头就笑了起来,说,师兄落选的事我是知道的,没什么,愈挫愈励。陈默就惊异起来,说,你知道了?
方志禹笑着说,我毕竟是在组织部工作嘛,有人说组织部是千里眼顺风耳,能不知道?
陈默也笑了起来,说,我现在陇水县挂了个宣传部长,前几天去省城,也是找媒体关系的,听说,易部长去省委那边了?
方志禹就大笑起来,说,师兄的信息也太落后了,易部长去了有小半年了吧,你才知道呀?陈默说,我那个时候正是焦头烂额之时,哪儿有心思注意这些信息呀。
方志禹说,现在是信息时代,还是要多注意这些信息才好,易书记对你的印象很好呢,上次你和张市长走后,易书记还和我说过你,说你才华横溢。
陈默感叹道,都是你给创造的机会,可惜,我没有能好好抓住,现在他去了省委,就难见到了。
方志禹说,是啊,易部长去了省委后,见面更不容易了,不过这得看机会,只要有心,还是会有机会的。还有,师兄,我现在省组织部干部二处,挂了个处长的职务,以后我们多联系吧。
陈默本来也想问一问方志禹的职务有没有变化,又不好意思问,见他主动说出来,不由得十分高兴,说,祝贺你啊,志禹兄,下次来省城,一定给你当面道喜。
方志禹笑,说,谢谢师兄,我们共同努力吧,师兄才华横溢,明敏练达,决非池中之物。下次来省城时,一定要打我电话,我请你吃饭。
10
省里的博弈结束了,张啸给陈默打了一个电话,楚西市新的市委书记近日就要下来履新了,来的是省委办公厅副秘书长龙孝义。张啸介绍说,龙孝义原来在是团省委,期间当过挂职副县长,后来回到省委办公厅,逐步升为办公厅副秘书长,是一个比较务实的人。因为都在省委办公厅工作,两人的关系不错。龙孝义来之前,专门去拜访了张啸一次,了解一些楚西市的情况,张啸把陈默的情况也对龙孝义做了简单介绍。
龙书记上任后,我还会和他一起回一趟楚西市,我会做一些交代的。张啸说。孝义同志上班后,你也争取去拜访他一次吧,口子我给你打开了,其他忙是帮不上了。
陈默很感动,说,张书记,谢谢您的关心,等龙书记上班以后,我会找一个机会去拜访他。
彭一民给陈默打了一个电话,说,陈部长,有事吗?陈默笑,说,也没什么事,在办公室看书。彭一民笑着说,没事就下来坐坐吧,我今天也颇觉无聊。
陈默就收了书,站起来准备往楼下走,刚走两步,不由得就停了下来,这个时候,正是最敏感的时候,两位常委关在办公室里密谈,只怕要引起猜疑。想着,就又回到办公室,在办公室里给彭一民打了一个电话,说,彭书记,你公务繁忙,办公室人来人往还怎么聊呀,再说,这个敏感时期,不如去茶楼吧。
彭一民就笑了起来,说,依你依你,今天我请客好了,你说去哪儿?陈默就笑,说,既然是你请客,我就装一回大,地点随你,你找到茶楼就通知我。
挂了电话,陈默不由得好笑,心想人真是变化太快了,如果放在三年前,自己是不会这样谨小慎微,无端生出这些顾虑的。人在官场,就不由自主地一举一动变得谨慎起来,这也是中国官场文化的一种必然吧。
好一会儿,彭一民打电话过来了,告诉了茶楼和包厢名,陈默进去时,却发现自己的老同学刘金锋居然也在,不觉就笑了起来,说,我说彭书记今天怎么这样大方,主动提出要请客,原来有一个冤大头在呀。彭一民大笑起来,说,还说我,你陈部长也不做亏本生意的啊。
三个人坐定了,陈默点了一杯乌龙茶,笑着问,原来金锋和彭书记也认识?
刘金锋笑着说,彭书记向来对我非常关心。
彭一民就笑,说,刘总很会说客套话。又对陈默说,我挂点在刘总他们公司呢,我记得当初研究是让你去挂的,听说你不肯,就落到我头上来了。
陈默笑着说,也不是不肯,这有几个原因呢,一个是我初来乍到,摸不到锅灶,对情况不熟悉;第二,其实也是为金锋着想呢,挂点领导级别越高,企业得到的实惠越多嘛。我一个宣传部长去挂点,能给他什么?
彭一民笑着说,你就是个老滑头,就是帮忙也帮得不动声色,不过你这句话倒是真的,现在企业抢挂点领导,都是抢县委政府几个大头,上次还出了一个笑话,把一个政协副主席挂到一个企业,那个企业就像怨妇似的,几次跟董书记提出要换一个挂点领导,说,就是给我挂一个实权局的局长也行呀,政协副主席,能给企业做个什么?来调研我还得花招待。弄得那个副主席脸上像是给撒了一把灰,却又说不出口。
陈默就笑,说,那个企业负责人也太不懂味了。
刘金锋就笑,说,其实这也是实情,县里在企业挂点,也是讲究一个座次的,主要领导挂的都是一些规模大,赢利能力强的企业,给的支持也大。其他小企业,就显得无关紧要了。
陈默不想在企业挂点上多纠缠,就岔开话题,笑着说,董书记和林县长开会去了,我就感觉像是放了假似的,正想着找一个人聊聊天,你就打电话来了。
彭一民喝了一口茶,说,听说市委新来的书记姓龙,是省委办公厅下来的,你原来在省里做过,对这个人知道一点不?
陈默摇了摇头,笑着说,我只是在杂志社里做,哪儿能认识省委办公厅的人。
彭一民笑,说,也不知道省里是怎么考虑的,这几年市委领导换得也太勤了一点,弄得下面无所适从。
聊了一会儿,陈默就感觉没有意思了,却又不好说,只得硬着头皮挨着。就听到彭一民突然问道,陈部长,你对企业改制,有些什么想法没有?
陈默猛不丁听到这句话,不由得愣了一下,笑了,说,我对企业不了解,还能有什么想法?
彭一民笑,说,目前,企业改制的问题争论很大,尤其是刘总他们那个公司,大家的感觉是评估过低,有的人还上纲上线,说什么这个方案会造成国有资产严重流失,这是哪里跟哪里嘛,第一,这是独立的评估单位作的评估,应该是客观公正的;第二,我和董书记、林县长的想法是统一的,我县国有企业改革改制的问题,重点是要引进先进的企业管理制度,既然是改革,就不可能算得那么细,改革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嘛。
陈默笑了起来,心里就开始明白了,原来彭一民今天叫他来聊天,不是没有目的的。陇水县国有企业改革改制,县级领导中争议确实比较大,尤其是刘金锋他们的三德集团有限责任公司的改制,更是焦点中的焦点,反对的声音主要来自于县政府副县长张子诚和政协主席安若山,张子诚是分管工业的副县长,而安若山当政协主席前也是分管工业的副县长,对企业有一定的了解。两个人的说法一样,认为企业资产评估过底,如果按这个评估去操作,国有资产流失将达到一两个亿。政协号称是智囊团,组织了一次大调研,写出了《关于三德集团有限责任公司改制的调研报告》,最后却被县委给压了,没有能够发出来。三德公司的改制上,县长林之风和县委书记董嵬各有打算,各扶持一派。林之风扶持公司董事长胡为东,希望他能够把整个厂子接下来。而刘金锋却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争取到了董嵬和彭一民的支持,也想要把整个厂子吃下来,最后两派势均力敌,于是有了一分为二的改制方案。但是,出于自我利益的共同点,尽管有矛盾,董嵬和林之风在企业改制的问题上,却是统一的,坚持要按原方案实施,两派都不承认政协所说的评估太低的说法。
这个时候彭一民特别提到了企业改制的事情,陈默不由得不警惕起来,陈默对张子诚副县长了解不多,但听人说,这个张副县长是一个事业型人,也比较正直。因为他对这个方案有意见,陈默就更加需要三缄其口,而且也铁了心不参与了。当下,陈默笑着说,我是办公室出身,也从事过一段时间的农业和农村工作,对企业却是非常陌生的。所以上次金锋老同学问我企业的事,我说是问道于盲。
刘金锋笑了起来,说,陈部长什么时候都这么谦虚。
陈默笑了起来,说,不是谦虚啊,我确实是不懂,不懂的事,我是很敬畏的呢。再说,我在宣传口这块,本来也帮不到企业什么忙。
三个人聊了一会,陈默就感觉到这样聊下去会很尴尬,正为难的时候,手机响了,拿出来一看,却是龙永寿的电话,说,陈部长,有几个上访的到部里来,硬是要见你。陈默问,上访的?他们不去政府信访办到部里来找我做什么?龙永寿说,不行呀,非要见你不可,不接见就要闹事,我们怎么说也不行。
陈默说,你和部里的人先把他们稳住,告诉他们,我愿意和他们见面,马上回来。
挂了电话,陈默不由得有些轻松,终于有借口摆脱和彭一民、刘金锋的这种难堪的谈话了。
到市里开会的县委书记董嵬和县长林之风回来了,两人回来的当天晚上就召开副县级以上领导会议,主要是传达市里的会议精神,通报新市委书记的到任情况。散会后,陈默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处理一些白天没有处理完的事务,正忙着,就听见门一响,抬头看时,竟然是董嵬走了进来。陈默大惊,连忙站了起来,说,董书记,您怎么来了?
在办公室看了一下文件,见你办公室还亮着灯,就信步过来看看。董嵬不紧不慢地说,笑吟吟地看着陈默。
陈默笑着把董嵬让坐了,给他泡了茶,说,我也是因为白天有点事没处理完,急着处理一下,没想到您也加班。
当下,陈默离开自己的办公椅,在董嵬的旁边坐了下来,给他递了一支烟,董嵬接了,两个人吸着烟,董嵬笑着说,怎么样,很忙吧?
陈默笑笑,董嵬不过是无话找话而已,不过,总得有话说呀。陈默就把省电视台记者来做节目的事汇报了一下,董嵬见他摆起势式来汇报,只得微笑着听。
十大魅力县城参评,是让宣传部勉为其难了,花点钱,找点关系是很必要的,毕竟,这是扩大我们县知名度的最好的契机嘛。董嵬微笑着说,又不失时机地把林之风臭了一下,说,当初县委研究的时候,老林没有明确表态,有些犹豫,老林在这个方面没有摆平呢,重经济建设,轻文明建设,还是有点苗头的。不过,大凡搞经济的同志都多少有这些问题。
陈默笑了起来,看来不跟着董嵬一起臭一下林之风是过不了关了,于是说,林县长的思想是有一些弯子要绕,不过,就我看来,他对这项工作也还是积极支持的。
董嵬大笑,说,我找他谈了几次,和他说了单纯的经济思想要不得,再说,精神对物质有反作用,这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观点,颠扑不破的嘛。
说了一会儿林之风的不是后,董嵬突然转过话题,笑着说,当前我县的工作,两个重点,一个是十大魅力县城的评比,另一个,就是企业的改革改制。当前,有一些同志观念陈旧,抱残守缺,总是把国有资产流失几个字挂在嘴上,这不好呢。企业的改革改制,当然不可能那么公平,如果想要国有资产一分钱也不流走,不肯让出一点利益,谁还愿意拿这些企业?你说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呀。
陈默就笑。董嵬这些话,是为什么呢,难道仅仅是为了通报一下工作情况吗?因为摸不准董嵬的脉,陈默就选择了与自己名字相符的沉默,沉默是金,这句话真他妈说得太好了。
子诚同志就是这种想法,很难沟通啊。董嵬接下来说道,子诚同志分管工业,这些年来很努力,也很有成绩,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太倔了,像个老树蔸,拿斧子都劈不开嘛。
陈默笑了起来,有意要把话题岔开,于是说,董书记,你这话真是太形象了。子诚副县长,我们接触比较少,对他了解不多。不过,他也是好心呀,国有资产流失,毕竟是企业改制中要重点防范的。
这一点我是赞成的,我不赞成的是,缩手缩脚,像裹脚老太婆迈不开步子。董嵬笑着伸出手来,说,陈默同志,时间不早了,还是早一点休息吧,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刚才说的子诚同志的事,我相信他会慢慢转过弯来的。
陈默连忙站了起来,紧紧地握着董嵬的手,笑着说,是的,董书记你是最善于做思想工作的,微风细雨之中就能把问题解决了,这一点我非常佩服,以后还要多向您学习呢。
把董嵬送下楼,陈默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一时无法平静下来。这两天的时间,从彭一民到董嵬,都给他灌输了一套企业改制的代价论,实在让他想不出是为什么。分管工业的副县长张子诚陈默接触得很少,从仅有的几次接触来看,这个人责任心很强,也确实很倔强。据说,当年三德集团准备在乌龙河的上游建一个硫酸厂,张子诚愣不同意,任凭企业领导软硬兼施,始终没有松口。后来,老板干脆绕开这位分管工业的副县长,报告直接递给了县委和县政府主要领导,县长常务会上,以票决的形式把这个报告批下来了。张子诚气得当场摔了杯子,冲出了县长会议室,声言不干这个副县长,回家种田去。事情闹到这一步,最后怎么缓和过来,张子诚不再提撂挑子的事,陈默就不得而知了。
另外,张子诚的出身也挺有意思的,张子诚原来是县经委主任,九前年的那届政府选举,本来不是候选人的他竟然高票当选副县长,组织找他谈话,要他退出,他大声嚷嚷,说自己没有弄什么鬼,也没有操纵选举,既然代表选了我,我就决不会中途退出。市委组织部派去指导选举的人没有办法,只得向市委汇报,竟然得到了要求大会尊重选举结果的指示,于是愣把这个副县长当了下来,而且一当两届,成了楚西市民选副县长中当得最长的。作为分管工业的副县长,张子诚认为三德公司改制方案会导致国有资产大量流失,陈默感觉这不会是空穴来风。只是,陈默知道,自己在这中间其实起不到任何作用,既不能给张子诚以支持,也阻挡不了那个改制方案的实施,只有沉默,才是他惟一可以做的。
11
市委书记龙孝义履新后,很快就开始了下县的调研。来陇水的那天,按照县委书记董嵬的安排,陇水县四大家领导和县委常委都要去迎接,一溜儿十多台车就浩浩荡荡往酉县方向开去。陈默的车在最后。不知道从哪年开始,迎接上级领导的规矩变成了这样,要迎出本县县界,有的甚至要到市里去迎接,还真有古时候出迎三十里的气派了。古时候交通不便,只能迎出三十里,现在则迎出百里之外,甚至是几百里。想着,车队不知不觉进入了酉县县城,从陇水县去楚西市,要穿过酉县县城,陈默想,看来董嵬他们是准备去黄龙乡地界去迎接了。
到黄龙乡地界,也就是当年李一光暗中迎接张啸的那个山坳上,车队停了下来,前面的车上的领导都已经下车了。陈默发现,酉县的领导已经在路边等着了,董嵬和林之风正在和酉县县委书记李一光握手,道着辛苦。李一光看到陈默,急步走了过来,老远就伸出了手,说,陈……部长。陈默笑着握住了李一光的手,说,一光兄来得好早呀。
李一光握着陈默的手,两个人紧紧地握着,握手间,似乎内心就已经得到了交流。陈默感觉有些激动,李一光也有些激动,两个人眼神一交会,立即就避开了,在这种场合是不宜感情太外露的。李一光问道,还好吗?
陈默点了点头,笑了起来。抬眼看去,两县的领导都在捉对儿寒暄,并没有人太注意他们俩。酉县和陇水一衣带水,两个县领导到市里开会,每每分成一个小组,大家都比较熟悉。当下李一光看了陈默一眼,笑着说,你的气色不错,这我就放心了。
谢谢一光兄。陈默笑了起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国用同志已经是副县长了,这次因为去矿山抓整治,没有来。李一光笑着说,这是张啸书记离开楚西前安排的。
很好呀,祝贺他。陈默说,龙国用当年是一个乡党委书记,陈默任代县长的时候,提到县政府办主任的职位上。陈默和李一光正聊着,就听见人群中有人说,来了来了。抬眼看去,远远地有几台小车疾驰而来。李一光笑着说,我们上前面去吧。陈默和李一光握了握手,两个县的人就自动分开了,分别站在公路两边夹道欢迎。刚列好队,那四台小车就已经飞驰到了大家前面,前面三台车停也不停下来,甚至速度都不减,从夹道中一溜烟穿了过去,把两县的领导扔在路边,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大家目瞪口呆。
最后一台车停了下来,车门打开,市委秘书长肖仁富下了车,站在车门边大声说,各位领导,龙书记有话,请酉县同志回到县里等待市委办的通知,陇水县的同志到县委常委会议室见。说着,上了车,跟着前面车开走了。
大家一下闹哄哄起来,人群中有人幸灾乐祸地说,这一下可好,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
陈默看到,李一光的笑容还挂在脸上,董嵬和林之风的脸上,已经是一种沮丧了。董嵬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来和李一光一握,立即上了自己的车。酉县的领导也不急着上车,让陇水县的车先走。
紧赶慢赶,陇水县的车队终于还是在酉县县城追上了龙孝义他们的车。过了县城,前面的引导车也不敢再鸣警笛,而是闪着警示灯超越了市里的车,排到前面自己充当起引导车来。除了那台警车外,董嵬和林之风的车都只能老老实实地在后面跟着,一直跟进县委大院。陈默的车停稳的时候,龙孝义书记已经和董嵬,林之风在握手了。隔着老远,陈默就听到董嵬说,龙书记,我向您检讨。
不说了,龙孝义挥了挥手,董嵬尴尬地愣了一下,龙孝义就问,县领导都到了没有?
报告书记,都到了。在一旁的林之风笑着回答,龙孝义点了点头,说,那就去会议室吧。董嵬连忙点头,伸出手去搀扶龙孝义,龙孝义不自然地扭了一下身子,终于还是没有甩开董嵬的手。陈默笑了起来,董嵬官场历练二十多年,看来还是不懂得变通,如果龙孝义把他的手甩开了,岂不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脸面?
肖仁富看见了陈默,走过来握手,说,陈默,你在哪台车呀,怎么一路上都没有看到你?陈默连忙伸出手去握了肖仁富的手,说,秘书长好。又笑着说,我跟在车队的屁股后面呢。肖仁富就大笑起来,说,当了凤尾啦?
上楼的时候,肖仁富就问了一下陈默的情况,陈默简单回答了。肖仁富关心地小声说,陈默,你都不回市委办来看我们了,我看你是有点消沉了呢,岂不闻愈挫愈勇这个词?歌里不是也在唱嘛,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还是要振奋起来啊。陈默连忙回答说,谢谢秘书长关心,我已经从阴影里摆脱出来了。
那就好,那就好,要轻装上阵,组织上对你是信任的嘛。肖仁富拍了拍陈默的肩膀,和旁人寒暄去了。
龙云本来跟在龙孝义身后,见了陈默,连忙站了下来,等陈默走过去,急忙伸手来握,说,陈主任,我就一直在人群里找你。陈默笑着握住龙云的手,说,小朋友,这次和肖秘书长一起来啦?龙云赶忙左右看了一眼,小声说,陈主任,你再喊小朋友我就不理你了,你这一喊,领导就会对我留下不成熟的印象呢。陈默不由得笑了起来,也小声说,小朋友长大啦,好的,不喊不喊,叫你龙主任行了吧。龙云就笑,说,官场无私称,本来就是嘛。当下两个人亲热地拉着手随众人上楼,龙云笑着说,今年分派我跟龙书记,这是第一次和书记下县,怎么也要给领导一个好印象呢。
陈默问,那何必业呢,他跟了哪位领导?龙云回答说,张啸书记走后,何必业调了市安监局局长,当一方大员去了,我顶替上来。
陈默就笑,说,行呀,现在是中枢大臣了,以后我要找领导,还得过你这一关,不会是鬼门关吧?
龙云笑了起来,说,我们谁跟谁呀,我还要向你学习怎么当秘书呢。
进了会议室,就听到留守在会议室的其他副县级以上领导鼓起掌来,龙孝义鼓着掌,在写着自己名字的座位上坐下了,左手是肖仁富,右手是董嵬,肖仁富的左手是林之风,人大主任,政协主席以及陪同龙孝义来的市委办其他人按顺序坐好了。董嵬向着龙孝义俯过身去,说了句什么,龙孝义点了点头。陈默发现,龙孝义神情很严肃,笑得不多,即使是刚才大家爆发热烈掌声的时候,也没有见他露出一点笑脸。
董嵬站了起来,大家一下子安静了,董嵬用一种激昂的声调说,同志们,今天,新到任的市委龙书记来到我们陇水县调研,我首先代表陇水县委,县人大,政府,县政协和县人武部对龙书记一行莅临我县检查指导工作表示热烈欢迎。我们陇水是龙书记上任后调研的第三站,这对于鼓舞我们的士气,振奋我们的精神,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
陈默笑了起来,董嵬不愧是办公室出身,说起话来都像是在念稿子。董嵬最后说,下面,请大家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市委龙书记给我们作重要指示。大家立即热烈地鼓起掌来。
龙孝义点了点头,说,我才来,情况都不熟悉,今天是来给大家拜门子的,没有指示。董嵬同志,还是先把同志们介绍一下吧。董嵬听了,连忙站了起来,先从人大主任张伯仲介绍起,一一介绍起来。每介绍到了一位,龙孝义就看着对方,点一下头,介绍到陈默的时候,陈默站了起来,向着龙孝义鞠了一躬,就感觉到龙孝义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停留了一下,就这一下,陈默就感觉到龙孝义的目光包含着一种别样的东西,于是就想,看来,张啸确实是已经向龙孝义介绍过自己了。
陈默心里涌出一种温暖来。
介绍完后,龙孝义发表讲话,龙孝义说,同志们,我很荣幸被组织委派到楚西市来担任市委书记。我这次和市委肖秘书长来,是调研,说是调研,其实主要还是来看看大家,认认人,也顺便了解一下各县的基本情况。今天,我也批评了一些同志,当然不是语言上批评,是用行动来批评。我早就打过招呼,我们是党的领导干部,不要搞封建官僚那一套,什么出迎三十里,什么清水洒道,黄土铺路,这是要脱离群众的。你们没有听进去,你们是好心表示热情,但我还是要泼一泼冷水……
董嵬连忙说,龙书记,这事责任在我,我作检讨。
龙孝义发表了一通讲话后,会议开始进入正规汇报的阶段,陈默摊开笔记本记录起来,突然感觉到腰部一麻,手机振动了几下,平静了。陈默悄悄掏出手机看了一下,却是一条短信息,还记脉脉相对时,一片痴心欲君知,可怜流水本无情,负却花心逐波流。陈默不觉一惊,发送短信的号码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是谁来了。
当天晚上,陈默打电话把龙云约了出来,部里两个副部长作陪,吃了一点消夜,又去洗脚城洗脚。在洗脚城的时候,陈默就和龙云在一个房间里,两个谈起了市委办的一些旧事,陈默说,小朋友,你现在不错嘛,跟上老大了,前途无量。龙云笑,说,谁知道,其实跟老大的秘书都不一定有好结果,钟聪就是明证。说是这样说,话音还是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得意。
陈默就笑,说,伴君如伴虎,这话还是有道理的,别人都以为一把手的秘书风光,却不知道一把手的秘书风险之大,离领导近,优点当然也能够让领导认识,但缺点也会让领导一个不漏地掌握。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其实也有一个粉饰的问题,把自己美的一面展示给对方,而把自己丑的一面掩盖起来。天天跟在领导身边,要把自己彻底的掩饰起来,谁也无法办到,谨慎只能做到一时,不能做到一世呀。
龙云就感慨地说,陈主任,你说得太好了,太有哲理性了,一个人要长期戴着假面具是很难办到的,如果哪个能长期做到戴假面具,这个人就太可怕了。
陈默有心要探一下龙孝义的底,于是不动声色地问道,小朋友,跟主要领导了,有什么感受没有?
龙云就笑,说,我才跟了几天呀,哪能有什么感受。陈默就笑,说,小朋友也学得沉默是金,缄口不言了,不错不错。龙云又笑,说,也不是呀,真没有感受,不过,我感觉龙书记比张啸书记又有不同,张书记为人温柔一些,龙书记强势一些,我告诉你,陈主任,如果你要找龙书记,最好不要带什么礼物,前几个大局长大包小包的拜访龙书记,礼物差点给扔出去。这还不算,龙书记还在大会上宣布,以后谁拿东西来,就说明他心里有鬼,我就先开掉他再说。
陈默大笑起来,说,我这个职位,还轮不上我找书记呢。
龙云却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你是可以找得上的,龙书记来后,办交接的时候,张啸书记和龙书记闭门长谈了大半天,我进去给他们添水,感觉好像是张啸书记在做什么政治交代,其实也是干部交代,我听到了他说起你的名字。
陈默心里一惊,嘴上却说,别胡说,政治交代会交代我,一个正处级宣传部长,这不笑话了嘛。
龙云笑了起来,说,真的呀,我听到张啸书记说,为了维护稳定,陈默是作了牺牲的,付出了代价,我心里有愧。陈默听了,面色凝重起来,问,龙书记怎么说?
我不敢多听,当下就出来了,龙云说。陈主任,我们在市委办的时候,你对我的照顾很多,我说,你还是要去走一走龙书记,赏识赏识,先要认识啊,不认识怎么欣赏?
12
省电视台播出陇水县的节目那天,董嵬给陈默打了一个电话,说,陈部长,看节目了没有?陈默说,董书记您好,我正在办公室看节目呢。董嵬笑着说,我也看了,不错,拍得很好。陈默笑着说,我的感觉也还行,董书记,看来这钱还是花对了。
董嵬笑着说,我还是那句话,办宣传要舍得投入,知名度也是一种生产力嘛,有时间不,有时间到我办公室来聊聊?陈默连忙笑着说,我就下来。
下楼时,陈默一路在笑,从邓小平说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后,官场上演绎不少,什么环境也是生产力,宣传也是生产力,现在董嵬又来了一个知名度也是生产力,官场上的举一反三就是这样反起来的。到了董嵬的办公室,董嵬破天荒竟然迎了出来,笑着说,陈默同志,我看了这个节目,很兴奋呀,说起来惭愧,我自己在陇水工作十多年了,还真不知道陇水会这样美。
两人坐下后,秘书过来泡了茶,董嵬扔了一支烟过来,说,看了这则电视,我对我县参评全省十大魅力县城有信心,还是你懂得这行呀,剑走偏锋,武侠小说的专用词汇都让你发挥得淋漓尽致了。
陈默笑着说,这仅仅是第一篇,我们准备弄出四个专题来,策划的思路上次也给您汇报过了的。
董嵬笑着说,好好,抓紧弄,经费我们可以保障,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嘛。我提一个要求,这个系列节目,能不能多刻录一些碟片,全县吃财政饭的干部职工都买一张,作为贯彻落实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爱我陇水教育活动的一个项目来抓?当然,只是建议大家购买,不搞一刀切,不搞扣工资,碟片保本也就可以了。
陈默说,这个办法好,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您站的高度,是我不能企及的啊。
董嵬也不脸红,呵呵笑了起来,说,也不能说高度,陈默同志,我们的高度一样的嘛,我想这大概是考虑工作的角度问题吧。
陈默笑着说,我是不得不承认的,在这个方面,我和您有差距,而且差距还不是一点点。您的指示我们立即执行,明天我叫把碟片批量刻录,把贯彻落实三个代表重要思想,开展爱我陇水,建设陇水的活动方案弄出来,再拿到常务会上汇报。
董嵬笑了起来,伸出手来在陈默的面前摆了一摆,说,不用常委讨论了,开个常委会不容易,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我们两个就定了吧。
陈默笑着说,行,我听您的。
接下来董嵬笑着说,陈默同志,我考虑,最近要开一个常委会,想听听你的意见。
陈默脸上笑面虎着,心里却在想,开常委会,一般来说县委书记完全可以定下来的,最多和副书记,县长等商量一下,也可以定下来了,这次董嵬却想听一听他这个常委的意见,估计是有什么事了。
董嵬说,这次常委会,我考虑要研究几个问题,首先是人事问题,你来陇水县也半年多了,将近十个月了吧,应该熟悉情况了。过来有一些正局领导要动一动,还有一些要提一提,有两个局的局长被纪检立案调查,已经转给检察机关了,这些都要研究。不知道你有没有一些方案,如果有,县委是会考虑的。
陈默笑了笑,董嵬的话已经说得很明了,就是这次人事会议,如果陈默想提拔一两个自己人是可以的。县里的人事会议,说起来很神秘,其实也就是一次权力的分配和平衡的过程而已。陈默说,我目前还没有这方面的考虑,对干部也不太熟悉。
董嵬和蔼一笑,说,还是提一两个吧,领导的威信,其实还是要与人事权挂钩的,你才来,树立你的威信,也是我的责任嘛。
陈默想了一想,说,我还是暂时不提吧,回去和部里几个领导研究一下再给您汇报。
董嵬说,研究人事问题只是一个议程,更为重要的议程,是研究三德集团改制的事,改制方案已经拿出来一段时间了,但下面不太统一,这个问题我记得上次我们交流过一次的,我还是那句话,改革改制没有现成的经验供我们参考,改革也要付出代价,我们不要害怕代价。但是,社会上的传言还是比较多,还有匿名信,说什么陇水县委县政府主导的三德集团改革改制是一场盗取国家资产的非法活动,等等,你看到了没有?
陈默回答说,我没有看到。
我这里有一份,你可以拿去看一下,这纯粹是无中生有嘛。董嵬义愤填膺地说,从抽屉里拿出一沓资料来,递给陈默。陈默不想掺和到里面去,于是接过来,走马观花地看了一下,就退给了董嵬。董嵬笑着说,你看,罪名大吧,够吓人了。
在企业改制的问题上,我和林县长的思想是统一的,当然,县委其他同志的思想也基本上是统一的,县委希望,要加强这方面的宣传,正确引导舆论,我建议县委宣传部是不是组织一批我县国有企业改革改制的稿件在《楚西日报》上发表。董嵬一边抽着烟,一边字斟句酌地说,眼睛紧紧盯着陈默。
陈默笑了一笑,说,我会和县委保持高度一致。
我相信你,陈默同志,你是一个党性觉悟很高的同志,蔡鹏同志这样评价过你呢。就这样吧,人事上面,你们部里研究后就告诉我一声。
13
两天后,陈默给彩虹打了个电话,问了一下从省电视台带回碟片的事,拨着电话,突然就觉得号码很熟悉,却一下想不出来,毕竟在省城托关系的时候,彼此间打个电话,估计有一点印象。彩虹那头笑着说,部长,我也正想打你电话呢,没想到你先打过来了。
陈默笑了,说,彩虹,你好会说话呀,如果我明天打你电话你也会说正想打我电话,我就打过来了。彩虹那边就不吱声了,好一会才幽幽地说,我始终得不到领导信任的。
陈默见她当了真,连忙笑着说,我和你开玩笑呢,还当真了?
彩虹说,反正我觉得你们当领导的怎么说都有理。
陈默不想多聊,说,你有时间吗,把碟子送到部里来吧。
彩虹那头却笑了起来,说,领导下命令了?
陈默说,我没有下命令呀,我是说如果你有时间就送过来,没有时间我叫办公室来取吧。
彩虹笑着,突然变了语气,撒娇一般地说,部长,我压着这个碟片,就是想和你单独在一起给你汇报嘛,你们领导就是那么不关心同志。我先到大都会茶馆等你,不见不散。
到了茶楼,陈默把司机打发走,自己在服务员引导下,进了包厢,彩虹迎了上来,笑着说,部长,小女子冒犯虎威,有罪有罪。
陈默一笑,说,你是绑架嘛。
彩虹笑说,没有办法,小女子无色无财,只能绑架了,不然部长大驾我如何能请得动?
陈默说,怎么这样说话,我什么不敢当,这个平易近人还是敢当的嘛。彩虹一笑,调皮地说,既然平易近人,给你发短信不回,不也很失礼吗?说着,脸却先红了。
陈默一愣,继而明白过来了,还记脉脉相对时,一片痴心欲君知,可怜流水本无情,负却花心随波流。那首小诗原来是彩虹发过来的,难怪就觉得号码似曾相识呢。陈默颇觉难堪,好一会才说,我真不知道是你发来的。
彩虹红着脸勾下了头,说,那是我心灵的真实写照。
陈默不由得激动起来,对彩虹,他不是没有好感,彩虹漂亮,成熟,聪明,还有着一种优雅的气质,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他不可能对她毫不动心。只是鉴于当年的教训,他对婚外情有着一种恐惧,因为恐惧而产生的排斥。面前的这个女人,对他痴情耿耿,多次不顾一切地向他倾诉过爱慕,不由他不动心。
陈默默然的时候,彩虹突然凄然一笑,说,我是鼓足了勇气才这样向你表达的,也许你会觉得我有什么别的企图,我告诉你,我没有,我只是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见到你以后,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平静地生活,我向你表白,不怕被你耻笑,既然我是单相思,我不怪你,我愿意自己吞下这个苦果……
彩虹的泪溢了出来,陈默心里那一根弦终于被拨动了,他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她一下子投进了他的怀抱。
县委常委会终于召开了,就在常委会召开前的一天,陈默肾结石突然发作,半夜里打了司机小刘的电话,让他送进了县人民医院,还请司机到楚西市把舒芳请了过来服侍,从而回避了这次常委会。当然,关于人事问题,他也只提出一个请求,陈引同志在任宣传部新闻报道组组长期间工作不错,请组织上考虑把他转为副科级。
虽然因病缺席县委常委会,陈默的请求还是受到了重视,会议一致同意县委宣传部新闻报道组组长陈引同志升任副科。而三德集团公司的改制方案也顺利地通过了。
常委会后,县委副书记,县长林之风,县委副书记彭一民等代表县委常委会来医院看望陈默,董嵬没有来,到市里汇报工作去了。林之风他们带来了一个大花篮,还带来了五千块钱的慰问金,林之风笑着说,陈部长,董书记要我代表他问你好,你安心养病吧,工作上的事情,请部里的其他同志多辛苦一点。
陈默笑笑,说,谢谢书记、县长和各位领导的关心,肾结石这个病不发作倒是没有什么的,就是发作起来没有个征兆,而且痛得厉害,痛得挨不住的时候,死的心都有了。又问,常委会我没有能参加,实在不好意思呀。
彭一民就安慰他,说,安心养病吧,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会还多着呢。
既然是有病,陈默也不好意思就出院,只得在医院里待几天。有意思的是,他生病住院的消息竟然一两天之内就不胫而走,前来探病的各局局长副局长们络绎不绝,来了都把一个信封往他的枕头下塞,怎么也拒绝不了。部里的干部自己全部来了,也都拿着红包,陈默要舒芳把部里人的红包单独放在一边并作了登记,接下来,宣传口各单位的一般干部也来了,当然不可能是全来。陈默不安起来,但又不宜出院,只好对每个来探望的人表示感谢,任凭他们把大大小小的红包塞给舒芳。
彩虹是单独一个人来的,没有带红包,只带了一篮子水果。舒芳看到彩虹,不由得就看了陈默一眼,陈默只当没有看到,说,彩虹你也来干什么,不要做节目了?
彩虹大大方方地说,部长,我是才知道你住院的。节目的事我们有安排,不会误了工作的。
陈默和彩虹说话的时候,舒芳就在一边给彩虹削水果,两个女人慢慢地聊得很投入了。陈默不由得感慨,彩虹的表演能力真是太强了,一点儿破绽都不露,只有当舒芳不注意的时候,她看着他的偶尔一眼中,包含着无限的爱恋和对他身体的担心。
晚上,躺在洁白的病床上,陈默心里不由得十分轻松,一次生病回避了一个自己不愿意表态的县委常委会,看来生病还真是一个很好的办法呢。几天后,当清理干部们送来的慰问金的时候,陈默更加懂得为什么那么多领导愿意生病了,几天时间,塞在他枕头下的信封竟然达到一百多个,金额四万多元。数着这些新扎扎的钞票,舒芳的脸都不由得变得死一般惨白,手都发起抖来。陈默以为她要问及怎么处理这些钱,然而舒芳却没有问。
14
县委常委会后,三德集团改制进入了实质性操作,按照县委的安排,陈默叫陈引组织了一个通讯员会,部署大力宣传陇水县国有企业改革改制经验的报道。工作部署下去后,《楚西日报》就开始连篇累牍发表陇水县国有企业改革改制的消息和通讯,县委书记董嵬和县长林之风还专门撰写了长篇文章,介绍国有企业改制的情况。陈引因为被提了副科,心里对陈默很感激,每一张载有陇水国有企业改革改制消息的报纸都给陈默留了一份,但陈默却根本不去看。
陈默虽然不去关心,但信息还是源源不断地汇集起来,和刘金锋预想的一样,三德集团一分为二,分离为金锌矿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和广源集团股份有限公司。金锌集团的老总为原三德集团董事长胡为东,而刘金锋则成为了广源集团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长。改制后的企业职工全面买断,按工龄计算,买断工龄几千到四万元不等。企业改制后,两千多名职工下岗,为了应对下岗职工可能引发的上访潮,县里层层设卡,高度戒备,终于,在经历了太多的失败后,下岗职工都认了命,不在折腾了。
鉴于陇水县国有企业改革改制的成功,楚西市委政府决定在陇水县召开一次大规模高级别的国有企业改革改制现场会。国有企业改制现场会后,陈默接到了市委通知,去省委党校参加了为期一个月的任职培训。
去省城的路上,陈默给方志禹打了一个电话。电话一接通,方志禹就问,陈默师兄,在省城吗?陈默笑着说,正在往省城赶,在高速上,去省委党校学习呢。方志禹就笑,说,这个班我知道,宣传部长任职培训班。你到了打我电话,我请你吃饭。
到了省党校,陈默报到,安排好寝室后,才打了方志禹电话。两人约定了地点,自然又是去茶馆。陈默到的时候,方志禹已经把包厢开好了。两个喝了一会儿茶,聊了一点无关紧要的事。方志禹就看出陈默的心情有些灰暗,也不劝他,说,你来学校一段时间也好,换一个环境,也许对你有好处,没事的时候,特别是周末的时候,想喝酒聊天就约我吧。陈默笑着答应了。
省委党校的学习其实是很轻松的,一般都是上午上课,下午休息。陈默周末去了一下张啸的家里。张啸去了省农办之后,经常下到各地区和县市去,很难碰上。陈默也去了一次马宁的编辑部,聊了一个下午。聊天时,马宁的电话就没有断过,弄得陈默也没有心情了。
倒是贺年寿,彭永,刘亚齐知道陈默来省里学习后,不时打来一个电话,还请陈默吃了几顿饭。陈默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对陇水的十大魅力县城节目的制作之类避而不谈,那是工作上的事,陈默不想太为这些事操心。心情灰暗下来了,就觉得一切其实都是非常可笑,即使是原来看着很有意义的事,现在看起来却如同儿戏一般。
彩虹也来了。那天正在上课的时候,陈默的手机振动起来,掏出来一看,是彩虹发来的短信,说是要来省城找他。陈默回了短信,问她来干什么?彩虹短信回复很直接,想你了,来看你。陈默的心就急跳起来,不再回复短信,在陈默看来,彩虹是那种很执著的女人,她确定了的事,恁谁也不能更改。
第二天下午,彩虹果然就在陈默的寝室里找到了陈默,彩虹穿着白色有斜纹的连衣裙,如玉树临风,让同一层楼的宣传部长们惊讶得嘴巴都张成了O形。陈默有些尴尬,他没有想到彩虹会不管不顾地跑到党校来找他,而且找到寝室里来了。当着这么多部长的面,陈默只能尽量把自己的神情弄得自然一些,把彩虹请进了单身寝室,给她倒了水,说,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彩虹调皮地一笑,说,我怎么就不能找到这里来?
这样影响不好。陈默无可奈何地说。
彩虹委屈起来,说,人家想你了,没有想那么多。说着,就凑过来,陈默看了一眼门外,退缩了一步,彩虹咯咯地笑了,说,怕啦?
陈默说,你别乱来,真是要有影响的。彩虹才安静下来,说,我才不那么傻呢,是逗你玩的,我来看看,帮你洗洗衣服。说着,就开始往床铺下面翻,想找出脏衣服来。找了半天,却没有发现脏衣服,陈默一直保持着一个好的习惯,洗澡的同时就把衣服给洗好了。彩虹不由得有些泄气,说,是不是有女人给你洗了呀?
陈默笑,说,你胡说什么,哪儿有什么女人给我洗衣服?
在寝室里延宕了一会,陈默才和彩虹出去吃饭,走出寝室的时候,有意走得稳重一点,心里却更加不自在起来。吃了饭,彩虹说自己已经在宾馆挂好房了,天气热,在街上走着,不如回房间去休息。陈默只好跟她打的去了宾馆,一上车,彩虹就很自然地把陈默的手臂给挽住了,头也倾斜过来,搁在他的肩头上。
进了宾馆房间,一关上门,彩虹就把整个身子贴了上来,仰着湿润的嘴唇去寻找陈默的嘴唇。两个嘴唇一碰上,就磁铁一样吸住再也无法分开了。
15
热带风暴来了。
宣传部长培训班开到一半,省防汛抗旱指挥部发出了蓝色预警,热带风暴罗娜正悄然在菲律宾以东的西太平洋洋面上形成,在向西北移动的过程中不断加强,将于三天后在楚西等沿海城市登陆。通知称,“罗娜”威力将是五十年一遇的。
警报发出当天,陈默接到了县委书记董嵬的电话,说,陈部长,不好意思,罗娜来了,你的学习只怕要中断了。县委县政府决定,副县级以上领导要分别下到乡镇指导抗击罗娜的工作。请你克服一下,等结束了再找机会去学习吧,学校那边,我们已经给你请了假。
有几个沿海县的宣传部长也接到了县里的电话。培训班一下子去了七八个人,只剩二十多人,上起课来也没意思,学校干脆把大家都放了回去,宣传部长培训班就这样半途中断了。
陈默给部里打了电话,叫龙永寿安排司机来省城接。又分别给马宁,贺年寿等人打电话,说了要回去抗击罗娜的事情。打贺年寿电话的时候,恰巧那个叫韩娟的小女记者在旁边。听说陈默中断学习回去是为了抗击罗娜,韩娟抢过手机对陈默说,陈部长,我是小韩,韩娟啊。我想和您一起去陇水,报道一下陇水县抗击罗娜的工作,您看行不行?陈默笑着说,欢迎呀,只是,这次是很艰苦的,还可能会有危险,你不害怕吧?韩娟笑着说,我不怕,我到哪儿找您?陈默说,把你的手机号给我,等下我再联系你吧,我的车还要从陇水过来,估计下午才要到这里,我们连夜走,凉快。
打完电话后,陈默干脆在寝室里睡了一觉,等待部里的车到来,也不知睡了多久,直到部里的司机小刘打来电话才醒过来。
一个小时后,陈默他们上了车。先到电视台接了韩娟,一起在城里吃了晚饭。韩娟因为要去采访的是抗击热带风暴,有些兴奋,说,陈部长,我这次跟着你去陇水,有两个要求。陈默笑着问,什么要求呀,说说看?韩娟笑着说,第一个要求,请您从电视台抽一个摄像人员给我,我自己虽然带了摄像机,但扛不动。陈默说,这个好办,我叫县电视台给你派一个身强力壮的男摄像跟着你就是了。韩娟笑着道谢,说,第二个条件,我要始终跟着你到前线,你到哪里我要跟到哪里。陈默大笑,说,这个怕不成,前线当然要去,但不是跟着我,还是跟董书记和林县长吧。
又半小时后,小车已经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了。龙永寿打来电话,问道,部长,小刘接到您了吗?陈默回答说,接到了,我们现在高速上。龙永寿就笑,说,连夜回来呀,其实不急的,你们可以明天早上回来,连夜回来也太劳累了。
陈默问,现在县里的情况怎么样?
龙永寿笑着说,像打仗一样,都动员起来了,县里还划分了责任区,我们宣传部的责任区在乌龙乡,重点是乌龙河沿岸的安全。我现在就已经在这里了,部里的所有同志都和乡干部一道进村入户通知农户。乌龙河沿岸,县委的牵头领导是您,县政府那头的牵头领导是张子诚县长,他也已经到了。您放心吧。
乌龙河是陇水县的最大的一条河,也是县城的饮水源头,县城十多万人和酉县县城的十多万人,都饮用这条河的水。乌龙河早年进行了梯级开发,从陇水县城上去有四座大坝,应该说是具有相当强的抗灾能力的。当下,陈默问龙永寿,龙部长,四个大坝你们都检查了没有?目前四座大坝的蓄水高程是多少?如果下暴雨涨洪水,这四个水库可以蓄多少水?龙永寿汇报后,陈默说,龙部长,你看是不是和子诚副县长接一接头,我感觉这些大坝目前的蓄水高程高了一些,建议四座大坝同时开阐放水,把库容空出来。
龙永寿回答说,部长,您考虑得真是太细致了,我马上给子诚副县长汇报。
陈默说,我们估计要半夜时间才到县,另外和我一起回来的还有省卫视的记者小韩,你打电话给办公室值班同志,安排一下宾馆。
龙永寿同意了。又说,部长,你从省城回来,不如就在楚西休息一个晚上,看看嫂子和孩子,明天再回到县里也不迟的。陈默笑着说,谢谢你,以后再说吧。
挂了电话,陈默很觉欣慰。龙永寿和罗兰这两个副部长确实相当得力,尤其是龙永寿,统筹能力和组织能力都很强,而且干事也很踏实。真不明白这样的干部为什么只安排了一个正科级副部长的职务。在陈默看来,以龙永寿的能力,弄一个大局局长都是绰绰有余的。
回到陇水县城时,已经晚上十点半了。小刘问道,部长,回不回宿舍?陈默说,直接去乌龙乡吧。小刘说,罗娜还在海上呢,也不急这一天半天的,还是休息一下吧。陈默说,罗娜虽然在海面上,但迟早要登陆的,我们就要抓紧没登陆这一两天的时间准备,这样吧,先把韩记者送去宾馆,我们再去乌龙乡。
韩娟说,宾馆我就不去了,我跟着您去乡下。陈默笑着说,你还是去宾馆休息一下吧,去乡里没有地方休息。韩娟笑着说,我正想体验一下乡干部的生活呢。
见韩娟执意要跟着,陈默说,那就一起去吧,到时候你不要说我没有告诉你哦。
过了乌巢镇,乌龙乡还要继续向西走。此时月光已经升起来。月光很好,天空湛蓝,纯净得仿佛把人心都洗涤一次似的。陈默突然就来了情绪,说,小刘,可以关上灯慢慢走不?小刘笑了笑,说,可是可以的,但要保证领导的安全,关了车灯是违反规定的。
陈默就有些失望,说,多么美的月色呀,开了车灯就看不清了。
小刘说,我把车停下来,我们赏赏月再走也行。
陈默笑了起来,说,翻过这个坡顶吧。
一会儿后,车终于爬到山顶了,眼前的一切豁然开朗。车灯熄灭,打开车门,月光一下子泻进来,如同淌下一条银河。陈默下了车,沐浴在月光下。暴风雨前的燠热一下子被清凉的月光吸尽,陈默感觉月光一直照进自己的心里,心也透明起来,通透起来。
从山顶上看去,远近山峦皆朦胧如梦境。山下,可以看到县城的万家灯火,如同繁星。
真美呀。陈默的身后,韩娟张开双手,感叹起来。陈默此时心地纯净如水,有多少年,一颗心为欲望役使,从而对这美好月光错过了领略?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韩娟突然轻轻地吟了两句诗。陈默的心动了一下,刚刚自己心里回荡的,也正是张若虚的千古名作《春江花月夜》,这首写月光的诗,真是把千古的寂寞和感伤都写尽了,读后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忧伤感。陈默不禁接着吟了起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陈部长,您也喜欢《春江花月夜》?
是啊,张若虚这首诗,既把月光的美描写到了极致,也把人生短暂的无奈和伤怀抒发到了极致。叹宇宙之无穷,哀吾生之须臾,读了不由人不生感伤。陈默沉思着,好像是在回答韩娟,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古人吟月诗车载斗量,但就我看来,真正最美的,应该算《春江花月夜》了。
韩娟笑着说,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古人吟月,不过是几种境界,一种是抒发人生苦短的感伤,一种是抒发亲人两地的别离愁绪。但真正把这几种都融合在一起而能动人心魄的,也只有张若虚的这首了。
陈默惊叹于韩娟对古诗词的见解,不由得也兴致盎然,和韩娟谈起古代吟月诗来。陈默说,中国古代吟月诗,最早见的应该是《诗经》中的部分作品,比较著名的如《诗经•国风•陈风》的诗句,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再接下来,《古诗十九首》也不乏吟月诗句,主题大多为抒发相思之苦,如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又如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再后来的汉乐府诗中,写月亮的就更多了,有一首《听月诗》不太著名,但我比较喜欢,诗是这样写的,听月楼头接太清,依楼听月最分明。摩天咿哑冰轮转,捣药叮咚玉杵鸣。乐奏广寒声细细,斧柯丹桂响叮叮。偶然一阵香风起,吹落嫦娥笑语声。不说看月而说听月,确实让人耳目一新。再往下,文人诗中吟月的成分就更多了,李杜白居易等人都有写月的诗,尤其是李白最多,但我喜欢的只有《月下独酌》的几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韩娟不由得佩服起来,说,陈部长,想不到你对古诗是这样通晓,简直可以比我们的大学教授了。
陈默大笑,说,不过是喜爱而已,哪能和大学教授比啊。
韩娟说,我倒是比较喜欢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虽然也是写情人相思之苦,但意境开阔。当然,杜甫的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也大类于此。至于苏东坡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也许男人们喜欢这起句的奇崛,我倒是喜欢下半阕,不应有恨,何事常向别时圆和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两个人正谈着吟月诗,龙永寿打来电话,问到哪里了。陈默说,快了,在路上。龙永寿说,路不好,您叫小刘慢慢开,注意安全。
路上,每当公路和乌龙河并行的路段,陈默都要把头从车窗上探出去,乌龙河在月光下泛出银一样的光来,有的地方则被山影笼住。到大坝的时候,可以看见有人在坝上走的小小的影子,可以想像是巡堤的人。这看起来无比平静的乌龙河,几天后就会变得波涛翻滚,势如奔马而面目狰狞了。这条河,既是陇水和酉县的母亲河,也是悬在两个县城头上的锋利宝剑。每次热带风暴,这里都是防范的重点,县里一大半的力量都摆在这条河的两岸。
到了乡政府,龙永寿和几个乡干部模样的人从乡办公室里迎了出来。龙永寿快步走到车门边,给陈默打开车门,笑着说,部长辛苦了。陈默下了车,和龙永寿握了手,说,辛苦的是你们呀。你们在家担了千斤重担。乌龙乡党委书记侯军也过来握了手,说,陈部长,听说您从省里连夜赶来,我们很受鼓舞,您辛苦了。乡长卫强比侯军年龄大一点,高颧骨厚嘴唇,很憨厚的样子,只叫了一声陈部长,握了手就退到一边了。
陈默接下来介绍了一下韩娟。大家都很热情,纷纷和韩娟握手道了辛苦。侯军请示道,陈部长,您看我们是进屋坐还是就在这院子里坐?陈默看了水泥地上洁白的月光,笑着说,还是在这院坝里坐吧,赏月谈事两不误,也凉快。侯军笑着说,行,只是蚊子多了一点,我叫他们多烧一点蚊香。
当下几个人就折回办公室搬凳子,在院坝里摆成一圈,乡长卫强不声不响搬来一个藤椅,一定要陈默坐藤椅。陈默也不推让,坐下了。
侯军简单汇报了一下乡里抗击罗娜的部署。乌龙乡是县委宣传部和副县长张子诚的联系点。之前,张子诚副县长已经到乌龙乡召开了全体乡村干部会议,部署了工作。具体来说,就是要预防特大泥石流、滑坡等自然灾害的发生,确保乌龙乡境内的一座大坝安全。还要注意一些山塘水库的泄洪等等。侯军说,今天上午开完会后,全体乡政府干部和宣传部的干部都已经下到各村去了,重点是排查安全隐患,对一些可能发生泥石流和滑坡的村子农户发出警报,要求他们明天开始撤离投亲靠友,等险情排除后再回家。
陈默特别强调地问了一下乌龙河各支流的情况。这些小河很容易暴涨,可能形成险情。侯军汇报说,已经加强了对每一条支流的监测,重要部位要责任到人,二十四小时值班。
正说着,就听到汽车轰鸣,一辆三菱越野车开着大灯开了进来。侯军说,张副县长回来了。大家站了起来,只见车门一开,张子诚高大的身子下了车,后面跟着秘书小赵。张子诚隔老远就喊,陈部长,你回来了,我就有主心骨了,肩上的担子也就减轻点了。陈默连忙迎上前去,说,张县辛苦了,这个时候才回来呀。张子诚一身的灰土,看来确实是跑了不少地方,握手的时候竟然感觉他的手上粗糙异常。张子诚显然是累坏了,走过去一屁股就在陈默的藤椅上坐下来,对着陈默说,去了一趟企业。听说你回来了,我立即就赶了过来。陈默笑了笑,说,正和侯书记他们谈一下防灾减灾的部署,你就来了,你先洗把脸吧。
张子诚也不客气,叫侯军,给我打盆子水来,再辛苦你们食堂大师傅给碗面条。侯军答应一声交代下去了。一会儿就有人打了一盆水放在张子诚面前。张子诚蹲下去捧着盆子喝了一口水,在嘴里呜噜呜噜地漱了一下,噗地一声吐了,笑着说,路太烂,一转车轮就像是打仗,嘴巴都塞满沙子了。
张子诚洗了脸,才稳坐下来,说,部长,知道你要来,我本来是要等你的。但想到广源公司的硫酸厂就在乌龙河边上,不太放心,就去了那里。
广源硫酸厂在乌巢镇那边,离这里有三十多公里路程。陈默不由得佩服起来,张子诚在县里人缘不太好,特别是三德集团改革改制上,他坚持自己的立场不肯妥协,弄得大家都不愉快。广源公司是三德集团剥离出来的一个公司,董事长就是陈默的老同学刘金锋。当下陈默问道,那边不会有什么事吧?
难说。张子诚沉重地说。我给刘金锋打了招呼,要他从明天开始停产几天,等罗娜过去了再行生产,效果不太好。估计因为改制的事,他可能对我有意见,对我不理不睬的,我感觉并没有引起他的重视。
陈默笑着说,这个刘金锋,好心被他当成了驴肝肺,明天我再给他打个电话,这事还真是不能马虎,出了事不得了。
一会儿面条端来了,一人一碗。吃了面条,张子诚的精神好多了,笑着说,我给部长汇报一下乌龙乡的抗灾部署?陈默笑着说,我们谁跟谁呀,刚才侯书记和我们龙部长已经汇报了。有个事我倒是要和你商量一下,这次抗击罗娜,我们宣传系统全体出动了,我感觉,还是要抽一些人出去跟踪全县的抗灾,多作一些报道。
张子诚就笑,说,宣传系统的干部当然是由你调配呀。
陈默笑着说,现在不分什么系统了,由你一起调配,只把广播电视的几个记者摄像人员抽出到各个抗击战场去采访。另外,这位韩记者也要下到书记县长他们的点上去,把我们县的抗击罗娜主战场的情况向省卫视报道。
天已经很晚了,蚊子又多,虽然周围烧了几盘蚊香,但还是营营嗡嗡地围着人转。陈默见张子诚很疲倦,就提出休息了吧,明天还要早起呢,你已经很累了,可陪不动我。张子诚就笑,说,确实,我现在最渴望的就是睡一觉。
陈默问侯军道,张县长休息的地方准备好了没有?侯军说,乡里没有招待所。好在乡干部都下村去了,我们把钥匙全扣了下来,由秘书领着大家到乡干部的房里休息吧。
侯军很细心,给陈默、张子诚、韩娟分的是女干部的房子。陈默分到的是乡妇联主席的房间,躺在洁净的床上,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陈默起来得很早,一起床就发现天已经不知不觉地变了,昨晚还湛蓝如镜的天空,此时已经阴云密布,那些浓黑的云黑得就像泼墨一样,密不透风地向大地压来,让人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乡党委书记侯军也已经起床,坐在台阶上眼睛盯着陈默睡的房间,陈默一起床他就发现了。侯军立即端来了一盆清水,还有洗漱的杯子,说,陈部长您起床了,先洗漱一下吧。陈默也不谦让,洗了脸,问道,张县呢,还没有起床?侯军笑着说,估计还没有吧,这两天张县是太累了。陈默说,让他多睡一会儿,别累坏了。
聊了一会儿,陈默就发现不对劲,张子诚的那台三菱越野车不在乡政府院里。陈默说,不对吧,子诚县长肯定是早就出去了的。侯军说,不可能,我算是起床很早了。陈默就叫侯军去房间里看一看再说,侯军答应一声去了,好一会儿回来说,陈部长您还真是神仙,张县长还真走了,给您留了一个条子。陈默就笑,说,什么条子?侯军就笑着说,您自己看吧。
陈默接了条子,是张子诚力度很大的草体。陈部长,我去各村走一走看一看,你在办公室坐镇指挥,随时保持联系。张子诚。
七点多钟的时候,大家都起来了。陈默安排车下各个点去接已经下村的编辑记者摄像人员,由龙永寿把这些人每二人一组分到各处。还把县有线电视台最强壮的一个摄像配给韩娟,负责跟着县委书记董嵬。安排好后,立即用车送到各个领导的点上。韩娟不怎么想离开陈默,说,我就跟部长在一起,报道这里的抗灾工作。陈默笑,说道,韩记者,你不是想发现最有价值的新闻吗?想发现最有价值的新闻,就要跟着主要领导才行。韩娟只得噘着嘴上车去了。
一切安排好后,陈默给县委书记董嵬和县长林之风、县委副书记彭一民等各打了一个电话,报告自己已经到了乌龙乡。董嵬很高兴,说,陈部长你昨晚就到了啊,也不在家里休息一下?省里的记者也给你拉来了?你的安排很好。你在那边,要注意安全啊,不一定要亲自去现场。我还是那句话,领导同志主要是当好指挥员,而不是去当战斗员。
陈默笑着回答说,谢谢书记关心,我们会注意安全的,也请您注意安全。
草草地吃了早饭,陈默叫小刘开了车走回头路,沿路去第一坝看一下泄洪的情况,侯军同行。侯军说,泄洪的事,乡里已经和大坝管理所协商了,但目前管理所还没有执行,按属地管理原则,第一坝虽然在乌龙乡境内,但主管部门却是县水利局。没有水利局的命令,他们就拖着不办。另外,下游的大坝也还没有大量泄洪。陈默就有些忧虑,作为灌溉和发电为主的水库,大坝蓄水就是蓄钱,大坝放水,主管部门很是心疼的,工作也不好做。
乌龙乡下游有两个库都处在乌巢镇的地盘上,联系领导是彭一民。陈默就在车上打了彭一民的电话。电话一通,陈默就笑着说,彭书记,我正在往你那里赶呢,在不在乡政府?彭一民说,查岗来了啊。陈默说,要说查岗也只有你来查我的岗呀,我是沿河看一下有没有险情。彭一民说,乌龙河梯级四个水库,是这次抗击罗娜的重点,这些年来县里狠抓了大坝的加固工作,问题不太大。
陈默就感觉彭一民心里也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笑着说,大坝的坚固我想是没有问题的。只是,我感觉蓄水高程还是高了一些,留下库容不足。你是不是和水利部门协商一下,多开几闸门,泄水流量再大一点,时间不多了。
彭一民就笑,说,王县长的金水银水,他舍不得呀。王县长叫王富贵,主管水利电力。在工作分配上,话说是分工负责,协调配合,其实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都不愿意让别人插手。当下陈默笑着说,你还是和老王再商量一次。为了保险起见,水库还是多放点水。这个罗娜是来者不善啊,蓝色警报是最高警报,我们思想上不能忽视。
彭一民笑着说,行,我再给他打一个电话,毕竟是他主管的嘛。
陈默心里很急,却也不好说什么,罗娜登陆的时间已经越来越近了,四个水库就是把所有闸门打开,二十四小时之内也放不了多少水。
看了第一坝后,侯军问陈默现在往哪儿走?陈默说,继续往下走,去乌巢镇。侯军不说话,上了车。陈默笑笑,看来侯军对官场规则还是很懂的。陈默去乌巢镇,那是多余,各管一片,只要保证自己的地盘上不出问题也就行了。这个时候去别人的地盘,不讨好不说,弄不好还要被别人看成是好权。这一点陈默焉能不知。但四个水库的安全是重中之重,彭一民重视不够,不容他多想。一路上,他们又到第二坝、第三坝管理所看了一下,了解了一下情况,管理所倒还是很负责的,巡坝员二十四小时巡回。看了三坝管理所后,第四坝在另一个责任区,不在乌巢镇里,也就不必看了。陈默就直接去了乌巢镇政府,镇政府大院里,彭一民正在发布着什么,几个负责联络的乡干部进进出出,那情景就像是战争电影中首长发布命令的样子。见陈默进来,彭一民说,就这样,大家去落实吧。乡干部们答应着,散去了。
彭一民请陈默坐下,说,我已经给王富贵打电话了,他答应统一协调四个水库的泄水工作。哪个库先放,哪个库后放,这是专业问题,我们就不懂了。陈默听了,才放了心。
聊了一小会,陈默就要上车回乌龙乡。彭一民笑着说,还有点时间,一起吃中饭吧,吃了再走。陈默笑,说,今天就是有龙肉给我吃,也安不下心呀。说着上了车,侯军和彭一民道了再见,车就往回开。在路上,陈默就想到了张子诚说过的广源公司刘金锋不太重视的话来,就掏出手机给刘金锋打了一个电话。电话彩铃响了好一阵也没有人接,正想挂上时,却通了。电话一通,陈默就听到刘金锋那头懒洋洋地问,喂,哪位?
陈默一怔,刘金锋当初绕着弯子想方设法找他陈默,手机里不会不存有他的名字。想着,陈默就有些明白了。当初刘金锋找他,不过是要在改制中分一杯羹。陈默所以没有接这个茬,得罪这个老同学了。如今,刘金锋没有靠他陈默,那一杯羹仍然分到了。说不定,刘金锋还特别地要小小鄙视一下他呢。陈默就想把电话掐掉算了,但想了一想,还是没有掐,说,老同学,我是陈默,听不出来了吗?
哦,是陈部长呀,得罪得罪,这几天忙得,没看清是你的电话。刘金锋那头笑着说,陈默身上就起了鸡皮疙瘩。这个刘金锋,还真是睚眦必报,小小的一件事,就敢给你来一个现世现报。陈默想着,嘴上却说,老同学,别部长部长地叫了,还是叫我陈默的好。你顺利拿下广源公司,我还没有得向你表示祝贺呢。
刘金锋那头哈哈一笑,说,陈部长说笑了,就我那两个破厂子,有什么祝贺的。以后还要请部长你多多关照呢。
话说到这一步,再聊下去就没有意思了。陈默压住心里的厌恶,说,刘总,听说你们广源公司在乌龙河这边有一个硫酸厂?刘金锋那头就哈哈笑了起来,说,陈部长,就没有什么事能瞒你的,肯定是张子诚给你说的吧。张县这个人,见风就是雨,昨天还跑到我厂子里去,勒令厂子停产抗击罗娜。这不信口开河嘛。停产,停一个小时知道我要损失多少?
陈默气不打一处出,却压抑着不发态度,笑着说,老同学,罗娜来者不善,你还是要引起重视才好。生产固然重要,安全更重要,发财也要靠安全呀。刘金锋那头还是笑嘻嘻地说,我知道我知道,公司的抗灾工作也已经部署了,你放心吧。陈默说,不是我放不放心的问题,老同学,安全生产一旦出了事,是要负刑事责任的。安全生产是高压线,碰不得。另外,作为老同学,我还是要说你几句。张子诚副县长毕竟是县里分管工业的副县长,是人大代表选出来的。他的指示,你还是要执行。尤其是在现在这个特殊的时候,不要去算那一天两天的产值,斤斤计较那一天两天的收入。厂子停产全面抗灾,也是我的要求,请你理解。
行,我一定照办。刘金锋那头笑嘻嘻地回答道。其实你误会我了,我哪儿看重这一天两天的产值和收入,不还是为了税收着想嘛。
陈默再也没有耐心了,说,就这样吧,回头再聊。说着就合上手机盖,脸色都有些变了。陈默知道,刘金锋不过是在应付他,但作为宣传部长,他也确实拿刘金锋没有办法,自己的责任尽到了,只好由他去。
回到乌龙乡政府,秘书报告说,各村驻村干部都打来电话汇报各村的情况了,基本上各方面的准备都已经就绪,就是灯笼坪村有些麻烦。
陈默问,灯笼坪是怎么回事?
侯军说,灯笼坪村有一个小组,十来户人家住在山腰上。这是一座比较陡峭的山,山体基本上是碎石形成,地表构造的破碎程度较高。前些年这山就曾发生山体滑坡,幸而离村子比较远,没有造成人员伤亡。昨天,乡干部到灯笼坪调查时,有村民反映山上斜面有很长的裂纹,村子里的一口水井也突然干枯了。因此,我们把这里列为可能发生山体滑坡的危险区域,要求所有群众撤离。还组成了一个撤离工作组,由乡长带队负责做群众工作。但群众故土难离,工作非常难做。
侯军说完。秘书又说,今天的工作也很困难,只有二十来人撤离了,还有十多人没有撤离,一些撤离的群众受没有撤离的人的影响又回家去了。张子诚副县长刚刚从别的村子里回来,已经去了灯笼坪。
那就好。陈默松了一口气。张子诚去了,问题就不会太大。陈默又详细问了一下乡直中小学和各机关单位的抗灾准备情况,得知各乡直单位和学生已经准备完毕,一些校舍不太稳固的村、片小学还提前放了假,才放下心来。
下午,县委书记董嵬、纪委书记等领导到各乡镇督查工作,来到了乌龙乡。一见面,董嵬就紧紧握着陈默的手笑着说,对不起呀陈部长,学习都没有让你学安逸。乌龙乡这块就交给你了。陈默笑着说,请放心,我们一定坚守岗位。
接下来,陈默就把防灾抗灾工作部署作了一个简单的汇报。陈默汇报时,韩娟就把摄像机打开了,一直对着他。汇报完了,董嵬笑着说,这个安排很妥当,也很有力,抗击罗娜,是对我们各级干部的一次考验。这次从省以下都实行指挥员靠前指挥,省委副书记易为同志今天赶到了楚西市,坐镇楚西市指挥。而市委龙孝义书记坐镇酉县指挥,下午可能要到陇水来。
汇报结束后,董嵬问道,子诚呢,怎么不在这里?
陈默说,张副县长这几天亲自巡回各地,部署和指挥防灾抗灾工作。眼下正在灯笼坪动员群众撤离。
董嵬轻轻地哦了一声,说,下村干什么?要当指挥员,不要当战斗员。
陈默不好说什么,领导如果对一个人形成了不好的印象,即使你赴汤蹈火,也不要指望得到什么好评价,心里就为张子诚委屈起来。
送走董嵬时,陈默把韩娟留在后面,小声说,小韩,你刚才照着我干什么?韩娟不说话,笑了一笑。陈默严肃起来,说,小韩,在省卫视上,我的镜头不能超过一秒,要突出董嵬同志,还有县长林之风同志,懂吗?
16
黄昏。天气越来越闷热,天上浓厚的云层翻腾着,舒卷着,越压越低。蚊虫营营嗡嗡地在空中绞成一个个墨团,吸口气就可能吸进几只。陈默突然想到,侯军作为乡党委书记,不能再陪着他了,应该到最可能出现滑坡的灯笼坪。据张子诚、龙永寿打来的电话,撤离群众的工作非常艰巨,一老年群众不愿意撤离。乡党委书记去,或许能有转机。
侯军走后。偌大的乡政府院里静悄悄的,一黑一红两台电话也不像上午时的热闹,静默了。陈默叫秘书给乡派出所打电话,亲自和派出所长通了电话。陈默要求派出所今天晚上到罗娜结束这一段时间,所有警员都必须在所里待命,除保证电话畅通外,还要把警车提前加满油,以备不时之需。安排好这一切,陈默觉得无比疲倦,秘书体贴地说,陈部长,你累了一天,到床上眯一下吧,有事我再叫醒你。陈默笑了笑,他确实需要休息一下了,现在不休息,也许等下就再没有休息的机会了。
罗娜是半夜里到来的。陈默睡得正香,就听到咔嚓一个响雷,睁开眼时,蓝色的闪电把房里照得通明。透过窗玻璃,陈默看到窗外的树枝如鬼魅般狂舞,整个宇宙仿佛被煮沸了,发出令人恐怖的声音。除风声雷声之外,还有一些莫可名状的呼啸声。陈默感觉到连房子都在轻轻地摇动。他立即坐起来,拉了一下电灯开关,灯没有亮,停电了。
闪电过后,夜更加漆黑起来,就像是混沌之初。陈默披了衣服,从枕头上拿了长手电,向办公室跑去,办公室里点着几根蜡烛,陈默的司机小刘正坐在旁边,担忧地看着窗外。秘书和财政所及食堂人员在值班,都惊惶地相互看着,默不作声。
怎么样?陈默问。
罗娜刚刚登陆,部长。秘书回答说,风力之大,前所未有,全乡已经停电,估计是电杆被刮倒了。
各个点的情况如何?
各村目前还是报平安的,只有灯笼坪那边,还有老百姓不肯撤离。据说山上开始有砂石滚落,张副县长准备强制撤离。
陈默想了一想,说,给我接派出所。秘书把电话接通了。陈默拿起话筒来,问道,是派出所吗?
对方声音嘶哑地回答说,我是派出所。
陈默说,我是陈默,请你们留两个人在派出所值班,其他人立即到乡政府来。
是,我们马上就到。
风越来越大,雨也越来越疯狂。从办公室里,可以听见有大树被风吹断的声音。那声音非常怪异,先是如人咯咯发笑,接着是哗的一声巨响。秘书问道,陈部长,您要去哪里?
去灯笼坪,陈默简洁地回答说。
那太危险了,这种情况,沿路都可能有泥石流和滑坡,公路也可能随时被冲断。秘书说。陈默不再说话,迅速换上了雨衣和雨靴。司机小刘也脸色为难地开始换上雨衣和雨靴。一切准备好后,陈默忙里偷闲地抽了一支烟,刚抽上一半,就听到风雨声中有汽车马达的声音,两束雪白的光照进院来。汽车没有熄火,就见门被撞开了,一个五大三粗的警察闯了进来,说,陈部长,派出所长马如龙向您报到。
马所长,我们去灯笼坪吧,立即去!陈默拉开门,钻了出去,箭一样的雨点迎面射来,打在身上竟然如同被沙石击中一样疼痛。耳膜中灌满了风声和雨声,有如万马奔腾。马所长立即跟了出去。陈默拉开车门,坐了进去,才发现警车里还挤着几个年轻警察。
司机小刘也跟了过来。陈默说,小刘,你不要去了,你那台车去这些山路用不上,还累赘。小刘表决心似的说,我不开车,和您一起去。陈默不说话,用手势把他拦住了。马如龙跟了过来,打开副驾座的门,挤上了本来已经坐了一个人的副驾。
去灯笼坪。马如龙声音低沉地说。一个闪电从天上一直连接到地下,蓝色的光里,马如龙的脸显得格外严峻。
吉普车摇摇晃晃地开始上路了,车窗门密封不好,激射的雨点射在车窗上,把细细的飞沫射进来。车灯下,大雨仿佛瀑布一般倾泻着,砸在挡风玻璃上,砸成一团一团的水花。倏忽间,蓝色的闪电照亮了天地。闪电下,路边的树被风撕扯着,枝叶横飞。转瞬间,蓝光熄灭了,世界又堕入了无底的深渊……
陈默紧紧地抓住前面副驾座的椅背,公路上黄流滚滚。路边不时有断掉的树木占去了半边公路。一车人都没有说话,仿佛一出声就会打扰了司机操作似的。陈默掏出手机,想打张子诚的手机问问情况,打了很久仍然不通,他心里咯噔一下,通讯中断了。
陈默不知道,此时的灯笼坪,正在经历着极度的危险。
天黑之前,张子诚带着十多名乡村干部已经把十多户人家都走了几遍。一些愿意撤离的群众在乡干部的引导下,横向转移到一个开阔的地方。还有一些老年人却无论如何就是不肯离开。天黑后,张子诚下达强制撤离的命令。乡干部和派出所先期到达的干警强行架着这些老人离开了家,往安全地带转移。这个时候,暴雨已经下来了。雨一开始就显示出无比的暴虐,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顷刻间,屋上的瓦片如苇草一样被吹到天上,落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整座山如同一个巨大喷泉,处处冒出了浑浊的水来。无数浑浊的小溪瀑布一般垂直而下,把小山寨隔成了几片。张子诚正暗自庆幸撤离群众及时,心里一块石头放下来时,负责清点人数的村干部跑来报告,又有三个老人不见了。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连几个人也看不住?!张子诚大怒,双眼圆瞪。
已经被架出来了的,可能又偷偷跑回家去了,村干部吓得面无人色,打着颤回答说。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电闪雷鸣之中,狂风和暴雨隆隆作响。各处山体坍塌发出的声音如同妖魔的怪笑。可以听到地表下岩层痛苦的断裂声。上天狰狞着面孔,狂笑着,似乎要把这一座山连同山腰的小寨碾成齑粉。通往小寨的路已经被山上直泻而下的洪水截断,不时有小股的沙石滑落下来。泥石流和滑坡随时都可能发生。此时,原来对撤离百般抵触的群众也吓坏了,一个个噤若寒蝉。几个年轻人战战兢兢地向张子诚央求说,张县长,我们错了,救救他们吧,他们是偷偷回寨子里去了。
救救他们吧,村民们都哀求起来。
张县长,怎么办?乡党委书记侯军和乡长卫强、龙永寿等人都冒雨看着张子诚,几个年轻干警和乡干部做好了冲进寨子去的准备。
张子诚眉头紧锁,心慌意乱。那伴随着风雨声、雷声的莫可名状的隆隆声越来越近了。借着触天及地的长长闪电,可以清楚地看见不远处的一片树林如同竹席一样翻卷着,滑向不可知的山谷里。张子诚知道,滑坡已经不可避免,而且近在咫尺……
已经晚了。张子诚长叹一声,自言自语地说。侯军同志,永寿同志,你们带着大家往更安全的地方转移吧。
跑回家的老乡怎么办?
执行命令吧。张子诚铁青着脸,低沉然而坚定地说。
群众却喧闹了起来,围住了张子诚。县长,救救他们吧,你不能见死不救呀。你是共产党的县长,你是为人民服务的。
一些年轻人激愤地叫了起来。你不解救群众,就是见死不救,你就是杀人犯,我们要告你!
已经来不及了,乡亲们,请冷静。张子诚绝望地看着围住自己揎臂攘袖的群众,嘶哑的喊到。这个时候去救人,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人救不出来,去的人也要送命。
怕死鬼,你们怕死,我们自己去。年轻的老乡们嚷了起来,有人准备跑过去,被乡干部和警察拦住了。
雨越来越大,莫名的隆隆声越来越清晰了。张子诚再一次铁青着脸,命令所有县、乡干部,不能让一个人突回去救人。他拖着两腿滑溜溜的泥巴,吃力地爬到地势高一点的地方,嘶哑的声音企图压住隆隆的雷雨声。同志们,乡亲们,已经不能去了。大家要服从命令,我们不能因为救三两个人而付出更多的生命,我们没有权力那么做……话还没有说完,一块石头飞了过来,一下子击中他的肩膀。
胆小鬼,杀人犯!老乡们更高地喊着。张子诚摇晃了一下,倒了下去。就在他倒下的瞬间,那莫名的隆隆声一下子冲破地表,腾越开来,压制住了哗哗的雨声和呼呼风声,压住了雷声……
随着那无法形容的巨响,蓝色的闪电下,人们清晰地看见,几百米外的小寨缓缓向下移动。大约只有一分钟的时间,那熟悉的山寨就如同一床竹席,被卷折起来,发出咯咯的巨响,轰然滑向了黑暗的山下。呛人的烟尘一下子从山底升腾起来,如蘑菇云一样升到半天里,充满浓重腥味的冲击波扑得人们站不稳身子,风雨声竟然一下子听不到了。
…………
就在那十来户人家的自然寨被卷到滑如无底的山谷时,陈默他们也清晰地听到了那令人心惊的巨大声响。腾起的烟尘被大雨裹挟着,变成了一阵泥雨落下来,顿时把车身覆盖成一辆泥车。司机大声骂着娘下车去擦掉挡风玻璃上的泥土。
陈默和马如龙等人弃车来到那个开阔地带和张子诚他们会师时,雨小了一点。仿佛是对于自己亲手制造的恐怖感到了内疚,一刹那老天变得温柔起来,风竟然也小了许多。乡亲们已经被干部们护送着,向更安全的地方转移去了。那个临时安置的空阔地里,只剩下张子诚,龙永寿和乡党委书记侯军。一见陈默他们到来,龙永寿和侯军马上报告,张县长受伤了。
伤得重不重?陈默紧张地问道。手电光下,张子诚坐在泥地里,右手耷拉着,肩膀上,被石头砸破的衣服渗出了血。见陈默到来,张子诚咧了咧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陈默查看了一下张子诚的伤势,张子诚肩上的衣服被打破,皮肉都翻卷出来了。
怎么受的伤,这么严重?
老百姓用石头砸的。龙永寿说。
谁砸的,这还得了?!马如龙叫了起来。
算了,都结束了。张子诚无力地说着,突然对着陈默咧开嘴笑了一笑。不知为什么,手电光下,陈默突然觉得张子诚的笑容里有那么多的无奈,甚至于一种凄怆。
把解救出来的群众都安置好以后,陈默、张子诚他们都回到了乡政府,路上险情不断,好在马如龙他们很有经验,而且那辆越野车也够扎实。乡里的医生给张子诚包扎膀子,正包扎着,张子诚却坐着睡着了。
陈默默默地退了出来,大家也都跟着退出来。陈默没有睡,把乡政府值班的人员都叫来,查看了一下电话记录,问了一下全乡各村的情况。还好,目前还没有发现其他村有伤亡情况。
大家都把眼睛盯着陈默,陈默知道,大家是要等待他发话,灯笼坪的事报还是不报。如果报,要怎么报。
还是如实给县里上报吧,陈默说,今天晚上可以报一个简短的消息。侯书记你在现场参加指挥抢险,情况最清楚,赶写一个详细的情况报告,给张副县长审阅之后,再报给县里。
陈默回到妇联主席房间里,深思了一会儿,龙永寿敲门进来了,陈默开了门,两个人相对坐下,陈默抽了一支烟,也给龙永寿扔了一支。好一会,陈默说,永寿,你在现场,说说情况吧。
龙永寿疲惫地笑笑,把当时发生的情况简单地说了一下。陈默就沉吟起来,现在,他明白张子诚那凄然的笑了。滑坡导致三位老人失踪,这仅仅是一个事故。但张子诚下命令不许回去救人,而且因此挨了愤怒群众的打,这就有问题了。尽管这一做法是正确的,不能因为救三个老人而做出更大的牺牲。事实也证明,如果没有张子诚的严令,返回寨子里去救人的所有人都将遭受厄运。但是,有很多时候,人们是不愿意去深究这一切的,对于这个体制来说,某些时候英勇献身比权衡利弊减少牺牲重要得多。罗娜过后,这件事必须要有人来负责。陈默想着,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只有这个时候,他才那么强烈地感受到,董嵬所说的要当指挥员,不要当战斗员的话是多么的英明。
天快亮时,县委书记董嵬打电话到乌龙乡政府,要陈默亲自接电话。董嵬指示,要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搜救失踪老人。陈默嘶哑地说,董书记,滑坡面积有几千平方米。灯笼坪山陡谷深,而且滑坡现场都是碎石,破碎程度很高,不时还有小规模的滑坡发生。救援难以施展,而且有可能会发生新的伤亡。
困难我是知道的,陈默同志。董嵬拉长声音说。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高于一切,我们不能冷漠地看着群众伤亡。执行吧。我立即从县里把武警中队和公安,武装部发动起来,支援你们。另外,易为同志也正在从楚西市里赶来,可能要到现场来指挥救援。
陈默不说话了,董嵬的指示已经很明白了,那就是无论如何都要救援,要把姿态做出来。这就是政治,政治的出发点永远是为了口碑,而不惜牺牲无辜的生命和浪费一切资源。
放下电话,陈默立即去了张子诚的房间,张子诚斜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目光失神。见陈默进来,他疲倦地点了点头。陈默坐下来,看了一下张子诚的肩膀上的伤,问,好一些了吗?张子诚笑笑,说,不怎么痛了。
陈默把董嵬的指示简短地说了一下。说,看来不组织救援不行了。
张子诚苦笑起来。整片山都滑坡了,一个寨子荡然无存,三个老人还有命吗?再说,几百人上千人的大队伍聚集在山脚施工,万一上面再次滑坡,大量的泥石下来,救援的人往哪儿躲?这是要发生更大的伤亡的。
我已经向董书记说明了,但他的意思还是要克服一切困难,不惜一切代价开展救援。另外,董嵬书记还通报,省委副书记易为同志今天已经从楚西市出发,可能来现场亲自指挥救援工作。
张子诚苦笑说,这就是了。老董的政治敏感性很强。既然县里决定了,我也没什么说的,只有执行。
接下来,陈默让侯军召集乡政府干部和乡直各单位负责人会议,自己亲自在大会上作了救援的动员讲话,强调了纪律。一面又向县水利、交通等单位请求技术力量的支援,一个小时后,一支两百多人的救援大军拿着锄头铁铲等最原始的工具,聚集在灯笼坪滑坡下的深谷里。
救援现场是一个山谷,距离公路有两公里。陈默赶到时,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长约五百多米,宽约三十多米的山谷已经差不多被填平,滑坡宽度在五百米以上,像一道黄色的伤口,血淋淋地裸露着。不时还有细小的石头和泥土滚落下来。目测了一下,滑坡体堆积的高度大约有三层楼那样厚。陈默突然生出一种人类渺小的感觉来。侯军跑步过来请示道,部长,还要不要救援,怎么救援?
陈默苦笑了笑,说,动工吧,用工具刨。
侯军说,这怎么刨,也没有用。
刨吧,不要问有用还是无用。陈默说,从一个年轻人手上拿过铁锹,刨了起来,心里却充满了悲哀。
中午,太阳终于升起来了,而且一出来就无比的酷烈。现场上的水和食物都要用专人从公路那边挑来,在这个毫无希望的救援现场,两百多名干部职工和民兵挥动原始的工具,作着无谓的努力。
突然,人们欢呼起来,陈默抬起头来,只见一队武警手提铁锹跑步过来,武警中队中队长认识陈默,跑过来立正敬礼,报告陈部长县武警中队全体奉命赶到,请指示。
陈默伸出手去,和队长握了手,问道,有技术员吗?
技术员在后面。
陈默看过去,只见下来的小路上,还有一队穿着便装的人,为首就是县委书记董嵬,接下来是县长林之风,副书记彭一民,几乎所有县级领导都来了。再后面,是县水利局,公路局的技术人员。
董嵬一把抓住陈默的手,紧紧地握着,用激动的话音说,陈部长,你辛苦了,我代表县委、县政府谢谢你。易为书记下午就会赶到。林之风也握着陈默的手,无限感慨地打量着他。彭一民只是握着陈默的手,意味深长地摇着,一副一切都在不言中的样子。
陈默发现,除了彭一民轻轻地握了一下张子诚的手外,没有一个人和张子诚握手道辛苦。张子诚的脸更加惨白起来。陈默心里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其中必然有着什么事儿了。
董嵬把参加施救的领导召集起来,重新进行了分工。董嵬亲自担任抢险救援指挥长,林之风和彭一民,陈默任副指挥长。下设现场救援施工组,公路施工组,后勤保障组,医疗救护组等等。因为现场救援施工要用原始工具进行救援,公路施工组的任务就是在最短的时间里开挖出一条从公路到现场的临时公路,以便大型设备开进场。
韩娟一直兢兢业业地跟在董嵬的身边,董嵬走一步她就跟一步,董嵬笑了起来,说,记者同志,你应该去采访一直战斗在救援第一线的陈默同志,明白吗?韩娟笑了笑,说,陈部长一直不肯接受采访,您看?董嵬就笑,回过头来对陈默说,你这个宣传部长不重视宣传呀,记者告状了。还是去接受一下采访吧,你一直在救援现场指挥,有必要接受这个采访。
陈默无奈地笑了笑,说,好吧。
韩娟见他同意了,立即叫摄像准备好,自己拿了一个话筒站在陈默的身边,对摄像点了点头,采访开始了。韩娟先面对镜头说,各位观众,我现在灯笼坪滑坡的救援现场,我们看到大约有几万个立方米的滑坡体填满了山谷,因为山谷没有公路,加上滑坡面泥土松软,随时有再次滑坡的可能,救援难度很大。但是,我们的政府干部和子弟兵们仍然发扬着不怕牺牲的精神,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陇水县县委常委,宣传部长陈默同志从滑坡开始就一直坚持在救援现场,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请问陈部长,这次滑坡的损失情况怎么样?
话筒送到了陈默嘴边。陈默只得脸色凝重地说,灯笼坪的地表破碎程度大,是滑坡和泥石流高发的地方。这次滑坡是在深夜十一点钟发生的。幸而我们对滑坡的可能性有了估计,提前对村民进行了撤离。但还是有三位老人失踪。灾情发生后,县委、县政府非常重视,不惜一切代价进行抢险救援。由于救援现场不通公路,大型救援设备无法及时到达,救援工作的难度很大。
韩娟问,您对这次救援有什么样的预期?
陈默回答,有党和政府的高度重视,有全体干部和武警官兵的共同努力,我们一定能够取得救援工作的最后胜利。
韩娟点了点头,自己面对镜头说,是啊,有了党和政府的关怀,有了灾区干部群众和子弟兵的密切协同,有了这样一种大无畏的精神,还有什么困难不可战胜?!
采访结束了,韩娟抿着嘴笑了起来,说,陈部长,你这个样子,真像是从泥巴里挖出来一样,这个样子上镜头,效果没说的。
陈默笑了笑,低下头去,自己全身都裹满了黄泥,衣服不知什么时候还给挂开了几道口子,加上自己几天没有剃过的胡子,确实和韩娟说的差不多。
下午,省委副书记易为一行赶到了滑坡现场。易为身穿草绿色作训服,拄着一根木棍,随行人员有楚西市委书记龙孝义、省委办公厅副秘书长、省委警卫局领导等十多人。董嵬连忙带着陇水县的一干领导迎了上去。有意思的是,刚刚还干干净净的董嵬,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也是一身泥水。
龙孝义介绍了一下董嵬,说,易书记,这位是陇水县委书记董嵬。易为亲切地伸出手来,说,董嵬同志,辛苦了。董嵬躬着腰,谦恭地说,易书记您辛苦,您的到来,让我们感受到了上级党组织的温暖,心里更踏实了。
接下来,董嵬一一介绍陇水县领导。陈默在一边看着,突然觉得很搞笑。县领导们仿佛不约而同都在泥水里滚了一圈似的。介绍到陈默的时候,易为照样伸出手去,陈默连忙上前一步,把手伸给易为。握手之间,易为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怔了一下。陈默才发觉自己忘了把泥手擦一下,那满手的泥沙,肯定硌了易为的手了。
接下来,易为在现场做了重要指示,就是要竭尽所能,把埋在滑坡里的群众解救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一个政治任务。任何漠视群众的生命财产的行为,都是对人民的犯罪。等等。
董嵬请示道,易书记,我们有一个请求,不知道是不是可以。
易为严峻地看了董嵬一眼。董嵬不由得身子就矮了下去,唯唯道,我们只是想请您对参加救援的干部群众、武警官兵讲几句话,这将是对我们的极大鼓舞。
易为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龙孝义说,易书记,董嵬同志这个请求,主要是为了鼓舞群众的斗志,你就说一说吧。
易为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董嵬连忙交代身边的武警中队长和侯军叫大家集中排队,易为回过头来,对龙孝义等一些领导说,黄明书记很关心楚西的灾情,专门作了批示,要把损失减到最低。
龙孝义说,我们一定认真贯彻黄明书记和您的指示,全力抓好抗灾抢险工作。
下面的集合已经完毕了,武警战士排成三行在中间,其他人在两边,排得还算整齐。龙孝义说,易书记,请您给大家发表讲话,鼓鼓劲吧。
易为点了点头,不知谁递来了一个电喇叭。易为拿着电喇叭缓步踱到队伍前面,说,同志好,同志们辛苦了!
首长好,为人民服务!几十名武警战士齐声喊了起来。易为精神一振,开始发表重要讲话。同志们,楚西市在这次热带风暴袭击中,遭受了非常严重的损失。尤其是陇水县乌龙乡的这次大面积山体滑坡,损失很大。省委书记黄明同志指示,要各级各部门全力以赴,积极救援。我知道大家都很疲劳,但我希望大家继续发扬连续奋战的光荣传统和作风,以对党和人民高度负责的精神,坚持到底,决不放弃,取得救援工作的最后胜利!
易为讲完话后,林之风突然走上前去,举起了拳头高喊,坚持到底!决不放弃!
下面的人愣了一下,武警中队长首先反应过来,也举起了拳头高喊起来,奋斗到底!决不放弃!
武警战士们也齐刷刷地举起了拳头,口号声响彻天地。受到感染,其他救援人员也纷纷举起了手,声嘶力竭地高呼起口号来。人们眼里突然就饱含了泪水,从心底呼喊起来。以至于领导们也举起了拳头和大家一起高呼。
韩娟流着激动的泪水,一把抢过摄影师手中的摄像机,边流泪边把这一切记录在了镜头里……
17
当天晚上,省委副书记易为,市委书记龙孝义都参加了陇水县召开的县委扩大会议,听取了县委、县政府的灾情汇报,部署救灾工作。易为说,热带风暴罗娜袭击我省沿海地区,造成的损失是相当重大的,而这些沿海县市里,楚西的损失又是最大的,根据气象部门的测算,这次强热带风暴中心风力达到15级,24小时内降雨达到1300多毫米,是比较罕见的。狂风和暴雨造成一些渔船沉没,部分房屋垮塌,造成了一些人员伤亡,大量的公共设施被毁坏。抗击罗娜期间,我们的干部和群众发扬了不怕牺牲的大无畏精神;各级领导干部靠前指挥,奋战在一线,给群众带去了温暖和希望,了不起!今天我到了陇水县的灯笼坪滑坡救援现场,很感动。有一位县委常委一直坚持在那里二、三十个小时,我是注意到了的。他和我握手的时候,手里的泥沙和水泡说明他是一名合格的党员,一名合格县委常委。当然,其他的同志也很辛苦,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这次抗击罗娜,应该成为我省改进干部作风的一次再教育。通过对抗击罗娜的宣传,达到提振精神,强化为人民服务意识的目的。
陈默的脸火辣辣起来,他没想到易为书记会提起自己。当易为提起他的时候,龙孝义、董嵬、林之风、彭一民都亲切地看着他。董嵬还不易察觉地向他点了点头,似乎在告诉他,他的事迹就是他汇报给易为的。
易为讲完后,市委书记龙孝义接着讲话,大意是代表楚西市几百万人民感谢省委、省委领导的关心,楚西市各级各部门要认真贯彻易为书记的讲话精神,以更加饱满的热情投身到抗灾救灾,重建家园中去。
接下来,董嵬和林之风也作了讲话,都是强调如何贯彻落实两位书记的重要讲话云云。散会后,县委常委们簇拥着易为和龙孝义一行回宾馆去休息。易为慈祥地笑说,大家都回去休息吧,这几天都很辛苦,抓紧时间休息。救灾工作还有很多的事要大家去组织,去实施。
易为的话说完了,大家却都如赤子之望父母,全都不想走。易为笑着看了看龙孝义,说孝义同志,请大家都抓紧时间休息吧,你是这里的父母官,你说才管用。
龙孝义笑了起来,说,同志们的心情我理解,还不是想多看一看您老人家。这样吧,同志们,易为书记坐镇我们楚西市指挥抗灾救灾,在陇水县这里会有一段时间。大家还有机会聆听易书记的指示。大家都休息去吧,还会有更艰苦的工作等着大家。
董嵬这才首先告辞说,易书记,您休息吧。晚上我们再来看您。
易为亲切地和大家握别。握到陈默的手的时候,易为慈祥地笑着,说,陈默,你这个名字好熟悉哟。不错不错,你现在的手是洗过了吧?
陈默仰望着易为慈祥的笑容,说,易书记记忆力惊人,其实我还亲聆过您的教诲呢。
唔?易为笑着唔了一声,慈祥地看着陈默。有这回事?
前年我跟随张啸市长在省委组织部看您。还记得您的书法作品写的是俯仰无愧,持重大气,力透纸背。当时我很想和你要一幅墨宝,只是不敢说出来。
易为歪着头想了一下,大笑起来。亲切地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这个小同志,胆子不小嘛,还把我的字给品评了一番。
陈默窘了起来,说,品评不敢,只是瞎说说的。
易为又伸出手来和陈默握,说,不错,已经是县委常委了嘛。陈默同志,去休息吧。
董嵬、林之风他们都还没有走开。大家都看着陈默,目光怪怪的。
确实是太累了,回到自己的宿舍,陈默草草洗了一下澡,把自己扔在床上,马上就睡着了。睡梦里,陈默梦魇不断,耳边总是回响着狂风的呼啸和那莫可名状的隆隆声,眼前是倾泻而下的泥沙和飞石。陈默梦见自己处在滚滚的泥石流中,心里充满了恐惧,想要逃离这危险的地方,双腿却怎么也动不起来。就在他绝望的时候,搁在床头的手机尖锐地把他从梦魇中解救出来了。陈默迷糊地伸手去头顶上拿了手机,刚刚按下接听键,就听到了龙永寿焦急的声音,陈部长,不好了!
陈默的睡意一下子无影无踪。他强作镇静,说,永寿,不要急,慢慢说。
在龙永寿嘶哑而带着哽咽的叙述中,陈默呆若木鸡。
半夜时分,灯笼坪救援现场再次发生大规模滑坡。正在救援现场施工的武警官兵和民工被埋在数百个立方的继发滑坡体下。经过清点,有七个人被埋,其中二名武警战士,三名民工,一名水利局工程技术人员。要命的是,宣传系统也有一个员工被埋,她就是彩虹。
陈默呆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焦急地大声问道,你确定了是彩虹吗,她怎么上去的,什么时候上去的?
龙永寿那头虚弱地回答,已经确定了。易为书记来后,县电视台要抢在前面全程报道抢险救援场面,组织一个现场报道组自带了一台发电机去了现场,彩虹作为主持人也在里面。就在彩虹采访一位武警战士的时候,滑坡突然发生了。
陈默一时无语,亲眼目睹了滑坡的巨大威力,自然知道这再一次滑坡意味着什么。陈默哑了一会儿,说,永寿,加紧组织救援,要注意安全,我马上就到。
放下电话,陈默打了司机小刘的电话,叫他立即把车开到自己的宿舍来。刚放下电话,电话又响了,是县委书记董嵬。显然,董嵬也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
董嵬声音低沉地通报了灯笼坪再次发生滑坡的消息。嘶哑地说,陈默同志,请立即去常委会议室,我们立即召开常委会。
不一会,小刘把车开过来了。陈默上了车,只说了一声去县委。小刘见陈默脸色凝重如霜,也不敢问。小车迅疾地向县委那边驶去。到了县委,只有董嵬和林之风,彭一民三个人有气无力地坐在常委会议室里。大家都闷头抽烟,谁也不说话。
一支烟没有抽完,常委们陆续都来了,还有副县级以上干部,看来这个常委会要开成扩大会了。大家的神色都很凝重。
张子诚也来了,右肩上包着纱巾,外面罩了衣服,使得他的样子有些怪怪的。张子诚目光阴沉,谁也不理睬。陈默倒是觉得,张子诚肯定是背负了不少的压力,不由得对他怜悯起来。
主持会议的是县长林之风。林之风说,大家都知道了。就在刚才,灯笼坪救援现场再次滑坡,正在开展救援施工的武警战士和民工有七个人被埋,现在正在紧急施救中。为了不影响领导休息,我们还没有报告给孝义书记和易为书记。据现场传来的消息,目前滑坡面还相当不稳定,随时有第三次、第四次滑坡的可能。下面,请县委书记董嵬同志作指示。
董嵬的神情显得非常疲倦,他看了大家一眼,声音嘶哑地说,同志们,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县委在不到七个小时的时间连续开了两次会议,情况大家都知道了,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救援。另外,省委、市委领导都驻在我们县里,这件事要不要及时向领导通报。大家都发发言吧。
陈默默默地听着大家的发言,开常委会甚至是常委扩大会,谁先发言谁后发言都是有一个规矩的,不能乱了规矩。大家发言的内容,不约而同地集中在要不要立即报告易为和龙孝义上,救援问题倒像是不成问题了。有人认为,没有必要立即报告,影响领导的休息;另一些人则认为要报告。而认为要报告的人,又分为两种观点,一种是立即给两位领导报告;一种认为先报告市委书记龙孝义,易为书记那边,由龙孝义去说。
陈默是最后发言的。陈默说,既然省市领导坐镇指挥,县里就应该把所有的信息都及时向领导进行通报。目前的当务之急,是没有专业救险队伍,要向省里求助。而向省里求助,最好的办法就是通过易为书记去协调。
陈默发言后,又有一些人赞同了他的发言。于是会议就定下来,由董嵬和林之风去宾馆,先给市委书记龙孝义汇报,再由龙孝义联系易为的秘书和警卫进行汇报。
散会后,陈默叫小刘立即开车赶去灯笼坪现场。一路上,陈默心里不知道翻滚着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彩虹那娇美的脸不时在面前晃动着,含情脉脉而又含怨绵绵。有很多时候,陈默心里有一种深沉的宿命感。感觉在冥冥之中,有一双手在掌控着每一个人的命运。贫困与富贵,落拓与通达,都掌握在那双看不见的手上。如彩虹这样美丽的女人,实在不应该遭受那样不幸的命运,这就是命运的不公平处。含着一种剜心的痛楚,陈默眼中不由得溢出泪来。陈默噙着眼泪的样子让司机小刘不经意地看到了,他不由得踩了刹车,默默地把车上放着的纸巾扯了几片递给陈默。
到了现场,陈默听取了现场救援总指挥和武警中队长的汇报,作了一些指示。特别指出了要在救援过程中注意安全,防止再次滑坡的发生。陈默知道,这些指示其实毫无意义,但作为驻点的领导,他必须要赶到现场作这冠冕堂皇但毫无意义的指示。
天亮后,易为、龙孝义、董嵬等也再次来到了救援现场。握着易为和龙孝义的手,陈默不禁流下泪来,以至于易为轻声地安慰他说,陈默同志,你辛苦了。
领导都到后,陈默心里那根绷着的弦就松了下来。一松下来,就觉得头有些痛。龙永寿发现了,问,陈部长,您怎么了,你的脸那么红,是不是生病了?陈默虚弱地一笑,说,头有些痛。龙永寿说,我给你找医生看看。
陈默说,永寿,不要那么紧张。现场有医疗队,龙永寿还是把医生给叫来了,量了一下体温,38度多。医生开了药,说,陈部长,这里没有检查设备,不能确诊,您必须回县医院去检查治疗。陈默就笑,说,大惊小怪做什么,没事的。
中午,陈默的手机突然就响了,把陈默吓了一跳。罗娜热带风暴造成陇水乡下手机信号中断几天,他甚至把手机都给忘了的。陈默掏出手机来,是董嵬的号码。董嵬开口就说,陈部长,永寿同志已经给我汇报了。你身体不好,不要在那里硬撑,立即回县城来治疗。
陈默笑着说,谢谢董书记,我没事,能撑得住。
董嵬严肃起来,说,陈默同志,你要服从县委的决定。我已经派120急救车来接你了。
陈默立即惊慌起来,说,董书记,急救车就不用了,我马上回来,我有车。
董嵬这才笑了,说,陈部长,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如果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交代?
陈默把龙永寿也叫上了车。龙永寿在乌龙乡坚持五天了,眼睛熬得血红,胡子拉碴,瘦得都快脱形了。有必要换上罗兰上去抵挡一阵,让他休养一下。
回到县城之后,陈默直接就住进了县人民医院,正如他自己预料的,他确实是患上了重感冒,加上过度疲劳,医生建议他住院治疗。
一住进医院,陈默心里就彻底放松了,那种身心俱疲的状态一下子释放出来,打着点滴立即就睡着了。醒过来时,值班的陈引告诉他,彭一民来过了,送了一个花篮。
陈默问还有谁来过。陈引回答说,还有张子诚,来医院换药时顺带来看了一下,走了。陈默说,陈引,以后我睡着时,领导来你一定要叫醒我。陈引就听出了话里的责怪意味,不好意思地说,他们不许啊,我怎么敢。
陈引为陈默弄来了晚饭,一边看着他吃,一边说,部长,你睡着的时候还做了梦,讲梦话。
陈默停下手中的筷子,疑惑地看着陈引,问,我说什么了?
你叫了彩虹的名字。部长,你对下属真是太好了。哦,我忘了告诉你,彩虹的遗体已经挖出来了今天晚上就能运回来了。
陈默心里抽了一下,问道,通知她的家属了吗?
陈引的声音突然黏稠起来,说,彩虹姐没有亲属,她妈妈去年已经去世了。
陈默眼眶红了。
吃了晚饭,已经是下午六点多钟了。陈引打开了病床前的电视机。中央台新闻联播后,是本省新闻。头条就是省委副书记易为紧急赶赴灯笼坪滑坡救援现场指挥抢险救援的新闻。易为腆着肚子,一脸凝重地拿着一个电喇叭在向着救援人员讲话。接下来,是陈默接受记者韩娟采访的画面。新闻画面下方,还有一行小字飞过,罗娜登陆前,我台就派出记者前往各地抗灾现场采访。因为罗娜造成陇水县通讯中断,该图片是记者托人到楚西市上传回台里的,所以时间上慢了一天……
陈引也看得津津有味,边看边评论。陈默却抓过电视遥控,一下子把电视给关了。陈默的脸凝重如水,陈引吓得不敢吱声了。
我想安静一下。大概觉得自己太过分,陈默轻轻叹了一口气,说。
陈引轻轻地退出去了,陈默闭上眼睛,不出声地流起泪来。
彩虹的遗体运回来了。一回到县城,罗兰就来到了陈默的病室里,汇报了丧事的安排,灵堂拟在广播局大院里,因为天热,彩虹的遗体不容易存放,买了很多冰块来存着降温。
彩虹的遗容整理了没有?陈默轻轻地问道。
罗兰说,天太热,遗体容易腐烂。决定后天就火化,时间短,大家都觉得没有必要。
不行!陈默轻轻地然而是不可抗拒地说。要对烈士的遗体进行整理,彩虹是个女同志,要让她漂漂亮亮地走。
罗兰奇怪地看了陈默一眼,看到的是一双血红的眼睛,于是回答说,是,我马上去办。
接下来罗兰汇报了一下彩虹治丧委员会组成人员的名单。这时陈默才清醒过来,一起牺牲的共有七个人,彩虹的丧事是不可能单独办理的。陈默无声地长叹了一声,说,治丧委员会的事,还轮不到我们来做,县里会一起办理的。这毕竟是我县建国以来一次殉职人数最多的事件,县里应该有一个说法,给这七个人以一定的待遇。
罗兰说,悼词我已经要广播局安排人写了,明天上午可以送来,到时是不是请您审查一下。至于致悼词,我级别太低了,还是您来做合适。
陈默不看她,自言自语地说,彩虹同志没有任何亲属了。悼词你致,我就代表她的亲属,以她的哥哥的名义说几句话吧。
明白了陈默的想法,罗兰嘘唏不已。陈默给她的印象是沉稳而敏感,行为举止中规中矩。而今天,陈默的这种近乎荒诞然而却坚决不容辩驳的想法,让她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陈默,而不是一个冰冷的职务载体。在凡事讲究中规中矩的官场,一个宣传部长代表一个漂亮女下属的亲属致辞,会引起多少的联想,对自己会有什么样的影响,这是可以想见的。
聊了一会儿,罗兰走了。陈默因为手上还插着针,心里焦急,却只能躺着不动。正躺着,门就开了。陈引跑进来说,部长,领导来看你了。陈默就见董嵬走了进来,接着就是易为高大的身影。易为的背后,是龙孝义等人。韩娟挤在一边,手里提着摄影机,一直对着领导。
陈默连忙撑起身来。易为紧走两步,亲切地握住了陈默的手,把他轻轻地放在床上,说,不要动,不要动,好好躺着。
龙孝义也微笑着走到了病床的另一边,说,陈默同志,易书记刚从抢险现场回来的,心里记挂着你,就来看你和其他受伤的同志了。
谢谢领导关心,我的病没有什么。陈默感激地说,又问道,救援进行得还顺利吗?
顺利顺利。易为慈父一样笑着,拉着陈默那只没有插针的手,嘘寒问暖起来。陈默一一回答了。易为最后抬起头来说,罗娜热带风暴,给我们造成了很大的损失,也是对我们的领导干部一次严峻的考验。这次抗击罗娜,涌现出了一大批英雄人物,密切了党同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我们可以自豪地说,我们通过了这次考试,合格,不,是优秀!
大家鼓起掌来。掌声中,易为再次和陈默握手,说,陈默同志,祝你尽快康复。
龙孝义等人也先后和陈默握手道别。最后,韩娟也伸出手来,说,陈部长,好好修养吧,再见。韩娟笑得很灿烂,估计是因为这次来陇水抓到了不少新闻的原因。
病室里安静下来,陈引激动得几乎要流下热泪。陈默只是苦笑,陈引还年轻,是容易激动的时候。而在陈默的心里,这不过又是一场作秀。明天晚上的新闻联播,将会准时出现省委书记易为亲切看望抗击罗娜受伤人员的新闻。
一个宣传部长,成为一个新闻事件的道具,这在陈默看来,不啻一出滑稽戏。
第三天下午三时,陇水县一万多名干部群众聚集在县委大礼堂,沉痛追悼在抗灾救援行动中牺牲的七位烈士。大礼堂里,哀乐低回。正面高高悬挂着灯笼坪抗灾救援牺牲烈士追悼大会的黑底白字横幅,下面整齐地摆放着七副灵柩。灵柩前竖着死者的大幅相片和名字。每一副灵柩都覆盖着党旗或者国旗。从主席台开始,无数的花圈一直摆到了门外很远的地方。第一个花圈是省委书记兼人大主任黄明送的,接下来,分别是省长,省委副书记,省、市、县各级所有领导都送了花圈。
追悼会由县委书记董嵬亲自主持,县长林之风致悼词。致悼词前,有专门的工作人员介绍了七位烈士的生平事迹。致悼词后,一个死者的亲属代表致辞。陈默预想中的代表彩虹亲属致辞没有实现。最后是遗体告别仪式。陈默跟在县委常委们后面,绕着七具灵柩转了一圈子,眼睛却一直盯着彩虹灵前的相片。那是一张彩色照片,照片上彩虹微笑着,眼光流转,弯成了一轮新月。高挺的鼻子下,一张小嘴微微翘起,似乎在调皮地想对他说什么。就是这个人,不久前还跑到省委党校来,告诉他她爱他,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陈默的眼泪不由得夺眶而出。
抗击罗娜后,考虑到大家都很疲劳,县里决定放两天假。陈默回到了楚西市,扎扎实实地陪着妻子和儿子度过了两天时间。这两天,陈默几乎都是在床上度过的。孩子睡着时,他就闭上眼睛,陷入一种凌乱穿凿的思绪中。仅仅是几天的时间,他经历了那么多的生与死的瞬间,对生命有了新的感悟。一个人,无论他多么的心高气傲,自命不凡,经历了生与死的瞬间后,他就会发现自己原来也是一个凡夫俗子。
舒芳上班以后,陈默有一会儿打开了书房里的电脑,无意中就发现了一个秘密,舒芳竟然开始写起小说来了。小说的名字很有意思,《风流总被雨打风吹》,一看就是情感类的小说。陈默翻了一下,舒芳语言很好,简洁而清丽。读了几千字,陈默就在小说里找到自己的影子了。
放假期间,陈默和龙云联系了一下,想请他约见一下市委书记龙孝义。龙云告诉他说,现在还不是机会,罗娜虽然过去了,但造成的损失太大,龙书记这段时间非常忙。陈默想了想,说,那以后再找机会吧。有了合适的机会告诉我一声,龙书记来了以后,我还一直没有拜会过他呢。龙云笑着说,你放心吧,这点我还是能够做到的,毕竟是多年老弟兄了。
听说陈默回来了,陈良也来家里坐了一下,陈良在楚西的业务发展得不错,同时修了几栋楼房,有市财政书局的,还有国税局的,单子不算大,也不算小了。陈良很有想法,说,哥,我准备做完这几桩业务,就拉出来单干了,自己成立一个公司,自己替自己打工。陈默不知道要怎么说,陈良的发展远远超出了他的想像,看起来,自己的这个同胞兄弟,还真是一个人才。陈默不说话,舒芳却很高兴地说,就是要这样,有了一定的资金、经验和客户资源后,还是自己干的好。陈良说,经验和客户资源还是有了一些,问题是资金。现在贷款不容易,不过我还是有办法的。又说,酉县那个建筑公司,虽然说已经改制了,其实还是脱不了吃财政饭的那一套,死板得很,社会主义竞争不赢资本主义,这个我是看透了。
陈默见陈良说得有些离谱,忙说,陈良,你嘴里也没有一个把门的,胡嘞嘞什么。这些话不能乱说的,祸从口出。陈良笑,说,哥,你是从政的,嘴巴紧一点是必要的,我一个做生意的,却没有那么多顾虑。
因为陈默回来了,有人带孩子,岳母就回了酉县。陈良说,哥,我看你们请一个保姆吧,总不能累着老人走来走去。陈默说,我和你嫂子这点工资,维持生活还勉强,哪有钱请保姆,再说,也没有合适的。陈良笑着说,你这个官也当得太窝囊了,别人是升官发财,你是官没有升,财也没有发,请一个保姆,一个月也就六七百块钱,一张发票也就解决了。舒芳连忙打断了他,说,陈良你说些什么,你这样教你哥,要是你哥犯了事,谁来照顾我们娘儿俩?
陈良就笑,说,我不也是开玩笑嘛。好吧,我回去给你们物色一个保姆来,工资的事你们不用管,按季节给人家买套把衣服就行了。
18
休假结束后,到陇水县的第一天,陈默就觉得气氛有些异常,这是一种感觉,似乎了无痕迹,又似乎随处可见。陈默问龙永寿,永寿,放假这几天,县里出了什么事没有?怎么我总是感觉怪怪的,又没有谁告诉我。
龙永寿就笑,说,我也是才听说的,您打开电脑,到网上查一查就知道了。陈默就笑,说,怎么查,总要有一个由头吧。
龙永寿说,网上盛传,罗娜热带风暴过去后,乌龙河上漂满了死鱼。陇水县城,酉县县城的自来水厂全部关闭,矿泉水由十元一桶涨到了十五元一桶。网上传说是热带风暴期间,某厂发生了爆炸,大量的有毒化学物品流入乌龙河。
陈默心里一惊,消息证实了吗?
还没有。龙永寿回答。陈默连忙打开电脑,说,永寿,你来搜索一下,我看看。
龙永寿走上前去,打开百度网页,输入了乌龙河三个字,立即就搜索到了几千条有关乌龙河的帖子,其中罗娜侵袭,某工厂发生爆炸,乌龙河遭受严重污染的帖子排在最前面。
陈默草草浏览了一下,头一下子就大了。帖子说,罗娜侵袭时,陇水县广源集团的一个硫酸厂违规生产,造成酸罐爆炸事故,数十吨浓硫酸流入乌龙河。幸而乌龙河正值洪峰,被硫酸污染的河水迅速冲过下游直达大海,所以目前还没发现有中毒事故。事发到现在,仍然没有得到陇水县政府的官方信息公布,但罗娜过后十天了,两县自来水厂仍然关闭。
陈默看了一下,不自觉地去洗手间打开了一下自来水龙头,果然停水了。龙永寿见状,笑着说,已经两天没水了。
看来,这些帖子是事实?陈默问。
这我也不知道,谣言四起,政府没有一个统一的口径。作为宣传部门,我们一直没有得到任何指示。龙永寿回答说。陈默正想着要问什么,手机就响了,掏出来一看,是董嵬的号码。陈默向着龙永寿摆了摆手,叫他不要说话,然后接了电话,说,董书记您好!董嵬那头说,陈默同志,请你来我办公室一趟,有点事要商量。陈默说,好的,我马上就来。
关上电话,陈默想,董嵬的电话不早来也不迟来,这个时候来,一定是与网上的传闻有关了。陈默到董嵬办公室的时候,发现县长林之风、副书记彭一民也在那里,正在交谈着什么。见陈默到来,董嵬也只是点了点头,示意陈默坐下。秘书过来泡了茶,退出去了。陈默看见,三人的脸色都很凝重,不由得也紧张起来。
董嵬问,陈默同志,最近上网吗?
陈默笑笑,说,我不太上网,书记。
哦。董嵬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哦了一声。最近,网上流传一些的帖子,对我们县很不利,说什么我县的什么厂子发生爆炸,大量的硫酸流入乌龙河,县城停水,矿泉水价格飞涨。这纯粹是造谣嘛,强热带风暴侵袭之后,乌龙河水体浑浊,不利于饮用,加上自来水管网损毁严重,所以停了几天水嘛,怎么就扯到污染上去了?
现在的网络缺乏监管,简直成了造谣传播的天堂,林之风义愤填膺地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在网络上泛滥。我看,我们国家将来就要毁在这网络上。
彭一民说的话就比较圆滑了。网络的问题,中央现在不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吗?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如何引导舆论,不让谣言泛滥下去,影响了我们的经济社会发展。
董嵬眼睛看着陈默,说,陈部长,宣传这块,包括网络,你有什么意见?
陈默笑了笑,说,我对情况还不清楚,所以不好表态。网络谣言的问题,怎么引导,有一个堵和疏的问题。网络管理,公安局专门设立有网络安全监察管理股,不良和有危害性的信息,应该由他们负责。县委宣传部的职能,主要还是引导,坚持正面报道。
董嵬就笑,说,我还真不知道公安局有这么一个专门的机构。一民同志和政法委联系,这条信息我们不能听之任之,要管理。至于怎么管理,依法依规就是。
彭一民连连点头,说,行,我去联系。
宣传部这一头,也要争取主动。毛主席说过,思想舆论阵地,我们不去抢占,敌人就会去抢占。我们不能放弃这块阵地,不能丧失发言权。
陈默唯唯连声,说,我立即回部里安排。
董嵬笑了起来,倒也不需要那么急哦,一点儿谣言,翻不了天。
林之风却不那么乐观,说,谣言也是不能轻视的。对于谣言的制造者和传播者,要依法给予打击。宣传部作为党委的喉舌,要始终站在思想阵地前沿,坚持正面宣传,积极引导。
陈默只是笑着聆听,不再说什么。内心里,陈默觉得对于谣言的传播,首先要做的是查明事实,而不能坐在办公室里下定论,说哪是谣言哪不是谣言。但是,他如果提出来了,董嵬他们会怎么看呢?尤其是,如果县里明明知道那所谓的谣言本来就是事实,而故意装傻,那他就可能成为众矢之的,酉县的命运可能会再次降临在自己的身上。
回到部里以后,陈默召开了一个部务会议,传达了董嵬等人的指示,商量对策。大家提了不少的意见,如发动可靠人员多注册马甲与谣言唱对台戏,建议县政府召开新闻发布会等等。陈默不由得想笑,宣传部门对付网络有自己的一套,只不过这一套很笨拙,很无能。
公安局网络安全监管机构的动作更加迅速和高效率。第二天陈默再上网时,当地网站上那些帖子绝大多数都已经被删除了,只有个别博客还零星地有一点。再过两天,百度乌龙河污染事件已经难得找到有内容的条目了。
然而,沉寂了不到一个月后,全国一个著名论坛突然转载了那条帖子。一时间,跟帖如云,建起了高楼。帖子以爆发的态势一下子被各大网站转载,题目也变成了《硫酸厂爆炸乌龙河严重污染,陇水县政府刻意隐瞒事件真相》。甚至把图片也发了出来,图片中,浑浊的乌龙河浓烟滚滚,特写镜头则是河边水草丛中大量死亡的鱼类。两天时间,跟帖达到数十万人,陇水污染事件终于成为不可遏制的态势了。
陇水县召开了一个县委常委会,研究应对之策。会上,县委书记董嵬说,谣言已经泛滥了,我们必须要有应对。县环保部门已经对乌水河的水源进行了检测,没有发现乌水河被污染的迹象。因此,县委决定,由县政府召开一次新闻发布会,向媒体公布这一真相。不能让虚假信息混淆视听。会议最后决定,由县人民政府分管工业、环境的副县长作为新闻发言人,县环保局、公安局的负责人参加。
县委常委会对新闻发布会统一了口径。一、乌龙河陇水段没有发生任何污染事故;二、市环保局对乌龙河各段的水域进行了细致的检测,没有发现有毒物质;三、陇水县城停水的主要原因是罗娜热带风暴侵袭使自来水管网损毁严重,自来水公司正在组织进行全面检修,并将于近日恢复供水;四、网上谣传的所谓乌龙河污染事件,是一些别有用心的人造谣,目的是破坏陇水县的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这四条口径整理好后,由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尹志杰找副县长张子诚谈话,交代由他担任新闻发言人的任务。与此同时,县委宣传部向《楚西日报》、楚西电视台、林西在线网站、省电视台,省报和其他网站发出了新闻发布会的邀请函。
谁也没有想到,张子诚拒绝当这个新闻发言人。张子诚说,尹主任,如果真的要我来发布新闻,那我就不要什么稿子,也不要什么口径。我照实讲,你知道,我这个人不会说谎。
尹志杰就没辙了。回去向董嵬汇报,董嵬脸色有些变,好久才冷静下来。说,子诚同志脾气就这个样子,始终改不了。这样吧,陈部长去和他再谈谈,他分管工业和环保,他不出面谁出面?
陈默找到张子诚。一见面,张子诚苦笑了笑,说,当说客来了?
陈默笑笑,其实对于这趟差事,陈默也是不愿意去做的。开始时,董嵬想叫陈默来当新闻发言人。陈默没有同意。说宣传部是党的部门,代替政府发布新闻是不适合的。董嵬无可辩驳才改变了主意。陈默和张子诚面对面的抽了一阵子烟,说道,张县,我也为难,我知道这其实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张子诚又是一阵苦笑,说,陈部长,这个发布会我是不会发言的。实话告诉你吧,网上传的都是真实的。
什么?!陈默不由得大惊。
你还记得吧,罗娜来之前,我去过刘金锋的广源公司硫酸厂,要求他停止生产,全力开展抗击罗娜,没有引起他的重视。刘金锋因为我反对改制方案,他对我有意见。但人家还是花了很少的钱拿到了几个亿的厂子,自然就更不会把我放在眼里了。你是说,出问题的就是广源公司的硫酸车间?
是的,硫酸的重要原料是硫黄。硫黄是很容易被引燃的物质,这你是知道的。雷电交加的时候,容易引起爆炸。我也正是担心这一点,才去了一趟那里,谁知道刘金锋还是不听。
情况确切吗?陈默又问。
情况是确切的。董嵬,林之风都知道,硫酸车间的一个硫酸罐爆炸,上千吨具有高腐蚀性的硫酸一下子迸射出来,你可以想像那种场面。
有人伤亡吗?
伤亡肯定是有的,但目前这个消息还被封锁。事情发生后,刘金锋竟然不报告任何部门,也许报告了,我不知道,反正我没有接到任何报告。幸而热带风暴期间陇水和酉县自来水厂不生产,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陈默脸色凝重起来,如果是这样,县委县政府的做法是完全错误的。但是,如果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明明知道了这些事实,却连同是常委、宣传部长的自己都不告诉,他还有必要去追究真相吗?如果去追究,董嵬他们不承认,又会怎么样?
陈默沉思起来,好一会,才淡然一笑,说,我竟然一无所知。
张子诚又是一阵苦笑,说,我原来也一无所知,知道这事的范围很小。其实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在乌水河的上游建厂,本来就是错误的。当年反对在乌水河上游建厂,我和县里的一些领导顶了牛,也成了别人不喜欢的人了,我现在已经是孤家寡人了。
我理解你,子诚。陈默沉重地说,县里确是派我来当这个说客的,现在我不准备劝你了。
然而,几天以后,陇水县政府的新闻发布会上,主角仍然还是张子诚。张子诚身边一边是临时客串主持人的罗兰,负责指定提问人。另一面,是县环保局局长李立。记者们的提问是预先审查过了的,张子诚的回答也就按部就班,基本上是照着稿子念。县环保局局长李立也帮助回答了两个记者提问,新闻发布会就草草收场了。
新闻发布会草草收场,并没有影响报纸电视和网络的大规模报道。陈默连续几天都在注意网上的动向。县委还要求宣传部每天都要把网络上具有代表性的留言、评论都下载供县委县政府作为参考。和陇水县政府急于表白自己的力度相当,网上指责陇水县政府隐瞒真相的声音也越来越大。矛头大多指向了新闻发言人张子诚。有的网友还发动了人肉搜索,把张子诚的照片,简历,家庭住址,电话号码都传了上去。尤其是把张子诚的家人的相片和联系方式也传了上去。网上一片骂声,大有不杀张子诚不足以平民愤的气势。
陈默很担心,给张子诚打了一个电话,问道,子诚,最近还好吗?电话那头传来张子诚虚弱的回答,说,谢谢你,陈部长,我还行。陈默说,要多保重呀,有些事情要熬得住,熬过了就过了,晚上我来你家看你,我们喝两盅吧。
晚上,陈默提着一条烟和几斤水果叫小刘带着去了张子诚的家,张子诚的家住在一个普通小区内,一个三室二厅的房子装修得很一般。张子诚的老婆敖敏开的门,敖敏不认识陈默,把他挡在了门外,问道,你找谁?
陈默笑了笑,说,嫂子,我是陈默,来看一下老张。
敖敏的脸色就黑了下来,说,你来做什么,还嫌害得我们家老张不够吗?
陈默就有些尴尬,笑着说,嫂子,你听我说。
敖敏粗暴地说,我不听。说着就要把门关上了。这个时候,张子诚从房里走了出来,问道,谁来了?
陈默连忙叫道,张县长,我是陈默啊。
张子诚连忙说,陈部长,你怎么不进来,站在门外做什么。敖敏见这个样子,只得开了门。陈默苦笑,说,嫂子不让我进来嘛。
张子诚就苦笑了笑,说,对不起,我老婆是误会了。她认为新闻发布会是宣传部的事,却推给了我,所以生气。
陈默笑着说,没事没事,我来看看你。
进屋坐下了,张子诚拉着敖敏进了内房。好一会儿,敖敏才走了出来给陈默泡茶,脸色也好了一点。陈默和张子诚坐着,家里的气氛很压抑。张子诚脸色苍白,眼里布满了血丝。敖敏坐在一边,也是苦着脸,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正想要说什么,就见张子诚的女儿从房里走了出来,陈默不由得惊奇起来,说,侄女不是读高三吗,今天怎么不上课?
张子诚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网上把她的照片也发出来了,全校都知道她爸爸是红口白牙欺骗舆论的骗子、贪官,孩子在学校也待不下去了,只得回家待着。
陈默一惊,人肉搜索对于当事人的危害到这个地步,却是他没有想到的。当下,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安慰张子诚,只有保持沉默。屋里静寂得仿佛没有人居住一般,好一会,张子诚喃喃地说,压力太大了。好一会,又重复了一句。压力太大了。
敖敏突然趴在沙发上无声地啜泣起来。女儿噙着泪水走过去无声地把妈妈抱住了。
要挺住呀,子诚,无论如何,要挺住。陈默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复杂心情,有同情,有怜悯,也有无奈。
张子诚看着妻子女儿,眼眶红了起来。好一会,又幽幽地说,也只有你来看我了,陈部长。现在我是鬼都不上门,县里把我拉上辕,现在却没有一句话对我说。当初,我确实应该坚持下去,不去当这个新闻发言人。
可是,你为什么又当了呢?
我扛不住。张子诚就像自言自语似的轻声喃喃道,他们逼我,还拿灯笼坪的责任来逼我。说因为我下令不许救援,导致三个老人在滑坡中死亡,灯笼坪的群众现在在联名告我。他们的言外之意我懂,如果我不与县里合作,这一件事就可以追究我的责任。可是,天理良心啦,我如果不阻拦,还会有多少人死在滑坡里?为什么没有人说这个理?!
滑坡后的救援,我是有不同意见的,但我不敢再提了。想起来,我应该反对,权衡利弊,那个时候的救援不过是形式主义,却又送去了七条命。张子诚继续低沉地喃喃道,自责让我睡不着觉,我是副县长,我应该把不同意见提出来的,但我还是没有提。滑坡后,领导一口一个要追究责任,我受到的压力实在太大了,我不敢再提,就是提了,也不会有用。就这样,七条人命完了……
陈默静静地听着,心里五味杂陈,张子诚的话,没有谴责他的意思,但却让他从心里感觉到羞愧。是他屈从于董嵬提出的救援的,那个时候,他非常清醒地知道,那三个老人不可能活着,也知道继发性滑坡随时可能发生。但是,出于一种潜在的自私,他还是开展那场毫无意义的救援……
而这不正是自己夜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的原因吗?
陈默更没有想到,张子诚改变不当新闻发言人的原因,竟然是受到了来自县里的压力,而施加压力的手段,又是如此的下作,卑鄙。
张子诚惨然一笑,说,中央、省环保部门近期就要下来了。真相就要大白。作为主管领导,领导责任我是逃不掉的。作为欺骗公众的新闻发言人,我也无法逃脱谴责。我的后事已经交代了,陈部长,真的,在问责制度十分强硬而且不太讲理的今天,法律肯定会制裁我。无论是灯笼坪事件,还是硫酸车间爆炸的事件,我都罪责难逃。
张子诚落下泪来。他妻子和女儿已经呜咽不成声了。
陈默的心情说不出的沉重。在严厉的问责制度下,官员们人人都想着逃避责任,所有的事情都会推到一个人身上。而真正应负责的官员却早早就避嫌了。最后被追究的,未必不是当初坚持真理的人。
陈部长,你来陇水不久。我现在没有朋友了,我把你当朋友,最可靠的朋友。如果我被捕了,我的女儿,托你关照,你就把她当自己的女儿吧,好吗?张子诚擦干眼泪,把女儿拉到自己的身边,让她向着陈默跪了下来。陈默大惊,伸手去拉,却怎么也拉不起来。而这边,敖敏也呜咽着跪下了。
陈默手足无措,连连说,子诚,我答应你。你放心吧,事情不会这样糟糕的,如果真是这样,我会把你女儿带好。
张子诚听了,惨然一笑,说,我别无牵挂,舐犊之心,惟天可知。
从张子诚家里出来,陈默心情无比沉重。托孤一幕,只有在电视剧中才可能出现,如今却那么真切地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了。冷静下来,陈默感觉张子诚所说的一切都是可能发生的。且不说严格的问责制,就是强大的舆论,网络上众口一词的喊杀声,也足以摧毁一个人的意志。而真正悲哀的是,国人皆言可杀,未必就是犯人;国人皆言可亲,未必就是好人。当年袁崇焕不也是国人皆言可杀吗?袁崇焕被凌迟时,北京万人空巷争食其肉,寝其皮。袁崇焕的一小块肉,竟然卖到几两银子。被蒙蔽和被挑唆煽动的大众暴力,在中国历史上并不少见,想起来就让人不寒而栗。
两天后,国家环保总局来的技术员在乌龙河上检测出了硫酸的成分,罗娜的巨大降水并没有完全彻底地把硫酸稀释和冲刷掉。接下来,广源公司的硫酸车间的爆炸现场被找到……
又一个新闻发布会在陇水县召开,这次负责新闻发布的是国家环保总局的一名负责人,此次发布会完全证实了网上的所谓谣传。一时间,全国舆论大哗。陇水县,甚至整个楚西市一时黑云压城城欲摧。
第三天上班的时候,陇水县政府最早来上班的人发现,在县政府大楼左边的铺着瓷砖的地上,静静地躺着一具尸体。尸体躺在血泊中,脖子已经断了,脑袋折叠在胸下。工作人员立即拨打了110,警察五分钟之后就赶到了。接着,刑警队的法医也赶到现场。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把尸体翻过身来。人们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死者是陇水县人民政府副县长张子诚。
陈默在很短的时间就得到了张子诚在县政府大楼跳楼自杀身亡的消息,听到消息后,他有几分钟的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好一会儿才还魂一般地清醒过来。县委书记董嵬立即召开了县委常委会,通报张子诚自杀的事。通报完以后,董嵬又提出了一些善后的意见,也没有怎么讨论就通过了。
会议草草地结束了,陈默走出了会议室才发现,县长林之风没有参加这次常委会。他不由得奇怪起来,按说这样的会议,林之风是应该参加的。
张子诚的葬礼办得很寒碜,灵堂就借用了县人民医院的太平间前面的空地简易地搭了起来,县政府办简单地出了一纸讣告,成立了一个以政府办主任为主任的治丧委员会,级别显然是很低了,按平时惯例,一个在职的副县长死亡,治丧委员会主任至少是县长亲自挂名的。
参加葬礼的县级干部不多,人大、政协来了三四位副主任,副主席。县委那头,彭一民来了一下,坐了不到半个小时,就说是有事走了。陈默问了一下林之风怎么不在,彭一民回答说是去省党校学习去了。县政府这边,几个副县长也都坐不了一个小时,板凳都没有坐热。陈默拉来了龙永寿,一直坚持在现场,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没有追悼会,但来的人却不少,多是一些不认识的基层群众、下岗职工气氛很是肃穆。灵堂正中,张子诚在黑色的镜框中微笑着,眼睛明亮,似乎能把一切都看透。敖敏眼眶红着,却没有哭,似乎已经麻木了。女儿张茜披麻戴孝,坐在灵柩前发愣,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子,似乎不相信父亲会离她而去,浑浑噩噩,就像做梦似的。见陈默到来,张茜按照本地的礼节,在父亲的灵前跪接,向着陈默叩了三个头。陈默把她拉了起来,张茜一站起来,泪水又流出来了。
陈默拉着张茜的手,眼睛禁不住发红,柔声说,孩子,别哭,还有叔叔呢。张茜就哭得更厉害了。
出人意料的事,出殡的那天早上,人突然特别的多起来,灵柩经过的地方,万头攒动。陈默不由得生出无限的感慨,张子诚与同僚关系不好,但还是受到群众的拥戴。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有那么多人自发来给他送葬,可见他选上副县长决不是侥幸。
张子诚的葬礼结束后,陈默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广源公司董事长刘金锋被警方抓获。
陈默给马宁打了一个电话,请他在省城联系一个学校,说有一个朋友的女儿想去省城读书。马宁就笑,说,陈默,肯定又是什么利害人物的子女吧,你那么上心。陈默不解释,只是笑。马宁说,学校校长我倒是认识几个,关键是择校费比较贵,你可得有思想准备哦。
陈默说,择校费的事,还请你那里给多费一点口舌。我这侄女家里没有几个钱。马宁就说,没钱还读什么省城,就在乡下读不也一样可以上大学。学校并不重要。
陈默听马宁这样说,就知道不告诉他真相,他不会太帮忙的,于是就把张子诚的事说了一个大概,把张子诚托孤事说得详细一些。果然,马宁那头就沉默下来,好久才说,既然是这样,这个忙我是要帮的。择校费也不能没有,别人有别人的制度,我出面去说一下,会少一点。只是,既然网上开展人肉搜索,孩子到省城来读书,未必就不被人认出来。
陈默说,其实网上这些事情,也就热个一时半会,半年也就平息下来了。
马宁说,那这样,我先联系看看,你等我电话好了。
19
张子诚自杀后,整个陇水政坛变得诡谲起来。只要稍稍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陇水县政府隐瞒真相的新闻发布会必须要有人负责。县长林之风已经很久没有在陇水县的各种会议上露面了,公开的说法是去省委党校学习,但私下人们却有了不少的猜测,其中猜测最多的说法是林之风已经被公安机关控制了。
半个月之后,楚西市委书记龙孝义,市长蔡鹏和组织部长胡建设等人一起来了一次陇水县,对陇水县委所有在家的常委作了一次集体谈话。龙孝义主讲,大意是希望陇水县的同志不要背太大的包袱。在抗击罗娜中,陇水县的干部群众总的来说是好的,陇水县委是有战斗力的。有了问题,就要敢于正视问题,解决问题,走出阴影。
蔡鹏也发表了讲话,和龙孝义的讲话大同小异。不同的是,蔡鹏最后说,广源公司硫酸车间爆炸,当然要有一个问责的问题,同志们都要有一个思想准备。有的同志,要负领导责任。有的人,则可能要负直接责任,甚至是刑事责任。共产党办事,就是要讲认真二字,功必赏,过必罚,这是对人民负责的精神。
陈默静静地听着两人的说话,不禁有些诧异。以龙孝义上任后的所作所为,陈默一直认为他是一个很强势的人,今天的这番话却很原则。而蔡鹏却显得强硬一些。从蔡鹏的讲话中,陈默敏感地捕捉到一个信息,那就是责任追究马上就会开始甚至已经开始了。联系到林之风一直没有露面,陈默隐隐约约地预感到,林之风肯定是出事了。
因为好久没有和蔡鹏见过面了,陈默就想着散会后去宾馆拜会一下蔡鹏。但一散会,龙孝义,蔡鹏他们就立即回楚西去了。握别的时候,陈默感觉蔡鹏握着自己的手很用力。时间太紧,陈默只能直截了当地说,蔡市长,真想您呀。我真是怀念给您当秘书的时光呀。
蔡鹏就笑,说,陈默,要摆正位子,整天想着当秘书,能有什么前途?好好干,回楚西时就来我办公室坐坐吧。又说,孝义书记那里,你还没有到过吧?
陈默笑了笑,老实回答说,没有。
有时间也要走一走,走了才熟嘛。孝义书记平易近人,也很爱才。
送走蔡鹏后,陈默回过头来,见彭一民正看着自己笑着,笑容诡谲暧昧。彭一民说,陈部长,你很容易引起领导的关注。陈默听了心里就有一丝不快,笑着说,我本来就是蔡市长的秘书嘛,见了面肯定要亲热一点。
当下两个人聊着往回走,董嵬谁也不理地已经走很远了。彭一民说,陈部长,今天领导这些话,你听出什么来没有?
陈默说,不过是一次务虚会罢了,我是没有听出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的。又说,彭书记政治敏感性强,我还想问您呢。
我感觉,林县长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了。彭一民笑着,神秘地说,一场政坛地震就要来临,我们要做好应对的准备啊。
陈默就笑,说,怎么应对,又怎么准备?彭一民也不掩饰自己的想法,说,陈部长你这是有意装傻了,你我都不是初入政坛,岂不知危机二字中有危有机。政坛地震来了,机会也就来了,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陈默笑着接口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这是对的。但后面还有一句,惟高材疾足者先得焉,我不是高材疾足者,岂敢有非分之想?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陈默把门关上后,斜靠在沙发上默默地抽起烟来。彭一民刚才的话,对他不能没有震动,彭一民作为县委副书记,占据要津。对他来说此时没有想法倒是不正常了。而陈默作为县委排名靠后的宣传部长,是不太有希望的。如果运气好,顺延而上,大不了排上一个县委副书记的位子。如果运气不够好,也只能原地不动了。
但是,也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陈默觉得虽然几率不大,但通过努力,还是有可能的。一、他本来就是正处级,在陇水县县委、政府的副职中,他是惟一的正处级别,算是就低安排了;二、他是蔡鹏的秘书。当年虽然不太得到蔡鹏的信任,但后来经过自己的努力,蔡鹏对自己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蔡鹏是一个乐于树立自己威信的人,愿意搞自己的圈子,跟他的秘书确实提拔了不少;三、有张啸的引荐,龙孝义知道自己。据龙云所说,张啸临走时是把自己的进退作为政治交代和龙孝义通气的,这无疑会增加一些分量。
自从和李翔有了那一次的交谈后,陈默心里那一种颓废已经一扫而光了。是的,李翔是一个诤友,李翔虽然孤傲,却不是那些一点都不通达世事的人。在某些事情上,李翔比自己看得还要透彻。没有一个职位,没有一个平台,一切理想都是空谈。手中无利器而枉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只是迂腐文人们的自恋和意淫。县长没有选上,他连一个覃健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理想事业?
正想着,办公室门被敲响了。龙永寿含笑走了进来,说,部长正忙啊。陈默笑着点了点头,说,看点文件,也没有什么事。见龙永寿不坐,陈默亲自去给他泡茶,同时指了一下沙发,说,永寿,坐坐,自从张县长出事以后,我们还没有好好聊聊呢。
龙永寿笑着接过茶,在沙发上坐下了。陈默也离了自己的办公桌,在龙永寿身边坐下来,说,这段时间以来,你很辛苦,感谢你分担了我的大量工作。
龙永寿谦虚一笑,说,都是工作,大家都没有闲着,尤其是您,不也没日没夜吗?
陈默感慨道,永寿,我来陇水也近一年,对同志们日益了解。我感觉你很有能力,又在乡下任过乡镇党委书记的,怎么就到宣传部当了一个副部长?
龙永寿的脸就红了起来,说,谢谢部长夸奖,其实我也没有多大能力,都是在向领导和同志们学习。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要是整天到处去夸耀自己有能力,那就有问题了。陈默说。你很谦虚,但过于谦虚也是不对的啊。椎处囊中,当脱颖而出,这是因为不隐藏自己的尖锐,才能脱颖而出。现在不是流行什么自我推销吗?有时候,自我推销也是很必要的。
谢谢部长指导,只是,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千古江山,也不知道埋没了多少英雄。永寿这样,陇水县里车载斗量,原不足惜的。龙永寿啜了一口茶,苦笑着说。陈默不由得心生同情。官场江湖,多少有能力有理想的人屈居人下,空怀抱负。龙永寿这一番话虽然说得淡然,但透过这种淡然,却也能让陈默听出其内心的苦闷和不平来。
陈部长,您是我的领导,但我更愿意把您当兄长。龙永寿又说。我不敢称自己优秀,但也还能对得起领的一点工资。当年在乡里担任乡镇党委书记,工作也出色。只是因为信了有为才有位的鬼话,忽略了上层路线,结果别的乡镇书记或提为县领导,或占据各大局要津,我调到宣传部当副部长。
恐怕不那么简单吧?陈默笑道。说所有干部升迁都是走上层路线,未免太过悲观。你以一个优秀的乡镇书记到宣传部来,属于不温不火的调动,应该事出有因,这个你有感觉吗?
龙永寿苦笑起来,说,说没有感觉,是骗人了。
陈默给自己的杯子里续了水,踱回来在龙永寿身边坐了下来,微笑着看着他的眼睛。龙永寿说,当年他在任乡党委书记的时候,正值全国公有制改革。大卖特卖公有资产。乡里七十年代时修了一个小型水电站,每年上缴给乡财政近百万元。县委某领导的一个亲戚看上了这个电站,想把电站买下来,但出价远远低于别的竞争对象。领导打了数次招呼,他还是坚持原则,结果那位领导的亲戚没有能够如愿拿到电站。领导表面上对他仍然如常,其实心里还是记着这事的。那一年,组织找他谈过话,准备调他去县水利局任党组书记、局长一职。那位领导反对,泡汤。他继续留在乡下当党委书记一年后,调到了宣传部。
这位领导现在还在台上。我之所以没有想法,是因为我知道,只要他在台上,我就没有希望。领导心胸狭隘,报复心强,这已经差不多是普遍真理了。最后,龙永寿苦笑起来。
陈默听了,也不好问是哪一位领导,只是安慰了一下龙永寿。说,永寿,我感觉你做得对,不能用原则交换。坚持原则可能得罪一些人,却是最安全的。这样说吧,坚持原则上升无望,自保有余。
两人聊了一会,陈默笑道,永寿,我们只顾着聊天了,你一定是有什么事吧?
龙永寿笑笑,坦率地说,也没什么事,总觉得这段时间气氛怪怪的,今天上午又开常委会,想来向您打听一下动态。就算是我的好奇吧。
陈默大笑说,你如此坦率,令我高兴。对政坛的关注,即使是一个普通百姓都有,何况领导干部?有些人表面上做出事不关己的样子,内心窥视欲望却十分强烈,反倒令人厌恶了。
说着,陈默就把常委会的情况对龙永寿说了一遍。龙永寿听得很仔细,说,部长,你没有批评我探听常委会情况,而是如实告诉我,令我感动。我觉得,这次会议绝不会是领导心血来潮。结合我县近来发生的情况,我感觉,你的机遇来了。
陈默说,请试言之。
龙永寿正色道,近来林之风很长一段时间不露面,对外说是去省党校学习,但有人去省委党校找过他,其实没有在校。民间传闻是已经被双规。董嵬近来也是心神不宁,频繁去市里和省里,小道上的消息说是去找关系,其实也不过是想保住位子而已。
说到这里,龙永寿觉得自己有些太大胆了,不由得看了一下陈默,见他含笑看着自己,才放下心来,笑了笑说,我也是姑妄言之,部长您莫见怪。
我在洗耳恭听呢。陈默笑道。请继续说下去。
龙永寿说,灯笼坪滑坡救援死人的事,是天灾,加上省委副书记易为亲自到现场指挥,这当然没得说的。但广源集团硫酸车间爆炸导致乌龙河严重污染的事件,是一定要有人出来负责的。张子诚死了,无从追究,林之风作为县长是逃不掉的。董嵬作为县委书记,领导责任也是逃不掉。也许,还会有几名领导被问责。这样,县委县政府领导职位空缺问题就凸现了。当然,也许市里会考虑从市里或者其他县派个把人来。但书记与县长之间,却必须有一个从本县领导干部中产生。否则,就难以平衡。不知道您有意否?
陈默笑,龙永寿的分析,基本上和自己的判断差不多。龙永寿见陈默笑,也笑了起来,说,部长,我是班门弄斧了。
陈默感慨说,长寿,你的心情我能理解。确实,上面无人赏识,靠自己努力是不够的。提拔提拔,除了自己爬,还要有人提。所以,大家都把希望寄托在遇到一个有前途的领导身上,所谓跟对了人,就有前途,跟错了甚至是无人可跟,就没有前途。这也成为我们中国官场文化的国粹了。只是,作为一个宣传部长,即便是书记县长全换,也轮不到我,这一点只怕要让你失望了。
龙永寿不同意。他说,不然,您来陇水不久,对陇水不了解。以县委来说,董书记和林县长之下,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县委副书记彭一民,另一个是常务副县长戴伟。彭一民这个人,我刚才说的那位领导,其实就是他。彭有能力,但为人贪婪而狡诈,背地里干部都叫他笑面虎,人望不高。常务副县长戴伟是董嵬的人,之前是财政局长。这人给人的印象是没有什么才干。董嵬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当然也难孚众望。
陈默脸上一直保持着的笑容不见了。虽然相信龙永寿是真心的,但官场险恶,人心难测,如此放肆地议论领导,是不适合去参与的。而且,龙永寿也有些过了。龙永寿见陈默良久不答话,有所醒悟,说,部长,我是不是太过了?
陈默不语,良久才说,永寿,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我知道,不是对我十分信任你不会和我说起这些。我们说到哪儿就扔在哪儿吧,不要传出去,传出去,会对你有影响。当然,你的分析也许是对的,但我即使有意去竞争,也得通过正规途径,我们共同努力吧。你的前途,不必太过考虑,只要努力工作,组织上会看到的。作为部长,同志们的前途我也会考虑的,所谓天生我才必有用,我们共勉吧。
陈默的一席话说得入情入理。龙永寿说,部长,在你手下工作是我的荣幸。我刚才说的话,用心却是好的,希望您考虑。说起来请别以为我自私,您如能上去,我也乐附骥尾,不负我生平抱负。
龙永寿走后,陈默发起愣来。龙永寿对彭一民和戴伟的剖析,令他有一种醍醐灌顶之感。彭一民的为人,干部们对他是敬而远之。平素与彭一民交往的几个局长,在群众中口碑都比较差,可谓物以类聚了。至于笑面虎这类,则是官员的常态,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领导表面上都和蔼可亲,心里则几乎都很刻薄。人格之分裂,尤以官场为甚。
就在陈默犹豫未定的时候,向前从峡口县打来电话。向前问,陈默,在做什么呢?陈默说,在发呆。向前就大笑起来,说,摔了一跤,也不至于差不多一年了还发呆吧,是不是摔成脑震荡了?
陈默苦笑说,向神仙,兄弟跌了跤也不至于让你这样幸灾乐祸吧。向前就笑,说,你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当初我就劝了你的,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不过,这也是你的性格。陈默,你这个性我还是很佩服的呢。
陈默笑道,兄弟不正闭门思过嘛。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向前哈哈笑起来,说,别酸溜溜了,人家陶渊明是弃官。你是激流勇进,两回事,两种心境,别埋汰了老先生。
两个人插科打诨了一番。陈默说,向神仙,你这位县太爷打来电话,不会专门和我谈这些吧。要是想找人聊天,不妨打声讯台,有小姐和你聊。
向前又是大笑,说,我这个神仙,这次又有点技痒,想再替你算上一卦,如何,你可愿意出点卦钱?
陈默说,这个没说的,哪天在楚西碰上,自然请你撮一顿。
向前装神弄鬼地说,我近日夜观天象,见官星耀眼于西北上方,陇水县上空有紫气。此兆陇水当有大变,有志者乘时而上,成就一番事业。再掐指一算,竟然是应在你身上了。
陈默默然良久,说,向前,不愧是多年老友,你猜出了我的心思。只是心中犹豫,加上未知数太多,一时不知如何经营才好。
向前笑说,既然心中疑惑,何不问道于我?不是我好为人师,只因同事之谊,不由我坐观成败呢。
向前说,陇水县广源公司硫酸厂爆炸事件后,影响很大。公司董事长刘金锋和几名高管人员被捕后,牵扯出林之风占有公司股份的内幕。林之风随即被控制,因为事情还未查实,对外称是去学习去了。近日林之风已经被双规,不久就会宣布。据可靠消息,林之风被双规后,又牵出了陇水县委、县政府高层与企业人员狼狈为奸,在企业改制中共同侵吞国有资产的严重问题。董嵬可能也会被牵扯上,只是不知道究竟陷多深。当下的陇水急需有人接盘,你初来乍到,自身清白,是最有可能接盘的人之一。向前最后说,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这次你还是要争取争取,不要被假清高给误了前程。
陈默很感激,说,向前,谢谢提醒,我意也准备去楚西一趟,拜访一下老领导。只是去年落选以后,无脸见人。许久不去了,一时也不知道怎么登门。
向前大笑,说,还算坦率,这样吧,我老哥还是再出一次马。下周二,你我在楚西见,我和你一起去一趟吧。
陈默连声称谢,有向前一起去蔡鹏那里,就好办了,有一些不好说的话,由向前去说,效果会更好。
挂了电话,陈默默坐片刻,给方志禹打了一个电话,电话响了几声后,方志禹接了。陈默也不拐弯抹角,直言了陇水的形势。说,师弟,如果没有这些事,我也不敢有什么妄想,安心当我的宣传部长,但既然有了机会,不免就有了想法,望师弟莫笑我官迷才是。
方志禹笑着说,既入名利场,就不可太过拘泥于脸面,更不可太过清高。需要我做什么?
陈默说,也怪我当初太过清高,加上酉县落选之后心灰意冷,精神颓废。龙孝义书记上任以后,我一直没有去拜访一次。这次临时抱佛脚,却对佛祖一无所知……
方志禹就明白了,说,这好办,我设法调出龙书记的简历,传真一份给你就是了。只是要注意保密,私调干部档案,查出来不是好玩的。
陈默连连点头,说,这个规矩我还是知道的,不消交代。只是简历不过是学习和从政经历,却不能知道他的爱好之类,只怕发而不中。
方志禹笑,这个我干脆一并给你打听好了。
陈默又说,我还想走一趟易为书记,不知你方不方便给联系一下?
方志禹笑,说,这倒没有必要。县级领导的配备,省委副书记是不会插手的。所谓县官不如现管,鞭长莫及,就是这个意思了。兄要拜会易为书记,现在不是时候,待兄当上了正县级领导后,庶几可为。
方志禹第二天就把档案弄到了,为保密起见,要晚上再传。晚上,陈默吃了晚饭后就去了办公室,亲自接收了传真。
方志禹说,他和省委办公厅的朋友聊了一下,龙孝义不嗜烟酒,只喜欢钓鱼。另外,有人说他还喜欢古玩,每次到北京都要去古玩市场淘宝。尤其喜欢淘古旧书籍。据说他家里专门辟有一间房子保存他淘来的旧书。
陈默听着,心里默记下来。这些爱好,第一次拜访的时候是不能提及的,只是作长远规划而已。
挂了电话后,陈默把龙孝义的档案好好看了几次,亲手抄了一遍以加强记忆。龙孝义简历并不复杂,毕业于北京某著名大学哲学系,本科。毕业后分配在团省委,再接下来下放到某县任挂职副县长,回省后担任团省委办公室副主任,省委办公厅政策研究室副主任,省委办公厅副秘书长。从这份简历来看,龙孝义的仕途很是顺利,甚至可以说是太顺利了。仕途顺利的人,在行事上往往会更加情绪化,而不注重实事求是。龙孝义初来楚西到各县调研,对远来迎接的县官们没有好脸色,与他仕途顺利,与基层接触不多有关系。这样的领导,一般都自命不凡,以为天下事不过尔尔,对自己彻底自信。因此也相对单纯一点,容易给人以信任,容易交心。
陈默把简历看后,烂熟于心了,才到卫生间里用打火机点燃,看着黄色的火苗慢慢把那几张纸燃成灰烬,放水冲到下水道去了。接下来,陈默又到电脑上百度了一下龙孝义的名字,果然收获不小,龙孝义发表的文章都搜索到了,主要是一些哲学论文和一些杂谈。陈默注意到,龙孝义前期研究的主攻方向是费尔巴哈,后期则是实用主义了。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发展等等,显然是配合自己的仕途上升做的。
第二天上班后,陈默就把司机小刘派去了楚西,要他去家里把费尔巴哈的哲学著作拿回陇水。当天中午,小刘就把书拿回来了。小刘把书递给他的时候,眼里尽是崇拜,说,部长,这些书我连听都没听过,你还做了研究,学问真深啊。
陈默只是淡然一笑,和小刘当然不必谈什么费尔巴哈。而且,自己未必就是为了研究费尔巴哈。想到为了一种功利而去研究费尔巴哈,陈默就觉得简直亵渎了德国人老费。
转眼就到了下周二,向前还真回楚西了。双方约好在大都会见面,陈默向舒芳要了两千块钱收在钱包里。到了大都会酒店,向前已经等在那里,见陈默进来,向前笑着说,与老人约而失期,孺子不可教也。
陈默失笑,一年多不见,向前已非昔日气象。人发福了,肚子凸了起来,开始隐隐约约地看到双层下巴,眉宇间红光满面,目光自信而沉稳。陈默笑着握住向前的手,说,公非黄石,我亦非韩信也。小弟来迟了,恕罪恕罪。
向前笑道,既然这样,今天的饭钱你开就行。陈默连忙应承,说,这个自然,我从家里来时就向夫人要了点钱来的。
向前大笑起来,说,陈默,你还是不改这个脾气。岂不闻水太清则无鱼?在一定的位置上,花钱也是一种工作,甚至是一种政绩呢。如果拮据如此,好多事都难办呢。
陈默连称受教,说,我也正在慢慢转变观念。说起来你不要笑话我,我一个农民子弟,节省已经成为血液里的东西了。即或是用公家的钱,也心疼得不得了。向前笑笑,说,我何尝不是这样,当初当县长的时候,接待时一瓶酒上千块,简直比剜心还痛。主官当久了,大手大脚也渐渐习惯起来。这也难怪,现在风气就这样,上级来了,不上茅台、五粮液、水井坊,就没人喝。没人喝,工作就难开展。中国的干部,什么都管得住,就是管不住一张嘴啊。
陈默说,你是县长,用钱可以大方一点。我这个宣传部长,却是办不到的。
茶已经泡好了,陈默的是乌龙,向前的是苦丁。老兄弟时隔两年,彼此的饮茶习惯还没有忘记,陈默就感慨不已。说道,向前,官场如军营,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说起来从政这几年,可谓阅尽人世。回过头来,不过是匆匆过客。真正相互牵挂的,还是那两个人啦。
两个人喝着茶,问了一下彼此的情况,难免嘘唏不已。向前做官的原则是不温不火,稳步前进。照他自己的说法,是脚踏实地。而陈默则有点叱咤风云、大起大落的味道了。
向前说,陈默,要说我们在市委办时,私交原不太深,之所以后来成为知己,我确是慕你的才华和为人处世态度。我觉得,你为人道德感很强,这本是一件好事,但官场上人,有时候太强的道德感却是行不通的。我这么说吧,为高官而具有很强道德感,且能身体力行,是为圣人;为中官则为贤人;为小吏如此,则为迂腐了。因为你官位即低,即使是一个完人,也影响不了什么,不能遍行教化,反而误了前程,让那些蝇营狗苟之人上去,为害一方。当然,我不是说当官可以没有道德感。关键是在必要的时刻,懂得权变。你在酉县所为,确实是正义的,但结果如何?杀了一个老七,逮捕了一批官员,你能使酉县的政治清明起来,进而使楚西市的政治清明起来?不能,如果能,你也不至于落选了。一个人的作为,与其所处地位息息相关。要实现大理想,有大作为,必先承受得了大牺牲,大痛苦,甚至大屈辱。这些牺牲,痛苦,主要是心理上的,精神上的。这也是我们必须付出的代价,不想付出这些代价,你的理想就无从实现。
陈默静静地听着。向前的这一席话是发自肺腑的。几年来的经历,陈默何尝不曾有过这样的思索?只是,牺牲理想,出卖灵魂(哪所是暂时出卖),给心灵造成的痛苦和伤害,是自己想一想就不寒而栗的。此时陈默终于明白向前说出黄石公对韩信说的话了。向前是有所指的,淮阴侯韩信是一个有理想主义情结的人,这类人按说是可杀而不可辱之士了。韩信潦倒之时,曾乞食漂母,胯下受辱。忍受着这些屈辱,难道不是为了保有生命,以赢得将来实现理想的那一天吗?扫平六合,天下归一,让黎民百姓安居乐业,就是韩信最大的理想。
陈默不由得说道,你说的,我又岂能不知。只是知易行难罢了。
向前说,这点我是知道的,我有一句话,或许难听,却能医你心病,不知道你愿意听不?
陈默身体向前倾了一下,洗耳恭听。
一个人的道德感,与自身定位是分不开的。倘若定位太高,自然就难得放下面子。我认为,一个人最难的不是了解别人,而是了解自己,不是定位别人,而是定位自己。向前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道。我想你是自我定位太高了。我给你的建议,不要把自己当道德上的圣人,完人。你只是一个平凡普通的人,一个有理想,但却一时找不到实现理想途径的普通公务员。这样,你才放下自己心里的那尊佛。
陈默感慨不已,说,你说得太形象了。我的心里,确实有一尊佛,放不下来。看来,外国有一句名言,只问结果,不问过程,也是具有相对真理的意义的。
向前大笑,说,陈默,你终于开窍了。又说,我所以关注于你,只因我们情谊深厚。来日还多有相互提携的地方。更是愿意多一些理想主义情绪的官员。这个世界上,昏官,庸官,俗官,贪官,酷吏都太多了,就是理想主义的官员太稀缺。
陈默听了,不禁悚然,向前一口气说出的五官,实有振聋发聩之感。只是,如果对内心道德感的回避,最终通向的会是五官之外吗?
聊了一会儿,向前的手机响了。向前接了电话,说,小朋友,我们早到了,你怎么还不到?公务繁忙?你是把老哥们都忘了吧?快点,再不来该打屁股了。
陈默就笑,知道电话是龙云打来的。
向前放下电话,笑道,龙云这小子近年进步很快,都快成精了。跟着龙孝义书记,却没有放弃蔡市长,两头都得赏识。陈默笑着说,好嘛,秘书工作是一门大学问呢。只是,《秘书学》不能写透。
正说着,服务员引着龙云走了进来。小伙子精神百倍,见了向前和陈默,笑着说,两位哥久等,刚才龙书记要我催一个材料,所以来迟了。向前笑着说,还以为你小子反水,不认老哥们了呢。
龙云就笑,说,岂敢岂敢。
陈默见龙云煞有介事,不觉失笑,说,小朋友官场应酬的话一套一套的,滴水不漏,进步不少嘛。上次到陇水来,未能玩尽兴,没有生气吧?
龙云说,尽兴了尽兴了,谢谢陈兄款待。
当下向前叫服务员上了菜,上了一瓶红酒。三个人就推杯换盏地喝了起来,红酒不怎么醉人,只图个气氛。喝酒过程中,向前对龙云说,小朋友,论起来你得叫我和陈默大师兄二师兄呢,蔡市长就是我们的师父。龙云笑,说,本来就是嘛。我对你们两个哥是很尊重的。向前就笑,说,我倒是要考考你了,可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
龙云就愣了一下,想了好半天没有回答上来。陈默也是茫然。向前说,明天是我们师父的五十二岁生日,亏你还当过蔡市长的几天秘书呢,这个秘书怎么当的?是不是现在跟了龙书记就忘了师父了。
龙云把手一拍,又把脑袋一拍,说,向兄,你骂得好呢。你看我这个脑袋,前几天还记得的,怎么一下子就蒙了呢?陈默也是一惊,倒不是自己忘了蔡鹏的生日,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蔡鹏的生日是哪天。吃惊的是向前的秘书真是做到家了,这样的秘书,就是再严厉再苛刻的领导也没法不喜欢啊。
当下陈默只好做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说,秘书就是为领导服务。向前兄给做出了好榜样,小朋友还得多学上几手呢。你现在跟着龙孝义书记,也要细致一点。龙云五体投地,说,确实确实,我的业务还是欠了火候,以后请二位老兄多指教。
接下来向前笑着说,你也不要口头上学了,你看师父这次生日,怎么安排的好?我们兄弟在蔡市长的身边工作多年,要有感恩之心啊。我和陈默今天特意从县上来,就是想给蔡市长过一个生日的。如果可能,就是我们三个跟过他的人,好好给他热闹一下。你的任务是请蔡市长。至于花费,算我和陈默的。
龙云一听大喜,说,还是两位老兄想得周到。只是,蔡市长只怕不肯同意,他向来对自己要求非常严格的。
向前就笑,说,蔡市长自律很严,这我们都知道。我们又不做什么大排场,小打小闹一下,不过是表示我们的感恩之心罢了。这样吧,你先回去看蔡市长在不在办公室,如果在就打我的电话,我们三个一起去做说客。
有了向前长胆,龙云也积极起来,说,这个倒不用打听。蔡市长上午参加常委会。下午估计没有什么事。当下龙云出去给蔡鹏的秘书小赵打电话,回来时报告说,市长在办公室休息。
向前就笑了起来,说,这叫做机缘巧合,也许是我们一片诚心打动了上帝。这样吧,我们快吃,立即就去。
大家敷衍了草地吃了几口饭,就放了碗。陈默去结账时,向前的司机已经把账结好了。陈默就笑,说,还是当县长的好,有钱,大方得起来。
向前说,你也是当县长的,自己把自己赶下台了。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快步出了酒店,龙云就上了向前的车,陈默的车跟在后面,不一会儿就到了市政府大院。三个人就直接去了蔡鹏办公室。
蔡鹏办公室的门紧紧地关着,里面寂无声息,龙云举了举手准备敲门,又放下了,悄声说,我还是不敢敲。向前就笑,说,你不敲谁敲。龙云笑,我不管,反正我不敲。
向前就敲起门了,敲了一会儿,就听到屋里蔡鹏不高兴的声音,说,我在休息,嗯,休息一下也不得安宁啊。向前就叫道,市长,是我,向前。蔡鹏不做声了,好一会儿才开了门,见三个人都站在门外,不由得惊奇起来,说,我说是谁那么大的胆子呢,原来是你们仨,怎么碰到一起了?
向前就涎着脸笑,说,您老也不让我们进去坐坐?
蔡鹏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说,快进来吧。
三个人进了市长办公室。龙云先把办公室门关上了,才给向前和陈默泡茶,又给蔡鹏的磁化杯子换了新茶,也泡好了。这个时候,蔡鹏去卫生间洗漱,在外面就听到水哗哗地响,好一会才出来了。陈默站了起来,抱歉地说,蔡市长,打搅您休息了。
蔡鹏无奈地叹了口气,说,算啦,你们不打搅也会有人打搅的。自从当了这个市长,就没有好好睡过一个囫囵觉。
向前说,几百万人口的一个市,相当一些非洲小国了。领导工作很辛苦,您要注意身体,这不仅仅是为您自己,也是为全市几百万人民保重呢。
蔡鹏就笑了起来,亲昵地说,向前,拍马屁也要讲点艺术嘛。身体是我一个人的,怎么就和几百万人扯到了起了?
向前涎着脸说,领导为人民工作,您经常教导我们,当了领导,心里就不能再装自己个人。心都不是个人的了,当然身体也不是个人的。
蔡鹏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指着向前说,你这个向前,这是什么道理?歪理嘛。在这方面,你还是跟陈默多学一学,别到外面去一张嘴就丢了我的丑。
陈默十分佩服起向前来,有些尴尬的气氛,被他半是拍马半是开玩笑的几句话就融洽起来了。看来,领导不喜欢严肃的人,这是有道理的。领导整天被一些严肃的事包围着,心里难得轻松一下。难怪古代一些诙谐之士和些绯优人物多得帝王恩宠,从这点来看就不奇怪了。
蔡鹏关心地问了一下向前和陈默的工作情况,两人规规矩矩地汇报了。聊完了工作,蔡鹏笑着说,你们三个人一起过来,不是偶然吧?有什么事?
向前笑着说,蔡市长,您忘了明天是什么日子了?
蔡鹏就认真地想了起来,说,明天是什么日子?
向前说,明天是您五十二岁的生日。作为您的秘书,我们三个邀着给您祝贺生日来了。
蔡鹏恍然大悟,说,我倒是忘了。我都多年没有过生日了,今年也不准备过。不过还是谢谢你们的好意。
向前就不满意了,说,市长您这就不近情理了。您自己可以不过生日,总不能不让我们表达对您的感恩吧。我们跟了您多年,这个要求不过分的。
陈默也说,蔡市长,您自律很严。这次我们三人商议很久才决定的,范围也就是我们三个,不扩大了。
蔡鹏一直笑着。看得出来,蔡鹏很高兴。
龙云好像是怕被人抢了头功似的说,市长,您要批评就批评我吧,是我无组织无纪律。
蔡鹏好像很无奈说,我就知道,你们是来集体逼宫的。好吧,随你们做去。只是,范围只限于你们三个,不要给我添乱。明天吃饭地方你们选,安静一点就好。行了吧?
大家就舒了一口气,笑着说,行行,就这样。
向前又说,市长,我有一个建议。
说吧。蔡鹏和蔼地说。
我们还没有吃晚饭,今天的晚饭我们还是吃您的吧。向前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蔡鹏大笑,说,我就知道你一定要生出什么鬼主意来。才说请我吃饭,今晚就先扳了本。行行,叫龙云招待你们吧,发票拿回来找市政府办报销。接着,蔡鹏又对龙云说,今天晚上倒是可以吃好一点,不然这两位回去,只怕要说我小气。龙云高兴地答应了。
辞别蔡鹏出来,三个人去了茶馆喝茶,商量明天晚上的活动。向前笑着说,陈部长,你是宣传部长,我负责把领导请来,还负责一应开支。怎么个热闹法,只怕要你出面了,反正你们宣传部本来就是做热闹的。
陈默就笑,说,贬人也没有这样贬的,宣传工作毛主席都很重视,只有你说是做热闹的。
向前笑了起来,说,不满意啦,要批评以后你再批评吧,先说怎么做热闹点。
陈默说,我还真不知道。
向前说,这个宣传部长不合格。我来教教你吧,先订一个有品位的蛋糕,找几个美女,能歌善舞的那种,你们县剧团有的是。总之你要办得热闹而有度,具体怎么做是你的事了。
20
和向前他们分手后,陈默打了罗兰的电话,说,明天下午派四名长相好,能歌善舞的女演员到楚西来,有任务。罗兰也不问什么事,答应了。
陈默回到家里的时候,舒芳正在用脚踩着摇篮,对着电脑写小说,见他回来连忙关了。陈默笑了起来,说,关什么,你写得不错呢。舒芳脸红红地说,你偷看了?陈默走过去把舒芳抱在怀里,说,我老婆写的小说,我当然要拜读啊。不错不错,《风流总被雨打风吹》,亏你想得出来,这个题目真好。
受到了鼓励,舒芳就不好意思地笑,说,陈默,我其实好希望你能写小说,好好写,著作等身,等我们陈耿长大了,也来当一个作家。
陈默说,那就叫全坐家。
说了一会儿闲话,陈默想抱抱儿子,但小陈耿没有醒。舒芳不让抱,说,别弄醒他啊。舒芳脸红红的,眼睛里流着光。陈默就懂得了,心里不由得也激动起来,两腿之间有一股热流在乱窜。舒芳站了起来,站不稳似的一下子就靠在陈默怀里了。
第二天,陈默先来到大都会开了一间房休息着等县剧团的演员。直到下午,手机才响了,几个女演员已经到了,一会儿服务员就把四个女孩子带了进来,其中一个年轻稍大一点的一进来就说,部长您好,我们来向您报到。
陈默笑了起来,看着那个女孩面熟,却不知道叫什么,于是笼统道,大家辛苦了,坐下吧。
几个女孩在领导面前都有些拘束,忸怩着坐下了。陈默又问,司机呢,怎么不进来?为首那个女孩笑着说,司机没有上来,直接回去了,说明天再来接我们。
陈默就叫服务员进来,给四个女孩们都点了茶,说,你们辛苦了,先喝点茶吧,休息一下。
为首的女孩笑了笑,说不辛苦,请部长安排工作吧。
陈默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工作。我的一个老领导要过生日,晚上我们考虑热闹一下,陪他唱唱歌,跳跳舞。当然,严格地说,这也是一种工作,要加强和上级机关的联系,争取上面领导对我们县的支持嘛。
女孩们就笑了起来,说,没问题。陈默就笑了,说,过生日这事,我是不太会操办的,你们年轻,经常开生日Party,怎么布置你们研究一下,要热闹,时尚,有创意。
陈默到一边打了向前的电话,问道,向前,地方落实了没有?向前那头回答说,我从早上坐车看了几个地方,都不太好。现在正往小溪那边跑,快到了。听说那边有什么农家乐,也有比较高档的酒店,环境不错。
陈默笑着说,你好好考察吧,我这边的人都已经到了,等你的地方布置呢。
没多久,向前打电话来了,说小溪的酒店不错,环境更好,很幽静,已经订了一个最大的豪华包厢了。
陈默他们立即赶了过去。女孩们立即着手指导酒店的人布置气氛。下午四点左右,陈默去看了一下。包厢里正忙得热火朝天,一大群年轻人在四个女孩的指导下正在布置着在包厢顶上吊花,陈默笑了起来,这几个女孩还真是不错,很负责。见陈默进来,那为首的女孩就跑过来,说,部长,这样布置行不行?陈默笑着说,行行,你们怎么布置都行,反正一个原则,热闹,时尚。
下午五点半钟,蔡鹏的车到了。向前和陈默迎出门去。向前有意让陈默走在前面,给蔡鹏开了车门。蔡鹏微笑着钻出车来,说,还有一个老朋友呢。陈默就见后面的车门也开了,却是覃雪钻了出来。龙云也出来了。陈默没想到在这种场合会和覃雪见面,心想这一对也开始公开了。却不动声色地笑着说,是覃主席啊,欢迎欢迎。覃雪也笑着说,我是来蹭饭的啊。
上了楼,进的却是另一个包厢。向前笑着汇报说,市长,今天的活动分两个阶段。蔡鹏就好奇地看着向前和陈默,说,什么两个阶段?向前说,第一个阶段吃饭,第二个节目就是娱乐。唱唱歌,跳跳舞,轻松一下。蔡鹏说,我一个老头子还跳什么舞,我那是走路。向前就笑着说,走路走路,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
蔡鹏慈祥地看着向前和陈默,说,既然来了,就由着你们安排吧。说起来,你们三个是我的嫡系。我的秘书中,最出息的也就你们了。难得你们没有忘记我这个老头子。
陈默笑了起来,说,我们都把您像父亲一样对待的。只是可惜我跟您的时间短了一点,现在都想着要是能再当您的秘书多好。龙云也见缝插针地说,市长就是关心人。我现在虽然跟着孝义书记,可心里还是觉得自己是市长的秘书,身份一直转换不过来。
蔡鹏就笑,对龙云说,这可不行。你跟着龙孝义书记,就不要再想着我了。不然,你的秘书工作怎么做得好?又对着陈默说,人家是宁为鸡头,不为凤尾。你那个宣传部长不比秘书强?
陈默笑着说,都是您栽培的结果。只是我不争气,辜负了您的期望。
向前就接过话来,说,陈默,蔡市长一直很关心你的,蔡市长几次来我们峡口,都要和我谈起你,对你寄予厚望。是吧蔡市长?
蔡鹏慈祥地说,我对你们都寄予厚望。陈默受了一些挫折,这不要紧。跌倒了,爬起来再往前走嘛。陈默坚持正义,这是无可非议的,我和张啸同志都是保他的。主要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选举之前一点迹象都没有,选举指导组汇报的都是平安无事,大意了。
覃雪这时接口说,陈默受了委屈,屈居宣传部长,也太可惜了。我觉得,这是组织上的原因,组织上要承担责任,尽早把陈默用起来。
蔡鹏就笑,说,看机会吧。如果张啸同志没有调离,这事可以商量。原来市委意见也是先在宣传部长位置上摆一摆,以后再挪。现在只剩下我,孤掌难鸣,要费点工夫了。
向前就笑,说,市长其实一直在为陈默的复出做准备工作呢。市长,这次陇水县又出了些事,位置空出来了。以您的威望,我觉得安排陈默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
蔡鹏就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向前说,我就知道,筵无好筵。这不是鸿门宴嘛。
菜开始上上来了,很丰盛。酒上的是茅台,蔡鹏笑着问,谁掏钱啊,这么丰盛?向前就笑,说,这是陈默掏的钱。蔡鹏笑笑,说,既然是陈默掏钱,就狠狠吃。难得陈默请客啊。
大家都笑。覃雪说,市长,您这么说,陈默可就要出名了。
吃酒的时候,陈默悄悄给那几个妹子打了电话,叫她们准备好。那些女孩子回答说,她们已经吃饱,和两个司机已经在大包厢里等着了。
散席后,蔡鹏也有些醉了,陈默笑着说,蔡市长,这一个节目结束了,我们开始第二个节目吧?蔡鹏就笑,说,好好。陈默就在头里带路,进了包厢,包厢里面却是黑糊糊的。正在诧异的时候,灯光突然大亮,《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一下子响了,四个女孩拿着鲜花迎了上来,其中一个边唱边把鲜花递给了蔡鹏。蔡鹏愣了一下,立即笑了起来,一只手接过鲜花,一只手和女孩们一一握手,连连说,谢谢,谢谢。
献花后,有两个女孩拿着花环走上来。蔡鹏含笑低头,让她们把花挂在自己的脖子上。这时,怦怦两声,两个司机拧开了彩纸花炮,彩色的丝条一下子爆开,在空中飞舞,色彩斑斓。大家齐声唱着《祝你生日快乐》,蔡鹏的笑容更加慈祥起来。沙发前面的茶几上,摆放着很大的生日蛋糕,插着五十二支蜡烛。歌一唱完,一个女孩就把蜡烛点燃了。大家就怂恿着蔡鹏许愿,吹蜡烛。蔡鹏像一个慈父一样笑着,一一应允了。
接下来就是唱歌和跳舞。为了让蔡鹏能够放开玩,向前和陈默就先邀请两个演员跳。接下来,蔡鹏也和覃雪跳起舞来。陈默发现,覃雪和蔡鹏跳舞的时候,搂得比较紧。蔡鹏的大肚腩都快要顶在覃雪的肚子上了。
生日Party结束后,临别时,蔡鹏显然很高兴,一一和大家握了手,说,看来,还是要多和年轻人在一起啊,我也感觉到自己年轻了不少。握别陈默的时候,蔡鹏似乎无意地说,陈默,谢谢你呀,有时间就来家里坐坐吧。陈默连连点头,说,我一定会经常来看您,蔡市长。
第二天晚上,陈默决定再去一趟蔡鹏家,就叫舒芳和自己一起去。舒芳惦记着写小说,不肯去,说,我要在家带孩子呢。陈默说,把陈耿带上一起去吧,孩子出生以来,还没有去过蔡市长家呢。
舒芳笑笑,说,你们男人,还不是盯着自己的那一寸前途。陈默笑着说,我家舒芳目光越来越敏锐了,可以写官场小说。舒芳笑着说,我才不写什么官场小说呢,我喜欢言情。
陈默不想和她多说,就催她,快一点呀。舒芳说,也是,多久不去,还真有点挂牵黄阿姨了,我先给她打个电话吧。
舒芳就打了蔡鹏老婆黄亦兰的电话,说,黄姨啊,我是舒芳,您在家?我家陈默回来了,我们准备来看看您。我家陈耿快一岁了,还没有见过您呢。嗯,嗯,好的好的,我们什么都不带,就是挂牵您。蔡市长也在家?那好,我们出来了。
到了蔡鹏家,陈默才发现带着舒芳和儿子一起来是多么英明的事。蔡鹏家坐了很多人,都在客厅里坐着,见陈默拖家带口地来,以为是蔡鹏的亲戚,就不好意思地告辞了。黄亦兰很亲热,从舒芳手里接过孩子,说,都这么大了呀,真是只愁不养,不愁不长,孩子长大起来真是不经意间的事。舒芳就逗孩子叫婆婆,又说,可惜还不会叫,明年就会叫婆婆了。
舒芳和黄亦兰说笑的当儿,就见蔡鹏送一个客人出来。那人一脸笑,说,市长您坐,不用送不用送。蔡鹏就站住了。陈默叫了一声蔡市长,蔡鹏就亲切地说,陈默来了,哦,舒芳也来了。舒芳笑说,我们带孩子来看一下您和黄姨。蔡鹏说,嗬,孩子都这么大了呀。
黄亦兰抱着小陈耿,说,你们男人自己去书房说去,客厅是我们女人的地方。
蔡鹏的书房里空调呼呼地吹着,很凉快。蔡鹏自己在主位上坐下,示意陈默也坐下了。陈默说,市长工作太忙了,没有一点自己的时间。蔡鹏就笑,说,习惯了。
接下来,蔡鹏笑着问,没回到县里去?
陈默回答说,我想找机会单独向您汇报一下思想的。
蔡鹏笑起来,说,在家里就不要那么客气了,有什么事都可以说。
陈默道了谢,说,我们陇水县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民间什么传言都有。我心里没有底,想来听听您的教诲。
蔡鹏掏出烟来,陈默连忙给他点上。蔡鹏抽了一口烟,说,林之风被双规,这是确切的,陇水县的那个广什么的公司老总被逮捕后,供出他们存在权钱交易的事实。当然,乌龙河污染事件,作为县长,他也要负有领导责任。目前没有公布,主要是为了稳定陇水县的社会政治大局。乌水河污染事件,可能会牵扯到更多的人,这一点,你们要有所准备。
陈默说,是。
你对你们县委、政府的班子,有些什么考虑吗?蔡鹏吸着烟,慈祥地问。
我位卑言微,不敢越位去考虑。陈默思索了一会,回答道。当前大家的思想还比较混乱,各种想法都有。
蔡鹏说,处在这种特殊时期,也是正常。但你说你位卑言微,这话不对,你是县委常委嘛,县委有几个常委?怎么卑了,怎么微了?
陈默连忙说,我说错了,您批评得对。我个人的想法,我也不敢隐瞒。我在您的亲自关怀下去了酉县,没有办好,觉得有愧于您的培养。所以有些想法,也不敢向您汇报。
蔡鹏说,这才是真话嘛。心里有想法不敢说,邀向前替你敲边鼓,以为我看不出来?
陈默也涎了脸,说,因为您对我们视如子女。不然,借我们一个胆子也不敢那样。开始是一心要向您祝贺生日的。后来向前说,您对我非常关心,这次也是一个机会……
机会是有的,陈默。蔡鹏沉思起来,好一会才说,你和向前都是我的秘书,我当然要关心。你们的素质也不错,把你放到酉县没有选上,那是情况特殊。我还是那个看法,你没有选上,组织上也要负责。
谢谢市长,我当初不够成熟,现在也有一些反思的。陈默说。
蔡鹏笑了起来,突然问道,最近读了什么书没有?
陈默一愣,领导说话总是前后不搭界。紧张地思考后,陈默笑着回答说,我读的书一直很杂,以前以文学书籍为主,现在是以哲学和时事为主。当然,也有中国古代的典籍。
唔,好嘛。蔡鹏微笑着盯着陈默,说,我最近也看点书。
陈默看见书桌上放着一本线装本的《大学》,灵机一动,说,市长日理万机,还坚持学习,令我们这些年轻人钦佩不已。我最近主要是重读一下四书,主要是读《中庸》。
中庸之道,是中国几千年来士人的准绳,无论为人还是做官。蔡鹏若有所思地说。
陈默听着蔡鹏打哑语似的话,心里突然明亮起来了。蔡鹏公开场合对他在酉县揭露319特大矿难是表扬的,而心里却认为他做人不够中庸。当下陈默诚恳地说,《中庸》这部书,我以前就读过,但未能认真领会。现在经过了一些事后,重读《中庸》,感触良多。
哦,有哪些体会呢?蔡鹏含笑问道。
行而有所止,我以为就是中庸的道。所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无论言行,都要符合于中,目的就是要达到和,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陈默回答。
蔡鹏笑了起来,说,言行合于礼节,君子慎独,以致和谐。这确实也是中庸之道的大旨。当然,中庸之道,绝不是无原则的平庸。如果这样理解,就无法理解孟子的舍生取义了。
陈默连连点头,说,市长,您的教诲,我铭记终生。
蔡鹏谈兴浓了起来,说,我也是从基层一步步上来的,能不懂得下面同志的欲求?乌龙河污染事件之后,陇水县委县政府某些同志涉入过深。你作为新任的县委常委,没有趟这个浑水,因此也有可能会给你压更重的担子。无论从公从私,我都会极力推荐你的。我还没有具体和龙孝义书记交换意见,你自己也要争取主动。你还没有单独拜会过孝义同志吧?
陈默说,没有。
还是要去一去。孝义同志还是知道你的,但知道不等于是认识。多走动一点,增强印象也是必要的。蔡鹏语重心长地说,陈默感觉此时两人之间的谈话,已经像是家人父子了。但陈默心里那一份警惕还是没有放松,从经验上来说,领导最不喜欢自己的人去拜别人的门子,这样就会被视为有贰心,不可靠。陈默飞快地想了一下,笑着说,我一直在您身边工作,龙书记那里,我还没有去拜访他,也搭不上线。
蔡鹏笑了起来,说,还是去一去的好。他是市委书记,干部问题,特别是县级主要领导的配备,书记是要点头的。
陈默说,您叫我去我就去,但也不抱什么希望。我听说,县里有些同志已经捷足先登,去找了孝义书记的。
哦?蔡鹏似乎无意识地哦了一声。
陈默心一横,说,彭一民副书记,听说这几天都在孝义书记那儿。
还有一个彭一民。蔡鹏笑着说,眼睛里的光却凛然一闪。我倒是忘了,一民同志很敏感呢。你要多向他学学。
陈默笑着说,我一定努力学习。只是有些东西却是学不来的。我没有一民同志那样善于交际,我听说孝义书记来后,他就曾经多次拜访过了。
蔡鹏的脸色就更加难看起来。
陈默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就问起了蔡鹏家孩子读书的事来。说,蔡市长,小波在美国两年了吧,现在该是读博了?
蔡鹏说,哪有那么快,第一年学英语,口语还差不离儿呢。小波说,到了外国,才发现国内英语教育完全是相反的。
陈默说,小波在那边生活费很高吧。蔡市长,小波真是学习的料,天分很高。
蔡鹏又是笑,说,天资要一点,关键还是要勤奋。小波还算争气,在美国勤工俭学,听说到一个酒店替人洗碗。
陈默就感叹起来,您的家教真是太严厉了,小波年纪还小,在外面打工会吃亏的。
蔡鹏笑着说,环境改造人呀。小波在家的时候,你黄姨宠着他,吃了饭自己的碗都不洗的。去了美国,离爹妈远了,也懂事了。我们也没有给他寄什么钱,我和你黄姨的那点工资,拿到美国去,只怕喝水都不够呢。只有靠他自己了。
陈默又是一阵感慨,说,小波经常来信吧?是电子邮件还是平信?要是方便,我也想和小波通通信呢,有些学习上的事也想和他探讨一下。特别是英语,他在美国,可以给我当老师。
也好,你有时间也可以给小波写点信,讨论一下学习上的事。你们年轻人,容易沟通。蔡鹏笑着说,拉开抽屉,找了一个旧信封递了过来。我和你黄姨毕竟是做父母的,和孩子有代沟,小波有时候写信回来,也只是三言两语。倒是给他中学时的同学写信,一写一大版,我听他同学说的,他们主要是电子邮件。
陈默把那个来自异国的信封小心折好收到公文包里,一边和蔡鹏说着一些儿女家常话。舒芳和黄亦兰走了进来,舒芳说,陈默,市长工作忙,我们就不多耽误市长的工作和休息了。我和黄姨说好了,我们会经常来。
陈默就站了起来,说,市长,天不早了,打扰了您的休息,不好意思。蔡鹏慈祥地笑着,说,我这里你们可以经常来串串门。舒芳调到市里后,工作怎么样?
舒芳连忙笑着说,谢谢市长关心。市里确实比县里好多了,待遇也不错。蔡鹏就笑,说,攘外必先安内,要让陈默安心工作,得先让你这位夫人安心嘛。
几天后,陈默把住院时大家塞的几万元钱设法兑换成了美元,寄给蔡鹏在美国读书的儿子蔡小波。看着五扎厚厚的人民币变成美元,陈默就感觉像是钱缩了水似的。再从美元变成薄薄的一张纸,感觉就茫然若失了。
21
第二天陈默就给龙云打电话,请他预约一下龙孝义书记。龙云说,龙书记这两天要去省里汇报,在市里没有机会。你是不是也去省里,到时候我创造一个机会,让你和他见一面?陈默说,那行,我今天就去省城。
陈默打了部里的电话,叫龙永寿把车派到楚西来。说,永寿,你和罗兰部长在家里多辛苦一下,我要去省里办点事。龙永寿那头笑着说,您放心去吧,家里有我们顶着。陈默刚要挂电话时,龙永寿又来了一句,无头无脑的。部长,听说,彭一民最近也在市里呢。
陈默一愣,看来自己所料不虚,乌龙河污染事件之后,彭一民也是迫不及待了。这次来楚西市里,估计也是来活动的。只是,彭一民和蔡鹏的关系不错,为什么来了几天也没有到蔡鹏那里呢?昨天晚上陈默顺口说了一句,彭一民在走龙孝义的门子。不过是要在蔡鹏那里给彭一民加一道防火墙,没想到还可能真是这样。
按说,彭一民走龙孝义的门子也很正常,现在的体制,一元化领导,书记负总责。人事安排当然主要是书记说了算。问题是,彭一民看错了形势,放着熟门熟路的蔡鹏不走,先走了龙孝义。这不能不让蔡鹏产生一种被背叛的感觉。昨天晚上陈默说这话后,蔡鹏的脸色就很难看。龙孝义为人再强势,初来乍到,还是要依靠副书记、市长来开展工作,不可能一来就两架马车各奔东西。龙孝义还没有完全掌握情况,基础不牢的时候,龙孝义起到的也不过是一个精神领袖的作用,下面提出方案,龙孝义负责画押。
当下陈默就给贺年寿打了电话,告诉他自己要到省城来,贺年寿很高兴,说,陈部长,你进城后就打我电话,我们为你接风。陈默笑,说,好啊,不过我现在有点怕喝酒,整不过你们啊。贺年寿笑,说,那就少喝,各取所需。陈默说,我这次来主要还是想和你们再聊一下十大魅力县城的事,宣传还要加强啊。
贺年寿就显得有些为难,说,陈部长,如果你们陇水县一直平平安安的,什么都好说。关键是乌龙河污染事件后,十大魅力县城,恐怕就不容易了。
陈默说,这我知道。这么说吧,魅力不魅力,我倒是不敢奢求了。但也正因为乌龙河事件,我们也得挽回一点影响,所以更要加强正面报道。矛盾在一定的条件下是可以相互转化的,坏事也会变成好事。乌龙河污染事件是坏事,但如果换一个角度,报道污染事件后陇水做出的积极努力,讴歌在事件中涌现出来的英雄人物,不就是好事了吗?
贺年寿大笑起来,说,不愧是宣传部长,这话有道理,我们共同努力吧。
两个小时后,部里的小车来到了楚西市。意外的是,小刘竟然还把舒芳她妈给带来了。陈默不禁有些大跌眼镜。司机小刘笑着说,部长,我经过酉县的时候就去你岳父家看了一下,看他们有什么要带的。老人说牵挂外孙了,我就把她一起捎来了。陈默一面答应着好好,一面在想,自己在挖空心思走领导的门子,而下面也在挖空心思走自己的门子,而且出手隐秘,准确,是自己所不及的。
这么想着,陈默就猜想,说不定自己那在农村的家,部里的人也已经去过多次而自己仍然蒙在鼓里呢。
上了车,小刘车上空调一直开着,凉飕飕的令人惬意。一上车小刘就翻出一个信封递给陈默,说,这是龙部长给您带的钱,他估计你手头没钱了,就从出纳那里先借了一点叫我给你带来。陈默接了钱,心里不觉一动,下级对于上级的关怀和体贴,真可以达到无微不至的程度。
第二天上午,龙云打了陈默的电话,通报说龙书记已经到了。陈默问是住什么宾馆,龙云就笑,说,龙书记家在省城,他没有住宾馆。倒是我和司机住宾馆,你过来不?陈默考虑到住在一起,自己的意图就会暴露。陈默设计的是偶尔在省城遇到,这样效果会好一些。当下说,我就不过来了。有机会,你告诉孝义书记,就说陇水县的宣传部长陈默是你的老同事,现在也在省城办事,想见他一面,看他怎么答复。
龙云笑,说,我会用心的,你就耐心等消息吧。
但龙云却一直没有打电话过来。这期间陈默还是和贺年寿、马宁他们见了一次面,也请方志禹吃了一顿饭。陈默觉得,这些朋友,作为人脉资源,是要经常见面的,见得勤了,感情也就拉近了。
中午,就在陈默基本失望的时候,龙云打电话来了。说龙孝义书记知道他在省城,约他去酒店一起吃饭。陈默立即叫上小刘驱车去了酒店,龙云已经等在门口了。见陈默下了车,龙云迎上来,笑着说,等得不耐烦了吧?陈默笑着说,这有什么,领导有领导的事,还是要讲个机会的。谢谢兄弟了。
进了包厢,只有龙孝义和司机小向在包厢里。龙孝义正低头看着一本什么书,龙云走进去说,龙书记,陈部长来了。龙孝义抬起头来,陈默连忙上去致意,龙书记您好。龙孝义站了起来,握了手,说,陈默同志,坐坐坐。我听龙云说你也来了,就叫他请你一起来吃顿饭,也热闹一点,几时来省城的?
陈默笑着回答说,来两天了,乌水河污染事件后,我感觉在舆论上要做一些引导。所以就来省城找一些老朋友,多报道一点陇水县和楚西的正面新闻。
哦。龙孝义沉吟起来,说,乌龙河污染事件确实使我们很被动。你作为宣传部长,想到及时引导舆论,还是很敏感的嘛。事情办得如何?
陈默就把找到了省电视台,报社和几家网站的情况汇报了一下。最后说,我原来也在省委通讯做过,和这些媒体人都算是朋友了,大家很支持。
龙孝义笑了起来,说,对对,我听张啸同志介绍过,你是文人呢。
陈默就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说,龙书记见笑了,以前写点小说什么的,现在辍笔了。
龙孝义一本正经地说,我当年也是文学青年呢,只是写不来什么。
龙云在一边就说,我读过龙书记写的一些散文杂文,写得真好。
涂鸦之作,什么好不好的。龙孝义笑着说,又把头偏向了陈默这边,问,现在县里情况怎么样?
陈默说,大家思想还是有点混乱。林之风一直没有露面,董书记也不太在县里。工作没人主持,下面干部就乱猜疑。
你还是很坦率嘛,没有回避问题。有的同志则不然,说什么县里的工作基本上不受影响,这怎么可能,出了那么大的事,哪儿可能没有压力?龙孝义严肃的说,正视问题,这是一个共产党员应该有的正确态度嘛。
陈默不由得一怔,龙孝义指的是谁呢?心里猜疑,嘴里却说,您说得太好了。陇水县干部思想存在一些猜疑,都是客观存在的。原因也有几个,主要原因,还是污染事件发生后,董嵬同志忙于应付,林之风县长缺席,县政府也没有指定由哪位同志来临时主持日常工作。各单位也只能靠单位领导的素质了。素质高的,工作上还能按部就班。素质稍差一点的,就放了羊。
你说的这些,有一些道理。龙孝义笑着说,突然转换了口气,不谈工作了,说,陈默同志,你的酒量如何?
我喝酒不行,属于有酒胆无酒量的那一类。陈默笑说。不过,如果您有兴趣,我很乐意奉陪几杯。说起来,您到过陇水几次,我还没有好好敬您酒呢,插不上队。
龙孝义大笑起来,说,我平时比较严厉,同志们都不敢敬我酒。今天可以例外,以不酩酊为度吧。
喝酒的时候,陈默就有意识地把话题往哲学方面引。一引,龙孝义果然就兴趣来了,问道,陈部长在学校时学的是什么专业?
陈默回答说是中文专业,当下把自己毕业后一心想当作家,停职停薪去省里当文学刊物编辑,后来如何到了省委通讯当编辑,及后来跟随张啸回楚西的经过说了一遍。龙孝义说,你和张啸同志,可以说是风云际会了。你的事,张啸同志给我简单说了一下。不容易啊,你是一个有理想的人。
陈默表示感谢,说,我以前也以理想主义者自居。但现在,我却又有了新的思考,落选的事,也许问题不全在揭了矿难的盖子,根源还是在自己的身上呢。未能适应复杂情况下的斗争,当时如果能够机动一点,也许是另一种结果。不过,我倒是没有后悔。
龙孝义大笑起来,说,无怨无悔,斯为难得。陈默同志,很不容易呢。
陈默也笑,说,从哲学的角度上说,有所失必有所得嘛。
龙孝义笑,说,你对哲学是系统地学还是零散的学?
陈默老实承认说,当年在学校,系统学了一下马克思哲学,其他的涉猎不多。您也知道,中文系的哲学开得不全。后来因为爱好写作的缘故,也有意识地读了一些书,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判断力批判》,费尔巴哈的《黑格尔哲学批判》、《宗教的本质》、《未来哲学原理》。还有就是黑格尔的一些著作,只是涉猎,却不精读。
龙孝义说,读的书不少嘛。费尔巴哈作为黑格尔的学生,批判地继承了康德,黑格尔的很多哲学精神。他的唯物主义哲学元素,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诞生奠定了基础。
陈默说,龙书记博览群书,真正令人佩服。当下两人谈起哲学来,不由得就有了相见恨晚的味儿了。吃饱饭后,陈默笑着说,今天有幸聆听龙书记的教诲,真令我有豁然开朗的感觉,我学得不好,今天也在您面前卖弄了一下,不会有清谈之嫌吧?
龙孝义哈哈大笑,说,清谈未必不可。只是,既要清谈,也要实干。陇水正值多事之秋,你到省城来为挽回陇水声誉而工作,这本身就是实干嘛。
因为喝了酒,虽然龙孝义先说了不要酩酊为度,但大家还是有些晕乎。饭后大家到楼上的茶吧喝茶休息。两人谈兴正浓,不由得从哲学又谈到文学,谈到中国古代文化。陈默想起陇水县文物所里有一部乾隆版的《袁了凡纲鉴》,于是说,龙书记您博览群书。有一本书,不知道您可否读过?
龙孝义笑问是什么书,陈默说,《袁了凡纲鉴》。龙孝义说,这部书的名字还是听说过的,据说是一部史书。你在哪儿看到了?
陈默笑着说,当年我在省委通讯当编辑,没事喜欢逛旧书市场。有一次就让我碰上这部书,是清乾隆版的,卖家要价一万元,当时一万元是很值钱的。我没有那么多钱,又生怕被别人买走。就守在那里,打电话四处求助,最后我的一个在《海钓世界》当编辑的朋友把钱送来了,才把书买了回来。
哦?龙孝义把身子倾过来,说,你也喜欢收藏?
陈默笑,说,收藏我倒是谈不上的。家底薄,收藏是一项要花钱的事。《袁了凡纲鉴》一书,我原来听我的导师说过,图书馆里也没有见到。当时心血来潮就买下来了,回家后也就插在书柜上,却不当什么收藏的。书共十二卷,三册。写得倒还是次了一点,与正史相比,感觉有差距。
龙孝义笑着说,书名我也听说过。只是,这了凡鉴,听起来倒像是一个和尚的著作似的。
陈默笑道,正是,当初我也有这个感觉,后来才知道不是。作者袁了凡,本名袁黄,字坤仪,江苏省吴江县人。年轻时入赘到浙江省嘉善县,明神宗万历十四年进士。著有《袁了凡纲鉴》、《了凡四训》。袁了凡信奉佛教,算是一个俗家弟子,每天诵经持咒,参禅打坐,修习止观。不管公私事务再忙,早晚课从不间断。您感觉此书像是和尚所著,也差不离的。
龙孝义来了兴趣,说,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看看这部书。哪天有时间我去图书馆找找看。陈默笑着说,图书馆未必有这书。我那部已经读完,有时间我拿过来给您吧。书要有人读才有价值。
两人一直谈着读书的事,陈默对任职的事只字不提。第一次见面,就提这样那样的要求,显然是不适合的。谈了一会儿后,陈默就告辞了。龙孝义问,事情办完了,明天回去吗?陈默说回去。龙孝义说,明天清早一起回去吧,我也走。陈默心里一阵高兴,说,那行,明天我还来这里等您。
回到酒店,陈默给县文物局长高林打了一个电话。电话一接通,高林的声音就有些激动,说,是陈部长,您找我?陈默笑着说,是啊,高林同志,最近工作很忙吧?高林说,谢谢陈部长,还行。陈默以前就听说高林的文物所正在撰写《陇水文物志》,当下就问道,你们所里撰写的文物志,进展如何?
高林激动地说,谢谢部长关心,稿子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就是没有钱出版。
陈默笑了起来,说,关键还是稿子呀,有了稿子,其他的可以慢慢来。了不起呀,你们做了一件大好事,《陇水文物志》是一种创新呢。这样吧,稿子写出来后,出版经费的事,部里出面来协调,关键是要把书写成精品。
高林激动得气都喘不匀了,说,我们一定争取把书写成精品,谢谢部长。陈默就笑,一个文物所长,连股长都不是呢。县委常委亲自给他打电话,当然就激动了。
陈默问了一下文物所的情况后,笑着说,高所长,我记得所里有一本《袁了凡纲鉴》吧,这书怎么样,算不算文物?
高林鬼精鬼灵,当下就明白过来了。回答说,陈部长,《袁了凡纲鉴》,原来是一个老人捐出来的,说是文物也可以,因为有一定的文物收藏价值。说不是文物,也是可以的,毕竟这本书存世比较多。您喜欢读书,我隔天给您送过来吧。
陈默笑笑,说,我对这本书知道很久了,只是碍于是文物,不敢开口呀。算了吧,文物有文物保护的制度。
高林也是个聪明人,说,严格说这其实也不算文物的。在我们所,这书没有列入文物里面。部长喜欢,我就给您送来。
陈默不应承,也不推托。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就挂电话了。
第二天,陈默早早就赶到了龙云他们住着的酒店,和龙云一起共进自助早餐。九点钟,龙孝义才打电话过来,叫车到家里去接他。陈默笑着说,我还不知道龙书记家住哪儿呢。市委办司机小向是个乖巧人,懂得陈默的心思,笑着说,陈部长,我们一起去接龙书记如何?你调走后,我也好久没有和你在一起了。陈默连忙说,行,我们一起去,就当兜风。龙云笑着说,那你们去吧,我们在酒店里等着。
半个小时后,车就到龙孝义家门口了,龙孝义家住在艺文新村的一栋楼里。陈默问清了小向,暗中记了下来。小向打了龙孝义电话,说,龙书记,我在您楼下了。龙孝义说,稍等一下,我很快就下来了。
龙孝义下来时,陈默连忙钻出车去迎接。龙孝义愕然道,陈部长也来了呀。陈默笑着说,反正也没事,我就来接您。龙孝义一边往车上钻,一边说,我就不请你去家里了,我们还是直接往楚西赶吧。
车到酒店,龙云已经把行李什么的都拿下楼来了。陈默上了自己的车,两台车一前一后地往楚西走。途中,一起吃了中饭。龙孝义这次不怎么说话,陈默也不敢多说什么。心想,是不是自己有些什么不谨慎的地方,让龙孝义有看法了呢?
重新上车时,龙孝义说,龙部长,坐我的车吧。陈默笑了笑,上了龙孝义的车。龙云就上了陈默的车。陈默以为龙孝义把他叫上了自己的车,一定会有什么话说,却没有。一路上只是闲谈漫扯,陈默只是小心应付。
楚西终于到了。下了高速,走在前面的陈默的车停在路边上等着。小向也停了车。龙孝义钻出车来,说,陈部长,按说我要请你共进晚餐的。但不了,还是回县里去吧。陈默笑笑,说,谢谢书记。这两天向您学到了不少东西,我立即就回陇水去。
龙孝义伸出手来握了手,突然笑着说,陈默同志,你是我上任以来少数没有找我的县领导之一呢。
陈默一愣,脸红起来,说,我不敢打扰书记。
龙孝义却哈哈大笑起来,说,不找领导,也是一种自信的表现嘛。
告别了龙孝义后,陈默坐在回陇水的车上闭目养神,心里却一直在翻腾着。真不知道,这次处心积虑和龙孝义的会见,将会有什么结果。
陈默的预感是对的。
彭一民确实首先找到了龙孝义。作为县委副书记,乌龙河污染事件以后,彭一民敏锐地感觉到自己的机会来了。按照常委里面的排名,县委副书记排在第四位,位子仅次于县人大主任和县长。林之风出事后,就是轮,也该轮到他了。作为官场老手,彭一民知道活动的重要性。看起来顺理成章的事,如果不活动,煮熟的鸭子也可能飞走,这都是太常见了。
彭一民找到龙孝义后,就乌龙河污染事件发表了自己的一通想法,很巧妙地争功诿过后,大胆地走了毛遂自荐的路子。从谈话的效果来看,彭一民觉得龙孝义对自己是欣赏的。虽然龙孝义并没有明确地表态什么,但彭一民还是觉得,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他将乘势而上,成为陇水县的主要领导。
彭一民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他没有先找对自己很赏识的市长蔡鹏。他太教条了,太相信龙孝义强势的做派了,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他不知道龙孝义的强势是表面的,而蔡鹏的强势则在内心。这注定了他的失败。加上陈默毫不留情地在蔡鹏和他之间设置了一道虽然并不强大,却足以让蔡鹏对他起防范之心的防火墙。当彭一民认为已经搞定了龙孝义,去蔡鹏那里时,迎面就撞在了大墙上。
就在陈默赶赴省城的第二天晚上,彭一民去了蔡鹏家里。蔡鹏在自己的书房里接见了他。见面的第一句话,蔡鹏含笑问道,一民同志,来楚西几天了吧?
彭一民一愣,不敢撒谎,老实回答说,是,蔡市长。
来市里办了些什么事呀。蔡鹏还是笑容满面地问,但目光的一瞬,却让彭一民有了一种凛然之感。彭一民笑笑,说,办些事,在市委办那边。
哦。蔡鹏长长地哦了一声,看来是办好了?
办完事就来看您了。彭一民回答道。
谢谢你还记得我啊,一民同志。蔡鹏拉长声音说,见到孝义书记了?
彭一民就窘住了。蔡鹏的话听起来似乎只是一种关心,但彭一民听起来,却感觉到一股冷气从背上升起来,一直升到头顶,他说,蔡市长……
你很敏感嘛。蔡鹏没有理他,仰着身子靠在藤椅上,完全是一种漫谈了。政治敏感性强,这是一大优势呢。我们的干部,就要有一种高度的政治敏锐性,好好跟着龙书记吧。你年轻,有能力,前途无量呢。
彭一民低着头,默默地听着蔡鹏的漫谈,心里怎么也想不透,自己去了龙孝义那里,蔡鹏是怎么知道的。彭一民硬着头皮坐了半个小时就告辞了,收在兜里的厚厚的礼金一直没有敢拿出来。彭一民清楚地知道,蔡鹏已经清理门户,自己现在只能死心塌地地靠着龙孝义了。
22
因为迟迟没有公布县委县政府领导的变动,陇水县官场愈加显得扑朔迷离起来,县委书记董嵬还是那样,神龙见首不见尾。彭一民也回到了楚西,深感压抑,很少在公共场合露面。而坊间的传闻也就更加丰富起来。坊间都在传说,陇水官场可能要面临大换血,县委书记和县长都要换。
传闻最多的是陇水县班子可能面临的改组。最普遍的说法是县委书记可能要从市里派来。县长从本县的副县级领导中产生。县委常委中,纪委书记和组织部长是异地任职的,两位年纪都有些偏大了,不太有可能进入县长的竞选。最有可能竞争的就是两个人,县委副书记彭一民和宣传部长陈默。
对于这些传言,陈默只是姑妄听之,不掺和,也不解释。下班后就回到自己的宿舍,看书上网。尽管他行事如此低调,生活还是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首先是招待所的工作人员,见到他夹着公文包进出时,隔老远就站着躬身打起了招呼,似乎每一个都认识他似的。他那在县招待所的临时宿舍突然间变得热闹起来了。几乎每一个晚上都有人来他的宿舍走动,大多是县里各局的一把手吧,也有一些虽然是副职,却自认为领导对自己印象不错的人。
这天,陈默早上夹着公文包下楼,准备去上班的时候,一个声音叫了他一声,陈部长。陈默站了下来,楼梯的转角处,站着一个约三十岁左右的人,左手夹着公文包,右手端着一个磁化茶杯,正在满面笑容地看着他。陈默认得是委员之家的所长任达。任达是县政协的副秘书长,兼着招待所所长,是一个胖得下巴都有两层的人。据说当年是某局的一位副局长,却不知道为什么混得不好,最后进了政协当了一个副秘书长的闲职。陈默笑了笑,说,任所长,早啊。任达躬着腰说,陈部长,您住在我们委员之家,是我们的光荣,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多多原谅啊。
陈默笑了笑,说,不错不错,谢谢你们了。
任达躬着腰,却把脸微微仰着,好像无限崇敬地看着陈默,期期艾艾地说,陈部长,我是来找您的,您看?
陈默一愣。自己到陇水近一年了,这个任所长一直没有来过自己房里一次,这次却怎么想着清早来拜访?想着,连忙笑着说,哦,好的好的,我们屋里谈吧。
进了屋,陈默请任达坐下后,说,任所长,你喝什么茶?
任达一笑,说,随便随便,不要客气的,陈部长。
陈默说,那就毛尖吧。说着就走向饮水机。任达连忙站了起来,抢过去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哪能让部长给我倒茶。
陈默笑着说,你是客人嘛,客人来了,主人不泡茶,岂不失了礼?
任达说,陈部长,半年来,我忙于政协那头的工作,对您招待不周。今天是来向您请罪的,请您原谅。
陈默说,这话从何说起。我住在这里,已经是够麻烦你们了,哪有什么招待不周的。
陈默这样说,任达样子就更加难受起来,说,部长,您要是批评我,我心里还会好受一些,您批评我吧。
陈默就沉默起来,一时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对于任达,他确实不够了解,更不知道任达为什么会突然拜访自己,一口一个道歉。正想着,任达说,陈部长,您现在公务很忙,找您的人太多。我给您配一个专职的服务员吧,可以给您打扫一下房间,洗洗衣服。
陈默连忙婉拒,说,谢谢你,任所长。自己可以打扫房间和洗衣服的,你就不要操心了。
任达却已经打起电话来。不一会,就有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女孩走了进来,向任达点了点头,说,所长,您找我?
任达说,小罗,陈部长工作很忙。从今天起,你就专门负责照顾好首长的生活。
小罗用轻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是。
小罗走后,任达涎着脸说,陈部长,您看,这样的安排您满意不?
陈默厌恶地看着任达自以为是的表演,不由得沉下脸来,说,任达同志,我说过,我不需要什么特殊照顾。小罗就不要来了。再这么做,我就要批评你了。
任达涎着脸笑了起来,说,陈部长,您批评吧,我是经常挨批评的,您批评我,就是爱护我。您工作那么忙,我作为招待所长,当然要照顾好您的生活。不然就无以向组织交代。
陈默又可气又可笑,却又无可奈何。对于任达这样脸皮厚的人,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如果他说要给任达一耳光,任达也会涎着笑脸把脸凑上来的。对付这样的人,陈默想只有不理他,由他闹腾,到自己感觉没趣也就好了。当下,陈默提起自己的包来,下了逐客令,说,任达同志,我要上班去了。
任达胜利似的笑着,站了起来,说,那我走了,部长。晚上我再来看您。
上班后不久,龙永寿来了,随手关上了门。陈默见他如此神秘,不由得笑了起来,说,神神秘秘地干什么,有什么事?
龙永寿公文包里鼓捣了一会,拿出一个材料来。陈默接过材料,一眼就看到了材料标题很醒目的黑体大字,《宣传部长陈默应向灯笼坪滑坡死亡群众忏悔》。文章说,陈默是乌龙乡的驻乡领导。灯笼坪滑坡时,陈默和原副县长张子诚作为现场指挥,贪生怕死,没有及时组织抢救,致使三名老人未能撤离,造成严重损失。张子诚已自杀身亡,无从追究,但陈默却一直没有积极向组织说明情况,没有半点的忏悔之心云云。
材料看完了,陈默抬起眼来,龙永寿正在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这是无稽之谈嘛,不理他就是了。陈默尽量口气平稳地说。
龙永寿说,你真能无所谓啊,部长。我们都替你生气呢。
这倒没有必要。陈默抽了一口烟,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被动地忍受是不行的,也许我说得太多了,部长。龙永寿说,您可以不抗争,但您是不是考虑到我们?我们是跟着您的。
陈默笑了起来,说,永寿,难得你如此坦率。仕途进退,我岂能无意?只是,你连对手都不知道是谁,更不宜盲动。
龙永寿又怎么能猜透陈默的心理。自从在蔡鹏面前小小地阻截了一下彭一民后,陈默的心里挣扎是非常明显的。陈默向来认为,在背后使绊子是小人所为。而自己,竟然也变得小人起来,这是他痛苦的原因。
陈默继续说,我不想反击,也没有必要。不是不懂得权术,是不屑于。明朝时有个大儒叫陈继儒说了一句话,我读后很是震撼的。他说,大巧无术,用术者所以为拙。
龙永寿听后,只有苦笑的分了。在他看来,陈默太迂腐了,别人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还说什么大巧无术,真廉无名。
下班后,陈默回到委员之家,房间里果然打扫得很是干净整齐,自己换下的脏衣服也被洗得干干净净地晾在卫生间里。陈默刚一坐下,任达就无声地走了进来,媚笑着说,陈部长您下班了?
陈默说,是小任啊,坐吧。
任达就斜着身子,用半边屁股坐在沙发上。说。小罗的服务,您还满意吧?要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就告诉我,我批评她。
陈默连忙说,满意满意,。我自己完全可以照顾自己的,没有必要。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任达打断了。任达说,照顾领导的生活,是我们的责任,领导日理万机,身边又没有一个亲人照顾,怎么能安心为人民工作?
陈默听着,心里不是个味儿。任达这个时候贴上来,估计是与民间组织部的传闻有关了。但任达这样的人,却是不能赶的,陈默只好痛苦百倍地硬挨着,不时应和一两句。任达终于没趣,站了起来,说,陈部长,您休息,我就不打扰了,需要什么,打我一个电话就行。
任达走后,陈默拿起那套乾隆版的《袁了凡纲鉴》读了起来。正读得有味,手机响了,却是马宁的电话,马宁说,陈默,在干什么?
陈默说,还能干什么,在读书呗。马宁就笑,说,不错,是一个知识型领导人才,手不释卷,学毛泽东呢。陈默大笑起来,说,马宁,别阴阳怪气,我在这小县城,业余时间能干什么?
马宁说,好了,不破坏你的形象了。你要我办的事办成了。
陈默一时间愣了起来,说,我要你办的事,什么事?
马宁说,忘了呀,忘了算了。
陈默说,别别,我这段时间真是有些晕头转向了,到底是什么事?
马宁说,你不是要我给你们那个自杀的副县长女儿找一所学校吗,已经联系好了。
陈默不由得笑了起来,说,你看我这记性,谢谢你马宁,你办了一件好事。下次来我请你吃酒。马宁笑了起来,说,酒就免了,还是把你干女儿送过来吧,别误了孩子的学习。
挂了电话,陈默想起来自己有一段时间没有去张子诚家了。自从张子诚自杀身亡后,陈默经常去他家里看一下,给他的妻女一些安慰和力所能及的帮助。张子诚女儿张茜是一个懂事的女孩,虽然从学校里退学回来了,在家仍然很用功,把她妈妈照顾得很好。
第二天上午,陈默去了张子诚家,是女儿张茜开的门。见是陈默,张茜懂事地叫了一声叔叔好。陈默问,张茜,妈妈呢?张茜说,我妈在家,正在我爸的书房里。
一进门,陈默就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压抑感。摆着沙发的那面墙上,黑色镜框下的张子诚正在微笑着看着他。就是这个人,不久以前还是一位风光的副县长,现在却只能在镜框里微笑了。陈默坐下后,张茜给他泡了一杯茶。敖敏从书房里出来了。一段时间不见,敖敏已经显出了老相来,可能是因为哭泣太多,她的眼泡空前地鼓了起来,头发斑白了。陈默叫了一声嫂子,说,我工作太忙,很久没有来了。敖敏笑了笑,那笑容却比哭更加使人难受。敖敏说,谢谢您,陈部长。我们已经度过那个关口了,现在一切都还好。陈默说,孩子读书的事,我已经在省城联系了一家重点高中,近期就可以去插班。我考虑,如果下学期再插,可能会赶不上课。
敖敏的眼圈红了起来,说,谢谢您,只有您还关心着我们。子诚在世的时候,你们的交往不多,但子诚还是经常在家里说到您。说您是一个好人。
陈默摆了摆手,不让敖敏再说下去。从心里来说,面对着张子诚的遗像,陈默不由得有一种赧然的感觉。张子诚是一个真正的好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官。当他不得不按照统一口径去做新闻发布的时候,谁能知道他内心所背负的巨大压力?善良的人们谁又去考证过,他是一个什么样的官员?!没有人去考察,也无从考察,媒体凭借着一股惯性,千口一词,非杀张子诚不足以谢国民。几千年的中国历史,类似于张子诚的悲剧又何止成千上万!
见陈默神情悲戚,敖敏也不再说什么。陈默又问了一下张茜的学习情况。敖敏说,孩子开始时受到影响,书也读不进去。最近好了一些,但还是经常精神恍惚。陈默说,嫂子,孩子还小,十五六岁的年纪,主要还是要你坚强起来。你坚强起来了,孩子就能够挺过来。我考虑孩子去省里读书从高二开始插班,明年再复读一年高三,基础打牢一点。
接下来陈默问哪天让张茜去省诚的中学插班。敖敏就沉默起来了,好一会儿才说,陈部长,按说子诚他当了多年的副县长,应该是有些积蓄的。但子诚确实没有什么积蓄,送张茜去省城读书,择校费不知道要交多少?张默说,择校费是要一些的,不过不会太多。这样吧,孩子的择校费我来想办法解决,你只要负责孩子的生活费和学费就行了。
敖敏说,那怎么行,你也不宽裕。陈默就打断了她,说,就这样定了吧,你们母女俩准备一下,后天我送孩子去省城。
敖敏眼泪又要下来了。陈默见状就要告辞。敖敏说,陈部长,您不急着走,子诚死前,留下了另一封遗书,是通过邮局寄给我的。这封遗书里,他交代要把一些卷宗转交给您,我这几天清理了一下,你跟我来。
说着,敖敏就去了书房。张子诚的书房很整洁,两个大大的书柜装满了书。陈默粗粗浏览一下,多是一些工业管理方面的书籍,也有一些文学方面的书籍。最显眼的是,居然还有一本《厚黑学》,陈默不由得心里感慨,张子诚读《厚黑学》是他没有想到的。看来,即使是一个完全的理想主义者,面对着清浊难辨的世界,也不免有内心的挣扎。
敖敏在书柜最下层一个锁着的抽屉里翻了一会儿,翻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来。文件袋看起来很不起眼,却密封得很好。敖敏把文件袋递给陈默,说,陈部长,里面是什么材料我也不知道。既然是子诚特别交代要给您的,您拿去吧,也许对您有用。
陈默无言地接过文件袋,悲怆感又一次升了上来。回到办公室,陈默关上办公室门,从里面闩上后,才怀着敬畏之心打开了文件袋。却是厚厚的一沓材料,材料有的是手写的,有的则是正规的文件。材料的第一张,是张子诚写给他的一份遗书。
陈部长:
当您读到此信时,我们已经阴阳两隔了。我深深地知道,当您听到我的死讯时,你可能会骂我是一个怯懦的人,一个懦夫。其实,我不是一个懦夫。这个世界上,有不怕死的懦夫吗?人都是好生恶死的,死已经不可怕了,怎么会是懦夫!
我自己也不太明白,我为什么要选择死去而且坚定了要杀死自己的决心。也许让一个人杀死自己的原因决不只是一种。近日来网上喧嚣不已的谩骂,只是我杀死自己的一个小小的理由。说起来,我的心已经死去很多年了。相比于肉体死亡,理想的破灭更加令人不能忍受。二十多年来,我一直坚信人类的善良本性,坚信世界如何美好,坚信官场终究会清明起来。应该说,我对于理想的坚守,一直没有放弃。但今天,我确实坚守不住了,我准备放弃。
当我下定决心要杀死自己的时候,我反复给自己寻找活下去的理由,但没有找到。为官二十多年,我见过太多的肮脏和龌龊,见过太多的尔虞我诈,见过太多的冷漠与残酷。我告诉自己,这仅仅是偶然,这是个例。事实证明,我一直在欺骗自己。曾几何时,我也想要堕落下去,和别人一样肮脏龌龊,一样的冷漠残酷,一样的尔虞我诈。我告诉自己,要改变自己来适应世界,即便是变成动物,只要能达到目的,手段可以忽略不计。但我做不到,真的。对我来说,堕落也是那么困难,堕落不如死去。我要给您的东西,就是那段时间我内心挣扎的结果。说实话,我不是不懂得权术,不是不懂得斗争。只是,我不愿意放弃自己。如果我不屈从于自己的本性,能够略略堕落哪怕只有一丁点,我会成为一个成功的官员,等你看完这些材料后,你就会明白了。
陈兄,在即将结束自己的时候,我想到了您。在抗击罗娜的几天时间里,我真正认识了您,并信任您,您是和我一样的人,一个理想主义者。当然,您比我更有勇气,您在酉县的一切证明了您的勇气。在即将死去的时候,我把这些材料给您,也许对您会有作用。我现在才感觉到,一个过于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是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的。但我已经醒悟得太迟了。希望您不要走我的老路,步我的后尘。
永别了。我把我的女儿托给您,她是我唯一感到愧疚的人,也是我唯一难舍的人。拜托您,别抛弃我的女儿,希望您像父亲一样爱她。
张子诚临终拜上。
读着这封不长的信,陈默泪流满面,心里深切地感受到一种莫名的痛苦和怅惘。这一瞬间,陈默觉得自己的心和张子诚是那么的相通。他那么深切地体会到张子诚内心极度的绝望和悲凉。而张子诚对他的信赖,又让他心里百倍的沉重。
冷静下来后,陈默到卫生间洗了一把脸,坐下来看张子诚留给他的材料。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是一些非常详尽的关于楚西市和陇水县一些领导在各企业,矿山参股,官商勾结的材料。以及国有企业改制过程中陇水县国有资产流失情况的材料。有很多地方还付有一些重要的单据,会议纪要。可以说,这沓材料,足以让一些人牢底坐穿!
翻阅材料的过程中,陈默发现,张子诚其实是非常有心计的。他不仅仅是记录了这些官员的点点滴滴,还非常注意佐证,使人一看就懂得这些官员为什么要那么干。这其中,有董嵬的材料,有县长林之风的材料,还有楚西市前几任领导的一些材料。翻阅着,陈默突然发现,其中也有彭一民的材料!
翻到最后,陈默突然发现在材料夹有一个活期存折。打开一看,是一个十万元的存折。存折的封底,贴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一行潦草的小字,这是我多年的积蓄,拜托用于我女儿的学习和生活。
陈默不由得无比感动起来,为张子诚对自己的信任,也为张子诚的善良。张子诚和自己应该说是泛泛之交,却对自己如此信任,如果不是无人可以托付,那就是他知人之深了。张子诚的人格是完美的,按说,他掌握了一些领导的秘密,这无异于一笔财富,中国古代以掌控官员秘密求得自保甚至是对官员进行要挟的例子简直是太多了。如果张子诚稍微出示一点这些证据,陇水县是没有人敢于逼他就范的。甚至,他还可能官途顺利,连升三级。但张子诚没有这样做,而是杀死了自己。陈默觉得自己完全能够体会到张子诚的思想,一个正直的人,一个注重自己人格的人,是不会用要挟的手段的。张子诚当初着意收集这些材料,也许是他内心挣扎的结果,也许,是出于一种正义的必要。他收藏的是一把利剑,却始终没有把这把剑拔出剑鞘。
第三天上午,陈默把那部《袁了凡纲鉴》用报纸包上,把部里的工作交代好后,叫司机悄悄地把车开到张子诚家楼下。接到了张茜后,立即向省城赶。为了不引人注意,敖敏没有跟去。中午时分,他们到了省城,在马宁的安排下,张茜顺利插进了省城的某重点中学高二班。完结后,陈默要马宁请校长出来吃了一顿饭,校长是一个中年人,头上却已经是满头银发了。校长知道张茜不是陈默的孩子,而是朋友的孩子的时候,也非常感动,说,陈部长,你我虽然初次见面,但你能这样对待朋友遗孤,实在令我感动和佩服。现在这个社会,人们浮躁而近利,古道热肠已经罕见。好义之人,简直快要灭绝了。孩子的择校费,马宁来时,我本来已经有所让步,为了交上您这样的朋友,我愿意再作让步。
陈默站了起来,慨然说,我的朋友托孤给我,是对我的信任。我也正因为这份信任而终夜难眠,生怕辜负了这份信任,让他在天堂不安。校长如此急公好义,让我更加相信,人间真情永不泯灭。这样的朋友,虽然千里万里,陈默也要去追寻的。
当下,校长自报名字,叫何松,还有一个字,子实。陈默笑着说,现代人名字千奇百怪,有字的却不多见,何校长字子实,可见也是书香门第出身了。
何松笑道,祖上曾中过乾隆初年时的举人,后来几乎每隔一代人都要有一两个举人出现。家祖原来在袁世凯大总统的办公室任过教育方面的官员,后来袁大总统被一群宵小所误,登位称帝。家祖弃职,专事教育。曾在蔡元培先生的北京大学教书。家父也是一个大学教授,颇教出了一些学生,各界都有。说起来,我与陈部长的家乡,也算是有缘分的呢。家父之下,到我辈就几乎都是教育工作者,我的几个兄长都是大学教授。我是最差的,只能教中学了。
陈默大笑,说,何校长过谦了。何校长刚才说到与楚西甚是有缘,倒是想听一下。
何松笑着说,楚西市现任的市委书记,乃是我的师兄,家父的得意门生。当年,我们一起在家父手下读的大学,孝义师兄还是家父亲自带的研究生。只是,孝义师兄毕业后从了政,而我因为家父不允从政,本科毕业后不再考研,下来当了老师。
陈默大惊,心想天下事就是这样的巧合。送张茜上学过程中,竟然遇上龙孝义的师弟。当下对着马宁瞟了一眼,马宁只是微笑。陈默连忙离座,说,原来何校长是龙书记的师弟,真是太巧合了。
何松笑了起来,说,我和师兄之间,已经两年没有见面了,他原来在省委办公厅工作,我无事也不找他的。
陈默笑着说,何校长如果想去楚西,不妨和陈默一起去,见见龙孝义书记。
何松大笑起来,说,我一介草民,却不耐烦去见官。
大家都笑了起来。马宁说,陈默,你不知道何校长乃是一个超凡脱俗之人,他父亲何老先生的弟子中,高级干部也很多。有的人见他四十多岁还是一个中学校长,提出要他出去当官,何校长一律不理会的。
陈默说,隐士之名,我是从书上读到过,隐士之人,则未面见过。古人说,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陈默今天可谓遇上大隐之士了。
何松大笑,说,隐士我是不敢当的。我不出去做官,也不耐烦见官,主要还是自己的性情放纵惯了,受不了那些礼节。见面握手,言不由衷,都是我所烦的。所以,我的朋友,多有马宁这样的闲淡之士。只是,我是一个校长,却没有马宁那样的自由,游钓山水之间。
马宁笑了起来,说,我是游钓山水之间,但古人说,怡于山水之间者,未必尽能得山水之真趣。兄足不出市,心胸的豁达却是与生俱来,我们是修炼不到了。
说了一会儿话后,酒菜上来了,大家边吃边喝酒边聊天。陈默说,何兄,我不叫你校长了,称兄吧。如果有时间,你和马宁可以去陇水一玩,陇水依山凭海,风景优美,也是钓鱼的胜地呢。听说龙孝义书记没有其他爱好,只是爱好淡水钓鱼,你们去时,可以邀他一起垂钓,岂不是一件大快事?
何松笑着说,既然陈兄盛情邀请,待放暑假后,我说不定还真是要邀上马宁来一趟的,马宁你愿不愿意去?
马宁笑,说,惟马首是瞻。
陈默说,那就说定了,我在陇水县恭候两位。
作别了马宁和何松后,陈默打了龙云一个电话,问龙孝义书记是不是在楚西。龙云回答说,孝义书记在楚西。陈默说,小朋友,你和龙书记预约一下吧。我明天想见一见他,给他带一本书。
龙云笑着说,行,我找机会和龙书记说一下。停顿了一会儿,龙云的声调就变得低了起来,说,陈兄,你最近有什么异常感觉不?
陈默一愣,说,什么感觉?
龙云说,你还真没有感觉啊。
有什么事快说,吞吞吐吐的干什么啊。陈默笑着说。小朋友你现在也学得让人家猜谜了呢。
龙云就笑,说,我不是为你着想嘛,怕吓了你。
陈默笑,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这么容易就被吓着了。龙云这才说,陈兄,我在龙书记的办公室里看到了一份关于你的材料。
陈默就有些明白了,龙云所说的材料,一定是龙永寿给他看的那份针对他的莫须有罪名的材料。看来,对方已经加紧了进攻的步伐了。龙云说,那份资料是控告你的,居心很恶毒,陈默兄,你还是要加强防备,不可大意啊。
陈默一笑,说,龙云,谢谢你提醒我,还是老朋友们可靠啊。只是,嘴长在别人的脸上,他要怎么说,我怎么能堵住,还是由他们去说吧。
龙云说,你明天如果见到了龙书记,还是向他解释一下吧。
陈默回答道,明天我会向龙书记解释。心里却在想,龙云毕竟还年轻,考虑事情不缜密。这些事情是不能去解释的。如果解释,龙孝义就会有疑虑,那份送给他的材料陈默是怎么得知其中的内容的?接下来,就会想,陈默在市委里还有哪些人护着他?这一疑虑,一切就难以解释了。
当天下午,陈默回到家里。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孩。见到陈默,女孩甜甜地笑着,说,叔叔回来了?陈默不禁一愣,女孩见他发愣,笑着自我介绍说,陈叔叔,我叫小英,是您家的保姆。陈默恍然大悟,想起陈良说要找保姆的话来,看来,陈良还是给他家里找了一个保姆。
小陈耿含着奶瓶嘴在摇篮里睡得正香,陈默俯身下去看儿子的时候,小英就在身边笑着说,叔叔,陈耿可懂事了,一点也不吵人,还会叫爸爸了呢。陈默笑,问道,你阿姨呢?小英说,阿姨上班去了,等下了班就回来的。
接下来小保姆又给陈默倒了一杯茶,问道,叔叔您饿了吗,我煮饭吧?陈默笑着说,不饿,等你阿姨回来再说吧。
接下来陈默坐下来,拿了一本书看。家里突然多出一个人来,感觉总有些怪怪的,陈默倒有一种做客的感觉了,似乎这个家不再是自己的家,而是小保姆的家了。陈默坐了一会儿,儿子还没有醒,于是去房里打开电脑,突然就发现电脑桌上放着一封信,是一家著名文学杂志的,抽出来一看,不由得笑了。信是舒芳的,舒芳创作的一个短篇小说竟然收到了用稿通知。陈默想,寂寞出诗人。自己经常不回家,舒芳的文学天赋是被激发出来了。
下午,舒芳下班回来了,见到陈默,不由得就有些惊异,说,怎么回来了?陈默笑笑。舒芳说,再不回家,我们家陈耿都不认你这个爸爸了。
接下来舒芳就把陈耿弄醒,逗着他叫爸爸。小家伙转着舌头,果然就别别扭扭地叫了起来,爸爸爸爸爸。陈默心里不由得感动起来,把孩子抱在手上去亲。孩子不认识他,哭了。
晚上,陈耿和小英睡。陈默和舒芳把夫妻间要做的事做了,然后躺在床上说话。陈默问舒芳,小英是什么时候来的。舒芳笑着说,已经来几天了,是陈良亲自送来的,这个女孩不错,很聪明懂事,而且也很能干。陈默说,我不是说不要请保姆吗,你们就是不听,这是一笔很大的开支呢。舒芳说,陈良给带过来了,我总不能说不要吧,陈良说工资由他开支,人家是好心让你好安心工作,你总不能把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吧。
陈默就不再说了。其实家里有一个保姆,凡事都方便一些,孩子有人带不说,洗衣煮饭什么的都有人料理,舒芳也就轻松了一些。当下,陈默笑着问,舒芳,小说要发表了?舒芳见问,知道陈默是看了编辑部的信了,不由得害羞起来,娇嗔说,谁叫你看我的信啦?陈默笑,说,我老婆的一切都是我的,一封编辑部的信我怎么就不能看了?舒芳笑,说,专制,老婆的一切都是你的,你是什么领导干部啊。又说,我也是试着投稿试试,没想到还真要发表了。
陈默又问起了舒芳的长篇小说《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写到什么程度了,舒芳说有七八万字了,闲的时候,没事就在电脑上敲上几行,不经意间还真有了几十页。
舒芳问陈默,听陈良说,你要竞争陇水县主要领导的职务?陈默就笑,说,别听陈良胡说八道,我哪有那些野心。舒芳就笑,说,别瞒着我了,陈默,你去当官,我不是不支持,以你的个性,我想你当官也是一个好官。我担心的是,官场如染缸,只是怕把你染黑,如果你心里能持正,立场又够坚定,当官也不失为一种选择。只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无论什么人进了官场,难免不变化,我担心的是你进了官场后,把本真的东西失掉,而把自己变成一个官场老油条。
陈默听了,不由得百感交集。舒芳所说的不失本真,其实是不可能的。即或不在官场,就是这势利的现实,人在其中又岂能本真到底?那些不在官场的人,哪一个又纯真了。哪一个没有变得逐利而市侩?
第二天,龙云打来电话,龙孝义书记同意下午在自己的办公室接见他。下午,陈默拿了乾隆版《袁了凡纲鉴》去了龙孝义办公室。龙云早已经等候在那里了,见面时陈默给龙云一个礼物,却是在省城时买的一个钱夹子,花了三百多元的。龙云很高兴,说,还真是贿赂我啊,不过我还真没有一个好钱夹子。陈默笑着说,钱夹子有了,关键还是要有钱装进去啊。
龙云笑了笑,说,今天还真是好日子,知道龙书记正在和谁谈吗?陈默问,和谁?龙云说,料你也猜不出,等下进去你就知道了。说着,龙云把满腹狐疑的陈默扔在走廊里,自己进去通报后,出来说,龙书记请你进去。
陈默跟着龙云进了龙孝义办公室,龙孝义正在和一个人交谈着。见陈默进来,那人笑着站了起来,说陈部长久违了。陈默一看,却是市财政局长徐克俭。当下笑着说,是徐局长啊,你好你好。龙孝义见他两人样子很熟悉,不由就问,怎么,你们认识?徐克俭笑着说,龙书记,我原来在市委办工作过,和陈默同事。
徐克俭站了起来,说,龙书记,你们谈吧,我先出去。陈默我们两年没有见面了,这次我想请他吃一餐饭,您就和我们一起吃饭吧。龙孝义就笑,说,你们老朋友吃饭,我在场只怕会扫了你们的兴啊。陈默连忙说,我其实也很想有机会和书记您共进晚餐的,就是一直没有机会。这次徐局长请客,真是机会难得,我们也正好面聆您的教诲呢。徐局长您可一定要把书记请到啊。
徐克俭看来深得龙孝义信任,大咧咧地说,领导已经应承了,是不是书记?
龙孝义笑,说,行行,只是我有言在先,只能四国大战,不许合纵连横的。
徐克俭和龙云走后,龙孝义对着陈默微微颔首,请他坐下。笑着说,从省城回来了?
陈默不觉吃了一惊,心想龙孝义怎么知道自己去了省城?看来,应该是何松给他的这个师兄打电话了。当下老实回答说,是,领导明察秋毫。龙孝义笑了起来,说,昨天晚上我那师弟已经给我打电话,对你佩服不已呢。
陈默不好意思地笑,说,何校长是谬奖了。
龙孝义说,朋友之情,能够担起责任,不容易。可见你是一个重感情的人啊。我倒是想知道,你的这位朋友是谁,何以对你如此信任,能够临终托孤?
陈默见龙孝义这样问,只得实话实说。把抗击罗娜和张子诚相熟,灯笼坪滑坡张子诚的决策,罗娜来临前张子诚视察广源公司硫酸厂警告刘金锋。污染事件后,张子诚按县政府统一口径举行新闻发布会。舆论的压力,张子诚死前叫孩子跪拜他,选择了一些可以说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叙述中,不免就心情悲戚,神情黯然。当说到张子诚叫女儿张茜跪拜自己时,龙孝义的神情也不胜悲戚。陈默最后说,龙书记,我原来不想说起这些,您问及此事,我只能实话实说,不敢隐瞒。我与张子诚副县长本无私交,仅仅是抗击罗娜那几天才有所接触。且不说张县长有什么错误,以我的看法,这个人确实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只可惜太理想化了,所以不免有些脆弱,以至于走了这条路。当时他叫我替他照顾女儿的时候,我是反复劝解,最后他还是走了这条路。他死后,我当然得兑现承诺。
龙孝义听后,许久没有做声,眼睛竟然有一些潮湿。好一会儿,龙孝义才恢复了常态,说,陈默,听了你的叙述,令人不胜嘘唏。只是,作为一个领导干部,你这样做,只怕要惹人猜疑,引起物议啊。
陈默坦诚地说,这也不是没有考虑。毕竟人在官场,岂能对名节和仕途无意?但我哪能忍心看着一家人就这样败落,孩子就这样毁掉?所以也就冒险而为了。这事连我妻子也不让知道的,怕花了家里的钱,老婆不高兴。
龙孝义说,陈默,你的作为,确实令人感动。难怪我师兄对你称赞有加,他是一个高傲的人,对人吝于赞誉,想听到他的一句好评,比登天还难。
陈默一笑,说,何校长为人性情豁达大度,举止洒脱不凡。令陈默不胜仰慕。只可惜我要赶回楚西,不然,还想和他好好说一说话的。
说了一会儿闲话,陈默就打开了自己的公文包,把八本《袁了凡纲鉴》拿了出来,说,《袁了凡纲鉴》,我拿过来了。这书放在我那里,尘积虫蛀,实在可惜。书记要是喜欢,就送给您,也使得这书得到一个正果,不枉了它的价值。
龙孝义笑着接过书来细细察看,果然是乾隆版本。虽然有的地方被翻破了,有的地方墨迹斑斑,但总体来说,保存得还是很完好。龙孝义翻阅旧书时的欣喜,简直就和孩子一样了。龙孝义翻了一会儿,笑着说,果然是乾隆版本,不说文章如何,收藏价值是很高的。我借着先看一看吧,至于你说赠送给我,我却不敢要的,君子不掠人之美嘛。
陈默就笑,说,书记您言重了。这书放在您这里是名至实归,放在我那里倒是浪费了。
龙孝义不再说什么,把书放在办公桌一边,笑着看着陈默,说,陇水县风波平了吗?
龙孝义说得含含糊糊。陈默笑笑,说,应该说还是比较平静的。董嵬书记已经回来主持工作,县政府那头,有几个副县长分别负责,不会出什么事。
恐怕不是这样吧。龙孝义笑着说,深深地看着陈默。
陈默不知道龙孝义指的什么,只好笑着说,在我看来是这样的,也许我不太了解情况吧。
龙孝义笑了起来,在办公桌上翻了一下,拿出一份材料来递给陈默。陈默看时,正是龙永寿给他看的那份针对他来的举报材料。陈默做出愕然的神情,看了龙孝义一眼。龙孝义正笑吟吟地看着他,示意他看下去。陈默就埋头看了起来,看完了,平静地把材料递还了龙孝义。
有什么感想?龙孝义问。
我只能说,这材料不属实。如果组织上觉得必要,可以进行调查。
龙孝义听了,不动声色地说,调查是一定要调查的,没有调查,就没有真相。只是,你不想知道这材料是谁写的吗?
陈默说,材料是谁写的无所谓,关键是这份材料说的都不是事实。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还是不分辩的好。再说,如果我追究这份材料是谁写的,岂不气量狭小?查出来了,以后还怎么共事?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龙孝义大笑起来,说,陈默同志,有此雅量,殊为不易呢。
当下,龙孝义又问道,陈默同志,陇水县乌龙河污染事件,问责是肯定的。林之风已经批捕,董嵬同志也可能会调离陇水县委。对于新的县委、县政府的组成,你有什么考虑没有?
陈默笑着说,这些都是上级组织考虑的。书记既然动问,我还是要推荐彭一民同志。一民同志在陇水县多年,任过乡镇书记,大局局长,副县长,县委常委、宣传部长,现在又是县委专职副书记,当之无愧。
你对彭一民同志了解多少?龙孝义笑着问。
陈默不由得窘迫起来,说,我对一民同志也不太了解,只是看他平时的威信很高。再说,就是顺延而上,也该轮到他了。
龙孝义就笑了起来,说,听你的口气,这是排工呢,还轮流坐庄?
陈默就窘得不说话了。龙孝义大笑起来,说,看得出来,你还是一个诚实君子。在这个时候,就没有一点自己的小算盘?
陈默微笑起来,坦诚道,为官之人,谁也不能于仕途进退完全无意,陈默也不能免俗。只是,小算盘必须服从组织上的大算盘,我才浅德薄,资历有限。加上在酉县竞选失败,精神上也有些颓废,因此不敢有什么妄想。再说,仕途进退,主要是个人德才,工作业绩,组织信任。不怕您笑话,我相信姜太公的话,对明争暗斗那一套,向来不屑为之。
龙孝义说,你说的都是大实话,这很好。要说不在意仕途进退,那就是撒谎。你现在来见我,不就是为了让我这个市委书记了解你嘛。只是,不玩弄权术,已经是难能可贵了。回去好好工作吧,陇水县班子的问题,市委会考虑的。
是。陈默回答,心里有一种感觉,他这次见龙孝义的目的差不多要达到了。
陈默的感觉是对的。此时,他在龙孝义书记心目中的地位已经是很高了。如果说在这次博弈中他渐渐由下风而慢慢占了上风,有一个他目前还不知道的细节。在龙孝义的抽屉里,还有一份材料,是关于彭一民的。
那是一封和举报陈默的材料口气很相似的材料。不同的是,这是一封对彭一民歌功颂德的表彰信。材料列举了彭一民在陇水工作多年来做出的成就,代表民意向市委、市政府为彭一民请功。言下之意则是向市委推荐彭一民。
因为张啸离任时对陈默的推荐,龙孝义对陈默的印象是不错的。龙孝义上任后,各县的主要领导纷纷登门拜访,而陈默却按兵不动,这更让龙孝义对这个年轻的宣传部长充满了兴趣。抗击罗娜的过程中,陈默的实干精神,也深深打动了龙孝义。特别是省委副书记易为的评价,让他对陈默另眼相看。乌龙河污染事件发生后,林之风被双规,董嵬当然也要负有领导责任,陇水县委县政府的职位空缺也就突出起来。按照正常的情况,这个节骨眼上,一些符合条件的领导干部会加紧走上层路线。但陈默却想着如何利用宣传舆论来挽回污染事件造成的影响,这让龙孝义更加感觉到此人是一个实干家。
其实,在陇水县县委、县政府领导班子配置上,彭一民一直都是市委和市政府考虑的重要人选,甚至是主要人选。彭一民和蔡鹏关系很好。从目前的调查来看,他在广源集团中有涉入,但不深。龙孝义对他的印象也不错。举报陈默的举报信送到龙孝义的办公桌上的时候,龙孝义开始有些疑惑,这种疑惑,不是针对陈默。灯笼坪抢险救援,是易为在亲自指挥,别说死了七个人,就是死了七十个人,也是不能否定的。举报信把抢险救援不积极作为陈的罪状,显然是牵强附会,莫须有。对陈默已经有所了解的龙孝义当然不相信这一套,陈默到陇水县还仅仅半年,不可能有什么劣迹。龙孝义凭着多年的官场经验,深知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即将进行的陇水县主要领导的配置。对陈默的种种不实之词,不过是一种权术,这种权术的始作俑者当然不会是一个毫无官场经验的人。这个人也知道仅凭这些捏造的事实是不可能把陈默打倒。他的目的在于让市委多一层疑虑。这是把水搅浑、浑水摸鱼的做法。
龙孝义一直在猜想,是谁写了这份举报材料。第二封材料让他知道了这人是谁。从第二份材料来看,举报了陈默的人,就是第二封材料中标榜的彭一民。彭一民已经是盘子中的人了,蔡鹏似乎也比较属意于他。但后来,蔡鹏的态度有了明显改变,甚至是讨厌起这个人来。龙孝义一直不明白是为什么,这一次,龙孝义是明白了。龙孝义想,这就是自我爆炸,彭一民未免也太着急了,着急到失去了理智。
与彭一民相反,陈默平静对待自己的仕途,平静而坦然地对待举报,让龙孝义颇为欣赏。陈默想方设法去接近他这个市委书记,目的当然也是要竞争一下这些职位,但陈默利己而不损人,更没有自我标榜。相比之下,彭一民的人品与陈默的人品,高下立判了。特别是陈默不顾自己毁誉,精心善抚张子诚的女儿的事,让龙孝义对他的人品更加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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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默接到省电视台贺年寿的电话,说,陈部长,关于加强陇水县正面报道的问题,我们有一个设想,不知道是不是可行。陈默笑着说,老兄说的一定是可行的。
贺年寿就笑,说,这也是贯彻您的指示精神呢。你到省城来,不是要我们加强正面报道,加强舆论引导吗?我们这次准备搞一个大的动作,把十大魅力县城推介中的风采陇水认真弄一弄,重点宣传这次抗击罗娜中,特别是灯笼坪抢险救援中牺牲的烈士。
陈默说,好啊,这也是我们部里的一个考虑呢。乌龙河污染事件发生以来,媒体几乎一边倒,把陇水说成黑暗一片。你这个策划不错,我在这里表一个态,要钱要物,我们都给。
贺年寿就把他们的策划简单地谈了一下,陈默说,贺兄,有一个问题不知道您想过没有,今年陇水出了污染事件后,十大魅力县城的评选,陇水应该是无缘颁奖晚会了。
贺年寿那头就哈哈笑了起来,说,陈部长,您对媒体的威力却不太了解呢。媒体是一个妖魔,一个无所不能的妖魔,没有什么它做不到的事。我这里不妨大言不惭一回,如果这事弄成了,我保证陇水进入全省十大魅力县城。
陈默笑,说,有那么神奇啊。
你忘了一句时髦的话了,媒体要谁红谁就红,媒体要谁黑谁就得黑。贺年寿那头笑着说。贺年寿说的是实情,只是说得太坦率了,让人毛骨悚然。
第二天,省电视台的方案就传真过来了。龙永寿首先看到了方案,拿到了陈默的办公室,笑着说,陈部长,您这次去省城的效果太明显了,省电视台的宣传方案刚刚传真过来,您还没有看到吧。
陈默笑,说,贺年寿他们做事还真是急。当下把传真看了,省台的方案重点在于年底的十大魅力县城颁奖晚会,除了要烈士家属参加外,还要求县里的剧团排练一台表现烈士英勇救灾,无畏牺牲的舞蹈,舞蹈台本由陇水县自行拿出初稿,再由省台审查修改,舞蹈排练过程中,省台会派出专门的舞蹈家来陇水指导。总的来说,整台舞蹈气氛要悲壮、肃穆、振奋人心……至于现场为烈士家属募捐的问题,县里可以组织一些,县外的企业和爱心人士,由省电视台联系。
按照省台的方案,陈默主持了一个部务会,把部里的工作方向做了一下调整。将宣传的重点放在宣传灯笼坪滑坡抢险救援中牺牲的烈士上去,并作了一些分工。陈引负责与省、市新闻媒体联系,组织一批稿件和电视报道。龙永寿与企业界及其他相关部门联系,组织一些募捐活动。罗兰则负责与县文化局联系,撰写舞蹈台本,落实舞蹈音乐创作,配器等事项,同时还要指导文化系统的舞蹈排练。
会议结束后,罗兰单独找到了陈默,说,陈部长,您的决定,我有一些保留意见,不知道当不当说。
陈默笑道,有话就说嘛,有什么当不当的。
罗兰笑着说,我知道您的考虑是为了引导舆论,但是,从烈士家属的角度,这个时候又去揭这些创伤,是很残忍的。另外,如果有募捐,我建议不要宣传,特别不要上电视,看了令人心酸。
陈默听了,沉默下来。罗兰的话是对的,有时候,看似慈善的东西,其实质却是一种残忍。每当重大灾难来临之后,电视台为了吸人眼光,把一些幸存者拉到台上去,揭开他们本已愈合的伤疤让他们再次流下悲伤的泪水。甚至让他们为一万二万的捐款感激不尽,这其实就是一种摧残。那些导演更多的是关注自己的收视率,又有几人真正地怀了怜悯之心?
罗兰从悲天悯人的立场出发,其实也是从人性的角度出发,提出这些问题,当然是无可非议的。但是,宣传工具永远是政治的私生子,是不能完全从人性的角度出发的。宣传的出发点,永远从属于政治需要。而在商业社会里,则变成了政治与商业利益的杂交品种,在符合政治需要的同时,赚取最大的商业利益。
当下,陈默笑着看着罗兰,说,罗兰,你说的我都懂。但是,宣传是为了振奋人民,凝聚人心,执行吧。
这天,陈默正在办公室里看着传阅的文件,门被轻轻地敲响了,龙永寿微笑着站在门口。陈默笑着说,站在门口做什么,进来吧。龙永寿这才笑着走了进来,说,部长正忙着呀。
看看文件,也没有什么事。陈默说。十大魅力县城募捐的事,联系得怎么样了?
龙永寿笑着回答,我和工商联的人开了个报名踊跃的私营企业主的座谈会,听说募捐是在晚会上进行,要举牌子,老板们都很兴奋。
陈默就笑。这是他预料到了的。现在的私营老板们,算起账来都精明透顶了。如果是正正经经去募捐,响应的不会太多。但要去卫视频道露脸,却是很乐意的。既做了善事,又做广告,何乐不为?
陈默给龙永寿扔了一支烟,自己也抽出一支,点上火吸了起来,微笑着看着龙永寿。陈默现在养成了一个习惯,下级来自己的办公室,他一般不主动问有什么事,既然来了,肯定会说的。龙永寿东拉西扯了一阵后,突然诡谲地笑着,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材料来,递给陈默,说,部长,请您莫批评我,我自作主张干的。陈默接过材料一看,原来是一份以陇水干部群众名义写的为彭一民请功的信件。陈默不知道,其实这也是龙孝义办公桌抽屉里的那份。陈默不解地看着龙永寿,低声说,永寿,你这是搞的什么名堂嘛。
见陈默面带愠色,龙永寿不由得也紧张起来,说,部长,您这个人太善良了,你不忍心做的事,我不能不做。我只是不想让我心目中的好领导失去这个机会,而让善于玩弄权术,贪腐的人去爬上高位。
你做得有些过分了,永寿同志。陈默说,我是不能同意你说的这些的,谁善于玩弄权术,谁贪腐?这些是不能乱说的,要有证据。我还是那句话,真廉无名,立名者所以为贪;大巧无术,用术者所以为拙。使用权术,就是一种拙劣,也是无能的表现。
龙永寿点了点头,说,部长,您批评得对。其实我也不全是为了您,有一些是为了自己。还记得那天我告诉您,我为什么没有能够当上一个局长,而是当了个宣传部副部长?那个县领导,就是彭一民。只要他在位,他是我头上的一座山。他当副县长时,就那么腐败,下手这样狠。如果他当了主要领导,我可以肯定自己这一辈子会永世不得翻身。
陈默对龙永寿也不想过分责备。从那份针对自己而来的材料上看,陈默也有感觉,那藏在暗处的对手,其实就是彭一民。尽管陈默在彭一民面前表现出了一种淡泊无争的态度,但这只能加重了彭一民的疑心病。彭一民反而得出了陈默城府极深的结论。官场上,城府深意味着阴毒,属于那种当面笑容满面,背后敢捅刀子的人。
这些都是阴谋,不能摊开在阳光下,对于陈默来说,这也是无可非议的。历经了多年官场,这点小动作,几乎人人都会做。他陈默不也在蔡鹏面前小小地、然而是十分准确地阻击了一下彭一民吗?只是,他阻击的是彭一民的仕途,而没有把他的什么问题往上面端,这也比彭一民无中生有的造谣中伤来得厚道一些。
当下,陈默严肃地对龙永寿说,永寿,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以后要注意。好在你的这份材料,只是表扬信。不会对彭一民造成太大伤害。我要说的是,真理是相对的,此时做的事也许你认为是正确的,但时过境迁,就有可能后悔莫及。我总是认为,即便是官场上的竞争,也要厚道。
龙永寿脸红起来,说,我懂了,部长。
县委书记董嵬主持召开了一次常委会,部署了一下林之风被批捕后的县委、县政府的工作。开会之前,董嵬打了陈默一个电话,说,陈部长,在办公室吗?陈默回答说,在的,您有事?我马上下来。董嵬笑着说,你不要动了,我这里找的人多,还是到你那里说起话来方便一些。陈默还要说什么,董嵬那头已经把电话挂了。
过了一会儿,董嵬肥大的身影就出现在办公室门口了。陈默泡了茶,把门关了,又给办公室主任黄明坤打了一个电话,说,黄主任,我在办公室有些事,如果有人来找我,就说我不能接待,下午再联系。
坐了下来,陈默笑着说,董书记,您亲自来,一定是有什么指示吧?
董嵬深深吸了一口烟,说,也没有什么事。罗娜过后,我们县里出了一些事,我都有些焦头烂额了,今天来看看你。
陈默说,是啊,罗娜袭击,给我们陇水造成的损失太大了,不仅仅是生命财产上的损失,干部的损失也很大。
董嵬苦笑了笑,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这是体会到了。问责制以后,平安官是当不了了。
说了一会儿闲话,董嵬终于把话题引上正题,说,陈部长,乌龙河污染后,我已经向市委写引咎辞职的报告了。市委迟早会批下来的。我这段时间的工作,主要是保持稳定,尤其是干部群众的思想稳定。
陈默听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心里虽然对董嵬可能离职有思想准备,但这话一旦由董嵬自己说出来,还是感到有些不适应。严格地说,董嵬不是一个坏领导,他办公室出身,有一些文人的气息,因此让人觉得也有一点迂腐。因为是办公室出身,谨慎惯了,董嵬胆子不大,权钱交易的事不多。原来林之风就颇看不起董嵬,说他只会写文章提炼观点,只知道护着自己的位子,树上落下一片叶子都抱紧头生怕被砸中。而事实上,也正是因为这种胆小,调查组没有找到董嵬涉入过深的证据,因此逃过了一劫。而林之风因为胆子太大,除了应负领导责任外,还被查出了收受贿赂、参股企业的问题,最后锒铛入狱。
县里社会政治大局还是相对稳定的。陈默字斟句酌地说。
董嵬长叹一声,说,教训深刻呀,说起来,我对不起张子诚。他死了以后,我想了很多。隐瞒不上报的问题,主要还是林之风,他是县长,掌握具体情况。当然,我也有侥幸心理。我还是坚持给李一光打了电话,通报了情况,使下游酉县做了准备,切断了自来水进水口。我还派人沿途跟踪污染流。如果不是这样,酉县再死一些人,我的脑袋也就掉了。
酉县是您通知的?陈默问。
是啊。董嵬又是一声长叹。下游几十万人的生命安全,我能不通报吗?我就给李一光打了电话。如果不是我给李一光打了电话,这事还不至于捅到网上去。
陈默就笑,说,这样大的事,瞒是瞒不住的,现在的网络,透明度很高。
聊了一会儿后,董嵬说,陈部长,我想这几天开一个常委会,部署一下工作。林之风被逮捕了,工作没有人抓起来。这次常委会,我想还是要明确一个人来抓县政府那头。
陈默说,这确实是很迫切的,当下干部群众的思想都比较混乱,明确一个人暂时代理林之风的工作很重要。班子稳了,干部群众的思想也就稳下来了。班子不稳,则各种想法都会有。
董嵬笑,说,就是这样,这是我来和你商量的目的。
陈默就感激起来,说,谢谢书记信任。其实您和彭一民书记等领导商量后,通报我一声就行了。我这个人向来坚决服从县委的决定。
董嵬就笑,说,陈部长,你原则性强大家都知道。我想知道你心里的真实想法,在上级还没有对我县政府班子进行调整之前,谁来临时主持工作为好?
陈默见董嵬这样问自己,就沉默了下来。抽了一支烟后,缓缓道,这件事,我没有考虑过。不怕您笑话,我这个人比较懒,平常都抱着一个大树底下好乘凉的心态,因此不太去考虑这些应该是主要领导考虑的事。
董嵬笑道,你还是说一说吧,就算是我们个人之间交流思想,但说无妨。
陈默说,按照正常的顺序,林之风出事后,当然应该是彭一民副书记挑这副担子。再下来,也应该是常务副县长戴伟来挑。
董嵬笑,说,一民我还是了解的,有能力,有水平。我们共事多年,总的来说,还是配合得不错。但这个同志也有他的不足,自律上欠缺了一些。戴伟同志能力上欠缺了一些,如果做一个副手,是非常不错的。
陈默就笑,说,董书记知人善任,令人佩服。对一民书记和戴伟副县长,我其实也不太了解,我毕竟才来,又不喜欢串门,对同事了解得少了一些。不过,人无完人,用其所长吧。
董嵬笑着看了陈默一会儿,说,你考虑这个考虑那个,难道就真的没有考虑过自己?
陈默大惊,说,不敢不敢,董书记,我才德浅薄,确实不敢有些奢望。
董嵬笑,说道,不然,陈默同志你能力很强,工作踏实,政治成熟。即有原则性也有灵活性,是一个合格的领导。
谢谢董书记错爱,真是愧杀了我。陈默诚惶诚恐。我哪儿敢称有什么才德,做出一点成绩,都是在您和县委的正确领导下取得的,岂敢贪天之功以为己功?
陈默同志。董嵬严肃起来,说。我是属意于你的,也准备在常委会上和大家研究一下,然后向市委报告,请你来担这个纲,这也是工作需要,你还是考虑一下吧。
陈默一笑,他早已想好了。正值陇水县多事之秋,与其临时主持工作,成为众矢之的。不如低调行事,等待市委那边的决定。当下更加谦虚起来,说,董书记,我十分感谢您对我的信任,不是我怕担担子。我对全县情况不太清楚,心里没有底。如果硬担担子,只怕会贻误了工作呢。套用古人的一句话,您就别把我搁在火上烤了。
董嵬没预料到陈默会坚决推辞,当下不由得苦笑。陈部长,你既然坚辞不肯担纲,我也不勉强。我想,你可能对陇水的局势估计得太悲观了一些吧?
陈默连忙说,不是这样,董书记,我不接受这个任务,主要还是因为我不了解情况。我一直在宣传部这一块,和其他战线接触的不多。如果临时客串一下县政府主官,说不定还真是误了事呢。我还是建议,请彭一民同志或者戴伟同志出山,他们在陇水工作的时间长,人地熟人头熟。我作为县委常委宣传部长,当然是要惟他们的马首是瞻的。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配合他们的工作,支持他们的工作。
董嵬笑,说,这一点我是相信的,你从来都是一个党性强的同志,大家有目共睹。这样吧,你的建议我也考虑一下,开常委会的时候,我们再议吧。
送走董嵬之后,陈默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回想了一下两人交谈的全过程。陈默一时也确定不下来,自己推辞不去临时主持县政府工作,究竟是对还是错,是得还是失。因为,临时代理,也不失为一个机会,如果善于周旋,扶正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想到最后,陈默还是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对的。
24
几天后,县委常委会召开了。陈默在县委会议室门口遇到了彭一民,彭一民笑着和陈默握了手,说,陈部长好呀,最近忙什么?陈默说,还能忙什么,忙完成您交代的工作呢。彭一民就笑,说,我可没有交代你什么工作啊。陈默说,宣传部是县委的宣传部,您这个县委副书记,真要放弃我这个部了?这是放弃领导权呢。
彭一民就大笑起来。
常务副县长戴伟走了进来,见两个开玩笑,插话说,不放弃,看来是要争夺领导权了。
陈默心里一凛,戴伟这个玩笑开得有些大。果然彭一民的脸色就有点儿变,说,领导权也不是争就可以争得的。
陈默不好接嘴,就打起了太极拳,王顾左右而言他起来,说,彭书记,知不知道这次开会是研究什么事?彭一民说,我也不太清楚,戴县长清楚不?戴伟说,两位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啊。
陈默见两位话不太投机,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好。恰巧县人大主任张伯仲、县政协主席安若山也来了,当下笑着走过去和张伯仲和安若山打招呼,离开了是非之地。张伯仲为人严肃,不太说笑话,只是相互聊了一些家常。安若山就不同了,是一个爱说爱笑的人,当下见陈默黏过来,低声笑道,你黏我们做什么,还不快黏领导去。关键时期,不想提拔了啊?陈默大笑,说,关键时期,还是民主党派靠得住。我们长期共存,荣辱与共吧。安若山说,长期共存可以,荣辱与共嘛,看你的表现,宣传部有几个提案答复,我可是不满意的哦。
陈默笑着说,知罪知罪。不就是没有开提案办复会嘛,保证马上开会,和委员见面。安若山笑,说,这才对头,要搞好哦,委员参会,要有吃有喝,还要有烟抽。不能比人大代表的待遇差了。
张伯仲就白了安若山一眼,说,我们人大代表也都没有什么特殊的啊。你这个安主席,什么都拿人大说事。安若山又是一阵笑,说,政协委员的地位,还是要向人大代表看齐才好。
大家开着玩笑,就见董嵬夹着公文包进了会议室,在主席位子上坐下了。董嵬的脸色疲惫而忧郁,甚至于有一些呆滞,陈默就想,看来董嵬在陇水待不长久了。
大家坐下后,董嵬抬起头来,清点了一下人数。还有几个人没有来,董嵬叫秘书催催,不一会就都到了。董嵬有气无力地说,今天,我们开一个常委会,主要是研究一下林之风被逮捕以后县政府的班子问题。大家都知道,广源公司硫酸厂爆炸使乌龙河严重污染事件后,我们县出了不少的问题。首先是分管工业的副县长张子诚自杀身亡,接着是县长林之风被逮捕。干部群众的思想还是比较混乱的。我和常委里的部分同志交流了一下,也请示了市委领导,觉得要有人来临时主持一下县政府工作。下面,请大家发表意见。
大家都沉默着,谁也不第一个发言,在这个时候,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想法,但谁也不会那么轻易端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董嵬抽了一支烟,把本来伏在桌上的身子坐回去,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起来。
好一会,彭一民终于忍不住了,咳了一声说,我来发表一点意见。不对的地方,请董书记和各位常委批评指正。说着,观察了一下大家的反应,见大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反应不热烈,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说。乌龙河污染事件后,正如董书记所说的,县政府群龙无首,这只是其次。更为主要的是,张子诚自杀,林之风被捕,干部群众的思想有一些混乱,无所适从。因此,我很同意董书记的提议,要有人临时主持县政府的工作,千军不可一日无帅嘛,一日无帅,千军自乱。关于临时主持县政府工作的同志,我觉得要有一个基本条件,当然,第一是要有相当的资格,要是副县级以上领导干部,而且是县委常委;第二,要符合干部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的精神;第三,要在陇水县工作三年以上,对陇水县的各项情况都比较了解的同志。总之,目前我们陇水县正处于危难之际,选好一个临时主持县政府工作的人,对于我县稳定干部思想,顺利渡过难关很重要。
陈默细细地听着彭一民的讲话,微笑起来,按彭一民设置的条件套下来,常委里就只有他合适。看来彭一民连基本的迂回都不想去做了。
常务副县长戴伟接着发言。和彭一民相比,戴伟的发言就委婉得多了,戴伟说,我来说两句,刚才董书记和一民同志的发言,我都赞同,县政府主要领导出了问题,这是一件令人痛心疾首的事,也给我们敲响了廉政自律的警钟。俗话说,鸟无头不飞,蛇无头不行,作为全县经济建设的总指挥部,不能没有人主持工作,我表一个态,无论县委让谁来主持县政府的工作,作为常务副县长,我都一定坚决服从、认真配合,共同克服时艰,迎接胜利。
陈默默默地听着,心里想,都说戴伟能力不够,是依附着董嵬上来的,看来这个传言不正确。彭一民野心勃勃意欲一搏的时候,戴伟反而把自己的意图隐藏得更加深一些,很有一点韬光养晦的味儿。他表态作为常务副县长,会服从临时主持政府工作的同志,搞好配合,其实隐含着两层意义。一是提醒在座各位,他是常务副县长。按常规,县长在,常务副县长是县长会议的当然召集人和主持人。二是给自己留下了比较开阔的战略纵深,万一自己没有被指定代理县长工作,也可以迅疾撤退。三,他的这番表态和彭一民的讲话相比,容易求得常委们的认同,从而给自己争取了同盟。一席很简短的讲话,用意如此之深,没有一定的素质,是难于达到的。
接下来,其他的常委也纷纷发表了意见,都没有什么新意。只张伯仲的讲话对彭一民的发言提了一点不同意见。张伯仲说,作为县委常委,人大主任,我主要是从人大的职能部门提一点意见。我感觉,县政府临时主持工作的人选,首先还是要德才兼备。林之风的教训非常深刻,如果忽略了德,就可能出现前腐后继的现象。至于条件,我当然也赞成一民同志的意见,要从副县级领导干部,特别是县委常委中产生。但是,要在陇水工作三年以上,这个就有一些苛刻了。只要德才兼备,不一定要在陇水工作三年以上嘛,情况不熟悉,可以边工作边熟悉,总是要熟悉起来的。
说到这里,张伯仲似乎无意地看了陈默一眼,眼光中包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似乎在暗示陈默,我这话是替你说的呢。陈默也用眼光表示感激。这样的常委会,气氛真是微妙到了极致。
大家发言完了,陈默才发言。陈默总是在最后一个发言,这不仅是因为自己在常委里排名靠后,还是一种官场智慧。陈默发现一些领导人总是在最后发言,因为最后发言可以把前面发言人的观点都综合起来,就显得自己思考得更全面,更有水平,也更不可反驳,简直就是颠扑不破了。
陈默的发言很平稳,也只是赞同了前面所有同志的意见,注意不带任何倾向性,在这种研究人事的会上,发言是最忌带有倾向性的,如果自己倾向了彭一民,无疑就得罪了戴伟,反之也是一样。甚至还得罪了一些你不知道的对这个职位有企图的人。同时,作为县委书记,董嵬还没有明确表态之前,也不宜提出具体意见,万一与董嵬的意见相左,就不好了。
会议开了一个上午,还是没有谁提出一个具体的名单来,看看已经十一点半了,董嵬就提议先吃中饭,下午继续开会。大家就离开会议室,去了县委食堂。
喝酒的时候,彭一民就比较积极,敬了这个敬那个,自己也喝了不少。戴伟见状,也不甘示弱,跟在彭一民后面满桌敬酒。陈默喝了不多一点,也感觉有些酒意涌上心头,却不糊涂,一味低调。
大家都喝了点酒,下午的会就热闹起来了,发言也就热烈了一些。
下午的发言很有意思,县委办主任尹志杰竟然开了头炮。尹志杰说,我来说两句吧,我感觉,上午各位领导的发言都很有道理。下午的会,我建议还是要具体化一些,研究到人才能落板。我提一个不成熟的意见,我觉得,彭一民同志长期在陇水工作,是从基层一步步走上来的,有工作经验,熟悉情况。一民同志能力很强,作风踏实,这些大家都是看到的,所以我建议由一民同志临时主持县政府的工作。
尹志杰说话的时候,彭一民微笑着,用感激而鼓励的目光看着尹志杰。陈默想,作为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尹志杰彭一民的关系是最紧密的。看来,尹志杰开头炮,也许是他们安排的,当然,也许只是巧合。作为县委常委里排位靠后的人,尹志杰人又比较年轻,正是奔前程的时候,肯定也想立拥戴之功。只是,尹志杰这样做,无形中就得罪了常务副县长戴伟了。
尹志杰发言后,大家也陆续发了言。分别提了彭一民、陈默,戴伟三个人。其中张伯仲重点提了一下陈默。陈默只得向张伯仲投去感激的目光,这是必须的,不能让推荐自己的人冷了心。
陈默照例是最后发言,首先感谢了大家对自己的提名,然后坚决地推辞了。陈默说,我才到陇水不久,情况不熟,人头也不熟。我赞成由一民书记和戴伟县长作为临时主持县政府工作的人选向上级组织推荐。说心里话,我推辞不是出于谦虚,是出于实情。县里其他领导也单独和我交过心,我也是这个态度。无论一民同志还是戴伟同志主持县政府的工作,我都会坚决支持和做好配合。
接下来,被提名的彭一民和戴伟第二次发言,对大家的信任表示感谢,也都谦虚了几句。彭一民说,我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信任,我自量才浅德薄,只怕担不起这份重任,辜负了各位的期望。当然,作为一名受党培养几十年的领导干部,我只能说,组织怎么决定我都服从。
陈默微笑起来,也许是彭一民喝酒的原因,这个讲话有些太直露了,把自己暴露得一览无遗。彭一民说话的时候,戴伟的脸色很有意思,一时显得很认真,一时又露出一种嘲笑来了。
有了彭一民当仁不让的说话后,戴伟的说话也有些直露起来。戴伟说,按照政府组成的惯例,县长不在家时,常务副县长代为主持县政府工作,召集和主持县长常务会。我们县向来都是这么做的。因此,林之风出事后,在董书记和县委的领导下,我觉得自己还是认真履行了这一职责的。大家提了我的名字,我感觉到诚惶诚恐,这个担子太重,我感觉,还是陈默同志来主持好一些。
有意思的是,彭一民和戴伟不约而同地提了陈默的名字,却没有提对方。看来,这两位也知道陈默是无意于竞争,对自己构不成威胁了。
接下来的讨论就比较热烈起来,因为对象集中到彭一民和戴伟身上,大家的发言就更加有了意思,充满了官场的智慧。这个时候,谁也不想得罪这两个人,但又要表达清楚自己拥护谁,因此说话都像打太极推手。提了这个人的名字,接下来就必须提那个人的名字。有的人还故意跑题,天南海北的聊起来,常委会就这样开到了天黑。
安若山列席常委会,更加圆滑,两头不沾边地一二三四了一通后,就一个接一个地打起哈欠来。张伯仲醉了酒,不禁垂下脑袋打起瞌睡来了。
大家就说,今天就议到这里。书记作总结,你怎么总结,我们怎么拥护。
董嵬笑了笑,说,这个会开得很好,大家都畅所欲言,充分发表了意见。临时主持县政府工作的人员,我们只有建议权,还要由市委和市政府最终确定。陈默同志很谦虚,前几天我征求他的意见时,他的说法和今天意思表达是一致的。因此,今天会议主要就集中在一民副书记和戴伟副县长的身上了。一民同志和戴伟同志的政治都很强,能力上各有千秋。这些年来,他们都为我县的经济社会发展做了贡献。县委里我是班长,我感觉大家向来对我的支持很大,配合很好。这两位同志我也都同意。我的意思,我们把两位同志都作为对象报上去,由市委和市政府来定。组织部门会有一个考察,这里也请一民同志和戴伟同志做好准备。
会开了一天,大家都有些烦了,巴不得早点结束。于是一致同意董嵬的意见,把彭一民和戴伟一并向市委提出建议,会就散了。走出常委会议室的一瞬间,陈默感觉,彭一民和戴伟之间,必将有一场明争暗斗的惊险博弈。彭、戴二人,也不会再把他当对手了。陈默不由得想起了唐朝高僧布袋和尚的《插秧诗》来,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25
县委把彭一民和戴伟报上去后,原来坊间的传言也开始远离了陈默。晚上来宿舍拜访的人也少了。有意思的是,他每天下午回来,任达不再缠着为他搞好服务,而是远远地道一声好就走开,估计是忙着为彭一民和戴伟服务去了。好在任达没有做得太过分,小罗还一如既往地每天过来给他打扫房间,洗他换下的衣服。陈默怎么拒绝都不行,心里就很愧疚,衣服换得也不太勤了,坚持几天后才换一身,然后带回去给舒芳洗。但也总不能一个星期才换一身衣服啊,再说,也不可能每个周末都回家去。这样,小罗还是经常给他洗衣服。
与陈默的淡然隐退相反,关于彭一民和戴伟的传言多了起来,说什么的都有。大多是一些捕风捉影的桃色新闻,说彭一民原来当宣传部长的时候作风就腐化堕落,与某女演员有一腿,两个人保持着长期的姘居关系,还把某某安排到了某单位,说得有鼻子有眼。陈默感觉说的是彭一民和麻慧。而对戴伟的传言,则多在经济上,说他在担任财政局长和常务副县长期间,经济上不干净,以他老婆的名义办有一个日处理能力一千多吨的选矿厂。这个选矿厂当初的投资,就是他从财政局某基金中挪用的,只是后来还上了。等等。
陈默听到这些传言的时候,只是付之一笑。彭、戴二人的博弈,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这是可以想像得到的。而且大家都不按套路出牌,完全是欲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的样子。陈默觉得政治上要有斗争,这是不可避免的,但这样的斗争,还是要有一个限度,就是争权而不伤人,这两位却几乎都是下杀手,大有釜底抽薪之势,这就有一些过了。
陈默没有想到的是,彭一民会亲自来策动自己,要和他结成同盟,共同对付戴伟。
那天彭一民打来电话,说,陈部长,在忙什么?陈默说,是彭书记啊,您好您好!我正在和广播局的领导在一起,想加强一下对烈士的宣传报道。彭一民说,陈部长一心扑在工作上呀,精神可嘉。
陈默大笑,说,您是真表扬还是假表扬啊。彭一民说,当然是真表扬。陈默又接着说,怎么我听起来就像是批评似的?彭一民大笑,说,看来我还是不讨好呀,表扬人也表扬不得了。
陈默笑着说,彭书记打电话来,一定是有什么指示吧,您说。
彭一民那头就笑,说,我哪敢有什么指示,今天闲着没事,想到你来陇水近一年了,还没有请你吃顿饭。这个同学之情,还是……陈默连忙说,请饭倒是不必,要请也该我来请啊,辈分可不能乱。彭一民就笑,说,什么辈分,我们不就是一个辈分嘛。陈默开玩笑说,这是您说的哦,到时候别赖我,说不尊重领导。
彭一民道,我是真心要请你吃饭呢,就我们俩。我老婆今天不在家,我也没地方吃饭。陈默想肯定彭一民是有什么事要对自己说了,再一想,这个时候很敏感,自己和谁接触多了都不好。但是,一个县委副书记请你吃饭,再怎么说也是不好推辞的。当下说,那我就谢谢彭书记了,您先找到地方吧,我这里事弄完了,就赶过来。
放下电话,陈默无事找事地延宕了一会儿才去酒店。到了酒店,才发现果然就只有彭一民一个人在一个小包厢里,见陈默进来,彭一民笑着起身让座,说,事办完了?
陈默回答说,您召唤了,事没有办完我也得来呀。
彭一民笑笑,说,你陈默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你就是一个工作狂,如果事没有办完,只怕神仙老子也请不动你的。
陈默忙说,哪儿呀,领导召唤就是工作嘛,而且是更加重要的工作。彭一民笑得更加亲切了,说,陈默,你就是会说话,什么话到了你嘴上都甜蜜蜜的。陈默笑了起来,说,您这是批评我呢。
彭一民不和他多说,而是问,我今天请你吃饭,想吃什么你就点吧。陈默笑,说,今天这么大方了呀。
彭一民大笑,说,我一贯大方。
陈默说,那是那是,领导都是很大方的。不过,我却对吃喝没什么特殊要求,上几个农村菜也就行了。当下点了麻婆豆腐,豆芽,一个农家炒肉,一个鸡杂,再打了一个汤。笑着说,我就吃这几个了。您要什么,也自己点。
彭一民笑,一语双关地说,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和你同进退。
陈默不由得心里暗笑,对彭一民请自己吃饭的目的也摸了个八九不离十了。彭一民是争取同盟军来的。回想着不久以前,坊间还把自己作为彭一民的竞争对手的时候,那封措词尖锐的举报信,陈默对彭一民的认识简直前后无法搭上线来。这个堆着亲切微笑,口口声声要和自己同进退的人,不久以前还在绞尽脑汁想把自己从官场上抹去。久历官场的官油子们简直太可怕了,他们手里拿着刀子,脸上却愈加亲切,言辞也愈加谦逊。
酒过三巡。彭一民说,陈默,这次常委会,我感觉很奇怪,你为什么要退出呢?
陈默胸有成竹,微微一笑,说,酉县落选后,我对政坛的事,多少也有一些冷淡,而且可以说是一种颓废,就连董嵬书记也看出来了。有一次董书记还批评我暮气。董嵬书记和我谈话的时候,我是推荐了您的。您能力很强,资历也够。我当然也就不敢有奢望了。
陈默说得坦率,这就更加有利于隐匿自己的真正意图。彭一民笑了起来,说,陈默,要说你有暮气,我也是有感觉的。但这也得客观情况客观分析,谁处在你的境地,都不免要有短暂的沮丧,这是正常的。我倒是觉得,你事业心很强,在这一点上,其实你没有暮气。从我个人内心出发,我是非常愿意推荐你出来的。
陈默听了,连忙感激地说,彭书记对我的信任,我是十分感激。不是说我对仕途进退全然无意,只是,我觉得目标制定要切合实际。目标制定太离谱,就叫妄想了。如果我在县委副书记、或者常务副县长这个职位上,我是会有想法的。但现在,说起来您别笑话,我确实不敢有所妄想的。
真羡慕你如此淡泊。彭一民笑着说。其实淡泊也是一种境界,我是做不到了。除了我个人仕途进退之外,还有一个问题,这其实也是干部长成的一个通道问题,我这个县委副书记也当了多年。这个位置,我也不能久占,我占着,年轻人怎么上?
陈默听了,只是笑,说,彭书记一心提携人才,令人可敬。
接下来,彭一民的话就有一些赤裸裸了。彭一民抿了一口酒,把自己的目光里的感情因子调整得更加信任的样子,问道,陈默,我们是同学,也是朋友,我要问你一句实话。我和戴县长之间,你更加倾向于哪个?
陈默难受起来,这个问题,怎么回答都是不正确的,也是容易惹麻烦的。如果回答说是支持彭一民,彭可能会故意把话传给戴伟,从而离间陈默与戴伟,让他更好地为自己所用。陈默装着喝酒的样子,思考了一下,笑着说,彭书记,您政治硬,能力强,一直是我学习的榜样。戴副县长那边,我接触比较少一些,确实不够了解。
彭一民好像明白过来似的,说,说起来,我在县委里面,最为看重的其实是你。不知道市委会怎么安排,如果组织上信任我,起用我,我也想有一个知根知底的同志和我搭班子,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你能够出山。
陈默不敢表现出什么来,说,谢谢彭书记信任,我随时听从组织召唤。这句话说得很中性,彭一民却错认为陈默已经答应自己了,笑着说,你一直是我所信任的,我们会配合的很好的。
官员们无论历练多么深,脸皮多么厚,谈起自己的仕途,往往还是要有一些愧色的。彭一民这样赤裸裸地开出条件,当然也会有一些惭愧。于是,为了掩饰这一点点的愧色,两人就更加努力地喝起酒来。到最后,彭一民醉了,说出的话已经没有一点儿遮掩的意思了。
彭一民摇晃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和陈默干杯,说,陈默,我们一起搭班子好了。戴伟算个鸡巴!他妈不就是董嵬的应声虫嘛,告诉你,董嵬也完了,他要靠董嵬,不可能!靠不住!!认清形势很重要,连形势都认不清,还有卵的政治敏锐性……
陈默心里明白,见彭一民话越说越露骨,也装出醉酒的样子,一头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起来。心里却更加清醒。彭一民来了,只怕戴伟也会来呢。
果然,没多久戴伟也打来了电话。戴伟做得比彭一民隐蔽而巧妙。戴伟在电话里问好后,说,陈部长,要到年底了,你们部里上次送来的电脑购置计划,一直耽搁在我这里。确实是资金太紧张了,这次有一点小钱,你派个人过来,把报告取走,报告我已经签字,也给财政局长那边打了招呼,直接就可以提现了。
陈默道了谢,心里却明镜似的。那个购电脑的报告,已经压在戴伟那里有几个月了,这时戴伟却突然打电话来告诉自己事情解决了,当然不是只为那几台电脑来的。彭一民许了空头愿,戴伟掌握着财政大权,当然不会许空头愿,只怕是要到处开支票了。
陈默笑着说,戴县长,谢谢你啊。我们宣传部只有三台电脑,这次有你支持,我们的办公室条件就上了一个新台阶了。
戴伟就笑,说,陈部长,你向来支持我的工作。以后还要你继续支持啊。宣传部门是清水衙门,这个我还是知道。这样吧,财政还有一点钱,如果你那边需要,还可以再考虑一点。
陈默笑,说,考虑一点,你那个一点是多少啊。
戴伟那头就笑,说,一点不能大了哦,大了,我也没抓处。一二十万吧,到年底倒账的时候,再给你拨一点,如何?
陈默大喜,说,感谢感谢,这就比较实惠了,我马上叫他们把报告打过来。
戴伟笑,说,行行,叫他们来吧,我在办公室里等着。又意味深长地说,陈部长,以后我们还要多多相互支持啊。
陈默笑,说,当然,特别是需要你多支持支持我。宣传部门生产不出什么GDP的,只会消费呢。没钱难办事。提高消费水平,我倒还是能够做的。
戴伟大笑,说,消费也是生产力嘛,消费刺激生产,最终还是生产力,我说的对不对?
陈默大笑,说,对对,戴县长的理论水平,令人佩服。戴伟也禁不住笑了起来,说,我要是和宣传部门谈理论,只怕是班门弄斧了。
挂了电话,陈默不由得沉思起来,自己退出后,彭一民和戴伟之间的博弈,确实空前激烈了,自己应该怎么办呢?陈默还是觉得,自己在常委会上保持淡泊的心态是完全正确的,至少,他从漩涡里抽身而退,不至于把这场并不完全按套路出牌的博弈搞成一个三国演义。
26
就在彭、戴二人的博弈进入白热化时,龙孝义和市委组织部长胡建设来到了陇水县。董嵬主持了一个副县级以上领导会议。会上,胡建设宣布了市委的决定。彭一民临时主持县政府工作。胡建设没有宣布彭一民为代理县长,这是一个颇有意味的提法,让人生出了不少的猜想。胡建设宣布后,龙孝义作了简短的讲话,他说,彭一民同志是县委副书记,这次由他来临时主持县政府的日常工作,是市委、市政府研究的结果,希望同志们同心同德,共同努力,开创陇水县经济社会发展的新局面。
龙孝义讲了话后,董嵬也作了发言,主要是表态坚决服从市委、市政府的决定,和彭一民同志做好配合。接下来,大家分别表态拥护市委、市政府的决定,做好配合之类的话。戴伟发言的时候,脸上始终露出憨厚的笑容,态度也非常谦恭。戴伟说,市委、市政府的决定是十分英明的。一民同志是一位土生土长的本地干部,在陇水工作二十多年了。他是从基层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上来的。一民同志工作能力很强,能够实事求是,一直以来都是我学习的榜样。作为常务副县长,我一定支持好,配合好一民同志的工作,不错位,不越位。而且,还要把和一民同志共同工作作为自己学习的一次好机会。
彭一民是最后发言的。他说,今天,我感觉到非常荣幸和无比激动。首先,我要感谢组织对我的莫大信任。我的今天,是组织培养的结果。其次,我要感谢在座各位同仁长期以来对我的支持和帮助,在同志们的身上,我学会了很多东西,也感受到了同志间春天般的温暖。第三,我表一个态,我会进一步努力,在县委的领导下,和县政府各位领导精诚团结,共同努力,把我县建设成为一个经济发展迅速、社会和谐进步的濒海县。
大家就热烈鼓掌起来,彭一民向着大家频频拱手。
照例是会议之后是宴会。大家敬了龙孝义和胡建设后,就一窝蜂去给彭一民敬酒。陈默发现,彭一民回敬戴伟酒时,竟然搂起了戴伟的肩膀,笑着说,戴县长,在县政府,你是先到为君,我是后到为臣啊,以后还请多支持哦。戴伟连称不敢,说,彭书记你喝醉了,什么先到为君,后到为臣,您什么时候都是我尊敬的领导。彭一民发出了一阵畅快的笑声,说,戴伟同志政治很强,组织纪律性和原则性都很强,我们来日方长吧。戴伟眉头皱了一下,彭一民提起了组织纪律性和原则性,这就有一些压制人的意思了,潜台词就是告诉你戴伟,如果你不老实,就是纪律性不强。彭一民的自我感觉有些好过头了,难怪得戴伟皱了眉头。
陈默也端了一杯酒去敬龙孝义,说,龙书记,我敬你一杯,我干,你随意。龙孝义笑着看着陈默,说,什么叫我干你随意?陈默同志敬酒,我岂有不干之理。说着,也一仰脖子干了。陈默感激地说,我是怕您一个人要对付那么多人,所以请您随意,没想到您还真是海量。
龙孝义也有些醉意了,微笑着看着陈默,对胡建设说,胡部长,陈默是一个厚道人,我说得不错吧。胡建设就笑,说,不错不错,陈默是一个厚道人。龙孝义说,不矜己功,不谈人非,其陈默哉。
陈默激动起来,说,书记过奖了。
龙孝义笑着说,陈默同志,我听说张啸书记原来送给你一副对联?
陈默只是笑。龙孝义说,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字空。这副对联好呀,是为人为文的精要。
陈默说,我辜负了张啸同志的期望,没有做好。
龙孝义伸出手来,和陈默握了一握,说,脚踏实地,不错不错。
这个时候,隔着胡建设坐的董嵬也端着酒杯过来,说,龙书记,我来凑个热闹。龙孝义笑,说,好啊。又说,董嵬同志,这次我和胡部长来,还有一件事,就是想做做调研。我正想向你抓抓夫。你们忙,我就不麻烦你们了,把陈默同志借给我两天吧。
董嵬笑,说,行,陈部长就陪着书记走几天。
陈默听龙孝义这样说,不由得笑了起来,说,行,我给您当几天秘书。我是市委办秘书出身,好久都没有当秘书的感觉了呢。
龙孝义大笑,说,要你来当秘书,这规格就太高了,一个正处级秘书,估计省委书记也就这样了。
正说着,彭一民端着酒杯歪歪斜斜就过来了,彭一民已经醉了,但还要坚持做出没有醉的样子,嘴抿得紧紧的,说,龙书记,胡部长,我敬两位领导一杯,感谢领导对我的信任。见陈默也在,就拉了陈默,说,陈部长,你也参加一个,我们共同敬领导。
陈默就笑,示意服务员给自己倒了一点酒,说,彭书记有令,陈默遵命。
彭一民说,陈默同志什么时候也没有忘记组织原则,哈哈。
陈默笑着,发现龙孝义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眉头,于是不在说什么。大家碰了杯,把酒干了。
吃了饭后,董嵬、彭一民就把龙孝义和胡建设送回宾馆。陈默因为龙孝义钦点要陪同调研,也跟着去了宾馆。到了宾馆,胡建设说自己有些醉了,要睡一个干部瞌睡,就回自己房间去了。董嵬和彭一民、陈默就跟着龙孝义回到了龙孝义的房间。龙孝义坐下后,陈默给三个人都泡了茶,也给自己泡了一杯。然后坐在龙孝义对面,静静地听他们谈了起来。
龙孝义笑着说,董嵬同志,陇水同志们的精神状态还是不错的。这说明林之风的问题,只是他个人的问题。同志们能够很快从乌龙河污染事件的阴影里走出来,不容易,这也是县委、县政府采取的对策正确的结果。
董嵬连忙说,都是市委、市政府正确领导。其实事件一开始发生的时候,我也被蒙蔽了,网上传言开始后,我曾经问过林之风,他说没有这回事,完全是造谣。这样,才有了那次新闻发布会。结果,我们犯了错误。
龙孝义严肃起来,说,乌龙河污染,教训十分深刻。我个人觉得,这里有几个教训,一是企业的立项和选址问题,当初把工厂设在乌龙河的上游,就是一个重大失误;二是基层政府要牢固树立以人为本的理念,考虑事物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都要从群众的利益出发。董嵬同志,你说你没有在第一时间知道乌龙河被污染,我是不相信的。你给酉县县委书记打了电话,通知他立即切断自来水厂的进水口,说明你是知道的。就是因为这一点,你是有功的。不然,后果不堪设想。为什么隐瞒,开那个新闻发布会死不承认?这其实是思想根子上的问题。第三个教训,要正确对待群众监督和舆论监督,不要一听说舆论监督了,就以为是煽动,是捣乱。陈默在这一点是明智的,他这段时间做了大量的工作,把舆论往健康的方向引导。我没少关注省卫视,市有线电视。灯笼坪抢险牺牲的烈士的宣传力度在不断加大,人们谈起陇水县,不再说是那个隐瞒污染事故的县,而说是抢险英雄的家乡。
董嵬的脸就红了起来,说,您批评得对,我是存了一些侥幸心理。
彭一民插话说,主要还是当时作为县长的林之风的问题。这个人在这个问题上存了私心,后来的调查证明……
龙孝义打断了彭一民的话,说,林之风的责任,他要负起来。现在不正在追究他的责任吗?领导责任,刑事责任,都要追究。但是,我们县委、县政府有没有责任?我看是有的,林之风一个人就能把持一切?如果能,这说明你们的民主集中制执行得不好。
是,是。我们有责任。彭一民连忙改口。
陈默默默地坐着,领导之间说话,他是不宜插嘴的。他之所以坐在这里,是因为龙孝义点名要他陪同未来几天的调研,他要做好服务。
说了一会儿后,董嵬见龙孝义略显疲态,就说,龙书记,您累了,休息一会儿吧,下午怎么安排,还请您指示。
龙孝义站了起来,说,是要休息一下了。大家太热情,把我和老胡灌得不轻。下午你们自己去忙各自的工作,陈默同志陪我就行了。
于是三个人都告辞了出来,龙云也跟着送了出来。在大厅里,龙云笑着说,陈部长,龙书记要求您陪同调研,我有一个建议,不知道当不当说。
陈默就笑,说,什么当说不当说,请指示好了。
龙云说,我建议你就在这里挂一个铺,便于联系。我也随时可以找到。
董嵬就笑,说,龙主任的安排非常妥当。陈部长就挂一个铺吧,也不缺了那一两百块钱。陈默就笑,说,行,我服从安排。
三个人作了别,陈默在宾馆的二楼给自己开了一个标间,就和龙云去了房间。龙云说,今天倒不想自己睡,和你共一个房间吧。
陈默知道,龙云可能会有什么要告诉自己。当下说,行,兄弟们确实也好久没有在一起了,中午我们也不睡了,聊天。
龙云就笑,说,那我可要赤诚相见了呀。说着,把自己脱得像一只剥了皮的兔子,跳上床去。
躺下后,陈默说,这次彭一民的规格蛮高啊,市委书记亲自来宣布他主持县政府工作,历史上不多见。
龙云就笑,说,陈默兄,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这其实只是一个过渡。陈默笑着问,何以见得?
龙云偏过身来,笑着看着陈默,说,你不可能看不出来吧。如果龙书记和蔡鹏市长真的是属意于彭一民,何必要弄一个临时主持县政府工作?可以直接代理县长,以后开人大会补选嘛。只宣布暂时主持县政府工作,而不是代理县长职务,我感觉这里面是有窍门的。
陈默就笑,说,你分析的还真是有一点道理的。但有一点我还是想不通,既然不属意于彭一民,干脆就换人,何必弄什么暂时主持。
龙云想了想,说,这正是我感觉疑惑的地方。俗话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想,这可能是领导的心里也有一些犹豫,感觉彭是在可用可不用之间,给他个机会考察一下。你可能不知道吧,其实这次陇水班子问题,动静不小。开始的时候,是对着你来的,举报信满天飞。后来就是对着彭一民和戴伟了。我没什么政治经验,但还是有一个感觉,这不过是他们之间斗争。当初估计他们认为你有竞争力,于是对着你来。后来就开始明确自己的对手了。领导很头痛这事,有一次龙书记很无奈地说,一个小小的陇水县,也闹得不可开交,好像是闹得厉害就能提拔。这个作风,不整顿一下是不行了呢。
事涉彭一民和戴伟,陈默不想多谈。问道,龙书记提出要在县里调研几天,究竟想看些什么,听些什么,你这个秘书知道不?
龙云笑笑,说,这个说实话,我是不太清楚的,估计也是随便走走看看吧。
陈默就不再问了,看样子,龙云确实不太清楚。但陈默心里却有一种预感,龙孝义这次调研,只怕与陇水县班子的最后拍板有关系。董嵬离开陇水,只是时间问题了。就连彭一民喝醉了酒,也说董嵬要走。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么陇水县委和县政府主要领导就是全面改组了。如果龙孝义他们的调研真是围绕班子而来,那么他们会把重点放在谁的身上?这么想着,陈默就有些心跳了。
睡了几个小时,陈默醒了过来,龙云已经不在房间里了。陈默穿戴整齐,在卫生间里洗漱好了,上楼去了龙孝义的房间。房间大开着,董嵬和彭一民已经在那里了。陈默走了进去,笑着说,对不起,龙书记,我今天是有些醉了。龙孝义就笑,说,陇水的酒厉害呀,胡部长也醉得不轻,还赖在床上呢。
董嵬笑说,都是我的责任,把领导搞醉了,我检讨。胡部长那边,我们派了一个服务员去了。龙孝义笑说,老胡的量不怎么样,酒又喝得直,每次都是第一批牺牲的。
彭一民今天得了头彩,就一个劲地黏着龙孝义,说,龙书记,今天酒喝得多,晚上我们就不喝酒了,到舞厅去放松一下,如何?
龙孝义不回答,对着陈默问,陈部长,你考虑一下,明天走哪里?
陈默一时弄不清龙孝义的意思,笑着说,不知道领导想看哪个方面,我也正想请示。
龙孝义就笑,说,也就是随便走走吧,出来透透气,顺便看一下。下到乡镇更好。总之一句话,随便走走,没有什么主题。
陈默就笑,说,如果要下乡镇,我建议还是先走一下董书记和一民书记的驻点镇,这两个乡镇的各项工作在全县都是出类拔萃的。
龙孝义说,两天时间也走不了那么多的地方。你随便点一个乡镇吧,明天看一个,开个乡镇干部的座谈会。后天再看一个。明天看的乡镇由你来定,后天看的,就由我随机点吧。
彭一民笑了起来,说,龙书记这是对我们进行考试了呢。
董嵬不太说话,只是温和而略带忧郁地笑着。坐了一会儿,气氛就有一些沉闷,龙孝义突然笑着说,几位平时业余生活是怎么过的呀?
大家给问得一愣。彭一民笑着说,报告书记,县里的工作千头万绪。从我来说,都分不清什么时候是工作时间,什么时候是业余时间了。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除了吃饭睡觉,每时每刻都有人守着,实在没有什么业余生活。
龙孝义就笑,说,基层辛苦,这个我不否认,但也不至于这样呀。陈默,你业余生活怎么安排?
陈默笑笑,说,我相对闲一些,下班后还是自己支配。业余生活主要是读书,有时也斗争斗争地主,钓钓鱼,只钓淡水。
龙孝义就笑,说,劳逸结合,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嘛。刚才一民同志提议放松放松,我很赞同,等下吃了饭,我们也打打牌,如何?
彭一民笑,说,行。
董嵬说,等下晚饭后我还有点事,你们就陪书记放松一下吧。
龙孝义笑吟吟地看着陈默。陈默笑道,桥牌我不会打,只会斗地主。龙孝义大笑,说那就斗地主吧。
吃晚饭的时候,县委常委基本上都到了,果然就不再喝酒,很快就解决了。饭后,县组织部长罗章辉去胡建设房里汇报组织和党建工作。董嵬也走了。回到龙孝义房里,龙云就拿了一副新扑克进来,龙孝义、彭一民和陈默就斗起地主来。
打了一会儿牌后,陈默的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是龙永寿的电话,连忙叫龙云顶上自己,自己出了房间去打电话。龙永寿说,部长,龙书记他们来县里,没有人通知县有线电视台,这几天要不要派一个记者跟着?陈默想了一下,果然这一天都没有记者跟着。一般来说,上级领导下来视察,县委办都要通知电视台派人跟着报道的,看来这次可能是忘了。就说,派不派记者,我向领导请示一下再说吧。
龙永寿回答说,行,那就这样吧。正要挂电话,陈默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说,永寿,你等等,我还有点事和你商量。龙永寿那头就笑,说,什么事您指示就行了,还商量什么?陈默说,龙书记和胡部长要求看几个乡镇,我考虑,我们的驻点乡也要准备准备,万一被抽了,也要经得一看。你们再辛苦一趟,去乌龙乡和侯书记通一个气,弄一个扎实一点的汇报,准备一个点让领导看。特别是要布置好办公室、会议室,把软件弄一弄。
陈默的指示有些太泛泛而谈,龙永寿就问,有没有个重点?
陈默想了一下,说,重点放在党建上吧。该上墙的要上墙,花点钱也不怕,要规范一点。至于看村,我建议就看一下灯笼坪。滑坡后,老百姓没有房子,也没有了生活必需品。虽然县里拿了一些钱去救济,只是杯水车薪。龙书记他们看后,有利于争取项目。
龙永寿说,行,我马上就去。
陈默笑,你把车带去吧,我这几天就搭龙书记的车好了。
挂了电话,陈默再回到龙孝义的房间里时,彭一民和龙云一败涂地。见陈默进来,彭一民就笑着说,快点,陈默,龙秘书和我配合不好,还是你来。龙云就笑着把扑克递给陈默,陈默不肯接,说,你来你来,我到龙书记那边看牌,学一下技术。说着就站在龙孝义的背后看起牌来。
龙孝义的牌打得很不错,计算周密,该冒险的时候也敢于冒险。加上龙云暗中接应,彭一民就毫无胜算了。牌打到晚上十点钟,龙孝义脸上就显出疲色来,彭一民就说,龙书记,我们是不是去放松一下,泡个脚,按摩一下?
龙孝义笑笑,说,自己的一双脚,不好意思让别人给洗啊。还是睡觉吧,一民同志,明天你们就不用跟着我了,这里有陈部长就可以了。
第二天一早,簇拥着龙孝义吃了早餐。龙孝义和胡建设的司机已经把车开出来了。龙孝义见只有市里的两部车,回过头来笑着问陈默,陈部长,你的车呢?
陈默说,我们部里只有一台小车。您和胡部长的车也坐不满,我的车就给部里的同志服务去了。
龙孝义微微地愣了一下,说,那就上我的车吧。
龙云已经跑上前去,给龙孝义打开了副驾的门,龙孝义却笑着说,龙云你坐前面,我和陈部长坐后面,好说话。龙云笑着就上了车。陈默给龙孝义打开车门,自己也上去在龙孝义身边坐下了。
胡建设也上了车,把脑袋伸出来笑着说,龙书记,您的车先走,我跟着。两台车一前一后慢慢地开出了宾馆。
行驶在大街上,司机就不断回头来看着陈默,陈默知道,那是问往哪儿走,故意不说话。龙孝义也发觉了,说,陈默同志,你想带我们去哪个乡?
陈默笑笑,说,去乌巢镇吧,那里是一民同志的点,您看行不行?
龙孝义就笑,说,客随主便,今天由你安排,就去乌巢镇吧。
乌巢镇和陈默自己的挂点乡乌龙乡在一条线上,是一个矿产镇。出了城,车就一直在爬坡,爬到半山的时候,回过头去,县城远远在脚下了。山路陡峭,而且不时有庞大的拉矿石车队隆隆驶过,陈默就不断提醒司机开慢一点。
龙孝义见陈默如此担心,不由得笑了起来,吟哦道,噫吁戏,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陈默笑道,龙书记,诗兴大发了?
龙孝义说,登山临海,古人所以发幽思者也,你看这高山崎岖,回首处,脚下海涛汹涌,要没有诗兴也难呢。
陈默也心有感触,说,登高抒怀,千古文人豪士概莫能外,李白感慨蜀道之难,其实也是感慨归乡之难。我倒是更加喜欢曹操的《观沧海》,气势雄阔,意境奇伟,颇有一股英雄之气。
龙孝义说,诗言志。诗的境界,不是能临摹而得的。曹操一世英雄,在攻取战胜之时,志得意满,豪情万丈。因此这诗也极为雄沉开阔。但我喜欢的登高诗,莫过于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读后真能让人慨叹不已。
陈默说,陈子昂的幽思,乃是几千年来人类的通感。人类莫不恨人生短暂,因此这诗也就有了一种动人心魄的魅力。不过,我有一点难以理解,这诗多少有一些消极,书记您怎么就会喜欢上这诗?
龙孝义笑了起来,说,这诗消极?这我倒是不太读出来呢。当然,这诗有一种销魂蚀骨的力量,读后似乎令人有颓丧的感觉。但读诗,也要有心境呢。同样的诗,不同心境读之,则效果不同。你难道就不能读出振奋?
陈默想了一想,说,人生苦短,这其实也是作者心境中的一种超越时代的孤独感的体现。但正因为人生苦短,才要更加珍惜,更加振奋精神,努力做一点事。
龙孝义大笑起来,说,这就对了。
当下两人由登山诗继而又谈到了登高诗来,龙孝义即兴背诵了一遍杜甫的登高。陈默也尽心中记忆,把古代登高诗说了一些。龙孝义笑着说,陈默,人都说基层干部多厚重少文,你是反其道而行之了。
翻过了一座山,放眼看去,却见山外有山。一些白色的矿渣从山上倾泻下来,堆积在各个山沟,有的山沟已经被矿渣填平。龙孝义的脸色就渐渐沉重起来。陈默见了,说道,龙书记,矿山各处都是这样,说起来,这矿产经济,我觉得是已经到了穷途了,矿区乡镇的生态问题已经十分严重,水井干涸,大批被毁,地质灾难频仍……这些生态问题是不可恢复的。即使能够恢复一小部分,将来为了恢复生态而需要投入的财力人力,也必将是天文数字。
龙孝义不再做声,好一会,才长叹一声,说,矿产经济一条腿走路的形势,是得变一变了,只是,这不容易呀。
陈默说,我有个感觉,开发矿产其实是一个得不偿失的办法,也许我的心胸不够开阔,只着眼于本地经济,没有全局观吧。以我们陇水县为例,我们县一年的矿产给财政带来近八个亿的进项。但是,这八个多亿中,有百分之八十要划归中央财政,我们的可用财政只有近两个亿。同时,作为矿产资源县,省里省外的很多地方都来我们这里收购矿产资源,这些矿产资源当然也养活了别的地方的财政。而生态恢复却要由我们自己承担起来。所以我觉得是不划算的。
龙孝义一笑,说,你有什么好办法?
陈默笑笑,说,也不是我的办法,当年张啸书记任市长时,他的政府工作报告中,明确提出了把楚西市建设成为我国西南地区大型临海城市,打造濒海经济的构想。我以为是我们市的长远目标,是可行的。
龙孝义说,你所说的,我并不是不知道。张啸同志离任时,也曾和我作过深谈。只是,要推动这项工作的开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陈默深有感触地感叹道,是啊,要办一件实事,真是非常的不容易。说起来,当年我在酉县也有想从酉县开始着手海港城市建设的想法。只是,天不遂人愿,选举弄得铩羽而归,其他的自然也就谈不上了。
龙孝义惊异地看了陈默一眼,笑着说,选举落选,在别人是不愿意去提起的。你倒是例外呀,我倒是想知道一下,你为什么会落选。
陈默笑,我的事,想必书记您也会有了解的。总的来说,我不怨天不尤人,跌倒了,爬起来也就是了。只是,再回头,只怕已是百年之身啊。
龙孝义爽朗地大笑起来,说,陈默同志,原来你也会有这个感慨啊。人生苦短,只争朝夕,只是,你失去了一次机会,必定要有所感想呢。
陈默说,感慨良多。图大事者,不必计较小节,以免中途旁骛,分了自己的心。如果整天陷在官场纷争中,位子还保不住,哪谈得上事业?不知对不对。
龙孝义不直接回答,突然问道,我听说,董嵬同志找你谈心,要你临时主持县政府工作,你力辞了?
陈默一愣,看来,董嵬是向龙孝义汇报了自己的态度了的。当下陈默点了点头,笑着说,是的。
为什么,能告诉我吗?龙孝义饶有兴趣地看着陈默问。
陈默笑了笑,说,我觉得我一个落选之人,才浅德薄,难以服众。
这怕不是真话吧。龙孝义笑着问道。我曾经给你看过一份材料,一定与这个有关,对吗?
陈默笑,说,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确实,那一份材料,也给我提了一个醒,就是有同志不服。当然,最主要的,我还是觉得有的同志比我的职位高,也比我有能力,更加适合于这个岗位。我也不想陷到这种纷争中去,那份材料也告诉了我,如果我答应了董嵬书记,我就可能陷入那种无聊的纷争之中,这是我不希望的。说起来,当年我从市委办副主任的职位上去就任酉县代县长,张啸书记说过一句话,至今言犹在耳。他说,陈默,你这次下去任职,是非常提拔。以非常手段获得的东西,也往往容易以非常手段失去。果然,后来我选举落选,从那以后,我就对非常之幸运保持淡然之心了。如果是逐级提拔,我不会拒绝。毕竟,我到陇水任职,不到一年。还有一点我也不想隐瞒您,如果代理县长,我是愿意的。临时主持,我不想重蹈覆辙。
龙孝义点了点头,说,你思虑如此,也可谓深远了。现在一说干部提拔机制,大家都批评熬资格,说什么没有真正地实行破格提拔。这其实也是一种误解。所谓破格,乱世为之,确实让一些人才脱颖而出,那是因为乱世是用才之时,卓绝的人才确实可以服众。而升平之世,即使有超群才华,也需要有一定资历,不然是不容易服众的。
陈默听了,深为佩服。说,龙书记,这也正是我经常考虑的呀。当初年轻的时候,确实非常希望能被破格提拔。现在这种想法已经淡化,也知道这其实就是一种幼稚。
两个人谈着,不知不觉间乌巢镇已经在望,远远看去,乌巢镇的栋栋小楼如同儿童的积木,在山洼中堆积着,看似零乱,实则也颇有一些看头。作为陇水县的矿产大镇,乌巢镇经济是全县最好的一个乡镇,颇有一点提前实现小康的味儿。人们陶醉于矿产带来的财富之中,却没有几个人知道,生态的破坏已经使得这个美丽的小镇开始成为不适宜人居的地方。
两辆小车依次进入乌巢镇,却在小镇的入口处被堵住了。陈默下车看时,只见面前一溜堵了几十台矿车,一直堵到镇子中去了。
龙孝义和龙云也下了车。前面,胡建设也下来了,彼此看着,摇了摇头。矿山乡镇矿车太多,加上一些载客的小面的车不规矩,见缝就钻,堵车是常事,而且一堵就是大半天。好在距离镇政府已经不远,四个人就从车缝里慢慢往镇里走。到堵车地方时,果然是两台面的违章超车,被夹在路中,前后左右都塞死了。有两个交警模样的人在疏导,口干舌燥地劝说着,司机们却都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人,就像在动物园里围观两头人熊,没有人听他的。车与车之间距离太小,无法移动。两个警察无奈地摇着头,分别去了两头劝后面的车倒车以让出空间。一会儿又回到了现场中心,从他们沮丧的神情可以看出,他们的努力白费了。
见无法疏通,他们就准备步行去镇政府。就在这时,司机们突然骚动起来,连连说,来了来了,有好看了。那几个赖着不动的面的车司机连忙发动车子,想要动车,却根本动弹不了。陈默他们抬眼看时,就见几个臂膀上文着龙凤图案的年轻人提着棍子,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一边走一边高叫,后面的车退退,快退!果然,他们来路上的车纷纷发动起车辆来,一时间发动机声隆隆。陈默不由得瞠目结舌,心想这几个人也不知道是什么角色,说话竟然比交通警察还管用。要知道,司机在这个世界上最怕的是交通警察。
正想着,那几个年轻人已经来到了塞车点。反复看了一下后,最后确定了塞车的肇事面的车。车主已经面无血色,摇下车窗乞求道,斌哥,不是我,我也是被塞在这里的,动弹不了,不是故意的。
那叫斌哥的人沉着脸,低沉喝令,下来。
面的车主可怜巴巴地央求道,斌哥,我真不是故意的。
下来!斌哥沉着脸,几乎是咬着牙根在喊了。面的主人悻悻地下了车。随即,他车上的乘客也纷纷下了车。斌哥手一挥,一个年轻人手中的木棍举了起来。
我的车啊。三十来岁的面的车主绝望地喊了起来,话音未落,哐的一声,车前窗的玻璃已经被砸得粉碎。接着,第二棒飞起,侧窗玻璃也稀里哗啦地掉了下来。
斌哥……面的车司机可怜地央求着,斌哥不为所动,又上来几个人,其中一个上车扭开车钥匙,发动起了车,打着方向盘把车头对着路坎,然后下了车。几个人从车后一推,面的车一头栽下了一米多高的路坎。
接下来,斌哥又走向了第二台塞着的面的,那面的司机连连作揖,说,斌哥,我就移,我就移,但还是被一个年轻人挥起木棍,打碎了一块玻璃。
这个时候,长长的车队竟然都接到命令似的,所有的汽车都发动起来了。两头的车自动往后倒车,不到一刻钟,整条路上已经秩序井然了。
看到这一切,陈默不禁愕然。再看龙孝义,却是饶有兴趣的样子,和胡建设拉了一个围观的路人,问道,老哥,那几个年轻人是什么人呀,真有魄力。那被问的是一个老头,却是一个话痨,见有人问,开始还显得畏畏葸葸的,说,老弟你不是本地人吧,我劝你不要多问,别惹了祸。龙孝义不再问了,他却主动说了起来,说,我看你也不是本地人,告诉你也无妨。你问这几个人,来头不小呢,那个叫斌哥的,是庞老虎的小舅子,矿山执法队的队长,当地一霸呢。上面有庞老虎罩着,听说庞老虎上面还有人。这小子从小就愣,不要命,他姐夫让他当了队长后,就更加凶了。听说很多矿老板都巴结他。不过,要没有这小子,这路还真挪不开。
陈默一怔,想起了乌巢镇党委书记庞大德。这个庞老虎会不会是庞大德的诨号?正想着,胡建设和龙孝义的车已经开过来了,三个人上了车,继续往镇政府开。两台小车进入镇政府时,陈默就看见庞大德和镇长李立站在门边恭候了。
车停稳,陈默下了车。庞大德和李立迎了过来,说,陈部长,我们刚接到县委办的电话,就从村里赶了回来,没想到刚刚碰上。李立也上来握了手。陈默就把两人介绍给龙孝义和胡建设,每介绍一个人,庞大德就堆着笑问了好,双手握着领导的手摇着,样子完全像一个朴素的老农。
龙孝义见大家都在坪场子上站着,笑着说,庞书记,我们还是去办公室谈吧。庞大德恍然大悟似的笑着说,领导请进,我们镇地处偏僻。领导很少来,您看我都激动得失礼了。
龙孝义笑着说,庞书记这里是一块风水宝地啊。听说矿产资源丰富,富甲一方?庞大德笑着回答,富甲一方不敢说,风水宝地倒是确实。红军时期,这里是苏区,很多开国元勋都从这里走出来。
龙孝义哦了一声,说,我想起来了,这里是革命老区。省委老书记王书记就是这个地方的吧?庞大德回答说,是,龙书记记忆力惊人。龙孝义说,王书记当省委书记的时候,我还在办公室,所以知道。
镇政府秘书送上茶来。龙孝义和胡建设喝着茶,说,庞书记,李镇长,我这次和胡部长来,也没有什么事,主要还是透透气,走走看看。庞大德就笑,说,欢迎领导下来视察。您看,我们什么时候向领导汇报?龙孝义笑,说,汇报的事,你问胡部长就行了,这次下来,主要还是看一看党建吧。
庞大德说,行,我们随时听领导的指示。
胡建设慢悠悠地问,庞书记,刚才堵车是怎么回事?
庞大德茫然道,这我倒不清楚。我们这里,堵车很频繁,哪天不堵车,倒是不正常了。
胡建设说,我是说砸车的事。
庞大德显得茫然起来,问,有这样的事?当下陈默心里暗笑,心想这庞大德心理状态还真是不错,竟然敢在领导面前睁着眼睛说瞎话,来个死不认账。
陈默就把进镇子时堵车的事说了一遍。胡建设接过话头,说,庞书记,基层工作辛苦,这个我是清楚的。我们目前正在提倡改进干部作风,要让每一个干部都成为亲民干部、爱民干部、为民干部。当然,那些司机可能有违反交通条例的地方,但我们应该要依法行政,而不能粗暴执法。今天的这件事,暴露了我们镇干部的一些问题呢。干部有问题,首先是领导有问题,希望能够引起你们的重视。
庞大德黝黑的脸红了起来,说,您放心,胡部长。我们一定认真贯彻您的指示精神,回头就立即整顿干部作风。
胡建设和庞大德说话时,龙孝义环顾起镇党委办公室来。只见办公室的墙上,挂满了奖状。看了一会,龙孝义说是要方便一下,出去了。
庞大德开始汇报镇里的党建工作,胡建设听得很仔细,不停地做着记录。胡建设的特点就是认真,陈默在市委办的时候,就知道胡建设为人认真而又有点死板。既然领导记录,陈默和龙云也只得摊开自己的笔记本,记录起来。一记录,陈默就觉得庞大德外表看起来很憨厚,其实口才却是非常好的。
汇报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龙孝义回来了,脸色有点难看。庞大德可能也意识到了,却装着没有看见。汇报结束后,胡建设作了一些指示,庞大德和李立也认真记录了。
胡建设做完指示后,庞大德笑着请龙孝义做指示。龙孝义说,指示就不做了,以胡部长说的为准吧。党的建设,重点在思想建设,关键在作风建设,而作风建设,重点又在踏踏实实地为人民服务。这些,都已经是老生常谈了,关键是要去实践。庞大德同志,镇政府里空空荡荡,干部都去哪儿了?
都下到各村和矿山去了,龙书记。庞大德笑着回答,我们要求所有的镇政府干部必须要树立实干精神,脚踏实地。我和李立镇长也是接到县委办的电话,知道您和胡部长要来,才特地从村里赶回来的。
唔。龙孝义不再说话了。李立一直在旁边如泥人一般,这时请示道,陈部长,时间不早了,是不是先吃点中饭。我们安排在镇上的小馆子里吃中饭,乡下条件差。
陈默征求意见似的看了一下龙孝义。龙孝义点了点头说,肚子确实也有一些饿了,还是先吃饭吧。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毛主席说的嘛。
庞大德就笑了起来,说,那我们就加点钢去。说着就安排秘书去馆子准备,秘书答应着走了。秘书去安排饭后,庞大德又汇报了一下镇里的经济工作,免不了GDP,财政收入,人平均增收等等数据。陈默发现庞大德汇报经济情况的时候,不免有一些得意。陈默知道,作为矿产镇,乌巢镇的经济、财政在县里是排在前面的,比县城所在的镇还要牛气。庞大德对汇报其他工作不是很热心,汇报起经济工作来,却是十分热情,好像那些GDP是他一个人弄出来的似的。
乡镇里分工也和县里一样,镇长是主管经济工作的。按常理,庞大德汇报完后,至少要叫镇长李立补充补充,这也是官场上的一点小窍门。但庞大德却连这一点客气都没有,而是说,我汇报的没有漏什么吧,李镇?李立连忙点头。陈默心里想,庞大德应该是比较专制了。
龙孝义也看出来点名堂了,当下笑着说,李镇长,你是主管经济工作的,也谈一下?李立立即窘得脸红起来,偷偷地瞟了一眼庞大德,说,庞书记已经汇报得很全面了,我……就不说了。
庞大德笑着说,李镇,龙书记叫你说你就说嘛。
李立看了看龙孝义,又看了看胡建设和陈默,说,那我就补充一点。
出乎陈默的预料,李立口才相当不错,声音清朗,逻辑缜密,引用数据准确。看得出他对于本镇的经济工作是非常了解的。与庞大德的光有成绩没有问题的汇报不同,李立汇报了经济工作的成绩后,也提出了一些问题。李立说,这些年来,在市委市政府和县委县政府的正确领导下,我镇的经济工作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但也存在着一些问题。有些问题,甚至是短期内难以克服的。
说到这里,李立看了龙孝义他们一眼,见几个领导都充满好奇地看着自己,于是说了下去。我认为,矿产经济一枝独秀,结构单一,是我镇,也可以说包括我县共同存在的问题。单一的经济结构,依赖性太强,一旦矿产品价格下跌,经济马上就出现起伏。加上矿产开发遗留下来的大量生态问题,将来必定要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进行治理。这些,都给我们敲响了警钟。
那应该怎么办?龙孝义问。
这个,我也没有想好。李立谦虚地笑了一笑,回答说。但有一点,我们占有很好的地理位置,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必定要向大海要效益。当然,我说的向大海要效益,并不是单纯的指海鲜产品开发。
陈默微笑起来,这又是一个难得的明白人。再看庞大德时,脸色已经阴沉下来了。陈默明白,对于基层来说,每一个干部都盼望有向上级领导汇报的机会。这是惟一可以让领导赏识自己的机会。李立的这一番汇报,把庞大德的风头抢去了。这也许是庞大德脸色难看的原因。
好在镇政府秘书回来了,报告说中饭已经准备就绪,请领导们过去吃饭,汇报就算结束了。庞大德陪着龙孝义和胡建设走在前面,李立和镇政府秘书就陪着陈默和龙云走以后面。陈默笑着说,李立同志很有思考嘛,在形势一片大好的时候,能够保持清醒的头脑,不容易。
李立就害羞似的笑,说,部长您过奖了。我也是胡说,还是以庞书记说的为准。陈默就笑了起来,李立时时处处把庞大德放在前面,也真够难为他了。
到了馆子,是一家很气派的酒店。在这偏僻的地方有这样豪华的酒店,倒是出乎了龙孝义他们的预料。酒店居然也像城里的酒店那样的经营模式,门口有门僮等候,走进酒店,也有两排花红柳绿的漂亮姑娘躬身迎客。见龙孝义他们诧异,庞大德笑着说,我们乌巢镇虽然偏远,城市里的东西却一应俱全,矿产带动其他的产业的繁荣由此可见一斑。这个酒店,是一个矿老板投资兴建的。别看地方偏僻,矿山上有钱人很多,生意还很是兴隆。
龙孝义大笑,这还真有一点小南京的味道了呢。
当下大家进了包厢,按官阶大小落了座,庞大德当仁不让地以主人身份坐在了龙孝义的身边,李立坐在胡建设下手。龙云和陈默肩并肩,龙云下面,就是两个司机和镇秘书了。酒也是上的水井坊,龙孝义也不推辞,由着他上。当下推杯换盏起来,龙孝义果然像外出旅游一般,闭口不谈工作。吃饱喝足,龙孝义就说,大德同志,汇报听了,饭也吃饱了,我们就要打道回府了,谢谢你们的款待啊。
庞大德挽留了一会儿,也不再坚持。一行人上了车,就往回开。在镇头那边,那台被推下了坎的面的车还翻在那里,车主愁眉苦脸地坐在一边,欲哭无泪的样子。龙孝义叫司机停了车,从公文包里翻出一张名片来,递给龙云,说,龙主任,你下去把这张名片给他,叫他拿着名片去镇政府要赔偿。如果不赔偿,就拿着名片去找法院。龙云答应一声,下车去了。
陈默微笑起来,心想龙孝义身为市委书记,却一副行侠仗义的江湖好汉做派,估计是乾隆下江南之类的小说看多了。
陈默同志,这次到乌巢镇来,你有什么感受?龙孝义突然问道。
陈默来不及考虑,于是回答道,乌巢镇向来是一民书记的点,工作历年都在县里的评比中位列前茅的。
欺世盗名!龙孝义突然低沉然地说。你知道他们的干部在干什么?那个庞书记说是下村去了,睁着眼睛说瞎话,公然撒谎嘛。我去厕所的时候,在镇政府各处转了转,干部们都在一间很僻静的房里打麻将!
陈默吃了一惊,庞大德竟敢公然撒谎,胆子也太大了。因为不知道龙孝义的态度,又事涉彭一民的点,不好表态。于是说,这个庞大德,也太不像话了。回去后,我向一民书记反映反映。
龙孝义不再说话了。对于这次视察,陈默一直心有疑惑。龙孝义似乎对什么都不太感兴趣,似乎真是像他自己说的,是为了透透气,随便走走看看,权当旅游。但是,凭着多年的官场经验,陈默知道这不可能。一个市委书记和一个组织部长,决不会闲到无所事事,下来观光这一步。联想到龙孝义点名要他陪同,陈默就有些感觉,龙孝义和胡建设此行,只怕是冲着他来的。
这么想着,陈默的心就狂跳起来了。
27
吃晚饭的时候陈默问了一下龙孝义书记,明天准备去什么地方。龙孝义只是一笑,说,明天再决定吧。陈默不好再问,从接触的过程来看,龙孝义行事与其他的官员似有不同,喜欢的是行侠仗义一类的行事方式。乌巢镇上把自己的名片给那个被砸面的车司机的做法就很典型。一般来说,具有一种侠义精神或者说是侠义情结的领导人,都比较容易以个人为中心,行事也容易八卦一点。龙孝义肯定心里对明天要走什么地方心中是有数的,他不说出来,也许是想要来一个突然袭击了。
这天晚上陈默没有在宾馆睡,而是回到宿舍,打电话把龙永寿找了过来,询问了一下乌龙乡的情况。龙永寿汇报说,上午他和罗兰等人赶到乌龙乡,指导乡里把乡党建办公室重新规划了一遍,软件都已经布置好了。陈默有些不放心,当下叫司机来,说,永寿,你再辛苦一次,陪我去乡政府,我们还是再检查一遍。
两人上了车,直接就去了乌龙乡。车还没有走出县城,陈默突然想到了什么,就在车上打了乌龙乡党委书记侯军一个电话。说,侯书记,我是陈默。侯军那头笑着说,陈部长您好,有什么指示吗?陈默听见对方手机里比较嘈杂,有唱歌的声音,心想侯军肯定是在城里了,说不定就在KTV包厢里喝酒唱歌。现在的乡镇领导大多是从县里去的,家都安在县城,有事的时候去一下乡里,平常时间多在城里,说是搞横向联系。陈默想着,就问道,没什么指示,你是在乡下还是在城里?侯军也还老实,说是在城里,正在陪几个朋友唱歌呢,部长您有空没有?有空也来唱歌吧。
陈默就笑,说,好潇洒啊,今天晚上我看你是唱不成了。我们要立即去乌龙乡政府,你这个封疆大吏,总不能不去吧。
侯军笑,说,您要去我们乡里?哎呀,我这里没有车呀,您来接接我们?
陈默又笑。侯军说是我们,这说明在唱歌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了,说不定乡长聂纲也在。问清了地方,就叫司机拨转车头,去歌吧接侯军。到了歌吧下面,就见侯军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乡长聂纲。见了陈默,因为是自己的挂点领导,侯军熟不拘礼,笑着说,陈部长,我们下来唱唱歌,不想让您抓了现行。
乡长聂纲酒喝得少一点,也许是酒量更大一点,不显出醉来,只是憨笑。
侯军说,部长,您批评我吧。不过钱不是乡里出。我抓了一个冤大头,我那妹夫是个弄矿的,有几个闲钱,叫他请一次。
陈默就说,你们在乡下辛苦,进城娱乐一下也是可以的。今天我要打扰你们的雅兴了,我们得去一下乡里,不是信不过你们。我做事,还是要事后督察一下的。
侯军就笑,说,不打扰不打扰,反正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这个时候正好抽脚,不然就要被灌倒的。
大家上了车,一路往乌龙乡赶。路上,侯军问道,部长,是不是领导要来我们乡?陈默就说,这个还不知道,但还是要做好准备的。万一领导来检查,不能出瘪壳。龙永寿说,侯书记他们非常重视的,今天白天是总动员了。
陈默笑着说,今天上午我陪同龙书记他们检查了乌巢镇,出了问题。当下就把情况概略说了一下。龙永寿没有说什么。侯军却说,这也难怪,庞老虎是一民书记的嫡系。当年就是一民书记的秘书,牛气一点也是正常了。陈默就问,庞大德怎么有一个庞老虎的绰号。侯军笑着说,庞大德上任时,矿山安全监理站站长是一个诨名叫野狼的家伙,是县矿管局局长的外甥。野狼把持矿山十多年,关系硬得很,红黑两道都吃得开。历任书记、镇长都要买他的账。庞大德多次想把他搬开,都没有成功。后来有一次矿山发生火并,庞大德带着县武警的几十个人,几十条微型冲锋枪上山,把械斗双方来了个一网打尽。顺手还把野狼的兄弟们给逮去了十来个人,最后通过这些人供出野狼组织黑社会的证据,把野狼逮捕了。野狼被逮捕后,庞大德把他那个其实也是烂儿的舅子安排去当了安全监理站站长。还招兵买马组织了一个矿山治安巡逻队,从此横行矿山。他收拾野狼的手段之特别,动作之迅速,人们说他们是虎狼斗,给他送了一个诨名庞老虎。
陈默听着,感觉侯军说的基本上是事实。庞大德的为人行事,确实有一点绿林好汉,烂儿地痞的样子。就是这个庞大德,每年的优秀乡镇党委书记,先进党务工作者之类的桂冠都戴着,听说前途无量。事涉彭一民,陈默不好参言。就说,现在是法制社会,要提倡依法治国。在乡里来说,也要依法治乡。乌龙乡矿山管理如何?
侯军笑着回答说,矿山是一个污水缸,复杂得很。但我们乡还好,管理还规范。我们规定,矿山管理乡政府任何人不得随意插手,更不能给什么人提供特殊的方便。我说,矿山工作最考验人的,能够在矿山乡镇搞上十年八载不变色,才是好汉。
乡长聂纲说,我们的方针是给矿山经济发展提供服务。这个服务是依法服务,是在保护矿山资源、当地百姓和企业家共同的利益的前提下开展的。特别是在征地、生态环境等方面,我们比较注意。所以,这些年来我们乡的矿产经济从产量上看稍滞后于乌巢镇。但治安平稳,生态恶化也少一点。应该说,我们的潜力远远大于乌巢。
聊了一下矿山的管理后,陈默重点问了一下灯笼坪群众的生活生产情况。侯军说,十多户人的整体搬迁工作,目前县里还没有专门资金拨出。这些农户只能暂时搭着亲戚朋友家住,有的人在一边搭了简易的棚子住着。吃饭和穿衣,全靠县、乡两级救济,还有其他村民的资助。
群众的情绪怎么样?陈默问。
没有情绪是骗人的。侯军笑着直言道。我们目前只能好言抚慰。同时发动一些矿山企业捐款,帮助群众渡过难关。搬迁问题,我们拟定了两套方案。一是愿意搬迁到县城的,每户免费拨给一块宅基地,面积165平方米。建房资金除县财政补助外,乡财政再给补助10万元。二是不愿意搬迁到县城去的,在本地无偿拨给宅基地一块,面积800个平方米。除县财政补助之外,乡财政每户补助5万元。县财政的补助一直未能到位,县城的安置宅基地也还没有划拨出来,是这件事的最大困难。到于乡财政,我们已经尽最大努力了,我们的口号是砸锅卖铁也不让一个人挨饿受冻。说起来,今年年底大家的奖金可能就没有几个钱了。
陈默说,你们这样安排是正确的。县里资金和安置宅基地问题,我向县委汇报过几次。但这段时间县里主要领导缺的缺,忙的忙,人心惶惶。还没有时间坐下来研究一下。这次如果市委龙孝义书记来乡里检查,你们重点汇报这项工作。最好把他们拉到灯笼坪去看一看,把灾民群众集中起来开一个座谈会。领导来一趟不容易,不要轻易把他们放走了。
那党建工作,不做重点汇报了?侯军问。
党建工作看一看你们今天布置的软件也就行了,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了乌龙乡政府。陈默直接就去了党委会议室,看了墙上的东西,见入党誓词、党员权利和义务、党员花名册、各项制度,都已经弄得很规范了。看完了墙上的布置后,大家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侯军叫秘书给陈默送了一摞材料,是专门为明天的汇报会准备的。材料很全面,从经济到党建,从矿山管理到社会治安计划生育,还有灾后重建,面面俱到。陈默说,不错。
侯军笑着说,这是龙部长、罗部长他们帮助的,还是部里的大笔杆子帮助拟稿的呢。
陈默认真看时,发现是陈引的手笔,不觉好笑,说,我们的新闻干事都给你当秘书了,有没有补助呀。
侯军笑,说补助没有,烟还是有一包的。
陈默略略看了一下稿子,笑着说,面面俱到,反而没有了重点。这样吧,我给你们提一个建议,你们两人都作一下汇报,侯书记汇报一下党建工作,聂乡长重点就汇报灾后重建,特别是灯笼坪的问题。你的任务,就是要打动领导,让他们主动提出去灯笼坪看看。
聂纲见安排自己向市委书记汇报,不由得高兴起来,说,行,我尽力。
接下来,大家研究了一下细节。在慰问受灾农户的问题上,陈默做了具体的指示。一是要选择几家住户干净的农户,最好是要有一个可爱的五六岁的小孩子,好让领导抱着照相;二是要乡政府准备五千块新钱作为慰问金,由工作人员在进入农户家时递给龙书记和胡部长。三是开座谈会前,要对受灾农民进行交代。可以哭,但不要太过,以免领导太难过。重要的是要展现受灾农户积极抗灾自救、乐观向上的精神。援助请求要说清楚,争取领导对救灾项目的许诺。
陈默指示完后,龙永寿做了补充,强调了一个自然不做作的原则。龙永寿说,刚才部长做了重要指示,希望乡里面认真贯彻落实。我只补充一点,明天的接待,讲究的是自然而然,不做作,不要挂任何欢迎的标语横幅,汇报也尽量不要照念稿子。
侯军和聂纲最后表态,坚决完成任务。今天晚上立即就给村支部和驻村乡干部打电话,叫他们先走一走农户。
陈默最后说,乡干部要全部到位,没有特殊情况不准请假。乡干部的主要力量,安排在灯笼坪。但沿途附近的几个村,驻村干部必须在村里工作。说不定领导回来时想看一看,不能到时挂了空挡。陈默又说,明天领导究竟看哪个乡还没有定下来。我们要打有准备之仗,灯笼坪滑坡事故影响大,说不定领导要来看乌龙乡,这才急急赶来。总之一句话,我们要把这次汇报做好,现场准备好。
陈默讲完后,侯军叫秘书去敲钟。乡政府食堂挂有一个破铧口,原来是开饭时候用的。陈默考虑到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笑着说,天晚了,还是明天清早再开会吧。侯军就笑,说,没事,乡政府半夜起来研究工作也是常事,特事特办。
当下聂纲笑着说,侯书记你在家给大家开会,我连夜去灯笼坪准备一下。侯军笑着说,行行,你主外我主内,我给你当婆娘。聂纲笑着出去了。
陈默对龙永寿说,我们也走吧,不打扰他们的会了。侯军不放,说,我把干部召集起来,您也给大家做一个报告吧。陈默笑,说,我还做什么报告呀,没有那个瘾,你们这样安排,我已经很放心了。我也得回去,明天清早要陪龙书记他们呢。
侯军也就不挽留了。陈默和龙永寿走出党委会议室时,乡干部们陆陆续续地从各自的房间里出来,向会议室聚齐,大家见了陈默,都亲热地招呼。陈默想,看来,乌龙乡侯军还真是够扎实的,乡政府里干部都在,说明管理不错。现在的乡政府,一到下午干部们就往城里跑,已经很少有人驻扎在乡政府了。各地乡镇政府,一到晚上,基本上是空巢。
第二天,陪同龙孝义和胡建设吃早餐后,陈默请示道,龙书记,您看今天去哪儿,看什么项目?龙孝义用餐巾抹了抹嘴,笑着问胡建设,胡部长的意思呢?胡建设笑着说,你说看哪里我们就看哪里,你说看什么我们就看什么。龙孝义大笑起来,说,这是什么话,也不能以我为主呀。这次来陇水县,还是你说了算。
胡建设笑,想了一下,问陈默,陈默同志,你的联系点是哪个乡镇?
陈默回答说,我联系的是一个偏远乡镇,不过也是一个涉矿镇,乌龙乡。
龙孝义就说,乌龙乡我到过的,就是灯笼坪那个乡吧。
陈默回答说是。又说,其实昨天我们只要再往前走二十公里就是乌龙乡了。因为领导都累了,所以我有心请两位领导去,也不敢说。
龙孝义大笑起来,说,怠慢陈默同志了哦。胡部长,我们是不是就给陈默同志一个面子,走一走他的联系点?
胡建设笑,说,我说过的,我听你的。你是书记嘛,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
当下决定去乌龙乡。陈默又请示道,龙书记,胡部长,我是不是要通知一下乡里,叫主要领导在家等着?
龙孝义摆了摆手,说,通知就不必了,不要影响乡政府的正常工作嘛。
陈默点了点头,那我们就打枪的不要,悄悄地进庄?
龙孝义大笑起来。
一个多小时后,陈默和龙孝义他们到了乌龙乡政府。乡政府大院里静悄悄的,只有秘书在家,正在为几个村民在办理着什么事。见有人到来,秘书抬起头来对着陈默笑了笑,说,陈部长,您来了?请稍等一下,我给这几位办完了事就来。
陈默笑,说,小张,不急,你办事吧。龙孝义和胡建设也不怪他怠慢,自己在长条凳上坐下了。秘书办完事后,才过来给几位领导泡茶,笑着说,陈部长,书记乡长都下村去了,家里只有我和两位值班领导。您看,要不要把书记他们叫回来?
陈默就笑着征求了龙孝义的意见。龙孝义说,既然领导都下村去了,把值班的领导叫来就行。
秘书答应了一声,跑出去了。一会儿后,和组织委员走了进来。组织委员不认识龙孝义和胡建设,先和陈默打了招呼,说,陈部长,您来了?陈默笑着握了手,说,老周,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市委书记龙孝义同志,这位是市委组织部长胡建设同志。这个年轻人,是市委办的小龙主任。老周笑着一一问了好,说,我们乡里情况特殊,是罗娜袭击时的重灾乡。干部都下村安排群众生活去了。
龙孝义就笑,说,你在家也是一样的,我们只是随便走走看看,主要是看一下组织和党建工作。
老周说,行,正好我是乡党委组织委员。各位领导到党委会议室坐一下吧,那里有空调,凉快一些。说着,又对秘书说,小张,你给灯笼坪村挂个电话,叫侯书记和聂乡长回来。就说是市委领导来视察工作,请他们回来做汇报。
大家跟着老周,出了乡政府办公室的门,上了十多级台阶,到了另外一座楼小楼,二楼就是乡党委会议室,打扫得很是整洁,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进了会议室后,龙孝义和胡建设也不忙着坐,踱着步在墙上看了起来。胡建设看了一会,满意地笑了,掉过头来对龙孝义说,很规范呢,龙书记。
龙孝义点了点头,回过头对陈默笑着说,陈默同志的点不错呀,布置得很好。宣传部也出了点力吧?
陈部长对我们乡的组织建设很重视,给予了很多指导。老周插嘴说。
陈默说,我倒是没有做什么,只是把部里的笔杆子借给他们两天,协助完善了一些软件,特别是规章制度。
看完了墙上挂着的东西,几个人坐了下来,秘书手提着保温瓶手拿着几个瓷杯走了进来,给大家泡茶。一边说,各位领导,我已经给我们乡党委书记和乡长打电话了,他们马上回来。请领导稍等一下。
龙孝义笑笑,说,基层工作很辛苦啊,陈默同志,你也到基层工作过吧?
陈默笑着回答说,我大学毕业后就是分配在乡政府,开始是从事团委工作,后来当了一段乡党委秘书,再后来就调到县委办去了。基层工作的经验也不多。
提拔干部,必须要有基层工作的经验,这是一个框框,不能动摇。只有在基层工作和生活过,才能更加了解基层的疾苦,民众的愿望,才不至于脱离群众,脱离实际。
胡建设也说,只有在基层工作过的人,才可能对人民群众有着深厚的感情。我们现在的工作特别是党建工作,要带着感情去做,真正把人民群众视为自己的父母。只有这样,才能为群众所爱戴,所拥护。
龙孝义和胡建设说这些话的时候,陈默就认真地做着记录。一会儿后,就听到汽车的声音进了乡政府。张秘书跑了进来报告说,侯书记和聂乡长回来了。正说着,就见侯军和聂纲走了进来。侯军一进门就说,龙书记,陈部长,我们回来迟了,请领导原谅。龙孝义站起身来,和两位握了手。侯军说,领导要来,县里也不打个招呼。
龙孝义就笑,说,不客气,侯书记,我们是第二次见面了嘛。上次在灯笼坪,我们就见过,只是那个时候事态紧急,没有深谈罢了。
侯军笑着说,龙书记记忆力惊人。不瞒您说,我还以为您可能认不出我来了呢。那天我是一身泥一身水,回家时连我老婆都认不出我了。您还能认出来。
当下大家坐定,侯军问张秘书,中饭安排了没有?
张秘书回答说,干部全部下村去了,食堂人员也放了假,还没有安排。
侯军说,你给大师傅打电话,叫他马上回来安排中饭,丰盛一点。秘书答应一声去了,侯军回过头来对着龙孝义他们笑,说,龙书记,我们乡里自己有一个接待制度,规定无论哪一级领导来,一律在乡政府食堂开餐,所以……龙孝义大笑起来,说,没意见没意见,就在食堂吃也罢。侯军笑了,又说,不过,我们这两个大师傅,却也是名师主厨,味道不错的。
陈默说,侯书记,今天龙书记胡部长两位领导来我们乡里,主要是检查指导我们的党建工作,是今天上午临时安排的。你看,你和聂乡长谁来为主汇报?
侯军说,我和聂乡长按分工来吧。我具体汇报一下党建工作。经济工作由聂乡长来汇报。只是我们没有准备,汇报可能会比较凌乱,还请领导原谅。
侯军就开始汇报起来,先是汇报了一下全乡的基本情况,党员总数,年龄构成、文化构成等等,又汇报了全乡党建工作的一些做法和效果。龙孝义没有记录,胡建设却记录得很是仔细,不时还插话问了一两句,侯军都圆满地解答了。
侯军汇报完后,聂纲开始汇报政府工作。聂纲把汇报的重点放在了灾后重建上面,主要汇报灯笼坪滑坡受灾农户的整体搬迁及面临的困难,需要上级支持解决的一些具体事情。龙孝义和胡建设都记录得很是仔细。龙孝义的神情很激动,说,基层的同志们辛苦了。今天到了乌龙乡,我感觉自己扎扎实实地受到了一次再教育。灯笼坪的重建,市里反应慢了一点,我向你们道歉。
当下,龙孝义提出要去灯笼坪村看一看。胡建设表示赞同,说,一定要去,我们欠群众的太多,要去还债。
龙孝义激动不已,说,是的,去还债,还感情债,也要还经济债。
过了一会儿,秘书跑进来,报告说食堂中饭已经弄好了,是不是就开饭。侯军用请求的目光看着陈默。陈默见汇报已经结束了,而且也到了吃中饭的时间,就笑着问龙孝义,龙书记,我们还是先吃中饭吧,下午好去灯笼坪。龙孝义同意了。
乡政府食堂在办公室背后的一个房子里,也是拾掇得很干净。菜已经上桌了,果然以蔬菜为主,细看时,却颇能看出匠心,这些蔬菜中,有一部分野菜,什么野芹菜、鸭脚板、还有收藏的干椿木尖炒蛋等,荤菜寥寥无几,却也很有特色,一个红烧鱼,一个啤酒鸭,一个红烧肉。大师傅的手艺果然不错,一进来就香气扑鼻,令人馋涎欲滴了。张秘书、老周和大师傅等分别给龙孝义和胡建设端来了一盆清水和雪白的毛巾,大家洗了手,围桌而坐。这时,食堂门口有个人影一闪,抬眼看时,却是一个年轻小伙子肩上掮着摄影机走了进来,原来是县有线电视台的记者,陈默叫道,记者同志,一块儿上桌吃饭吧。记者也不客气,在最末座坐下了,说,我紧赶慢赶,就是怕误了中饭,等下跑不动路。
龙孝义看一下陈默,慢悠悠地说,陈默同志,也不给我和胡部长留一点隐私?
陈默笑着解释,说,龙书记,对不起,是我给县电视台打了电话。不是想报道领导的行踪,主要是要通过宣传报道,来提振全县群众灾后重建的信心和决心。
侯军在一边也说,陈部长,您是宣传部长,又是我们的挂点领导,我们却从来没有沾过宣传两字的光。对外宣传至今还是我们乡的短腿呢。这次记者来了,可以多报道一下我乡的工作哦。
陈默就笑,说,这要看记者愿不愿意了。
记者连忙点头,说,乌龙乡的各项工作就我们看来,都是十分扎实的。早就想报道了,主要是陈部长太谦虚,说是自己的联系点,就没有同意。这次来了,一定好好报道一下。
聂纲请示道,各位领导,上不上酒?
龙孝义说,不上酒,喝醉了,等下去村里影响不好。
胡建设也同意,说,酒留着,晚上回来再上。当下大家就开饭,光吃饭,速度就快了,半个小时解决问题。
吃饱饭后,秘书送上来漱口茶,大家喝了一会儿茶,就站起来往灯笼坪走。还是原车人马,陈默搭龙孝义的车,侯军他们开上他们那台浑身咣当响的破吉普,半个小时后就到了灯笼坪村了。在滑坡现场,陈默打电话给前面引路的侯军,叫把车开到救援现场那里一下。救援现场的路已经修通了。到了现场,大家下了车,那填满了一条山沟的滑坡已经全部被运走了。龙孝义突然站了下来,向着山谷鞠了三个躬。大家见状,也跟在他身后鞠了三个躬。
此时,山风乍起,满山的树飒飒鸣响,仿佛一阵心跳。陈默的脑海闪现出彩虹美丽而略带忧伤的脸来。那闪亮目光里的痴情,曾经打动过他,搅得他彻夜难眠。现在,他站在这里,心里对她的那份缅怀,她是从无知道了。
更为重要的是,陈默内心里的那份疼痛是不能告诉别人的。这里埋葬了七条鲜活的生命。如果他陈默有着张子诚那样的勇气,没有一点的私心和杂念,敢于承担责任,那场毫无实际意义的救援,就不会发生。那七条生命就不会陨灭。这是他内心最为隐秘的痛苦,就连舒芳他也不曾告诉过。也许,这也是张子诚内心的痛苦,成为他杀掉自己的最后一个理由。陈默曾经多少次告诉自己,这场救援是必须的,也是应该的。而且,省委、市委、县委领导都在场,责任不在自己。但是,他又是那么清醒,任何谎言都无法欺骗自己。
泪水漫上眼来,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陈默仰起头,想把泪水逼退回去,它却顺着眼角肆意横流,不可遏止。
这一切,被龙孝义深深地看在眼里。侯军想走过去劝慰一下他,被龙孝义摆摆手制止了。陈默低下头来,见大家都在看着自己,不由得自嘲道,情之所至,难以抑制。影响领导的心情了,请原谅。
龙孝义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眼里也闪着泪光,说,陈默同志,情之所至,这份情,是对人民群众的真情。哭吧,泪水流出来了,心也就会好受一些。
我一直很自责,不能原谅自己……陈默语气哽咽地说了半句,就说不下去了。受到他的影响,所有的人眼眶都红了起来。
又过了半个小时,大家来到了灯笼坪的另一个受灾不严重的自然寨。被滑坡毁了家园的灯笼坪群众都临时安置在这里。村三大主干接到了通知,都在村部里等着,龙孝义、胡建设分别和村干部握了手,问了好,大家坐了下来。侯军作为乡党委书记,首先作了介绍,并把领导来意告诉了大家,说是要开一个座谈会,要村干部把这十多户受灾群众的户主都请来。村干部答应一声后,分头通知去了。
没多久,乡亲们陆陆续续地来了,龙孝义和胡建设站起来一一招呼,请大家成圆形坐下,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掏出了一包烟来,叫龙云散一圈。老乡们都诚惶诚恐地接过烟,宝贝似的摩挲着,舍不得抽。他们一辈子都没有抽过这样好的烟。人来齐后,村支书报告说,各位领导,该来的都来了,是不是可以开会了?
龙孝义,胡建设和陈默相互看一下,龙孝义笑着用询问的目光看着陈默,说,开始吧?陈默点了点头,说,乡亲们,今天,市委领导来到我们乌龙乡视察,特地来看望乡亲们。侯军聂纲带头,大家就热烈地鼓起掌来。陈默说,罗娜给我们乡带来了很大的损失,特别是灯笼坪发生了大面积的滑坡,造成了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市委、市政府和县委、县政府非常关心,今天我们来这里和大家一起召开一个座谈会,共同研究灾后重建工作。下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市委书记龙孝义同志讲话。
大家又热烈的鼓掌。龙孝义站了起来,把双手抬起来向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停下鼓掌。掌声落下后,龙孝义深情地说,乡亲们,你们受苦了,我代表市委、市政府来看望大家。话音未落,掌声又响了起来。
龙孝义说了一些自力更生,重建家园的话后。胡建设也说了十分钟,然后是群众座谈。发言的群众不多,说得都基本相同,就是请求政府帮助。有的群众则担心整体搬迁到城里去后,没有地方就业,生活会成问题。等等。龙孝义和胡建设都认真记录了。
最后说话的是一个年轻人。陈默没想到的是,年轻人谈起了张子诚。他说,如果没有张县长拼命阻拦我们,滑坡发生时,死的就不仅仅是三个老年人,而是几十个人。而我们却打了他。回想起来,我们都觉得对不起张副县长。听说他自杀了,我们很难过,建议上级领导追认他为烈士。
陈默听着,不由得心里感慨万端。那个年轻人,说不定就是向张子诚砸石头的那个人,他肯定不知道,一个自杀身亡的人,是不可能被评为烈士的。他也许更不知道,张子诚的死,是因为什么。
年轻人说起张子诚的时候,龙孝义不由得回头来看着陈默,目光里的含义难以用语言表达。有对陈默的赞许,也有一种物伤其类的伤感。座谈会结束后,由村支书带路,开始上门进户慰问灾民,每到一家,龙孝义和胡建设都要紧紧握着户主的手,勉励他们振奋精神,相信政府。龙孝义说,大家要相信,党和政府不会忘记你们。困难是暂时的,我在这里表一个态,我们回去以后,要加快灯笼坪村的整体搬迁工作进度。尽快让大家有屋住,有饭吃,有衣穿,有业就,还要让大家尽快地富起来。临别时,侯军就把五张新崭崭的钞票塞给龙孝义,由龙孝义递给老百姓。接过钱,几乎所有的群众都激动得含着泪水,对政府的关心表示感谢。
从灯笼坪回乡政府的路上,龙孝义突然提出,沿途多看几个村。陈默不禁惕然,幸亏昨天晚上早有安排,各村都有乡干部下去了。不然,还真难说。沿途看了几个村后,龙孝义很满意,对胡建设笑着问,老胡,这两天跑了两个乡,你感觉如何?
胡建设笑着回答道,乌龙乡的工作扎实有效,干部群众的精神面貌很好,我感觉自己也受到了教育呢。
龙孝义笑了笑,回过头来对陈默笑着说,陈默同志,你的联系点很不错嘛。这也和你这个驻点领导有极大关系哟。
侯军不失时机地插话道,报告龙书记,我任乡党委书记十年了。说实话,像陈部长这样实干的领导不多。我们乡的干部作风,是陈部长培养出来的。他凡事都亲自抓,不辞劳苦,下面的干部都很感动,也不好意思偷懒了。
陈默就笑,说,侯军同志拍马屁有些过了哦。还是你们乡党委乡政府的工作做得细,你这个党委书记有水平啊,我可不敢贪天之功。
回县城的路上,龙孝义与昨天在乌巢镇截然不同,很高兴。在路上和陈默谈天说地,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县城。因为是最后一天,县委县政府的领导都聚集迎接,龙孝义和董嵬、彭一民握了手后,笑着说,董嵬同志,我提一个建议,开一个会,我这次下乡是深有感触呢,有很多话想在会上说一说。
董嵬连连点头,说,行,吃了晚饭后我们就开一个常委会,请您和胡部长做重要指示。
龙孝义笑着说,指示就不做了,还是和大家交流一下这次下乡视察的一些感受吧。另外,也有一些具体事情需要落实。
因为要开会,晚饭时候,酒就比较克制了,大家都只喝了一点。吃饱晚饭后,大家都去了县委常委会议室,董嵬做了一个简单的开场白后,龙孝义发表了长篇讲话。龙孝义说,这两天,我和胡建设部长在陇水县的两个乡镇转了一圈,感受很深。抗击罗娜,陇水县干部群众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基层组织激发出了强大的凝聚力和战斗力,受到了人民群众的拥护和爱戴。特别是在乌龙乡调查期间,我觉得乌龙乡的党委、政府是很有战斗力的。作为一个重灾乡镇,我们看到的是振奋的精神,不屈不挠的坚强意志,非常难能可贵。当然,我们的工作也有着一些不尽人意的地方。在灯笼坪调查期间,群众提了很多问题。比如整体搬迁的资金落实、宅基地落实、搬迁后群众的生活、就业、就学等,都会有很大困难。就我所知,陇水县曾经就这些问题做出过研究,也形成了决议,为什么迟迟没有落实呢?同志们可能会说出很多的客观理由。但我觉得,归根结蒂还是一条,我们的领导干部对群众有没有感情,对老百姓受灾有没有感同身受。如果受灾的是我们自己,我们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客观理由了。同志们,我们的领导干部,对人民群众要怀有深厚的感情。要像儿子对待父母那样满怀深情才行。没有这个感情,就会对群众的疾苦漠然视之。在这个方面,我要做一个自我批评。我和胡部长商量了一下,拟回去后召开一个市委常委会,专门研究全市的灾后重建工作,市政府会出台相应的政策。我也希望你们这个县委常委会能够研究一下灾后重建工作,形成一个完整的,可行的方案。
龙孝义低头喝了一口茶,继续说,我和建设同志参加你们这个会,就是要督促县里尽快解决整体搬迁的问题。我们俩就守在这里,什么时候你们研究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再回市里。一天没有研究好,我们就守一天。一周没有研究好,就守一周。我要提出一个观点,在灯笼坪滑坡群众的安置问题上,要一路绿灯,工作推不开,有阻碍,就换人,换干部!这次,我到了乌巢镇,乌巢镇有一个庞老虎,牛得很嘛。工作方法简单粗暴,对人民群众没有感情。孔子说,苛政猛于虎。一个乡镇党委书记,群众给了一个诨名叫庞老虎,是好事还是坏事?我看是坏事!老虎就是苛政,老虎就要吃人!面的车司机不遵守交通规则,就砸他的车,是谁给的权力?作为一个领导,要知道民生的艰难,一台面的车,可能是这一家人的支柱,你砸了他的车,就是打了他的饭碗,就是把他逼向死胡同。别人就可能挨饿,就可能造你的反!
龙孝义越说越激动起来,整个会议室里一片静默,大家屏住声息,气氛有些紧张起来。龙孝义喝了一口茶,接着说,在抗灾自救的关键时刻,这个镇的干部不是下到村里去,而是躲在镇政府打麻将。这个庞老虎还要睁着眼睛撒谎,说都下村去了。这样的领导,我不知道是怎么上来的。组织部门在任命之前,考察没有?怎么考察的?那个砸车的人,就是他的小舅子,在矿山上当什么队长。这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做法,不是共产党的做法,是国民党的做法,是封建君主的做法。在这里,我郑重提出来,这个庞老虎,必须要拿下。我们不能任由一个人破坏了我们党的形象、政府的形象。
接下来,胡建设也做了发言。胡建设主要是针对干部作风问题,做了三点指示。一是要求陇水县委要在近期内,以抗击罗娜为契机开展一次干部作风教育。促进干部作风向务实、勤政、爱民转变。对于作风漂浮、散漫、粗暴的干部特别是领导干部,要进行整治,该撤的一定要撤下来,该换的一定要换下来;二是要切实密切干群关系。县里要组织开展一次大规模的千名干部下基层,进村入户为人民群众做好事,办实事,与老百姓联络感情打成一片。要结穷亲。干部的眼光不能光盯着企业家,矿老板。要多向下看,每一个县级领导,要交十个穷朋友,穷亲戚,每一个科级领导,至少要交五个。真正形成和人民群众的血肉关系。三是要大力加强基层党的组织建设。今天我们去了乌龙乡,他们的党建工作抓得很好,我们回去后准备树一个示范点,全市的基层党建工作都向乌龙乡看齐。
两位领导讲完后,董嵬做了讲话。主要是认真落实两位领导的重要讲话精神,加强干部作风建设。董嵬讲话后,是彭一民讲话。彭一民已经完全进入县长的角色了,说起话来完全是一副舍我其谁的味道。彭一民说,刚才,市委龙书记和胡部长就我县的一些情况做了重要讲话。高屋建瓴,具有很强的政策性和指导性,我非常赞同。下面,我从政府的角度出发,就灯笼坪滑坡灾民的整体搬迁安置提几条意见。就我所知,灯笼坪滑坡发生后,县政府原来开过一次会研究整体搬迁的问题,也形成了一些决议。林之风出事后,这事就一时间搁了下来,组织上叫我来临时主持县政府工作,我们一定把这事办好,办成亲民工程。
彭一民的意见,无非也是把原来县政府做出的决议重新提一下而已。接下来就是代表县政府表态,县财政的资金会尽快到位。陈默就笑,彭一民开始讲话时气势很足,但到后来因为不熟悉政府工作,提不出具体点子,不得不虎头蛇尾。
彭一民说完后,戴伟做了发言,具体就灯笼坪滑坡灾民的整体搬迁提了一些意见。一是县里拨出的土地补偿是一笔可观的金额。这笔钱除了财政出一点外,还可以采取房地产商出资的办法。具体的操作办法是在搬迁安置地划出一块更大一点的土地,进行置换。二是搬迁安置房的修建,县财政也可以先拿出一笔钱来,对外进行招标,与商品房建设打包招标,由地产商先投入资金建设,这样,可以岔开县财政资金周转期。三是请求这次常委会一并研究一下,搬迁安置房屋建设费用等方面的减免问题。
在财政问题上,戴伟还不失时机地向龙孝义发难,笑着说,龙书记,您亲自来我们陇水县视察工作,也看到了我们县财政紧张的情况。说起来,这与市里也有一定关系的,作为矿产县,我们财政收入中的百分之七十以上要上缴中央,自己的可用财政不多。中央每年给我们的财政转移支付,市里都要卡掉四分之三左右。这里我想向您报告一下,市里对灯笼坪灾民搬迁的投入,是否可以增加一点。具体操作,可以先由我们县财政先垫付。年终时从转移支付中部分扣除。这样,市里放水养鱼,我们也活了,市里也活了。
陈默不由得笑了起来。戴伟的计算确实是比较精明的,而且胆子也比较大。看来,平时大家对戴伟的看法是不全面的。这个人,作为一个常务副县长,还是够称职。
龙孝义哈哈大笑起来,说,你这个戴伟同志,真是一把铁算盘啊。市财政截留各涉矿县中央财政转移支付的问题,确实是存在的。你们是大户嘛,市里摊子大,不刮你们一点,运转不下去。但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厉害吧,四分之三,吓人了一点,夸张了吧?
戴伟笑着要解释,龙孝义摆摆手制止住了。龙孝义继续说,你的意见我同意呢。市里的财政,也是要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我回去后和蔡鹏市长衔接一下,就按你的意见办。你看如何,满意了吗?
戴伟连忙笑着说,满意了满意了,我代表灾民谢谢您。
接下来研究干部调整的事。当然主要是如何处理乌巢镇党委书记庞大德的问题。龙孝义说,你们研究干部问题,我和胡部长累了,就不参加听了。我们休息,你们接着议。
龙孝义他们走后,会议接着开。大家的发言主要集中在对庞大德的处理上,纪委书记估计是闲着好久没有案子办了,手痒痒,提出由纪委去查一查,看有没有什么问题,如果有,就立案查处。组织部长罗章辉不同意,笑着说,庞大德的事,最多也就是一个工作作风不深入,对群众粗暴的问题,目前在没有发现什么违纪问题的时候,纪委出面不妥当的,应该是正常的工作调动。
也有的人认为,龙孝义书记他们明确提出要处理,不处理是不好向市委交差的,如果仅仅是把他的工作调动一下,无以惩戒和儆尤,虽然说目前还不知道庞大德有没有什么违法违纪行为,但作风粗暴,侵害群众利益这两项,完全可以进行纪律处分,比如给一个记过之类的处分,然后调一下工作,是完全可行的。
一会儿后,常委们的意见就逐步地接近了,就是要以作风粗暴简单等问题为理由对庞大德进行处分,调动工作并降级使用。这个时候,彭一民说话了。彭一民说,关于如何处理庞大德同志的事情,各位都发表了自己的意见,我也来说一点自己的意见,当然,我今天是以乌巢镇的挂点领导的身份来发表意见,并不是以主持政府工作的身份发表意见。彭一民说到这里,陈默就发现戴伟他们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连向来平稳持重的董嵬也不由得脸上皱了一下。彭一民在这个时候强调自己不是以主持政府工作的身份说这番话,恰恰就是提醒大家不要忘了自己作为人民政府临时一把手的身份,来增加自己的意见的分量。陈默想,彭一民是一个在官场上混了十几年的领导了,不会不明白大家心里的感受,为什么还要这样说呢?
彭一民说,作为挂点乌巢乡的领导,我对庞大德同志还是比较了解的。这个同志的性格确实有一些问题,主要是急躁。但我觉得,我们还是要客观分析。急躁心理的产生,也是一个责任心的问题。责任心强的人不免要急躁。当然,这个同志还有其他一些问题,比如工作中不太注意协作配合,也就是说不够民主等等。但我还是认为,庞大德同志在乌巢镇功大于过,不能因为领导一次视察看出了一点问题而抹杀一个同志的工作成绩。我的意见,庞大德同志的工作,确实要动一动。不动不好交差。如何动?我感觉同志们已经说了那么多了,不知道大家想没有想过一个问题,那就是处理了庞大德以后,会给其他乡镇领导什么样的引导?我感觉,如果处理了一个庞大德能够扭转整个干部作风,那么处理他十次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问题是,处理了庞大德,不但不能彻底扭转干部作风问题,还可能会寒了基层领导干部的心!同志们,我们不能因言废事啊。我建议,庞大德可以调下县城来,到某一个局里来任一个领导职务。比如任党组书记,级别上不变,职权上降一点。既是对他的一个处理,也是对他的一种爱护。
彭一民说过后,大家发言就不再积极了。彭一民是县政府主持工作的领导,还是县委副书记,分管组织人事和意识形态,是县人事领导小组的组长。他的建议如果县委书记没有表示不同意见,基本上也就算是确定了。
陈默发现,董嵬几次欲言又止。看来,董嵬心里是有话要说的,只是有顾虑罢了。从董嵬的种种迹象来看,董嵬在陇水县委书记这个位置上,不会太长了。也许正因为这样,他才不想去和彭一民顶着干。这样,彭一民的建议就算通过了。
接下来是谁接替庞大德任乌巢镇党委书记的问题。大家都看着彭一民,他的挂职镇,当然是他提出最为恰当。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彭一民看着陈默笑,说,陈部长,你陪同龙书记和胡部长下去视察。对乌巢镇党委书记的人选,不知道你有什么考虑没有?
陈默笑笑。自到陇水任职以来,每一次研究人事的常委会他都三缄其口。来了八个多月了,只提拔了一个陈引,还是个副科级。可能也正因为这样,走动他的干部是越来越少了,就连宣传部分管的广播电视、文化、体育、旅游几个局长都来得明显稀了起来。这也难怪,作为一名县领导,在常委里说不上话,别人当然不会买你的账。官场就是那样的现实,谁能帮助别人升官,他就有权有人有面子。陈默见彭一民含笑看着自己,突然心里一动,有些明白过来了。彭一民是要给自己一点安慰奖了。也许,彭一民对自己能够顺利成为县政府临时主持工作有考虑,陈默的退出让他更有把握。而且,在他找到陈默,要求他作为自己的同盟军的时候,陈默并没有推辞。也许彭一民心里就会有一种亏欠了陈默的想法,于是要把这个果子给他,以示不忘旧谊了。
陈默说,既然领导动问,我也谈一点意见。这些天来,领导点名要我陪同视察,对我来说是一次学习的过程,感触很深。庞大德同志工作粗暴的问题,我们一进镇就发现了,给领导的第一印象很坏。对庞大德同志的处理,我觉得还是必要的,不处理,就是护犊子,就会带来很坏的影响。怎么处理?我同意一民同志的建议。但我觉得不要操之过急,如果直接就调了县直局当党组书记,就是易地为官,是无法向上面交差的。我的意见要放一放,冷处理一下,先摆在一个合适的地方,再慢慢挪。另外,处分还是要的,记过也好,诫勉谈话也好,或者其他的也好,要有一个文件下发。这不仅仅是程序,更是向市委汇报的根据。没有这个根据,就要被动。
庞大德同志职务变更后,乌巢乡党委书记由谁来接替。我的意见,是否由乌龙乡党委书记侯军同志去担任?侯军同志政治敏锐性很强,有很强的组织管理能力。乌龙乡和乌巢镇交界,都是矿山乡镇,情况大体一致,去了能够很快进入角色。侯军同志调任乌巢镇党委书记,他现任职务可以由乡长聂纲同志担任,乡长在本乡副科级干部中提拔。这样调一下,有几个理由,一是让下面长期在基层工作的同志感觉有奔头。由乡而镇,级别不变,但相对重要一些。二是给全县的乡镇领导一个表率,这次侯军、聂纲同志给市委领导的印象很深刻,我感觉他们的工作确实是不错的,把他们提上来,用起来,就能给全县各乡镇的领导干部一个积极的信号。以往乡镇主要领导多就由县直派下去,这当然是一个好的办法,但也存在一些问题。那就是在一定程度上堵住了乡镇基层干部的出路。因此,我建议以后领导干部特别是一把手的配置,要划一个杠杠,有一个比例。由县直派的百分之几,由乡镇提的百分之几,乡镇提的比例应该大于县直派的比例。这样,县直机关和乡镇干部的积极性都提高起来了,也堵塞了任人唯亲的路,有利于干部的成长。
陈默一口气说完后,观察了一下大家的反应,董嵬的神情是无可无不可,他是即将离开的人,已经无所谓了。彭一民的神色则尽量保持一种欣赏甚至是支持,他给了陈默一个人情,当然要把这个人情给到底,给得他能够心怀感激。人大主任张伯仲的神情是微笑,他向来对陈默还是比较支持的。戴伟的表情阴晴不定,既要表示出支持的神色,又因为陈默支持了彭一民的提议而有些恼怒。当然,他也能够理解陈默的心情。在这个会上,县政府主持工作的领导尘埃落定后,他自己不也抱其雄而守其雌了吗?政协主席安若山则闭着眼睛,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似乎是睡着了。他本来就是列席常委会,无可无不可。
组织部长罗章辉首先发言支持了陈默的提议。他说,陈默同志的提议,我认为是可行的。从组织工作的角度,我感觉,他的意见最大限度地包容了大家的意见,我完全同意。
罗章辉表态后,几乎所有的常委也表态赞成,这样,人事研究也就基本上算是结束了。
陈默心里的隐隐压着的一块石头放了下来。这是他来陇水以来第一次参言人事建议,如果没能通过,自己的威信就真的要完蛋了。他的建议被全面采纳,除了陪同龙孝义他们视察使自己披了一张虎皮的原因外,还有着官场上细腻得说不出来的权力平衡的因素在起作用。虽然也算是水到渠成,但仍然不免让他有一些侥幸的感觉。
不管怎么说,在陇水县官场,他完美地实现了自己第一次由消极而积极的华丽转身。
28
会议散后,董嵬和彭一民邀陈默一起去宾馆去看望龙孝义和胡建设。龙云说两位领导很累,已经睡觉了,留话叫县里的领导不要去宾馆看望。三人就有些失望,彭一民说自己有事,先走了。董嵬问陈默,陈部长,你的车呢?陈默笑着说,车让部里用着,我只几步路,走走就到了。董嵬就笑,说,还是用我的车送送你吧。陈默也就不好推辞,说,那行,一起走。
上了车,没有走多远,董嵬突然说,陈部长,你回家去也是独守空房,不如我们找一个地方坐一坐,喝杯茶?陈默一愣,不知道为什么董嵬突然想要和自己喝茶。于是说,也行,回家也是睡觉,倒不如休闲一会儿。董嵬的司机听了,打着方向盘就近找了一家茶馆,泊了车。
两个人,要一个小包厢。董嵬笑着回答。服务员就把他们引到一个小包厢里,司机却不跟来,只在大厅里坐着等。陈默给董嵬点了绿茶,自己点了乌龙茶,又叫了两包芙蓉王香烟,两个人在包厢里吞云吐雾起来。董嵬不开口,陈默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两个人只得对着抽。好一会,董嵬才开口了。
陈部长,你也许也能看得出来,我在陇水的时间不多了。董嵬有点忧伤地说,广源公司的硫酸车间发生爆炸,乌龙河被污染,作为县委书记,我是要负领导责任的。
陈默没有防到董嵬一来就直奔主题,思索了一下,说,我只是觉得您这段时间精神不好,董书记,真的没有想到您会离开陇水。您不要多想,上级组织可能没有这个想法的。
董嵬一笑,说,不是我多想,而是必然。之所以一直没有动,是因为县政府那头县长还缺着,再把县委书记给动了,一下子干部思想稳不下来,工作会中断。一旦工作进入正轨,我也就该走了。
陈默不好再说什么,安慰似乎都有些不妥当,于是就沉默下来了。董嵬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在陇水二十多年,要离开了,真有些舍不得呀。
您也不要过于伤感,董书记。陈默说,事情还没有明确,也许市委会有考虑,陇水县离不开您。
这就错了,陈默,其实陇水县也好,中国也好,世界也好,离开谁都可以。董嵬自嘲地笑着说。陇水这个地方造就了我。我没有干好,实在有负于陇水几十万人民。
董书记您自律是过严了,您为陇水工作了那么多年,人民会感谢您的。陈默说,又问,去向明确了吗?是去市里的哪个部门?
还没定,但去是一定要去了,至于是什么部门,什么位子,在争取之中。尽人事,听天命吧。董嵬苦笑着说。好位子是不敢想了,到了这个年纪,说实话,进取心也就淡了一些。
人生其实很短,能放下的东西越多,也就越能享受人生。陈默说。仕途进退固然是一种人生,但是官场毕竟也会妨碍着一个人的自由,所谓官身不自由啊。说起来,我经历了仕途上的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真正是有了感受。但真正放得下,我们还离得很远。古人说,透得名利关,只算小休息;透得生死关,方为大休息。
董嵬笑了起来,说,陈默,你现在真是越来越淡然了,说话都有一股子玄味,什么大休息小休息,我倒是透不了的了。只是,事既如此,也只能随遇而安。
两人聊了一会儿天,董嵬突然说,陈默,今天这个常委会,你有什么感觉没有?
陈默一怔,说,董书记,我这个人比较迟钝,还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董嵬笑了起来,说,迟钝一点好呀。俗话说,天下本无事,唯庸人自扰之。一个人太敏感了也不好呢。只是,也不能太迟钝,迟钝毕竟不是什么好事。
陈默笑着说,我也知道迟钝不是什么好事。我的迟钝,也许是自己进入政坛不久吧。有些敏感性,是要经过历练才会有的。
董嵬却没有心思和陈默探讨迟钝与敏感的原因,说,你不觉得,一民同志今天的表现有些反常?
陈默说,这我还真没有感觉到。一民这个人我接触不多。这次上面让他临时主持县政府工作,也算是水到渠成吧。
董嵬笑,说,一民同志能力是不错的。只是,心太深,没人敢和他一道工作,林之风出事。当然主要是他自己不争气,但一民也是下了石的。前一向,听说也有关于你的材料……
陈默笑了起来,说,我是无所谓的。那份材料,办公室也给我一份,都是一些莫须有的事。
董嵬推心置腹地说,你和一民私交可能不错。但那段时间竞争对手也只有那么寥寥几个人,政治上的竞争,往往无所不用其极呀。
陈默说,这么说起来,真是太可怕了。好在我也无意于竞争。即便是竞争,也不屑于玩这些小动作,胜之不武。
董嵬见陈默这样说,就笑着说,一民为人,大家都有些知道的。他是只看一点不顾其余,为了目的不顾手段的。当年他竞选副县长,就伤了人的。另外几个候选人只差被纪委给双规掉,当然那些人屁眼也夹有屎,不然也得逞不了。从那以后,大家对一民都有一些敬而远之了。
陈默笑了起来,说,权术是一把双刃剑,伤了对手的同时,也会伤了自己。所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句话是有哲理性的,也不知道一民是怎么想的,偏偏喜欢用这些极端手段。
董嵬笑,说,一民临时主持县政府工作,说实话,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坚持前届政府工作的延续性。毕竟,陇水县这些年来的工作成就,不是一日之功一蹴而就的。现在的领导,都喜欢标新立异,一届领导一套思路,一届领导一个重点……
陈默终于是明白过来了。董嵬把他叫来这茶馆里喝茶,绕山绕水地说了半晌,症结原来在延续性三个字上。其实,人走茶凉是官场常态,每一个离任领导都不要奢望自己的政策会在下一任领导手上继续下去,董嵬是一个明白人,不会不懂得这点,而强调什么工作的延续性。而且延续性三个字,内涵也太丰富了。陈默感觉到,董嵬在这里强调工作的延续性,其实核心就是一个,生怕自己走后彭一民会翻自己的老账,让自己下不来台,影响自己的安全着陆。陈默进而想,说不定彭一民已经掌握了董嵬的一些什么事儿,才使得董嵬在离任之前就忧心忡忡。
当下陈默思索良久,说,这个问题,倒是可能存在的。如果您刚才说的都是真的,也就难指望一民能够保持工作的延续性了。不过,作为县委常委,我会尽力保持工作的延续性的。
董嵬笑着说,对你,我当然是信任的。我当初推荐你来主持县政府的工作,也就是这个意思。但你太谦虚了,我只能把彭一民和戴伟两人一起上报,结果市委选择了彭一民。陈默,我感觉酉县落选的事对你的打击可能太大了,以至于你对官场有一些恐惧,或者说是回避。我走后,也不知道县委书记一职由谁来担任,我估计从市里下来的可能性比较大。那么,你的安排,也只有县委副书记一个去向了。我不是在你面前讨人情,我是极力向市委推荐了你的,希望你能够带领陇水县的干部群众做出贡献。
陈默衷心道谢,说,董书记,我知道您向来对我都很好。我没有答应临时主持政府工作,有我自己的考虑,倒不全是受酉县落选的影响。就是论资排辈,也应该先轮到彭一民。如果我突然上来了,和一民如何相处,却是我犯难的事。再说,还有戴伟。戴副县长这个人,我也认真观察了一下,是一个有能力的人。外表看起来憨厚,其实很内秀,心里明白。我不知道,您为什么没有把他作为第一人选建议?
董嵬笑着说,你的观察很仔细。确实,戴伟这个人是一个内秀的人,向来比较内敛。他一直和我共事。当然戴伟也有他的不足,这个就不说了。
陈默对董嵬的想法已经摸清。董嵬不过是要他在将来的工作中对彭一民有所牵制,以保证所谓的延续性。陈默通过今天晚上的县委常委会,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许多,政治就是搞平衡。在局势未稳的情况下,他已经近乎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成为董嵬、彭一民和戴伟共同拉拢的人了。而这些人,也分别给了他一些回报,比如董嵬的表态,彭一民在人事上给他的方便和戴伟在财政上对他的支持。投桃报李,是官场交易,虽然赤裸然而却很公平。
几天后,陈默接到了贺年寿的电话,说,陈部长,请你今天晚上八点钟注意收看一下省卫视综合频道。陈默问什么事,贺年寿笑着不肯告诉他,说到时收看就知道了。陇水县的报道在贺年寿他们的帮助下,近一段时间扭转了乌龙河污染事件一边倒的格局,变得积极起来。抢险救援烈士的连续报道,引得全省上下泪雨纷飞,掀起了一个为烈士家属募捐的热潮。楚西市委宣传部方部长打来电话,称赞陇水县出了典型,在引导舆论上做得非常成功。贺年寿这次打电话来,肯定又是报道上的事了。晚上八点,陈默打开了电视机,刚刚好是本省新闻联播时间。新闻联播开始无非是一些领导视察和会议报道。中国的电视新闻,从中央电视台到县级有线台都一个模式,打开来就是没完没了的会议和领导活动。作为宣传部长,陈默自己都腻味这种新闻,连中央台的新闻联播都不太看了。漫长的会议新闻和领导活动之后,陈默甚至有点昏昏欲睡了。这时,镜头切换。漂亮的女播音员用煽情的声音说,泪水,是人们宣泄情感的一种特殊方式。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最近,记者在陇水县灯笼坪滑坡救援现场,目睹了县委常委,宣传部长,抢险救援现场指挥陈默同志一次感人至深的流泪……镜头里出现了陈默和龙孝义、胡建设等人在救援现场追思烈士的场景。特写镜头,陈默控制不住的泪水。龙孝义和陈默紧紧握手,相对流泪……播音员煽情的声音继续,这是对烈士的无限怀念的泪水,这是情系于民的泪水,这泪水,蕴含着我们党的领导干部对人民的无限真情,蕴含着人间大爱……
陈默的脸骤然发起烧来。这则报道,肯定已经在县有线电视台和市台播过多次了,自己一直没有打开过电视,所以没有看到。想不到,省台竟然也播了出来。陈默甚至不敢再看一眼电视上的画面。
从新闻的专业来说,这条新闻的角度确实是非常不错的,体现了记者的高度新闻敏感性和对一瞬即逝的新闻的准确把握能力。但是,也许记者压根也不曾想到,陈默的泪水中,除了对彩虹等死去的人的歉疚外,更多的是一种羞愧,一种忏悔。
陈默关上了电视机,闭上眼睛,心里说不出的百感交集。他知道,这个时候,也许有数万甚至百万人在电视机前默默流泪,为他的泪水。作为主角,他却是那么清醒地知道自己并不崇高。此刻,陈默那么深刻地知道,清醒是一件痛苦的事。有时候,清醒甚至不如浑浑噩噩。
侯军走马上任乌巢镇党委书记,聂纲接替了他的乡党委书记的职务。组织谈话后,陈默收到了侯军发来的一条短信,永志不忘。陈默一笑,随手删除了。陈默发现,委员之家的家长任达又开始勤奋上门了,还是那副笑脸,仿佛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一样。陈默也不点破他,由他去,像任达这样的人,是不能得罪的。所谓小人难养,只可买和,不能稍有得罪。得罪了,这种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们鲜廉寡耻,更谈不上什么信义。与此同时,县各局的领导上门拜访的也多了起来,陈默虽然不胜其烦,但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部里的工作,更多地扔给了龙永寿和罗兰他们了。
灯笼坪整体搬迁工程已经正式进入了实施阶段,招投标都在顺利进行。出乎陈默预料的是,招标会后的一天,他在自己的宿舍里见到了兄弟陈良。陈良的公司竟然中标了。陈良做得非常隐秘,他参加招标的事,根本就没有让陈默知道。陈良说,他这次参加竞标是非常正规的,没有什么非法操作。但是,陈默还是知道,如果没有他,陈良的公司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中标的。彭一民又让自己背上了一个沉甸甸的人情债。
见到陈良的那一夜,兄弟俩之间有了一次长谈。陈默说,陈良,你既然已经中标了,我也不说什么了。还是那句话,做事要凭良心。搬迁工程关系到老百姓的切身利益,质量上你一定要保证。只要有一点点的马虎,我是不答应的。我原来想,我们兄弟俩各在一个方面发展,你却偏偏要跟着我,将来这些都免不了会有一些闲言碎语。陈良却不上心,笑嘻嘻地说,哥,你放心好了,质量保证。我还要打牌子嘛,不会自己砸牌子。这次中标,你根本不知道我来参加竞标,我们没有暗箱操作。心中无冷病不怕吃西瓜,我不会连累你的。我们兄弟俩辛辛苦苦混到今天不容易,我怎么会不珍惜?
陈默听了,心里稍稍安定下来。不管陈良取得这个工程其中有什么内幕,只要质量保证了,一般来说都不会出什么问题。但是,这仅仅是一般情况,陈默越来越感觉到陈良的改变,陈良的生意越做越大,人变的越来越自信,性格也越来越强势。陈默不由得考虑,该叫陈良找一个老婆了。有了妻子儿女,陈良就会有所顾忌,不至于过分膨胀。当下陈默笑着说,陈良,咱爹咱妈还好吧?
陈良说,都还行。妈现在吃了药后,支气管炎发得少了一些。我在县城买了房子,叫他们去守。他们却不肯进城,说在乡下舒服,真没有办法。陈默就笑,说,爹娘他们一辈子生活在农村,你叫他们进城,谁陪他们说话?到街上逛一圈,连个熟面孔都没有。你也要考虑找一个女人了。爹妈越来越老,要人服侍。再说,也等着看到你成家。
陈良不以为然,说,爹他们不是已经有了一个孙子了嘛,陈耿不是他们的孙子?
陈默又气又笑。陈良是故意装糊涂,但又拿他没办法。陈默说,陈良,个人问题应该考虑了,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不要让老人担心。再说,你现在干事业,也要有一个帮手。俗话说,男撑女帮,家里有一个管事的人还是要好一些。你是不是有对象了?
陈良说,哥,我赚不到两百万,是不准备谈对象的。
陈默笑。陈良那个样子,完全一副本人不富,何以家为的味道。正说着话,服务员罗静提着保温瓶敲门进来,见陈默房里有人,不由得脸红起来。说,部长有客啊。陈默笑着回答,是我兄弟。罗静对着陈良点了点头,给两人的茶杯续上水,退出去了。陈良的眼睛就有些发直。陈默不由得笑了起来,陈良已经二十六七岁了,哪有对女人不期待的。
陈良收回目光,见陈默含笑看着自己,不由得红了脸。讪笑着说,这女子长得倒是很有味,电影明星似的。
陈默大笑起来,说,喜欢上她了?
陈良连忙否认,说,没有。
陈默也不管陈良是怎么想的,就把罗静的情况介绍了一下。说,这女孩姓罗,叫罗静,是招待所的服务员。他们所长让她特别给我整理房间,也是拍马屁的意思。不过这个女孩子真的不错。
你说什么呢,哥。陈良的脸更加红了。
第二天,彭一民给陈默打了一个电话,让他到自己的办公室去一趟。陈默放了电话就立即起身下楼,到了三楼敲了彭一民办公室门好一会都没有开。恰好一个县委办副主任走过来,见陈默在敲彭一民的门,笑说,陈部长,彭书记今天去县政府那头上班去了。陈默一愣,不由得笑了起来。这个彭一民也太着急了一点,其实他完全可以在县委这边上班的。县政府那边有什么事可以过来汇报。
陈默到了县政府,就看见政府办的人手忙脚乱地忙着,有的搬电脑,有的搬桌椅,忙忙碌碌的像是在打仗。陈默一去刚好县政府办主任林大海从那里出来,陈默就一把把他薅住了,说,林主任,干什么进进出出的,像打仗一样?
林大海连忙握手,说,是陈部长,您怎么来了?
陈默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呢。
林大海就诡秘地笑,低声说,彭书记嫌林之风的办公室风水不好,晦气。但又没有另外的房间可以调。只得把房子重新粉刷过,还把办公桌椅电脑什么的都全部换掉,所以忙。
陈默就笑,和林大海握了握手就过去了。这些小事,议论起来是很容易得罪人的,所以陈默只是一笑而罢,心里对彭一民更加不以为然起来。官场上迷信之风很是盛行,一些地方的县政府选址,还要秘密地找风水先生给看一看,摆一摆罗盘。甚至奠基时还要烧点香纸,祭一祭鬼神。一些官员不是想着如何搞好工作,而是把风水放在了第一位,以为风水可以决定一个人的仕途。官员被风水先生们诈骗成了屡见不鲜的新闻。
办公室还没有弄成,彭一民在政府办的党员活动室临时办公。陈默进去的时候,彭一民正在和县建设局局长黄安玉说话。见陈默进来,黄安玉站起来笑着说,陈部长来了,我给您倒一杯水吧。彭一民笑着说,办公室还没有弄好,我只得在党员活动室先办一下公了。陈默说,党员活动室不错,宽敞。
彭一民说,灯笼坪灾民搬迁工程马上就要动工了,我和黄局长扯了一下,县建设规划设计室的图可能要略作修改。我想请你来担任工程指挥长,你看如何?
陈默笑笑,明白彭一民的意思了。彭一民既然把工程给了陈良,又怕自己不知道是他帮的忙,于是来一个送人情送到底,干脆把指挥长一并奉送。他兄弟就不免要感恩戴德了。陈默笑着说,谢谢彭书记的信任,我觉得应该由县政府分管城市建设的副县长来当这个指挥长比较恰当。城市建设和整体搬迁,毕竟是政府工作。宣传部是党委这头的,我来当这个指挥长,只怕要引起别人议论。
彭一民大笑,说,这个事我也已经和麻副县长交流过了。他主管城市建设和工交工作,最近工交那块事情比较多。出租车司机上访,公交车司机罢工,像螃蟹眼睛,这只摁下去,那只又鼓出来,腾不出手。麻副县长对由你来当指挥长心悦诚服,双手欢迎。陈默还是坚辞不受,说,这个还是从长计议吧,我真是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管这个事了。我现在全力抓十大魅力县城评选,眼看着就要到年底了,实在挪不开。
见陈默坚决推辞,彭一民就有一些不高兴,当下道,陈部长,你真是太谦虚了。我主持县政府工作,也是县政府的第一责任人。这事我还是可以定下来的。既然你工作比较重,我们还是再看吧。
陈默笑着说,那真是太感谢彭书记了,您不会批评我暮气吧。
彭一民笑,说,你那是恬淡,宁静。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陈默笑着说,我也不敢说什么淡泊宁静,从心里来说,其实还是暮气。
彭一民笑,说,你当年整治酉县官场,何等英气勃勃,现在是光棍越玩越胆小了。不过也好,胆小不坏事,现在这社会,各种制度越来越严,当官也是一种高风险的职业了。
说了一会儿,彭一民笑着说,陈部长,陈良是你弟弟吧?
陈默说,是啊,怎么,你们认识?
彭一民笑,说,他的公司中标了,你弟弟的公司不错,有实力。
陈默就做出愕然的神态来,说,陈良在市里做得好好的,来这里争什么?还中标。彭书记,这不行。我在这里当宣传部长,他来这里搞工程,这要有嫌疑的。
彭一民就笑,说,也没有哪条规定不许他参加竞标吧。毕竟,他是凭实力获得了标权,你从头到尾没有参加竞标,没有必要紧张。
陈默说,这毕竟不好,别人会说闲话,他来了没有?要是来了,我得跟他说说,让他退出来。
彭一民说,陈良没有来找你?
陈默说,没有,他还真来了啊?
彭一民不做声了,在他看来,陈默的表现有些不太可能。陈良不可能没有见到陈默。彭一民这个时候就有些警惕。看来,这个表面淡泊宁静的陈默,也不是一潭浅水,深邃得很呢。陈默见彭一民沉吟不语,也有些发觉自己装得太过。不由道,这个陈良,从小就比较自立的,我在市委办的时候,他修市委宿舍大楼,也没有告诉我。中标后好久,工程队进场了我才知道。
建设局长这时插话说,陈老板真的不错。我昨天还问他,为什么不去找陈部长,他说,我们是两路人,官是官商是商。我去找他,就显得我这竞标不正规似的。
彭一民脸色才缓和过来。陈默不由得想,看来言多必失这句话还真没有错。有时候装假,不如直言相告的稳当。对领导还真不能说假话呀。
29
秋天悄悄地过去了。海滨的四季虽然不够分明,却也能明显地感觉到了冬天的凉意。陇水官场在经历了不断的震荡后,如同秋后的山潭,变得平静起来。人们发现,董嵬也不再往省里和市里跑了,正常上班,开会,下乡,大家就想,乌龙河污染事件带来的危机也许已经结束了。
进入初冬,各市、地区和县之间评选全省十大魅力县城的角逐更加白热化。省电视台辟出的专门推介参选县的专栏也增加了时间和播出的频率,进入了网上投票和手机短信投票阶段。县里专门召开了会议,要求全县干部群众积极参加投票。对手机投票的群众,给予一定的话费优惠,经费由县政府列支。
县文化局和县剧团排的表现抗灾英雄的舞蹈基本编排就绪。贺年寿还真把省台的一位著名舞蹈家请来指导。舞蹈家姓梅,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长得很漂亮。陈默发现这姓梅的女人和贺年寿有些暧昧,两人也不避讳陈默,像一对小情侣似的。陈默私下里问贺年寿,要不要分开挂铺,贺年寿笑着说,随你,反正你挂着也是浪费。陈默就干脆叫龙永寿给两人挂了夫妻间。在陪同上,也尽量不打扰他们。
研究舞蹈时,贺年寿他们提出,县里编排的舞蹈表现的面不足。仅仅表现了牺牲烈士是不够的,还要表现领导干部的伟大气魄和与人民群众息息相关的情怀。贺年寿笑着举了陈默的例子,说,比如我们陈部长,作为抢险救援的现场指挥,为牺牲的烈士流下了泪水,等等。能够在舞蹈上有所表现是最好的。
陈默觉得贺年寿他们的话是对的,舞蹈仅仅表现广大人民群众的牺牲精神还不够,还应该表现领导。但对以自己为原型不赞同,说,应该首先表现省委副书记易为和市委书记龙孝义等领导。贺年寿说,陈部长真是太谦虚了。不过这也对,舞蹈本来就不可能表现到某一个具体个人,就这样吧。
这期间,陈默回到楚西家里几次。舒芳的小说发表了,而且在文坛上引起了一定的反响,约稿也多了起来。家里就完全靠小保姆英子打理。陈默在家里的时候,舒芳都没有时间好好陪一下。夫妻间把事做完后,舒芳就迫不及待地爬起来,回到电脑前面。陈默苦笑,女人一旦对事业投入了,远远比男人更加专注和疯狂。
陇水官场因为乌龙河污染事件引发的地震似乎已经平息了。但陈默一直保持着十分清醒的头脑。这种平静,是一种假象。不过是暗流汹涌的河上面的平静。董嵬虽然没有动,但已经远不及以前活跃,开会的时候也很少表态。彭一民的强势日渐显示出来,甚至开始颐指气使了。戴伟虽然表面臣服,却不停有着小动作。两人的矛盾虽然都在隐藏,却不时有点交锋。
陈默分别找过一次龙孝义和蔡鹏,蔡鹏的答复还是比较肯定的,组织上正在考虑他的职务问题。而龙孝义只是笑着要他好好工作,一切由组织考虑,陈默也就安下心来了。
有了贺年寿等人的帮助,陇水县克服了乌龙河污染事件的负面影响,在十大魅力县城评比活动中逆势而上,通过了三轮的角逐,闯入决赛。十二月中旬,全省十大魅力县城评比颁奖晚会终于在省电视台演播大厅举行了。陈默受县委委托带领陇水县代表团参加晚会。晚会上,陇水的舞蹈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感动了现场和电视机前的千千万万观众。
演出结束时,主持人煽情地说,陇水县是我省最边远的一个濒海县,是特大热带风暴罗娜的登陆点之一。热带风暴给陇水县人民造成了严重的灾难,带来了巨大的损失。也激发了陇水县人民团结互助、英勇抗争的精神。在这场巨大的灾难中,陇水县的领导干部,用自己的真情来感染着每一个人。随着主持人的话语,舞台背后巨大的电视屏幕上出现了易为、龙孝义等人视察抢险救援现场的画面。接着,镜头一转,出现了陈默在现场泪流满面的镜头。那煽情地声音又响了起来。泪水,是人们宣泄情感的一种特殊方式,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最近,记者在陇水县灯笼坪滑坡救援现场,目睹了县委常委,宣传部长,当时抢险救援现场指挥陈默同志一次感人至深的流泪……
陈默坐在前排,看到头顶上飞旋着的电视摄像机正对着自己,不由得如坐针毡。漂亮的女主持人又说,现在,陈默同志就在现场,就在我们的中间。让我们欢迎他。
热烈的掌声。坐在陈默身边的龙永寿一边鼓掌,一边推了推陈默。陈默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被一个礼仪小姐引上舞台中央。主持人凑了过来,伸出了纤纤细手,笑着说,欢迎您,陈部长。
谢谢。陈默一边说,一边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
我们看到,您在时隔一个多月后,回到抢险救援的现场,仍然忍不住泪流满面。是什么原因让您无法自制?女主持人问道,把话筒伸到陈默的嘴边。
陈默想了一下,说,作为当时抢险救援的参与者,一个多月后,我陪同市委书记龙孝义同志回到滑坡现场。当时,面对着废墟,我的心情十分复杂,百感交集。在这里,我们付出了七条生命的代价。七个活生生的年轻人,一下子就没有了,其中有我认识的,也有我不认识的。所以,我不自觉地流下了眼泪。
陈部长,我们想知道,现在受灾的群众还好吗?主持人又问。
是的,乡亲们很坚强。他们在各级党和政府的支持帮助下,很快就从伤痛中走了出来,投入到抗灾自救、重建家园中去。现在,重灾区灯笼坪的整体搬迁工程正在建设中,预计明年六月可以完成。到时候,我们的灾民就可以搬到县城,融入到现代生活中去。
现场采访赢来了阵阵掌声。现场采访结束后,陈默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龙永寿偏过头来,说,部长,您说得真好。
晚会继续进行,到为陇水县灾民募捐时,已经是高潮迭起了。省电视台联系了十多家企业,加上陇水县自己的企业,先后有近二十家企业上台高举捐款牌,金额达到六百多万元。而当主持人把灾民代表请上台时,陈默的心隐隐作痛起来。被请上去的是灯笼坪的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在滑坡中,他的母亲死了。农民一身不合身的新衣服,战战兢兢地被礼仪小姐引导着,在上台阶时绊了一下,险些跌倒,引发了一阵压抑的笑声。走到台上,农民几乎已经手足无措了。
主持人甜甜地笑着,问农民,请问,您家在热带风暴中受到了哪些损失?
农民:房子没了,田土也没了。
主持人:听说,你的母亲也在这次灾害中离开了?
农民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嘴唇嚅动着,艰难地回答,是的。
主持人:您想您的母亲吗?
农民的眼圈红了,声音低了下来:想。
主持人:想起母亲,您会想到她的什么?
农民已经开始哽咽了……
想哭,就哭出来吧,不要忍着。主持人伪善地诱导着,失去了母亲,失去了房屋,还去了土地,这是多么巨大的损失,多么难以克制的悲伤……
农民终于哭起来了。主持人见目的达到,一丝笑容一瞬即逝,立即充满悲情地说了起来。罗娜来袭,给村民们造成了严重的损失。但是,天灾无情人有情,面对着巨大的灾难,我们的心在一起,我们的人民凝聚在一起。在我台发起的支援灾区募捐活动中,全省各地的爱心人士用自己的爱心搭起了一座桥梁,让这些受灾的群众达到幸福的彼岸。
募捐开始了。看着农民含着泪水,向大腹便便的募捐人表示无限感激,陈默的心更加痛了起来,终于忍不住起身走出了演播大厅。龙永寿见他脸色不对,也跟了出来。
很意外地,在演播厅外面的休息厅里,陈默遇到了龙孝义和龙云。龙孝义是作为地市领导应邀参加晚会的。陈默连忙走过去,说,龙书记,您也出来了?
龙孝义笑着伸出手来,握了手,说,你不也出来了嘛。
大家坐了下来。龙孝义说,陈默同志,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陇水县作为我市惟一一个闯入决赛的县城,有可能入选全省十大魅力县城。而且是在背着乌龙河污染这个包袱的情况下取得的,很不容易。
陈默连忙谦虚,谢谢书记。这都是在市委、市政府和县委的领导下取得的。也是陇水县各级上下一心奋斗来的,我个人哪有什么功劳。
见领导说事,龙云和龙永寿两人走到外面说话去了。龙孝义突然说,陈默同志,元旦之后,各县人事上都要动一动,微调一下,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陈默一怔,上一次,他求见过龙孝义,做过了一次比较隐晦曲折但却是完全可以听懂的毛遂自荐的,记得龙孝义还要他好好工作,个人的事由组织考虑云云。这次怎么又问起来了?
陈默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个人的想法,已经向您做过汇报了。我的志向以积极用世为目的,耻于匏瓜之徒悬。也许我对自己自视过高,所以是做好两方面的准备的。
哦,两方面准备,哪两个方面,说说看?
如果为组织信任,委以一方,则尽职尽责,鞠躬尽瘁;如果因为自己的工作还不能令组织满意,就安心现职,做好配角。陈默回答。
哦,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是这个意思吧?龙孝义笑着问。
陈默笑着回答道,是这个意思。只是,我没有古人的那种才识,兼济天下未必做到。不如说是穷则安身立命,达则鞠躬尽瘁。
龙孝义大笑起来,说,好一个安身立命,好一个鞠躬尽瘁,这是老实话了。
正说着,陈默腰间的手机震动起来,是罗兰打来的,罗兰说,广告时间已经过了,马上就要宣布获得十大魅力县城的县城名单,进入颁奖仪式。请陈默马上进去。龙孝义在一边听得清楚,笑着说,我们进去吧。
走进演播厅,演播厅时气氛非常热烈。大屏幕上,决赛各县的票数此消彼长。帅气的男主持人和漂亮的女主持人充满激情地说,现在,全省十大魅力县城的评选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就要到来了。让我们大声倒计时,十,九,八,七……
全场观众也大声地跟着喊,六,五,四,三,二,一。
电视屏幕上,却什么也不出现。女主持人笑着说,各位观众,电视机前的各位观众,全省十大魅力县城已经评出。下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请出省十大魅力县城评选委员会副主任、省电视台台长魏佳先生,请他来宣布获得十大魅力县城的县城名单。魏佳西装革履走上台去,打开了手上红色的名单,念了起来。陈默静静地坐着,他身边的龙永寿和罗兰却紧张得浑身僵硬。罗兰甚至不自觉地摸到了他的手,紧紧地攥住,攥得他手生痛。
陇水县。在念到第七个县城名单后,魏佳终于读到了陇水县的名字。哗的一声,全场掌声雷动。龙永寿和罗兰跳了起来。隔着陈默,两人竟然拥抱在一起,流下了热泪……
陈默静静地坐着,心里几乎波澜不惊。经历了太多的事后,他发觉自己已经不容易激动。只有当发现电视摄像机镜头对着自己这个方向的时候,才下意识地咧开嘴笑了一下。
接下来的是颁奖时间。在欢快的音乐声中,十个魅力县城的领导被礼仪小姐引导着上了舞台正中。因为董嵬和彭一民没有参加颁奖晚会,陈默代表陇水县上台领奖。陈默没有想到的是,为他颁奖的竟然是省委副书记易为。易为和他握手的时候,陈默激动地问好,说,易书记,我是陈默。易为慈祥地笑着说,陈默同志,祝贺你们呀,灯笼坪的群众还好吗?
谢谢易书记,灯笼坪灾民搬迁工程正在进行中,乡亲们要我代好。
好好。易为慈祥地笑着,双手把奖杯颁给陈默。陈默把奖杯高高地举了起来,耳边听到了暴风骤雨般的掌声……
第二天,龙孝义在省城设宴款待陇水县的代表团二十余人。陈默把省电视台的贺年寿他们都请来了。龙孝义在宴会上发表了讲话。龙孝义说,这次我给你们摆的是庆功宴。在座的同志,都为打造陇水形象做出了卓越的工作。陇水县评上十大魅力县城,是我们楚西市的光荣,对于提高楚西市的城市形象和城市品位,具有深远的意义。龙孝义说完后,陈默也讲了话,对市委、市政府的关怀表示了感谢。同时,对贺年寿他们的帮助也表示了衷心的感谢。陈默说,今天,我们县里的主要领导因为有其他工作没有来。回去后,县里也会有一个隆重的庆功会。届时,我将为大家请功。
宴会过后,龙孝义离开时突然笑着说,陈默,你作为县委常委,宣传部长的职责已经圆满完成了。
陈默一愣。龙孝义关上车门,小车滑行着离开了酒店。
陈默不知道,就在他带领大家参加省电视台十大魅力县城颁奖晚会的这几天,陇水官场发生了令人瞠目结舌的突变。楚西市纪委突然对临时主持县政府工作的彭一民进行控制,并宣布双规。
彭一民被双规,充满了传奇色彩。原来,广源集团老总刘金锋原来与彭一民的关系十分密切,投桃报李的内情也很多。刘金锋被捕后没有供出彭一民来,是怀着一种幻想,希望保住县委副书记彭一民,让他来解救自己。刘金锋没有想到的是,他的案子是市检察院直接管辖。重压之下,彭一民有心无力,甚至还害怕沾上自己,采取了过河拆桥的策略。刘金锋被正式批捕后,彭一民把刘金锋送给自己的一部分现金还给了刘金锋的弟弟、广源公司总经理刘金文。也不知道刘金文通过什么渠道,居然把彭一民退钱的事透过层层看管,告诉了刘金锋。刘金锋何等精明之人,一听就知道彭一民要过河拆桥,只顾洗清自己了。怀着一种被欺骗的感觉,刘金锋主动向检察机关举报了彭一民参股企业,接受贿赂,为企业提供便利,特别是勾结企业侵吞国有资产等事实。
彭一民一心想洗清自己,不料反而起了反作用。东窗事发。在强大的精神压力下,彭一民开始挤牙膏似的交代自己的问题。陇水官场,又一次风生水起,充满了未知数……
回楚西的那天,陈默让龙永寿和罗兰带队先回陇水。自己在楚西待了两天,拜访了一下市长蔡鹏。蔡鹏明确地告诉陈默,彭一民不行了。其实一开始市委市政府对彭一民都是一个观察的态度,因此不是让他直接代理县长,而是临时主持县政府工作。彭一民临时主持县政府工作期间,就开始排斥异己,行为专制,和几个副县长都没有搞好关系。这次出事,既是偶然也是必然。蔡鹏还说,乌龙河污染事件,董嵬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在企业体制改革中,董嵬也没有能够保住自己的清白,市委没有对他进行处理,主要是他退款积极,悔改态度好。市委、市政府也想要控制一下范围,以免给外面一个楚西市从上到下全部烂透了的印象。市委已经决定,董嵬调离陇水县,调到市广播电视局任调研员。
陇水县委书记由谁担任?陈默问。
蔡鹏笑了起来,反问道,在省卫视参加颁奖晚会,没有遇到孝义书记?
遇到了,孝义书记还给我们举行了一个庆功宴。陈默老实回答,突然想起龙孝义说的话,你的宣传部长的工作已经圆满完成了。心里不由得一动。
蔡鹏笑了起来,说,陈默,组织决定,陇水县委和政府主要领导都不下派。从县委现有的领导中产生,你有什么看法?
陈默心里怦怦跳动起来。他知道,蔡鹏会把话说明的。果然,蔡鹏没有等他回答,笑着说,市委研究了。综合陇水县的情况,由你担任陇水县委书记,一步到位。当然,这次不算是正式谈话,还得等正式谈话后才能宣布。
县长候选人呢?
这得等县委书记定下来后再说。蔡鹏笑着回答。组织谈话,可能最近就要进行,陇水县不能一日无主嘛。到时,你可以把你的意见向组织上反映,我的意思,还是由你自行组阁。
陈默尽量平静地说,谢谢领导信任,谢谢组织信任,我一定鞠躬尽瘁,不辱使命。
蔡鹏笑着说,陈默同志,我相信你能够做好。毕竟经历了一些挫折,懂得了一些事情。好好干吧,我和孝义书记都很信任你。希望你能够把陇水搞上去。
组织谈话是在陇水县县委常委小会议室进行的。龙孝义,蔡鹏,新担任市委副书记的原市委秘书长肖仁富,组织部长胡建设等都来了。谈话包括所有的县委常委和副科级以上干部,几十个人,足足谈了一天。陈默是第一个先谈的。谈话由龙孝义主谈。龙孝义开宗明义说,陈默同志,综合考虑了陇水县各方面的情况,市委决定由你担任县委书记一职,谈话后就召开副县级以上干部会议予以宣布。希望你能够团结带领班子成员,努力进取,艰苦奋斗,为陇水县的社会、经济全面发展做出新的贡献。你有什么意见和要求,也可以对组织上提出来,能够解决的,组织上会尽量给予满足。
蔡鹏、胡建设和肖仁富都作了简短的讲话。蔡鹏说,陈默,这次市委对你的任命,是对你近来各项工作的充分肯定。你原来在市委办,一直跟着我。我和胡部长、肖副书记对你都是了解的。你政治成熟,作风踏实,能力强。这些是你的优势。但你也要充分认识到自己的不足,有时候还有一些书生意气,不切合实际的理想主义,甚至有一些自由主义。我希望你在工作中发扬成绩,改进不足,当一个合格的县委书记,一个合格的班长。当前,陇水县出现了一些问题,有一些不和谐的音符。干部群众的思想也有一些混乱,你上任后的首要工作,就是要稳定干部群众的思想,切实把干部群众的认识统一到经济建设上来。要吸取酉县的教训。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朋。要容忍现实的多样性,对下属严要求,但不苛求。我相信你是能听懂我的这番话的。市委的意见,乌龙河污染事件,要画一个句号。不能总是省略号,不能没有尽头。因此,县委首先要画一个范围。只有这样,才能使得广大干部尽快从阴影中走出来,投入到经济工作中去。
胡建设则主要是勉励,一口外地话就像嚼了满口的沙子,如果不是面带笑容,还以为他是骂人呢。胡建设说完后,肖仁富也做了讲话。肖仁富当上市委副书记还没有多久,恐怕这次是第一次以市委副书记的身份谈话,所以谈得比较多,但没有一个重点,让人感觉是为了谈话而谈话似的。
领导说完后,陈默表了态,感谢领导对自己的信任,表示坚决服从市委的决定,把担子挑起来,当好班长。一定站稳政治立场,把握好政治方向。特别是认真贯彻和落实领导干部廉政建设的有关制度,过好金钱关,美女关和人情关等等,经受住权力的考验。最后,陈默对县政府县长的人选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他说,常务副县长戴伟同志政治立场坚定,熟悉经济工作,在干部群众中有较高的威望。我们搭班子比较好,建议组织上把他作为县长候选人。
蔡鹏说,县长的配备,还是缓一步再说。古时候新官上任,还有一个立威的问题。如何树立你的威信,市委也是有一个考虑的。谁来当县长,当然市里还是要尊重你的意见的。
龙孝义就笑了起来,说,陈默同志,蔡市长这是在给你立威呢。我同意蔡市长的意见。这次我们来,只谈县委书记的事。县长候选人,由你们推荐,组织决定。
陈默感激不尽。市委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他主持县委工作后,县长人选由他领导下的县委来决定推荐人选,这其实也就是为他树立威信。
陈默谈话出来时,大家都在大会议室等着被组织找谈话了。张伯仲是第二个谈的,和陈默擦身而过的时候,张伯仲笑着向陈默伸出了手,默默地握了握,说,祝贺你,陈书记。陈默感激地笑了一笑。张伯仲这样的老政客,新县委书记的事,当然会有人给他通风报信。就是没有人通风报信,惯于官场的他,就是看一眼也就明白了。
走进大会议室,陈默看到大家投向他的目光都很诚挚。尤其是政协主席安若山,常务副县长戴伟等人的目光中,几乎是一种欣慰了。陈默和大家打了一个招呼后,回到宣传部。宣传部办公室里,大家都凑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见他上来,大家都含笑散开,各自做各自的事去了。陈默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刚一坐下,龙永寿就走了进来,笑着说,部长,都谈了些什么?
陈默笑着不回答。龙永寿就明白了,说,祝贺您,部长。
陈默笑笑,拉开抽屉,给龙永寿打了一包烟,两个人相对着抽起烟来。抽着烟,陈默的手机就不断地响着短信提示音。陈默不去看任何一条短信。他知道,这些短信,肯定无一例外都是祝贺的短信。
您是众望所归。龙永寿笑着说。
陈默看着龙永寿,突然用一种略带嘶哑的声音问道,永寿,你自己怎么考虑的?
龙永寿欲言又止。
跟我去县委办吧。
龙永寿不做声,拼命抽着烟。陈默默默地对他看着。好久,龙永寿突然笑了起来,说,对不起,陈书记,我不想去县委办。
陈默不禁诧异,不解地盯着龙永寿,为什么?
我这个年龄,这个心态,已经不能适应办公室工作了。龙永寿一笑。办公室工作,还是要由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去做的好。如果书记您觉得我还有一二可用之处,我只求一个政府组成局局长,也就心满意足了。
陈默就不再说话了。地位改变了,人情也随之改变。自己的任命还没有宣布,龙永寿和自己已经像隔了一层,变得客气而隔膜了。
第二天,陇水县在县委大礼堂召开了副科级以上干部会议,市委书记龙孝义、市长蔡鹏、市委副书记肖仁富、组织部长胡建设等领导莅临指导。会上,市委组织部长胡建设宣布了陈默担任陇水县委书记的任命。龙孝义和蔡鹏分别发表了重要讲话,要求全县广大党员干部,要紧密团结在新的县委周围,同心同德,为陇水的经济和社会发展做出贡献。
会议结束后,陈默陪同龙孝义、蔡鹏他们回楚西市,在明都大酒店宴请几位领导。席间,几个领导又是一翻谆谆嘱咐,重点还是一个,要保持稳定。蔡鹏又一次提出了陈默酉县代县长时的教训,说,陈默,吃一堑长一智,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我相信你在政治上应该成熟了。陈默说,请领导放心,我一定维护好陇水县社会政治大局的稳定,把人心凝聚在经济发展上去。
席间,董嵬真诚地向陈默表示祝贺。董嵬说,陈书记,我以后也许有很多地方还需要你照顾呢。我毕竟是陇水人。陈默笑而不答。董嵬话中有话,他是听出来了。当下说,以后有什么事,请尽管交代。我一定努力办到。
宴会散后,陈默回到了家里。舒芳不在家,参加省作协举办的一个笔会去了。小保姆见陈默回来,就忙着要给他做饭,陈默笑着说不必了,给我泡一杯茶吧,有些喝醉了。喝了一杯茶后,陈默躺在床上,翻看着手机里的祝贺短信,眼睛迷蒙起来,沉沉地睡着了。陈默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飞上云端,见到了张子诚。陈默想赶上去告诉张子诚,他的女儿很好,已经去省城读书了。但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接下来,迷迷糊糊中,陈默感觉自己又到了一个烟雾缭绕的陌生地方,迷路了。他大声地喊着,有人吗?有人吗?他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喊声回荡着,四周一片静寂。
陈默一激灵醒了过来。窗外,街灯的光晕射进房里,一片迷蒙。隔壁房间里,隐隐传来小保姆逗着小陈耿的笑声。陈默突然感觉自己的脸颊痒痒的,用手一摸,是两行泪水。自己什么时候流泪了,是在梦里吗?为什么要流泪?陈默默默地问着自己,用枕巾擦干泪水。倏忽间,一种无与伦比的孤独感袭上心头,浓重到不可化解……
二〇〇九年八月
责任编辑周昌义
分类:长篇小说 作者:吴国恩 期刊:《当代》2010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