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族网 首页 排行 分类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故事族网 > 当代 > 当代2010年1期 > 〖短篇小说〗丑婶子

〖短篇小说〗丑婶子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11 15:00:31

铁扬男,画家,1935年生,河北赵县人。现供职于河北画院。

丑婶子的丈夫叫丑。

丑婶子过门时没坐轿,只乘了一辆红围子细车。细车跟在一匹高头大马后面。她的丈夫丑骑在马上。丑穿一件蓝布棉袍、戴灰呢礼帽,礼帽上插两串金花。宛如戏台上的“驸马”。丑的礼帽是租来的。再穷的人家办喜事,男人也要租上一顶礼帽。出租礼帽的人家也出租成摞的粗瓷碗和细瓷碗。丑家的日子拮据,但丑生得伟岸高大,现在丑骑在马上就更显排场。脸上且有一种说不清的神情。马也走得信马由缰。那马在丑家门前止住。丑不顾身后的细车和车里的丑婶子,更不和乡亲寒暄,拍打着自己径直向家中走去。这使人觉得他正冷落着后面的一切。丑平时就有冷漠一切的气质。

细车跟过来也在门前止住。有人替丑婶子撩起门帘,丑婶子跳下车来。她跳得自然而然,对眼前的一切看不出有什么陌生和惊慌。新媳妇过门,脸上都要带出惊慌的。

丑婶子是一位不丑、不俊的平常人。她个子偏高、胸扁平,走路时头稍向后仰。现在她走下车来,仰着头,双手梳理着她那一头齐肩发,被几位邻家妇女照应着,走进丑家。

丑是我的表叔,属姑表。丑的上辈不是笨花村人,属于从外村来的移民。丑家和我家住得近,只有一街之隔,但两家生活存有悬殊。我家在村中属富户,常年能吃二八米①窝窝。丑家的生活过得窄狭,虽然常得到我家的接济,但生活仍陷于窘迫。我觉得这和丑的性情有关。丑是一位不顾家只顾自己的人。他为人孤傲,少言语,和家人像存有隔膜。丑的母亲常对人说:“外人一样。”这大约是对儿子最具形象的形容。

丑不和家人拉扯着生活。自有个人的生活情趣。丑婶子过门后是怎样和丈夫接触的,她从不向人提及,但人们觉得,丈夫对她必定是少热情的。因为一个新鲜的丑婶子,很快就成了我们家的常客。

丑婶子来我家不只为消愁解闷,她用干活充实自己吧。她手大脚大,干活儿麻利,且有眼力见儿。洗菜、烧火、烫面贴饼子、浆线子、待布……都不显出“力拔”②。就此,丑婶子得到我们全家的待见。再有,丑婶子来我家干活儿不取报酬,不吃不喝。饭熟了,她走了。这使得我们全家常存有歉意一般。每逢这时,我奶奶,一个爱“絮叨”的人,常埋怨我娘没有“看住”她。我娘便试着为她设下“圈套”去挽留。饭将熟时,丑婶子刚止住风箱,我娘说:“他婶子,再去喂趟猪吧。”丑婶子站起来笑笑说:“赶明儿吧。”话刚落音儿,灶前便没了丑婶子。她小跑着跑出我家。我常看见她小跑着的背影。身子向后仰着,两只手梳理着她那并不显乱的黑发。

丑叔并非不愿做事,他只顾做自己愿做的事。现在有人发现他腰里有了枪。那枪也不是好枪,是一种叫“单打一”的土造盒子炮。这东西乍看去和驳壳枪差不多,可经不起细看。细看是本地铁匠打制而成。一次只装一粒子弹,射程也短,出膛的子弹忽左忽右飘忽不定。可它是枪。是枪就能给人以威胁。持枪人也就有了一种身份。

这是一个乱世。日本人打进中国,打进这县,正推行一个“以华治华”的政策,网罗青年集结成“军”,帮他们完成“大东亚圣战”。与此同时有志之士也正拉起队伍誓与日本人决一死战。但丑叔目前不属于这两种势力范围,他另有所投。这是一种拉起山头、打造些土枪土炮乘机作乱、祸及一方、只为图个私利的团伙。丑入的是这一伙。外村先有议论说:有人被绑了票,找笨花村丑使钱“说票”就能放人。原来丑叔持枪专为帮人说票。绑票是形容土匪为勒索钱财,绑得人质。说票是说合土匪放人。丑叔帮人说票,使人质转危为安。也落了个好名声。

丑婶子的神情便有些落寞,我奶奶对我娘说:“看,愣怔了。”愣怔是村人对于精神落寞、神不守舍人的形容。

原来丑婶子的落寞并非只因丑叔目前的行为所致。人性的发展有时就像开了口子河,想堵都堵不住。果然,丑叔在笨花村消失了。没有人再到笨花村找丑叔使钱说票了。他投了日本。如果用人以群分来形容,丑分在了不顾中国人的水深火热、为虎作伥的人群。

落寞的丑婶子来我家少了。做事也失去了以往的眼力见儿。一次在一个黄昏,她把我娘拉到黑暗处说:“嫂(她管我娘叫嫂),并非我不愿再来这院。我不愿见人了。”我娘懂了。我娘在黑暗中努力看着丑婶子说:“来吧。”说完,两人对脸站了一阵,丑婶子才走。走时还是向后仰着身子,两手梳理着齐肩的黑发。

丑婶子没有再来,她走了。丑叔把她偷着接走了。接到县城,她做了一个皇协军班长的“太太”。皇协军应该叫伪军。当地人管皇协叫“黄鞋”。其实皇协军并不穿黄鞋。我见过当了皇协的丑叔,穿着黑布鞋,一身黄不黄绿不绿的军装,那军装做工粗糙,尺寸也不尽合身。大檐帽也小,顶在丑叔头上像一张煎饼,这打扮倒失去了丑叔的“伟岸”。

我为什么能见到丑叔,因为他救过我,使我大难不死。一次,日本人伙同皇协军来笨花村“扫荡”,到我家抓我作抗日工作的父亲,扑了空。就把我作为人质抓起来。他们还用柴火点燃了我家的地道。熊熊大火在地道里燃烧。两个日本兵扭着我想把我扔进大火之中,恰在这时两个日本兵被他们的同伙喊走把我交给两个伪军。伪军正在继续这一任务时,丑叔走了过来,他对这两位兄弟悄悄说了句什么。两位兄弟停下手来,丑叔就对我说,还不快跑。我心存疑虑看了一眼丑叔,他又向我的脊背猛击一掌说:“跑呀!”我跑了。翻过我家院墙,钻进墙外的庄稼地。

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到当皇协的丑叔,他放了我,使我免遭灭顶之灾。许多年后,还想起他在我背上的那一击。我们是表亲呀!

丑婶子走了,很少回村。我家人谁也不怪他,大家都记得她那句话,我不愿见人了。时下,抗日战争正值白热化,日军正实行着“三光”政策,抗日军民同仇敌忾的气势正一日高过一日。难道丑婶子还会回村吗?村里有个进城卖花椒大料的小贩常见她。说丑婶子穿着比过去新鲜,头发上还使着油。乡人看女人,很在意头上的使油,使油是一个标志,什么标志,“档次”的标志。穿着新鲜的丑婶子,在城里当街常和乡人打招呼,她说她很想念笨花。还悄声问村人,那一次“扫荡”村里受害大不大,问我家受过损失没有。听话人把话传回来。传时还不忘形容她头上使油的事。我奶奶说:“一个太太哩。”话里褒贬皆有吧。然后又说:“跟着丑也是个归宿。”我娘也说:“总比丑冷淡着她强。”

久不回村的丑婶子,突然回了村。

现在我已是儿童团,专做站岗放哨监视坏人的工作。这天我和几个伙伴正在村口站岗,看见从远处走来的丑婶子。丑婶子走到我跟前猜出我的任务,叫着我的小名说:“不盘问你婶子吧?”一时间我真不知道如何回答,看看站在我身旁的同伴。同伴悄悄推了我一下,我觉出同伴这是同意放丑婶子进村,而我还在犹豫。这同伴又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对我说:“她不是你婶子吗?”我想到她过去的好处,又想到丑叔放我脱险的事,我决定放丑婶子进村。我走到她面前说:“都说叫你过去哩。”丑婶子脸上显出些欣喜地问我:“我哥哥在呗?”她说的哥哥就是我爹。我对她说,我爹在家。她向村里观察一阵似有警觉地走去。我想起有人说丑婶子头上使油的事,果真有一股油脂味从她身上飘过来。我还看见她脸很苍白,眼圈也黑,神情恍惚不定。

我放丑婶子进了村,还必得对她做些调查——对这位从另一个阵营来的人,这是我的责任,我紧跟了上去。

丑婶子进村后,左顾右盼地走着。她不进她家却进了我家。在我家前院,径直走进我父亲开办的那个中西小药房。我父亲是医生,现在他和他的药房归了抗日医院。

我父亲接待着丑婶子,我听见他们正在屋内说事。丑婶子诉说着自己得了一种病,我父亲询问病情,丑婶子回答着。我父亲问:“小便呢?混浊不混浊。”丑婶子听不懂,我父亲又问:“小便混不混?”这次丑婶子听懂了,压低着声音说:“唉,净尿混尿,都说不出口。”

……

我不好意思听丑婶子说尿尿的事,跑进里院,把丑婶子找我爹的事告诉了我奶奶和我娘。我奶奶说,怎么不来里院。

丑婶子当然要来里院的。她看了我奶奶和我娘,带着几分慌张和羞涩,她不提时局,也没有提找我爹看病的事,只问了我奶奶壮不壮就告辞了我家。只待吃晚饭时,我奶奶才问了我爹丑婶子得了什么病,我爹开门见山地说:“花柳、花柳③。”我奶奶沉吟一阵说:“丑,快遭天打五雷轰吧。”她知道丑婶子的病是丑招给她的。

后来,我父亲给丑婶子开了药,吃了,听说好了。

进入相持阶段的抗日战争,敌我双方呈胶着状。每个战役敌我双方都有伤亡,我方战士阵亡称牺牲,日军阵亡称战死,至今我不知怎么形容皇协军的死。在某一次的战役中丑叔死了。我方的子弹击中了他的头部,头部开了花。后来尸体运回笨花村,村人还是通情达理地让他埋入笨花村的土地。下葬时有人看见他是没了头的。丑婶子没有生育,她为他戴着重孝。她扶着他的棺材从村里哭到村外。当棺材入土时,丑婶子决心也要跳入墓穴中。她哭喊着:“丑,我要跟你去呀!”我娘和几个女人紧拉着她,大有拉不住的架势。

我站在一旁看,生怕丑婶子跳入墓中。

事后,我娘问我爹,如果没有人拉住丑婶子,她会不会跳下去。我爹幽默地说:“没人拉她就不跳了。”

我觉得我爹不该这么说,虽然这可能存在着。

日本投降了,县城解放了。丑婶子没有回笨花村住,她还住在县城。

在解放了的县城里,八路军的文工团要演戏庆祝,那天晚上演《血泪仇》。我和几个伙伴去看戏。戏散得很晚,有人提议找个地方住下天亮再回笨花。我便想到找丑婶子。

丑婶子住在一个和乡村一样的院子里,屋里也只有一盘炕,炕也连着锅台。我想起我奶奶的一句话:“一个太太哩。”原来丑婶子当太太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

丑婶子是不去看戏的,可我们进门时她屋里还点着灯。她见我们进来说:“我约摸村里有人来,真等来了。”她一面说着话,就忙着拢火烧水煮挂面,锅里还卧了鸡蛋。我们都吃了丑婶子的鸡蛋挂面,谁也不提县城解放了,我们看戏看得多么高兴。丑婶子却说,她都听见戏台上敲梆子了。我看着为我们忙活的丑婶子,又想到先前来我家帮忙的那个丑婶子。

后来,我工作了,不常回笨花村,每次回村我都打听丑婶子的去向:得知她仍然一个人住在城里。

又过了几年,我再打听丑婶子,我爹说,跟隆太走了。

我知道隆太是谁,解放前他是县城药铺一个伙计。他个子不高,脸和手都很白,岁数不大就谢了顶,显得脑门也白。他人白,穿一件白汗褂,袖子向外翻,一尘不染的样子。他为人和气,待人厚道,说话带着外县人的口音。解放后,药铺公私合营,隆太也朝着国家干部的样子打扮自己,也穿一套灰中山装,戴一顶灰干部帽。后来到了退休年龄也按规定退了休,大约就在这时带走了丑婶子。

丑婶子跟了隆太,我想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归宿。走时,她还到丑叔的墓前哭了半宿。有人看见了她。这时我们那里平整土地已不许保留坟头。据目击者说,丑婶子找丑叔的位置大体不错。

注:

①八成细、二成粗的小米面。

②生疏。

③上世纪性传播疾病的通称。

2007年初稿

2009年7月再改

责任编辑杨新岚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铁 扬 期刊:《当代》2010年1期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