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男,汉族,1963年生,本名史长义。北京市房山区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协签约作家,房山区文联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大猫》、《玉碎》、《玄武》等8部,散文集《以经典的名义》、《风声在耳》、《凸凹散文》(三卷本)等12部,著有短篇小说集、报告文学集和评论集各1部。长篇小说《大猫》获第二届老舍文学奖长篇小说提名奖,散文《感觉汪曾祺》获第二届汪曾祺文学奖金奖。
邱云峰的情感生活近似于流行小说,无非是在两个女人之间游走,有些累而已。
他感到,命运之神其实是一个很蹩脚的导演,不论男人有什么样的资质,有没有承受的能力,总是毫无例外地给他安排两个女主角,让他在台前念一些大同小异的通俗台词。这样一来,戏本身并没什么精彩之处,但台后的风景,却很是不同,这边还是春夏,那边却已经是秋冬了。
可以说,邱云峰与李曼灵的结合,也是出于爱情。李曼灵高中一毕业就进了机关,且比邱云峰大两岁,工作之余只有一件事,就是给自己选择男人。所以只要在短期内跟男人有所接触,她就能准确地分辨出男人的成色。所谓挑肥拣瘦,不需动更多的心思,是一种习惯使然。邱云峰身长面白,谈吐优雅,大学毕业一分到了李曼灵的单位,李曼灵的眼睛就像鱼钩一样,早给他预备下了诱饵。未等他权衡出风情的深浅,就别无选择地进了她的鱼篓,仅痉挛了两下,就挺直了身子,任其烹食了。
真是甜蜜的烹食。因为李曼灵是机关里的大美人儿,笑容灿烂,声音清脆,身材苗条,柔媚如兰,完全可以让邱云峰失魂落魄、心甘情愿。只是一次在忘情的亲吻中,他从李曼灵的口腔里,闻到一股隐约的大蒜味,让他心头隐痛了一下。他突然有了一个小小的疑问:李曼灵的父母都是普通的乡下人,她怎么会轻易地就进了机关?
李曼灵的身子在他的怀里扭动了一下,她感到他的吻有点冷。
“你说那几尾大虾是红烧还是清蒸?”她问道。
他的心又隐痛了一下。在忘情的缱绻中,她居然不忘灶间的事,他又一下子想到了她的出身。
他还想到了那天他接她看电影的时候,李曼灵家山墙下的那个麦秸垛。那个麦秸垛有些松散,两只小猪仔钻进钻出的,像随时都要坍塌下来。
他意识到,今后的日子,别再指望谁了。于是不免有些忧伤。
第二天在楼道里碰上机要室的葛菲,他礼貌地笑笑,葛菲冷冷地看他一眼,撇撇嘴,一声不吭地走远了。葛菲的父亲是区里主管财经的副区长,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她被家庭养得很肥,下巴是双的。但是从背后看,腰窝很深,臀部有形,腴而不蠢。他的忧伤又深厚了一层。
“葛菲。”他对自己感叹了一下。
他想,如果娶的不是李曼灵而是葛菲,他今后的发展会快些、好些。
与李曼灵尚在蜜月之中,居然有这样的想法,他不禁摇摇头,感到自己有些不地道,红着脸躲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久久不能进入工作状态,还延续着那种情绪,两只手摊在桌面上,似乎想在虚空里抓到一些实在的东西。他眼睛的余光瞥到同室的老姚正殷勤地给小冯往保温杯里倒开水,小冯很懂风情地笑一笑,老姚则顺势在小冯的手上捏了一把,一切做得既暧昧又自然。
“是男人的品性问题。”邱云峰认定道。
有了这样的认定,他的羞愧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因为一牵扯到物种问题,好像心头飘忽的杂念,就与自己无关了。
他开始以旁观者的身份思忖老姚和小冯的事。
老姚都快五十了,身材矮小,额面委琐,无仕途欲望,从不招摇,是个不会有故事的人。但小冯却是个感觉良好的小女子,结婚都快三年了,也不要孩子,行为做派,似乎还在待嫁的状态。这样的女子,既有安全系数,又有隐约的风情,给男人预留着一种特别的施展空间。老姚真是会把握机会,在别人醒悟之前就已经捷足先登了。俗话说,蔫人有准主意——他老姚的公众形象是个不会有故事的人,不会有故事的人有了故事也等于没有故事——他和小冯从容地发展着不从容的感情关系,且不招嫌疑,安享其成。
“人真是复杂的动物,有的时候,是为不可言说的生活存在的。”他想。
他认真地看了老姚一眼,老姚的那张脸,这时异常的老实本分,空洞的眼神很无辜地注视着正前方。前方是一面白墙,是不久前才被粉刷过的。邱云峰无声地哼了一声,他对老姚厌恶到了极点。
他心中有一股莫大的不平,他邱云峰是个真正的君子,怎么会有这样的同事?
空气可以传达最隐秘的信息。三个人的目光虽然不时地交织在一起,却都没有交谈的愿望,他们似乎都能感知到别人的心思,觉得此时说话是不相宜的。
门无声地开了。未见其人,却已闻到了一股被开水煮过了的香味。
最先看到来人的是邱云峰,因为他的办公桌就在门边,况且他这个时候正有个预感,预感到有人要来。
来人是老姚的瘦老婆肖金花。
肖金花小心地托着一个瓮形的搪瓷饭盆,即便是盖子捂得很严,邱云峰也知道里边装的是饺子。他不情愿地笑笑,朝里边努一努嘴。女人目的很明确,就径直走到老姚跟前:“今天工休,就给你包了几个你爱吃的茴香馅饺子。”
老姚站起身来,不停地说:“你真是的,你真是的。”
邱云峰情不自禁地看了小冯一眼,小冯却大方地对他说:“邱云峰,你看你看,还是老夫老妻吧。”邱云峰下意识地接上了话茬:“就是,就是。”两个人几乎是同时站了起来,好像不这样,那对老夫妻的情爱就太日常了。毕竟他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对氛围是敏感的。
肖金花感到很不自在,把饭瓮轻轻地放在老姚的桌子上,仓皇地走了。
老姚很不自在地笑笑,打开饭瓮,“你们看,你们看,到底是乡下人,一点耐心都没有,饺子包得这么大。”一当找到适当的抱怨,他脸上的表情居然就放得自然了。
老姚自然要请二位品尝。邱云峰推辞道:“对不起,我受不了茴香的那股子怪味。”他其实心底里有一种反感,他觉得老姚有些恬不知耻。
小冯接过饭瓮,很家常地颠了一下,“我就喜欢吃茴香馅饺子,小邱不吃,我吃。”
小冯用拇指和食指捏起饺子,小拇指则自然地往上翘,姿态优雅。但吃相贪婪。一只肥胖的饺子,在口腔里仅咕哝了两下,就咽下去了,手指又毫不停顿地捏起下一只了。
小冯吃得忘情,整个一瓮饺子居然让她给吃光了。
老姚傻笑着,以欣赏的目光看着她。“笑什么笑,不就是吃了你几个饺子吗?快去把饭盆刷了。”小冯把饭瓮丢给他。
老姚驯顺地去刷饭瓮,小冯反而有些不自在了,对邱云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邱云峰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干脆把小冯撇在屋里,兀自走出门去。
起初是没有目的的,当走到楼梯口的时候,邱云峰顿生了一个念头。
他敲开了机要室的门,葛菲正呆坐在档案柜前,给他预备着。
“葛菲,湘味居刚刚开张,想不想品尝一下?”邱云峰试探道。
葛菲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说:“那么,走。”
一切居然就这么简单,邱云峰反而有些不自在,好像自己的别有用心被对方一下子识破了一样,久久地僵在那里,觉得不再作些补充说明,是不适宜的。
“葛菲,你看,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他说。
葛菲愣了一下,“是你买单还是我买单?”她问道。
“当然是我买单。”邱云峰答道。
“既然是你买单,就大大方方地买。”
湘味居就在机关对面,透过店面的玻璃,能够一眼看到邱云峰办公室的窗户。在等菜的间隙,邱云峰不停地往上看。窗子里一会儿闪过老姚的身影,一会儿又闪过小冯的。但都是背影。这说明两个人都不察觉对面的窥视,是一种自然的走动。他们的交替闪现,还说明了他们在做正常的交谈,而未做苟且之事。可是,自己却跟自家女人之外的一个女人下馆子,且动机不明。他有些紧张,感受到了一种不名誉的东西。
葛菲点名要了一只“童胖子”牌酱板鸭。对邱云峰介绍说,这种鸭子的产地在湖南常德,肉性清瘦,品质坚韧,得小口小口地慢慢咀嚼,这样,潜在的香味才能在口腔里释放出来。香味一旦被感觉到,就像吸食大烟一样,再也不能自制了,是一种欲罢不能的美食。
邱云峰捏过一小块鸭翅上的肉,放到嘴里,探索性地咀嚼一下,立刻就皱了眉头。除了辣、硬之外,体会不到诱人的口味,他望而却步。
“味道怎么样?”葛菲问。
“除了辣还是辣,不习惯消受。”他笑着说。
“无辣不香,连这个都不懂,看来,你只配猪肉炖粉条子,比东北人还没品位。”葛菲揶揄道。
那么,偌大的一只酱板鸭,便只隶属于一个小口品食的女人。她啃得完吗?他偷偷地看了看表,为她发愁。
什么美味?简直是一种不可忍受的折磨。然而女人却在这种折磨中乐此不疲,她(们)可真下贱。邱云峰这样想着,对葛菲竟有了一种不过如此的感觉。
他不停地喝红酒,很快就把自己弄得有了微醺的感觉。“葛菲,我一直弄不明白,对我,你为什么像对仇人一样,表现得那么不友好?”
葛菲正捏着一只鸭翅,听到这样的问话,手僵在那里:“邱云峰,你可真没意思,原来你摆的是鸿门宴。”
“你说得有些严重了,我无非是好奇而已。”
“那我就坦白地告诉你,我冲的不是你,而是你老婆李曼灵。”
邱云峰一愣:“怎么,她得罪过你?”
葛菲狠狠地咬了一口鸭翅:“她还没那个资格!”
“既然如此,怨从何来?”
“就因为她进了机关。”
“原因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葛菲又咬了一口鸭翅,补充道,“衙门口的门槛是很难进的,而她仅仅一个高中生的资历,却那么容易地进来了,她凭什么?凭脸蛋儿?”
葛菲的话,坦率而恶毒,让邱云峰无法接招,他愣愣地看着她那张双下巴的脸,不快地说:“难道你就不怕得罪我?”
“嘁,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一个好色的小白脸儿而已。”
邱云峰被这横空出世的梅花剑刺破了自尊,以毒攻毒地说道:“你嘴下留德好不好,说我好色,难道我搞了你不成?”
葛菲居然笑了笑,说:“你真想搞?如果你真有那个胆量的话,就跟我去开房,我可是个痛快人。”
邱云峰是个没有阅历的人,葛菲的话让他无地自容,他嗫嚅道:“我真是自找没趣。”
葛菲晃晃手中的半个鸭翅:“免战,免战,还是先好好地享受这餐饭吧。”她觉得邱云峰是个不善招架的对手,心中升起一丝怜惜之情。
邱云峰觉得没法再跟这样的女人坐在同一个餐桌之上,他站起身来:“对不起,我去方便一下。”
他进了那个狭仄的厕所,狠狠地把门闩上了。他站在里边抽烟,一支接一支地,弄得自己有些晕眩。门外有人推门,推了几下,走了。过了一些时辰,又来尝试,动作的力度就大了,门闩的铁钉被摇晃得一扣一扣地往外松脱。邱云峰应声道:“有人。”外边的人有些不耐烦了:“拉线屎咋的?”“就拉线屎了,怎么着?”邱云峰恶狠狠地喊道。
他不得不回到餐桌上,葛菲笑着朝他摊开手:“‘童胖子牌的酱板鸭味道就是好。”
邱云峰大大地吃了一惊,那只胖大的酱板鸭,居然被她啃完了,曾经骄傲地伸张着的骨架也像是被虎嘴吮吸过一样,零散、碎小、可怜,已不可推测前生的模样。
“你可真能吃啊!”邱云峰不能自已地感叹道,“怪不得你有那么好的身块儿。”
葛菲点点头,自得地说:“自然。”
邱云峰对葛菲说:“你且等一等,我去买单。”
葛菲说:“别弄得跟情人似的,还同进同出的,你慢慢买,我先走了。”
这一刻,邱云峰又找回了自己,因为他感到,葛菲毕竟是个小女子,还不够“狠”,还没有开放到无所顾忌的程度。
李曼灵从浴室出来,竟一丝不挂,热气腾腾的,有蒸肉的味道。以前她洗浴的时候,总是用浴衣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好像邱云峰还不是她的丈夫似的,须有在公共状态下的检点。
所以,看到一个女体这样的赤裸,且水珠盈身,珠光闪烁,邱云峰不禁感到了一种淫艳的气息,目光不自然地躲开了。
这个细微的举动,被李曼灵捕捉到了,哼了一下。
这一声哼,让邱云峰觉得是一种嘲弄,心中有些不快:“你能不能披上点什么?”
李曼灵笑着说道:“你这个人真是虚伪,床上夫妻床下君子的。”
“虚伪?”邱云峰板着面孔说,“这怎么叫虚伪,这叫修养,再亲近的人之间也要保持一种必要的状态,不然的话……”
“不然的话怎样?”李曼灵一边插话,一边弄出天真的表情,使邱云峰不得不把想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邱云峰把电视的音量弄大了一些,好像声音可以遮蔽目光一样。
李曼灵开始使性子:“邱云峰,你必须像看别的女人一样看我,我妈说过,一个男人,如果不稀罕女人的身子,就不会稀罕她这个人。”
李曼灵的母亲,是个干瘦的老太太,每次见到邱云峰,都会用特别腴厚的目光盯着他看,好像总是有一种疑问:这么金贵的一个宝贝儿,女儿到底是怎么弄到手的?不仅如此,她会倾其所有、倾其所能,给自己的姑爷弄一桌子好吃食,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用餐,弄得邱云峰一点胃口也没有。事后,邱云峰反倒有一种深深的歉意,觉得他对不起老岳母那份殷殷的情意。毕竟是乡下老太太嘛,不过是表达的方式显得过于直接一些,内心的关怀却是纯粹的。
听了李曼灵的话,邱云峰的心境变了,觉得这个老太太真是不简单,慈爱的背后是算计,是在放债。他心里很是不舒服,冷冷地说:“那么,我就完成你妈交给的任务吧。”
他开始以游戏的心态打量李曼灵的身子。
她的胯骨很小,像个中学生一样还没有展开,乳房也紧紧地贴在胸骨上,除了一对大而翘的乳头对性别有所展示以外,别的就真的无从谈起,所以,她的苗条,其实是瘦。她的皮肤很黑,黑得有刺眼的光泽,而脸蛋却特别的白,让人感到是造物主恶意的组装。
她的脸蛋真是漂亮啊!在这样的身材的衬托下,脸面的美,就愈加突出,甚至美得有些不真实。
李曼灵艳丽的美是美在人前,而在私密状态下,美得很窄小,甚至一点都不美。
明白了这一点之后,邱云峰心情很是复杂,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他感到李曼灵做了一件错事,她自己把自己毁了。
邱云峰的心思李曼灵并没有察觉,她以为他已经进入了晕眩状态,动情地在他额头上摁了一下:“你也去洗一洗。”
他明白女人的用意,即便厌恶着,但还是驯顺地进了浴室,他觉得,作为女人的李曼灵可怜得很。
他们虽然像往常一样做爱,但邱云峰已感受不到肉味之美,动作多少有些机械,内心一片苍凉。
“如果是在葛菲身上,又会是什么感觉?”他居然有了这样的想法。
完事之后,邱云峰没有像往常那样酣然入睡,他在黑暗中,一边回味着李曼灵的裸体,一边思忖着她凭什么进的机关。
李曼灵自己曾告诉过他。那年她正在地里收麦子,突然就来了一群下乡干部,这些干部都拿着镰刀,进到地里就一阵乱割,卖力气的样子真让人感动,李曼灵都看呆了。妈妈把她叫到一边,说,公家人是支农来了,咱要懂得感恩,快回家烧两桶绿豆汤来。
两桶绿豆汤分量是很重的,她担起来当然吃力,但一想到人家干部那么心疼农民,便忍受着肩胛上的锐痛,努力把步子走得像个样子。但越是想有个样子,脚下越是飘浮,有随时跌倒的危险。好不容易挪到了地头,就再也不敢走了。因为那桶里装的是稀有的人心,一旦洒了,就收不起来了。
这个时候,从麦地里跑出来一个中年干部,裹着尘土就飞到她的身边。一声不吭地接过她的担子,稳稳地放在肩上。真是个救星!李曼灵不知说啥才好,狠劲儿地朝他笑。中年人的身子竟顿了一下,好像腰杆上被人踹了一脚,后来又像做错了事一样,难为情地摇摇头,迈开大步朝前走了。
到了堆放麦子的地方,他放下担子,大声地喊,同志们喝绿豆汤了!
干部们的确是渴了,话音未落,像一群奔鼠,哧溜一下就聚过来了。他们齐声说,还是领导想得周到。干部们喝得忘情,并没发觉其实领导并没有喝,只是站在一边发愣。
李曼灵在知道原来帮自己的人竟是这伙人的领导之后,不知从哪儿获得的灵感,她把绿豆汤亲手端给了他,且懂事地笑一笑,说,您干吗不喝?
领导感动地说,我喝!我喝!
李曼灵的妈适时地走过来,说,领导辛苦了。妈妈的出现,让李曼灵觉得有些不自在,悄悄地躲开了。
这孩子是你闺女?她听到身后领导在问话。
是。
叫啥名字?
姓李,叫曼灵。
好名字。
多大了?
高中刚毕业,十九了。
想不想考大学?
不考了,考也考不上。
不想找个差事?
想也没用啊,咱一个平民百姓,没路子。再说,一个女子,早晚是别人家的人,也不想费那个心了。
领导呃了一声,感叹道,这孩子长得真俊,出奇的俊!
俊有啥用?不当吃不当喝,啥也没用。
领导说,现在不同了,俊就是资本,俊就是人才,总会有用武之地的。
过了两天,李曼灵竟被招进了机关。那个领导找她谈话,说,你知道为啥录用你?就是因为你长得漂亮,咱机关事务部是整个单位的形象窗口,就得有几个漂亮妮子。但是,进来之后,要善于学习,勤奋实践,多长些本事,要知道,仅仅漂亮是很不够的。
这个时候,李曼灵才知道,那个领导原来是单位的一把手,是有生杀大权的。
“哎哟,我的天,全是因为麦子啊!”李曼灵曾经跟邱云峰感慨过,“一切就这么简单。”
“真的这么简单吗?”邱云峰辗转反侧,推测简单背后的复杂,直至失眠。他眼前不断闪回着这样的镜头:在海洋一样荡漾的麦地深处,单位一把手那阔大的身子,覆盖在李曼灵的身上。她懵懂地承载着,微弱的呻吟像不被察觉的风声。他认定,事情的发展,本应该有这样的逻辑,不然是解释不通的。
李曼灵睡得很香,脸上的表情恬静到无辜的程度。“难怪葛菲那么讨厌她,她有不名誉的嫌疑。”
接下来,邱云峰把无限的想象空间给了葛菲。
整个机关对单位一把手不以为然而且毫不掩饰的人只有葛菲一个人。为什么能这样?除了名牌大学高材生的自身条件以外,关键是她有着父亲那样的特殊背景。她不必卑躬屈膝,扭曲自我,而是以天然的本性自由伸展。这一点,让单位一把手很不舒服,他不欣赏她,也不得罪她,客客气气地把她“晾”在那儿。虽然是机要员,领导和她之间几乎每天都有单独见面的机会,但领导从来不跟她做工作之外的交谈,没有一点亲切的表示,最多不过是问一句“区长可好”。这一声问候,明着是关心,其实是暗示,提醒她,保持必要的距离是必要的。而女孩子的天性是需要被人看重的,一旦被漠视,比被冒犯还让她难以承受,于是她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有些恨这位领导。“一个小小的处级干部,有什么了不起的?”她说。
这不加掩饰的轻蔑,很快就被领导知道了。领导反而一笑,“这有什么不好?至少说明,我跟领导的千金,是清白的同志关系。”
与此相反,在一些接待的场合,领导会指定李曼灵陪酒,很多时候,李曼灵还会成为酒席上的焦点,领导还会以极其欣赏的口气对客人说:“我们小李是机关的一朵花儿。”似乎李曼灵就是单位的形象大使。
想着想着,邱云峰对身边的女人也有了几分鄙视,而对葛菲,莫名其妙地想念起来。
以后的日子,邱云峰想尽一切办法与葛菲接近。他们吃遍了小城里的所有饭馆,逛尽了小城所有的商店,关系发展到了可以上床的程度。
他们默契地进了一家旅馆。
当房门关闭,气氛私密的时候,邱云峰既兴奋又恐慌。他怀疑事情的真实性,不知道如何把事情做得得体一些。他坐在床沿上,低着头,一声不吭。
葛菲则大大方方地脱去外套,只留下窄小的时尚内衣,笑着对他说:“邱云峰,你终于得逞了。”
见邱云峰还在那里发呆,葛菲觉得他十分可笑:“邱云峰,别把自己弄得跟君子似的。”
为了让女人看得起他,邱云峰昂起头来。
但是,当他的目光在葛菲的身体上简单地浏览了一番之后,后脑勺像挨了一记闷锤,他痛苦地叫了一声,更深地埋下头去。
葛菲的身子被衣服包裹的时候,肥得有些走形,以致遮蔽了男人的欲望;但是,一旦现出原形,却是那么华丽、丰美,淋漓尽致地呈现着女性之美。她的皮肤细腻而白,水分充盈,有弹指即破的质感;她的乳沟很深,像无底的渊薮,之间沉睡着一条小巧的白金项链,更招摇出乳峰的惊悚;小腹微隆,肚脐深陷,大腿蓬勃,险象横生,线条却那么清晰那么流畅,凹凸有致,有形,美得像临海悬崖一般惊心动魄。和李曼灵干草一样的身体相比,这是一具真正的女体。
他认得出,那条白金项链,正是他之所奉;睡在那么肥美的地方,且不知深浅,真让他羞愧难当。
奇怪的是,这样喷薄而出的性感,并没有激起他预想中不可抑制的欲望,相反,他浑身发冷,他感受到了一种彻头彻尾的恐惧。他下意识地想到:同样是女人的肉体,葛菲是白天鹅,而李曼灵则是蓬间雀。“一旦品尝过了肥美的肉香,那寡薄的口味又岂能下咽?”
为将来计,为家庭计,他不敢轻易下嘴啊!
“葛菲,咱们离开这里好吗?”他竟发出如此哀求。
葛菲的脸上原本释放着一种近乎游戏,又近乎轻蔑的笑,此时却一下子凝固在那里。在这出乎意料的结局面前,她不知所措。
“邱云峰,你他妈的王八蛋!”葛菲恼了。她本能地感受到了一种伤害,一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伤害。
“你他妈的跟那个该死的贾大彬是一路货色,既想当婊子,又立牌坊,胯下无根,人品忒次!”
所谓贾大彬是他们单位一把手的大号,就是那个把李曼灵搞进机关的人。邱云峰心头一顿,嗫嚅道:“我跟他可不一样,他搞的是为官之道,而我却是自卑,我配不上你。”
事已至此,浪漫皆无,葛菲愤愤地穿好衣服,摔门走了。临出门之前,她甩下一句话:“邱云峰,你且记住,今天我先放你一马,今后,我让你别无选择!”
邱云峰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听了这样沉重的话,他害怕极了。“她会搞出什么名堂来呢?”他把自己扔在宾馆的床上,紧张地思索着。想来想去,他找不出答案,因为涉世忒浅,无从推演。最后,他找到了一条出路:自己出生于普通人家,既无根基,又无靠山,既无出招的本钱,又无接招的实力,任凭风吹浪打,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锁定了自己的出路,邱云峰反而平静了。他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热水澡,睡在了宾馆的床上。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已经编排了一个不回家的理由,若此时归去,颇费口舌——他要为眼前负责。
“邱云峰,你且记住,今天我先放你一马,今后,我让你别无选择!”葛菲的话,给邱云峰留下了悬念,他的日子变得沉重起来。他每天都要思忖一番,期待着葛菲早点付诸行动。但葛菲一直是按兵不动,而且每一相见,都会朝他大大方方地微笑,一副心无芥蒂的表情。这更增加了他心中的疑虑,以至弄得面色苍白,心不在焉。他甚至改变了以往的自我评价,觉得自己其实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因为心地不纯,不能磊落地为人。
还有一个变化,就是老姚和小冯对自己越来越客气了。
老姚虽然是科长,但是科里的大事小情,都要同他商量。一有机会,老姚就会请客,到小馆子里喝两杯。小冯虽然也会陪同,但一改从前争抢话头的做派,甘心当听众了。邱云峰发什么感慨,做什么议论,她总是热情地附和,做出十分钦佩的样子。
邱云峰起初还有些不解,慢慢地,他明白了:这两个人的关系已经很深了。
他感到,人心中一有了私密的东西,做人的标杆就放低了,就张扬不起来了。
这是何必呢?他本能地生出一种体恤之情,对二人的态度也放得尊重起来。他很识趣,该出现的时候,他自自然然地出现,该退场的时候,他自自然然地退场,留给他们空间,不给人家造成压力。那两个人,也明白他的用心,但都做出不知不觉的样子。他们三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很和谐,很亲情。单位给了他们科一个出差的指标,按情理应该是小冯的,按资历应该是老姚的,但二人都一致推举邱云峰。邱云峰知道,他不能推辞,一旦推辞,反倒让人家难为情了。
在旅行途中,他居然细致地回想了一下他们办公室的室内布局。办公室有个隔断,外边是办公区,有三张办公桌;里边是宿舍,放着两张床,用于他和老姚午休。从实际考虑,单位设有女宿舍,小冯也有相宜的安顿。那个隔断上安着门,有个醉酒的时候,即便是上班了,他和老姚也能安然地休息。想到这,他唉了一声,他意识到,办公室一定会有故事了。
他摇摇头,对自己说,想人家的事干吗,还是想想自己吧。
经历了宾馆的遭遇之后,他与李曼灵的感情出了问题——他懒得跟她亲热,因为那么丰美的身体他都没有断然上手,如此干瘪的肉体,简直不值得一提。李曼灵很是伤心,说:“既然如此,你就睡沙发吧。”
“睡沙发就睡沙发。”他居然长了脾气。
睡在沙发上,心里越来越失落了。他觉得从麦秸垛里走出来的女子真是低俗不堪,动不动就以不让男人上炕相威胁。乡下里许多精壮的汉子,在外是很有血性的,但一进了家门,就变得病猫一样驯顺。为什么?因为乡下男子没有其他的娱乐,就特别地贪恋女人的身体。所以,乡下女人管束男人的时候,几乎都会脱口而出那么一句话,“小心不让你上炕。”
而我是谁?我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是个精神自立的人,再说,你有值得让人贪恋的身体吗?
炕,有土,有篾席;而床,有金属骨架,有席梦思软垫——生活资料的品质不同,人的思维方式也就不同了。它拒绝原始性的束缚。再说,现代居室,除了床以外,还有沙发。
一睡到沙发上,竟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葛菲。她身体的富饶,真是值得回味;回味中的感觉,比真切的占有还令人受用。所以,他蜷缩着,伤感着,也充实着,反倒不期待李曼灵把他招到床上去。
睡了几夜沙发之后,李曼灵再也矜持不下去了,首先打破了冷战的局面,她说:“邱云峰,你倒挺会折磨人,就不能服个软?”
邱云峰一笑,反问道:“有必要吗?”
李曼灵的脸抽搐了两下,眼泪夺眶而出:“邱云峰,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有了别的女人?”
邱云峰一愣,不慌不忙地答道:“眼前还没有。”
李曼灵破涕而笑,“你这么说,我还是相信的。”
“为什么?”
“因为眼下的你还在月窠儿里,翅膀还没硬呢。”
所谓“月窠儿”是指襁褓中的婴儿、刚破壳而出的雏鸟。邱云峰也是来自乡间,他懂得这里的寓意,所以,他笑着说:“李曼灵,你还是懂得一点幽默的。”
他们虽然和好如初,但生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们简约了做爱的次数,而且每次做爱,邱云峰都要闭上眼睛,想象着另一个肉体。抒情的日子,像散文一样平淡了。
出差回来,老姚和小冯在湘味居给他接风,并主张把李曼灵也请上。邱云峰不同意:“别弄得那么严重吧,咱们同室的人聚一下就成了。”他下意识地想,如果请李曼灵,那么葛菲请不请?
在席间,邱云峰莫名其妙地兴奋,酒喝得多了一些。因为时值中午,老姚建议他在办公室睡一觉。邱云峰不同意:“不成,不成,都快上班了,再睡就不合适了。”“云峰你这就不对了,难道你把我们当外人?”老姚不容商量地把他推进里屋,随即就把门关上了。邱云峰在床上怎么也躺不住,总是想跟人说话。可是,他走出门来,老姚和小冯却都不在了。他摇摇头,“这两个人,越来越能统一行动了。”
躺在床上,他觉得室内的味道有些陌生,细一品味,他分辨出是一种隐约的化妆品味。他看了一眼老姚的床,发现老姚的被褥叠得很规整,改了以往凌乱的做派。他移过身去,嗅了嗅,那种味道很真切地在那里“汪”着。
他开始在老姚的床上搜索。果然捡到了一根女人的头发。
不出所料,故事真的发生了。
他呆呆地看着那根头发,情不自禁地傻笑,笑后,又情不自禁地忧伤,因为他把故事发生的原因归结到自己身上,觉得这一切,都是他邱云峰一手促成的。
他开始觉得自己真的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对同事,他居然一味放纵,一点责任心都没有。
忧伤和自责,把他的醉意弄得没了踪影,他再也不能待在这么不正经的空间之下,他走出了办公室。
漫无目的地走着,居然走到了机要室的门下。他突然生出一种好奇:这个时候,葛菲在干什么?他想敲门,手抬到半空又停住了。他不是想到了什么禁忌,而是觉得就这么空手而来,对葛菲有些不尊重。他迅速地踅回了办公室。
对葛菲,他是备有礼物的。
以往出差,他心无挂碍,而这次不同,一登上旅程,就开始盘算一件事:给葛菲带点什么呢?
李曼灵是好打发的。因为临行前她反复嘱咐,出门之后不要瞎买东西,旅游商店里没有多少真货,就买点儿当地小吃算了。他真的给李曼灵买了一些当地小吃。但小吃太家常,也太短命,送葛菲是不合适的。于是,他便一路留心既别致又有长久纪念意义的物品。
别致物品是有的,但太有旅行地的地域特点,他又有所顾忌,怕别人,更主要的是怕李曼灵察觉到是他送的。于是,他虽然留心了一路,到了却什么也没给葛菲买下。他懊恼极了,在回程的飞机上他闷闷不乐,好山好水带给他的兴味消失得一干二净。
出租车途经菜市口百货商店时,他无意间朝窗外看了一眼,于是他得救了。
他清晰地看到了一幅广告:京城菜百独一处,黄金首饰第一家。
他在菜百首饰店买了一条翡翠玉坠。
他想象着,这翠碧的成色,附着在葛菲白润的皮肤上,会有杰出的品位。那一刻,遗忘了的山水魂魄又奇迹般地回到了他的身上,他觉得这一趟旅行是很风光的。
他轻轻地敲门。里边居然传出了一个声音:“是邱云峰吧。”
门自己就开了。
掩门而立,邱云峰惊奇地问:“你怎么就知道是我?”
“这个时候,机要室的门,别人是不敢贸然来敲的,在单位,我是个敏感人物,这你是知道的。”葛菲说。
女人一边说着,一边就拥进了邱云峰的怀里。“其实,我一直在等你,你要是再不来,我就真的恨你了。”葛菲动情地说道。接下来一阵激情的拥吻,一片大好的爱情光景。
俗语说,小别胜新婚。刚进家门的时候,李曼灵送给他的也是一阵激情的拥吻,吻痕依在,新吻又来,重叠在一起,不分先后,不辨内外,他醉了。
嗅着葛菲发间的香味,邱云峰觉得自己是个陌生人——同时接受两个女人的热吻,竟然一丝不安都没有,甚至还有些心安理得的意味。
人怎么会这样?他暗自问自己。
他适时地呈上自己的礼物。
葛菲眼前一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翡翠?”
“这是天意。”邱云峰笑着说。
说完,他脸红了。在女人面前,自视清正的一个人,居然还会卖弄乖巧,邱云峰不禁有些惭愧。风情场上,他毕竟是个新手,还没那么老到。
翡翠玉坠悬挂在葛菲的玉颈之上,果然有出奇的效果,令两个人同时称叹。
“邱云峰,我怎么会跟你搅在一起!”葛菲一边用化妆盒里的一爿小镜子照着自己的颈窝,一边自恋地说。
邱云峰沿着翡翠光芒的指引,目光不断下滑,最后停在了她临海悬崖一般的胸部。他已经没有了多余的视线,但是,他却有了很澎湃的欲望。他情不自禁地在上边捏了两把。
葛菲像被烫了一下,灿烂的笑容在一瞬间凝固了:“邱云峰,打住,打住。”
邱云峰很尴尬,嘿嘿地傻笑着,目光朝别处游移,想寻找一处可以安身的地方。
“邱云峰,你可以走了。”
邱云峰一愣:“就这样?”
“你还想怎么样?”
走出机要室的房间,邱云峰失落极了,他后悔那天在宾馆里自己的做法,他醒悟到,对女人,有了最初的拒绝,你再走近她,就很难了。
他是指女人的肉体。
这个时候,他才真切地体会到,葛菲与李曼灵到底是不一样的。
但是,从这之后,葛菲却把他们俩的关系弄得半公开化了。在众人面前,她公然表示出对邱云峰的好感,公然请他陪着上街,在公益劳动的时候,追着与他搭伙,单位开会、娱乐的时候,她也总是坐在他的身边,且勾肩搭背、秋波频送。
邱云峰本能地躲闪着,回避着,苦口婆心地向李曼灵解释着,不遗余力地向人们证明着,但终究被葛菲牵进了一个有口难辩的境地——单位的领导和同事们,只相信自己的认定:是邱云峰在攀附区长的女儿,甘愿做她的面首。
在这种境地中,李曼灵的反应是可以想象的,自然是乡下女子惯有的种种表现。哭闹、谩骂、怨恨、威胁、钳制,弄得邱云峰招架不迭。李曼灵闹几次离婚,他跪求几次,因为他与葛菲关系的实质,使他不忍心拆散家庭。为了表白忠心,他把工资卡、通信录悉数上交,且努力做到日不远行、夜不出户,总之,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残鸟。
李曼灵到底是乡下女人,从小就接受了从一而终的观念,所谓离婚的说法不过是一种钳制的姿态而已,看到邱云峰甘做笼中之鸟,也就见好就收了。不仅如此,她还吸取了教训,对自己的男人给予了更多的关心。他不让邱云峰做家务,也不让他自己洗衣服,而且努力钻研烹饪技术,把日子调理得更精致了。
“圈养”起来的邱云峰,慢慢变懒了,变得事事依赖了。比如,该换衣服的时候,他会问李曼灵:“我明天穿什么?”他做到了李曼灵给什么就穿什么,从不做自我选择。
葛菲碰到他时,堆着满脸的讥讽:“你们家李曼灵怎么那么没品位。”
“葛菲,你这是什么意思?”
葛菲说:“从一个男人的穿着打扮上,可以看出他身后有什么样的女人。”
邱云峰明白了,葛菲是嫌他穿得土,没有风度。他反讽地一笑:“这没办法,谁让我的老婆是李曼灵而不是你。”
“邱云峰,你别自以为是,即便是你追求我,我还不一定动心呢。”
哼,那要看我有没有那个心思。邱云峰心里说。但是,因为不忍心伤害她的自尊,他嘴上说:“那倒是。”
“到底是跟李曼灵不同,你邱云峰还是识趣的。”葛菲给了邱云峰一个很温柔的眼风。
“唉,葛菲,我问你个私人问题,你为什么还不结婚?你在等什么人?”
邱云峰突然转换了频道,弄得葛菲措手不及,她愣在那儿。
邱云峰得意地笑着,因为他觉得自己终于占了上风。
葛菲瞪了他一眼:“邱云峰,你先别笑,你将来会很麻烦。”
“为什么?”
“因为我等的人就是你。”
“葛菲,你可别吓唬我。”
“不信你就走着瞧。”
金绳银绳不如肉绳。李曼灵深信这样的乡俚哲学,所以,在床榻之上,她表现出惊人的热情。女人的这种主动进取的精神,令邱云峰难以招架,他想,这女人真是爱走极端的动物——你一旦拒绝了她,再走近她不容易;但一经占有之后,再想远离也是很难的。
有一次,他被迫地说道:“李曼灵,你怎么会这样?”他咽下了后面半句,“难怪波斯人有句谚语:瘦女人更淫荡。”
李曼灵难为情地笑笑:“都是你逼的。”
他感到无奈,紧闭双眼,听之任之。但这一次,李曼灵不再容忍了,她命令他把眼睛睁开。“你别欺人太甚!”她愤怒地说。
“这是从何说起?”
“你心里清楚。”
“我清楚什么?”
“你一边跟我睡着,一边却还想着别的女人。”
邱云峰被逼到死胡同,他恼了,愤然地反戈一击:“我就是想了,怎么着?”
这猝然的打击,让那个昂奋中的女人猛地一顿,之后,她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嘚嘚地咬响了牙齿:“邱云峰,你且记住,我决不会饶了那个小娘儿们!”
邱云峰意识到,那个葛菲,虽然未进入自己的家庭,但这个家庭的每一个时刻,每一个角落,都有她的踪影,且挥之不去,欲拒还迎。
在夫妻龃龉、声名狼藉的困境之中,邱云峰居然意外地被提拔了。他接替了老姚的科长职务。单位领导贾大彬亲自找他谈话:“小邱啊,老姚同志年龄大了,理应下到二线了,而小冯同志虽然比你的工作时间长,但毕竟是女同志嘛,所以这个科长的位置除你莫属啊。”领导突然收敛了笑容,语气凝重地说:“但是,从现在起,你要严谨起来,要特别注意个人形象,不要跟葛菲这样的人搅在一起。提拔科一级的干部,单位领导还能说了算,再高的职位就要由区委组织部考查决定了,所以,要想有更大的进步,就要处处小心,要经得住考查。”
邱云峰出了一身冷汗,感到这个科长有被恩赐的味道。他不停地点头。
贾大彬接着说:“你看,曼灵是个多好的同志,漂亮能干,人又本分,你一定要珍惜啊。”
“贾局长,您放心,其实我跟葛菲之间真的没什么,不过是青年人之间的一种友好来往。”邱云峰觉得有分辩一下的必要。
贾大彬摆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茬:“这我自然是知道的,但是,领导的信任和理解,是左右不了群众舆论的,你不要把问题想得那么简单啊。”
领导找他谈话之后,邱云峰一直闷闷不乐。这意外的升迁,因为掺杂着一种不名誉的色彩,他高兴不起来。
由于自己顶了老姚的职务,邱云峰见到老姚的时候很不自在,但是老姚却很真诚地祝贺他,而且还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云峰,接替我当科长的幸亏是你。”
小冯也真诚地祝贺他,且说:“邱云峰,既然当了科长,就要有科长的做派,有事尽管吩咐,别有什么顾虑。”
身份的变化,居然没有影响到三人的关系,这里没有猜疑、嫉妒和不平,有的还是以往的亲密、和谐与默契,真是出乎邱云峰的意料。
但是,他们三人的关系究竟还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老姚和小冯居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公然发展他们的感情事业,弄得邱云峰很不自在。为此他开诚布公地找老姚谈了一次。面对这么严肃的问题,老姚竟然没有一丝难为情,而且还反过来劝导邱云峰。老姚说,云峰,你看我都这个岁数了,没有什么前途了,难得小冯还瞧得起我,给我一些感情上的安慰,所以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再说,现在这个年头,谁没有一两个情人?特别是那些做领导的,左拥右抱都半公开化了,人家还不照样在台上冠冕堂皇颐指气使?作为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我倒是要提醒你一句,对葛菲那小娘儿们,你一定要提防一些,她不是什么好鸟,她是个会立牌坊的婊子。
这以后,在工作上老姚和小冯很卖力气,大事小事都积极主动,科室的业绩在单位有口皆碑。但是,邱云峰一点做科长的感觉都没有,越是被人看重,越是心情抑郁。因为他科长的职责不在工作上,而是要当好两个科员秘密感情的保护伞,不致败露。因为老姚已接近了退休的年龄,他不能让这么一位辛辛苦苦了一辈子的小人物毁在自己手上。他刚刚进入官场,他的悲悯情怀还是很发达的。
邱云峰还有一块心病。
自从他当了科长之后,李曼灵陪同贾局长出差的机会多了。对这,贾局长有很磊落的理由,在一个公开的场合他曾经说过,李曼灵是机关事务部的干部,工作职责就是为领导服务的,她又是单位里的一朵花儿,机灵能干,我不带她又能带谁?如果哪个女同志有意见,就长得漂亮一些,在这个竞争的年代,漂亮也是机会成本嘛。
机关这种地方,好发议论,好生是非,越是在暧昧的情况下,越是这样。但是,什么事情一旦放在了透明的状态,反而得到理解,得到认可。李曼灵陪领导出差的事情也是这样。人们把它看成是领导的一种现代风范,无可厚非。如果哪一次没有李曼灵的陪同,人们反而感到奇怪了。
倒是葛菲偶有议论,在一个邱云峰隐约可以听到的地方,她对身边的同事说道:“咳,这种事情,如果人家的先生都没什么担心,别人有意见有什么用?”
葛菲那个同事很厚道,说:“葛菲,你可要嘴下留德,人家李曼灵可不会那样,她是个很单纯的人。”
葛菲朝着邱云峰远远地瞥了一眼,装作不察的样子,笑着走开了。
葛菲的话起到了一种提示作用,他不由得联想到,自己之所以意外地被提拔,一定跟李曼灵有关。
他想到自己的新婚之夜。
那个浪漫的时刻,李曼灵居然没有出现处女的潮红,他不禁心中一沉,呜哝了一句。李曼灵怯怯地问道:“你要说什么?”他摇摇头,“没什么。”他觉得,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来说,有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为了掩盖自己的表情,他随手把卧室的灯关了。
两个人沉默在黑暗中,承受着很复杂的煎熬。
后来,李曼灵轻轻地啜泣起来。
邱云峰把李曼灵拥进怀里:“你这是何苦呢,我又没说什么。”
李曼灵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你不说什么比说什么还令人难受。”
邱云峰究竟是处在爱情之中的,担心这种不良的情绪会败坏了他们今后的生活,便重又把李曼灵拥进怀里。
后来李曼灵曾告诉他,那一刻她非常感激他,因为他把她揽进怀里的时候,用的劲儿很大,没有一点勉强的意思。他们也曾心平气和地讨论过这事,共同找出了合理的答案——因为农村的生活条件比较艰苦,女孩子在发育期,甚至是在特殊的日子里也要干很重的农活,很有可能是抻了、扭了。这样的推理,邱云峰本人也是相信的,因为他本人也是农村出身,知道农村女孩在出嫁前一般都是很规矩的,她们把这看做是自己最后的身价,是儿戏不得的。
因此,邱云峰努力让自己朝着好处想,时间久了,也就真的淡化了。
但是,这毕竟是一种隐痛,条件具备的时候,就变成了一种大痛,且变得不堪忍受。眼下的邱云峰,越来越倾向于一个世俗的判断,那就是:李曼灵是不贞洁的。
一天,当李曼灵甜蜜而羞涩地告诉他她怀孕了的时候,他竟然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冷冷地说道:“打掉!”
李曼灵追问他为什么,他反问道:“你还不清楚?”
李曼灵恨恨地说:“你将来是要后悔的。”
邱云峰冷笑一声,说:“现代人都讲究摸着石头过河,谁会考虑将来?咱们不过是小人物而已,也就别那么奢侈了,只要每一天都活得不委屈自己就行了。”
李曼灵也不想委屈自己,一气之下,真的把孩子做了。
从这以后,李曼灵变得特别讲究穿戴和打扮,浑身上下全是名牌,化妆品也是很名贵的那种,身上的气味既洋气又时尚,无论邱云峰用多么挑剔的嗅觉品评,也再也闻不到一丝一缕麦秸的味道。她每月的开销很大,有的月份还透支,弄得邱云峰不得不去干预。李曼灵说,我的生活你别管,你只需看好你的钱袋就行了。邱云峰说,好歹咱们也是个家庭,不能不有些积蓄。李曼灵说,我又不需要对谁负责,攒钱干吗?
花枝招展的李曼灵越来越打眼了,以至于贾大彬都觉得这么一朵璀璨的花朵只开放在小小的局机关真是有些埋没人才了,便极力把她推荐到了区外事办。就这样,贾局长落下了一个发现人才、培养人才、推出人才的美名。
李曼灵出差的次数越来越多,邱云峰的怨气越来越重,终于有一天,他对李曼灵说:“咱们还是离婚吧。”
李曼灵居然平静地应道:“随你。”
但贾局长的反应却异常的强烈,专门找邱云峰谈话。他说,李曼灵有什么错,不就是漂亮些,风光些,对家里的照顾少一些吗?作为现代人,你的观念也要跟上时代的步伐,不能固守传统的金屋藏娇,也要鼓励如花美眷服务大众!你不要疑心太重,作茧自缚,要豁达,要有风度。同时我还要提醒你,现在,虽然人们不再对别人的私生活感兴趣,组织部门对干部的婚姻状况也不再看得太重;但是,在考查干部的时候,还是要参考一下的——一个家庭关系都处理不好,动不动就闹离婚的人,为人是不是稳重?理性是不是健全?能不能朝着健康方向带动工作?也是值得怀疑的。你现在有很好的发展势头,有希望进入更高的领导序列,所以,从你的政治前途考虑,我还是希望你不要离婚。
邱云峰说,谢谢领导关心,但是,在个人升迁方面,我是没有什么野心的,我看重的只是个人的生活质量。
贾局长截断了他的话,语重心长地说,这个我是知道的,但是,作为一个在机关里生存的人,生活质量是与官职大小息息相关的。且不说社会地位、价值实现的大道理,就说个人收入这个很现实的问题——现在所实行的公务员制度,工资也是跟级别挂钩的——科级三千,处级五千,局级八千。你要想既不贪污受贿,清清正正地做人,又要有较高的收入,富裕优雅的生活,在政治上不进取怎么成?这不仅是个简单的生活质量问题,而且还是个活得有没有尊严的问题。
贾大彬的话说服了邱云峰。他把离婚的进程搁置了。他想,古语说得好,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既然李曼灵是个交际花,成了公共话题,他自己的话语权就是自己的社会作用和地位,他的官位必须往上擢升。
从这天起,他住进了机关。
他给李曼灵的理由是,他要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不能被家庭的琐事分神。李曼灵说,你不要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其实是别有用心,在用软刀子杀人。
邱云峰苦笑一下,说,要说用软刀子杀人,也是你下手在先——你跟贾大彬合伙赐给了我一个科长的职务,让我感到欠你一份人情,我不能总是躺在床上吃软饭吧,要用自己的实力闯出一片新的天地,一旦有一天当个局长什么的,腰杆也能硬一些。
李曼灵满含热泪地对邱云峰说,我郑重地告诉你,你当科长的事与我无关,时间会证明这一切的。
谢谢你这么谦虚。邱云峰揶揄道。
这样地入住进机关之后,邱云峰感到很落寞,办公室的寂静使他连看一点闲书的心情都没有。他想,办公室里要是有台电视就好了。他于是就跟老姚和小冯商量:“我想自费在办公室里装台电视,不知二位感觉妥不妥。”老姚断然否定道:“绝对不妥。”
他说,你看办公室里装电视的都是些什么人物?都是单位的领导。说白了,别看这么一个小小的摆设,那可是身份的象征。虽然你是自费购置,但是,你安放的地点是公共场所,公共场所是有社会属性的,一点一滴,一枝一叶,一桌一凳,都是身份的证明。你一旦安装就是僭越,就会引起别人的非议,还是不安的好。
老姚说得很对,小冯补充道,你看办公室里的座位,领导的就是沙发转椅,咱的就是普通木椅子。其实那个沙发转椅咱要是硬买,也买得起;但是你买得起,却坐不起——别人会觉得你怪异,自己坐着也感到别扭。所以,在这方面,你千万别轻举妄动。
邱云峰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只好作罢。晚上,枯寂地坐在办公室里,他不惦念落单儿的李曼灵,却很是思念家里的那台电视。虽然也没有什么好节目,但那些垃圾画面却能充实人的生活。咳,现在的人患了电视依赖症,致使一个简单的分居,也不像原来的那么容易了。
实在觉得没意思,邱云峰就到街上闲逛。街上夜市很多,吃小吃的人也很多。邱云峰就融进了这个消闲的人流,兀自在小吃摊上喝啤酒。他不停地喝下去,喝得屁股很沉,直到夜深人静,人家要收摊子了,他才懒洋洋地朝机关走。那感觉真好,昏昏沉沉的,没心思想别的心思,只想找一张床。
这样的夜晚过了没有多久,看大门的老张就把喝得摇摇晃晃的邱云峰拦住了,客客气气地“请”进了门房。老张说:“小邱啊,我想跟你说两句实在话。”
邱云峰一愣:“您有话尽管说。”
老张说:“天上下雨地上流,小两口吵架不记仇。你不要跟小李闹得那么生分,我劝你还是回家住去吧。”
邱云峰以为他每夜晚归给老张添了麻烦,便不假思索地说道:“老张,请您放心,我以后早一些回来就是了。”
“我不是那意思。”老张摆摆手,说,“即便是没有你,我每天也是很晚才关门的。我是说,正常人,当然除去领导,哪有下了班不回家,整天泡在机关的?我瞧着你是个本分人,就直言相告,还是回家去吧——机关是个是非之地,泡来泡去,会泡出事端来的。”
有的时候,坦率的话反而会引起人的反感,老张之于邱云峰就是这样——邱云峰心里说,你一个看大门的,尽好自己的本分就算了,干吗这么多事?他冷冷地说:“好吧,你的话我会考虑的。”
邱云峰的办公室在四楼,爬到四楼的楼口,楼道里竟一片漆黑。这很让他感到惊异,因为办公楼的楼道从来是彻夜通明的,今天是怎么了?正迟疑间,听到楼道的那一头有努力收敛着的脚步声,他下意识地退回三楼楼梯的一个拐角。不久那个人就出现了,竟是小冯。她左右观望了一下,表现出一种特别的机警,确认没有情况之后,弄着细碎而快的步子,夜鼠一般钻进三楼西头的一间房子。邱云峰知道,那是单位的女宿舍。他刚要动作,四楼楼道的灯突然都亮了,他又缩回到原处,等着那个人下来。
那个人是老姚。他在楼梯口停了一下,然后脚底无声,却大大方方地一直走下去。
邱云峰的酒醒了不少。
进了办公室,他确认,刚才他们二人就在这里待过。
他检查了里屋老姚的床榻,无使用过的痕迹,再仔细勘查,也没发现女人的头发。正因为此,他更认定,他们二人就是在这里待过。
他愣愣地坐在床上,一下子明白了,他们二人之所以反对他在办公室里置备电视,是怕他整个晚上一直“赖”在这里不动,或担心因为有了家庭一般的氛围,他真的长久地住在这里。
他感到有些对不起他们,因为自己占据了人家约会的地盘,使这件困难的情事更困难了。
老姚的收入不高,魄力也小,他没有实力在外构筑香巢;小冯的宿舍,也是公共性质,居停者形迹不定,他们没胆量利用。唯一可放心厮磨的就是这间办公室了。
想到这,邱云峰又不禁感慨起来:他们可真成,打的这个你出我进的时间差,精确得分毫不爽啊!
他傻傻地笑个不停。因为他联想到了一个叫《莫斯科在广播》的苏联老片子,那里有一段令人回味的对白。
一个坦克师的师长爱上了莫斯科一个区的女首长,师长的母亲代表自己的儿子向她传递这份情意,说道:“他在等你的表态。”
女首长说:“大家都在为保卫莫斯科而战,哪有时间考虑个人问题。”
母亲说:“对于爱情,永远是有时间的。”
这一刻,邱云峰爱上了爱情。他浮想着葛菲那个标致的臀部,龙翔鱼跃般地手淫了一次。临入睡前,他明确地告诉自己,君子应成人之美,及早回家去才好。
但是,早晨醒来,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不是为了自己的面子,更不是因为看门人的好心规劝。而是为了老姚。
因为他掀开被窝的时候,被窝里的那股热气很像一种食物的味道。他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那是老姚的老婆肖金花掀开食瓮的盖子之后,蹿出来的水煮饺子的味道。这种味道很低下,但是很本分,养胃、养做人的尊严。
他觉得,像老姚这种吃水煮饺子的人,是经不住非分爱情的特别关爱的。长久下去,一定会酿出悲剧。因此,他不能听之任之,那样,他就是这悲剧的同谋。
他决定,自己一定要坚守在办公室里,直到两个人偃旗息鼓,乖乖地退回到各自的家庭里去。
从这时起,邱云峰与李曼灵的分居,有了崇高的意义。因此,晚间的枯寂,他反而可以承受了。
实际上,长期住在机关里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葛菲。
邱云峰住进机关的第一天,曾到过葛菲的房间。葛菲得知他在跟李曼灵闹分居之后,妩媚的白脸上突然阴起一团荫翳。“为什么?”她问。
邱云峰灵机一动:“还不是为了你。”他从对方身上获取了一种幽默的精神。
但葛菲却没有幽默的心情,她久久地沉默着,直到她的手机响了之后,才说了一句话:“我劝你还是搬回去。”
铃声并没有减弱她声音的强度,邱云峰听得清清楚楚。他心中一动,反问道:“为什么?”
葛菲按了一下手机上的某一个键,声音戛然而止。“就因为我住在机关。”
邱云峰很反感,说道:“机关又不是你葛家私宅,怎么你能住得我就住不得?”
“废话。”一个尖锐的声音。
“这可就不像你了,你向来是无所顾忌的。”邱云峰悻悻地说。
“你邱云峰真不配跟女人过招,难道你就不知道女人善变?”
未等邱云峰说话,门忽地就开了。
推门就进的人不是别人,竟是单位的一把手贾大彬。邱云峰愣了。贾大彬也愣了——擎着手机的手,僵在脸颊与肩胛之间。
倒是葛菲大大方方地说道:“贾局长,您请坐。”
贾大彬嘿嘿一笑:“对不起,酒喝多了点儿,走错门了。”随着声音的传播,果然弥漫起一股很重的酒气。
酒气给了贾大彬一种优势地位,他别有意味地笑笑:“怎么,小邱在这儿?”
“我只是跟葛菲随便聊聊。”邱云峰很不自在地答道。
“那好,那好,你们聊,你们聊。”贾大彬像批阅文件一样,在葛菲的脸上浏览了一遍,迈出门外。走了两步,又转了回来,“对不起,打扰了。”他把敞着的门轻轻地关上,礼数周至,很有修养。
屋里的两个人,面面相觑,好像一下子成了陌生人。邱云峰顿感羞惭,因为他想起了贾局长曾嘱咐的不要跟葛菲搅在一起之类的话。葛菲则充满怨气地说:“邱云峰,你住不住机关,是你的自由,但是,你以后没事少上我这儿来。”
就这样,邱云峰几乎是与贾大彬同时离开了葛菲的房间。
回到办公室,邱云峰十分懊丧。他为自己糊里糊涂地走到今天这样的境况而懊丧。他强迫自己理一下混乱的头绪,以便应对今后的日子。
理到最后,他发现,自己的尴尬处境,都与葛菲有关。
首先是她身体的吸引,唤醒了他男女之间的肉体意识,知道了肉味的腴厚与寡淡,对感情的维系有重要意义。其次,她针对他所玩的感情游戏,使他成为有绯闻的人,因而打乱了原有的生活秩序,使他与李曼灵之间,不可能再有正常的感情关系。再次,她对李曼灵为人不贞的暗示,击中了他作为男人内心深处最薄弱的部分,从而根本地失去了对妻子的敬重和信任。种种因素汇合在一起,他认定,葛菲是一个感情的离间者。
有了这样的认识,她对葛菲的感情变了——从心醉情迷,一下子转变成恨。“不能就这样便宜了她!”他要报复。而一种男性的本能,让他选定了一种自认为最有效的手段,即:毫不顾忌地占有她!
报复的激情,像一团暗火,烧得他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他坐在办公桌前,身心疲惫,脑子一片空白。
“唉,邱云峰,你的眼圈怎么是黑的?”小冯关切地问。
老姚也对他审视了一番,接茬说道:“小邱,你和曼灵有什么大不了的,干吗这么穷较劲?低一低头就过去了。”以为邱云峰没听明白,老姚又作了进一步的说明:“现在这个年头,哪一对夫妻之间不存在着感情问题?但处理的方式都艺术化了,也就是人们开玩笑时常说的——家里红旗不倒,家外彩旗飘飘。谁还像你似的,还采取传统的断然措施?亏你还是从高等学府出来的人,让我说你什么才好。”
邱云峰懒洋洋地看了二人两眼,只是堆出一丝暧昧的笑,不置可否。但心里却翻动着一种强烈的感情:二人真是可怜。
一个平庸男人,一个小家女人,却很赶时尚,真不知他们的感情出路在哪儿。我怎么摊上这样的同事?他为他们发愁。
但是二人的话到底还是对他起了作用:眼前还不能跟葛菲走得太近,不然的话,他的分居行为会变得很不名誉。再说,他还有个升迁问题,他不能让贾大彬对自己有不好的看法。
那天晚上,贾大彬是真的走错门了吗?
这个疑问一经出现,他的心绪突然就变得很不好,竟莫名其妙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你们以后也要注意一点儿,别弄出什么议论来。”
二人愣在那里。两张成色不同的脸同时红了。
就这样,邱云峰把事情弄复杂了。两个同事改变了在他面前的公然状态,而是变得躲躲闪闪。事实上,他成了二人的感情障碍,三人的关系,冷了。他与葛菲之间,即便没有葛菲冰冷的态度,他也不会纵情地交往——他对别人的规劝,同时也是对自己的限制。所以,每个晚上,他只能寂寞地待在办公室里,也只能到街头去无聊地寻醉,他尝到了人生的况味。
那天晚上,当他又喝得烂醉如泥,在机关大门前摇摇晃晃逡巡不前的时候,被看门的老张一把拽进了门房。老张低沉地说道:“你要是不想惹麻烦,就好好地坐在这儿。”话音未落,一辆轿车已轻轻地停在大门的栏杆前。轿车的灯光长短地变换了两下,老张不敢耽搁地升起了栏杆,车子也毫不犹豫地溜了进去。这个举动,像个约定,让邱云峰很好奇,他透过门房的玻璃,送上窥视的目光。车灯熄灭了很久,从车子上下来一个女人,从风情摇摆的臀部轮廓看,葛菲是无疑的。他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又被老张摁了下去。“别出声。”老张命令道。等待了很久,又从车子里钻出来一个人。那个人回头向门房张望了一下,大摇大摆地走上了台阶。
“贾局长?”邱云峰大吃一惊。
“不是他又会是谁。”老张的口气里带着明显的不屑。
邱云峰不停地摇头:“不可能!不可能!”
“这有什么奇怪的,现在的人,都学坏了,人前是人,人后是鬼。”老张告诉他,葛菲与贾大彬早就这样了,上半夜在外山珍海味,下半夜在机关里偷偷摸摸。老张说,所以,人家说贾大彬与李曼灵如何如何,葛菲与邱云峰如何如何,我就感到可笑——我是机关里唯一一盏亮着的灯,黑暗里的光景我都清楚。你和小李闹到现在这个地步,真是荒唐到家了,你们小两口都被人家利用了。
邱云峰颓然地坐在那里,虽然他的酒醉早就被惊醒了,但反而失去了站立的力量。在老张细碎的叙述中,他一言不发。
老张突然停止了叙述,示意邱云峰朝楼门那边看,“刚才进去了一对,现在又出来一双。”
进去的是一个肥腴,出来的是一个娇小。是小冯。
由于行色仓皇,下台阶的时候,她打了一个趔趄。好像脚脖子扭伤了,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虽然艰难,但是迅疾,像一缕渺小的尘烟,无声地掠过门栏,转眼之间就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之中。
在适当的间隔之后,老姚闪了出来。他的步态竟那么的从容,有一种没皮没脸的味道。走到门房跟前,还朝里边点了点头,是个知恩领情的答谢姿态。
“你看老姚,都什么岁数了,还不懂得持重,将来他怎么面对儿女?”待望不见老姚的身影之后,老张给邱云峰扔下一个痛惜的感叹。
此时的邱云峰,已无评判的心情,哧哧地笑着。
邱云峰的态度很让老张反感,他说:“小邱,你究竟是老姚的领导,你怎么也不劝劝他?”
邱云峰只好接过话头:“古语说得好,劝赌不劝嫖——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落得个一团和气;一旦把话挑明了,就得罪人了。只要人家家属不闹事,就随其自然吧。”
“是不闹事,但看着让人揪心哪。”老张告诉邱云峰,老姚与小冯的事,他的家属肖金花是知道的。有两次,老姚与小冯在楼上约会,肖金花就站在门栏前望着你们办公室的窗口流泪。我对她说,古人说得好,关起门来训夫,你还是回去吧,别把老姚毁了。肖金花抹去满脸的泪水,说,老张你就放心吧,我是不会上楼去跟他们闹的,而且他回到家里我也不会跟他闹的——燕子南飞的时候,都知道把窝留下,我就不相信他一个有心有肺的大活人还不如燕子。
“普通人家的女人就是厚道啊!”老张感慨道。
“她活该!”邱云峰恨恨地说道。
老张不知道邱云峰的恨意其实是对他自己的,因为他联想到了李曼灵的处境。便忧伤地说:“你们这些当官的,心就是狠,不怪古人说,官吏狠如狼啊。”
一个看门的工友居然有如此的深刻,邱云峰不禁心头一震,说:“我也是被气晕了。”好像为了扭转道德上的劣势,邱云峰反唇相讥道:“还说我呢,我看你扮演的角色也是很不光彩的。”
本来站着的老张,身子突然矮在了座位上:“咳,我一个看大门的,你说该让我怎么办?”
这里的奥妙,邱云峰是懂的——老张是被那两对有心人收买了,他是在按着做人的潜规则行事:得人好处,予人方便。
“老张,还是你说得对,机关是个是非之地,泡来泡去,会泡出事端来的。看来我的确该搬回家去住了。”
老张点点头:“你是个聪明人。”
回到房间,邱云峰感到自己像个小丑。自视甚高的自己,原来一路走来都是按照别人设计好的轨迹。他稀里糊涂地有了外遇,稀里糊涂地当了科长,稀里糊涂地闹了分居,哪一点选择里,有“主观”的自己?“你是个聪明人。”他咀嚼着看门人的话,觉得生活给了他莫大的讽刺。
他想起了走出家门时,给李曼灵甩下的理由。那个理由,冠冕堂皇,却缺少支撑。到了现在,前面更是一片渺茫。“曼灵她现在睡了吗?”在巨大的失落面前,他心底居然升起一团温柔。
他情不自禁地拨了家里的电话。
过了很久,对方才拿起电话。
“曼灵,是我,云峰。”
“有事吗?”李曼灵打了一个哈欠,冷冷地问。
邱云峰满腔的温柔,被这冷冷的语调凝固了,他不知从何说起。他后悔自己的冒失,懊丧地说:“也没什么事。”
“既然没事,那我就挂了。”但李曼灵还是等待了一会儿,没有等到适宜的反应,就真的挂了。
在邱云峰这里,那挂断电话的声音,类似夕阳西下时农家院落的关门声。
因为找不到回归的理由,他伤心极了,不能自已地哭了起来。哭到最后,泪泉枯涸的时刻,居然意外地闪现出一个灵感:既然机关是个是非之地,我何不利用一下这些是非?
夫妻分居之后,最初的日子,李曼灵白天强作欢颜,晚上则兀自流泪。农村出身的女人看重婚姻,一旦家庭出了问题,对心灵的伤害是很深的。她坐在电视机前,眼睛虽然盯在屏幕上,整个心思却凌乱地游走。画面与声音,只是一种陪伴,证明自己还生活在一个叫“家”的地方。凌乱的思绪,让她头昏气闷,她感到如果长期这样,一定会出现精神问题。于是,她弄了几团毛线,用织毛衣的连续动作,把自己稳定下来。这一招还真灵,她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织着毛衣,电视剧的情节一集一集地往前演进,手底的毛衣一寸一寸地逐渐成形,心情竟一天比一天平静了。痛苦的程度被消减之后,她觉得一个人的日子还是可以过下去的,虽落寞忧伤,但离绝望尚远,还是可以承受的。
“他真的会跟自己离婚吗?”到了后来,李曼灵能够平静地问自己这样的问题了。
“离不离随他吧。”她真的有些不在乎了。回答完自己之后,她居然笑了起来,因为她突然悟出了一个小小的道理:女人在感情方面,往往是被动的,但是只要你一不在乎,反而就变得主动了。
笑过之后,她又摇了摇头。内心的一个声音又提醒她:最好还是能够过下去——对于女人来说,离婚会动摇她对“家庭”的信念,会活得很自卑。
她的农村出身,使她从一懂事开始,就很看不起离婚的女人,觉得被人从家里赶出去的女人,一定是个坏女人。走上社会之后,虽然她的看法不那么绝对了,但依然觉得离婚是一件很不名誉的事,会让人瞧不起。这种意识,不是因为她守旧老土,而是源于生活的暗示:在农村,离过婚的女人,往往成为人们议论的焦点,往往处境艰难,命运凄凉。
离婚的事千万别摊在我身上啊!
基于这种担忧,所以在结婚前,她谈了不少次“对象”,却不轻易对哪个男人动心。以至于单位里有人在私下里说,李曼灵这么挑挑拣拣的,她到底想要找个什么样的?一个农村来的小丫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其实李曼灵的心性并不高,她只有一个条件:要靠得住,不会跟她离婚。可是每谈一个,最初的印象还不错,但是到了最后,她的直觉都会告诉她:“你要慎重,这个人跟你过不长,一定会跟你离婚。”
只有到了邱云峰这儿,她的直觉才给了她一个坚定的旨意:“别犹豫了,就是他了!”
邱云峰给她的印象正直、单纯、善良,而且还有一股可爱的书生气。这一切给她带来一个直接的判断:这个男人好把握,拢得住。
咳,最不会跟你闹离婚的人,反而跟你闹起了离婚——直觉这个东西真是靠不住啊!女人毁就毁在直觉上。直觉会让女人感情用事,自以为是。
她感到很委屈,因为自己是个清白的女人,邱云峰离婚的理由是站不住的。哼,我和贾大彬之间,绝不像你想象的那样!
贾大彬把自己弄进机关之后,的确有他非分的想法。他对别的女同志总是板着面孔,独对她李曼灵露出亲切的笑容。有的时候还把她叫到局长办公室去嘘寒问暖。起初,她认为这个领导心地善良,有一种可贵的平民意识。因为机关里对农村来的人有一种普遍的歧视心理,眼神里总飘移着一种令人不愉快的东西。所以,她很敬重他,把他视为靠山。在众人面前,她毫不隐瞒她进机关的细节,并以此来对抗别人的白眼。“你瞧得起瞧不起有什么关系,咱是领导亲自选定的。”有的人就在背后议论说:“这个李曼灵真是缺心眼,要知道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且瞧着吧,她早晚得成了贾大彬用来打牙祭的一块肉。”
如此恶毒的议论,虽然也传到了李曼灵的耳朵里,但她并没有放到心里去,凭着她的直觉,她觉得贾局长那么憨厚质朴的一个人,绝不可能长着一挂狼心狗肺。她还是自自然然地与贾局长接触,到了后来还敢跟他开一些不痛不痒的玩笑。
但是,到了后来,贾局长的态度却有些出人意料——在他的办公室里,在亲切的交谈中间,他会离开座位,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地捏一把。李曼灵依然没有放到心里去,觉得这是随和的领导的一种亲切的表示。有一天,他们共同完成了一次成功的外事接待,两个人的心情都非常的好。送走客人,贾大彬对李曼灵说:“小李,你到我这儿来一趟。”李曼灵毫不犹豫地跟着他来到了他的办公室。一进门贾大彬就把门闩住了,且不等李曼灵有所反应,一把就把她揽进怀里,喷着满嘴的酒气,在她的脸蛋上狂吻。李曼灵虽然吓了一跳,但还是没有往别处想,她认为贾局长喝多了,是一时的酒后失态。身子往下一缩,挣脱了那个阔大的怀抱,以一种关心的口吻说道:“贾局长,您今天的酒喝得忒多,应该好好休息一下。”正在这时,有人轻轻地敲门,贾大彬借势说道:“对,今天的酒是有点上头。”他看了一眼那扇被敲响的门,提高了嗓门,“这样吧,小李,你去打几个电话,询问一下刚才的客人,对咱们局的接待满意不满意。”李曼灵爽脆地应下了,顺势走出门去。
门外不远处,站着一个人。是葛菲。
李曼灵笑着迎上去,大大方方地打了一个招呼。但是葛菲却充耳不闻,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虽然有了这样的遭遇,但是李曼灵还是心无挂碍,单纯地觉得贾局长虽然是单位领导,但毕竟也是个普通男人,酒喝多了也会走样,再遇到类似情况,自己耍个小滑头,走开就是了。只是对葛菲的那个眼神有些不解,心中不禁嘟囔了一句:“你以为你是谁,真是莫名其妙。”
第二天再见到贾大彬时,看到他依旧是那么亲切自然,依旧是那么谈笑风生,便感到自己的判断是对的,没必要想得太多。
大半年过去了,没有再出现类似的情形,天天都是和谐的日子。
那天早晨李曼灵刚在座位上坐定,电话铃就响了。是贾局长。贾局长让她马上到他的办公室去,说今天中午要来一拨非常重要的客人,对如何接待的事,他要亲自交代一下。
贾大彬从座位上象征性地欠了欠屁股,有气无力地指一指靠近他的一个沙发,示意她坐下。她惊奇地发现,昨天还异常饱满的一个人,一夜之间好像一下子瘦了许多,而且眼袋下垂,双目无神,整个人都是懒洋洋的。“贾局长,您是不是病了?”李曼灵关心地问了一句。
听到这亲切的问候,贾大彬萎靡的眼神倏地就亮了,并且马上起身离座,走到她身边,幽怨地剜了她两眼之后,猛地把她抱了起来,径直朝里间的卧室走去。
一切来得这样突然,李曼灵吓坏了,大脑里一片空白。
贾大彬把她扔在床上,阔大的身子急迫地覆盖上去。一边在她的胸部实施着密集的揉搓动作,一边苦大仇深地控诉着:“我的小狐狸精,你折磨得我好苦啊!”
激烈的揉搓,弄疼了李曼灵的身体,继而也唤醒了她的意识,她说:“贾局长,您能不能容我一会儿?”
贾大彬知道,在农村,所谓“容”,不是容纳、容忍、包涵、接受的那种惯常的意义,而是等一等、放一放,允许对方思考一下、权衡一下,再做出决断的意思。同时,它还含有乞求同情、企盼怜悯的感情色彩。这是弱者对强者郑重的请求。
贾大彬心中一顿,停住了。
激情一旦停顿,就会从峰值上跌落下来——看着身下这个瘦小的身子,阔壮的贾局长有些难为情,真的放弃了覆盖,悻悻地站了起来。
这时他才想起,刚才一时发昏,居然忘记了闩门。闩过门之后,一转身,李曼灵已端坐在那只沙发上,目光毫不犹疑地注视着他。
“小李,事已至此,我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他妈的就是喜欢你,喜欢得每晚都睡不好,只想犯错误。”贾大彬在坦率地说话的同时,依然残存着难为情的表情。
李曼灵直视的目光其实已穿透了眼前这个男人的身子,看到了远方的风景——那是一望无际的麦地,麦浪坦荡地起伏着,麦穗已微微发黄。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那是蕴含在浆液充盈的麦粒之中,让人心安,让人自在,也让人自尊的香味。
她喃喃地叨念着:“麦子,麦子……”
贾大彬吃了一惊,猛地想到了她的出身。作为农村姑娘,毕竟不像葛菲那样的城市女孩子开化,不能硬来,要循循地诱导,耐心地等待那个瓜熟蒂落的时刻。然而自己竟然简化了那个程序,有些操之过急了。他有些懊丧,俯下身去语无伦次地说了一番话——小李,你说贾局长对你好不好?你看,把你弄进机关,在人前推崇你,别人都嫉妒哩。小李,你不要把事情看得那么严重好不好?这个年头,这种事情,太平常不过了。你看,许多女孩子,年纪轻轻,就有了位子,有了房子,有了车子,还有了票子,为什么?还不是身后有男人跟她好。小李,你说贾局长为人正经不正经?你看,局里那么多漂亮女孩子,我对谁动过心思?我是真心地稀罕你,稀罕得管不住自己,所以,你千万别往坏处想。小李,你说贾局长坦率不坦率?你看,我都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你也应该理解我的心思,你要是能跟我好的话,你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偌大个局机关,还不是咱俩的夫妻店?小李……
贾大彬的苦口婆心,终于把李曼灵远望的目光拉回到了面前。她眨了眨眼睛,凄然一笑,说道:“可是,可是,我一直把您当作恩人看啊!”
贾大彬以为李曼灵那紧张的神经开始松动了,有力地挥了挥手:“唉,不可,不可,我宁愿做跟你好的男人,决不做所谓的恩人。这年头,‘恩人不是一个好词,在别人的眼里,不是伪君子,就是缺心眼儿,而且双方都感到不自在,活着忒累。”
李曼灵摇摇头:“那我就不知道怎么才好了。”
贾大彬顺势挨着她坐下,很节制地揽住她的肩头:“我只求你跟我好。”
在贾大彬谦卑的拥揽中,李曼灵像被枪声吓破了胆的小鸟,瑟瑟发抖。这个哀怜的样子,反而激发了贾大彬汹涌的爱意,他越抱越紧了。在那个危险的边缘,李曼灵猛地挣脱了,径直走到窗前,打开了窗户。“贾局长,您别再逼我,再逼我,我就从这儿跳下去!”语气坚实,一如麦子往深处扎去的根须。
就这样,贾大彬与李曼灵之间,有了出乎意料的逻辑,并没有按别人预想的那样发展下去。李曼灵依旧以感恩之心敬重贾大彬,贾大彬也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尊重亲切地对待李曼灵。但是单位里还是有了议论,说他们之间如何如何。这些议论,虽然也传到了李曼灵的耳朵里,但是因为内心无愧,心地坦荡,也就采取了无所谓的态度,笑看春风几度,我自闲庭信步。
倒是葛菲对她的态度越来越恶劣,每一次相见,像见着苍蝇一样,鄙视的表情一览无余。李曼灵感到她很可笑,你以为你是谁?把自己弄得跟道德法庭似的。有一天,葛菲冲着她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骂了一句很难听的话。声音虽然很低,却被李曼灵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猛地转过身来,严肃地质问:“你在骂谁?”葛菲一怔,脸立刻就红了。但她感到,如果就此妥协,是很没面子的,便挺上来一句:“谁吃心就是谁。”李曼灵毫不犹豫地挺上身去,一把揪住葛菲的耳朵:“我要让你知道,我李曼灵可不是好惹的!”葛菲下意识地去薅李曼灵的头发,李曼灵身子灵活,躲过了。几次尝试,均未奏效,葛菲就放弃了。她知道,动手脚,娇气笨拙的自己,是敌不过农村来的李曼灵的,无奈而自尊地说:“你揪吧,揪不掉,还是我自己的。”李曼灵觉得没意思,用力揪了一下,就松开了手。葛菲抚摸着被揪红了的耳朵,带着哭声说了一句:“李曼灵,我要让你付出代价!”
果然有了下文,自己的老公被她拉下水了,他们毫不避讳地好了起来。李曼灵有苦难言,因为自己的老公甘心下水,且意志坚定地往远处走,到了闹离婚的地步。与此同时,还新增了一个外力,邱云峰居然被提拔了,给了他一个她与贾大彬之间暧昧不清的证明。这是怎么回事呢?单纯的女人真是弄不懂其中的奥妙。她只是觉得,乡下人到底是斗不过城里人,她开始自卑。
贾局长虽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但是每当他们单独相处的时候,他都要情不自禁地摇头,不住地叹息。眼神里的火焰,尽管收敛着,也足以让女人感到情欲的热度。他之所以把她推荐到区里,她明白他真正的用心——他怕管不住自己。因为这样,虽然曾被冒犯,李曼灵反而更敬重他,觉得他是个真正的君子。每当邱云峰猜妒贬损贾大彬时,她都很反感。这就陷入了一个怪圈:猜妒——反感——更深的猜妒,夫妻之间的感情,就真的破碎了。
晚上独守空房,在寂寞忧伤中,李曼灵感到邱云峰尽管受过高等教育,本质上还是个小家男人,不会朝大度里着想。从某种意义上讲,还比不过乡下男人。乡下男人,一旦知道自己的老婆跟别人好,并不是一下子把她推出去,而是暴打一顿之后,把她严严实实地看管起来,教她如何严守妇道,而且会更热烈地爱她。他会想,别的男人怎么独独稀罕她,想必她是个值得稀罕的女人。便在痛苦中生出一种骄傲,唤醒了内心的珍惜。这样一来,女人会终生愧疚着,任劳任怨地伺候他,夫妻就终老了。可是你邱云峰又是怎么做的?动不动就羞辱人家,动不动就去找别的女人,动不动就闹着离婚。要知道,女人不怕男人在明面上的暴打,就怕暗下里的折磨——伤身不伤心,可以从头再来;要是心被伤重了,女人就爱不起来了。再小的树也有皮,再贱的人也有脸,亏了你还是有知识的人,难道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咳,真不如当初嫁个乡下人,是好是坏,都在明处,倒也痛快。嫁给这么个小白脸,情况就不同了——是非曲直,无法辩解;忧伤寂寞,都得自己承受。事已至此,半夜三更还打什么电话?哼,你想法再多,我也不听;你心里再难受,我也不愧疚。我李曼灵就是一个乡下女人,没那么多花花肠子。
我怎么这么倒霉?虽然这样,李曼灵还是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有葛菲那小妖精在你面前使情乱性,你邱云峰也早晚得倒霉。虽然这样,李曼灵还是给了那个负心人一丝母性的担忧。
邱云峰设计了一个捉奸方案。
他打算在白天的一个时候,装作随便串门的样子进到葛菲的房间,然后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用胶泥打下她房间钥匙的印模。街头上开锁配钥匙的摊点随处可见,轻而易举地就能配上一把。待到晚间,确认他们上床之后,出其不意地打开房门,捉个正着。一想到两个人赤裸裸地乱作一团的样子,邱云峰小肚子发胀,男根变硬,呼吸急促。这样做,多少有些下作,但是,许你贾大彬上错床,就不允许我邱云峰开错门?在道德层面上,我们是平等的。
有个小小的技术问题,是这个方案的难点——如果他们从里边闩上门怎么办?他检查了一下自己办公室的门。发现办公室的门是撞锁,没有从里边上锁的功能。他想到,大楼是用来办公的,不是专门的寓所,除非别有用心的改装,门锁都是一样的。他便希望,他们还没有精细到那个程度。
他真的敲开了葛菲的门。葛菲并没有像预想的那样冷淡和反感,反而笑着问:“怎么,还在闹分居?”
“闹,开弓没有回头箭。”邱云峰不缺少应有的幽默。
因为气氛不错,两个人闲聊了起来。
一边聊着,他一边观察房间的门锁。发现锁的设置与自己办公室的没什么两样。或许贾大彬和葛菲都觉得自己是局里的特殊人物,别人还没有贸然闯入的胆量。便情不自禁地笑了。葛菲问:“你笑什么?”
“多日不见,你还是那样。”他赶紧打趣道。
“邱云峰,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
葛菲的钥匙串就放在办公桌上,要想做手脚机会很多。但是仔细观察了一番之后,他居然生出了一丝惭愧。因为她的钥匙坠,居然是他送给她的翡翠玉坠,稍一联想,就会感到主人的一点用意。这个女人的心中,到底还是有些温柔的东西。
他心里热了一下,那个决然的念头动摇了。
葛菲给他剥了一个橘子。
她宠幸自己,兼有别人的宠幸,她的办公室里总有些小吃食。他机械地往嘴里送着橘瓣儿,眼神涣散了,来此的动机,想不起来了。接下来聊了什么,出了房门,他居然一点也记不起来。只记得出门的时候,她一点也不做作地说了一句话:“白天没事,就过来坐坐。”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没了激情,不想再那么做了。
到了晚上,暮色中,他莫名其妙地忧伤起来。身子也异常的软懒,没有到街上去的兴趣,便窝在椅子上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从外边开门,他才惊警地站了起来。
老姚进门之后,猛地看到眼前站着一个人,吓了一跳,手里的一个纸包掉在了地上。从里边滚出来两枚干果。邱云峰马上想到,他身后还有一个与他分食的人,便说:“你坐,你坐,我这就出去。”老姚干干地一笑:“我其实也没什么事。”邱云峰意味深长地笑笑,急急地走了。
在楼道里,他用眼睛的余光扫到一个躲闪的身影,他的心被触动了一下。
走到门房前,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钻了进去。老张正在独自饮酒。屋里的灯光极其昏暗,桌上好像有一包花生米、一小撮粉肠和两根青黄瓜。“老张,你穷喝什么。”他的口气颇有些不耐烦。
“又没请你,你管得倒宽。”老张反讽道。
“还有没有杯子?”
“怎么,也喝点儿?”
“废话!”
老张嘿嘿地笑着,给他倒了一杯:“小邱,我看,你是没地方去了。”
邱云峰很反感老张料事如神的表情:“嘁,老张,你瞧你这儿黑的,跟狗窝一样,也不换个大一点儿的灯泡。”
“这你就错了,门房这种地方,越黑越好,外边看不清你,你却把外边看得清清楚楚。”
酒没喝几口,让邱云峰恼火的事发生了。他见老姚从楼里走了出来。“这个老姚,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虽然是自言自语,也被老张听进耳去,他问道:“小邱,他刚才是不是碰见你了?”邱云峰点点头。“这就对了,原因在你。”邱云峰不解地说:“可是我躲开了。”
“这种事,就是避讳熟人,你越是躲闪,他越是不踏实。”
“那么,我的好心反而变成驴肝肺了?”
老姚从门房前溜走不久,小冯也从楼里闪了出来。下台阶的时候,她又打了一个趔趄。看着她一瘸一拐的样子,邱云峰的心情很不好。“他妈的,即便是偷情,也应该弄得端庄一些啊,搞得这么没有风度,真让人恶心!”他心里骂道。
由于心情的原因,他的酒喝得很猛,残酒喝尽,又打开一瓶。
外边有了风声,不久就下起了雨。
“小雨淋淋,烧酒半斤,老张,今天是喝酒的时候。”邱云峰的恼火被突如其来的密雨转折成亢奋,很快,新开启的一瓶酒,又光了。
他掂了掂空杯子:“老张,去拿酒。”
老张摆摆手:“不能再喝了,喝醉了,还怎么看门儿?”
“你还猪鼻子插大葱,装起象来了,就你这看门儿的,有也可无也可,纯粹是聋子的耳朵——摆设。”
“小邱,你好歹也是个领导干部,净拿咱这小做活儿的开涮,不怕掉价儿?”老张木在那里,迟迟不动。
邱云峰一拍桌子:“老张,甭瞎拽,你是不是没酒了?”
老张被激上了火,也啪地一拍桌子:“你还别瞧不起人,咱不趁别的,就趁酒!”老张猫下腰去,从木板床底下,抻出一个纸箱:“你看,整箱的酒,还没开封呢。”
邱云峰愣了:“你哪来的这么多酒?”
“不瞒你说,是贾局长送的。”
“他怎么会送你酒?”
“废话,他动不动就入洞房,还不送点封口的酒?说句良心话,在这一点上,贾局长可要比老姚强多了——同样是跑瞎(搞女人),贾局长一出手就是整箱的好酒,老姚不过是一盒半盒的破烟——一个憋憋屈屈的货色,竟也跟着赶时尚,你说,他配吗?”
自己的同事,竟被一个看大门的如此贬损,邱云峰的脸都跟着发烧。一种莫名其妙的义愤冲撞得难以自已,他用牙齿恶狠狠地咬开了瓶盖,给老张满满地倒了一杯,说:“他妈的就你事多,喝酒!”
“知道你就不爱听,但咱说的是实话。”
“我知道你说的是实话,但是你也不想想,他贾大彬养小蜜,用的是公款,老姚泡妞可掏的是私房钱,他们之间能比吗?亏你也是弱势群体,居然一点同情心都没有,看来,你也就配看大门吧。”
老张咧一咧嘴,也上了肝火,瞥了一眼邱云峰面前的空杯子不由分说地斟满了。“小邱,你小子敢不敢一口闷?”
邱云峰铲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啪地蹾在桌上:“满上!”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屋里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两个人都趴在了桌上,竟至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这时,一辆轿车缓缓而进,虽然有雨声密集,但邱云峰的耳朵,还是清晰地听到了发动机的声音。他抬起头来,把目光送出窗外。
葛菲首先钻了出来,扬起一只手,象征性地遮在头上,一溜烟似的钻进了大楼。他妈的,一个招摇滞重的胖身子,这个时候,倒也灵活!邱云峰心里不是滋味。
贾大彬下车之后,还在雨中站了一下,然后才迈着与官位相符的步态,不慌不忙地走进去。邱云峰心里更不是滋味。
一个念头油然而生。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嘁,我要为老姚讨回公道。”
进了大楼,他蹑足而行,头脑竟比酒前还清醒。到了葛菲的门前,他笑了笑,推门就进。他知道,此时的这扇门,虚待着一个同伙,是不上锁的。葛菲正背门而立,脱着身上的湿衣服。虽然有足够的声响,她也没转过身来,以为是那个同伙,只说了一句“你怎么比猴都急”,便继续脱下去。待到完全摆脱了湿衣服的束缚,方转过身来,惊得一下子捂住了胸口:“邱云峰,怎么是你?!”
邱云峰倚门而立,含笑不语。房间里只开启着一盏台灯,微弱的灯光下,葛菲的身子白花花的,白得不堪入目。但是,他还是以玩味的眼光直视着她。葛菲的脸相很难看,嗫嚅之后,欲作大声申斥,邱云峰把食指在唇角一挑,嘘了一声。因为他警惕的耳朵,已捕捉到门外有细碎的脚步声。
在房门推开的一瞬间,他躲到了门后。那个人披着一件类似风衣的大褂,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抻下来,甩在地上。里边竟什么也没穿!也不理睬女人惊异的表情,喊了一声:“宝贝儿,我来了!”便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邱云峰放声大笑,但又戛然而止;趁着当事人尚未醒悟,他转身而退。
目的已经达到,又不想承受那份不好言说的尴尬,这是最明智的选择。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把自己扔倒在床上,依旧大笑不止。后来,他的头突然疼得不能忍受,“这个老张,喝的莫非是假酒?”一番挣扎之后,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黄果树瀑布的气势真是宏阔!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都有大鸟振翅飞翔之态;但就是飞不远,总是在原地盘旋。在万米高空的机舱里,从舷窗往外看,总是形状相同的云朵,似乎这个巨大的飞行器被时光凝滞在一个地方,其实转瞬之间,它已穿行了千尺、万尺。虽有千差万别,却看不到变化,这个感觉就是宏阔。
宏阔的东西让人无可奈何,使人感觉钝化。就像在高空飞行时人们容易困倦一样,在这个巨大的飞瀑面前,邱云峰很快失去了兴致,照了几组照片之后,索性把相机收了起来。他迅速钻进瀑布之下的隧道,从没顶而来的轰隆声中,重萌兴致。隧道之中,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个观瀑口。站在观瀑口的位置,并不能看到瀑布的全貌,甚至连瀑布的局部也看不到;但是却能承接到从天而降的细碎水沫,感受到一股彻骨的寒意,因而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居然就有了那个宏阔的外部景象,其实已装在了心中的感觉。
于是他认为,这个小小的观瀑口开得好,与小人物的身份相对应。虽远离是非,却依旧能感受到是非,就足够了。
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虽然他躲到了这山僻天远的黔地,但依然能感觉到单位里有不平的思绪。
刚从贵阳机场出来,准确地说,走下舷梯,刚打开手机,贾大彬的电话就到了,这是他预料到的,所以他只是笑了一下,不予理睬。电话自然是频繁地打来,他总是无动于衷;后来改为接二连三地发短信,他依旧笑而不答。什么有要事相商,我一个小小的科级干部,跟局里的大事是不相干的。只是跟他的个人情感有一点小小的关系,但是还是让他独自承受一下吧,只有这样,到了最后,我这个小科长在他的大局长的心中才勉强有一点分量。
贾大彬放弃了努力之后,转而又有李曼灵的电话不断打来。这也是他预料到的,便照方抓药,充耳不闻。李曼灵也改为发短信,既有妻子的口气也有办事员的口吻,让他感到很刺激。一组组短信得不到回复之后,李曼灵的语气变了——邱云峰你是怎么回事儿?别不知天高地厚!
这反而增加了他的自信,在贾大彬心中,他邱云峰这只筹码的分量是越来越重了。
他曾经把手机关闭了一段时间,但一听不到急促的铃声,读不到焦灼的字句,便顿然有一种自然走失或被人抛弃的感觉,很不是滋味,就又打开了。
最出乎意料的是,直到现在,竟没有接到葛菲的一个电话和一次短信,他很是失落。葛菲的反应对他来说至关重要,因为能给他这次出行赋予更深的意义。
看到瀑布那玉珠飞溅般的水沫,他竟想到了她白花花的身子,情不自禁地生出一丝忧伤和不平——自己十分敬畏的肥美口味,他贾大彬凭什么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毫无顾忌地大肆咀嚼?他必须付出一份代价。
在不平的同时,他也把葛菲看轻了——这个女人,也无非是一种口味而已,餐桌上的轮盘旋动,转到你跟前的时候,无需多想,伸出筷子就是。
他为自己在宾馆里那畏首畏尾、近乎卑怯的举止感到脸红。从这一刻起,世俗的力量开始改造他书生的本色——人格放低庸福近。他好像看到了世俗之美。
但是,接下来的几天,他的手机哑了。那一边,没人再给他震响急迫的铃声,也没人给他发来希望的消息,好像棋盘的布局被重新布置,他这颗棋子已不是征战的焦点,与全局无关了。于是,他的心境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从猫戏老鼠的玩味,变成了饿猫对老鼠的期盼。只要手机一有动静,他便像被热油烫了一般,下意识地打开机盖。却是当地的旅游消息。
他感到该打道回府了。
他给葛菲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她自己回程的班机和时间,觉得,这是她十分需要的。在飞机落地的那一刻,他还有着充足的信心:葛菲一定会前来接机,然后把他拉到一个秘密的地方,对他进行一番安抚,把事情摆平。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葛菲并没有来。
他孤零零地在停车场内徘徊着,心中一片茫然。他突然发现,自己已陷入一种极其尴尬的境地:他不知道应该回到哪儿。家,单位,哪儿都不是他的落脚之地。
最后,他不得不在单位附近的一家宾馆要了一个房间,把自己扔到床上,蒙头大睡。他的确是累了,无论如何,先睡一觉再说。
他被手机铃声惊醒了,一看显示,是贾大彬。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贾大彬说:“邱云峰,我知道你回来了,告诉我,你在哪儿,我要见你。”口气冰冷,毫无谦恭气息。
邱云峰顿感不快,但还是告诉了他自己的地点,“那么你就来吧。”不知怎的,他无法再矜持,甚至还希望他快一点来。他赶紧梳头、剃须、洗脸,他觉得,在贾大彬面前,他应该有点样子。
贾大彬很快就到了。
进了门,贾大彬表情严峻,出口的第一句话竟是:“在这种地方跟你见面,正好。”
邱云峰反而觉得拘谨,近乎巴结地给局长沏了一杯茶。贾大彬摆了摆手:“不用客气,咱们有话直说。”
“说什么?”邱云峰嗫嚅道。
“就是你到底想要什么,是要钱,还是要官儿?”
由于没有心理准备,邱云峰不知怎么回答,随口说道:“我什么也不想要。”
贾大彬很不高兴,板着面孔说了一番话:邱云峰,你还年轻,还不知道社会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是与非都是相对的,如果把握得不好,是也会变成非的。我堂堂的一个大局的局长,有个把情人,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不要把问题想得那么严重,否则会让人看不起的。我念你年轻,不想把你作为对手,所以,想把复杂的问题弄得简单一些。如果你不好意思说,我替你做一下选择——要钱,太下贱,你还是要官儿吧,这样,更能体现一下自身价值。这一点,我也曾经开导过你,想必你是明白的。
即便是在这么不名誉的情况下,贾大彬的气场也是这么强劲,居高临下,左右贯通,让邱云峰感到很压抑,很被动,好像如果再不明确地做一下选择,不名誉的一方反而是自己了。
“既然是这样,那你就提拔我当副局长。”这是很降低人格的选择,但是,话一出口,邱云峰居然感到,他正从拘谨和压抑中解脱出来。
贾大彬严峻的表情一下子松动了,竟露出一丝笑容,他说:“小邱,你现在才让我感到可爱了,但是,你的这个要求,我做不到。”
邱云峰又紧张了起来,以为自己进了一个老油条的圈套。他霍地站起身来:“贾局长,你难道……”
贾大彬也站了起来,双手放在邱云峰的肩上,像长者垂怜孩子一样,轻轻地把他摁在了原位,娓娓地道来——
小邱,你真是不懂官场——不是我不想这么做,而是难度太大。副局长一级得区委组织部考察任命,主动权不在我的手里。你想,你科长的任职期限太短,如果一下子放到副局长的位置上,有拉帮结派突击提拔的嫌疑,可能会事与愿违。所以,要在我的职权范围内,稳妥处理,循序渐进。如果给你弄个党委委员、局长助理的职务,基本上就是我说了算了。不要嫌官小,这个安排,我也是要费些周折的,而且,你一旦上任了,实际上也进了决策阶层,也是副局长待遇了,有什么不好?
“那好,贾局长,您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办吧。”贾大彬入情入理的解释和亲切自然的语气,让邱云峰无话可说,只能认同。但话一出口,他的心皱了一下,因为他不知不觉用了一个“您”的字眼。邱云峰,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的书生性情背后,还有很世俗的一面。于是,他很难为情,目光躲闪,不敢正视自己的谈话对象。
“小邱,从现在开始,我们可是一条船上的人,应该风雨同舟,和衷共济,而不能离心离德,相互拆台。”贾大彬适时地叮嘱道。
邱云峰点头称是。他觉得,他绝不是贾大彬的对手——副局长与局长助理之间,虽然有同等的待遇,虽只差一步之遥,却有巨大的伸缩空间——最终能不能消除这个差别,要看他能不能跟给予者和谐相处——从这时起,他与贾大彬之间的关系变了,他出让了自己的话语优势,只能以卑微的姿态跟着走了。什么是合作者?本质上,就是一种相互妥协的关系。
“小邱,出差回来,你干吗还住在宾馆这种地方?还是回家去吧。”贾大彬引申了一句话,“你别净听那些风言风语,我和曼灵之间什么都没有,她是个好女人,别再委屈人家了。”
贾大彬的话触到了邱云峰的痛处,他脸上立刻堆满了委屈与忧伤。
“在这点上,你真应该感谢葛菲才是。”贾大彬毫不体恤邱云峰的感受,兀自说道。
邱云峰递上追寻的目光。
贾大彬自嘲地说道:“这还不是明摆着,一山不容二虎——即便我有多余的心思,葛菲那小娘们儿也不允许啊。嘿嘿,葛菲是什么人?绝非等闲之辈!”
一个严峻的上司,能够说出这样坦率的话,颇有冰释前嫌的力量,邱云峰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嘿嘿地笑着:“瞧您说的,还是我们本身有问题。”
“既然如此,就主动点儿,在女人面前,男人从来就没有是非可讲。”
“好,听您的,我回家。”
贾大彬的到来,竟使邱云峰找到了自己的归属。
参加完局长办公会,出了楼门,已是满天星斗。他做了一下深呼吸,感到室外的空气异常的新鲜。他脚步匆匆,毫不迟疑,因为他知道,在家里,李曼灵收拾了一桌可口的饭菜,在等待着他的归来。出了贾大彬与葛菲的事,两个人重新获得了一起生活下去的理由。
就要迈过门房的时候,老张突然跳了出来,把他拦住了:“邱助理,官儿一当大了,就不理人了。”邱云峰倏地站住了,随口应了一句:“忙啊。”
老张把他拉进门房,说:“邱助理,你带了一个好头。”
这没头没脑的话让邱云峰很是诧异:“老张,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张告诉他,自从他结束了分居生活之后,到了晚上,那两对经营特殊爱情的人儿也不在机关露面了,大楼里清静得很。他也省事得很,按时关门,按时作息,再也不用多长一只夜眼——瞻前顾后、提心吊胆。
“还真有些不习惯。”老张说。
“你这人就是贱,省心的日子有什么不好?”邱云峰说。
“省心倒是省心了,但少了多少乐子啊。”老张笑着摇了摇头。
贾大彬和葛菲的规避,他可以理解,但是老姚和小冯却没必要这样。他们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回家的路途中间要经过老姚的家,邱云峰灵机一动,爬上楼去敲门。
开门的人竟是老姚本人。
老姚吃了一惊:“怎么,竟是你?”
邱云峰意味深长地笑笑,也不搭话,径直朝客厅走去。肖金花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来人是邱云峰,只是欠了欠屁股说:“小邱,是你啊。”
“人家云峰已经是局领导了,还小邱小邱的,也不赶紧去沏点水。”老姚点化道。
肖金花并没有起身的意思,接茬儿说道:“他官儿当得再大,也不是外人,叫小邱怎么了?”
见老婆没有动作,老姚慌忙去找茶杯,准备沏茶。“你嫂子就是这么个人儿,没轻没重。”
“甭客气,我坐不住。”邱云峰拦住了老姚,说,“我只是顺便来跟你说一声,局里刚开完会,还让我兼咱们科的科长,但两边跑我精力不够,你老兄还得多帮衬帮衬。”
“云峰,这你就见外了,咱俩谁跟谁。”
“就是。”老姚的话还没说完,肖金花就送来迫不及待的补充,使屋里的气氛变得很亲情。
已经走在街上了,邱云峰还在回味这团亲情。难怪老姚在外边寻找浪漫,因为肖金花的性情过于质朴。但是,从刚才的情形看,两口子之间还有一种黏着的东西,绝对到不了离婚的地步的。
邱云峰失声而笑。因为他明白了,刚才自己的灵机一动,其实是为了验证老姚此时到底跟谁在一起。人间之事,行动的背后,往往提前就预备着理由。
现在,小冯她在干什么?对小冯,他竟生出一丝体恤。
进了家门,李曼灵果然在等着他吃晚饭。刚在饭桌前坐下,李曼灵就适时地给他斟了一杯酒。这是他们重归于好之后的规定动作,起初邱云峰还感到过于矫情,可现在,他已经习惯了,有了理所当然的味道。
吃饭时,两个人很少交谈,只是目光碰在一起的时候,李曼灵会做出一种会心的微笑。她以前总是放声而笑,弄出清脆的声音。但是,自从邱云峰说她的笑声具有农村特征之后,她改了。还有,邱云峰在家的时候,她总是涂红抹粉,衣着整齐,不轻易袒露身体。因为他说过,她的身体过于贫瘠,缺乏性感,只有在公众状态下,才有一种女性的妩媚。所以,虽然事实证明,邱云峰与葛菲之间并没有出轨的行为,但她还是情不自禁地恨她,因为有葛菲的风骚与丰腴作比,她的心隐隐地发皱。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个小娘们儿总是散布她李曼灵与贾大彬的流言飞语,而且一旦她进了贾大彬的办公室,时间稍长了一些,那个骚货就来敲门。这都不是偶然的,前者是贼喊捉贼,后者是怕别人争食。你一个堂堂区长的女儿干吗做出这样的事情?真是下贱!所以,她又暗自庆幸,庆幸邱云峰没有跟她搅在一起,不然的话,即便他不以为然,作为他的妻子,自己也深以为羞。基于此,她觉得自己在家庭中,不能再像原来那样随意和任性了,应该长点儿心计,对男人多一些适应,多一些温存,多一些内在的吸引。
她还特别留意了一些微小细节,比如她不再吃大蒜,不再无所顾忌地咀嚼食物,也一改每周洗一次头的习惯,几乎是每天都有一次梳洗,从发根到发梢,绝对没有一丝麦秸的味道了。
但是,即便是这样,邱云峰的心头仍然凝结着一层厚厚的忧郁,因为他感到在他们夫妻的温情之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壳,没了以前的透亮和顺畅。太像“做”夫妻了。还有一层既令他羞愧又不能作罢的原因,就是他对葛菲的思念。
从事发的那个晚上一直到现在,葛菲从来不跟他单独接触。在一些公开的场合相遇,葛菲的表情竟无一丝歉疚,反而用玩味的眼神直视着他,直至他难为情地低下了头。他心中愤愤不平:他妈的,一个烂污的婊子,居然高傲得像个贞洁的淑女,这是哪儿的道理!
他迫切地想找到跟她单独见面的机会——他要听到她低声下气的解释,即便她拒绝解释,但是,他可以在对其羞辱中,得到一种发泄。他觉得自己有理由这样做——她败坏了自己的名声,离间了自己的家庭,骗取了自己的感情!还有,还有,她手机的链环上,挂的正是自己精心挑选的翡翠玉坠啊!
一定要见到她!
李曼灵愈是刻意地改变自己,他走向葛菲的念头愈是强烈。
机会终于来临。
贾大彬去美国了。这是历时一年的公派考察,考察对象自然是与本局对口的有关管理经验。稍有官场常识的人都会明白,这样的考察具有镀金性质,说明上边对贾大彬是赏识的,回国之后,将会被提拔任用。
贾大彬的出行,解除了邱云峰心头的顾忌。虽与葛菲近在咫尺,却不能贸然接近,就是因为有贾大彬的存在——既然人家满足了你的有关诉求,就意味着相互之间业已建立了一种潜在的规则,你就必须按规则出牌,否则就会出局。现在,贾大彬暂时成了局外人,客观上,给了邱云峰一个可以自由出牌的小小空间。
这是不可多得的一份自由,他急迫地登场了。
他用心地观察了葛菲的行踪。发现她每天下班之后,并不留在机关,也不回到她父母的家,而是到了一个别的去处。那是一座有钱人居住的大户型的公寓楼。那里有楼前花园,有地下停车场,环境幽静,人迹稀少,属全封闭的西式格局。他很快就查到了,葛菲的住所,是1号楼3单元302室,房子的户主居然就是葛菲。邱云峰早就听说本城有这么一处高级住宅,没想到参加工作没几年,实力极其单薄的一个小小的单身女子,居然能住在这样的地方,他惊异不已。
但稍一沉吟,他觉得这其实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因为她身后有一个当区长的父亲。
他揿响了1号楼3单元302室的门铃,里面没有反应。他知道,这是个私密的住所,主人是不会贸然开门的,他便带着恶意的微笑,揿动不止。还是没有动静,他便拨了一个手机的号码,里边果然隐约传来熟悉的铃声。很快铃声就断了,再拨,索性关机了。
将要放弃努力的时候,门自己就开了。葛菲瞪了他一眼:“知道就是你。”进了房间,葛菲阴沉地说道:“我知道,你早晚是要找上门来的。”
那个客厅很大,弥漫着一股足以蛊惑人心的紫罗兰香味。邱云峰什么也没说。他此时喉头发紧,心绪复杂,本想定一定神,说几句适宜的话,但却紧紧地把葛菲抱住了。受到女人那本能的推拒,反而引发了一种邪恶的激情,他把葛菲扔在阔大的沙发上,饿虎一般覆盖上去,说:“想死我了!”
这个卑贱的声音,让邱云峰本人都无地自容,但是,他已控制不住自己了。
在没有退路的时候,葛菲狠狠地在他的肩头咬了一口。邱云峰身子一挺,败下阵来。进门之前的那种昂然的道德优势,此时消失得一干二净。“我这是怎么了?”他颓然地坐在沙发上,眼光收缩在自己的脚尖上。
以为会听到很难听的话,没想到葛菲竟很自然地说道:“既然来了,就参观一下房间吧。”
像被宽恕了的孩子,邱云峰乖乖地跟在葛菲的身后,看了三卧两厕,看了前后阳台,看了厨房餐室。总的感觉,是阔大,阔气,出乎想象。因而他很局促,感到自己很渺小,有淹没的感觉。
“咳,毕竟是区长的女儿啊。”他惊叹道。
葛菲摇摇头:“这与我爸无关。”
“那么,就是与贾大彬有关?”
“这,就你的智商水平,是应该想到的。”
到了这个时刻,邱云峰全明白了,他和贾大彬,包括李曼灵在内,都被这个胖姑娘利用了。他凄然一笑:“你可真卑鄙!”
“你讲话可真没水平,我不过是顺应潮流而已。”葛菲轻描淡写,表情从容。看到邱云峰疑惑的样子,葛菲体贴地解释道:“你看现在有品位的女孩子,哪个不是吃高档穿名牌,坐拥香车豪宅?张爱玲说出名要赶早,女人的生活也要及早设计,要吃好青春饭。”
“可是,你毕竟是葛菲啊!”邱云峰依旧不能释怀,他觉得自己看上的女孩,是不应该这样庸俗的。
“你这个人真是可爱。”葛菲露出一丝讥讽,“你以为我葛菲是谁?跟街上的女孩子没什么两样。”
邱云峰顿感自己的没趣,倏地站起身来:“我该走了。”
“既然来了,就留下吃饭吧,我早应该好好谢谢你了。”葛菲也站起身来,挡在他面前。
邱云峰一惊:“谢我什么?”
葛菲示意他坐下。
见邱云峰重新落座,葛菲嫣然一笑:“你等我一下,我去一下厨房。”进了厨房,很快就传来她的声音:“云峰,螃蟹能不能跟皮皮虾一起蒸?”
“可以吧。”邱云峰不喜欢这样的语气,但还是应了一声。
“我把螃蟹和皮皮虾蒸上了。”从厨房里出来,葛菲依旧保持着屋里人的语气,“下班的时候,顺便逛了一下菜市场,正好有新到的海鲜。你看,你这个人,就是有口福。”
邱云峰感到很不舒服。这个女人,总是自以为是,你怎么就知道我邱云峰就一定会跟你共进晚餐?
但是,他还是忍住了,因为他要听。
“为什么要谢你?是因为你成全了我。”
这是个极富撩拨的开场白,邱云峰竖直了耳朵。
葛菲说——
我是家里的独女,从小就拔尖儿,别的孩子有的,我一定要有,家长一旦不予满足,就哭,就闹,把自己关起来,拒绝吃饭。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同桌有一只猴形的转笔刀,铅笔一在里边转动,它就眨眼睛,我稀罕得不成,就跟我妈要。我妈说,转笔刀你已经有一堆了,就不要再买了。我一听,摔门就进了自己的房间。我爸说,一个转笔刀也值不了几个钱,就给她买算了。我妈说,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而是不能太惯着她。我妈的话,让我很恼火,便举着一把裁纸刀冲了出来。我妈吃了一惊,问,你要干吗?我冲她一笑,逼问道,您到底给买不买?我妈一愣,怎么,你还要造反?我说,我不会怎么着,我只是生自己的气。一边说着,一边把裁纸刀割向自己的耳垂。血流了满脸,可是我一点都不觉得疼,我得意地笑着,欣赏着他们的大呼小叫。我爸一把夺下刀子,你这是干吗,爸给你买就是了。哼,从此以后,我就是我,什么事都是他们向我妥协。
参加工作之后,看到许多女同学都有了自己的住宅和私家车,我心情很不平静。车子我并不看重,但在人家西方人的观念里,房子却是女人的立身之本。所以,我一定要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可是我没钱,就向爸妈伸手。我爸说,那就给你买一套经济适用房吧。我说,我才不稀罕呢,面积太小,品质太差。我爸说,那就难为你爸了,作为工薪阶层,我哪儿拿得出那么多钱。我说,您不是副区长吗,总会有办法的。我妈抢过话头,你这叫怎么说话?你爸是个正经人,把政治前途看得比生命都重要,你可不能逼着你爸犯错误。我说,您这就低估我爸的智商了,据我所知,清官有时比贪官更有手段。我爸听罢,长长地叹息一声,你们这代人,算是没有希望了。我妈懂得我爸的心思,说,你真是想当然惯了,事情哪有那么简单?简单的办法倒是有一个,找个有钱的男人把自己嫁了,一切就都有了。我说,嫁什么嫁,让我看上的男人还没有出生呢,再说,仅仅为了一套房子就轻易嫁人,成本也太大了。听了我的话,我的爸妈长吁短叹,凄惶不安,他们小心翼翼地对我说,闺女,不是爸妈不成全你,而是我们太窝囊,无能为力啊!我说,请你们放心,我不会强迫你们做你们做不到的事。爸妈如释重负地流下眼泪,说,到底是自己的闺女啊。
这以后,我自然就盯上了贾大彬。我觉得,从贾大彬那儿,我一定能够实现自己的愿望。为什么?因为他好色。李曼灵因为脸蛋漂亮就被他搞进机关——对不起,我这样说对你有点不恭敬——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虽然有粗犷的外表,却有着锦绣的内心。就是说,他有着致命的弱点,堡垒是极易被攻破的。这样一来,我既可以得到房子,又可以保全我爸,维护他为官清廉的公众形象。现在你明白了吧,散布他跟李曼灵如何如何,是为了遮人耳目;跟你亲近,是为了给他制造压力、制造危机,让他乖乖就范。但是,贾大彬绝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他虽然到了离不开我的地步,但是迟迟不给我兑现,他懂得怎么牵制住女人,懂得如何既享受到女人的好,又给女人付出得少。我很着急,很懊丧,闻着他难忍的狐臭,听着他粗俗的鼾声,我暗自流泪,整夜难眠。我真懂得了什么是婊子。我恨极了,真想去告他,真想豁出自己把他搞臭。正在这时,你玩儿了一个捉奸的把戏,使他明白,要想长期占有我,而又不担当太大的风险,的确应该有一个安全的环境。就这样,他才不得不下了决心,给我买了这套房子。
这个叙述过程,葛菲一直是用一种玩味、调侃,甚至得意的口气,但是,讲到这,她一头扎进邱云峰的怀里,满脸泪水,说道:“房子来得好心酸啊!”
邱云峰本能地躲开了,但很快又被葛菲紧紧地抱住了:“不管你怎么看我,我都感激你,这房子——这房子——实际上是你给的!”
葛菲的这个表达方式,让邱云峰无所适从。“我真的该走了。”他说。
好像是一种提醒,葛菲想起了什么:“哎呀,厨房里还蒸着螃蟹呢。”
螃蟹使他们很自然地分开了。
但邱云峰没心思跟葛菲共享螃蟹,他坚持要走。“我的话还没说完呢。”葛菲一笑,“以下的话题,是关于你的。”
“是吗?”邱云峰真的犹豫了。葛菲开了一瓶红酒,“咱们是不是应该享受一点情调?”与其说是征询,莫不如说是不可拒绝的安排,她知道,此时的邱云峰是不会走的。
红酒,海鲜,诱人的话题。邱云峰重又坐下。
“其实,你不应该小瞧我,因为我葛菲也成全了你邱云峰。”葛菲像善吃常德酱板鸭一样,也很会吃螃蟹——蟹壳,蟹爪,那些坚硬的部分,她很轻巧地就剥离开了,嫩黄的蟹肉,无障碍地呈现出来。她不仅自己品味,也送到邱云峰的嘴边:“云峰,你尝尝,鲜得很呢。”
“葛菲,你别弄得这么亲热好不好?”邱云峰躲闪着,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有话就说,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葛菲告诉他,起初,贾大彬对李曼灵的确是动过心思的,是我葛菲从中做了阻拦。我的用心其实并没有多么高尚,是怕她坏了我的好事。我对贾大彬说,李曼灵活得单纯,除了一个漂亮的脸蛋之外,观念陈旧,腹内空空,一无所有,一旦卷入复杂的情感纠葛,会惹很多麻烦。你贾局长找别的女人,只是换一种口味而已,并不想破坏自己的家庭,这我葛菲能够理解,而她李曼灵却是不能接受的。到了最后,她一旦跟你纠缠不清,你是摆脱不掉的。贾大彬觉得有道理,很是遗憾地放弃了,他恨恨地说,那就便宜了邱云峰那小子了。后来我频繁地跟你接触,贾大彬醋意大发,要对你采取行动。我说,我这是做给别人看的,放的是烟幕弹,省得暴露了你贾大局长。贾大彬很是感激。不瞒你说,在假意跟你好的时候,我觉得你这个人是个难得的厚道人,特别是那天在宾馆里,你那么规矩,像个怕犯错误的孩子,就真的对你产生了好感,就劝说他让你当科长,再后来,就是发生了那件事之后,贾大彬很是恼火,认为你是有意向他进行挑战,便决心要置你于死地而后快。我说,你不要把他想得那么复杂,这只是一个偶然事件,息事宁人就算了。所以就有了现在的结局,你成了堂堂的局长助理。
这真是个意想不到的故事,邱云峰久久地沉默着。真相,使他失去了在这个令人鄙薄的女人面前的道德优势。原来,他们莫名其妙地成了同路人,主动或被动地进入了交换程序,都是不名誉的利益获得者。
“葛菲,你真是害人不浅啊!”他终于还是把过错推给了对方。
葛菲摇摇头,笑着说:“咱不说这个,还是好好享受这顿美餐吧。”
一种异样的感受,促使邱云峰坚定了走的意志,他说:“还是留着你自己慢慢享受吧,我的脸皮可还没厚到这种程度。”
葛菲脸上的笑容立刻就凝固了:“邱云峰,我问你,你为什么到我这儿来?”
是啊,我为什么来?邱云峰愣在了那里。他还羞愧地想起了,一进门时迫不及待地拥抱葛菲的情景。
“你不要以为自己是什么君子,你也不过是个既当婊子又立牌坊的小人而已!”葛菲唇红齿白,毫不含糊,“说白了,你不过是趁着人家贾大彬不在,来占点儿便宜。”
邱云峰本能地想要辩白两句,又觉得很没意思,摇了摇头,走了。
也未告假,小冯竟好几天未来上班。邱云峰问老姚:“小冯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老姚摇摇头:“谁知道呢?”
“怎么,连你都不知道?”邱云峰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
“你这是什么意思?”老姚脸色很难看,好像被人冒犯了一样。
“我真的没别的意思,只是随便问问。”邱云峰也觉得自己的问话有些不得当,抱歉地笑了笑。
第二天,人们从护城河里发现了小冯的尸体。尸体很完整,既没内伤,也没外伤,是典型的溺水而亡。
警察经过反复勘查,没有发现谋杀的痕迹,认定是自杀,或意外失足落水。但是,小冯的丈夫却一口咬定,她的死与老姚有关。因为他找到了一本小冯的日记,日记里详细地记述着小冯与老姚的事情。内容的详细程度是令人吃惊的,在什么地方私通,一晚上做几次爱,都记得清清楚楚。最后几天的日记反映出这样的一个事实:对两个人的关系,老姚有些腻了,提出了分手的要求,但是,小冯坚决不同意,就此,她在最后一页日记中写道:
说实话,老姚并没有什么可爱之处,既没官职,又没钱财,人也一把子年纪了,就更谈不上什么风度。所以,跟他在一起,是不会有什么指望的。但是,这么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了他那种特别的体贴和呵护,在他的怀抱里,闻着他特有的味道,我感到说不出的充实。一谈到分手,我就找不到北,就有一种不可承受的忧伤和失落。
这也难怪,从单位到家庭,每天的日子是那么的平淡无奇,是那么的寡然无味,也就这么点儿可怜的“浪漫”了。老姚也是的,我既不破坏你的家庭,也没有多余的索求,只不过是满足一个“习惯”而已。你干吗那样急火火地提出分手?如果连这样一点儿最后的温柔,你都不能安心消受,你还算什么男人?老姚真是被我宠坏了,我一定要给他点儿厉害瞧瞧,不然的话,他会越来越任性,越来越不好把握了……
尽管这些日记有力地证明小冯的死是跟老姚有关的,但是,由于老姚死不承认小冯落水前跟他在一起,也根本找不到目击证人,更主要的是,老姚的夫人肖金花,还有他们的邻居王大婶都同时而坚定地证明,警察界定的小冯出事的那天晚上,老姚是一直跟她们在一起的。那天是王大婶六十五岁大寿,老人的儿子及儿媳因为在外地观光而来不及赶回来,是老姚、肖金花这对好心人陪伴她过了一个愉快的生日。这其中,有一个细节,是极耐人寻味的——当警察向王大婶反复核实证言的时候,王大婶有些不耐烦了,她严肃地问道:“你们这些警察究竟是为谁服务的?干吗对一个小婊子的事这么上心?”警察一愣,而后笑着点点头:“我们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
于是,虽然有种种疑点,警察还是维持了原来的结论。小冯的丈夫不服,声称要向上起诉,警察笑着问他:“你有充分的证据吗?”见他有些犹豫,警察严肃地说:“你要尊重死者。”
“咱们走着瞧。”小冯的丈夫恨恨地丢下了一句,走了。原以为他是去搜集证据了,但不久就传来消息,他又娶了一个新妇。熟悉小冯的人,都吃惊不已。而后又都觉得,像小冯这样的人,无论是在单位,还是在家庭,无论是在工作中,还是在情感中,都是无足轻重的。
虽然老姚平安无事,但是他却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了骨头,少言寡语,面色土灰,像个游移的阴魂。他与肖金花分居了,住进了机关。肖金花苦苦哀求他搬回家去,他无动于衷。于是,人们总是能听到他们在机关里争吵的声音。邱云峰甚至听到肖金花愤恨地说:“你别得寸进尺,如果没有我,你早就被法办了。”老姚平静地说:“那倒好了。”闹到最后,肖金花无计可施,干脆跪在地上,向他乞求今后的日子:“你就行行好吧,家里没有你,你让我怎么活?”老姚不堪忍受这样的凄惶,默默地流着眼泪,跟她回去了。
一天,老姚找到邱云峰说:“小邱,屋里就咱两个人,我想跟你说两句心里话。”
邱云峰望着神情恍惚的老姚,心里很不是滋味:“有话尽管说。”
老姚劈头就说:“小冯是我害的。”
邱云峰一怔:“老姚,我看你是精神有毛病了。”
“有没有毛病,容我把话讲完了,你再说。”老姚对邱云峰说——
我与小冯的事,你是最清楚的。难得你理解我们俩的感情,从没有指责过什么。但是,我心里很愧疚,在跟小冯在一起的时候,总感到自己不是个正经人。所以,在跟她好得一塌糊涂的一个个瞬间,心里总有一个清楚的声音:该分手了。怎么跟小冯好上的,真是没有复杂的故事,整天待在一个办公室,眉来眼去地就跑到一张床上去了。起初还感到不安,觉得不应该这样。小冯开导我,这有什么,你看周围,谁不是这样?她说的我当然明白,眼下的风气可不像以前了,不名誉的事反倒比名誉的事更符合潮流。我说,人家都是有所图的,可我什么也给不了你,你会吃亏的。小冯说,我又不跟你要什么,只是觉得生活中应该有你这么一个男人。她的开明感染了我,人家女人都不以为然,作为一个男人,干吗把事情看得那么严重?就顺其自然了。
说实话,虽然客观因素起了作用,但根本的,还是自身有弱点。小冯年轻、温柔、有活力、懂风情,让我感到既新鲜又受用,便又觉得,如果不抓住机会享受一下,这辈子就白过了。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轻松的事变得沉重了,因为我发现,像我这种年龄的人,对同时拥有两个女人的生活,缺乏坦然承受的心理素质,短期还可以,长期下去,就觉得人格上有问题了。要么就接受小冯,要么就回到肖金花那里去,二者必选其一。跟肖金花离婚是不可能的,因为每一提到这个问题,她就寻死觅活的,甚至嚷嚷着要到单位来闹得我身败名裂。我害怕这种结局,像我这种人,可供选择的余地太小了,没有承担风险的能力。再说,跟肖金花一直是举案齐眉地过日子,没有爱情还有亲情呢,断然割舍是于心不忍的。而且她还说,我知道你外边有人了,但是,只要你不破坏家庭,我就认了。她还说,我之所以这样委屈自己,决不是心甘情愿,而是有自知之明——我一个年老色衰濒临下岗的女工,哪能对抗得了社会风气?哪能经得住这份折腾?所以,我就只能离开小冯。小冯居然非常理解我的心情,对我说,我是不会死缠着你不放的,只是现在还不成。为什么不成,她也不明说,只是告诉我,要想早日分手,就要多待在一起。为什么?距离产生美,整天黏在一起的男女,会很快生出厌烦,就自然而然分开了。
我觉得她说的是那么回事,便有约就赴。到了一块儿,小冯很喜欢做爱,有时一夜之间要做三四次,还是很不满足。她不无忧伤地说,横竖是要分手的,也就只能抓住现在了。对这样的相处,我也有着强烈的兴趣——肖金花已进入更年期了,对男女的事很是厌倦,床上的小冯,正可以弥补这种遗憾。我不遗余力地配合着,感到自己进入了第二个春天。但是,我毕竟是有了一把年纪的人了,到了后来,身体渐渐地不做主了,那份激情也就随之淡下来,甚至还有了一丝反感。这样,分手的念头就开始冒头了。小冯是个敏感的女人,她明确表示,性爱固然重要,但相爱的人之间决不仅仅是性爱,还有被牵挂的幸福,还有被体贴的温暖。那以后,我们躺在床上,虽然常常什么也不干,只是拉拉家常,反复絮叨着单位那些破事,但小冯也感到满足,一点儿离开的意思都没有。半夜里醒来,看见小冯紧紧地依偎在我的怀里,不禁生出一丝感伤:一旦失去性爱的吸引,身边的这个女人,跟那个叫肖金花的女人有什么区别?我的心开始向家庭倾斜,开始寻找各种借口,避免与小冯约会。之后,就是哭闹,猜疑,嫉妒,争吵,赌气,跟柴米夫妻没什么两样。
我对小冯说,你这是为什么,你不是很想得开吗?小冯说,亏你还是有相当阅历的男人,你就不知道,女人的心思往往是很复杂的,她想要的东西很多很多,到底想要什么,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我很生气,问她,你到底想要什么?她说,我什么都不想要,就想让你整天抱着我;在你怀里,我可以撒娇使气,像个孩子似的——你是不会理解的,这份放松对女人是很重要的。我说,你真是难缠。她很伤心,哭着说,就是一块石头,在手里握久了,也热得舍不得扔掉,何况一个大活人呢?她的话,让人心酸,让人生出怜惜,绝情的事我做不出来,就一合眼听天由命了。
但是,我究竟是个爱脸面的人,激情过后,我越来越害怕承担风险。对小冯,如果我真的爱她,真的想跟她生活在一起,弄出一些是非也是值的。相反,如果小冯跟我的交往也是出于爱情,也能跟我共同承担生活的责任,我身败名裂也心甘情愿。可是,我们之间存在的是一种所谓的“办公室爱情”,是一种流行病,既不真实,也不深刻,缺乏让人义无反顾的动力。所以,跟小冯担惊受怕地待在一起的时候,就特别眷念跟肖金花一起时那种平静的感觉。分手的念头便一天比一天强烈了。
那天,在夜色中,我和小冯在护城河边发生了争吵,不知不觉地吵到了小桥上。小桥是个分水岭,一边通向单位的宿舍,一边伸向我家的楼房。争吵中的小冯一点都不可爱,我没心情再顺从于她,而是决意要回归家庭的那一份平静。小冯上前阻拦,我们纠缠在一起。不知怎的,小冯就从桥上掉下去了,我跑下桥去的时候,已不见了她的身影。桥下的水只有齐腰深,我顺流而下寻找她。渐渐地水没过了肩膀,脚下也变得浮漂了,我蒙了,因为我不谙水性,再走下去,就自身难保了。我下意识地往回走,走到能站稳了脚跟的时候,我有了一个清醒的意识:我不能死,只有活着,才能把发生的一切解释清楚。
到了这个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肖金花,觉得她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一切都不能再瞒着她了,便都跟她说了。她听了以后,竟十分镇定,说,这怨不得你。我说,无论如何得去报案,把事情说清楚。她说,你真是幼稚,这种事,你能说清楚吗?还是想别的对策吧。见我执意要去派出所,她把邻居王大婶搬了出来。王大婶坚定地站在她那一边,且毫不含糊地说,那小妖精是自作自受,罪有应得,你应该对你老婆负责,对正经日子负责。她与肖金花是同盟者,都特别憎恨第三者。
……
“事情虽然过去了,但是,我的心就再也不能安宁了。”老姚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小冯她有什么错?她是个好姑娘啊!”
邱云峰惆怅地望着老姚的那张苦脸,默默无语。
“你怎么不说话?”老姚受不了他的这种沉默。
“你让我说什么?”邱云峰反问道。
“你总得表个态吧。”
“那是你自己的事,我表什么态?”
这时,邱云峰眼前不停地闪回着肖金花小心地托着一个瓮形的搪瓷饭盆,给老姚送饺子的那个情景。情不自禁地悲伤起来。小人物都活得很不容易,都很可怜。
老姚苦笑了一下:“既然是这样,那我就去派出所了,是杀是留,有个交代,免得心里凄惶。”
邱云峰露出轻蔑的表情:“你最好别这样。”
“为什么?”
“你这样做,是不是太自私了?”邱云峰懒洋洋地说,“你冷静地想一想,发生了这样的事,谁是最大的受害者?不是小冯,更不是你老姚,而是人家肖金花。没那个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你搞什么第三者?现在,你只图自己解脱,把所有后果都推给人家肖金花,你还讲不讲道理,你还算个男人吗?!”
“那我该怎么办?”
“没办法,只有承受。”
“你怎么会这样?”
“你说我该怎么样?”
分手之前,邱云峰郑重地对老姚叮嘱道:“你且记住,对你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说。”说完这番话,他意犹未尽,又补充道:“你还要记住,再找女人的时候,千万别再找爱记日记的。”
离开了面色阴郁的老姚,邱云峰散步街头,居然感到一身的轻松。
责任编辑谢欣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凸 凹 期刊:《当代》2010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