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植峰1962年生,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曾任中国新闻社记者。1989年1月赴澳洲,目前是澳洲某公司董事。作品出版有长篇小说《梨香记》及中短篇小说《出走》、《派活》、《面试》等。
当了那么多年的文艺记者,收到的请柬数量一日多过一日,有的是请看演出,有的是请看展览,桌面快堆不下了。一日,正逐件过滤收发室送来的邮件,目光突然被一个名字锁定了。我把那张请柬重读了一遍,见上面印着:若风•八七新潮回顾展。画展的地点,是在多伦路的某个展览馆。
我摘下眼镜,拿绒布慢慢擦着,发现手指在微颤。二十年来,她一直身在大洋彼岸,人事早就阻隔,以为彻底忘怀了。拿起请柬再看,与若风之间的点点滴滴,又渐次清晰起来,好像不是二十年前的事,分明就在昨日。
截稿前的编辑室,一切都在动,只我一人在犯愣。那屏幕摆起的战阵成片地闪,周边的人似乎全在飘来飘去,声音褪成嗡嗡的一片。去,还是不去,让我踟蹰了好久。这么坐着,一杯刚泡好的热茶,一口没喝,就已经凉了。当二十年前的某一天突然推到面前,而且那么的鲜活淋漓,你才真切体验到时间之快。
那时,我还在北京的《四方晚报》工作,干的也是文艺记者,单身,无牵无挂,喜欢被人抓差。往往是一个电话来,我就到了某个展览。一圈看完后,总要被人“聊备薄酌”请一顿,或收到一个塑料袋,里头装满礼品。感谢的形式千变万化,目的只有一个,让我在报上发一条消息或特写。
那天一早接到朋友小吴的电话,让我九点半在一家展览厅门口等他。到了一看,见门前拉起一幅抽象风格的大型海报,上面绿字大书“若风画展”。一辆轻型铃木卡车停在一边,装满饮料罐和食品箱。小吴见我来了,笑容满面地说:“这几天拍片挺忙,昨天下午才接到若风电话,让我帮着请记者,我自然先想到了你。”小吴个子瘦小,肤色细白,在一家电视台打灯光。他身份极普通,神通却惊人,各种关系密如蛛网,是重要的新闻交换站。他带我进门时,守门人往我们手里各塞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听可口可乐和两只大磨坊花式面包。看来小吴同那人熟,亲自动手又抓过一份塞到我手里,说:“晚饭一起解决吧。”
进了门,他递给我一本小册子说:“材料都在里头了。”小册子用一千克铜版纸彩色印刷,里头中英文对照,列有展品目录、画家的照片和介绍。这才知道,若风是个女画家,和我相仿的年龄。对青年画家私自举办的前卫画展,我见多后,兴趣已寥落了,这次却生出了好奇心来。她年纪轻轻,也没有成名,却显出了财大气粗的样子,竟然为开幕式动用卡车分发食品,印制精美的小册子,还租用了高级展厅。这在我接触过的新晋艺术家里,是颇为少见的。这家展厅我常来,知道日租不少于四百元。办个七天的画展,租金就得开销三千多元。而当时我的月薪,也不过七十元而已。跟她相比,其他没冒头的画家要寒酸多了,只敢在暑期租用中学的破礼堂或电影院的侧厅来办画展。
粗粗瞥一眼展厅,估计作品在五六十幅,全是油画,风格挺陌生。因为顾着跟小吴说话,也不及细看。正说间,小吴背后闪出一个人来,在他手臂上重拍一下,又转脸望我。她两眼细长,微陷,大嘴,穿靛青背带工装裤,里头套件琵琶黄的半高领粗毛衣,一根长辫子盘在脑后。唯一点缀,是一对晃来晃去的黑色水晶耳坠,幽幽闪光。小吴露出喜色,介绍说:“若风,我面子大吧,给你带来了《四方晚报》的记者,华维西。”又对我说:“这位是若风,芭蕾舞团的舞美设计。这些画全是她的。”为炫耀神通广大,他又随随便便道:“华维西是名记者,轻易不动笔的。不过,给你发篇特写是没问题的。”
若风向我伸过手来时,我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突然笑了。那时我年轻,为装出成熟,总是不笑,好显出冷峻。我笑开后,又嫌自己傻,脸有些红。若风说:“谢谢你光临。”看她脸上,并没有装出的热情,只是眼光里带点探究。只一眼,我就看出她比我成熟得多,这种成熟,是男人们在她身上造就的,刻在眼神里,掩饰不住,而她也并不掩饰。我感到她的手瘦削有力,传递出体内一股力量,似乎能驱使我。同她匆匆一握后,我的态度便有些防范起来,没有接小吴的话。
小吴见我不吭声,放心不下。他知道这种画展除非特别轰动,或背景过硬,报道一般是可发可不发的,一切全在我。因此把我拉到一旁,音调降低了八度说:“若风准备把画都卖掉,你帮她吹吹,到时会给你抽成的。”这种事,我原本是老吃老做的。否则,单靠那时一点薪水,要上馆子,要添行头,要在女孩面前耍派,哪里够。但我对若风的钱全然没有兴趣,因为兴趣全在她这个人上面了。
小吴是个大忙人,有事先走一步。我一转身,见只这么一会儿的工夫,若风已经被一群人围住了,心里便有些失落,也吃不准自己到底是想回避她,还是趋近她。怅怅地,便把注意力转到她的画作。原以为,当我从一幅画走到另一幅时,定会被惯常的女性情调淹没。事实却相反,第一幅作品就让我头皮发紧:画的是一个阴霾满天的黄昏,三对男女赤身裸体,在一条水黑如墨的小河边情绪低沉地跳舞。最靠前的男人侧过脸,用惊恐的目光窥视对岸。色彩的节奏,让人看了,由不得想要尖声嚎叫。虽然还有生硬的地方,却透出李贺式的诡异,着色惊人。表面的静止,掩盖着突兀粗野的情绪。几十幅作品看下来,这情绪渐渐积成了浓雾,将我团团裹住。我仿佛听到了骚动的交响曲,那么陌生,却又耳熟能详,把内心深处某种尘封土埋的情感点亮了。
她的色彩和线条有太多的能量,让我的每块肌肉,都受了压迫。我看得心累,踱进休息厅,靠在沙发上冥想。那些画串了起来,强行占据我脑里的空间,搅动我,操纵我,即使闭上眼,图形色彩全在,上面叠印着若风的眸子,断续地闪烁。从业后,看了三年的画展,也曾见过几个天才。见了若风的画,才知道什么是真天才。
我正一阵冷,一阵热,突然肩头挨了重重一掌,张开眼,见到一张熟悉的脸,原来是同行邱觉飞。他脸上挂着懒洋洋的笑,道:“做什么白日梦呢?”
我坐直了,怔怔望着他。邱觉飞是一家通讯社的文教记者,有一张英俊面孔,脖子粗壮颀长,躯干柔软协调,架在两条鹤腿上。在我看,他的所有工作,就是马不停蹄出席名目繁多的开幕式和招待会,聚精会神地吃喝,在撤退前,尽可能多地席卷桌上的水果、香烟、饮料和点心,然后拎着几欲胀裂的手提包赶回单位,发一条二百字以下的消息。假如为他出一本新闻作品集的话,标题同正文内容所占的篇幅大概不会相去太多。偶尔看到他的通稿超过四百字,我就会忍不住拨个电话过去,祝贺他的鸿篇巨制,不过这样的机会少而又少。他倒是很自豪,说自己是字字珠玑。这便是他的出众之处:妙语连珠,永无穷尽的时候。采访时与他一道是享受,可以听他在咀嚼的间歇,用尖锐刻薄的语言对思维所及的一切进行才华横溢的砍伐。我终于回过神了,问他:“今天收获多吗?”
“收获?你指的包里还是这里?”他指指自己的脑袋。
“都指吧。”
“收获是个空泛的概念。”他叹口气说,“当然我承认这位小妞懂得怎么画,我把那些画从头到底看了一遍,这是前所未有的。”
“打算写吗?”
“为什么要写?”他奇怪地问,好像我问他要不要做变性手术。“当然你可以写,你有自己的版面,而且你对艺术和美有他妈该死的热情,这是种真正的热情,就像公狗对母狗的热情一样真实,这瞒不了我。”
我朝他露齿而笑,但愿看上去不像公狗。我说:“你知道若风是什么人吗?她的画真的很特别,可我对她的情况一无所知。”
邱觉飞左边嘴角吊起半公分,讥讽的云雾从脸上升腾而起。他两眼对着展厅的方向说:“对于这些无名小卒来说——当然也包括你我——所谓‘情况是毫无意义的。也许她同这个或那个男人睡觉,也许她脸色苍白夜以继日涂满一张张画布可以遮满半个天空。总之,这些都是可以忘记的,而我们面对的只是一个准备跳进艺术泥沼中试试运气的人在向社会无力地投掷她眼里的色彩和线条……”
他把一连串曲折的长句掷向我的脸,吐字越来越快,逐渐变成一台老式缝纫机的单调节奏。我打断他道:“行了,你也没知道多少。她可不是什么‘准备跳进艺术的人,她已经是个大家了。她也不是在‘无力投掷线条色彩,她太有力了。”我朝那些画挥手,“你再仔细看看,你看看那力度,力度。真不像是个女人画的。”
邱觉飞对我“咦”了一声道:“怎么回事,那么认真干吗,没爱上她吧?谁说我对她一无所知,她搞的几台布景我全看过,她搞的男人我全熟。你要想加入的话我可以介绍,反正她在床上大量耗时费日,男人走马灯一样出入她的生活,多一个你不多。再说,你本来就要为她驰骋笔墨的,就算蒙受一下露泽,也是理所应当的嘛。”
我说:“邱觉飞,你不要信口雌黄。”
见了我的脸色,他一时噤了声。我意识到自己失态,勉强一笑,但难受仍写在脸上。我不是恨他瞎说,我是恨他说出了事实。当了三年文艺记者,我明白什么是文艺界。
邱觉飞见我无事,才一笑道:“艺术是共享的,艺术家也是,千万别存有反动封建帝王的独霸思想了。看看吧,多少人等着分享她啊。”
他指指我身后。我扭过头,见展厅开始拥挤起来。熟人们握手谈笑打招呼,似乎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大多注意力不在画上。若风已被另一拨人簇拥到一幅大尺寸的作品前,其中一个是美术学院的副教授,推个平头,穿褪色蓝布中山装,常常应邀举办美术通俗讲座。我在念国际新闻第二学士时,听他讲过鲁邦斯和巴洛克,满口尽人皆知的常识不说,大多还是拾人牙慧。还有一个年轻人,一头稀疏油腻的长发,好像是北影厂的美工师。他们脸带微笑,指点品评,一副圈内人如鱼得水的自若神态。若风的两手交叉放在前面,悠然而立,样子似在倾听。
我魂不守舍的样子,大概让邱觉飞忍无可忍了。他拍拍我肩头,叹口气道:“等你清醒了,咱们再聊吧,我先走一步。”见我的两个塑料袋远远躺在椅子的另一头,又问:“你这两袋东西不要的话,我拿去送我侄子吧。”我点点头,见他提着三个塑料袋,往大门方向去了。
我隔开人群观察若风,看得久了,可能触到了她哪根神经,眼光也朝这边慢慢滑了过来,一和我对上,突然露出粲然一笑,我惊讶之下,不自觉回了一笑。
她松开交叉在身前的双臂,离开那伙人,朝我走来。待她到了面前,我又紧张了。为了掩饰,就换上一副严肃面孔道:“我粗粗看过一圈了,等我仔细看过后,我们找个时间谈谈吧?”
“那好啊。要是你有空的话,也许今晚就一起吃饭,边吃边谈?”
若风站得离我很近,逼得我仰着脸看她。我不知道该不该站起身,或请她坐下。我知道她在掂量我,而我的稚嫩,就算再故作老练,也是一眼就能看穿的。但我偏还要挣扎,觉得应该回绝,由我来定时间。可话一出口却说:“我……我有空。”我发现自己的口吃又要发作了,连忙缄口不说,心里涌起一阵痛苦——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我很是张皇,因为我的口吃治愈已久,意识到又要复发,给我重重的一击。见我不吭声,若风又说:“那么一言为定。六点我在新桥门口等你。”说完,她俯下身来,把手轻轻在我胳膊上一放,然后转身翩然而去。我的紧张,一定是一览无余的。我的目光紧随她步子的节奏,一路跟着,忘了要移开。
晚上的碰头,我本想迟一点到,结果还是早了。坐着把一份《四方晚报》翻完,若风才匆匆赶来。
“不瞒你说,我想把这些画全卖了。”若风还没坐定,便对我说。原以为她会问我对画的看法,没想她并不关心。她脱去棉军大衣,搭在椅背上,里头还是白天的工装裤和毛衣。屁股一挨椅子,她就从胸前的大兜里掏出一包蓝盒子的大前门香烟,放到桌上。隔开桌子,我嗅到她身上的淡淡烟味。在展厅里呆了一天,身边每个男人都喷云吐雾,她自己也抽,自然就烟熏火燎了。她叼支烟刚要点上,又犹豫一下,问我:“要紧吗?”我不置可否挥挥手。她道:“看得出你不抽烟,不过我真的累坏了,就抽一支,你讨厌吗?”她微微一笑,疲倦里带着调皮。想起上午在画展时,她那回眸一笑,多新鲜清香,现在的表情,又糅进不少沧桑。纵然知道是下意识的卖弄风情,心底也不禁暗暗悸动。
“我也抽一支吧,陪你。”我伸出手去,自己也没料到。她现出点惊奇,从盒里抖出一支,道:“别学坏了。”我说:“坏是天生的,学也学不会,所以我妈从不担心我。”她并不觉得这话机智,只是出于客气,笑一笑,替我把烟点上。她喷了一口烟,我也喷了一口,两股烟汇到了一起。烟的味道,不如我想象的难忍,但它打破了我对自己的界定,让我游离起来。因为还早,餐厅里顾客屈指可数。放的音乐,是刚来过北京的威猛乐队。我看她,她也看我,只有袅袅青烟,把我们隔开。但她的眼神并不专注于我,只把我当块透明玻璃,眼光远远落到后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猜她是不会把我当回事的,但我的思绪却绕不开她,她怎么画得出那些情绪突兀的古怪作品?
我随便点了一道汤,一道色拉,主菜是三文鱼排配土豆条,没要甜食。若风的主菜是牛排配烤土豆。“我饿了。”她说,“一天没顾上吃。”我说:“你今天是马不停蹄吧?”若风点点头,似乎稍一开口,就会让最后一点力气从朱唇间逃之夭夭。她又深吸了两口烟,便双手托腮,目光更空洞了,显出实实在在的疲乏。我们各怀心事,不声不响,隔了良久她突然说:“不止是今天,其实我已经忙了三个月了。”
“是为了画展吗?”
“没错,”她突然来了精神要倾吐,“要租个展厅得一趟趟跑,找熟人,托关系,还得为租金磨破嘴皮反复谈。为了印广告单、小册子和请柬,又得和一家家小印刷厂打交道,互相比较,想法儿压低价钱。那些‘企业家真的教会我好多东西。”说着,见服务员走过,伸手叫住说:“给我们加一瓶红酒,刚才忘点了。”
“你还挺像个社会活动家的。”我由衷道。若风以为我有弦外之音,把我专注地端详起来,道:“我知道有些传说。”这提醒了我,邱觉飞说过了,她生活里的男人多得走马灯似的。说这话时,她那双微陷的眼是坦然的,我的耳后反倒是起了一阵热,喃喃辩护道:“我……不是那意思。”
若风没纠缠这话题,继续说:“另外,我几乎天天得抽空到团里的布景加工厂,自己做画框。”
“你是说这些画框全是你一手做的?”
“画画的都自己做框,没人替你做。我是团里的舞美设计,用材料都不要钱,已经占便宜了。”
我的目光移向若风那双苍白的手。可能是为了开幕式,那双手特地修过,涂着肉色珠光指甲油,正安静地贴在她的腮上,只是看上去,和她的整体风格不太协调。她见了我的目光,把没夹香烟的右手伸给我说:“你摸摸看。”
她虎口周围有层硬茧,这是不是那种能够扼住命运脖子的手呢?我的手指无意中在她的手心划了一下,逗得她扑哧一笑缩回手说:“我怕痒。”
我微微发窘,觉得细腻如鳞的水波在身体深处一泛而过,茫然中再没说什么。想起今晚的正事还没谈,才开口说:“谈谈你的画吧。”
若风捻熄了烟,身子坐直,有些费劲地问:“怎么谈?”我说:“比方说,你对绘画的感觉之类,或对你自己的风格做些描述。”
她蹙起眉,沉吟了一阵才说:“我没感觉。我画画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从来没有事先想过要画什么,只有一种冲动,想拿起笔,往画布上涂颜色。有时一看窗外黑了,才知道已经画了一整天,可感觉好像才过去几分钟。”说起作画的感觉,若风仿佛有些透不过气来,音量并没有放大,却好像用力在抑制什么,胸脯起伏,鼻尖冒出一层细汗。“我对绘画理论一点没感觉,”她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画的。有时候,过了几个月,等画画时的情绪过去了,连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的画了。”
我一下语塞。认识那么多画家,从没听人这么谈过自己的画。没有讲“主义”、“风格”、“主题”,也不讲“色彩”、“构图”、“流派”,也不讲“时期”、“转型”,倒是新鲜。我搜肠刮肚,才说:“也许纽曼说得不错,艺术家看美学正如鸟看鸟类学一样莫名其妙。你大概就是那只鸟吧。”
若风莞尔,道:“如果鸟懂得色彩和透视的话,那我就是鸟。”
我说:“艺术家都想做一只鸟,自由翱翔,实际却很难逃出俗世,总要讨好市场,还要听命统治阶层。可我听下来,你对外界是完全不管不顾的,只是顺着自己的情绪去画,是这样吗?”
她点头。
“那么,你这种情绪,有什么规律吗?”
“有。”她只吐了一个字,却不继续,见我执着在等,才把脸凑近我,压低嗓子说:“跟我的生理周期有关。”
我朝后一让,脸腾地红了。她的回答实在是我的意料所未及。可她说开了,便控制不住:“我总是在月经来前一个星期特别想画,要是不让我画,我就会歇斯底里,砸东西。”我不敢直视她,手也没处放,只好将一把叉子不停地翻动。她说完了,捂住嘴咯咯笑个不停,末了说:“这是我的秘密,你是第一个知道的。”
我板着脸不合适,笑也不合适,只好故作轻松说:“我就照你说的写吗?”
她说:“随便你,只要能上你们报纸就行。”
我很高兴逮住个换话题的机会,忙说:“若风,我坐在画展里,就想好怎么写了。不过,等我的稿子出来后,部主住那里还容易蒙混过关,但值班副总编不好糊弄,你的画展属于敏感题材,领导总要慎重处理的。因为党的十三大要召开,报社每个人的嗅觉神经都亢奋起来了。”
菜上来后,若风三下五除二消灭了色拉,又低头割起了盘里牛排。她把一块肉送进嘴里嚼着,声音含糊道:“真不相信世界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我已经记不清吃了多久的方便面了,想起来就天旋地转。”说着,一仰脖,把半杯酒一口干了。她这么认真地吃了许久,才叹口气说:“卖画也是不得已,因为我要筹钱去纽约。北京虽然城市很大,可艺术的天地太小,我不能再耗下去了。可我进了一个怪圈,不办画展卖不了画,一办画展,光筹备就用去近一万元,租这个展厅又得用去几千块。我的所有积蓄都搭了进去,还有几千块是朋友资助的,得赶紧卖了画还他们。所以才想起让你帮我宣传一下。”她顿了顿说,“小吴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会好好谢你的?”
我笑了起来,道:“若风,你误解了,我才不要你谢我。我只是把最坏情况先说在前面,让你有个心理准备。你的画是实实在在的新闻,不是软广告,我比你更想发表这篇稿子,决不会无动于衷,坐视它被人枪毙的。”稍一停顿后,我又说:“其实。你真的很有天才,我过去从来没见到过,太珍稀了,千万别埋没了。”
我的赞美可能来得太突然,太激烈,让若风一时有些愕然。她迟疑半晌才问:“你真这么觉得?”
“我一看到你的画,每根汗毛都竖起来了。你的画很直接,能作用到观众皮肤上的触觉神经,很可怕。你的画是生理性的,有种很原始的,没有被污染的天才。”我想起她说的生理周期,不禁又有些脸热。
她一边割牛排,一边翻起眼睛望住我,动作慢了下来。她好像刚刚注意到我,不再漫不经心了。因为看得专注,没留意手上,刀一滑,切在盘子上,发出当的一声,汁溅到手指。她干脆放下刀叉,把手指放到嘴里吮吸着,目光却牢牢停在我脸上。我被她看得发毛,问:“我……我说错什么了?”
“为什么你老说我有天才?没人说我是天才。”
“我不信。你周围那些人没说过?”我举出那教授和北影厂美工的名字。
“没有,他们只说我这里像马蒂斯,那里像杜尚,那里又像巴尔丢斯。”
“胡说八道。”我愤愤说,“全是瞎扯,他们根本不懂什么是天才。你谁也不像,你就是你自己。”
她突然露出一丝羞怯来,拿起餐巾,把手指擦干净了,伸手到头顶上一弄,脑袋左右一晃,盘在头顶的那根长辫,哗啦滑了下来。发式一改,她好像成了另一个人,引得我盯她看了起来。一留意,发现她本来有些憔悴的脸,被酒和热气熏出一层浅红来,显出了水灵。她故意把脸左右晃动说:“不许看,看多就旧了。”我们嘻嘻一笑,气氛为之一变。她不谈画了,话锋一转,问起我的籍贯。
我的渊源有些复杂,父母一个是北方的,一个是南方的,却都在上海的一家海军医院工作。我出生在上海,在部队大院长大,上海话并不灵光,算不上是地道上海人。考大学时,为了脱离父母,我报的是北京的人民大学新闻系,毕业后留在北京。那时以为,我会一辈子不离北京了。
听我说了自己的简历,她突然问:“谈女朋友了吗?”
“谈过。”我说,不知为何,脸又红了。她又问:“那就是说,眼下没有了?”我勉强点点头。她年龄跟我相仿,却老三老四问我这种问题,好像她是报社里那些老大姐。我回答后,越想越觉得不平,便反问道:“你谈男朋友了吗?”她扑哧一笑道:“你怎么问这样的问题?”我奇道:“为什么你可以问,我就不能问?”她道:“我跟你的情况不一样。”说着,脸便沉了下来,自管自地出神。过了许久又说:“好像谈过很多,又好像从来没谈过。”
我在心里推敲她的话,决定不追问下去。她端起杯子,把半杯酒晃来晃去,又举到眼前,闭起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眼睛隔杯望着我,笑嘻嘻露出白牙说:“在酒中看世界有种特殊效果,这是一种新的构思。”她放下酒杯,突然把眸子朝我一斜,问:“你真喜欢我的画?”我说:“我从不恭维别人的,这是第一次。”她说:“这我信。”半晌又道:“既然你说喜欢,那我送你一幅画,你要不要?”
我见她的脸被酒精熏得绯红,以为在信口开河,便胡乱应道:“要啊,哪一幅?”她道:“你没见过,还在我的画室里,刚完成,没来得及赶上展览。那是我最满意的作品。”我这才听出她是认真的。虽然她带着笑意,我却突然嗅到她身上的孤单,连带着自己心里也怅然若失起来。我说:“你的画是要拿来卖的,我不能要。”
“可我偏要送给你,”她说,“你要是不稀罕,就把它剪成碎片,扔到垃圾桶里去好了。”她的笑容还在,却怎么看,都是郁郁不乐的。
这便是那天发生的事情,当然,这还不是全部。若风是个性格极端的人,她说到送我画,非要当晚就送到我手里。看她那样子,我要不从,她可能就发歇斯底里了,我只好随她去了画室,那是她在菜户营租下的农民房。我相信那天正是她生理周期最有创作冲动的日子。那一次,我成了她的画布,而她的哭,她的笑,她的闹,她的絮叨,她的呻吟,都成了她的颜料,作品则是一场活色生香的缠绵,在我肩膀和胸口留下了累累伤痕。最后,她经不住连日劳累和激烈做爱,长发散乱在裸背上,终于昏睡过去。我则握着她送我的那卷油画,悄悄掩门而去。那时已是凌晨两点,天空飘着微雪,街上叫不到面的,我把画藏在大衣里,一路走回了宿舍。
她再没找过我,我也没找她。我写的那篇稿子,倒是没有任何波折,就在《四方晚报》发表了。过后,我从小吴嘴里知道,她的画卖了个精光。再过了几个月,又听小吴说,她去了纽约。此后,我就再没有她的音信了。
而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居然又走进了她的画展。四周的画,陌生又熟悉,让我的感觉模糊起来,脑波在晃动,宛如棕榈叶在天边沙沙摇曳。我用眼光搜寻,见有个女士,被一堆人围着,背对着我。这不是记忆中穿工装裤和黄毛衣的年轻女子,她已经换了一个人,一袭紫红旗袍,成了贵妇。我不打算和她照面,但好奇心,终究还是把我一步一步朝她引去。我离她还有一段距离时,她无意中扭过头来,视线在我脸上掠过,没有一丝似曾相识的表示。我的变化那么大,怎么可能还认得出。
我装作若无其事,踱到一幅画前,站着慢慢看,然后走到下一幅,再一幅一幅走下去,越看,越觉得心绪难平。我觉得我走的是一条时空隧道,那些色彩、图形和线条,把我带回到二十年前的北京,带回那个军大衣、面的和卡式录音机的时代,那个青春流淌的时代。而最栩栩如生的,是和若风一起时的一幕幕。我的思想飞离了身体,脚步慢了下来,最后就那么停在一幅画前,任凭灵魂出窍。在我走过的四十五个春秋里,那只是短短的一天而已,可为什么它那么清晰,每个细节,都没有被时光磨损。
不知隔了多久,好像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轻轻的,我以为是幻觉。又叫了两声,我才清醒,发现声音在我背后,便慢慢转回身去。
那贵妇就站在那儿,微微笑着,神态里还残存着二十年前的那种不羁,只是一张脸,晒成浅棕的颜色,又精心勾勒,平添了许多异域风情。她的大辫子换成了齐肩的直发,沉甸甸垂坠着,棕黑发亮。她没有发胖,反而比原来清减了,显然是注重饮食、常年锻炼的结果。旗袍勾勒出她曲折有致的身材,裸露着双臂。脚下踩着一双高跟鞋,所以比记忆中,要高出一截。
我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才微笑道:“你认错人了吧?我不是华维西。”
“我第一眼就认出你了,”她说,上上下下打量我,“头发少了,腰粗了,多了副眼镜。不过,就算再变,隔两条大街,我也能认出来。”说着,跨前一步,张开双臂。我一愣,明白她多出了美国习惯,便上去揽起她。她下巴搁在我的肩膀,拥得很紧,头发堵住了我的鼻子,异香顿时沁满我的肺,过去那股淡淡的烟味和蓖麻油的味道,已经荡然无存了。她把我推开,看看我,一笑,又重新抱住。最后,我轻轻取下她的胳膊。
我们相互对望,都有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开始,两个人几乎同时说:“你过得怎么样?”说完又都笑了。我说:“先说说你吧。”她说:“我变化很大。”我说:“看出来了,你比原来漂亮了。”她说:“原来我很丑吗?怪不得你不追我。”我只是笑,心里想,是啊,为什么不追她呢,为什么呢。二十年来,这个问题时不时会冒出来,却没有答案,是不是因为那天太美好了,怕只是一个幻影呢?嘴里却问:“又画了好多好多杰作了吧?”
她没有马上接话,笑容淡淡的,道:“你猜不着吧,我早就不画了。”
“为什么?”
“画不出来了。刚到纽约时,我还画,可过了两年,突然就没感觉了,那种冲动没有了,那种情绪再也不来了。我变得很平静,画一幅画,就像在挤牙膏。我知道自己的艺术生命完了,就把所有的画具全扔了,再也不碰画了。”
我无言以对。她说:“这次画展是我一生中的第二次。这两年,八七新潮又时髦起来了,他们说,我那次画展,是八七新潮的序幕,有时代意义,所以趁今年是八七新潮二十周年纪念,就召集全国的私人藏家,把那次展览的作品集到一起,办了这个回顾展。你知道是谁操办这件事的吗?”我是行内人,对这件事自然一清二楚,说:“还不是小吴。”她点点头道:“我也是他找回来的。这些年我们一直有联系。”看我默默无语的样子,她摩摩我手背道:“别难过,艺术是没法强求的。”
我说:“除了这,你还有什么变化?”
“我嫁人了,嫁了个画商,很有钱。他前面有两次婚姻,有四个孩子,所以,我们没有要孩子。再说,我的个性,也不适合有孩子。”
我想等她问我那幅画,但她就是不提。便说:“你是不是有个问题要问我?”她说:“是啊,可以问吗?”我点点头道:“那幅画,我一直珍藏到今天。”她轻轻咬住嘴唇,并没有特别的表示。我说:“我把它从北京带到上海,买了房子后,就挂在书房,正对着我的桌子,每天看着她。”
她说:“我也要看。”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现在,现在就有空。”
我的房子在苏州河畔的半岛花园。若风一进屋,就看出我是一个人住的。书房是两间卧室打通的,窗外便是苏州河的弯道。我把她带到那幅画前。
做了二十年的文艺记者,我收罗的名家画作,已经不计其数。按市值计算,我也算是个不小的富翁了。但所谓的名家作品,能入我眼的,实在是少而又少。内心深处,真正被我视为天才的,只有若风一个。所以,其他名家,只配躺在我的柜子里增值,被高高祭起的,唯有若风送我的那幅画。
若风站在自己的作品前,默默无语。画的名字是《秋千》,一个裸体少女,坐在秋千上,荡在半空。少女的一根粗辫子扬起,右手抓在绳索上,左手的食指钩起,咬在牙齿间,眼睛斜视着画外,表情像没睡醒。空气富含水分,在光照之下,呈半透明。人形处理是略微变形的,阳光从身后射来,勾出轮廓光,脸部影影绰绰,色彩有些分解,五官的也稍微错落,但那纤细微陷的眼,分明看得出是若风本人。画里的青春那么富饶,却掩饰不住哀婉。这是若风的自画像,讴歌自己的青春,也为青春的短暂伤逝。这是她最私密的作品,却在一时的情感泛滥中,将它送给了那个偶然触发这种情感的陌生人。
我坐在窗台上,玻璃外是河水,若风的影子就叠印在河水上。我装作看风景,其实只留意她的淡影。她对着那幅画,看了那么久,好像要永远地看下去。因为那不只是一幅画,那是她的孩子。她不再要孩子,因为她已经有过太多了。
她回过头来,眼里饱含着泪水。我受她影响,眼前也模糊起来。一艘拖轮正开过,突突地响,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我们都没有话,只是这么呆着。
还是我打破沉默,微笑道:“八七新潮时期的画,这两年都炒得很高了。这次他们借着你的回顾展再炒一把,你的画,价钱已经很吓人了。这幅画,我替你保管了二十年,今天就物归原主。我们把它搬到画展去吧,它是你的代表作。”
若风只是摇头,她还是不说话。她怕一开口,会控制不住情绪。我去厨房煮水,替她做了一杯陈皮普洱端去。她接过茶,喝了几口才说:“你天天对着她,不觉得烦吗?”
我说:“倒是不觉得,只是觉得好奇。我对她印象那么深,却知道得那么少,只好天天编她的故事,永远编不完,所以还没烦。”她道:“那说来听听。”我说:“都是虚构的,不值一提,还不如听听真实版本呢。”
她的杯子空了,我替她续杯。她跟到厨房门口,倚着门框说:“就算这幅画值整个世界,我也不会拿回去的。它要永远呆在这儿。”
我愣了半晌,最后说:“永远呆在这儿?那就惨了,我没法拿它换钱了。”
责任编辑谢欣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杨植峰 期刊:《当代》2010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