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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蓝霜狐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11 14:59:29

骆平女,1976年出生于四川成都,现供职于四川师范大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副教授。自14岁开始写作,先后在国内各种报刊开设专栏,发表小说、散文、杂文逾百万字,多次获奖。已出版长篇小说八部、散文集一部。

她有个稀罕习惯。翻着书,够钟点吃饭了,或者是,手头有其他的事情了,顺手抄起一张人民币,往书页中间一夹,算是记号,相当于别人使的书签。那些钞票,面额有大有小,百元老人头也有,零散分币也有。有些书,是浏览过一次,一辈子都不再触碰的,也不见她清理里头的宝贝。票子不论多寡,都是永生永世不见天日的意思了。

守木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这么认真不把钱当钱的人。不过说她糊涂呢,她却又精明得很。她的书桌是老式的,有三格抽屉,最底下的一格,满满当当的,塞着大把大把的纸币。需要书签的时候,她就从里边抽一张,就当抽厕纸那么稀松平常。但你要真以为她视金钱如粪土,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有一天,守木把一碗热气腾腾的红枣莲子羹端到她面前,说,段老,趁热吃吧。她正看书呢,拉开抽屉,就手抓了一张纸钞,夹在书里。守木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就一眼。像一只小心小心的、试探着的、怯生生伸出的手,被她的目光给逮了个正着。

她说话了。面无表情,慢条斯理,却是顺溜娴熟,颇有句句惊心之势。她说,抽屉里的钱,加上我先先后后夹在书里的,一共是三万二千零九十六元一角两分。她说,这三万二千零九十六元一角两分里边,有百元币六十五张,五十元币七十二张,二十元币两百一十六张,十元币九百八十一张,五元币一千二百三十六张,两元币三百五十三张,一元币六百六十六张,五角币四百二十八张,两角币一百九十四张,一角币五百七十一张,五分币六十四张,两分币七张,一分币八十三张。这当中,有先后发行过的五套人民币的各种版本……

你想听吗?她话锋一转,目光炯炯地盯着守木。守木是早就歇菜了,脑子里像闯进了一群大马蜂,发出嗡嗡的低鸣声。他对自己说,坏了。多年前在简陋的乡村小学教室里考数学时的恐惧与惊慌,他妈的又回来了!

你想听吗?她重复了一次。守木艰难地摇了摇头,他畏惧那些繁乱的数字,自打幼年时期起始,它们就像天空中的星子抑或草甸里的花朵,密密麻麻的,看得人眼晕。守木读到小学五年级就自动辍学了,理由之一是他的数学成绩从来没有超过二十分,当然别的科目也基本不及格。他坐在教室里,不是睡觉,就是打架。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迷上了武术,整天忙活着压腿,扎马步,捣弄着不知是蛤蟆功还是螳螂功,嘴里发出呵呵呵的声响,胆儿小的女生被他吓得哭鼻子。没有谁为守木的离开感到惋惜,每个人都认为念书于这位少年版的武林高手,无异于酷刑之一种,且饶他一条小命吧。

逃离的守木反倒频繁露面,他几乎天天到学校里,帮着挑水烧饭。村小的教师往往兼具知识分子与农民的双重身份,赤着脚,黏着泥,在田地与教室之间来回奔忙。守木腿勤脚快,为老师分担了不少耕种稼穑的活计。那个头发像杂草的数学老师经常嗟叹,这娃娃,气力不小,可惜就是脑子不开窍……不过大家很快就知道,虽然守木是天生的数字盲,但他在经济学领域却是无师自通。他的低成本付出,换取了高利润回报——他把班里最美的女生长菊弄到了手。

长菊跟守木同岁。跟守木截然相反,她的分数永远高居榜首。她一路噌噌噌地读到了高中二年级,直到一桩小小的意外让她的校园生涯戛然而止。她怀孕了。十七岁的长菊做掉了她与守木的第一胎,跟随守木到城里打工。两年以后,她再度怀孕。这一次,她生下了一个粉嘟嘟的小女婴,眼瞳清澈、肌肤胜雪,像是她的翻版。守木任劳任怨地照顾她们母女,挥霍着家里所有的存货。长菊差不多每日消耗二十几枚鸡蛋。守木一大早起床烧开水,在大海碗里磕五个鸡蛋,搅匀了,冲一大碗热腾腾的鸡蛋花,额外添两大勺子红糖。上午加餐是葱花炝锅下细挂面,面条当中卧五个鸡蛋。午饭还是炝锅挂面卧五个鸡蛋。晚上是小米稀饭一大碗加两勺红糖再加白水煮鸡蛋五个。宵夜是红糖水煮荷包蛋。月子坐完,守木黑瘦了一大圈,长菊则珠圆玉润,如同一只透明的鸡蛋。守木和长菊生长于古风盎然的偏僻乡村,一大老爷们儿如此耐心细致地伺弄婆姨,简直有些逆天而行的意思了。守木却是丝毫不在意那些条条框框,他毫不掩饰对长菊的切肤之爱。

守木携妻带女返回老家,在村子里大摆宴席,两口子的喜酒以及女儿的满月酒合二为一。这在民风刻板的山乡算得惊世骇俗之举,雷倒了一大帮耄耋老人。给孩子上户口更是费尽周章,因为他们根本不够法定婚龄。结婚证是后来补办的。

美色与智慧同样超群的长菊其实一直都是各阶层少男垂涎的猎物。资质平庸、家境贫寒的守木之所以能够所向披靡,起初靠的是劳力,渐渐地就转变成暴力了。仿佛一头雄壮的公狼,守木用拳头喝退了长菊身边层出不穷的觊觎者。最血腥也最彻底的一次,是守木将一位给长菊写热辣情诗的白面书生打得内脏出血,在医院里足足躺了两个月。守木在少管所的铁窗里度过了那年的春节,长菊托人捎给他一件厚实的毛衣,是她亲手编织的。这种近乎幼稚的粗暴行为,在长菊的人生辞典中显然被误读成了英雄主义的代名词,她从此没有正眼瞅过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细瘦男生。守木高大的身坯和累累的肌肉让她感到一种大地般的坚实,哪怕这样的坚实跟金钱、学识、人脉等毫无关联。

女儿出世后,守木与长菊的家庭格局在最初呈现出分离的状态。守木在城里打工,长菊留守村庄,种地,带孩子,服侍公婆,与大多数农村夫妻一般无二。她按照书本哺育女儿,按照书本春种秋收。结果是,体质羸弱的女儿被斥责为娇生惯养,田地里经她手的秧苗亦总是病怏怏的,她自己,每日在奶粉锄头锅灶间搞得蓬头垢面。在婆家人一日比一日更加冷淡的面容中,长菊收拾行囊,怀抱幼小的婴孩,投奔城中的丈夫。

有过前科的守木没有仗着天生的悍汉身材以及三脚猫的功夫,往业余打手的路子上发展。他洗心革面,拖家带口地在一处工地上安营扎寨。作为占地面积多达九百余亩的超大型住宅小区,其修筑工程历时五年之久,守木就是在这里找到了养家糊口的活计。平日里他做搬运工,长菊料理家务。即使是居住在工地上的一间破败狭小的工棚里,即使守木的进账仅能温饱而已,可是浸淫在宽广博大的城市气场中,长菊的小资情结慢慢地衍生出来。她尽忠职守地扮演着全职主妇的角色,从旧书堆里淘出的时尚刊物里吸取着精致生活的知识,把庸常的日夜过得像细瓷器一样婉约润泽,并且从不增加丈夫的经济压力。守木每日汗流浃背地返回工棚,总能看到贫寒却漂亮的小窝。砖头木板搭建的床上覆盖着碎花粗棉布,沿墙一溜空酒瓶空罐头瓶,全都栽种着葱葱郁郁的花草。一张捡来的瘸腿餐桌摆满了清爽养眼的小菜。老婆和女儿有着同样亮晶晶的双眸、散发着同样淡香宜人的爽身粉气息。在一群粗枝大叶的农村婆姨中间,长菊和娇滴滴的女儿犹如两副美丽而脆弱的绣品,闪耀着炫目的光芒。守木的生活譬如清甜的甘蔗汁,啃了一截又一截,唇齿余香。

守木的幸福岁月持续到了他二十三岁的那一年。在此之前,他们一家三口稳稳地呆在喧闹且杂乱的工地上,犹如繁茂健壮的作物。守木是硕壮的瓜果,长菊跟女儿是两簇脆嫩的香葱。城市的阳光雨露把他们滋养得结实灿烂。然而,一根从天而降的钢筋咣当一声,将他们清洁有序的日子砸得粉碎,将他们生活的甘蔗林彻底摧毁。

相形于其他受伤的民工,守木算得是幸运的。他的东家没有推委搪塞,没有打太极,而是义不容辞地把他送到一家三甲医院,及时送去厚厚一沓医药费。在充足的经费保障下,守木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三个礼拜,医生宣告他痊愈了。只是,此痊愈非彼痊愈,是残缺的、余音袅袅的,是不彻底的、不完整的,带着点悲凉的意味——

他做不成男人了。

大夫的解释是,这是器质性的,不同于功能性的起因。后者的治疗成效远胜于前者。守木迫不及待地截住大夫的话,一口气说下去,他说,我得治我一定得治大夫求求你帮帮我无论花多少钱我都要治砸锅卖铁我都要治。大夫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大夫说,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这时,一旁的东家说话了。东家说,大夫你就试试吧。东家又说,守木你放心,费用我会负责到底。

于是守木继续他的治疗,价格不菲的药物源源不绝地进入他的体内。可是,一切毫无起色。他在无人的厕所中,在深夜的被褥底下,悄悄地拨弄着自己。他的身体完好无损,却像建筑工地上停电的塔吊,死气沉沉。

终于,某一天就诊的时候,大夫破天荒地没有使用处方笺,而是停下笔,委婉地告诉守木,所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种病急不得,越急越坏事。你这头,急得满头大汗了,它那边是不声不响、静静悄悄的。往往你忽略了,冷落了,甚至是命了,突然地,一切恢复正常,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位大夫年届六旬,是那一科的权威,每次挂号都要排一整夜的队。他很严谨,是不屑于吃药品回扣的样子,不欺不哄,如实相告。守木央求他无论如何开些药片片,他摇头,说是调养将息就成。再问,回答是,这病要痊愈,难度大,大意是跟中五百万彩票的几率不差什么。

大夫的坦陈却让守木有些受不了,出了诊室,在阴凉的走廊里茫然走着,心里空空落落的,像是刚刚丢了赖以生存的饭碗,有点不知何去何从的迷惘。就在这时,有人叫住了他,那人问,小伙子,这儿有新到的病人,五十块钱一天,做不做?人家把他当作在医院里出出进进的护工了。

这期间,受伤治疗,加上频繁出入医院检查开药,守木对护工这行当有了基本的了解。在他卧床不起的那段辰光,长菊拖着蹒跚学步的女儿,没法儿二十四小时呆在医院。东家特地派了一名工友全天候地陪伴守木,端屎端尿,递茶送水。同病室的病人有的是家属陪床,剩下的就是请护工。护工有男有女,以青壮年为主。报酬不等,大多在四十元到六十元一天,管吃,夜里就在病床边搭一张钢丝床。这待遇,比守木在工地上拼死拼活地还要好,还没风险,既安全又实惠。遇到大方的雇主,常常是病人出院了,鲜花水果各类大盒小袋的营养品,一股脑儿送了给护工。护工自是不肯消受的,人前脚一走,后边就如数拎去了医院门口的小卖部,多多少少换些现大洋。小卖部乐得贱价回收,重新出售。这样循环往复地,利润就大大地出来了。

因此被人误作了护工,守木并未辩解,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点了头。既然男人没得做了,跟长菊保持适度的距离是守木求之不得的。出了医院,东家仍然让他们两口子睡在工棚。每晚一上床,躺在长菊身旁,守木就手心冒汗、心跳如鼓,紧张得跟审判庭上的罪犯似的。发生事故以前,守木仗着年轻气盛,差不多是夜夜都要的。两个人都习惯了入睡前的一番捣弄搏击,久了,就成了某种仪式。比如睡前洗脸刷牙洗臭脚丫子,是已婚男人的规定动作。如今缺了这重要的一环,而且原因在自个儿,守木就觉得愧疚,觉得不安,觉得欠着长菊什么,总想躲着避着。到后来,简直成了神经质,长菊的身子一贴近,他就发慌,慌得仿佛借了高利贷,眼瞅着还款期限到了,口袋里却是涩得连利息都掏不出来。那情状,抖抖床单,估摸着能落下一地的鸡皮疙瘩,那个糁人劲儿啊。

于是守木像抓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他的新职业,尽管东家拍胸脯许诺,但凡他有一日的活路,绝不让守木一家子失业。东家其实不是什么大商甲,那块辽阔的建筑工地的归属权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属于一家如日中天的开发公司。大开发商手底下由若干的中小承建商组成,基本形成一个倒金字塔形的结构,越到基座,人数越多。有钱大家赚,说的大概就是这意思。守木的东家只是其中的一名承建商,在整个倒金字塔当中位于中不溜的地段,有钱,但尚未步入豪富行列。

东家是仁义的,出了事,没有急于脱身,而是大包大揽地表示,守木康复得好呢,就接着做工,哪个工种都行。若是落下了伤残,工地不是还有轻松活儿吗?看大门成,守材料也成,反正是不会亏待他的。守木感激他的担当,却是不肯再留下了。混在一帮虎虎生威的男人中间,他是浑身的不自在,犹如误打误撞摸进了狼群的羊。再则,护工赚钱更多,又能名正言顺逃离老婆的床,一举多得。

谁都知道,护工本人是有得吃有得住,可是老婆孩子就该自力更生了。守木与长菊商量,让她带孩子回婆家孵着。长菊一听,脸都变了,连连摇头。她早在城里住惯了,公公婆婆的严刻,老屋的脏污,庄稼的繁重,都是她避犹不及的。长菊就使性子。长菊不是辣妹类型的,不会撒泼骂街地发脾气。她是被子一蒙,与世隔绝,孩子哭,不管,锅清灶冷,不管,就算天塌了,也不管。守木一根一根地抽烟,不知道打哪儿安慰起。僵持不下,仍是东家出面解了围。东家说,你们夫妻闹到今儿这地步,我多少是有责任的,长菊我留下,重活儿女人干不了,就到饭堂里打打下手吧。

原来建筑工地有若干的小型饭堂。手下雇工上了百的承建商,总是开设临时的饭堂。用木板跟塑料布扯起来,灶台是砖头垒的。条件好些的,烧气罐。通常厨子就一位,多半还是业余的,一两个打杂跑腿的,大锅饭菜,供应二三百工人的三餐。长菊果真就到了饭堂里,淘米、择菜。东家在堆积材料的库房里挖了一小块空地,杂七杂八的残木一遮,拨给她们母女住。简陋归简陋,被长菊拾拾掇掇,看着挺清爽的。守木放心了。

守木就这样跳了槽。守木就这样进入到了护工的行列。守木就这样碰到了段老,就这样开始了伏侍段老的漫长时日。段老的抽屉里塞满了零钞,那天,她一边用勺子搅动着红枣莲子羹,一边闲闲地报出了每一种面值的钞票数额,听得守木头晕目眩,脑中群蜂乱舞。

这些钱的总数,一共是三万二千零九十六元一角两分。段老加重了语气。而后,她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话。这话语,却是掷地作金石之声,差点没把守木震一大跟头。

她说的是,这钱,等我百年,就留给你吧。

她是较真的。说说还不算,当即就叫守木拿笔拿纸,黑纸白字地写下来。大意是,她段某人身后无子嗣,自愿将三万二千零九十六元一角两分现钞交由守木继承。本是薄薄的一张纸条,到了守木手中,却是千钧万钧。他的心跳啪、啪、啪的,一下比一下沉重,一声比一声响亮,大有破膛而出之势。他自是有感恩戴德之语,没想到一张口,就被老太太挥手打断,很是不耐烦地说,我正看书呢,别打岔!守木一肚子激情澎湃的表述被生生斩断,如骨鲠之噎喉,如洪水之冲堤,憋得他难受。

这狂喜得迅疾找人分享呢,好容易吃过简单的午餐,捱到段老午睡,守木脚不沾地地出门了。他要去找长菊。他估算了一下,段老小憩是在一个钟头左右,他骑自行车到工地,单趟约莫二十五分钟,往返就是五十分钟,还能有十分钟叙谈叙谈。十分钟足够了,打从受伤以后,他就避着长菊,长菊似乎也无话可说。以往嘻嘻哈哈的小夫妻,一下子就静默了,连眼神都闪躲着。

长菊呆在库房角落的棚屋里,生着火,煨汤,一眼看到守木站在门口憨憨朝她笑,一愣,道,做啥?老太太放你假?守木避过她诧异的眼光,挠挠头皮,说,就呆几分钟。

女儿的小手里拽着半根玉米,啃得津津有味、口水滴答的。宝贝儿……守木轻唤一声,女儿抬头看他一眼,不感兴趣,接着狂啃玉米。女儿一岁零八个月了,喜欢吃,无论什么都想吃。番薯干、小馒头、面包、糖果、各种水果、奶制品以及一切大人正在往口里放的东西(包括药丸),甚至牙刷、奶粉勺都往口中塞并且咀嚼,连铺餐桌的旧棉布都由左舔到右!

宝贝这两天又出牙,躁得很。长菊说。守木“哦”了一声。女儿的名字叫做宝贝,是长菊给起的,曾经被婆家人笑掉大牙。农村里的女孩子,名儿都取得贱,什么囡囡大妞二丫,怎么土怎么选,说是越贱越好养,像田里的韭菜、坡上的野菊花,见风疯长。

长菊削了一只青苹果,守木接过来,女儿居然摇摇摆摆朝他走过来,仰起脖子,对着他眯眯笑。守木心里有数,这小丫头是瞄上了他手里的苹果。不给就哭这招她已经玩到过时了,如果别人把食物放自己嘴不给她,她会先用玫瑰花儿一样的小天使笑容和小树苗一般张开的双臂引诱你把她抱起来,然后强行用她嫩嫩的小指头把你的嘴巴撬开,一点一点地抠出来,不怕脏,不嫌累。守木没工夫与她嬉戏,直接缴械,把苹果递给她。小家伙喜新厌旧,扔了玉米,乐颠颠地两手抓住苹果,如获至宝。

饭堂歇着了?守木问。今儿我休假。长菊说。你有话?有话你就快说,说完赶早回,不过年不过节的,别耽误了上工。长菊用一把长勺子搅着锅里的汤,汤汁黏稠,看来是熬了不少时候了。守木从贴身的衣兜里摸出那张纸条,默默递给长菊,长菊接过来看,看着看着,眼里像燃起一小堆火焰,火势蔓延,一下子就变得亮堂堂的。

全给你?她的嗓音有点哆嗦。

全给!守木肯定地说。

长菊不置信似的,不错眼珠地盯着那纸条。锅里嗞嗞沸腾着,锅沿两侧浮泛出一圈白色的汤沫,长菊捏着汤勺,视而不见。守木笑了,笑着摇摇头,无声地轻斥一句,女人!拿过长菊手中的勺,替她搅动奔涌的汤液,浓郁的肉香窜进守木的鼻孔,热热地在他的五脏六腑间流淌,舒坦得他禁不住打了一个激灵。那汤真是好汤,花生大枣猪脚汤,淡白的花生米,深红的大枣,熟烂的猪脚,逗引得刚吃过午饭的守木肚子里咕咕叫,唇齿间仿佛生出一只只饥饿的爪子。

真香啊,守木使劲吸吸鼻子,说,老太太每天的饭菜清汤寡水的,闹得我一见肉就馋。

瞧你这肉欲大发的没出息样儿!长菊娇嗔道。没想到此言一出,空气立即两样了。长菊本是一句无心的玩笑话,却因为里头的双关含义而变得暧昧,两人一下子都没了声儿。

我得走了。守木定定神。这个,搁你那儿吧。守木把价值三万余元的遗嘱交给长菊,长菊顺手塞进衣兜,送他出门。守木抬腿上了自行车,骑出一大段,他蓦然想到那锅喷香喷香的猪蹄汤。见鬼了,长菊根本不喜欢吃猪脚,以往回老家的时候,一屋的男男女女围着一锅猪脚,人手半根,大啃特啃,惟独长菊嫌油腻。公婆夹给她的那一块,她皱起眉头,放到守木的碗里。婆婆背地里厌恶地斥责,瞧那臭美样儿,以为自己是谁家的千金大小姐呢!既然如此讨厌猪脚,怎么会巴巴地炖上那么一大锅呢?守木越想越狐疑,老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就连长菊刚洗过的头都透着一股子狐魅气息,湿漉漉地、芬芳四溢地散在肩头,还染了色,怎么看怎么妖娆。就有一粒硕大果核哽在了守木的喉咙,咽不下去。想一想,他一只脚点点地,吱咯掉转车头,回返工地。

屋里果然有人!仓库门前多了一辆车,可不是守木那又脏又破的二手自行车,人家是四轮的,漆水亮得晃眼。守木屏息静气地围着汽车,左看看右看看,前看看后看看,总感到眼熟。在哪儿见过?这答案在他重新踏进门后得到了解决,而且,他立即释疑。

桌边坐的是张小裤,捧着一只缺了角的茶杯,嘘嘘吹着,一口一口地喝。哟,兄弟回啦?他跳起来,热忱地一把握住守木的手,亲热地摇了摇。张小裤个子小,只到守木腰间,又是圆嘟嘟的脸、水滴滴的双眼、红殷殷的嘴唇,看上去像是未长成的孩童。

忘拿东西了?长菊局促地在围裙边擦擦手。天冷了,我多带件毛衣。守木撒谎,一边埋怨道,是小裤哥来了?你怎的不说一声?长菊打开简易的布衣柜,取出守木的旧毛衣,包起来,递给他,低眉顺眼地说道,小裤哥给了咱家那么多的帮助,我赶巧儿熬着汤,就请他过来尝尝……

什么叫赶巧儿?!守木佯怒,小裤哥是什么身份?小裤哥多忙啊,你这么随随便便的,就将人家请来,亏你想得出来!真是妇道人家!说得长菊登时红了脸,嗫嚅着,不敢申辩。

没关系的,兄弟,弟媳妇是一番好意,再说,哥我也不是外人,你这么一说,倒叫我不安了。张小裤踮起脚,拍拍守木的肩膀。守木说,我那头没请假,是偷偷溜出来的,今儿没法陪哥,还请哥谅解,我去买瓶酒,哥好歹喝两盅。张小裤强拉不住,守木到底骑车去超市,花了五十几块钱买了一瓶金六福新三星,路过卤菜摊子,弄了一样五香牛肉,一样凉拌猪头肉,都是下酒菜。

见守木拎着酒啊菜啊什么的,张小裤又踮起脚尖,连连地拍他的肩膀,兄弟,你太见外了,太见外了……长菊拿过几只袋子,说,小裤哥给宝贝买新衣裳了。守木道谢不迭,招呼长菊多做些可口小菜,让张小裤别介意,说是改日一定请他去像样的大馆子好好聚聚。

这一耽搁,守木回去就迟了,段老的四君子汤就给耽搁了。四君子汤是段老每日晚餐前必服的,人参、白术、茯苓、炙甘草,加水煎服。据段老讲,这是益气养阴之物。煎熬汤药是守木的必修课,段老要赶在晚饭之前半个小时服下,不多不少,恰恰的,半个小时。而晚饭时段也是刻板的,雷打不动,多一分不成,少一分不成,所以守木就算是误了段老喝补药汤这件事儿。

守木直接进了厨房,做了炒鸡丝,凉拌西芹,麦片粥,忙忙地送进段老屋里。守木在烹饪方面是外行,不过段老的口味除了清淡二字,完全没有别的要求,很好应付的。

段老坐在桌前,沉着脸。那张桌子功能繁多,既是餐桌,又是案桌。对不起,段老,我家里来了客人,误了些时候……守木撒谎道。把我的遗嘱拿回家了吧?给你老婆卖乖去了?段老瞟瞟他,端碗喝粥。她从来不用勺子,汤啊粥啊全是哧溜哧溜地吸溜,卧床不起那阵,就用奶瓶,婴儿一般地吸。当然这只是段老的诸多怪癖之一。

守木没想到老太太心头明镜似的,扎煞着手,憨憨地笑。段老眼里就有了轻蔑的意思,段老说,看你五大三粗的,不过是只软柿子罢了。守木不晓得如何应答,继续傻笑。段老的轻蔑就更深了一层,且增添了奇怪的怜悯,她叹口气,说,女人不能太惯的。守木口中称是,是。段老看得出他是随口敷衍,便冷冷地说,我不管你有什么私人原因,你记住,我的作息是不能乱的。说完,别过脸,不再搭理他。

尽管长菊瞒着自己请客,守木对她的操守还是很有信心的。邀请的客人是男人,那也不打紧,张小裤嘛。若是别人,守木就该紧张了。不过张小裤他不是别人。第一条,这个不到身高一米五的微型男人,从外貌上不具备任何竞争力。第二条,张小裤有钱,他老婆是如假包换的美女。这一条包含了相对矛盾的两个要件,前者让他有资本瞄准各类极品城市美女,后者让他开了眼,过了瘾,足以抵制高强度的诱惑。第三条,从某种意义上讲,张小裤是守木和长菊的恩人。他是守木东家的独生子,所谓的富二代。东家理所当然承担守木受伤的一应费用,守木知道的,可是扔下奄奄一息的工人不闻不问甚至逃之夭夭的东家不也多得是吗?所以守木觉着能摊上这样有担待的东家还是很幸运的,是不幸中的万幸。东家终日奔波,照拂守木的事常常由张小裤来完成,也就是,东家定调,张小裤来具体执行。张小裤很细心,既充分考虑到守木的康复与谋生问题,又顾及他的自尊心,兼带地连他的老婆孩子都照顾得妥妥帖帖。守木住院期间,张小裤时不时地给长菊送米面送肉蛋,给宝贝买玩具买糖果,以至于宝贝见了这位张叔叔,比见了自己的亲爹都腻歪。守木不吃醋,他由衷地感激张小裤父子。显然的,这一切构成了长菊请张小裤吃顿饭的正当理由——若有丝毫疑问,参见第一条。

守木照应了老太太的晚饭,独自在厨房里吃自己的那份,默默地想着长菊纵然是阅世浅显的乡下女子,做菜的手艺倒是十分了得的,即使做几款家常菜式,不见得就辱没了出入高档餐厅的张小裤。往常自己在工地干活,逢到中秋,长菊是连月饼这样繁复的点心都做得出来的。肉馅儿的、豆沙馅儿的、蛋黄馅儿的、水果馅儿的,盛在盘里,送给工友们。那些没成家的饶舌的小伙子成天围着长菊转悠,一口一个嫂子。这帮愣头青倒是守木防范的焦点。长菊虽是结了婚生了孩子,可那柔软的腰身、那水嫩的面庞,跟黄花大闺女不差什么。趴在墙头等红杏的人太多了,守木怕长菊一时糊涂,把持不住。他甚至含蓄地私下拜托过张小裤,请他代为费心。

小裤哥,你有所不知,我是有前科的,局子我也是进过的,不过那都是为了长菊。我这辈子没别的奢望,就想踏踏实实做个遵纪守法的人,有饭吃饭,有粥喝粥,绝不胡作非为。但要有谁想动我女人一根毫毛,我是连性命都可以拼的!守木对张小裤掏了心窝子。兄弟你的事儿,就是哥我的事儿!当时张小裤是极其爽快地一口应允。有张小裤监督着,守木就松了口气,他是东家的少爷,掌管着采购、监工等等工序,每日呆在工地上的时间比谁都长。哪个工人生出了花花肠子,哪个工人对长菊动了歪脑筋,他必能最先嗅到气息。拜托了张小裤,等于是在长菊身旁安放了高精度的探测仪,守木可以高枕无忧了。

不过,张小裤既是如此仗义之人,守木不能扮冷血吧,眼看着快过年了,多少该略有表示才是。一念至此,守木当下就掏出荷包清理家当。从段老那儿领的薪水,都交给长菊了,作养家糊口之用。他自个儿倒还攒了一小笔钱,是住院时东家支付的营养费误工费赔偿费之类的,不多,区区三千余元。这钱长菊是知道的,他没想过要藏着掖着当成私房钱,不过一时没有用途,由他收着罢了。正好用这钱买些年货赠予张小裤,算是聊表谢意吧。

守木性急,捱到段老睡下了,他急匆匆地跑到最近的一家超市。段老是新闻联播的忠实粉丝,每晚必看。半倚在床头,戴着老花镜,灯光调得暗暗的,通常是看到天气预报的前奏乐曲响起,人就盹着了。这时辰超市里恰是人流熙攘,在货架前浏览,林林总总的货品看得守木眼花缭乱,一溜达,就到钟点关门了。

第二天晚上他又去了,第三天他还去,弄得超市的保安挺紧张的,前后脚地盯着他,以为他是小偷。几天转悠下来,他心头有了数。东家抽黄鹤楼,两条极品黄鹤楼就是两千块钱。张小裤嗜酒,来两瓶贵州茅台,这就是三千多了呀。临到过年前两三天,来超市采购妥当,一并送给张小裤。在守木这般收入阶层,是一份沉甸甸的大礼了。别看守木平素节俭,烧烟喝酒能省则省,关键时刻倒是很大方的。

出了超市,冷风飕飕飕地,兜头扑面而来,风里夹杂着细碎的雪。守木下意识紧了紧衣领,手机突然响了一下,掏出来,是长菊的短信。为了节省通话费,他们几乎不通话,以短信的方式联系。长菊在短信里说,她此刻正在段老家门外等他。守木拔足就往回跑,远远的,果然见长菊瑟瑟缩缩地站在风雪中。出什么事了?宝贝怎么了?守木奔过去,气喘吁吁地问。长菊不是黏糊的女人,从来不会有神经兮兮之举,如此寒夜造访,必定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情。

没什么要紧事儿,宝贝在家呢。长菊说。长菊的大半张脸都埋在围巾里,鼻尖仍是冻得通红通红的。这么冷的天,没事你干吗跑来?守木把她拉进过道里避风。你没在屋里?上哪儿去了?长菊问。但她似乎对这问题本身毫无兴趣,没等守木回答,她就迫不及待地说开了。长菊平日安静慎言,守木对她的滔滔不绝很是诧异,而话语的内容更让他惊奇。她说的是,跟着守木这么些年,都是捱穷受累,她没有抱怨,也不奢求能像别的女人那样过上吃香的喝辣的富裕生活。但是,她有一个愿望,原本让她感觉遥不可及,以为是永难企及的梦想,所以她深埋在心底,不想说出来增添守木的压力。直到前几天,守木给她看了段老的那份遗嘱——

她顿住了,她的眼睛因为过度兴奋而熠熠生辉,散发出一种类似猫眼的光泽。到底是什么呢?守木忍不住追问。长菊突兀地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拉着他,一头冲进凄风冷雪中。哎,你说清楚,究竟是怎么了?咱们这是要上哪儿去啊?守木莫名其妙。长菊的手前所未有的有力,守木竟是挣脱不得。长菊一语不发地把他带到两站地开外的一家皮草店,店堂里空无一人。老板正要打烊,见他们挟风裹雪地进来,上上下下打量一遍,不是有钱的主儿,打个呵欠,继续往下拉卷帘门。长菊置若罔闻地把守木带到靠里的一排货架前,那里密密匝匝地陈列着一长溜女式大衣。

你不是有什么愿望吗?来这儿干吗?守木一头雾水。

我的愿望就在这里。长菊肯定地说。

守木看一眼衣服,又看一眼长菊,一拍大腿,说,你想做服装生意?长菊一愣,打他一下。蠢货!长菊白他一眼,拎起一件毛茸茸的灰蓝色大衣,在自己身上比划着。好看吗?长菊歪着头问道。别摸别摸!脏了你们可赔不起!老板提高嗓门喊着。长菊急忙挂回到衣架上。

你的愿望就是这件大衣?!守木恍然大悟,笑了,大度地说,你要喜欢,咱就买下!扬手叫老板,多少钱?老板正拿抹布擦拭柜台,懒洋洋地抬抬眼皮,伸出三根手指。三百?守木说着就掏荷包,这数字还能接受。不就一件新衣裳吗?搞得神神秘秘的,居然还高扬到了梦想的程度。女人!

喏,钱!守木数出三张百元大钞,老板做了一个蔑视的表情,道,小伙子,你喝醉了不是?三百块钱你就想买下来?守木说,不是你自个儿说的吗?想反悔啊?

我说的?老板再度伸出三根指头,你以为这是三百?老板抱起双臂,戏谑道,三百块钱买裘皮大衣?我说小伙子,你从外省来的啊?你那儿要有货,卖给我,三百,我统统要,有多少我买多少!守木一怔,不是三百,难道是三千?

三千?老板嗤笑一声,不再搭理他。你这是什么态度?守木来了气,长菊拽了拽他,小声说,不是三千,是三万。

守木当即傻了眼,喃喃道,三万,人皮也值不了三万吧……

人皮?你是安心砸我招牌还是怎么的?人皮有这么强的保暖功效?再说了,上哪儿找人皮去?就算你提供我也不敢用啊——你看清楚了,我这儿经营的全是世界名牌,你瞧中的这件,可是响当当的蓝霜狐。知道啥叫蓝霜狐?它爹是银狐,它娘是蓝狐,混血儿,稀有品种,自然繁殖稀少得很,要靠人工授精的!老板被守木的无知激怒了,居然长河大浪地对他进行了一番人工饲养蓝霜狐的普及教育。

后面那几句话,催发了守木一场淫亵的梦。那一晚被割裂成了两个互不干扰的段落。前半段,他揣摩着长菊的心思,三万元的貂皮大衣,对一个农妇而言,无疑是奢侈到了疯狂,他是绞尽了脑汁都想不出长菊萌生这念头的渊源。后半段,他在缭乱的梦里沉沦,他梦到了蓝霜狐繁衍生息的过程。在乡下,他曾经见识过采集种猪的人工精液,经过物理方法处理,分别输入到将近二十头母猪的生殖器内。银狐与蓝狐的人工授精,仿同此类。当浓稠的液体喷薄而出,一旁观看的他兴奋到了抽搐。然而,在最销魂的刹那,他醒了,滑跌入茫茫黑夜中。他摸索着干爽清洁的被褥,感到难以言说的屈辱。这样的梦境,以往带给他的,必然是脏污的衣物,他总是一边骂着娘,一边冲洗,暗暗厌恶着身体里黎稠丰沛的汁液。可是,那些被春情的梦、被旖旎的长菊所荡漾的夜晚,从此不再。他无比忧伤地获得了让他苦思而迟迟不得的结论,由于他的枯萎,长菊把年轻健康的身躯里潜藏着的、巨大的情欲转化成了希奇古怪的癖好。其中之一,就是对于裘皮大衣的贪恋。

守木决定满足长菊,等段老不在了的那一天,三万块钱交给长菊,任她挥霍,想买什么是什么。也许到那时,她的欲念已经发生了变化,不是服饰,而是一辆车,或是一套房子的首期款——显然守木希望是后面的两者。在他看来,那才是他和长菊所置身的阶层应有的消费方式。

可惜长菊没让他的畅想持续太久,翌日她又来了。她说,那张遗嘱让她心痒难耐,她彻夜失眠,恨不得立即穿上那件华美衣衫。守木挠着头皮,苦恼不已,他说,怎么办呢?那钱还没到手啊,谁知道老太太要活多久呢……长菊的眼中闪过一道炽热的光,像一簇小小的火焰。长菊说,只要你愿意,立即就可以。守木不解。长菊眼中的火焰开始燃烧,长菊说,只要你愿意,一切都在掌控中。守木益发糊涂。长菊看着他,那火竟呈熊熊之势,长菊说,只要你愿意,杀了她!

守木打了个哆嗦,无端端的觉得冷,虽然他俩是在暖洋洋的宾馆大堂里。紧挨段老居住的宿舍区,有一家中等规模的酒店,守木和长菊就在酒店里享受免费暖气。老婆,你听我说……顿了顿,守木艰难地开了口。他舔了舔嘴唇,他的整个口腔都干燥得厉害。他本能地低着头,盯住自己的脚尖,避免与长菊的视线碰触,一种恐惧的情绪沿着他的血管缓缓蔓延开来。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地步,他没有想到,面若桃花心地良善的长菊口中会出现如此阴鸷的字眼。

你是怕蹲监狱,对吗?长菊打断他,声音冷得能滴出冰来。守木望一眼落地窗外的纷纷飞雪,有点晕眩,犹如坐在颠簸的长途汽车上,疲惫的旅途茫无边际,逶迤的山路不见始终。

老公,我怎么忍心让你蹲监狱呢?长菊蓦然靠过来,挽住他的手臂,媚眼如丝地朝他笑。守木有稍许的不自在。在温暖的大堂里,长菊脱掉了厚实的外套,里头是一件贴身的黑色毛衣,V领,露着一半的肩头。长菊一向衣着朴素而保守,守木没见过她如此性感的装扮。他来不及多想,因为长菊紧紧倚着他,久不接触的身体,疏离到了陌生。守木开始冒汗。

你是宝贝的爸爸,是我最爱的男人,我不舍得让你再次遭受牢狱之苦。长菊露出甜蜜的微笑,从皮包里掏出一只圆肚药瓶,递到他的手里。喏,我已经为你找到了帮手。

这是什么?毒药?守木连额头都渗出冷汗,他两手握拳,不肯接那烫手的山芋,一径大力摇头。不行不行,毒死老太太,我是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的。

瞧你,这就吓破胆儿了?真是胆小鬼!长菊温柔地拭去他额角的汗珠,悄声道,这药瓶里装的,不是毒药,是可以增压的药,药店里到处都有卖,不信你自己瞅瞅去。守木如坠五里云雾,可以增压的药?那是什么意思?长菊耐心地说,医学上,遇到血压下降,大夫们会使用药物进行调适,诸如肾上腺素、去甲肾上腺素、麻黄碱等等,都有升压的作用。这种药,就是用于改善低血压症状的。

这解释也太妈专业了,守木听不懂,面呈呆傻状。老太太不是有高血压吗?她不是每天都吃降压药吗?长菊索性明言以示,你把这瓶药换到她的降压药瓶里,让她天天吃,天天增压。这药剂量够大,保管不出一个月,她肯定玩完儿,到那时,咱就大功告成了!

守木恍然大悟,长菊的药瓶,对段老而言,不是毒药,胜似毒药。长菊误解了他的表情,进一步提示,这么做,是最最安全的方式,简便易行,没有丝毫风险。神不知鬼不觉的,人就没了,全世界都会以为她死于高血压,不会有人想到药瓶里有文章。

不费一兵一卒,你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到三万多块钱的遗产,就能满足我的夙愿,送我貂皮大衣,何乐而不为?长菊斜斜睨他一眼,头头是道地分析着。

守木说不出话来,仿佛在平地上跌了一大跟头,整个人无比怔忪,脊背没来由地发冷,发冷又发热。长菊满嘴的医学术语,让他惊愕;长菊想出的阴险损招,让他惊愕;长菊眼神里的妖冶,让他惊愕。他愣愣地注视着她,有一瞬间,甚至产生了幻觉,怀疑自己压根儿就不认得这个女人。

那只恐怖的药瓶,守木最终还是没有接。他嗫嚅着,我想一想,我得好好想一想,他恳求着,长菊,你别急,行吗?这不是小事,人命关天呢。他劝慰着,宝贝还小,我们得为宝贝考虑,要是我有什么闪失,宝贝怎么办?宝贝能面对她爹是杀人犯的事实?我们想想看,还有没有别的招?长菊说,别的招?什么招?难道撬开门锁,去偷?你没看到人家店铺里的铁门铁窗?搞不好,安装着摄像头都是可能的,你就徒手去撞枪眼儿?守木无从辩驳,他只能近乎哀求地说,别急,长菊,咱们从长计议,好不好?

长菊拗不过他,抛下一句,你自个儿看着办吧,转过身,挽着外套,扭着牛仔裤里包裹得紧紧翘翘的结实圆润的屁股,悻悻而去。她从前是不扭屁股的,她从前是不穿牛仔裤的,守木就又觉得恍惚了。他叫了一声,长菊,你等等。她不理睬,头都不回地沿着宾馆的旋转门步出大堂,高跟鞋发出噔噔噔的脆响,那窈窕而决绝的背影宛若一柄菲薄尖利的刀,狠狠插进守木的心脏。这刀就在守木的心头生了根,时不时地,绞动一下,一绞,他就痛。他陷入多梦的困境,长夜乱梦,他反反复复地梦到银狐和蓝狐的繁衍,梦到长菊穿上蓝灰色的皮草,朝他看,朝他笑。不知为什么,长菊的目光与笑容里有一股妖邪之气。有时候,又是噩梦。他会梦到一些扭曲的意象,月光如蛇,蓝狐与银狐发出咆哮。就连长菊,亦是莫名地生出狐的面目,哧出尖利的牙齿,作捕食状。

他被过多的梦境搞得精神涣散,早晨醒来总是虚弱无比。他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脚步声。门外有一块空地,晨练的老人小声交谈着,那语气竟像是密谋着一项不为人知的计划,让他在真实与虚幻之间彷徨。他打量着四周简陋的家具、杯子里的剩水、桌上的半碟腌菜等等。渐渐地,感受到了这些熟悉的家什在呼唤着他,他涣散的思维逐步回到正常的秩序,与眼前这个狂乱的世界平等对峙。

他拖着懒遢遢的脚步,进厨房打开煤气灶,熬红薯稀饭。甭看段老几十年来享有着城市文明的丰硕成果,她的胃倒还是农民的胃。早饭她吃稀饭馒头酱菜,跟守木的饮食习惯如出一辙。守木用托盘把碗碟送进段老的房间,段老一日三餐都在自己的书桌前独自完成。掩门退出之前,守木望了一眼段老的背影,由于头发稀疏的缘故,她的头颅显得很小,雪白的发丝间隐隐露出黄白的头皮,像一枚初落地的蛋,热气腾腾的,还沾染着新鲜的粪便和体液。守木在幻念中把这蛋一般的脑袋握在手掌中,轻轻一捏,喀嚓,脆了,碎了,裂了——

当然他什么都没做,想想罢了。难题在于,长菊不容许他的行动长久地沉陷于思考阶段,他坐在厨房里吃早点的时候,长菊的短信来了。长菊的短信是一个意犹未尽的短句,呸,你这个窝囊废!长菊在短信里的口吻是彪悍的、霸道的、毋庸置疑的,犹如一记从天而降的耳光,在守木的脸上发出一声结结实实的闷响。守木还没有从虚无的耳光中缓过劲来,新的拳头再度降落,长菊的短信又来了。这一次,长菊下了猛药,长菊宣告,我们离婚吧!守木迅速地回了短信。守木的短信言简意赅,守木坚定地说,别!长菊的电话跟了过来,长菊在电话里变得啰嗦,她的话语里反复出现三个关键词,蓝霜狐、药瓶、离婚。这些词语质地各异,有的软融融,有的硬邦邦。它们围追堵截而来,侵占了守木的躯体,侵占了他的全部空间。至夜,他还没躺下,它们就霸占了他的枕头;他还没宽衣解带,它们已经脱得赤裸裸;他还没入眠,它们已然满口呓语,哄得他腾云驾雾。

守木最终是怎么答应下来的,他自己都不甚明了,总之那药瓶稀里糊涂地就藏在他的床褥间了。接过药瓶的同时,长菊说,过年回老家吧。他对长菊笑了笑。长菊接着说,穿上那件大衣,让一家子都跟着体面体面。我们在外头打工这么些年,公公婆婆也算颜面有光。守木想说,穷乡僻壤的,乡亲们看得见的,往往是青砖楼房、空调冰箱、汽车摩托那些,谁会在意你的行头?但是他什么都没说,长菊是着了魔了,皮草的诱惑让她面目全非,连杀人的心都生了,怎么可能听得进他的劝告?不如依从了她,否则,就是失去她。后者,守木是连想都不敢想的,长菊是他残缺的身躯在这世间唯一的慰藉,没有了她,他没法子活下去。

年关将近,来探望段老的人明显增多,都是大包小袋地拎着,间或还有来自异乡的包裹,寄来海鲜或是山珍。段老的吃食极为简朴,珍稀的食品一律不染指,封口都不启,一股脑儿地送给守木。喏,送去讨你老婆欢心!说着,以嘲弄的眼光定定地看着他,看得他腿软脚软。

守木其实没有全给长菊,他挑了挑,普通的点心糖果交给长菊,包装华贵的礼盒留了下来,积累着,算是给张小裤父子的拜年之物。前几日谋划的大礼是泡汤了,长菊鬼迷心窍地惦记着三万多元的蓝霜狐,把未来的遗产都给透支了,是命都不要的一番豪赌。这般架势,他可不能再随意花钱。日子终归是要过的,过日子就得钱,守木尽管没上过两年学堂,这朴素的道理他是无师自通的。

上门探访的人随着年节的脚步密集起来,不多日守木的小床底下就堆满了形形色色的礼盒。段老睡下后,他就把盒子掏出来,一样一样地清点,就像守财奴掰着手指头数着自己的银两。都是吃的,没错,除了营养品,就是补药,守木被长菊的热望挟裹着,满眼晃动着皮大衣的影子,锲而不舍地逐盒查看。然后,在一天深夜,奇迹出现了,盒面上竟然写着某某皮草公司的标牌。守木大喜,心急火燎地拆开来,一串毛茸茸的东西滑落下来,光泽很美,一半是珍珠灰,一半是柠檬黄,他定睛细看,是皮草没错,可惜只是围脖而已!

围脖躺在守木的怀中,轻触微温,手感近似长菊的肌肤。守木就亢奋起来,这亢奋却是精神层面的,抽象的、渺茫的,看不见摸不着。因为他的肢体一直很安静,安静得像一片澄蓝的湖泊。他又感到了愧疚,愧对长菊轻盈美好的身段。

守木没有立即跟长菊联系,他到冲凉房里,洗了个澡。受伤之后,他的体质大不如前,自来水管里涌出的冷水让他直打寒战。他坚持着,让冰冷的水流沿着他的头部、脖颈、胸脯,一路倾注而下。他用打颤的牙齿,呼唤着自己的女人,长菊,长菊……

真实的长菊与他想象中的温吞驯顺是两样的,长菊对那条围脖的反应是暴跳如雷。长菊指着他的鼻子骂,废物,用这玩意儿糊弄老娘?你当老娘是傻子?守木怔在那里,他从没听过长菊使用粗口。尤其是,张小裤还在座。张小裤佯装不闻,逗宝贝玩。宝贝黏他得很,他挠宝贝的痒痒,宝贝咕咕地笑个不停。守木理解张小裤,他自个儿没孩子,馋宝贝是情理之中的。张小裤什么都好,爹有钱,娘子绝色,美中不足的是,西施式的老婆却患了习惯性流产,怀上一胎掉一胎,怎么保都保不住。即使成天躺床上一口大气不出,结果呢,打个喷嚏,还是流了。张小裤是独子,偏偏摊上这么个中看不中用的婆姨,也算在劫难逃了。

张小裤是跟守木前后脚到达的。张小裤看见守木,愣了愣,随即朗声一笑,说,这么巧?兄弟今儿有空回家?我上工地验货,顺道过来瞧瞧兄弟媳妇和侄女儿,问问她们缺不缺啥。守木就道谢,说我在外头挣口饭吃,家里这两母女,全靠小裤哥帮衬了。张小裤说你既然叫我一声哥,我这做哥的,就当做得有模样才是。守木说我当兄弟的,简直无以为报呢。

长菊冷着脸抛了几句粗话之后,张小裤就不能坐视不管了。他站到剑拔弩张的两口子中间,充当和事老。由于身高的问题,他无法阻挡两人怒目以视的双眼。哦是的,剑拔弩张的,是长菊,怒目以视的,也是长菊,守木不过是被动地接招与回应。张小裤略仰脖颈,看看长菊,再看看守木,说,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有什么事,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好好商量……他的话被长菊打断了。长菊气急败坏地说,有什么好商量的?凭他那副蔫儿吧唧的熊样儿,我还能指望跟他折腾出一件皮大衣来?!张小裤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我说弟妹……这话仍是被长菊不留颜面地斩断。长菊转头逼视着守木,声嘶力竭地控诉起来,他妈的怪老娘当初瞎了眼,人都说,豇豆茄子靠栅栏,嫁人之后靠汉汉,偏我就嫁了你这么个没用的货!瞧见小裤哥的派头没?他给小裤嫂买皮大衣,一买就是两件!

守木搭拉着头,避过一旁去,想这女人脸丢大了,当着外人的面,说出如此不堪的家事,该叫人家笑掉大牙了。张小裤没有丝毫取笑的意思,把守木拉到一旁,说,兄弟,咱男人委屈点儿不要紧,可千万别苦了女人。她们跟着咱吃苦受累,挺不容易的。这几句话是点中了守木的死穴,守木点点头。守木说,我懂,守木的眼眶就红了。

长菊野蛮泼辣地一闹,张小裤煽风点火地一劝,守木就下了狠心。守木对自己说,哪怕前程是个死字,哪怕是拼了性命,他也要为长菊弄回那件蓝霜狐!

狠心是下定了,时机却是难以把握。段老纵是独居,她的弟子却是络绎不绝。守木冷眼看来,段老的弟子竟是比嫡嫡亲的子女还要体贴孝顺。

那天在医院里叫住守木的人,就是段老的弟子。段老的弟子数目众多。桃李满天下。形容某某资深年长,说的是,这人不光有徒弟,竟是徒子徒孙都有了。而段老则是连她的徒弟都有了徒子徒孙,又是,徒子徒孙益发有了下一代传人。这话听来就很纠结了,让人想起《愚公移山》里的那一句,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话说到这里,段老倒不是什么身怀传世绝技的武林高手,更不是喽啰傍身的黑社会老大,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太太。自然了,这普通不是指家长里短、平头布衣的普通,而是作为生命个体,其衰朽与病弱的不可抗拒。毕竟段老异于街巷市井的妇孺,人家是响当当的专家,是中医院泰斗级的权威人物。在她的斑斑白发与累累皱纹之间,隐藏着某些非凡的特质——在守木看来,这是特质,而非技术。他不止一次听到前来问诊的病人虔诚地称她为送子娘娘,甚至做了大红的锦旗、泥黄的牌匾,写了“妙手回春”、“医术精湛”一类的话,巴巴地送了来。段老一律不挂,锦旗叫叠起来,牌匾撂墙角,表达充分的淡漠。说是不在乎呢,天气热了,却是叫拿出来晒晒,免得锦绣生虫、牌匾生锈。

守木简直说不上来段老是啥脾性,他入行有小两年了,由始至终,接触到的护理对象就段老一个。先是老人家摔断了腿,在医院里卧床七七四十九天,段老的弟子轮番来探望,好吃好喝的堆了个满坑满谷。奇怪的是,人来了,围着她嘘寒问暖的,她表情淡淡的,半天“唔”地应一声,脑袋歪到枕头一侧,正眼都不瞅人家。若是有两天不见人来呢,她又焦躁得很,无着无落的,自言自语地惦记这个,牵挂那个。眼神空茫,跟游魂野魄似的,看了怪叫人心疼的。盼星星盼月亮的,把人盼来了,照旧的不理不睬。周而复始,让人摸不着头脑。

弟子们倒是真正的不介意,无论她态度如何,始终是段老长段老短的,跑前跑后,比亲生的子孙还要尽心,就连雇用护工这样琐碎的事,都亲力亲为。待到段老临出医院,弟子们又与守木商谈,请他跟随回家,继续照看,月薪一千五百元,包吃住。这待遇颇有诱惑,比医院里做零散护理少了空档期的风险。段老的家住在中医院的家属院里,旧楼,底层,面积狭小。两个房间的窗口全朝西,夏天晒得要死,冬天潮得连墙角都生出霉斑。室内没有装修过,水管电线全都裸露着,且破败,属于三天一大修两天一小修的主儿。守木粗通杂活,一般都是自己动手解决问题。他是吃苦耐劳惯了的,也还是被段老家的下水道搞得蔫蔫儿的。城里鳞次栉比的洋楼,守木没住过,但看是看过的。相形之下,这旧屋跟段老的专家身份确实太不般配了。守木问过,段老的回答噎死他,说的是,要那么大地儿干嘛,种菜,还是喂猪?你当这儿是农村?!守木背地里跟段老的弟子埋怨过,这位弟子身份了得,是现任中医院的院长,有权势有声望。斯人摇头嗟叹,说是以段老的资历,应当直接住进医院条件最好的住宅。关键是,段老不肯,她就愿意呆在这阴冷潮湿的老屋,多人、多次、多角度地劝说,均无果。院长的原话是,这老太太,倔!

守木心里就说,怪道没人敢娶呢!段老一辈子小姑独处,无子无女,守木是一开头就晓得的。作治疗不孕不育症的大夫,竟然终生不婚,未曾履行女人的天职,实在是诡异至极。守木昼夜服侍着她,渐渐就有个荒谬的疑问冉冉升起:既然未嫁,难道仍是处女?真相当然不得而知。不过她是小心翼翼地回避着守木,可惜怎么避都避不了,腿折了,洗澡上厕所都不方便。实在没辙了,她就闭上双眼,满脸的悲愤,满脸的大义凛然。仿佛行刑场上的革命女战士,是宁死不屈的。守木就促狭地暗笑,八旬老妪了,身体跟枯树似的,要么干瘦,要么褶皱,全无观赏价值,有啥好回避的?

最麻烦的是,沐浴的时候,段老有本事穿着内裤跟背心,在水里哗啦哗啦冲着。洗完,热乎乎湿漉漉地躲进被窝里,自个儿动手换衣裤。结果被子也被弄得水气蒸腾的。守木清理了浴室,还得洗换被褥,烦得要死。弟子来探望段老,守木就说,如此守身如玉的,就该聘女性护工才是呢。弟子说,段老自然是执拗地要女看护,原先请的保姆,全是女性。关键在于,段老虽不是排球队员,身高却足足有一米七五,老了老了,缩水了,也不少于一米七,人又壮实,小保姆轻易是挪移不了的。有了病痛,别人扶她入厕,累得气喘如牛不说,稍一松劲,就把她给跌了。上回摔断腿,就是因为突发低血糖,保姆搀不住,双双跌倒。

守木一介壮汉,鼓捣一老太太自是不在话下。他不顾段老的倔脾气,入厕更衣如影随形,尴尬也罢,老太太满嘴里念念叨叨地抱怨也罢,他一概不理,只管确保老人家不摔不跌。段老的弟子见守木尽心,就偷偷地塞些小费与他,有百元的大钞,有十元五元的散钞,更有一些旧衣物,让守木给老婆孩子穿。长菊对意外之物向来是抱持着欢喜之心,守木带去的旧衣服,她能化腐朽为神奇。过大的童装,她剪一剪,缝一缝,给宝贝穿上,再合身不过。污损了一角的宽身棉布罩衫,长菊绣一朵花上去,再点缀一根深色腰带,就成了不折不扣的时尚霓裳。在蓝霜狐出现以后,长菊的态度随即陡然改变,她对旧衣旧物嗤之以鼻。守木再度欢天喜地地驮回去,她恶毒地说,你直接扔给叫花子得了,要不,丢垃圾筒也成。

守木怎么舍得给叫花子呢,丢垃圾筒更是天方夜谭,他就转手送给昔日的工友们,有家有室的工友。人家千恩万谢地收了,就有好事者暧昧地提示他,守木,你别光顾着赚钱,老婆要看牢!守木心头咯噔一下,追着问下去,口风就紧了,说看牢就成,没别的意思。就转移了话题,问他雇主好伺候不好伺候,工钱是逐月发放还是拖欠着,活路是繁琐是单一,等等。一位有些年纪的电工先是蹲在工棚一角,一言不发地垂着头抽烟,抽了半棵,突地往地下一掷,闷声说,小伙子,还是天天儿跟老婆一个炕头歇宿的好。工棚顿时静了,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让守木云山雾罩的,找不着北。他想了一想,老老实实地回答,做护工需要一天二十四小时呆在雇主家里,连节假日都很少的,请一天假,是要扣工钱的。电工没好气地抢白他,工钱重要,还是老婆重要?守木觉得这问题的设置本身就很滑稽,他就笑着说,两个都重要啊,缺一不可的。电工脸就沉了,不耐烦地挥挥手,说,榆木疙瘩,等你开了窍,已经时过境迁了。大约是守木的恨铁不成钢很是令他气愤,他的一句话里,憋出了滥俗的俚语和文绉绉的成语。而守木彻底被搅晕了,他直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没有人为他解惑,他们同情的目光像一堆高大无序的荒荆野棘,将他痛痛快快地淹没。

守木把这一切归结于蓝霜狐,该死的皮大衣!回段老家的路上,他骑车晃到那家店铺,在街沿边支起一条腿,隔着橱窗张望着。透过各式陈列品,远远地,他看到了长菊属意的那一款,长可及膝,微蓝淡灰,并不十分起眼。但是,此刻,它就是守木的命根子了,守木已经失去了真正意义上的命根子,他的救命稻草就是那件三万块钱的皮大衣。没有它,他的婚姻就是一根浮木,浪头一来,就会击沉。买得起皮大衣的男人是有的,愿意为长菊买皮大衣的男人也是有的。他不买,别人会买。他买不起,别人买得起。别人除了皮大衣,还能给予长菊生理的狂欢。他明白的。他统统都明白的。

守木回到段老的住处,段老当天的最后一个病人刚刚离开,屋外的走廊里却还滞留着四五个人,清一色的女人。见了守木,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一把拽过守木的胳膊,将他拖到转角处,不容分说地往他的衣兜里塞钞票,卷成一团的,有好几张,老人头。这番架势守木见得多了,一边推挡,一边笑着说,这招没用,老太太不会听我的,明日请早吧。那妇人不甘心,死乞白赖地缠着,说什么你在她家帮工,好歹能跟她搭上话。又说什么我们是老远赶来的,都来好几回了,每回都轮不上。又说什么她儿子前年出车祸没了,她老公怕绝后,要休她,除了求段老妙手回春,她是无计可施了。守木对这类悲情故事已然无动于衷,每个不孕症患者都有一大把辛酸泪,起先他还怀着好奇的心理认真地听,多了,就腻味了,麻木了,以至于,厌恶了。

让一让,请让一让。守木口中不住地说着,拨开那些妇女同志们哀恳的双手,大步流星地开门进屋。进了屋,深吸一口气,到底还残留着一些众星捧月的尊贵。因为段老,连带的,他沾光成了不孕女性的追随者。段老自退休后,问诊地点就改在了家中,却是逐年来形成了一套刻板的制度,每天上下午分别接待一名病人。这简直无法满足众多慕名而来的求诊者,连复诊都颇费苦心。你知道的,中药的疗效不比针剂什么的,一次两次难见奇效。幸运的,七八次可能症状有所改善,棘手的,怕是得服一年半载的药。守木开头不甚明了段老的脾性,帮着病人相劝,段老神色冷淡,白他一眼,不予理睬。时日一长,守木可就开了眼了,为了求段老一帖药剂,通过段老昔日的同事说情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跪求的、拳头刀子威胁的,啥花样都来了。段老山石一般的,任凭风吹雨打,自是岿然不动。

于是通宵达旦在段老门外排队的,就不乏其人了。要命的是,排队还没用,不抢到头一号,根本就没有任何机会。于是,就有排两天排三天队的,携着睡袋、快餐跟水,蜷缩在段老楼前的自行车棚里。有些是寂寥的一个人,有些是呼朋引伴的一大帮。也不是啃面包喝矿泉水,是冰桶里盛着啤酒卤鸡爪。守木暗想,如此发展下去,也许有人索性扯起帐篷来,生火做饭,开PARTY,把日子有模有样地过下去,说不定就此派生出一座新的市镇呢。

是的,段老就有这样的号召力,她的药剂虽非仙丹神草,却是的的确确抢占了送子娘娘的风头。三甲医院宣告治疗无效的顽固不孕症患者,到了段老这儿,往往是起死回生,不多久就抱着大胖娃娃、扛着锦旗来报喜了。更多求子不得的夫妻就疯了似的围聚过来,以为段老是华佗再世。当然她不是。所以守木时常听见她暴躁地呵斥那些不死心的男男女女。段老说的是,不要再来了,绝对不要再让我看到你们!不要浪费我的时间和你们自己的时间,留点光阴做做别的事儿。摆正心态,面对你们这辈子不可能有子孙的现实。明不明白?要嫌闷得慌,就抱养一个,成不成?孤儿院里的苦孩子多了去了,大街上见天儿就有被爹妈抛弃的。要是喜欢孩子,哪儿没有?别来找我了,找孩子去!

段老有本事把人家训得哭天抹泪的,连男人都低头丧气,眼眶通红。专攻中医的女性多半沾染了古典文字的气韵,讲话慢条斯理,作派儒雅斯文。段老却是两样,她态度极其不好,能治的不能治的,一视同仁,言辞间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比如,炎症这么厉害?这就是一朝贪欢的后果!比如,人流五次?不要命了?既然命都不要了,还要孩子干吗?再比如,是拈花惹草了吧?面皮够厚实的啊,外头玩够了,有脸回家找老婆生孩子?美的你!

守木听了,掩嘴偷偷笑。段老一把年纪了,还这么伶牙俐齿的,得理不饶人,实属稀罕。段老的弟子深知她的脾性,是不会贸然请她破例的。倒是守木生过心,要为张小裤的生育大事求她开后门。张小裤的婆娘面薄腰纤,是芭蕾舞团的招牌演员,有身份有姿容,可惜肚子不争气。守木就打算帮张小裤的忙,领他们两口子去段老那儿查查病。张小裤听了,握着他的手摇撼不已,道谢不迭。而后苦着脸咬文嚼字地说,老弟啊,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守木张口结舌,张小裤就凑近他的耳朵,解释道,你嫂子流产好多次,有了病了,去年动手术,把子宫拿掉了。你说说,这该怎么治?守木就知道了,张小裤他老婆是连盛装孩子的容器都没了,他们夫妻算是彻底断了念了。要是在农村,绝后不啻于生死大事。谁家要没后代,那是要遭人戳脊梁骨的,连祖宗三代的功过都是要被人评说的,一家子在四乡里都是低人一等的,走路小心翼翼,说话小心翼翼,谁都不敢惹,谁都不敢得罪。恐怖恐怖。张小裤虽说仗势着他爹,有了纨绔子弟的派头,骨子里流淌的,还是乡村的血液——他和他爹全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他爹做了包工头,发了财,在城里买房买车买户口,毕竟这一切都发生在最近十几年间。张小裤出生在乡野、成长在乡野,这样的事实还是不能抹杀的。守木听说张小裤的娘迁移城里后,在自家的别墅里挖了一口大灶,到处搜罗木板木条,劈开来,就是一家子的燃料。木柴当然是不好找的,因而张小裤的娘每日主要的工作就是捡柴、劈柴。呵呵。

作为正宗的农民子弟,张小裤断后的现实,就分外悲惨了,守木就格外同情他了。他和张小裤若是同时放在天平的两端,从财力上是无法平衡的,从男性功能的完整性上也是无法平衡的。但是在家庭结构上,张小裤是输家,输到永无翻身出头之日。即便宝贝是女孩,不能承担传宗的重任,好歹好歹,是守木的血脉。守木残了,守木不能再让宝贝有弟弟,不过守木可以高扬着捍卫计划生育这一基本国策的伟大论调,遮掩他的缺失。谁能判断他是不愿超生二胎还是不能超生二胎呢?张小裤就不成了,张小裤的不完美,一目了然。爹的财富,老婆的美色,哪样都无法弥补他的不幸。在守木看来,那是比自己失去男人性别还要巨大的不幸。有了这样的不幸,守木在张小裤面前,就不那么卑微了,他们的交往就建立在了相对平等的基础上。张小裤称他为兄弟的时候,他是由衷地答应着。他放放心心地拜托张小裤照料长菊和宝贝,甚至思忖着,张小裤那么疼爱宝贝,要是张小裤不嫌弃,哪天主动提一提,两家再走近一步,让宝贝认张小裤做干爹。

守木脑子里的词儿不够丰富,每当触及张小裤的遭遇,他能想到的就是一句俚语,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张小裤的经难念,他守木的经同样不好念。长菊给了他一道天大的难题,题目的答案倒是现成的,然而解题的过程却是诡异的,诡异到了可怕的程度。

段老的降压药是每天必吃的。她吃药有个与众不同的习惯,先是捏弄着药丸,把玩一阵,然后随手往半空一抛,伸长脖子,啜尖了嘴,准确地接住,咕咚,吞下去,不用水送的。当着人她不这样,守木在侧,她是正正经经地将药放到嘴里,规规矩矩地喝一口水,咽进去。若是守木不在,她就像个淘气的孩子了。玩耍着药丸,抛向空中,稳稳地、毫厘不差地接住,脸上现出稍许的得意。这近乎可爱的小动作,守木无意中撞见过几回,只觉得好笑,并没往心里去。而今他却是刻意回避着段老了,服药时间一到,他搭讪着走开,躲到门外,偷看段老饶有兴致地重复她的小把戏。

做观众的滋味并不好受。药丸进入段老口腔的过程,守木犹如面对一出惊悚片,心惊肉跳,手心脑门后背全是汗。好比凶手骤然发力,猛刺一刀,迅速闪身,遥遥地窥视伤者疼痛、血涌、挣扎、呻吟,直至呼吸停止。观看比出刀本身更为残酷,守木想象着下一秒钟,段老脸上就会现出痛楚的神情,晕厥,然后,死亡。他每每被虚构的意象搞得大汗淋漓,濒临崩溃。

偏巧段老的弟子时时提醒她,高血压是不能停药的。坚持服药,就是胜利。他们这样说着。守木在一旁斟茶送水,听到药这个字眼,手一抖,茶壶里滚烫的水倾倒而出,以守木的双脚为中心,泼洒一地。弟子们关切地询问,烫着没?烫着没?守木是急速地跳了起来,逃过一劫。段老的女弟子就帮着他清扫地面,清除残渣。忙活一阵,段老发话了,段老说,天不早了,守木你加两个菜。这意思就是留客了。段老极难得留弟子吃饭,弟子邀她出去吃大餐,她亦是不去的。她喜静不喜动,热闹场面,本能地抗拒着。这几位弟子,是在地图版面上靠近边缘地带的一座县城医院的妇科大夫,穿山越岭而来的。倒算不得正宗传承了段老的衣钵,说是二十来年前到段老供职的中医院进修过。此番出行是为一例疑难病症,有力图攻克世界医学巅峰的气势。在正式进行手术前,已经遍访了省城三甲医院的西医,最后一站,是到段老处。段老详细看过了患者的材料,提笔开出几味药草,以作固本强身、辅助治疗之用。段老破例地放弃了午休,神采奕奕地与来自县城的大夫们畅谈此例怪症。

厨房里的储备有限,守木就又跑了一趟菜市场,一番煎煎炸炸的,弄出了几样家常菜。有牛肉白菜粉丝煲,有清蒸鲈鱼,有素炒冬瓜虾皮,有菠菜猪肉丸,有香菇菜心,有青椒面筋。都是按照段老的口味来的,没有特意迁就客人。客人们却很捧场,喝彩不说,将盘碟都吃得见了底。

晚饭后客人们散了,守木洗过碗,以为段老歇息了。没想到她坐在屋子里等着他。没开灯,电视开着,屏幕闪着幽蓝的光,音量很小,以往这就是段老的催眠曲了。段老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守木便去关电视,关窗户,关门。他从藤椅上拿起遥控器,正要按关闭键,床上半倚着的段老忽然开腔了,段老说,你有心事?

呃,那个,我……这问题来得唐突,守木舌头就有些打结了。下午就瞧你闷闷不乐的。段老接着说,并不抬眼看他,微眯着眼,声音低微,很疲倦的样子。守木的心轻微一颤。尽管是耄耋之年,行动不便,段老却是火暴脾性,嗓门很大,讲话干脆利落,以至于有简单粗暴之嫌。守木没见过她这样,温和平缓,无限的熨帖,再加上语调与姿态中无尽的倦意,简直有点、有点——美?不对不对,段老是鹤颜鸡皮的老太太了,即使年轻,估计也不能划拨入好看的行列,她的身坯属于牛高马大的类型,难以激发雄性软玉温香抱满怀的渴念。究竟是什么东西导致了那轻微的一颤?

守木想不清楚,他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一个意象——一具庞大的身躯里栖居着一颗柔弱的灵魂,他只能诧异自己胸口的异常悸动。

这些天你都蔫头耷脑的,咋的啦?挨老婆骂了?段老说着说着的,就把自己给逗笑了。是轻笑一声,在光影灰暗的蚊帐背后,有着说不出的蛊惑。这完全不是段老了,她不这样笑的,她的笑通常只有两种。一种是讥讽的冷笑,挂在嘴角,不出声。另一种是朗声大笑,张开满是假牙的大嘴,呵呵呵呵的,跟东北汉子似的,纵情、肆意。守木不吭声,他是不敢吭声。老太太真他妈的细腻,自己的情绪变化全被她抓在眼里。她还知道些什么?那药——守木不愿意想下去了,没谱的事儿,何苦自个儿吓唬自个儿?

守木不配合,段老就无趣了,不再追问下去了。那水没烫着你吧?段老问。守木说没有没有。这是藏药,我有学生在西藏的部队里做大夫,寄给我的。段老摸着黑,从床头柜里掏出一只盒子,递给守木。这药对烫伤很有效的,你在厨房里热锅冷油的,难免有个磕绊,一般的伤口,擦这药就成。段老说。守木道过谢,安置段老睡下。回到自己的小屋,和衣躺倒,脑子里徘徊着蓝霜狐、降压药升压药、长菊、宝贝,往复不绝,直到足部传来的一阵隐痛打断了他。他脱了鞋袜,原来那壶泼倒的茶水到底闪躲不及,脚背红肿了一大片,一层褪掉的旧皮沾在了袜子上,露出细嫩发红的内里。守木这才觉着了痛,从隐痛变成了剧痛。一痛就痛狠了,全身的疼痛细胞都激活了,痛得他龇牙咧嘴。他忙拿过段老给的药膏,厚厚地敷在伤处,药膏的清凉徐徐浸进了皮肤深处,逐渐地,那疼轻了些,再轻了些,竟是止住了。

夜间被伤脚一折腾,守木就起晚了。段老已经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一本书。守木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走近,发觉她并未读书,双眼望着窗外的院落。下过一场雪,低洼地带堆积了薄薄的白雪。未枯的树木,密集的枝叶也变作了灰蒙蒙的白色,像某种盐。几片落叶横陈院中,有女工弯下腰,一张张拾起。

“夜总是太长了些。”段老蓦地说道。守木吓一跳,她背后生得有眼睛?

“昨儿下雪了。”守木牛头不对马嘴,慌乱中信手拽过一张抹桌布,擦拭家具。他偷眼瞟瞟段老,晨露湿润,青衣起伏,那景象颇为诗意,而段老肌理松弛、皱皱巴巴的脖颈尤为生动。守木盯着那里,目光里有两只手已经伸了过去,扼住,稍一用劲——

“我饿了。”段老头也不回地说。

“对不起,段老,我马上准备早饭。”守木又吓一大跳,急慌慌地答道。

守木被段老的脖子搞得心神不宁,打破了碗,焖煳了饭,一锅稠粥散发着凝滞的煳味儿。段老用勺子搅了搅,轻描淡写地说,煳了呀。守木尴尬地摸摸鼻尖,试探着,要不,倒掉重煮?闻听此言,段老发火了,猛地摔了筷子,高声责问:米是怎么种出来的?别的城市孩子不知道,你该知道的吧?你就用这种草率的态度对待米?守木表面驯顺地听凭她教训,却是惊觉双手脱离了自己的指挥,暗自握拳,暗自使力,他费了老大的劲才控制住自己,不让嚣张的手冲向段老。

离开段老的房间,守木嘘出一口长气,整个人像一堆垮掉的沙袋,瘫软在地。他问自己:我想干吗?难道要面对面地掐死她吗?他闭上眼,不,他做不到。

咚咚咚。守木跳起来,这是段老在戳地板。她生气的时候,从来不叫他,有需要了,就有手杖戳地板。老房子铺着斑驳破旧的木头地板,遍布裂缝,手杖一顿,动静就大了。段老,什么事?守木离书桌几步远,站住。段老沉着脸,说,烧水,洗澡。

守木就去烧水了。段老的厕所陈设有限,热水器倒是有的。可惜是连乡下都摈弃掉的款式,相当于一只大铁桶,接根橡皮管子,再接一只淋浴头,用的时候,冷水热水一块儿往里兑。段老不差钱,身为老专家,她的退休工资足够温饱,尚且有诊疗费作外快。当然,她的诊疗时间是有定规的,诊疗费随之体现了物以稀为贵的市场经济原理,每位六十元。这就不便宜了,能吓退一大帮草根阶层的患者。事实是,段老逆潮流而行之,有嫌富爱贫的趋向,诊断时往往出言不逊,收钱就马虎了,马虎到了全然不计较。她是只认秩序,不认金钱的。要是人家说几句家道中落、穷困潦倒的乞怜之语,愁云惨雾地在皮夹里摸索着,她便全面瓦解,手一挥,说,算了,别给了。有了特赦令,厚颜的,欢欢喜喜地扬长而去;敦厚的,无论如何要有所表示,几元、十几元不等地,是一定要给付的。段老收了,胡乱塞进抽屉,平日支出是从里头抓取。前面已经说过了,她的钱,看似散乱,实则数额清晰,要想浑水摸鱼可不容易。不过自打有了对守木的口头与书面承诺,那抽屉就被段老封锁了,她另换了身边另一侧的抽屉,继续乱七八糟地朝里塞钞票。抽屉里新增的钱,连同段老存在银行里的钱,守木一直不知其用,猜想大约段老自己亦是糊涂的。直到段老向弟子叮嘱身后事,守木方才略知一二。段老的弟子不乏高官厚禄之人,段老把他们召集起来,段老对他们说,我最烦虚伪。段老对他们说,我承认我是沽名钓誉的。段老对他们说,我的遗产,除出赠给护工的三万多块钱,其他的,全部成立基金会,以我的名字命名,奖励医术卓著的青年大夫。段老对他们说,我的钱也许不够,你们就一人添一点儿,但命名权可不能含糊,我是独家的。段老的弟子点头不迭,拍着胸脯保证完成任务。出得门来,语重心长地对守木说,小伙子,你够幸运的,老人家的手攥得紧着呢,谁都用不着她一分钱,一口气留给你三万多,不容易啊!守木就说,我会尽心尽力照料段老的。

段老洗澡是不脱内衣的,松垮垮的男式背心跟宽大的纯棉平角裤,水一冲,就透明了,穿了与没穿无甚区别。守木委婉地表达这一层意思,段老愣是不理,执拗到底。守木替她搓澡实在是一场角逐,一方面,她死命抗拒着,一方面,又无助地依赖着。守木就得演戏啊,好似漫不经心,却又丝毫不能松劲儿。手一松,老太太就挣脱了,挣脱不要紧,厕所里滑湿着呢。一不当心,澡没搓好不说,弄不好还摔了。段老的弟子是千叮咛万嘱咐过的,尽量用深入浅出的语言告诉守木,老年人的骨骼不同于年轻人,是脆的,缺乏韧性,像玻璃那样,一折就断,摔跤可不得了,再摔,恐怕就彻底瘫了,脖子以下,哪儿都动不了了。

守木就一只手抓紧段老,一只手拿毛巾给她擦洗。段老有肩周炎,背部的清洗就靠着守木了。面上她是不承认的,她嘟嘟囔囔地咕哝着说,走开,你走开,我自个儿能洗。守木听而不闻,往掌心里倒了沐浴露,揉出泡沫,一股脑儿地抹在段老身上,准确地说,是抹在段老的内衣上。他不管,索性把累赘的内衣当搓澡巾,一通搓揉。段老哼哼唧唧地,仿佛一头被擒拿的小兽,不住地扎挣。守木的手移到了段老的脖颈处,不知怎么的,那个幻象再度现身,一使劲,脆薄的骨架像空心的枯木一样断掉了。想着想着,他有些出神了。

段老嚷嚷了一句什么,守木一惊,清醒过来。他以为自己失了手,定睛一看,见鬼了,他竟一下一下、极轻极温柔地,抚摩着段老的后颈窝。我他妈是中邪了吧?!他自嘲地想着,加重了力道。段老低低叹息一声,自言自语地说着,男人的德行,从头到尾,我是一清二楚的……守木就问,什么德行?段老打鼻孔里哼哼一声,说,这世上的男人,十个有九个是色狼。守木笑起来,说,您老别那么绝对,一篙打沉一船人。段老说,我不是还剩着一个吗?守木问,对了,那剩下的总归是好人吧?段老说,剩下的,那是太监。守木笑得更厉害了,说,段老,您挺有幽默感呢。其实这一说一笑,守木就觉着悲凉了。段老不笑,绷着脸,强调自己的观点,男人是贪得无厌的动物,这道理,我老早就明白。守木试探地问,段老,您过去是受过感情的伤害吧?段老冷笑道,受伤害的,那都是一群笨蛋,我可不会眼睁睁往火坑里跳。守木忍不住辩驳,段老,难道男人都是火坑哪?段老直言不讳,说,不是火坑是什么?瞧瞧我都多大年纪了,够做你奶奶了,你脑袋瓜儿里还在想些什么?!守木恍然大悟,这老太太是会错意了,将他刚才的抚触往情欲那条道道上考虑了。守木简直抓狂,老太太把自己当什么了啊,在他守木眼里,段老就是一具有呼吸、无性别的肉身而已,衰朽、病弱,跟死神一墙之隔,岂有他思?

这话,守木不能说了,说了,就伤着老太太了。段老却又误会了他的沉默,说话了,说了一大篇话,大意是,别担忧,男人见色起心,一时忘情,是正常的。只要保持足够的理智,把色心牢牢揣在肚子里,别蹦跶出来,大家相安无事就好。她是一言九鼎的,不会因为这个,取消对于他的馈赠。守木哭笑不得。洗过澡,守木把段老背回房间,段老腿骨折以后,迟迟无法康复,她的行走工具就是守木的背,稍远的路程,依靠轮椅。

段老蒙在被窝里换湿了的内衣裤,坐在一旁烤火。守木拆换被褥,累得一头汗,段老忽然说,你多包涵吧,我这人,有些怪脾气,你担待着。守木笑笑,他想起一个有趣的问题,就问段老,假如在她二十来岁的时候,一个男人,倾家荡产,为她买心爱的衣物,她会嫁给他吗?段老问,什么衣物?守木说,比如皮大衣,蓝霜狐的,几万块钱的皮大衣,一个男人倾家荡产为你买下,你嫁吗?段老说,我想想看。她果真认真地想,嘴里无意识地重复着几个关键词,二十岁,倾家荡产,心爱的衣物。守木催问,说,会吗?会嫁给他吗?段老迟疑一下,说,会吧,也许。说完莫名其妙地烦躁了,摆摆手,说,你慢慢收拾,我看会儿书。于是,两个小时以后,守木又站在了皮草铺子里,他想再看看那件皮大衣。一个不婚主义的高级知识分子尚能为此动摇,何况眼皮浅见识少的长菊?他一天比一天更加理解长菊对皮大衣的渴望,也一天比一天更加坚定了为长菊达成心愿的决定。

临近年关,客流明显增加,多是女客,多是以贪恋的眼光逡巡着,无人下手。守木在其间,是个异数。守木是布衣打扮,又是男人——男人是有的,不过人家出手阔绰,要么给自己添件皮夹克,要么给自己的女人挑选礼物。一位中年男士,戴着粗大的黄金项链,左右手各一颗硕大宝石戒指,从皮夹里抽出一大叠人民币。老板谄媚地笑着,眼神和笑容里分明是无数只伸长的爪子,恨不得齐齐发动,夺过那叠现大洋。守木不错眼珠地注视着这有钱有派的家伙,估摸他手中那沓钱的金额,一万?两万?三万?不止是守木,那几位珠光宝气的女士不约而同地艳羡以视,等着这家伙说出,皮大衣,或是,皮夹克。老板甚至准备好了包装袋,是大衣专用的,比通常的服饰袋大着一号。然而事情接下来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阔佬从那厚厚的一大摞钱里头,刷刷刷地抽出三张,啪地压在柜台上,指指货架,以指点江山的气势粗嘎地说,皮手套,给我包起来!刹那间,包括守木在内的围观者,不易察觉地泄了气。女士们眼中尽是鄙夷,老板尽管满口应着,好好,脸上却是明显的失望。

买双手套,用得着使那么大劲?那家伙前脚一走,老板就嘀咕一句。显摆呗。一位熟女接口道。该女染了彩色的头发,绛紫与菊黄间杂,看得守木眼晕。老板,今年是怎么回事?快过年了,还这么冷清?熟女翻捡着杂陈的皮草披肩,跟老板搭讪。还不得怪该死的金融危机!老板紧拧双眉。守木在一旁,想,金融危机是个啥?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长菊中意的长大衣,趁两人交谈的间隙,大着胆子问,老板,这件大衣——老板用眼角的余光瞄他一眼,看出不是掏大钱的主儿,不搭理,继续跟熟女聊天,说,往年都是节后搞促销,这架势,看来得提早了……守木提高音量,说,老板,这件大衣——老板打断他,不冷不热地反问,你要买?守木吞了口唾沫,说,我是问,这大衣,有多少件?老板似笑非笑地瞅着他,怎么,你打算买多少件?守木豁出去了,索性实话实说,我给我老婆买,钱没凑够,我怕钱够了,衣服又卖了。老板感兴趣了,凑拢来,说,小伙子,你好眼光,这件是蓝霜狐的,知道啥叫蓝霜狐?它爹是银狐,它娘是蓝狐,混血儿,稀有品种,自然繁殖稀少得很,要靠人工授精的!这番话,守木听过了,截住老板,再次问,店里有多少件?老板笑了,老板说,小伙子,你当是普普通通的呢大衣,同一款式好几件的?守木一听,急了,忙道,我老婆就看上这件了,老板你能不能给我留着?老板说,那怎么行?我做生意呢,做生意就是对所有的顾客一视同仁,先到先买。守木就没辙了。老板微微一笑,说,有个办法,我倒是可以替你单留着。守木迫切地问,什么办法?老板说,要不,你先交一笔定金?守木嘴唇发干,嗫嚅道,我就带了一百多块钱……老板耸耸肩膀,说,那我就爱莫能助了。一转身,对守木弃之不理,招呼别的顾客去了。

守木怏怏而归,他想到自己的三千块钱,从银行里取出来,交给老板做定金吗?定金守木是领教过的。在工地受伤以前他动过念,把爹娘在老家的房子翻修一遍。他和长菊到砖厂,交了两千块钱定金,预计年底动工。谁曾想中途守木伤着了,修房子的事就暂且搁下了。去砖厂退定金,对方死活不同意。拿出法律条文,唬得他们一愣一愣。最终守木判定,不用武力,休想拿回那两千块。权衡再三,他自认晦气。我们知道的,守木基本上是遵守法纪的好公民,他没想怎么着,在一些日常的争执中,他从大局出发,理智处置,不惜忍辱负重。他的克星是长菊,用更为严谨的说法,是爱情。爱情是守木的高压线,是他过不去的一道坎儿。

领教过定金的厉害,守木就不能轻易交纳了。缴纳了定金,意味着他必须在精确的时间交出剩余费用,中间的风险不言而喻。毕竟他的筹资过程是杀人的过程,杀人本身就存在着强大的不确定性,他无法保证其成败。若招数失败,抑或有突发状况,定金就打水漂了。他的脑子没烧坏,在定金上吃过一回亏,他不会再来第二次了。

进屋前,守木依例被痴痴等候的患者纠缠,他摆脱掉这帮求子心切的娘们儿,哐当关上门。段老坐在书桌前,膝盖搭了半张柔软的毛毯,洗得很旧了,花色模糊。回来了?段老回首张望。我买菜了。守木示意手里拎着的鲫鱼青菜金针菇,午餐他熬鲫鱼汤,炒青菜,凉拌金针菇。这是段老的弟子开列的食谱。段老的几位女弟子已是花甲之年,讲究饮食均衡,有闲心的,每周制作食谱,顺带捎给守木,让他照做。守木就省了心,乐得依样画葫芦。

过来,陪我说说话。段老发出指令。守木惊诧了,老太太挺瞧得上他啊。之前她对着他,讷言少语的,跟泥雕木塑似的,就算守木苦苦找出话题来,她都是一副爱搭不理的表情,难得这些天频频找他攀谈。守木把菜放到厨房里,为段老斟一杯三七花茶。三七花茶适合高血压患者,是段老的弟子送来的,她隔三岔五喝来着。

段老啜一小口茶水,指指书桌对面的竹椅,那是患者的座位。守木一屁股坐下来,感觉自己成了无影灯下的病患,是通透的、难以遁形的。段老问,你读了几年书?守木不好意思公布自己的学历,打岔说,段老,我是天生的厌学症。段老又问,你喜欢读文学作品吗?守木挠挠头皮,说,我原先读过连环画,《水浒》、《三国演义》都读过,那是文学作品吧?段老自顾自地说下去,康•帕乌斯托夫斯基在他《一生的故事》里面写过一段话。他说,我在想,要是有人对我说,这生活,连同它的爱、它对真理和幸福的渴望与追求,还有这夜间的闪光和远方哗哗的流水声,都是没有意思、没有意义的。不管是谁这么说,我永远都不会相信。

这句话里包含的词汇量太过繁复了,守木简直招架不住,他接受不了如此众多的信息。在他听来,不过是一堆支离破碎的元素,他拼凑而不得。

人生是很有意思的,对吧?段老望着他。守木急中生智,说,是的,段老,想想看,米饭非常香,菜肴十分可口,这儿没有海啸,没有地震,活着确实是很好的。他不知道这话有没有牛头不对马嘴之嫌,段老却是话锋陡转。段老说,洗澡那会儿,你问我,若是有男人买给我蓝——她皱起眉头,蓝什么大衣?守木心头一跳,老太太要说什么?面上若无其事地说,是蓝霜狐,段老。段老说,对,是蓝霜狐,你问我,要是几十年前,有男人为我买蓝霜狐的大衣,前提是,倾家荡产地博我一笑,我会嫁给他吗?守木顺着她的话,道,是啊,段老,您会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吗?假如他不惜倾家荡产地为您买心爱的大衣?其实守木想笑,守木想,难道是他那个完全不靠谱的假设,触动了老人家未灭的春心,她是要一本正经地思考并答复?没想到段老说的是,你的设问,让我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一桩往事。古诗里说,当时已惘然,我就是那样的状况,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差不多都忘掉了。顿了一顿,她接着说话,是很长很长的一篇话,由于断断续续,仿佛被拦腰斩成了许多截,是一条斩筋断骨的蛇,蠕动着,挣扎着,苟延残喘似的。

段老说,我是出生在解放前的。守木在心里回答,废话!段老说,在我年轻的时候,在我们那里,娶亲是最隆重的礼仪。守木点头,旧时的婚礼,他常听长辈讲述,归纳一遍,其实各地的繁文缛节如出一辙:抬花轿,拜天地,摆宴席,闹洞房,一样都少不了。守木就说,婚宴上的肉,有小孩子的拳头那么大,油闪闪的,看了就馋。段老被他这一打断,就静默了半晌,像在努力追忆那些遥远的片段。终于,她说,在我家乡的小镇,在体面人家里,流行着一个特殊的风俗,夫家需得给未过门的媳妇买一件像样的皮大衣。守木忍不住笑,说,段老,您老家的乡亲挺有钱哪。段老并不作答,段老说,我家里,给我订了一门亲。守木静了,竖起耳朵,这是故事的重点了。段老说,对方与我的家,门第相当,都是破败的读书人后裔,家境不是太好,却死要面子活受罪。不过在拜堂成亲以前,他们家总算依照习俗,凑齐了买皮大衣的钱。段老说,小镇上没有卖皮大衣的铺子,父子两人就上路了,他们要去大城市,去有卖皮大衣的地方,为我买一件崭新的皮大衣,这是让整个婚礼变得风光轰动的要件之一。段老歇了口气,然后说,我记得婚期定在春天,在我的家乡,到了春天,就会有各种各样的鸟,燕子、布谷、麻雀、黄鹂,它们的歌声在天空开放,好比灿烂的花卉在原野里开放。守木耐着性子听,看不出老太太挺会铺垫和渲染的。鸟们在三月歌唱,惊蛰一过,雨就来了。段老仍是不着正题地说着。段老说,小镇是在偏远的山区里,要到有皮大衣卖的大城市,需要步行,需要乘火车,即使不耽搁,一趟至少也得十来天。段老说,他们父子出发去给我买皮大衣,是在二月末。段老说,到了三月,鸟们飞来了,他们没有回来。段老说,到了四月,雨水来了,他们没有回来。段老说,春天过去了,夏天来了,他们没有回来。段老说,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他们没有回来。段老说,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了,他们没有回来。一个简单的句式被段老反复使用,而守木听得直想撞墙。段老最后说,到了第二年的春天,他们还是没有回来,他们一直都没有再回来。

守木反问,婚礼怎么办?段老奇怪地看他一眼,说,新郎和他的父亲失踪了,婚礼肯定没戏了。守木傻乎乎地问,他们去了哪里?段老说,那一阵子,有三支军队经过小镇附近,一支是日军,一支是国民党的军队,一支是游击队。段老说,这三支队伍交集的结果是,一场小规模的战事爆发了,这场战事持续了两天两夜。段老说,战事结束以后,有一小拨人失去了行踪。段老说,这群失踪的人,有四个不同的去向,绝大多数死于非命。死去的方式又各不尽然,有中子弹的,有中炸弹的。战火中的死亡,以体无完肤的居多,具体的数字很难统计。活下来的,有成为日军战俘的,有加入国民党军队的,有加入游击队的。这些数字当然也无从核实。因此,不少失踪人员的流向,都只有依靠推测,无从核实。段老说,去为我买皮大衣的父子二人,就在这些无从核实的人员之中,没人知道他们的准确去向。守木急着问,后来呢?诗意盎然的语言,加上段老苍灰的眼珠里渺茫淡远的气韵,就造成了荡气回肠的效果,守木喉咙里有点哽。段老没有说话,停了一停,她说,没有后来了,我的婚礼,被迫取消了。

守木眼前发亮,他在寥寥数语中窥见了段老的大秘密。该女终生不嫁的因由,果真是为了男人,一个一去不回头的男人!守木曾经就此话题,很八卦地询问过段老的弟子。弟子们没有给出任何答案,不是讳莫如深,而是一无所知。显然段老的情感生活是从未被破解的谜题。因而窥破秘密的成就感让守木喜不自禁,他脱口冒出,段老,您是因为这个男人保持独身吗?段老神色惊异,怎么会呢?当然不是!守木一愕,不是?段老再度肯定,不是的,我压根儿没打算要嫁给这个素昧平生的少年。我才十六七岁,不想被捆缚在一间幽深的庭院里,相夫教子,残度此生。守木笑了,守木说,那是老天爷成全您,否则,皮大衣买回来了,人也回来了,您不嫁,还能怎么样呢?段老说,我早就打定了主意,等他们一回来,我就离家出走,父母之命不能违,我逃还不成吗?守木想说什么,段老摆摆手,说,我累了。守木轻轻说,您歇歇吧。段老已经微闭了双眸,脸上疲态毕现。守木拉上窗帘,把她膝盖上的毛毯往上拉一拉,遮住胸口,段老突然嗓音低微地说,这些事,我没有跟别人讲过。守木赶快说,我会保密的。段老恹恹道,我这一生,经历了太多……守木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等她说下去,可是,她什么都没有再说,眼睛紧闭,盹着了。

度过乱世,又度过了太平盛世的八旬单身老太太,肯定不止那一点点不成形的咸湿韵事,守木是知道的。他是否第一位听众,他不得而知。不过这并不重要,在退出房门前,他看了看段老皱纹密布的面孔。天晓得,他看到的不是段老,而是那件挂在店铺里的蓝霜狐大衣。它穿在了长菊的身上,他的长菊,有了昂贵衣饰的映衬,一定高贵优雅,如同至尊的公主。守木对自己说,有了那件大衣,长菊就会回到原先的状态,善良、贞洁,安安心心地做他的妻子,做宝贝的母亲,在他的生命里寸步不移地坚守着,就像一棵树。

趁段老闭目小憩,守木就到厨房里烧饭。他的手机滴滴响,是短信,长菊发来的。长菊的口吻咄咄逼人,长菊说,到除夕,还剩八天,婚姻的命运,攥在你的手里。守木脑子里嗡嗡作响,他绝望地坐下来,对照墙上挂着的日历,掰着手指头数数。一天,一天,又一天。他的数学再差,也知道长菊的提示是准确无误的,八天,他还有八天。但是长菊没有概括完整,这八天,决定的不止是婚姻的命运,还有他辽阔人生的走向。失去了长菊,他的未来是苍茫的,就像大雾的旷野,不辨南北。

屋子里传出咚的一声巨响,守木下意识奔进去,一眼看到书桌前打盹的段老不见了,她坐惯的那把椅子空空荡荡的。守木蒙了,老太太呢?他再看一眼,立即发觉了不妥。段老跌倒了,一动不动地趴在光线黯淡的屋角,额头抵住椅子,有暗红的液体蜿蜒淌过,越来越稠,越积越多。守木没有即刻上前搀扶,没有即刻拨打急救电话,他什么都没有做,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似的,僵立着,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地上的段老。老太太匍匐在那里,庞大的身架子显得非常非常细小,非常非常纤弱,譬如初生的婴孩。这是多么奇异的画面啊。

现在,我们看到,守木笑容满面地站在了长菊面前,手中拎着一只张扬的服装袋,说它张扬,是缘于它的颜色、体积、图案。首先,它的体积比一般的袋子大,同时,底色全黑,而图案是人像,外国男性的头颅,黄头发,微微倔强地仰起。守木拎着这样一只服装袋,精神抖擞地出现在长菊跟前,像袋子上那个外国男人一样昂扬。

这一天,距离除夕,尚余三天。长菊在屋子里生了火,烤着火,正织毛衣。守木和他的服装袋令她一震,毛衣险些滑跌到火堆里。守木手疾眼快,一把抓住毛衣。长菊接过来,嗔怪道,怎么不打个电话?守木幽默感发作,说,何必浪费电话费,你能上哪儿去?难不成还能背着我跟人私奔了?长菊把毛衣塞到床褥底下。宝贝躺在粉红的被子里酣睡着,守木凑拢去,闻到一股清甜的奶香。忍不住吻了吻女儿的小肥脸,顺手把长菊藏着的毛衣翻出来,细细一看,是男式的,式样简洁,织了一大半了。他蹙眉道,怎么选白色?白色多不吉利啊。长菊说,有啥不吉利的?人家城里人可不是这么看的,新娘子的婚纱都是白色的。守木摇头,说,我不喜欢,你该问问我的,大过年的,给我织件红色的多喜气。长菊说,下次吧,下次再给你织红的。守木又比划了一下,狐疑道,袖子短了一大截呢,你忘了我的尺寸?长菊劈手夺过来,不悦道,我不是专职裁缝,谁能记得那么准?守木不想惹她生气,呵呵一笑,说,没关系,没关系,改改就行,看看我带什么来了?把袋子递到长菊眼前,长菊打开来,守木预想着的惊呼、亲吻,一一现身。

没错,长菊在看到那件蓝霜狐大衣以后,先是尖叫,接着就在守木脸上结结实实地吻了一下,然后说,谢谢,谢谢你,我就晓得你会买给我的。这仪式跟守木的设想一模一样。可是,慢着,守木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是什么呢?他凝望着长菊脱掉外套,穿上大衣,在镜子前面走来走去。蓦然间,他明白症结所在了,是的,长菊的兴奋离他的预期相差太远了。她是惊呼了,她是吻他了,然而,这吻的重量不对,轻飘飘的,性质也不对,类似于他吻女儿的感觉。那种情理之中的,窒息般的惊喜,暴风骤雨的热吻,全都没有。这是为什么呢?守木一时想不清楚,他简单地归结于自己残缺了的身体,自打受伤以后,他和长菊都尽量避免着亲热的动作。至于喜悦的不到位,大概是礼物突如其来的缘故。乍然实现了夙愿,长菊需要一个足够的心理适应期,释放她的情绪。

接下来你是怎么安排的?长菊转过身来,看着他。守木没吭声,他在考虑。我们是回老家,还是——长菊停顿一下,说出一个血腥而凄凉的词语,逃亡?守木不假思索地说,回老家,要能争取到时间的话,咱们回老家看爹妈去。长菊深深凝视着他,叹口气,说,守木你真是个傻瓜。守木笑起来,守木说,给你买大衣,我就成傻瓜啦?长菊仍是叹息不止,守木就问,是高兴坏了,还是不高兴?长菊不作答,她走过来,做了一个很家常很不浪漫的动作,替守木拍打了一下衣领处散落的头皮屑,守木的头皮屑是很多的,他的衣领和肩膊由此布满了小碎点。守木有点尴尬,守木说,这几天没来得及洗头。长菊并不接茬,长菊转而说,在家吃饭吧?守木说吃。长菊说,晚上我给你做卤肉手擀面。守木说好。卤肉手擀面是他最喜爱的食物,做起来却是很麻烦的。长菊脱掉了崭新的大衣,整整齐齐地叠好,放进服装袋,她打开简易衣柜,把服装袋搁了进去。我去买面粉,长菊交代道,等会儿宝贝醒了,你喂她喝杯白开水,抽屉里有橙子,你剥半只给她吃,别让她吃太多,气温低,容易闹肚子的。

守木就跟宝贝待在一块儿了。宝贝睡醒了,先是哼哼唧唧地哭闹,找妈妈。守木说妈妈买好吃的去了。宝贝还是哭,哭着哭着就说要张叔叔。守木逗她,说,张叔叔忙着呢,宝贝你要是乐意,认张叔叔做干爹,好不好?宝贝不买账,挥舞着小胳膊小腿,满脸都是眼泪鼻涕,喊着妈妈,喊着张叔叔。言语无效,守木拿甜橙哄她。小丫头闹腾累了,总算噙着大颗的泪珠,呜咽着,乖乖吃橙子。

长菊就在这时回到了家,宝贝张开双膊,扑过去。长菊没有回应,她两手空空地站在门口,逆着光,脸上的表情波澜起伏。宝贝瘪瘪嘴,要哭。长菊及时伸出手来,抱住了她。长菊拍了拍宝贝,似是对宝贝,又似是对守木说,女儿是我生的,我会爱护她、善待她,你不必操心。守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你怎么了?买的面粉呢?长菊默默瞅了瞅他,往旁边闪开身。守木看到门外停着一辆警车,几位警官大步走来,他们走近长菊,问,是这里吗?人呢?长菊指指守木,说,就是他!警官们呈左右围合之势,前后左右地绕拢守木。他们的动作警惕而迅捷,仿佛守木不是一个手无寸铁的人,而是一头随时可能飞奔逃窜的猛兽。

他杀了段老,顺利拿到了段老留给他的三万多块钱,买了这件皮大衣,喏,罪证在这里。长菊的口气斩钉截铁,她麻利地从衣柜里抓出服装袋,交给警官。还有这个,这是他毒害段老的药品,段老患有高血压,他故意给段老吃升压药,导致段老死亡。长菊一口气说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瓶药,跟她给守木的药瓶一式一样。

守木如闻天书,瞠目结舌地望着长菊,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眼睁睁地看着警官收起了服装袋和药瓶,神色严厉地说道,跟我们走吧!一个警官牢牢拽住了他的胳膊。守木望向长菊,长菊把脸埋在女儿的肩窝里,没有看他。长、长菊,我有话要跟你讲,你、你让他们等一等。守木结结巴巴地恳求着。

长菊没有吭声。守木感到胳膊的束缚在加剧,警官加重了力度。守木依旧望着长菊,他有一肚子的话要告诉她。那些话,在他的腹中奔涌,就像升腾的情欲那样炽热缭乱。原本他是要冷静仔细地梳理梳理,在吃卤肉手擀面的时候,从容地、徐缓地慢慢道来。他想对她说,过年回家的事儿,他会尽力争取。段老的弟子来了好几拨,昼夜守候在段老床榻前,他跟他们商量商量,请上三五天的假,应该是可以的。他想对她说,段老病倒了,段老在讲述了一段自己的往事以后,激动过度,突发冠心病,住进了医院。他想对她说,那一天,当他面对奄奄一息的老太太,差点选择了见死不救。可是,最终,他没有那样做,他决定做一个有担当的人,一个有情义的人,一个响当当的人,一个顶天立地的丈夫、父亲。他想对她说,虽然他曾经为了她,有过无法涂改的劣迹,但是他不会再在自己生命的画卷上胡乱涂鸦。他想对她说,那瓶药,藏在他的枕头底下,他没有用。他想到的办法,是向段老借钱。这些天,他全身心地盘算着,怎样对段老开口,怎样打动她,怎样成功地说服她借出这一大笔钱。他想对她说,他衣不解带地守在医院,两天前,段老已经度过了危险期。他骑车回段老的住处取衣物的时候,路过那家皮草店,奇迹发生了。他想对她说,这奇迹超乎他的预设,皮草店人头攒动,他过去一看,店铺里是斗大的打折广告:全部衣物跳楼大甩卖。他想对她说,那件三万块的蓝霜狐大衣,贴着醒目的价签,价签上写着:1折。

守木用自己积攒的三千块钱,而不是段老的性命,换来了那件貌似价值连城的大衣。令他始料未及的是,长菊没有丝毫倾听的意思,她单方面地锁闭了连接他和她的心灵之门,两颗心之间的那条静美的小径,空无一人。

别磨蹭,有话到局里讲!警官开始拖拽守木。守木没有抵抗,他明白,在公安局里,他完全可以有条不紊地解释那件大衣以及那瓶药。他极缓慢地经过长菊身边,茫然地、无望地问了最后一句,长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没有指望长菊的回复,不过,长菊竟是开了口。长菊飞快地扫了他一眼,重新耷拉下眼皮,轻声说,原谅我,我们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我们知道,你是不会撒手的,你是不会放我走的,你更不会轻易饶恕我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最后这句话太他妈绕了,守木简直听不懂了。他怔怔地望着她,望着她的腹部,在臃肿的冬装底下,他什么都看不出来。长菊的声音益发细微,带着明显的颤栗。她坦白地说,我和孩子他爸,我们都怕你行凶。但是,我们不能再等了,我怀孕四个多月了,我们找熟人做了B超,是男孩子。他爸要娶我的,他爸刚刚顺利地办完离婚手续。等你进了监狱,我们就安全了,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块儿了。听到这儿,守木本能地揉了揉太阳穴,他头痛得厉害,这段话更绕了,比绕口令还要混乱,把他的脑子搅拌得像一处沼泽,像一锅稠密的粥,找不着北。我求你件事儿。长菊说。守木看向她,她抬起双眼,直视着他,一字一字地说,杀人偿命,你没可能活着离开监狱了。宝贝我会照顾的,我希望,你能配合我,尽快办妥离婚手续,千万别耗着我,没意思的。长菊说,谢谢你的皮大衣,其实我并不需要,孩子他爸会买给我,他买得起,要多少有多少。

守木浑身发冷,仿佛高热病人。他扭过身来,对警官说,我们走吧。迈过门槛,他骤然想到一个要命的问题,长菊口口声声的孩子他爸,到底是谁?他想回身质问长菊,可是警官双臂如钳,不容须臾停顿。他被动地朝前走,快走到警车跟前了,一个人影匆匆掠过,他定睛一看,是长菊,长菊抱着宝贝,挽着皮箱。而警车近旁,停着一辆车,守木认出来了,是张小裤的车。他停住脚步,他看到长菊奔向张小裤的车。他看到张小裤拉开车门,走下来,接过皮箱。他看到张小裤和长菊同时回头,他们与守木对视着。在张小裤的脸上,渐渐现出狡黠的、旗开得胜一般的笑容。身段纤长的长菊伸出手来,挽住了矮小的张小裤的胳膊,并且低垂眼睑,一如惊怯羞涩的新嫁娘。

这女人!这女人!这女人!

守木不禁仰起头来,冷冷地笑了。落雪后冰凉浅淡的阳光像瓷青色的藤蔓,盘根错节地一直一直披泻下来,遮了他的脸。

责任编辑周昌义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骆 平 期刊:《当代》2010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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