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方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文学院专业作家。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计500多万字。代表作有“陈州笔记”系列、“小镇人物”系列;作品被译成英、法、日、俄、捷克等国文字。
酒仙
陈耳东的酒量“海”,到底能饮多些,他自己亦说不清。自诩酒仙,于是,叫开了。
酒仙的老爹曾在白家酒馆内当过相公,后来又到我们镇酒厂里当师傅。他从不喝兑水的酒,均是摘“酒头”,接一马勺,“咕咚咕咚”喝了。他们全家都住在厂子里,皆海量。酒仙在娘肚子里就深受酒的熏陶——犹如音乐家母体培育乐感一般,五岁饮酒,八岁划拳,可谓童子功了。他也醉,为“熟醉”,醉而不迷,照喝。
十八岁那年,酒仙入了伍,去了东北。
珍宝岛战役那阵子,酒仙已成了老兵。打仗前,部队开斋让战士们畅饮,比酒量。因为在冰天雪地里打仗,没烈酒“烤里火”是要削弱战斗力的。酒仙喝到底没醉,便被挑去参加战斗。仗打结束,他立了个三等功。后来入了党。后来提了干,后来结了婚,后来有了孩子。不幸的是:儿子低能——据传李白的儿子也是呆子,他极懊丧,决心戒酒,并执意要“打”回老家去。于是,再后来他便转业回到了我们镇上。
我们那个镇原是公社所在地,后来变成了乡。酒仙就在乡政府里当文化干事。部队里有“瞎参谋乱干事”之说,地方上也一样。平常无事可干,他就随大溜儿搞中心。人家开会他开会,人家下乡他下乡,默默无闻,无闻也便默默,眨眼儿过了几年,没升也没降,仍是干事。
这几年里,酒仙没端过一盅酒,
有一次,文化局局长下乡来检查文化站工作,乡政府照例款待。因为局长来了,乡第一把手理应作陪。酒仙挂牌文化干事,自然是分内事。酒喝到热闹处,彬彬之礼开始淡化。文化局同车来了三个人:其中有位剧团唱黑头出身的股长,海量,与乡书记做了对手,乡书记年近五十,刚调来不久,只有三盅礼节性的“门面”酒量,自然喝不得。怎奈那黑头股长逼得紧,书记推脱不掉又怕失礼,显得窘。酒仙见书记为难,禁不住接过喝了。”黑头股长大为扫兴,悻悻地说:“陈干事刚才声称滴酒不沾,这却怎讲?”酒仙心想,今日既然为书记开戒,不如讲个义气,一保到底。心思一定,他朝黑头股长笑笑,接着自斟自饮一气喝了十二个罚酒,问道:“放不放?”黑头股长见他打“埋伏”硬硬地说:“再喝六个!”酒仙又喝了六个,然后伸出手来,对那黑头股长说:“跟你学几个?”
黑头股长正愁没对手,见陈干事自投罗网,气消大半,顿来精神,口中“失礼”没落音,连胳膊带手早已伸出了界。
酒仙是主人,开初连让三局。那黑头股长越发不把酒仙放在眼里,吆喝之声震耳,如同包公要铡陈世美。酒仙再不客气,与那股长大战百十回合,直喝得那黑头言语打结了,自己才“哗哗”倒出一茶缸酒来,一气喝光,笑道:“老兄海量!”
这一下,乡书记像发现了新大陆,不顾客人在场,竟一把拉过酒仙坐在自己身旁,连连地说:“真没想到!真没想到……”
过没多久,酒仙便担任了乡党委秘书。秘书虽与干事平级,但权力实在多了。以后的日子里,那书记每次陪客,总要酒仙坐在自己身旁。酒仙戒酒不成,只得场场称雄。有酒仙在,书记再不怯阵。
有一日闲来无事,书记叫过酒仙,关了房门,取出一瓶名酒,笑道:“犒劳犒劳你!先讲好,我喝茶你喝酒,咱来几个!不准让!”
酒仙笑道:“你是不是想学划拳?”
书记只笑不语,坐下来,斟了酒,倒了茶,伸出了左手。酒仙见书记是“左撇子”,也伸出了左手。搭手叫开,没想酒仙连连失利。书记笑问:“换手吧?”酒仙见书记左右开弓,颇有点儿羞怒,但不便表现在眉眼里,硬硬地伸出了右手。
两人又用右手划了十八拳,酒仙竟失利十六枚。他这才惊诧万分,呆呆地望,像丢失了什么。书记只是矜持地笑。
酒仙又忽地伸出了手。书记用左手应他的右手,而且手不离胸前,似弹钢琴。酒仙用尽了浑身解数,一直占不了上风,最后只得败下阵来,连连地说:“真没想到!真没想到……”
“酒场上没有常胜将军!记住我这句语!”书记站起,感叹,长出一口气,最后在室内踱步。目光沉浸在岁月里,旁若无人……好一时,目光收拢,对酒仙说:“你的枚还算可以,只是不够老辣!尤其变化过多,不是稳操胜券的大家风度!手、眼、心、口,四位融一体。心管口,眼管手,做到:手变口不变,口变手不变,诱敌深入,见机取胜!”
这通话,惊诧得酒仙张圆了嘴巴。从小至今,他多是凭肚内能装不怯阵而取胜,从未总结出什么理论,更没用理论指导过实践!今日小巫见大巫,自愧不如。颇有草头王被招安之羞。从感性到理性,眼界开阔了,心中亮堂了。顿觉升华了一个不小的高度。
“你以前一定海量?”酒仙禁不住发问。他突然间觉得书记变陌生了,似一团雾。
“你也不用瞎猜!”书记笑道,“你可要替我保密喽!若论酒量嘛,你眼下能帮我一大群。咱不说这些了,只是顺便告你一声,县长知道了你,我怕留不住哩!”
……果然,没出半月工夫,调令下达,任命陈耳东为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为给酒仙饯行,乡政府按例摆了宴席。
五桌席面也算丰盛,插甬对空摆满了党委办公室。副主任虽与乡书记平级,但名声要高一些。酒仙在乡里多年不掌权。与众人也合得来。大伙不薄情,纷纷前来贺喜,乡书记主持宴会,讲了几句“水小养不住大鱼”之类的淡话,接着,便开盅了。
众人都晓酒仙量“海”,但都摸不透他到底能装多些,上下一串通,皆要求他打两个通关,一关替书记,一关是他自己的。
想起书记的恩德,酒仙激动了,拔盏举杯,一饮而尽,亮盅一周说:“打!”
全体鼓掌。
五桌近四十人,每人两局,相当于八十局。酒仙不怯阵,要求一遍过,没轮到的地方先“自相矛盾”着。于是,酒场沸腾了!
喝到天昏地暗时光,酒仙胜利地打完了两个通关。接下来,众人开始敬酒话别,一拨儿走了,又一拨儿来了。刚欲平息,不想又从乡下回来几位“打晕鸡”的,又战。
谁也说不清酒仙喝了多些酒。
酒仙醉了。为“熟醉”,照喝。
撑不住的溜回了住室,倒头睡去了。剩下几位“棘手”角色,团团围着酒仙,直直闹腾到十二点。停电了,方才罢休。
酒仙有个癖好,大酒后要散步!等大伙都睡熟了,他才摸回寝室,先撒了一泡巨尿,方开门进屋。浑身发热,便扒光了衣裤,用凉水擦了脸,躺在床上小休。口渴,想喝一杯水,摸不到茶瓶,便掏出火柴点蜡烛。“嚓”地划着了,没想那火突地燃成了一条火蛇,直直钻进他的内脏,然后又忽地从口、鼻中喷了出来。他惊慌失措,知道这是自我焚烧,忙端起脸盆朝头上浇,不济事。他急急跑出房门,想奔向伙房后的蓄水池。没料火光封了眼,视不清,喊不出,双目里只有一片昏蓝……
他困难地摸着了院中的一棵泡桐,站稳了,顿觉周身都在向外蹿火……
每一个毛孔里都向外冒着火光,蓝蓝的火苗儿在他周围跳跃、飞舞。他成了一个晶莹的透明体,犹如大卫雕塑。
火光映亮了天,映亮了地,映亮了乡政府……瓦蓝,瓦蓝,似仙境。
夜,静极了。
郑乡长
郑乡长叫郑直,是个老颍河,从一般干部“熬”到乡长的位置,不容易,无论谁来当书记,皆离不开他。他对全乡的情况了如指掌,对各个村的干部更是熟悉,有不少村支书就是他一手培养的,所以干什么事他都能一呼百应。可郑直乡长极懂得自己应在什么位置,一般他不“呼”。乡长幽默,张口就是歇后语,并说自己生来就是当一把手的材料,因为他姓郑(正)。郑乡长说他能在颍河稳坐十多年的乡长宝座,凭三条:一是不搞阴谋不篡权;二是拼命工作不犯重大错误;三是心平和,对谁都凭心口这一块。所以乡长的群众威信高。又因为他岁数过了提拔的线,干工作不越位,书记们也不防他,所以谁当书记都把他当牛使唤。
更重要的一项是郑直的几个儿子很厉害。大儿子在地区行署工作,前前后后跟着专员下乡走动,很是走红。据说已混到副处,用郑乡长的话说放任下来当个县长是小孩儿的鸡巴,拎起来就能尿。二儿子在县委组织部当副部长,下饭店吃酒席已有人掏钱签字了。三儿子办了个私人脱水厂,生意好得空前,腰缠百万元了。郑直对部下说:“我小儿子有钱,避免我犯贪污罪;我大儿二儿有权,间接满足了我当官的欲望,所以我的心很静,再没别的什么奢望。当然,人没奢望是自欺欺人,比如我也想讨个小老婆,养个二奶什么的,只是咱们是党员,不能犯纪律,又加上上了年岁,虽然有贼胆也有贼心,可惜他娘的‘贼不中了!这叫老母猪满街跑,想养汉已过了浪时候!”
老郑有钱,在县城里也置了一处阔宅,盖了两层小楼,全是瓷砖镶面。盖好之后,先让二儿子住了进去。他和老伴仍住在镇上,镇上的房子是乡政府里盖的。原来的时候,郑直家在颍河边一个偏僻的小村里,当了乡长之后,才将全家搬进镇子里。这一搬不当紧,几个孩子都有条件从“重点学校”到“重点学校”,全出息了。某些时候老郑能知足,大多是为着这一条。树挪死人挪活,孟母三选邻居,影响很厉害。不是共产党,不是自己当乡长,咋会有这等福分?
可以说,作为一个基层干部,郑直已经很优秀,所以荣誉也就跟着来了。什么“优秀党员”、“人民公仆”什么的都像光环一样绕在了他的头上。只是老郑不在乎这些,有好事儿总是朝外推,不想他越谦让别人越给他,于是就形成了很好的良性循环。人有了名声,往往会把名声看得很重。可老郑不,依旧我行我素,该咋还咋。这样一弄,反倒威信更高。其实郑直乡长平常也没什么别的嗜好,只是个大烟瘾。他一天至少是四盒烟,若是有别人帮忙,那就更不好计算。郑直的口号是“三不吸”:吃饭时不吸,睡着了不吸,死了不吸。一般情况下,只要早晨他从床上坐起来,烟已叼在了嘴上。半夜出来小解,必须先点烟。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有卧床瘾、蹲厕瘾、午夜瘾……半夜睡得正浓,突然醒了,必是烟瘾饿的。有一天老郑不想吃饭,从早上点支烟,接着吸着,到晚上睡觉时只丢了一个烟头,据说是突破了“吉尼斯世界纪录”。
当然,在老郑还未当乡长的时候,由于工资有限,又要养家糊口,瘾大也不敢潇洒,一天限定两包,而且只吸劣质烟。自从当了乡长,烟瘾放开了,品位也提了上去。过去郑直抽烟不认烟,只要冒烟就能抽。当了乡长之后,烟瘾也娇贵起来,除去硬盒红塔山,别的什么烟一抽就头晕。硬盒红塔山每盒十二元,老郑一天抽四盒,就是五十元。一月一千五,一年一万八,郑直同志当了十五年乡长,合起来光抽烟一项已近三十万元!
当然,这只是开玩笑,谁也不会认真去对待这件事儿。可不知怎么回事儿,这话几传几不传就传到了郑直耳朵里。老郑先是怔然,然后是赅然,接着愤然,在室内来回地踱步,大骂人心不古:哪有这样给领导干部算隐形账的,搞“四清运动”吗?如果用这等算账方式,如果再加上陪酒席外出差日常用品报销什么的哪里还会有好人?哪位领导顶得算?像我这等清白干革命竟也遭非议老子没黑没白地干为个啥?我没贪过没占过没嫖过没赌过,不就是每天抽几盒烟吗?老子不抽了,看你们还咬卵不咬?
虽然骂得狗血喷头,但都是他背地一个人骂的,没人听得见。郑直毕竟受党教育多年,冷静下来之后就决定戒烟。他说不能因为抽烟让人说三道四,影响自己辛苦一生挣来的“形象”。老郑不是一般人,说戒烟就戒了。当然,老郑戒烟是极其痛苦的,只是这痛苦他从不向外人显露,初戒的那几天,他几乎整夜睡不着觉,在屋里来回“走柳”,一副要疯的样子。老伴可怜他,劝他不要戒了,但老郑有毅力,还是撑了过来。
老郑能戒烟,几乎没人相信,老郑说只要我能戒烟这世上就没有弄不成的事儿!妈妈的我没黑没白地干连个烟都不能抽,咱都得廉政。接着,他在常委会上提出廉政十不准:不准用公款吃喝,不准用公款买烟……廉政是上级提倡的没有人敢反对。只是过去条款定的不少,没执行过。这一回乡长来硬的了,提出要当“苦行僧”革命者,你不支持也得支持。乡长一支笔,是财神,他手头一紧你肯定潇洒不得。这以后,颍河乡果然“清白”起来,无论上级哪个来,没有招待烟也没招待酒,吃喝全是你自己的。一开初,县上来人觉得挺新鲜,还有人专程跑来写报道。不久,就很少有人愿意来颍河检查工作了。虽然那一年老郑为乡里省下五十万元的招待费,但颍河乡在县上的年底总成绩排名却下降了二十位。
有知情人说,老郑为报复性廉政,肯定长不了!
果然,第二年换届时,郑直就被“差额”掉了。
郑书记
郑书记叫郑品,是从县委办公室里下来的,一脸严肃,干净整洁,不爱多说话,平常不饮酒不抽烟,开会一二三,说散会就散会,办事干净利索,从不拖泥带水。因他搞过新闻工作,会制造新闻。他常说工作三分,宣传七分,对通讯报道抓得很紧,而且不时在工作中制造些有新闻价值的花样,然后亲自为通讯组改稿子,对各方记者特别优待。尽管郑直乡长的廉政条款很严格,但每有报社电视台的记者来了,郑品总要破例设宴招待并亲自陪酒。
郑品书记抓通讯报道不是白抓,每年乡政府总要特别拨款,对见报稿子明码标价,给予重奖。凡在国家级报纸发头版头条奖励五万元,一般稿五千元;省部级头题奖一万元,一般稿一千元。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乡政府通讯组里有个小吕很善此道,经常拿礼拿稿朝省城跑,虽未上过头版头题,但一般稿子没少发,年底一算账,光奖励就得了两万元。乡干部个个眼红,郑书记说:“写嘛!有本事写嘛,写了我照样一个也不少你的!”有几个刚分来的中专生果真暗地偷偷写了,只是寄出的稿子石沉大海,再也不敢提意见,眼睁睁看着小吕年年发财。小吕精明,知道自己发的是“郑品财”,若有一天郑书记调走了,再也不会有人如此关心通讯工作了。为感谢书记,每年“分红”之后,小吕就急忙进省城托人找书法家买两幅墨宝送给郑书记。
郑书记虽然五毒皆拒,但却有个爱收藏名人字画的雅癖。平常他自己也涂鸦几笔。在县委办公室当副主任时,还牵头组织了县青年书法家协会,自己任会长。有一回,他为了鉴定自己的书法水平,认真写了一幅字,让县里一位名家鉴赏。那老者手捋长须,看了一会儿说:“纸不错!”又看了一会儿说:“墨也黑!”往后就再不开口。郑品很窘,从此再不将作品展世,只搞收藏。
在县委工作时,郑品有许多收藏名人书画的条件。县城内有处古迹,常有名人来访。每有访者,他都是积极接待然后求字或画一幅,长年积累,竟有了几件上档次的珍品。郑品视珍品为眼珠子,极少向人炫耀。尤其所藏中有一幅《五牛图》,是国内丹青泰斗潘大师的鸿爪,更是爱不释手,秘不示人。
但是,他做梦未想到,就是这幅《五牛图》竟给他带来了大麻烦,差点儿栽了进去。
事情是小吕引起的。通讯员小吕不但是个写家,也是个社会活动家。他经常下乡采访,得知颍河的田埠口村回来了一位叫田考的海外游子,就赶紧跑了去。田考是当年被国民党抓壮丁抓到台湾的老兵,走时还不满十七岁,在部队混了二十几年,退役后到新加坡做生意发了大财。田考年过古稀很精神。小吕采访他后,当夜写了稿子,第二天就上了报纸,还配了照片。田老先生很感激,小吕借机鼓励他说若能为家乡建设做些贡献,如这地方儿胡桑遍地,家家养蚕,投资办个巢丝厂什么的更有新闻价值。小吕本意是为文章着想,没想老人欣然同意了。小吕高兴万分,当即回乡政府向郑品书记做了汇报。郑品见半路杀出了个“财神”,更是高兴,急忙去访田老先生。田考很大度,张口就说先投资五百万,如果此地养蚕质量好,再说下一步。郑书记一听人家张口五百万,有点儿做梦似的,惶惶问老先生有什么要求。田老先生说投资做生意,我没什么要求。郑品说老先生你回来一趟也不容易,回去需要带什么你尽管说。田考想了想说,我这人平常没什么嗜好,只喜欢收藏名人字画,尤其喜欢潘大师的墨宝。如有可能,请帮忙寻来一幅定当感激不尽。郑书记一听呆了,那潘大师已经作古,其遗墨正在炒涨,自己的那幅《五牛图》已有人出资十五万求购,他就没舍得出手。也就是说,眼下就是购得一幅潘大师的一般作品,至少也得十万元。论说,人家投资五百万只求你一幅画不算过分,怎能因一幅画而拒绝那诱人的五百万呢?更何况人家只是让帮忙寻找,并没说让你买。可话说回来,怎能让他出钱呢?不就是十几万元吗?十几万换五百万是个什么概念呀!郑书记想了想,就答应了田老先生。
回到乡政府,郑品为此专门召开了党委会。众委员一致认为机会难得,一定要拉住这项外资。这年头,拉外资几乎成了“蜀道难”。最后说到潘大师的墨宝,郑直乡长说,就是要王母娘娘的金钗,咱这回也得请孙猴给他偷回来!接着便兵分几路,上北京去上海,寻找潘大师之墨宝。众委员说,只要看到真品,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买回来。最后还专派小吕去北京潘大师家,要求购大师遗墨。不想小吕一进京城,托了几条门路才找到潘大师府第。尽管开价很高,不想人家不卖。人家放墨如金,越放越是无价宝。万般无奈,小吕只好悻悻而归。接着,去上海等地的人马也都空手而归,皆说假品如毛,真品难觅,藏有真品者皆不出手。郑品一听懵了,心想茬儿口在这儿等着,这是在逼我的《五牛图》呀!
万般无奈,为着革命事业,郑品只好决定将自己的心爱之物以十五万的价格卖给乡政府。但作为卖方的颍河乡一把手,他又不能明卖,那样虽然是顾了公家的急,虽然货真价实,但由于钱太多,又是自己卖给自己出了事情不好解释了。想了许久,他才决定借人卖画。当然,这人一不能是自己亲戚,二又不能是外人,想了一圈儿,想到了一个叫胡兵的朋友。胡兵是个个体户,也爱收藏。郑品在县委办公室工作时,曾帮胡兵购得几幅名人字画,所以,二人关系不错。胡兵是靠种药材发家,发家后爱上收藏,据说他的家藏价值已顶千万元。胡兵一听说郑品要将《五牛图》出手,当下就出二十万。郑品笑笑,然后才说了实情。胡兵一听,连连叹息郑品风格高,并说潘大师的墨宝最具收藏价值,几乎是日进斗金了。由胡兵做引线,生意很快成交。胡兵对郑品派去的人说,此画十五万卖给你们,真是便宜到了天上,真希望你们不要!
《五牛图》很快到了郑品手中。
郑品不敢怠慢,当即拿着《五牛图》去了田埠口。田老先生高兴万分,急忙问价取钱,郑品哪里肯收,诚恳地说:“这权当是家乡人对您老的一点儿心意吧!”田考很感动,当下表示,回到新加坡就立即拨款。不想天有不测风云,做梦未料到那田考由于一路颠簸,回到新加坡后竟患脑溢血离开了人世。脑溢血是个“封口病”,有话也不能说。田老先生不说,家人压根儿不知道朝家乡投资一事。于是,不但五百万元没弄到手,一幅《五牛图》也泡了汤。
由于事情没办好,又由于画价太高,人们就开始有了微词。更有别有用心的人开始悄悄调查画的来历,慢慢竟有人演义,说是压根儿就没什么外商,是小吕为巴结书记故意造出了一个“外商”,帮书记卖了一幅画。小吕会写新闻,什么不会编?又有人说,《五牛图》是胡兵的收藏,郑书记久想得之苦于没钱,这回终于如愿以偿……
后来,就有人将此事举报到了县纪检委,县纪检来检查几回工作都没喝上酒,早已对颍河“二郑”怀恨在心,这回抓住把柄,恶狠狠地就进驻了颍河乡,非常仔细地查了一个月,最后真情一出,郑品差点儿成了英雄,才灰溜溜地走了。
村帅
农历甲戌年即将来临之际,天空中突然布满了阴云。西天边际的几颗残星挣扎一时,最后终于被黑暗所吞没。远处虽然偶尔有光亮闪烁,但多是除夕夜零星的炮仗和烟花。各家灯火通明,电视里的春节联欢正值高潮。村子里显得很静,没有人注意天气变化。“初一五更没星星,沥沥拉拉到清明”。正月里注定没几个好天了!布公老汉边走边念叨,脚步的“咚咚”声在寒冷的冻地上敲响着近处的几条小巷。
小麦冬旱,急需一场大雪,瑞雪兆丰年,要的就是这种焐雪天。布公虽然被田光灌得头昏脑涨,眼睛视物多呈分裂状,但思路仍如电脑般清晰。田光为布公一人摆满了一桌酒菜,喝的是精装黑珍珠酒,一瓶二十几元,田光夫妇敬神般连连劝酒,布公就有点儿飘飘然。布公知道这就是一个人的价值,找准了,连田光都要拍马屁。去年你小子若有这般殷勤,你的厂子会出现那么多事故?事到如今,你一桌酒席就能把我草草打发?我已不是当初的布公,布公已认识到了自己的价值,要拿大哩!
村中的大道被两旁住家的灯火耀出朦胧的轮廓,几条狗悠闲地寻觅着什么。布公呼出的酒气非常浓烈地在他的身后荡散,烧酒的热量促使老汉解开了上怀。布公虽然年近花甲,但身板硬朗得仍像一头牛。当年布公任支书,带领村民翻圩压沙,成为远近闻名的劳动模范。他吃苦耐劳,一心为公,成为当年省地县的名人,还去京城参加过群英会。荣誉虽不能吃喝,但那是一个人的历史和人格的塑造过程。布公赢的是大众的心。田光办厂初始,雇用布公为他的厂子守大门,检查村人上交的净蒜。布公开初不同意,经不住田光软缠硬磨,终于走马上任。因为是蒜片厂,加工大蒜需要很多劳力。村人先从厂里领走大蒜头,然后到家切、泡、踩、拣,等一切齐备,再把剥光的蒜瓣儿交到厂里。厂里有切片机,切成片儿后,上炕就能成蒜片儿。布公的任务就是负责检查各家交来的净蒜,看是否干净,有无铁钉什么的。布公严于律己,一视同仁,众人服他。布公凭着老支书的声威又成了田光私人厂里的红管家。凭着他的人格和道德力量,协助田光发了财。他在田光的厂子里干了五年,田光的蒜片质量五年全是上乘,销路空前。田光也于五年之间成了人物,乡里县里都称他为农民企业家。他出门进门都是小汽车,家中的小洋楼通一个白玉色。可布公每月的工资仍是二百元。五年不长工资,布公没什么意见。布公从中再次看到了群众对他的信赖和支持,他只希望乡亲们帮着田光搞好厂子,然后各自多挣些钱,达到了,就再没有什么所求。事情本来应该顺理成章地发展下去,不想大孙子结婚时突然发生了“故障”。儿女们都大了,孙子的婚事就成了第一桩喜事。布公本不想摆阔,不料孙子媳妇不同意,万般无奈,他只得和田光商量用一回他的小轿车。他原以为满有把握,没料话一出口田光竟满口拒绝,说是村里那么多年轻人若结婚时都借用他的小轿车怎么办?晚得罪不如先得罪,这个先例不能开!
布公开初很是窝火,心想凭自己的政治声誉到乡里或县里找熟人张张口也绝不会闪脸,后来他又觉得如此之举太无聊。自己早已下野,英雄不提当年,再说当年的领导和朋友眼下多已离休,他们自己还坐不到车,何必再让人家作难。于是,他便硬咽了一口气去做孙子媳妇的工作。谁知孙子媳妇不同寻常,说是一定要坐最气派的小轿车,并对布公老汉说:“爷爷,他田光如果不借,你立刻辞职,让他知道知道你的价值!”
布公虽然当过多年支部书记,但学问有限,对孙子媳妇所说的“价值”什么的颇有点儿懵懵懂懂。回家的路上,他觉得不能因此等小事儿影响团结,更不能去辞什么职。自己还自嘲说那算什么职?充其量只是一个把门的,说得好听一点儿是个质检员,有什么辞头?没想这时候高岸来了,高岸也办了个蒜片厂,只是生意不如田光。高岸对布公说:“你只要跟我干,我可以帮你找到高级轿车!”布公正在为难,生怕为此丢了面子,便答应了。等孙子结婚那一天,高岸果然就开来了“大禹王”。从此,布公便被高岸抢走了。布公换了主人,仍然兢兢业业,凭着干集体时的那种大公无私的精神,一丝不苟,为高岸把住了质量关。高岸的蒜片质量很快超过了田光,一跃成为名牌。而自从布公走后,田光的厂里连连发生事故,不是铁钉打坏了切片机,就是蒜片炕过了火。高岸一年赚了十几万,而田光的蒜片至今没卖掉。跟随田光切蒜的村民大呼上当,到年底没领到工钱。这时候田光才认识到布公的真正价值,过去他只知道知识是金钱,而从未想到一个人的人格和道德也能变成钞票!当初聘请布公,只看到他为人诚心不作假,万没想到他当年带领乡亲奔金光大道的那股劲儿挪到私人厂里照样威力无穷财富无穷!所以他懊悔不迭,所以他大摆宴席,当面把工资提高到三百元,决心把布公拉回来。
三百元,比跟着高岸生生高了一倍,加上自己的退休补助金,一个月可挣到四百元,几乎成了天文数字!布公老汉虽然不看重金钱,但也时常为经济拮据而困惑。那时刻他真想答应下来,不辜负田光夫妇的回心转意。他一向很大度,对人对事不计前嫌,这也是他威信之高的一个原因。当年有权的时候,你哪怕骂了他,但只要你困难,他仍然会真心实意地帮助你。田光夫妇像是很清楚他的为人,说起困难来满目都是泪水。说是仓库里压着几百吨蒜片,若冬春两季卖不掉一到夏季就生虫,那可算蚀了几年的老本儿!自家蚀本还不怕,怕的是欠了村上人这么多工钱,怎有颜面见江东父老!你老人家过去是咱们的带头人,群众有了困难,你应该挺身而出……那时候布公真的动了心。他宁愿自己受屈,不愿让百姓受苦。“文革”中割资本主义尾巴时,为顶上头的压力他还挨过几场批斗。他知道村人剥蒜踩蒜很费力,若干一年挣不到钱连过年都不快乐。于是他忽地站了起来。田光见他站了起来急忙又敬了一杯酒。不想布公老汉接过那杯酒突然也就想起了高岸。如果答应田光高岸那里如何交差?若是真像田光他们所说的那样自己能决定厂子胜败,高岸败了怎么办?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怎能如此出尔反尔顾了这头不要那头?于是他开始了沉思,沉思了许久他才长叹一声,犯难地对田光说:“容我再想想!”
布公走着想着不知不觉走到一个胡同口。夜风吹跑了不少醉意,他认出那是通往自家的胡同。那时候已近十点,喝酒划拳的声响还不时在胡同里飘荡。他说不清是谁家在喝“跨年酒”,但他能猜出这一家肯定是高岸厂里的工人而决不是田光厂里的。他觉得飘荡的酒香中也有自己的功劳,只是不知道人们是否认识到了这一点儿!他做梦也没想到当初的一切在眼下还能占领一席之地,老了老了还能用昔日的光辉为村人贡献点什么,而且行情看好,真是令人有某种捉摸不透的欣慰和激动!
大概就在那个时候高岸迎着他走了过来。高岸亲切地唤了一声布公伯,然后就上前拉住了他。高岸央求他到厂里坐一坐,说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与他商榷。布公老汉借着邻家的灯光望了一眼高岸,问:“什么事儿非要在除夕之夜费神?”高岸笑了,说:“我明年要聘请你当厂子里的总经理!”
布公惊诧如痴,他以前只是被雇用,一下子改为聘用,他竟有点儿承受不住了。他当过村长当过支部书记,可从没有当过总经理。在他的印象中,经理多是西装革履,很少他这种“土老帽”,于是他不解地问:“要我当总经理?”
“是的!”高岸诚实地说,“我在家已等你两个小时了,知道你该回了,便迎着了你。经理办公室已给你布置好了!为办这事儿,我算没少费劲,请你去看一看!”
布公双目透出疑惑,他说不清高岸为什么对自己如此看重,竟为布置办公室而东奔西忙。于是他感到了神秘,就随高岸朝村东走去。
高岸的厂子很大方,一排排的筒子房全是红色的,里边的水银灯贼亮,照得整个厂院如同白昼。门口外的大狼狗听到脚步声,狺狺不止。高岸喝住狼狗,开了大门,领布公老汉上了二楼。二楼西头果真有两间办公室,刚买的沙发围了一圈儿,宽大的写字台上放着红色的电话机,显得高贵又大方。高岸拉开所有的室灯,先给布公倒了茶水,然后才指着墙上的一排镜框对布公说:“这都是你当年的风采!”
布公走过去仔细看了,一下张大了嘴巴。第一张镜框里是他当年和中央领导人的合影,接下来,有和省长的,也有和地委领导的,再往后,就是当年登他英雄事迹的报纸和图片。布公似望到了一个梦幻,惊奇地问:“你从哪儿弄的这些?”
高岸笑笑,说:“这照片是从县党史办借出来放大的,报纸是从省图书馆借来复印的!”说着,高岸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了两盒名片,放在了布公面前。
名片上赫然印着他田布公的大名,头衔果真是总经理。他万分不解地望着高岸,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高岸矜持地笑笑,说:“我别无他意,只想借你当年的英名,把厂子办得更好!大寨的生意,为什么好做,就因为它是一面昔日的红旗,人们信它!生意场历来如战场,但能取得对方的信任就已经成功了一半!实不相瞒,去年我的蒜片能顺利出手,一是质量过关,二就是打出了您老的旗帜!”
布公那时候就像突然被人出卖了一般,只觉得自己在一瞬间变成了商品被人卖来卖去!他感到世界已变得不可思议,狡猾的生意人竟敢利用政治捞钱花。辉煌庄严的政治一旦与商品挂钩,虽然沾满了铜臭但你不得不承认它的威力。一位企业家去大寨参观腰里别着百万汇票冲的就是那面昔日的红旗。外商纷纷与大寨合资办厂为的就是一个信得过。人的素质本身也是金钱,这理论未被秃顶文人发现而竟让生意人抢了先,他们真可谓是无孔不入!
高岸殷勤地递上了香烟,央求说:“希望你老能同意!”
布公接过那支红塔山的时候就像接到了一副重任。他突然想起了田光和他的工人们。他当了多年干部没能帮众乡亲致富,而高岸和田光却办到了,这里面虽有他的功劳但终不是名正言顺。一个总经理的头衔活脱一根接力棒,许多未了的心愿为何不借此机会来完成?布公想着就突然觉得自己年轻起来。他庄重地望了高岸一眼然后就坐在了总经理的位置上对高岸说:“聘我当总经理你就要听我的!”
“那当然!”高岸说。
“我有两条建议你必须答应,要不然,我不干!”
“请您老指示!”高岸显得很恭敬。
“第一,我要当你和田光两个厂子的总经理——名誉上的,经济仍由你们自主。第二,每年纯利润要提出百分之五用于村上的公共事业,比如建学校什么的!至于我个人,给多给少我不在乎,工资由你和田光分摊!”
“就这些?”高岸问。
“就这些!”布公回答。
“田光同意不?”
“我还不知道!”
高岸在室内踱着步子,许久了才说:“我算真服了你了!”
“什么意思?”
“你从一开始就让我和田光上了钩儿!当初田光雇用你,是你请人给他出的主意。后来你孙子媳妇结婚坐小车,也是你请人让我从中扒墙角儿。这次我请你当总经理,是乡政府赵书记给我设计的,不知你老是否暗地通融过赵书记?”
“打过招呼!”布公大度地笑笑,说:“目的只有一个,让大伙都有钱花!”
“你真会借花献佛!”
“看中了你和田光的才干,所以就想让你们正正派派办厂子,带领村人富起来!”
“你真伟大!”
“伟大说不上,领导一个村还算称职!”
“如果我和田光都不同意呢?”
“那只好我们自己办厂子,最后让你们的厂子归属我们。我在你们两个厂子都呆过,基本上学会了你们的办厂经验,也看出了你们的不足!”
高岸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呆然地望着布公老汉,许久许久才说道:“你,真是红色阴谋家!”
布公冷了一下脸,再没说什么……
责任编辑杨新岚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孙方友 期刊:《当代》2010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