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江1974年生于福建宁德,1997年毕业北师大中文系。在台湾出版《他们都挺棒的》小说四种,在内地出版有长篇《逍遥游》《福寿春》等。另有部分作品译介日、法、德等国家。
1
如果换成今天,我想我也许会和她一起过下去。
但那毕竟是十年前,我还是个二十出头刚刚混社会的小子,满脑子为自己的前途着想。带着她生活?想都不敢想。
想起来恍如梦幻,印象最深的一幕却是她抱着我的头,哄着我,让我叫她妈妈。
后来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我一直叫她妈妈。
2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因为酒店中午12点前要退房,所以我早早到机场候机室,有点百无聊赖。若不是有碍观瞻,真想躺在椅子上睡一觉。不过从我人模狗样的一身装扮来看,你想我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我翻看一本叫《点石成金》的励志书。这本书的作者自认为是眼光独特的人,能够为你发现生活中一切稍纵即逝的机会,帮助你走向成功。他在书中举了很多名人成功的例子,不过明眼人都能看出是马后炮。但是你要理解我当时刚混入社会,对这类玩意儿还是蛮好奇的,所以我不得不用很有修养的姿势看着,这种书很像迷幻药,那一瞬间我已经化身为成功人士了。
一个红色的小皮球滚到我脚下,我脚尖一挑,皮球垂直跳起,我用脑门停住,皮球在我脑门上磕了两下,然后停在我头上。我在大学时期因球技超群而有三个女孩子同时喜欢上我,并且还窝里斗,如果她们中哪怕有一个长得还过得去,也许我大学就有恋爱经历了。
皮球的主人,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子,跑到我跟前,被我花哨的动作眩晕了。盯了我一会儿,然后居然为我鼓掌。她一个人鼓起掌来,在偌大的候机大厅,别提多可笑了。
我皮球一边立在指尖上旋转,一边递给她。
她妈妈——你不用眼睛看就能知道是她妈妈,尤其是眉宇之间的一种妩媚,像极了,妈的,你不能不佩服基因这玩意儿的复制能力——左手拉着一个滑轮旅行箱子,右手提一个黑色的饱满的小皮箱。
她对小女孩子道:“谢谢叔叔。”
小女孩子并没有接妈妈的茬,而是说:“你玩得真好,给你糖吃。”
她接过球后,递给我一个糖,像是奖励我。实际上她手上一丁点糖也没有,但那逼真的手势,你怎么忍心说她手中没有糖呢。我接过糖,实际上是接过空气,忍不住在她脸蛋上亲了一下。那一瞬间也许我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了。
她妈妈把箱子一撂,就在我边上坐下来。她应该是三十来岁,脸蛋、脖子、手,细腻得不像是天生的,处处显出精心保养的痕迹。她让你觉得可能是哪个似曾相识的明星,但细看又只是一个寻常少妇。要不是带着孩子,你也很难判断她是个少妇。总之,她是个精致的人儿,处在一个关键的年龄段,必须天天跟时光对抗。要是让我挑瑕疵的话,只能说,她的眼光好像过于严肃些。
“有小孩吗?”她问。
“哦,我吗?还没有。”
“喜欢小孩?”
“是呀,跟小孩在一起,什么烦恼都没了!”我像一个很有阅历的男士,实际上我他妈的很少接触小孩。
“如果真有一个小孩,可能会很麻烦。”
“苦中有乐,应该还是乐趣多吧。”跟一个少妇聊天,我不得不装出成熟的样子,好像我已经参加工作了十几年了,对家庭生活了如指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装着。也许我意识到,如果我说其实我只是刚刚参加工作,对家庭毫无经验,她指定懒得再跟我聊下去。嘿,你总不能让一个这么精致的女人失望吧。还好我长得蛮成熟的,真他妈成熟,我一上高中,学生家长都把我当成老师。
“出差?”她看了看我左胸还贴着爱心志愿团的标签。
“嗯,参加一个爱心演唱会,为受灾的孩子募捐。”
“那你是?”
“嘿,我是报社的,同时也是志愿者。”我的口气让人觉得我是报社领导,我总不能让她知道我是个实习生,鬼知道三个月后报社会不会录用我。
“哦。”她看了看表,跟我说道,“帮我看下小孩,我得去趟洗手间。”
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没有人会拒绝的。她把小孩子拉过来,交到我手里,并且亲了一下。她把小箱子放在我的座位边上,然后她拖着大箱子,往洗手间去。我想也许她的大箱子里有贵重物品吧。我看了一眼她的背影,优雅得一塌糊涂,你简直看不出她去上厕所。臀部伴随着高跟鞋的声音,很有节奏地小幅度摆动,我再多看一眼就很色情了,所以我忍痛割爱把眼光收回来。
“你叫什么?”我问小女孩子。
“小SHI。”她稚嫩的声音真惹人疼爱。
“什么SHI?”
“就是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好名字。”我夸奖道!
“你有名字吗?”
“有呀,我叫老李。”妈的,从中学开始同学就叫我老李,连老师都叫我老李。
“是叫老李叔叔,还是老李呢?”她挺会来事的。
“嗯,老李吧。”
“老李,你还会玩什么呢?”她很有兴趣让我再露一两手。
“嗯,我会玩的太多了,多到我想不起来了。”
“那你想一想吧,你真笨。”她教训我道。
我边聊天边表演球技给她看,从小到大根本就没有女孩子这么欣赏过我。在我和她调侃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等我醒悟过来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不对劲了。因为这段时间即使上个四五次厕所,也绰绰有余。我这是……我离登机的时间也不远了。
我拉来一堆行李,带着小诗,就往厕所小跑去。一路上根本就不见少妇的影子。
我把行李和小诗放在门口,一头就往女厕所里冲进去。你知道,我当时一门心思只想着快要飞走的飞机,一门心思只想把那个女人拽出来。
不到五秒钟,我自己听见砰的一声,就从女厕所里飞出来。真的,我一点都不夸张,我一头撞见的那个女人,他妈的,我不知道她用的是哪一门派,我才不管她是柔道还是擒拿,总之她确实有两下子,我飞了出来。我敢发誓,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进入女厕,第一次就碰上高手,我他妈还不如买彩票去。而且,那个高手女人,说实在的,她长得实在不咋地,要不是头发长你可以当她是男的,这辈子我绝对不会有非礼她的想法,但她还不依不饶,从厕所里冲了出来,我只不过进入女厕所,又不是进入她的身体,但是她好像认为我操了她一百次了,所以决定等我一起来马上再教训我一顿,那咄咄逼人的愤怒的眼神让我发慌。
“抓流氓!”我边爬起来边叫道。
保安倒他妈的利索,那两个保安,除了一身制服像个样子,其他部分都长得傻乎乎的,跟他妈的有钱捡似的,应声而到,顺势把刚刚爬起来的我扭了起来。
我指着强壮女人道:“你搞错了,流氓在那儿!”
那个女人还没开口,保安就呵斥我道:“贼喊捉贼,当我们白痴呀!”
我倒没当他们白痴,不过他们确实是白痴。他们只知道讨好女士,却不知道这时候我才是弱势群体。你要知道大庭广众之下,女厕门口,被两个保安扭住,是一件多么惭愧的事。我又怒又气又急,我都说不出话了。
“警察叔叔,不要抓他!”小诗从两个保安身下冒出来。
总算这两个保安不至于愚蠢到底,倒是相信了小诗的话,问我和小诗的关系。我赶紧三下五除二,把事情紧要说了一遍。两个保安才把我扭着的双臂放了。
那个高手女人大概看出,我被小诗保护着,绝不至于是坏蛋。她马上从打手变成一个好人,帮我去厕所里重新找了一遍,小诗的妈妈杳无踪影。
我心中的预感似乎被印证了。
3
我重新坐回椅子上,心里跟自己说要镇定,镇定。小诗像个小狗一样尾随着我,乖乖地坐在旁边。
我把她留下的小皮箱打开,很早我就注意到这皮箱是没锁的。里面满满的是小诗的衣物,最上面有个塑料夹袋,袋里有个信封,我打开信封,傻了眼,里面是一叠厚厚的钞票,大概五万吧,钞票上面是一张纸,上面写着小诗的出生证明,我已经无心细看了。
慌乱中,我张口想向小诗问点线索,但是我一碰到她的眼神,话就说不出来了。她眼神有点惊慌,显然大略明白事情的经过。还好我没问出“你知道你妈妈为什么把你抛弃了”这样混账的话?
我走到离小诗七八米的地方,确信她听不见,我打了110。妈的,这种事,恐怕八辈子也遇不上一次,我怎么知道怎么处理,我只好问警察。
很快机场派出所的两个警察就来了。他们建议我到办公室做笔录,好像他们的办公室风景如画,每个人都想参观似的。
我对小诗说:“走,我跟警察叔叔去谈点工作。”
到了办公室,还好,不算寒碜,我把小诗和行李放在外面一个房间,然后到里面去做笔录。做笔录的阿SIR,好像他这辈子就喜欢笔录这件事,从八百年前的事,比如我的身份、籍贯、来这个城市干什么,这些无关痛痒的开始问,瞧他慢条斯理而又无动于衷的样子,你真恨不得抽他两鞭子。他的样子也让我相信,机场里可能每天都会遇见一两个被抛弃的小孩。
我说:“你能不能快点,飞机都飞走了。”
他好奇地看着我:“飞走了?这里飞机多得是,飞不完的。”
他还是不紧不慢,字写得工整,我估计他每天做的就是这功课,其他事都不干。我耐着性子等着他把功课做完。
“那我可以走了吗?”我一心想甩了这档子麻烦事。
“嗯。”
“那孩子呢,就交给你们了。”
“嗯。”
那个民警如果能用一个字回答,绝不会用两个字。我知道有一种人叫性冷淡,现在明白还有一种人叫话冷淡。
不过话也说回来,如果阿SIR也像我一样遇见一点麻烦就跟天塌下来似的,他上两天班就得疯掉。不过不管如何,我还是不喜欢他那面无表情的态度。
“你们会怎么处理。”
“送民政局。”
“现在去么?”
“明天,现在去人家都下班了。”
“那她今晚住哪?”
“就这里呆一宿吧!”
他的口气,说实在的,好像我交给他的是一块木头,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虽然我对他的回答不太满意,但也没有办法。我走到外间,看见小诗正斜靠在椅子上睡了。见我出来,她就醒了,眼巴巴地看着我。我提了自己的行李,对她说:“你在这里等我。”
她显然被我的决定搞懵了,愣愣地看着我。为了能够尽快脱身,我强调一遍,道:“等着我哟。”然后我狠了狠心,出了门。
在门外我听见小诗胆怯但充满期望的声音:“老李,我等你。”
我飞也似的跑起来,我害怕这声音在后面追到我。不管我怎么着急,我的航班早他妈飞走了。这个死阿SIR,他说这里飞机多得不得了,可他妈的又不是我的玩具,我想什么时候开就什么时候开。
只好签到明天的航班了。当我一切办妥,心情平静下来的时候,突然“咛”的一下,像苍蝇一样的声音游丝般钻进我的耳孔,然后进入我五脏六腑,搅得我整个人又狂躁起来。我强行静心屏息,而后辨出这个声音居然是小诗的“老李,我等你”。她那稚嫩的期待又胆怯的声音,此刻居然如此清晰,比他妈的我听到的时候要清晰一百倍,或者说,我当时根本没有心思听她的话。不能不承认,人的感觉系统真他妈神奇,有些话听过一百年之后你才在意它的意思。
你能忍受一个无辜的小女孩子在一天内两次被欺骗,两次被抛弃吗?即使我是一个畜生,不,我不能侮辱畜生,总之如果我是个活物就受不了。
我又一次跑到办公室。阿SIR让小诗一个人呆着,自己在玩不知道什么弱智的游戏。连陪孩子玩都不会,唉,他的特长就是做笔录。
“我回来了。”我厚颜无耻地对小诗叫道,好像我根本就不曾有过甩下她的念头,好像我刚才只是去拉了一泡屎。
小诗愣了一下,并没有我想象中得高兴起来,而是有些狐疑地看着我。妈的,她太聪明了,所有的细节她都能感受得到。
“老李回来接你了。”我像白痴一样作兴奋状又说了一遍。
我悄悄对阿SIR说:“我能不能自己带他到民政局?”
“为什么?”阿SIR反问道。
“我不能让她在这里呆一个晚上,你看看你这里,什么都没有,乞丐都不愿意在这儿呆一个晚上。”我为了说服他,不得不夸张一点,“总之,我不能这样。”
“可以,你签个字。”他说得很轻松。谁都想让自己轻松点儿。我松了口气。
我领了小诗,又回到市区宾馆,你很难在机场那种鬼地方呆一个晚上。
4
从她的情绪上看,很明显她已经感觉到我伤害她了,所以在车上她闷闷不乐,不像原先问七问八的样子。而我,想到今晚也只是权宜之计,明天还是要跟她分手的,这让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再也装不出很兴奋的样子了。
晚上我特意带她去麦当劳,希望她的情绪能好起来。但是说句实话,她一点儿没有兴奋起来,当你不对劲的时候,想讨好女人,不管是两岁还是二十岁还是两百岁,都一样困难。她在麦当劳里居然睡着了,是的,这一天对她来说,也太累了。我把她背回宾馆,我觉得很对不起呀,想让她这个和我最后一个夜晚过得很快乐,但是她已经睡着了,也许她睡梦中最快乐。
第二天,一过上班的点,我就带着小诗出了酒店,我想这一次铁心要把她送出去了。我悄悄跟司机说去民政局,在出租车上,我们也没有说话,我想这样最好,毕竟我是在做一件残忍的事。
小诗突然开口了,认真地问:“老李,你要丢下我吗?”
听那口气,她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
她的声音不大,于我听来却如石破天惊,谁能替我回答她的问题?
我没有回答她的话,我只是在内心做了个决定。我说:“师傅,掉头回去。”
小诗问:“回哪里去。”
我说:“我们一起回北京吧。”
她的眼神瞬间自信起来,不由自主地拉着我的手,紧紧的。我能感觉到紧中的乐趣。
这可能是我做的一个最重要的决定:我把她带回北京。
5
我把家里的所有玩具都掏出来,其实也没几个,就是一个麦当劳里免费赠送的小熊,还有一个房东留在房间里的猴子,连房东都不要了,你可以想象它确实是个不怎么好玩的玩具。小诗都说太小,大概她以前玩过很大的玩具。我没有办法,只好把衣柜里的充气娃娃拿出来,是够大的,小诗看了好喜欢。必须说明一下,这个充气娃娃可不是我的,我没这么无聊,它是我大学同学王智国出国前放我这边的。王治国说:“你刚来北京,日子不好打发,实在无聊了,就跟她过吧。”他想得真他妈周到,我都不好意思拒绝了。不过不是我伪君子,每当想拿出来试一试,又会想到充气娃娃被王智国用过一万次了,我的兴趣瞬间就消退了。我怀疑我自己是不是有处女情结。
不过不往那个淫荡的方向去想,给小孩子当玩具它倒蛮合格的,因为她比很多玩具都逼真,都接近人的质感,只差不会说话了。
总之,我把所有能称得上玩具的东西都搬出来了,然后把电视调到少儿频道,对小诗道:“老李要去上班了,你就跟家呆着。”
小诗问:“你回来吗?”
“当然回来了。”我很放松地笑着说:“不回来我就没地儿去了!”
“那我就放心了。”小诗说。
出门前我还对她说:“如果电话响了你就接一下,还有,千万不要出门,就跟这个姐姐在一起。”
小诗抱着充气娃娃点点头。她确实很聪明。
这是第一次我出门的时候心里有所牵挂。我在排版室盯着排版员小丁做版,一会儿就打个电话回来,响了很长小诗才接了。
我说:“我是老李呀,你在干吗?”
她略微迟疑一下,说:“你是不是逃走了。”
“不会的,我一会儿带饭回来给你吃。”
“那你快回来吧。”她那口气,好像是个管家,听起来真可笑。
“好吧。”
过了半个小时,我又打了个电话,还是重复那几句。最主要的是,我知道她在家里平安无事,就放心了。小丁看在眼里,突然冒出一句:“你跟你女朋友真有意思。”
“你怎么知道是我女朋友!”
“初恋都是这么腻。”他很有经验地评价。
中午我买了两份肯德基回来,我一开门,她就像小狗一样扑上来。那一刻我觉得她好像是我生的。她孤独了一个上午,显然闷坏了,腻在我身上,恨不得把我当成汉堡啃光,还把我脖子上的办公室门禁牌拿起来耍。
“这是什么,为什么不给我挂?”她问道。
“如果没有这个牌子,我就进不了办公室了。”
我把她放在桌边,跟她一起吃午餐。她嘴里发出很大的吧唧吧唧的声音,欢快极了。
“吃饭的时候不要吧唧。”我对她说。
“我喜欢吧唧!”她吧唧得越大声了,其乐无穷,可真他妈的有主见。
“那就吧唧吧!”
“你也可以吧唧,我不会说你的。”她反客为主了。
“嗯,那我就学你吧。”
我学她吧唧起来。她很高兴,仿佛吧唧嘴巴是一件骇得不得了的活动。总之,我们在其乐无穷的吧唧中完成了汉堡。
“我还要去上班。”我说。
我一说上班,她的兴致就被打蔫了,不说话,显然很讨厌这个话题。
“我会早点回来的。”我补充道。
出门的时候我发现门禁卡没在脖子上。
“小诗,你把门禁卡还给我。”我说。
她摇了摇头。
“门禁卡呢,你放在哪里?”我看见她手上并没有门禁卡。
她还是摇头,似乎说不知道。
“小诗,好像在你的屁股底下。”我看见她屁股底下露出一截门禁卡挂绳。
她发现露出马脚了,赶紧把那一小截藏到屁股下面。对于这种明目张胆的谎言行径,你真不知道怎样揭穿她。
她严肃地问道:“上班那么好玩吗?”
这个问题我倒是头一次被提问,大学还没毕业我们就削尖脑袋找个上班的地儿,可从来没想过为什么要去上班。所以把我问傻了。
“不上班我能去干吗?”我只好反问了。
“可以跟我玩呀,楼下有花园。”她指了指窗户外头,显然上午她已经勘察过。
“可是,如果不上班,我们就没有肯德基吃了。”
“你就懂得吃!”她训斥我道,“难道你就不懂得玩吗!”
总之,她司马昭之心让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只好不拿门禁卡,开门出去,并且轻轻关上门。我正在进电梯的时候,屋里头传来敲门声。
我掏出钥匙把门打开,小诗从里面探出头来,把门禁牌递给我,严肃道:“早点回来哟!”
“遵命。”我亲了她一口,那一刻她可爱极了。
6
做版最烦人的不是排版本身,而是校对和审查。主任老孟一个下午要审二十四个版,他看得又认真,完全是秃子头上捉虱子,蚊子脚上剔精肉的架势,所有编辑都得排队等他看完。为什么很多人一定要当领导,这样就有权力让别人来等他了。
我一共做了六个版,等着老孟的审查,如果有一处明显的错误,老孟就会得意而又严厉地训我一顿,然后拿去重排,这样反复折腾,通常要到晚上七八点才能回去,版面多的话还得到半夜。老孟经常以加班为荣,这样年终鉴定的时候,他就会洋洋洒洒写上一大笔,一年加班三百六十八天之类的。在改版的间隙,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响了很长,居然没人接。又打了一次,还是没人接。我心理咯噔一声,我的想象力一直很好,这时候各种留守小孩从窗户掉下来等等各种场景一起浮现出来。
“孟主任,我家里有个两岁的小女孩,不知道怎么样,我得回去看看。”
老孟抬头“哦”的一声,然后点点头。今天他真是他妈的开明,也许他意识到自己以往的政策太法西斯了。
我走到门口的时候,老孟说:“小李,你以后找借口高明点。”
我几乎晕倒,但是真不想接他的茬,因为辩解实在是一件太麻烦的事。
老孟见我没有反驳,以为被他说中,又补充道:“哎,年轻人,连撒谎都这么马虎,真不知道现在的大学都教了些什么!”
最聪明的做法是不要和老孟交锋。你只要一跟他交锋,他就获得一个教育年轻人的机会,他是个工作狂,也是个教育狂,这两样活儿让他活的是够充实的。
我跑到门口打了一辆车,内心是不安焦急又加了点好奇。车上我接到钱月心的电话,妈的,我已经回来两天了,她都不跟我联系,偏偏在这时候,她说:“过来接我吃饭吧。”
听那口气,好像接她吃饭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
说起这个妞儿,可真让我烦恼。跟她交往之后,我就明白什么叫若即若离。说她是我女朋友,她好像一点也不上心,从没正儿八经地亲昵过,或者给我一个明确的表示;可是每当我决定不搭理她,把那颗受冷落的心收回来时,她就会来个电话,叫我陪她吃饭,陪她去朋友的轰趴(即家庭聚会),完全是一副女朋友的范儿,我的心一软,又开始找恋爱的感觉。总之,跟她在一起以后,我就变得特别贱,关键是,我还真迷恋她漫不经心的样子。总之,我希望朋友们引以为戒,不要像我这样喜欢上一个介于靠谱与不靠谱之间的女朋友,让自己每天处于淹死与救活的煎熬中。
假如说我殷勤点,腻着她,她就会像打发叫花子一样随时拒绝我,搞得我毫无尊严,所以我基本上不腻着她,连出差回来,也不打电话。这个时候接到她的电话,说实在,有点激动,但是真不是时候,我正火急火燎地想知道小诗到底怎么了。
“现在呀?恐怕不行。”我说:“我家里还有个小女孩……”
“哦。”她一点也不惊奇或者追问,就挂了电话,这是我们通电话的常态,无事不多说一句。妈的,她一年四季都在装酷。
我把钥匙捅进孔了,几乎是撞开了门,小诗抱着充气娃娃,好像正在自言自语呢。她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有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我气急败坏地质问。
她抱着娃娃,无辜地看着我,好像我冤枉了她似的。
“为什么不接电话?”我为自己的虚惊一场暴跳如雷。
“我想让你回来。”
“你不接电话我就能回来?谁告诉你的?”
“她。”她指着充气娃娃说。
“她,她会说话吗?”我为她的狡猾而发狂。
“会。”
“你让她说说给我听。”
“你生气了,她不说。”她虽然有点胆怯,但还是在找理由。妈的,我根本想不到她这么狡猾。
“你生气了吗?”她放下充气娃娃,用一双小手摸我的脸,试探我有没有真的生气。
“当然生气了,你忽悠我!”我认真对她说。他妈的,我老是被女孩子忽悠,简直恼羞成怒了。
“忽悠是什么?”
“你忽悠都不知道,就懂得忽悠我!”我真不知道该当她是小孩子还是大人。
7
第二天我带她到北海公园玩儿。也不是周末,就不知道公园里为什么这么热闹,只能说咱们中国要不是人多就是闲人多。但小诗就是爱人多,看到热闹她就兴奋,东跑跑西窜窜,明显昨天把她给憋疯了。
有个小贩正在卖电动狗,黑白相间的小狗们开动起来,纷纷蹒跚而行,还蛮卡通的。他边操纵着电子狗边吆喝道:“瞧一瞧看一看,十块钱一只抱回家里,不用喂不用养,从沈阳,跑到海南,跨越黄河和长江,不但会跑,还会叫,把消息报告给党中央……”小诗被小贩的吆喝吸引住,蹦蹦跳跳地看着小贩的表演。也许她从没见过这么生动的叫卖。
小诗回过头来,拉着我的手,仰头认真道:“老李,我最近手头有点紧!”
我懵了,我说:“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笨蛋!”小诗骄傲地说,“手头有点紧,就是我没钱了,你要给我钱!”
大爷的,一副二奶相,简直要吓死人,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以后不要这样说,你就说你要买小狗狗了。”
“那你买吧买吧。”她根本不搭理我对这种语言方式的反感,她的注意力全在狗上。因为她已经厌倦了充气娃娃这样静态的玩具,况且第一次带她到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她几天来压抑的神经兴奋了。
总之,她对狗的兴趣远甚于我,所以把我甩在一边。我站在垂柳之下,斜靠在汉白玉栏杆前,望着眼前满满的一湖被风吹皱的水,突然间就想起钱月心。那个谁,贾宝玉说得还蛮准,女人天生就是跟水有关系,要不然怎么一看到水就想起女人了呢。
我拨了她的手机,响了一会儿,突然说“对方通信正忙”,显然是对方掐断了。
我又拨了一次,结果同上。她肯定对我生气了。
我心里一喜。
妈的,她终于对我生气了,这才有点女朋友的样子。
我兴奋之下,继续拨打她的手机。以前我从来没这么疯狂过。我知道这样只会导致两种结局,一种好的,一种坏的。
终于打通了,这是好的结局。
当然,如果她真的不想接我的电话,就会关机,这是坏的结局。
“嘿,晚上一起吃饭吗?”我说。
“你叫我吃我就来吃?你当我什么人!”
靠,简直是强盗逻辑,以前不是她一个电话我就屁颠屁颠地过去了吗?世界上最蛮横的逻辑其实是女人的逻辑。
“那,上次你给我电话,我不是没时间吗,今天补上嘛!”
“又不是生个洞,补什么补。”她冷冷地说,“没事我就挂了,忙着呢!”
“我可没惹你呀,用不着对我这样,晚上我去接你吧。”
“用不着,跟你的什么小女孩一起去吧。”她终于把小醋坛子甩出来了。妈的,瞧她那咬牙切齿的劲儿,可爱死了。
“是呀,有个小女孩会跟我们一起吃饭,不过她只有两岁。”
她愣了一下,大概觉得吃两岁女孩子的醋有点无聊了,不过她那鸭子的嘴壳可不会轻易软:“哼,两岁?你当我是两岁的女孩子。”
“不是你两岁,是她两岁,真的。”我说,“我出大事了,正要跟你商量呢!”
“德性。”她口气一软,挂了电话。这样的女人即使认输了,但是姿态上也要有胜利者的姿态。很多女人的这种姿态保持到结婚之时,因为这时候她基本上退出市场,失去待价而沽的优越感了。
小诗操纵了小狗玩具爬行了几圈,就有点兴味索然了。小孩子对玩具,就如嫖客对小姐一样,新鲜感是最重要的。我们沿着走廊在湖边走,哪里人群密集她就往那里钻,这么说吧,如果她是一只泥鳅的话,好像人群就是泥巴,她只有钻进去才有安全感。她拉着我这样钻,我他妈的就像一个跟班的,狼狈极了。
突然间,她尖叫一声:“妈妈!”
我说:“哪里呀?”
她指着弧形走廊的远处,说:“在那里,就在那里!”
我把她抱起来,让她站在栏杆上,说:“看清楚,是不是看错了!”
她说:“我真的看见了,我要去找妈妈!”
我拉着她往前跑,她那小步子跑起来别提多可笑了,就好像一只蚂蚁在匆匆赶路。她跑了几步,小气喘得像跑了十万八千里,然后停下来眼珠子盯着我,说:“老李,你应该抱着我!”
她可真聪明。
我只好抱她起来,大步往前走,她说:“不是走,应该跑!”
抱着特别扭,真是没法跑,我说:“你骑我肩上吧,看准你妈妈在哪里给我指路。”
她骑在我肩上,一副高瞻远瞩的样子。我说:“看见你妈妈没有。”
她没有回答,只是催我:“快点,快点!”好像我真的是一匹马,还是她养的。
我跑了二三百米,就上气不接下气了。大学毕业以后,除了床上运动,就停止了任何体育运动,那床上运动还不是性交,只是自慰而已,运动量小到极点。小诗对我还是极不满意,我停下来的时候,她居然说:“你真没用,我妈妈被你跑丢了。”
我把她从肩上取下来,喘气儿劝道:“肯定是你认错人了,你妈妈怎么可能在这里?你看,这里像你妈妈的女人这么多,要是真有你妈妈我们早该找到了。”
她东张西望,还数落我,说:“你就是没用,你这没用的男人,呜!”
你妈不要你了,找到也没用。”那一瞬间我有点生气,我想原因可能是她的指责让我恍惚觉得她是个成年女人。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她哇地哭起来,第一声声音还正常,第二声、第三声,声音越大了,简直是歇斯底里,把周围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他们的眼神都在问:这哥们用什么办法虐待,能让小孩哭得惊天地泣鬼神!
我赶紧蹲下来,道歉道:“老李说错了,向你道歉!”
她换了一种更为凄厉的哭法,比原来的哭声更恐怖。也是,跟我这么久,她一直没为自己的处境哭过,这次可劲儿发泄了。我手足无措,当一个人在狠命哭的时候,你劝她不哭,简直是很愚蠢的举动。这个道理我明白。除了无为而治,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我看着来往的人群,也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她妈妈。如果能找到,我真想把她强奸一顿,不,那太便宜她了,雇个头上长疮脚底流脓的流浪汉把她强奸一顿。够狠吧,妈的,不狠怎么能解去我心头怒火呢。
小诗见我不理她,那哭声才渐渐平息。真是个小贱人!
“回家吧!”我说。
“不,我要找到妈妈才回家。”这可给我出难题了,谁知道她那被流浪汉强奸的妈妈在什么鬼地方。
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我说:“小诗,你怎么老是想找妈妈,没有想到找爸爸呢!”
她盯着我说:“我没有爸爸!”
我心里咯噔一声,真是个怪胎,那一瞬间我居然有了打听别人隐私的兴趣。
“也就是说,你从来没见过爸爸!”
“有的人就没有爸爸的,笨蛋!”她很严厉地指责我,我连这种基本的问题都不懂,她简直有点愤怒。
“那,怎么找你妈妈,你说,你来指挥我。找不着可别怨我。”我把球踢到她身上了。领教了她的厉害之后,我说话可得小心点,决不能托大了。
她又骑在我背上,指挥我往前走,往左走,往右走,总之,我真把自己当成一匹任劳任怨的马,连给她提个建议都不敢了。绕来绕去,终于绕到门口了。再这样找下去,我想我会昏倒的。但是她根本不知道做牛做马的滋味,又叫我从门口绕进去再找,好像离开了这个公园,她就没有希望了。
我把小诗放下来。我突然有点绝望,跟她斗,肯定是斗不过,我突然晕倒,口吐白沫,眼睛紧闭,靠在墙边。小诗用手拨弄我的眼皮,问道:“老李,你怎么啦!”为了演得更逼真,我继续闭着眼睛,妈的,我敢打赌,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装死。等小诗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过来后,我才悠悠醒来,眼皮已经被糟践得不像话了。我说:“我累得晕倒了。小诗,我们去吃饭好不好,再不吃我又要晕倒了。”
小诗点点头,说:“你这没用的东西!”
8
下午必须要去采访一个叫晶晶白骨精的明星。N年前参加歌手大赛的时候,这个原名不知道叫什么的歌手取了个晶晶白骨精的艺名,哗众取宠,让人印象深刻,居然一路过关斩将,得了冠军,一时间红得发紫。大概是因为在中国没有一个女的敢自称白骨精,她吃了螃蟹,这一招鲜让她吃了好几年,稳居一线歌手之列。但是这两年没什么新招了,关注度有所下降,又被曝出隐瞒实际年龄8岁,装嫩也装不出样子,一下子进入中年歌手行列,等着退休了。但是晶晶白骨精居然又出了一招,今天居然以普通歌手的身份再去参加新一届超级歌手比赛,观众被她恬不知耻、愈挫愈勇的精神感动,一下子又成为二手老红人。
我对小诗说:“吃完了我先送你回家,下午我还要去上班。”
小诗说:“上班很好玩吗?”
“不好玩。”
“那你还那么喜欢上班,你就不喜欢和我一起玩吗!”
“不是喜欢,不上班我们就没饭吃了。”小时候大人都是这么教育我的,没饭吃那可是个大问题。
“那,我们可以不吃饭。”
“不吃饭那吃什么,会饿坏的。”
“就是不吃嘛,就去玩。”她沉吟了一下,“也可以吃巧克力呀。”
我觉得跟她说道理肯定是说不过她的。我最要紧的是说服她回家,让我去采访白骨精。我说:“反正,我下午得去采访一个明星,如果去不了,我就会失去工作,失去工作了呢,就没有钱,我们就什么都没得吃,没饭吃、没巧克力吃,想吃屎都没得吃。到时候肚子饿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吃饭,懂吗?”
“就懂得吃。”她说,“你去哪里,我就要去哪里,我就不想呆在家里。”
看来一个人呆在家,对她来说,跟坐监狱没什么两样。
吃完饭,我打了个车回家。在车上,她很快睡着了,有过孩子的人都知道,汽车是小孩子最好的摇篮。下了车,我抱着迷迷糊糊的她上楼,把她放在床上,然后蹑手蹑脚地拿了背包、相机等,准备溜之大吉。就在我悄悄开门的时候,小诗突然从卧室里光着小脚冲出来,冲着我喊:“不准走!”
我哀叹一声,说:“你不是人!”
“那我是什么呢!”
“你是妖精!”
“你骂我?”
“不,我在夸你!”
“不许你走!”她像拉救命稻草一样拉着我。
这样我就带着她去采访了。在车上她又睡着了,这可让我真的既当爹又当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到了昆仑饭店,同行见了我,好奇得很,因为谁也没见过抱着个昏昏欲睡的小孩子来参加发布会的娱记,而且这个娱记还是男的。鉴于礼貌,他们倒没问我是从哪里搞来的女孩子。发布会即将开始,主持人见我和小诗抢了大会的风头,有些不高兴了,拿着麦克风大声喧嚣几句,把记者们的注意力吸引过去。这几声喧嚣也把小诗给震醒了,我对她说:“你醒醒,老李要工作了。”小诗好奇地看着闹哄哄的人群,她倒不认生。
晶晶白骨精亮相,先是矫情地吹了一把牛皮,然后是记者提问。这种群访一般都是坐在前排的娱记,问些很二的问题,比如说是什么力量让你这么大年龄还参加选秀之类。白骨精就是说一些比如人的一生应该怎样度过呀,我这人跟普通人不一样在哪里呀等等,总之她是个老混混了。
我是跟她约了专访的,是在群访之后,在一个客房里。我带着小诗进去,把小诗放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放在外面怕她跑哪里去,跟在身边呢又怕影响采访),还好客房很大,我能够遥控小诗。
“请问你隐瞒了八岁的年龄,你是怎么能够做到的?”由于预约采访的时间只有十五分钟,我不得不拣最重要的问题发问。
晶晶白骨精饶是见多识广,也还是被这个问题震了一震,但是她毕竟是不说人话混过来的,她振振有词道:“这种编出来的东西你能相信吗?”
“不是吧,上次记者都有证据拿出来了,你也都承认了。”
“我是承认了,我承认是六年但不是八年呀,你们就喜欢造谣!”
“六年,哦,那也够了不起了,你是如何能做到的。”
“天生丽质!”晶晶白骨精就是以骇人听闻的词语来吸引读者眼球的,善于把丑闻转化为美谈,这是她惯用的招数。我被雷得都不知道再提什么问题了。哪知她居然自己说开了去,道:“长得年轻呀就是没有办法,自己不虚报年龄别人还不相信你有那岁数呢。我再告诉你一点,在我们这个圈里,像我这样虚报六岁,太正常了,你没见过更邪乎的。”
晶晶白骨精突然话题一转,对我说:“我们的采访就到此为止吧。”
我吃了一惊,他妈的,要是就问这么一个小八卦,没法做版呀。刚才的问题肯定是得罪她了。
我说:“时间还没到呀!”
晶晶白骨精说:“我觉得你跟我没什么共同语言。”
这话倒是实在。要不是为了饭碗,还真没有沟通的必要。不过这只是八卦的工作,又不是谈恋爱,还扯到共同语言上,也太事儿了。
“那……共同语言……靠?”
我突然看到晶晶白骨精目光越过我的肩膀往后看,原来是小诗走过来了,她终于耐不住一个人呆着的无聊了。她径直走上前来,问晶晶白骨精:“你认识我妈妈吗?”
“你妈妈?哦?”晶晶白骨精转向我,好像我是这个问题最权威的回答者,只要有一只眼睛都认为我是她爸爸。
“她,找不到她妈妈了。”我解释道。
小诗走到晶晶白骨精面前,玩弄着她的裙摆,说:“你和我妈妈一样漂亮。”
这话倒有点道理。你要是撇开晶晶白骨精散发出来的一身卖相,撇开一身八流艺人的浅薄孤傲,总之,撇开成见当她是个邻家少妇,说实在的,她确实是个长得不错的女人。跟小诗的妈妈,嘿,看起来有几分神似。
晶晶白骨精握着小诗的手说:“我,没看见你妈妈。”
“你家里有我这么大的女孩吗?”小诗显然对像她妈的人很有好感。
“没有。”晶晶白骨精摇着头,警惕地但是又对小诗有歉意地说。
“你当我妈妈好不好!”小诗问。
晶晶白骨精突然被小诗的诚意打动,抱起小诗,那一瞬间,靠,这个晶晶白骨精,真他妈的动人不少。我敢打赌,散发着母爱的女人,不论是泼妇还是母猪,都一样动人的。
她附在小诗耳边说:“阿姨家里有一个宝宝了。”她只想让小诗听到,但是我也听到了。
小诗有些失望,她原来抱有鸠占鹊巢的愿望,看来破灭了。不过她还是很享受晶晶白骨精这样抱着她,像个真正的妈妈一样抱着她。
门外在等候的记者举着相机,晶晶白骨精索性抱着她摆着POSE,这种图片做头条确实蛮有关注度的。
小诗突然从她怀抱里滑下来,也学着摆起姿势,一副打牌的样子。记者们都忍俊不禁了。
我继续提问:“你刚才说,你已经是妈妈了?”
晶晶白骨精明显有些惊慌,变了一副可怜的样子,道:“你能不能就当没听见这句话?我们可以问点其他问题。”
我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那些疯狂的粉丝们总是不愿意让自己的偶像是个妈妈的。
9
晚上和钱月心一起吃饭。这妞见了小诗果然才两岁,那点醋意才彻底消了,转酸为喜,这么小的女孩子,在你没见识到她的厉害之前,总是很喜欢她的。
看来,不论看上去多么冷血的女人,有了醋都是要尝一口的。
小诗对钱月心也很感兴趣,两个女人在一起,话题总是比跟男人的多,这是肯定的。吃完饭,钱月心还主动到我家里去陪小诗一起玩。
我租的是一居室,这很奢侈,本来应该跟人合租,这样可以节省不少钱。但是,我想,你他妈的老跟人合租,什么时候才能泡到妞。在大学,在以前的单位,我受够了集体宿舍的气,我把几次恋爱失败归罪于没有独居的空间。总之,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个道理硬得很。
小诗来了之后,我就睡客厅沙发,看她比较早熟聪慧的分上,还拉了一帘子遮住沙发。我一进卧室,她就说:“你怎么不打招呼就进来,真不礼貌。”
我怀疑在任何一个女人面前,我最终都会沦为奴隶。妈的,不知道谁给我塑造这么面的性格。
进了门,我就悄悄对钱月心说:“你可别问她爸爸妈妈的事,别招她伤心!”
钱月心道:“嘿,没见你对我这么呵护过呀!”
我说:“你又不是两岁的孩子——再说了,这世界上有哪个人伤得了你,大概只有你伤别人的份。”
小诗吵我们道:“你们嘀嘀咕咕什么呀,快来我房间玩!”
妈的,什么时候变成她的房间了。
小诗搬弄各种玩具和准玩具给钱月心玩,钱月心呢,她大概从没接触过这么小的女孩,把小诗当宠物来玩了。两岁的孩子你可以当她是小人也可以当她是宠物甚至是小人兼宠物,总之好玩极了。
小诗要留钱月心和她一起睡觉,钱月心居然同意了。妈的,以前我有好几次不怀好意地留钱月心过夜,还没开口她就拒绝,还把我当流氓训了一顿。那时候,你真的可以认为她是个不食人间情色的处子,搞得我自己都觉得龌龊。但是,你回过神来一想,钱月心是那种纯得一塌糊涂的人吗?不像,绝对不像。总之,在怎么把女人搬上床这个问题上,我他妈的太不拿手了。上次请钱月心到家之前,我还特意百度了一下如何把女人搬上床,确实得到不少理论,老实说,那些洋洋洒洒的理论到了那节骨眼上,一点都帮不上忙。我得承认自己是个雏,搬了二十来年也没搬上去一个,有时候碰到几个淫荡男同事,他们热衷于谈性生活,我都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是处男。他们问我搞过几个女人,我羞答答地说,一个。然后轻声自语:充气娃娃。因为我这人还是比较老实,老觉得说谎是犯罪。
所以,当听说钱月心要在这里过夜之后,我心里窃喜了一下,但随即又想,小诗这个小鬼在这里,你能干吗?
累了一天了,我随意洗漱完毕就在沙发上睡了。反正小诗在这里,把我的杂念也给驱跑了,俗话说,无杂念,一身轻,所以很快就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钱月心坐在沙发上,边压着声音哧哧笑边拍我脑袋。也许她刚从洗手间出来,手湿漉漉的,穿着我的白衬衫,在幽暗的光线下,她像个开心鬼。
“她睡着了吧!”我问。
“睡……睡了。”她边笑边回答,真不知道有什么玩意儿那么好笑,“嘿,你不觉得她有问题吗?”
“你是指?”
“她妈妈干吗要抛弃她?”
“那是她妈妈的问题,不是她的问题。”
“你个死脑袋……你想想,她这么可爱,哪个当父母的会抛弃她呢,所以呢,我怀疑她有问题,比如说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我一听,也有道理,但是凭直觉,我还是否定了她的看法:“我觉得没问题,健康得要命,问题在她妈妈那里。”
我边说边把钱月心轻轻揽住,开始下手。因为以前有好多次失败过,所以我下手很小心,生怕引起对方的反感。也许是这样的夜晚造就了奇妙的气氛,钱月心有稍稍挣扎,但没有愤而反击。
“你说她妈妈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漂亮吗?你觉得她像做什么的?……”钱月心还在不停地问,我边敷衍着回答她边上下其手,难度系数越来越高。终于,她再也问不出问题了,因为她的嘴被我的嘴封住,又被我压在身下。这一刻我脑袋无比的清晰,这是有生以来第一个被我压在身下的女人,我以前呢,只是玩乌托邦的高手而已。
“你们在打架吗?”小诗的声音从身后冒了出来。
我们像被烫了似的惊叫起来。不知道小诗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开门出来,在沙发背后看着我们厮打了,妈的,我怎么这么粗心,不,怎么这么投入呢!
小钱从我身下匆匆起来,披了白衬衫拉着小诗进去。
“你们为什么要打架呢!”小诗还回头问我。
未遂。
我叹了口气。小诗简直是一只鬼。
10
钱月心之所以在我这里住,原来是她同居的女孩子有男朋友来,她当了很多天灯泡了。不过,也许当灯泡的经历让她解放了思想,开拓了眼界,所以她就在我家里扎根下来。
我对自己说,这么好的机会,再不拿下,你就不是人,把你割掉鸡鸡送到紫禁城再穿越到古代去!
我也给小诗找到了一个好去处,我们在楼下散步的时候,得知小区里有个“宝宝之家”,那些没上幼儿园但父母又没时间带的孩子,可以在早上上班前送过去,晚上下班后接回来。里面有大小不一的小朋友玩耍,小诗对这个环境比家里要满意得多。
这样,我一个刚刚出大学两三年的人,就过起有家有口的日子来。
家里花开两朵,咱们各表一枝。先说说我的阴暗心理,我想趁这个机会和钱月心的关系进入实质的一步,怎么说也老大不小了,在这个周围布满了嫖客的时代,当个处男实在没脸混下去。每晚睡觉的时候,我都守株待兔,睁着眼睛等待钱月心上洗手间,然后一把拉住她过来亲热。但是,小诗居然惦记上我们打架了,一有兴头了小诗就冒出来喊你们不要打架了。我觉得太奇怪了,为什么她对我们这事这么上心呢。对于人的直觉,你很难解释。我只能说,小诗是个妖精,妖精的灵敏是人不能媲美的。好几次我想,他妈的给她弄点安眠药算了。但是你也知道,我是什么什么狠话都能说出但心肠跟鼻涕一样软的人。有一天又把钱月心逮住了,我们已经习惯了玩半途而废的游戏,所以她也不拒绝。但很奇怪,这次小诗在该出来的时候却没有出来,我对钱月心说:“机不可失,快点。”
“失你妈个头!”钱月心见要进入实质了,开口骂人了,“人家今天不干净呢?”
“什么意思?”我对女人生理的了解还处于一知半解的状态,我怎么知道不干净是什么意思。没洗澡?
“人家还没流干净?”
我急了,道:“你他妈的能不能说明白点,什么流呀!”
钱月心扑哧一声笑起来,说:“就你这咬牙切齿的劲儿,总算像个男人——流不干净都不知道,有没有文化!”
我承认我当初脑袋已经不冷静了,我说:“我就没文化,他妈的这时候还需要文化!”
事实证明,这是英明之举。我在钱月心的伪拒绝中长驱直入,完成了人生的一次飞跃。这幕喜剧的亮点在于,宛如处女的钱月心不是处女,而装作老手的我却是个货真价实的处男,比附这个当然毫无意义,权作一笑吧!虽然我是初哥,但效果还可以,在这之前我已经查阅了无数资料,防止作为初哥能够出现的笑料。
我们跟做贼一样做完之后,钱月心稍微洗了一下就进去了,我本来想接着进去洗洗,但是实在太累了,想睡一觉再说吧。正满足得刚一脚踏入梦乡,突然听到钱月心叫我,我进屋打开灯一看,小诗居然泪流满面,抽抽噎噎的。钱月心朝我眨了眨眼,吐了吐舌头,指一指门口,意思是可能刚才的一幕她都看见了。
我装傻问:“怎么啦小诗,谁欺负你啦!”
小诗抽噎完毕,突然睁着眼睛冲着我:“你!”
我说:“老李最疼小诗了,怎么可能欺负你呢!”
小诗又哭了,道:“你们不是打架!”
我吃了一惊,果然是这事闹的。
“是打架呀,你看我们都打出血了!”我的第一反应是只要我们是打架,她就不哭了,我看见大腿边有血的痕迹,便拿出来滥竽充数。钱月心看了看血迹,皱了皱眉头。
“就不是打架。”小诗哭得越来越厉害了。我根本没明白,是不是打架为什么她这么上心。
“别哭,那你说我们不是打架,那是干吗呢!”我追根溯源。钱月心掐了一下我的胳膊。
“是玩。”她说。
“是呀,我跟姐姐打架玩,你又为什么哭呢!”
“我就要哭!”
我只好采取冷战,撤了出来,这时候越理会她就越不讲道理。
就在我上厕所拉了半泡的工夫,我只听见房间里噼里啪啦一阵响声。进来一看,小诗把床头柜上东西扔了一地,还把玩具扔出来,嘴里道:“你走,我不要你了,呜!”
她完全像一个泼妇,把钱月心都吓坏了。女人没有最泼只能更泼。
这下我没辙了,我相信如果她力气大一点,会把桌子掀翻的。我只好拉着钱月心跟她道歉,我们向她保证以后一定不玩了。总之,就好像我们刚刚屠杀过人类似的。
她要跟我们拉钩。我们都跟她拉钩。如果她识字,肯定要我们写保证书。过了许久,我才低声下气地回到沙发上睡着。
再说另一头。钱月心认为小诗有问题的说法,我一开始没在意。在我看来,小诗的身心比普通的孩子要健康一百倍,像妖精一样健康。当然,我也并非一丁点儿都不相信她的说法,确实如她说的,有些症状你可能当下看不出来。正是因为这一丁点儿的怀疑,从我的耳缝里钻进去,潜伏在脑子里,越来越大,于是,我不得不带她去体检了。
我花了两天的时间,带她检查了全身的指标。她似乎不愿意去医院,有抵触情绪,总之一到医院,就蔫了,用狐疑的眼光看着我。在她看来,我因为对她又有新的举措。最后一项检查完毕的时候,我对她说:“好了,明天可以不用来了!”
她突然冒出一句:“是不是姐姐让你来的!”
我吃了一惊,说:“不是呀,小朋友都要做个体验,知道自己健康不健康呀!”
她没有说话,显然她越来越不信任我的话了。而恰巧我这个人呢,说谎了之后,在表情上都会表现出来,那种哄骗的不自然的表情。所以我觉得再多说下去肯定越来越拙劣,就不说话了,两个人默默无言地回家。
过了一周,整个检查的结果都出来了,各项指标健康得一塌糊涂。我松了口气。
11
由于现在很像一家三口的样子,我们不能老在外边开伙,因此我把家里的厨房收拾一下,自力更生起来。按理来说,厨房里该是钱月心为主力,但是她自称自己有一种病,闻不得油烟味,一闻就晕。我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这种病,反正她说有就有。总之,从买菜到端上桌子整个流水线全我一人,真是不干不知道,一干吓一跳。比如,在我印象中猪肉是一斤两三块的事,如今才知道猛涨到十几块了。
我把这事告诉钱月心,她说:“啊,那不如我们自己养猪。”
我说:“也难怪,现在什么肉都贵,以前找个小姐只要几十块,现在长得跟猪似的也要两百以上。”
钱月心道:“这么清楚——你找过呀!”
我分辨道:“听说的,绝对道听途说!”
“哼!”钱月心说:“谁信呀,没一个好东西。”
我他妈的真是个口淫犯!
我和钱月心的关系处于史无前例的美好时期,美中不足的是小诗总在盯着,不让我们成其好事。由于上次向她做了保证,不敢造次,因此行事极其困难。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惦记这事,她可比那些居委会的老太太要强多了。
我对钱月心说:“晚上不行,要不我们白天来,你提早点下班!”
钱月心说:“流氓,你脑子里就不能琢磨点别的吗?”
我差点恼羞成怒。
我想起一个农民的故事。说那哥们特勤劳,每天天不亮就出去干活,天黑了才回家。终于到了娶媳妇的年龄了,给他娶了个媳妇。嘿,这哥们居然一改习惯,每天太阳还没落山就早早回家,吃饭上床。人家问他咋这样呢?他倒实在,说,一下地干活,就想着睡觉的事呢,得紧着回来。
我就觉得我就是那个农民了。
这种日子太不人道了,不能这样过,我想,必须跟小诗摊牌,把自己解放出来。
下午我早早回来,从“宝宝之家”把小诗接出来,我们像一对父女在小区散步,跟很多带孩子的老太太都熟了,小诗兴高采烈地打招呼,她可真是人来熟。
我指着一对情侣,问小诗:“你知道这两个人,他们是什么关系吗?”
小诗摇摇头,也许问得太文绉绉了,她不懂得我葫芦里卖什么药。
我说:“告诉你吧,他们是男女朋友的关系,男的可以拉着女的手,女的可以拉着男的手,懂了吗?”
小诗点点头,她总是很好学的。
“那么,到了晚上呢,他们就会在一起睡觉。为什么一起睡觉呢,因为是男女朋友的关系,懂了吗?”
小诗又点头,这次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反正绕得有点远。
“那么,老李和姐姐呢,也是男女朋友的关系,所以,老李晚上呢,也必须和姐姐一起睡觉。”
“不,姐姐和我睡觉!”
“小诗怕黑,所以姐姐以前和小诗睡觉。现在呢,小诗不怕了,就跟老李睡觉了。”
“为什么呢?”
“又绕回来了,因为姐姐是老李的女朋友呀!”
“不!”
“什么不!”
“那,我也要做老李的女朋友!”
“那可不行,你太小。”
她生气了,不说话,突然眨了眨小眼睛,振奋道:“我可以长大!”
“嗯。”我摇头,“等你长大,要过很多很多年,老李都变成老爷爷了。听着,老李现在就要一个已经长大的女朋友。”
“你闭上眼睛。”她命令我。
我闭上。她用小手遮住我的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小诗乖,小诗很快就长大。”
念了两遍,然后让我睁开眼睛,问:“你看,小诗是不是长大了。”
按我以前的暴脾气,我真想说,长你妈个头。不过这两年脾气被磨平了。
“没有!你要长成叔叔这么高,那才是长大!”
“我已经长大了,你没看见。”小诗自信地说,“你看呀看呀!”
她逼着我看,好像我不说她长大她就不罢休。
我岔开话题,说:“走,我们回家去,可能姐姐回来了。”
“不。”她说,“你得说我已经长大!”
又露出强盗本性了!我说:“好吧,你已经长大了一点点了。”
“不,我已经长大,可以当老李的女朋友了!”
“啊,不会吧!”
“你不说我就不回去。”她要挟我道。
我生气了,这么惯着,我以后还有活路吗?但是我也说不过她。我也拉下脸来,和她一起对峙,哼,看看谁扛住。她看着我,突然脸部扭曲起来,转头对着路边的人群哭了起来。两个老奶奶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她的哭声加大了一倍,好像受了虐待似的。
我招架不住,赶紧哄她:“别哭别哭,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她抹着眼泪,说:“小诗是你女朋友,姐姐不是你女朋友!”
“行,你说什么都行!”
她在瞬间破涕为笑,拉着我的手,显然想学先前看到的那个情侣的姿势。她神气活现地命令我:“你蹲下。”
我蹲了下来,她凑着我耳边说:“这是秘密,不要告诉姐姐,知道吗?”
“你说了算!”
她摆着一副胜利的姿态,牵着我蹦蹦跳跳回家。我知道跟她斗心机,简直就是引火烧身。
12
三个月试用期后,老孟并没有把我开掉。其实在报社,所谓的试用期只是个形式,因为工作了三个月,大家都混熟了,你只要不是特别二,领导是不会把你扫地出门的。但是老孟同志比较鸟,在正式录用我的同时也不忘把我教育一顿。他是从体制单位出来的,身上永远有甩不掉的官僚习气,即便是跟我开个玩笑也忘不了摆个上级的谱。他每时每刻都要让你记住,他是某个方面的上帝,能主宰你的职业命运。
老孟说:“小李呀,你的工作能力呢,还算可以,能够运作独立的选题。但是有些方面尚待提高,比如听说你采访的时候带着个两岁的小孩去,这个就很不职业,娱记圈都传为笑谈了,说我们报社怎么会出现这么可笑的事——以后一定要注意形象!”
“以后我一定不带两岁的小孩去,至少带三岁的去。”由于已经被录用,心情愉快,我想跟老孟培养点幽默感。
“严肃点,在我这间办公室,我们就是上下级,只能谈工作,不能开玩笑的,你走出这间办公室,那,这个玩笑就可以开了。这叫政治。”靠,他反而给我上了一课。
我觉得孺子不可教也,只好俯首称是。老孟很满足,给年轻人上课是他的癖好,那一瞬间他都觉得自己是伟大的导师。
“不过,老听说你捡了个两岁的小女孩,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带过来瞧瞧。”他一得意,好奇心也冒上来了。
“这是私事,好像不该在你办公室里谈吧?”我用意念抽他一嘴巴。
“我允许你谈,我允许了就不一样了,只要领导允许,就可以打破常规,这,也是政治!”他很得意地又上一课,继续道:“俗话说,主席也是人嘛,只要主席同意,那家长里短,与民同乐,都是政治。”
看他一副长得跟政治似的鞋拔子脸,我忍不住用意念把他祖宗十八代给问候了一下。
“嗯,她还老闹着要跟我来上班呢,回头带给你看看。”
“带个一次过来看看可以,但不能老带过来,影响工作,记住,一切以工作为重心!”
小诗确实多次缠着要一起来上班,她根本不知道上班是什么,就是要跟我玩。其实单位里排版室的主任阿姨经常把女儿带来上班,让别人玩来玩去,都省了保姆了。我想自己还没站稳脚跟,别让她给我搅黄了,这是一直不愿意带来的原因。既然老孟开口了,我就得带来看看,免得有时候因为小诗请个小假老孟还不相信。
小诗一直很讨厌我去上班,但是却很愿意跟我去上班。有一天必须全天呆在单位做版,我带着她去,她兴奋得不行。到了门口,还对门卫说,警察叔叔好。把门卫都逗乐了。
“这是孟主任。”我给小诗介绍。
“孟主任叔叔好!”小诗人兴奋嘴巴也甜,简直是交际花。
“叫孟叔叔就可以了,主任是虚职,可以忽略,忽略。”老孟笑哈哈地打着官腔,仔细地端详着小诗,像欣赏一件青花瓷,“不错,不错!小李,真的不错!”
我问:“什么不错!”
老孟点头道:“确实不错,要是多长个二十岁,你不就白捡一个女朋友省了一大笔钱了吗!”
我几乎晕倒。
说实在,老孟人倒不错,热心肠,爱张罗事,跟你关系好的时候还特爱帮你,但你受不了的就是他那封建、官僚习气酝酿下散发出来的二B气息。当然,如果你习惯了,把他当成一个喜剧人物来看待,那也是一乐。
“身体方面都好吧!”老孟又问。
“去做了全身体检,一点问题都没有!”
“就这聪明劲,就这教养,她父母也花了不少钱培养的,你捡了个好东西呀小李!”老孟品头论足,好像我捡的是一包钱。我觉得再跟他谈论下去,肺会气炸的。
我说:“我去做版了!”
老孟说:“你去吧,把她留在这儿我逗她玩会儿!”
我问小诗:“你跟叔叔玩好吗?”
小诗点了点头。老孟抽出一支金光闪闪的钢笔,道:“小诗,猜猜叔叔这支钢笔多少钱……嗯,往上猜……”
小诗在报社里混了一天,连我不怎么认识的人她都认识了。而且她记性特好,记住的人都特逗,她管老孟叫“皱纹叔叔”,老孟脸上确实有几条深不见底的皱纹,还有“大肚子叔叔”、“黑眼镜叔叔”、“雀斑阿姨”、“长发阿姨”、“口臭阿姨”,总之,跟去了动物园似的,记住很多奇形怪状的东西。
临下班的时候,老孟叫住我,问道:“小李,你准备带着她过?”
“不太现实。”我说。
“那怎么办?”
“不是忙吗,我没想好。得看她自己的意见吧,她已经是个懂事的小孩了。”
“就是,你可不能在这年纪就拖着一个孩子生活,那太影响工作了,甚至,影响你的终身大事,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提。”他表现出非常关心的态度,我有些奇怪,他虽然是个好人,但属于无利不起早的,他很关心某事,必有所求,这是我直觉出来的。
总之,如果一个人突然特别关心你,那也是比较恐怖的事。
13
钱月心告诉我小诗的事情。
小诗和钱月心一起睡觉。小诗突然问钱月心:“姐姐你为什么不回去住了。”
这可把钱月心问住了,她说:“姐姐跟你一起睡觉不好吗?”
“可是,可是老李会生气的。”小诗神秘地说。
“生气什么呢?”
“你住这儿他会生气的,你还是回到以前的地方去吧!”
“你怎么知道他会生气呢?”
“我感觉。嗯,你不是说我很聪明吗?”
我听了都快晕了。
钱月心说:“也许我是该走了!”
我慌张阻止道:“别别,你可不能走,这简直是我二十来年最幸福的时光,你不会这么残忍吧?”
“连小孩子都不欢迎我了!”
“她多刁呀,一天一个主意,也许你一回家她就想你回来了!再说了,你也不是省油的灯,还斗不过一个小孩?”
“切,我干吗跟小孩斗,你以为我特稀罕呆在这儿。”
“行,是我稀罕,求你,别跟小孩一般见识。”
我使出浑身解数把钱月心留住,这种不靠谱的女人,不趁着热乎劲儿跟她确定关系,过几天指不定就被人抢走了。像我这种既不帅又没钱砸智商跟个头一般高全身上下从里到外无一处不中庸生活全靠务实泡妞全靠殷勤的主,能跟钱月心混到这个份上,算是祖上积德,咱可不能一不小心给飞了。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真让我生气了。
钱月心洗澡完毕,上床的时候突然哎哟一声从床上跳起来,原来身子底下居然有一个图钉,都把屁股扎破了。
钱月心厉声道:“是不是你放的?”
小诗看着钱月心生气的脸孔,怯生生回答:“不是!”
“不是你还有谁!”
小诗说:“也许是老李。”
我听见动静刚好进来,我把钱月心拉了出来,道:“你别那么大声,把她吓坏了!”
“太坏了!”钱月心恶狠狠地说。
“你别那么想,也许是无意的,也许就是我呢,我不小心把图钉丢在床上呢!”
“我都出血了,你还护着他,你这个坏蛋!”
“嘿,人家是两岁小孩!”
“小孩,哼,杀了你都够了,还小孩!”
钱月心气冲冲地,收拾了几件衣服就走了。我想阻止,结果挨了一耳光,倒不是我躲不开,我是想挨一耳光后能够平息她的怒气。但是,这一耳光一点用处都没有,恐怕我挨二十耳光都没用。看来,钱月心已经忍了好久了,这次是个导火线。
我只好把气撒在小诗身上了。
“为什么这样做,你说!”
她不说话,低着头,我估计她在想辙。沉默了半分钟,她突然哇地哭了起来。妈的,老是用这一招。
“你哭也没用,你太坏了,长大以后肯定是个坏蛋!”
“你是坏蛋,你对我不好!”她哭得更起劲了,很想让窗外的人听到。她一高声哭我就慌了,总怕邻居或者警察来敲门,说也说不清楚。我只好缴械。
“好了,我现在不说你了,但是你明天一定要认错,小坏蛋!”
我走出卧室,顺便把门带上,留她一个人在里面继续哭。没有观众,她的哭声就小了,这也是她的招数。
我给钱月心打手机,响了一下就关机了。关得我心惊胆战,此去前方,爱情旅程前途未卜,路漫漫其修远呀。
大学时候性冲动的夜里,宿舍卧谈会大家还想穿越到古代去过妻妾成群的生活。现在看来,简直就是找死。
过了一会儿,她摸了出来,像一只企鹅,一步一步走到我旁边。
我不理她。
“我想跟你说话!”她可怜巴巴地说。
我睡在沙发上,不说话,对付这种撒泼的敌人必须冷战。
她摇着我的头,叫道:“老李,你说话呀,你真的生气了?”
“如果你不认错,我是不会说话的!”我像刘胡兰一样斩钉截铁。
“嗯,我认错了。”她装作高兴的样子哄我:“你高兴起来嘛!”
“高兴个屁!姐姐走了,我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你说脏话!”她居然岔开话题教训起我来!
“别耍鬼主意!”我警告她,“你认错了,应该怎么办!”
“你说呢?”她的手支撑着头,有恃无恐地看着我。
“明天呢,去跟姐姐道歉,一起把她请回来!”
她思考了一会儿,道:“跟她道歉,但不要请她回来!”
“为什么!”
“她不喜欢你,还老骂你。”
我斩钉截铁道:“哼,我喜欢她就可以了。”
她又在思考,一思考一个主意,又问:“那,姐姐回来了,你会不会要赶我走呢?”
“如果你表现得好,就不赶你走。如果再犯,哼,别怪老李不客气!”
“你像姐姐那样对我好一点嘛!”她忽然可怜巴巴地说。
这种口气让我在瞬间觉得虐待了她似的,心里咯噔一下就软了。我把她拥到身边,带着歉意道:“我对你和她一样好,真的!”
“嗯,那你亲我。”她悄悄凑到我耳边:“我可看见你亲了姐姐了。”
“以后不准偷看,听见没有。”我对牛弹琴得警告她。
她又在我旁边磨叽了一会儿,我才把她赶到里面去睡。再打钱月心手机,还是关机。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他妈的,在爱情上,我的承受能力特别弱,估计是自卑造成的。
14
第二天,我先上网找到搜索引擎,输入诸如“如何向女朋友道歉”之类的词条,找到了五花八门的答案。比如最没用的答案就是“自刎谢罪”;说了等于没说的答案就是“宝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最流氓的答案是“其实你为我生气还不如为我生孩子,我愿意接受这种惩罚”;最酸的答案就是“用你和女朋友的名字,写一首道歉的藏头诗,女孩春风化雨必定感动”。我敢肯定这一招对钱月心肯定没用,她肯定没看完什么狗屁藏头诗只看到不是支票就扔到纸篓去了。我有针对性地选了几条靠谱的,抄下来,然后用公用电话打钱月心手机,由于战术准备得当,居然有效——她勉强答应小诗来跟她道歉。不能不赞叹网友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
晚上带着小诗去接钱月心下班,一起吃饭——这招我都用得不好意思了。小诗被我培训了一下,道歉道得很真诚。妈的,她是个天才的戏子。总之,也许钱月心自己也觉得跟一个两岁的小孩斗气太没气量,也许觉得昨天我吃了一嘴巴她有点不好意思。而我,夹在两个女人之间,像只乌龟一样小心翼翼地周旋,千万不要得罪她们中的任何一个。总之,还是顺利地把钱月心搬回来了。
这也可以算是我对小诗的一次胜利。但是,这个小小的胜利还不够。
趁着钱月心上洗手间,我悄悄对小诗说:“以后姐姐跟老李一起睡,她怕你了。”
小诗一脸委屈,突然冲我道:“你们不能在一起睡的,你们是大人了。”
我说:“废话,她是我女朋友,我们可以在一起睡觉,就像你爸爸妈妈可以在一起睡觉一样。”
“我爸爸妈妈没在一起睡觉。”
“总之,我们可以在一起睡觉。”
“我也是你女朋友。”她说。
“你,只有长这么高以后才能当女朋友!”我比划了一下高度,至少到我鼻子下面。
她闷闷不乐:“过几天我才能长那么高呢?”
到了家里,我偷偷把这个战果告诉钱月心。钱月心害羞道:“成天就想这事,你是不是就喜欢和我那个?”
这个问题,我真的很难回答。一些女人特别喜欢计较精神和肉体的问题,相当于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
对付很难回答的问题就是不要回答。你可以去厕所拉一泡屎,一些掰不清的问题就随屎大江东去了。
我确实去厕所拉了一泡屎,为了躲避这个问题,我给了这泡屎更富余的时间。
我拉开水箱,把烦恼都冲走,慢悠悠地出来,准备迎接这个美妙的夜晚,新生活的开始。
“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钱月心说。
我吃了一惊,还在计较这个问题。我只好摘掉免战牌,语重心长地道:“小钱,爱这个问题,说是说不清楚的,写一本书都说不清楚,聪明的人只要做,不要说。”
“哼,你的经验很丰富呀!”小钱嗤了一声,“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经常找小姐。”
靠,战场都开辟到非洲去了。
“你,你不能这么诬陷人的!”
“对小姐行情了如指掌,没有找过才怪呢!”
原来醉翁之意在这里。我后悔没把自己嘴巴缝起来。
在这里我要把经验让男同胞们一起分享。当你和女朋友没有达到心意相通的状态时,千万不要提这个女孩,那个少妇,什么一夜情,什么小姐,什么前女友,乃至长的过得去的母猪母狗母猫诸如此类的动物。否则,你碰上一根筋的女人,你死定了。
“如果我找过小姐,不,找过除了你的任何一个女人,我祖宗十八代就不得好死!”我发了最毒的誓。
“哼,还玩文字游戏,你祖宗十八代都死过一遍,还有什么好死不好死。要是碰个没文化的,岂不是让你蒙混过关了!”钱月心冷笑着,一个自以为聪明而且自信得一塌糊涂的女人,简直是不可战胜的。
“要我怎么说你才相信呢?”
“直接承认不就行了吗,一个诚实的人比什么都重要。”钱月心满不在乎地说。
当然,这又是个圈套。假如你为了避免纷争,屈服成招,那就真的死定了。女人可最不拿你诚实当回事,能抱着美人归的,总是那些花言巧语的人。
我只好据理力争,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告诉她真正找小姐的人都不言声的,只有我这种道听途说的大嘴才这么卖弄。小诗在卧室里,不时打开门探头看着我们乐,她可真喜欢坐山观虎斗。
耗到筋疲力尽了,我们俩就半信半疑地睡了。白天跟小诗斗,晚上跟钱月心斗,我太累了,一点情绪都没有,虽然钱月心在身边,但是我很快就睡着。性欲这个东西,跟天真无邪的儿童一样,经不起摧残。
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钱月心把我推醒。我一想,女人这玩意儿真贱,你要的时候她不要,你不要的时候她来劲了。我正要翻身上去,钱月心凑着我的耳朵低声叫:“你看!”我斜看外侧,只见朦胧的光线中,小诗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她似乎干惯了这种事,在黑暗中无所畏惧,她相信只有她一个人是醒着的,无知者无畏就是这么回事。但谁也不知道她想干吗!
她走到我们床边,准确地说是摊开的沙发边,悄悄地掀开脚底的被子。她简直当我们两个是死猪。钱月心想翻身起来,我把她摁住了,我假装翻了个身醒来,叹着气,装作刚看见小诗的样子,轻声道:“小诗,你在这里干吗?”
她已经把我们身下底下的被单掀起来了,我起身把被单遮好。
她说:“我看你们有没有穿裤子!”
我和钱月心都笑起来。
我说:“穿不穿裤子关你什么事?”
她自言自语:“大人是不能脱裤子的。”
然后她训了我们一句,道:“你们都不乖!”然后失落地走回房间去。瞧她那失落劲儿,别提多可笑了。
钱月心一直在装睡,等她进房间后,忧心忡忡问道:“不知道她明天又会想什么辙——你准备带她这样过下去?”
我摇了摇头。这一道难题我是不可能轻易回答出来的。
15
一般我提前下班,把她接到小区里散步的时候,她最高兴。那时候她根本不把自己当小孩子,牵着我的手,到处跟人打招呼,我熟悉不熟悉的,她都熟悉。有谁愿意跟她聊天,她就会悄悄告诉人家:“我是老李的女朋友,这是个秘密。”搞得人家哭笑不得。
小区里有个四川师傅炸烤翅,小诗最爱吃,她拿了一个还不够,又拿了一个在手上,满嘴油腻且满足地啃着。两个老太太一胖一瘦走过来,跟小诗都是很熟的,瘦老太太道:“吃得那么欢实,分一个给老奶奶吃。”小诗倒有礼貌,因为她把东西分给别人时老得到我的嘉奖,所以倒不犹豫,把左手一个鸡翅给瘦老太太。胖老太太可不高兴了,叫道:“嘿,她是你奶奶我就不是啦,偏心眼,我也要!”说实在,小诗对胖老太太确实没好印象,因为她说话嗓门粗,夸人跟骂人似的,不像瘦老太太说话亲切得很。我想,糟糕,要是得罪胖老太太她可有话说了。我正想叫小诗再去拿个给胖老太太。小诗却胸有成竹地招呼胖老太太蹲下来,凑着耳朵说:“很辣,你不能吃的。”
胖老太太气而大笑说:“妖蛾子!”
瘦老太太得意道:“你看,你这冲得,不招小孩待见。”
胖老太太说:“现在生下来的,都是妖精!”
小诗很得意地看着瘦老太太,指导她:“如果很辣,你就吐出来。”好像她是吃鸡翅的行家。
两个老太太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摇了摇头,对小诗说:“小诗,你这么聪明,到社会上去混好不好?”
小诗说:“社会是哪里?”
我说:“社会就是好多人!”
小诗说:“那你在吗?”
我说:“我也在社会上。”
小诗点点头,说:“那我也要去社会上。”
这一次,我带她去民政局,是考虑了很长时间,也是跟钱月心商量了很久的结果。最早一次,我提出要交到民政局去,钱月心还说我没良心;呆得久了,又尝到她的厉害了,也觉得呆在这里是权宜之计,她成了支持派。
我对她说:“我们去社会上走一走。”
小诗对没去过的地方总是充满激情。
到了民政局,我大致说了情况,工作人员让我去找一个马干事。马干事是个四十出头的女人,脸瘦而白净,一脸正气。我把小诗放在一边,然后坐到她跟前,把昨天晚上打的腹稿,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马干事面无表情,叹道:“这些个当父母的,生孩子跟拉屎一般轻率,生下来,有点问题呀,哦,不管了,推给社会。社会可不是专门给你们擦屁股的,就说我们民政局,操心的事儿多了去了。你们来这里,人人都会编故事,一个比一个要精彩,说到最后都是一个目的,要把包袱给扔了。我都听腻了。如果你坐在我的位子上,你听听看,说得跟真的似的,天天听,神经都出问题,我这两天就要去医院看看,如果真的有问题,绝对是你们闹的……”
我越听越觉得不正常,她到后面速度越来越快,话说得越来越熟,如果不打住她,她可能一直说下去,凭这惯性,绝对一直说下去。我说:“大姐,我说的是真的。你看我刚大学毕业两年……”
“大学生?嗯,大学生就不会说谎吗,满大街都是大学生,满大街说谎话的也都是大学生。这年头骗人呢,需要点智商,大家的觉悟都提高了嘛,没文化骗不了人。搞传销的,也都是大学生,骗多少人呢,你要说你不是大学生,我也许还信着你……”
我都有点生气了,道:“大姐,你不能这个工作态度呀,你也是公务员吧!”
“我告诉你,如果不是公务员,我就不会天天在这里听你们花言巧语。干点什么活不比这省心呀,啊,亲生的骨肉,说要扔掉就扔掉,天天让我瞧着的都是狼心狗肺,啊,跟狼心狗肺打交道,我还要不能说不能骂,端着笑脸,我上辈子造什么孽今儿要干这活儿……”她说着说着就哽咽了,眼泪冒了出来。
“我说的是真的,这是小孩的体检证明,这是那个机场派出所的证明……”
“不要给我看,这种证明三十块就可以做一份,我见得多了,都见恶心了。”
小诗见我们说得不愉快,赶紧跑过来拉着我,说:“我们走吧!”她可不喜欢这个一会儿哭一会儿骂的女人。
我说:“大姐,你工作态度有问题,今儿要是不把这事给处理了,我要投诉的。”
马干事把眼泪擦干净了,道:“说那没用。你出去一下,我跟小姑娘谈一谈。”
我走到门边,这样可以看得见小诗。我哪知道她会对小诗发什么飙。
马干事一手抚着小诗的头,一手遥指着我问道:“他是谁?”
“老李。”
“我问你,他是你什么人,是你爸爸吗?”
“不,是男朋友!”
马干事招手让我过去,说:“真乱。你做亲子基因鉴定,带着鉴定过来办手续!”
“你……故意为难我……太官僚了……”我语无伦次。
“你跟谁去说,都要做DNA,这是程序!”
16
反复分析之后,钱月心给我下了断言:“如果不做DNA鉴定,你就永远离不开小诗,且跟她的关系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我说:“要是假如没有检测DNA这项技术呢?”
“也许有比这更操蛋的辙!”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说实在的,现在不仅是民政局的这么认为,还有一些我的同事,小区里的邻居,甚至我同学,都怀疑是我的私生女。老子射术要有这么超前,开个孤儿院都无怨无悔。
打听了一下,做了基因鉴定要一万块。这可差点要我的命。以后要随便乱接别人的孩子,估计要破产了。我心疼了几天,渐渐平息之后,带着小诗去做了DNA亲子鉴定。要命的是,结果要三个月后才能出来。本来我这事一周就能解决,现在看来,是持久战。且扛着吧。
一切在悄悄地变化,而小诗在迅猛地成长。成长的速度匪夷所思,过几天你都能感觉到她又接受了新的事物。而她的直觉最为可怕。
有一天她终于问道:“老李,你会丢下我吗?”
“不,我们一起到社会上去。”
“是姐姐要你这么做的!”
“你别乱想了。我们只是到社会上去。”
大概是我和钱月心老是谈做亲子鉴定的事,让她觉察到了。她情绪低落,楚楚可怜;有时又非常振奋,拿各种办法讨好我;有时又提出要和我们一起睡觉。她像个演员,但每个表演都发自内心,她明白自己人生的重要变数即将来临。
我和小诗的事情在单位传了很久了,老孟是最关心的一个。他经常问我小诗的状况,乖不乖呀,有没有异常现象呀,是不是健康的孩子呀,等等。特别可笑的是,有一次还问我:“小李,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你私生女。”我气得都懒得回答。他还鼓励我道:“私生子这种事情,都是牛人干的,小仲马就是大仲马的私生子,孔子也是他爹的私生子,说出来,很光荣的!”我只好回答他:“孟主任,真的是别人生的,落我手上了,可耻得很。”当他听说我做亲子鉴定花了一万块钱,终于相信了,拍着我的肩膀说:“小李,这个事是男人干的,我就欣赏你这样,今晚我请你吃饭。”
我毛骨悚然,道:“不不不,这是我的私事,跟工作毫无关系,怎么能劳你破费呢!”
“不,这是政治,很大的政治!”
老孟属于做事有套路的人,在办公室只谈办公室的事,在厕所,只谈屎尿的事。那么,他要请你吃饭,必然有郑重的事,但你又不知道干什么,吃人嘴软到时候手软,这是可怕的地方。
我百般拒绝,不仅因为怕被套住,而且跟他吃饭有诸多坏处,比如会很无聊,他的牙齿黑黄黑黄,他会教导我政治理论,等等。反正呢,如果不喜欢跟一个人吃饭,你就会冒出一万个不喜欢的理由;如果喜欢跟一个人在一起,他的牙齿是炭条嘴里喷着粪味儿耳朵里钻出蟑螂也没关系。
老孟被我的顽固逼急了,只好说出来:“我想跟你谈小诗的事,对你很重要的。”
我终于答应了。
由于以上列举的原因,我提议去吃西餐,分餐感觉会好些。过程没什么好说的,老孟是那种请你吃餐饭就想让你一辈子记住的人,殷勤得很,尽显主人风采,但尽量花最少的钱,一切在他的掌握之中。然后进入主题:原来老孟的哥哥,叫孟诚实,家里有个六岁的男孩子了,想要领养一个女孩子。据老孟介绍,家庭条件很好,有房有车,居住还宽敞,总之,北京没有比他们更幸福的家庭了。
看来,老孟从一开始就在观察小诗,他的心操得很远。
我回家和钱月心商量。钱月心现在是极力赞成把小诗推出去,所以她认为这是好事。你送到民政局,民政局还是送到福利院,到福利院里有两种结果,一种是被人认领,一种是一直呆下去,那如果能给她找一个好的家庭,再合适不过了。
我被她的分析鼓舞。是呀,如果能在一个健全的家庭里,总比混在我和钱月心的夹缝中要强许多。但是我又怀疑老孟的话,他想说服你的话总是能把死人说活的。
17
在老孟的牵线下,我先打头阵,和孟诚实见了一面,并且到他家实际考察了一下。孟诚实开的是捷达(老孟原来说是奥迪,其实奥迪是孟诚实单位的车),房子是两居室,在三环牡丹园,也够住。总体情况老孟说的要夸张些。但是这些我并不在意,只要他有能力抚养,开什么车关我屁事。
我关心的是人。
孟诚实人如其名,如果老孟是严谨但滑头的人,那么他的哥哥孟诚实就是严谨且踏实的人,他说的每句话有诚意得多。他说,独子家庭其实没有家庭的气氛,有兄弟姐妹的家庭环境才是最健康的环境。他自己特别想生个女孩,但是是国家公务员,不能违反国家政策。
女人也很重要,孟诚实的老婆徐芳,反正就是性格不温不火的家庭妇女,没啥说的,对领养孩子持赞成态度。
他的儿子,孟人人,一个虎头虎脑目中无人的小家伙。对家里来个小妹妹抱可有可无的态度。
我无法下决定,不知道把小诗送到这样的一个家庭是好,还是不好。这是之前没有干过的事情,没有标准,总之,脑袋一团糟。
犹豫之间,老孟邀请我带小诗和他们聚会一次。我们选定一个包间,小诗一见有这么多人吃饭,兴奋起来,既而撒娇得厉害,一会儿要点菜,一会儿要坐童椅,要求巨多,非要显示一个大家小姐的范儿。可是,可怜的宝贝儿,你现在只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小孩,有不知所终的命运。但这一切她浑然不觉,她把所有的选择压在我的身上。
自然,这样的饭局是比较沉闷的,一边是带着目的的,一边是惴惴不安的。吃了一小会儿,小诗和孟人人居然混熟了,两人都溜下桌子,去旁边的沙发上跳来跳去聊天。
“我是超人,我会飞你知道吗。”孟人人吹牛皮道。
“你没有翅膀,怎么会飞呢?”
“其实,只要你做梦,就会飞。”
“那没有做梦能飞吗?”
“你追我,我飞给你看!”
孟人人跳下沙发,绕着桌子跑起来,小诗在后面狂追,快要追上的时候,两人一阵阵尖叫,欢快极了。包间里那一瞬间,我见到小诗的快乐是前所未有的,是彻底的。我突然想,只有同龄人才能给她彻底的快乐。
那一瞬间我找到了答案。
18
1380589876。我教小诗在电话上一遍遍拨我的手机号,教她在键盘上的每一个数字。
“你教她这个干吗?”钱月心问。
“到社会上混,总得学一两招。”我说。
小诗很聪明,有背古诗的基础,背个号码不成问题,但是拨号码比较难。第一天会,第二天就乱了。不过在我的强化训练下,她终于牢牢地记住了,只是不知道能记住多长时间。
日子是老孟选定的,据说是问了风水先生,有讲究的。那天我心里跟被什么堵了似的,有喘不过气的感觉。我拉着小诗,先到商场里逛了一通,给小诗买了芭比娃娃。我说:“如果老李不在你身边,你就跟芭比娃娃玩,芭比娃娃可比老李漂亮多了。”
小诗道:“可是芭比娃娃不会说话呀!”
“如果想跟老李说话,应该怎么办?”
“那就等老李回来。”
“不对,前几天我教你什么了,1、3、8、0、5、8……”
“哦,打你手机。”
“还记得打吧!”
“记住了,嘟、嘟、嘟……”她在我大腿上上下左右模仿摁电话号码。
然后我带她到孟诚实家。孟诚实给小诗准备了新衣裳,进行一些小小的仪式,忘掉过去。我惶惶不安,也不忍心看许多花样。我躲在洗手间里静了会儿,用水喷了喷脑袋,决定趁着热闹劲儿离开。
我走出来,把小诗拉到身边,蹲下来擦了擦她额头上的汗,道:“老李要出差,不能跟你一起玩了,你就在这里跟孟人人哥哥一起。”
小诗点了点头,她没有意识到这是长久的离别。
“如果想跟老李说话了,该怎么办?”
“嘟、嘟、嘟……”小诗用手指在我脑袋上点来点去。
小诗正跟孟人人玩很多新奇的玩具,对我的离开并不在意。她也许想明天或者什么时候我就会接她回去,或者什么都不想,沉浸在一片全新环境的刺激中。孟诚实送我出来,对我说:“等你基因的结果出来,一起去办领养手续。”我没有回答他,只随意点了点头。在他看来笃定的事,在我看来一切都是未知。
我心神不宁,晚上吃饭的时候,钱月心说:“别跟死了人似了,你应该感到轻松才对呀,要不然这个包袱你背到什么时候!”
我心里不舒服,也没有好口气,我说:“你怎么一点感情都没有!”
“哦,你倒赖我身上来了。人家的亲生妈妈毫不犹豫把孩子推给你,你却拖泥带水,像个男人吗?简直连女人都不如。”
她老是用我不像个男人来打击我,他妈的,柔情似水就不能是男人吧!
“我没有不愿意,我只是情绪不对而已,情绪不对有错吗?”
“我走的时候,你怎么没有情绪不对?”
“扯这干吗,你跟她一样吗,她只是个小孩子!”
“我跟你说,她就是个女人,女人能干得出来的事她都能干得出来。你对她的感情,就是对一个女人的感情!”
“靠,我没法跟你说,你这吃醋吃得……”
“我吃醋,笑话,我是看你的笑料!”
关于小诗的话题引起的不快情绪蔓延开来,压抑的情绪笼罩在屋子里。我想,不能这样,小诗走了,我们应该开始正常的两个人的幸福生活。这是当初的设想。我必须开始幸福的生活。
“嗯,行,我向你道个歉,现在我们应该上正常的轨道!”
“是嘛,你早该送她出去了。”
这句话激起我的愤怒,但是我忍住了,再吵下去就没完了。我想,今晚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了。
遗憾的是,晚上我们在卧室里,却找不到一点激情,太放松了,一点激情都没有,好像只是在完成既定的工作。
钱月心叹了口气,说:“真没意思。”
“什么没意思?”
“你整天就想着弄这事,有什么意思嘛!”
我他妈的最烦搞这事的时候有人说败兴的话,会让人阳痿的。我说:“没意思,前几天你不也哼哼唧唧吗!”
“对呀,有小诗盯着的时候我倒是感觉还好,现在怎么觉得这么无聊呢!”
“你就是贱!”
“你才贱呢!”
“你他妈的贱货!”
“嗯,继续骂,骂狠一点!”
我把一辈子压抑在心里的话都骂了出来,钱月心才找到一点感觉。骂声给我们带来了很大的快感。是呀,骂了才来劲。
后来发展到一边吃饭一边开始骂,怎么难听怎么骂。可是,骂人的词儿就那么多,骂着骂着自己都烦了。
“难道我们就得靠骂声保持激情吗?”
“你有其他的辙?”
“没有呀,我觉得这样不对!”
“贱人!”
“没你贱!”
“你他妈全家都贱,贱到骨子里去!”
有小诗在,我们过的是地下党的生活;如今解放了,光明正大的好日子倒不适应了。
19
成都有个演唱会。我想出去透透气,便像老孟申请出差。老孟这段时间对我可好了,说:“本来小苗要去的,既然你提出来了,就你去吧。”
小苗是个脾气很好吊儿郎当的青年,你从来没见过他把什么事放心上。下去的时候,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人。他说:“成都妹子不错!”
我点了点头。我有所闻,但是对这一话题不太有研究。
“这个,挺好的,出差时我都带着,给你俩试试,带刺儿的。”
他递给我两个安全套。
我指了指头上:“这儿是不是有摄像头?”
“胆小鬼,这么小!”他收了回去。
“不是,怕影响不好嘛!”
“没看出来,你还真不像个男人!”
这是对我最不中听的评价。钱月心这么说我,小苗也这么说我,难道这是事实吗?
“你经常干这事?”我问,觉得真应该学习。
“不是说带着套子的人就多么堕落,主要是干净。”小苗把它迅速塞进我包里,“艳遇什么时候来你料得着吗?”
成都去了两天。我还抽空去青城山一趟。总之,我想把心情洗一遍,想想这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恍如梦幻。我想回去之后,一切重新开始,有可能的话,我会劝说钱月心和我结婚。说实在的,像我这种男人,过着稳定的婚姻生活,生个自己的小孩,在家里受着甜蜜的窝囊气,按部就班进入中年,那是最合适不过了。
给钱月心买了不少礼物,反正我觉得她可能喜欢的都买下来,主要是一些手工艺品,这些礼物是蛮好看的,唯一的缺点就是便宜,所以我把定价标签全撕下来,决不能让金钱来亵渎我的求爱。尽管如此,钱月心见了礼物,还是很高兴的。对一些女人来说,房子车子钻戒能代表我的心,对另一些女人来说,月亮就可以代表我的心。我不确定钱月心属于哪种。
“其实,我们可以考虑结婚的事。”趁着钱月心的高兴劲,我提出要求。倘若她能答应,我觉得我们的关系就步入正轨了。
“好呀!”钱月心爽快地答应了,这倒让我措手不及。
“啊,早知道你这么爽快,我应该准备很多鲜花!”我惊喜且后悔。
“可是,你拿什么娶我呢?”钱月心大概不忍拂我的好意,脸上带着微笑。
“我的心呀,我有一颗特别想和你结婚的心!”我真想把心挖出来给她看。
“嗤——幼稚!”钱月心都懒得批评我了。
“其实,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可是,我们可以一起奋斗,我找过算命先生看了,再过三年,我发大财!”这招是我高中同学用过的,很有效。现在他已经过了三年了,孩子都两岁了,他依然是穷光蛋。但他老婆一点都不怪他。
“瞧你这素质!”
“相信我,没错的,我是潜力股!”
“嗯,你奋斗吧,三年时间很快的!”
靠,真狡猾!对钱月心这种女人来说,求爱光靠浪漫是不够的,当然,我也不够浪漫。
为了不破坏气氛,我转移话题。
“你说,小诗在那里过得好吗?”我问。
“我怎么知道。”钱月心道,“不过我敢肯定差不了,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没有别人欺负她的份。”
“我想给她打个电话,或者去看看她什么的。”
“你别搅和了。最好的办法是让她呆在那儿,把我们都忘了。”
“是吗?”
“这是常识。”
我在钱月心的教育下,对小诗采取不顾不管的态度。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里面是熟悉的小诗的声音:“老李,你来带我回去呀!”
“我还在外地。你过得好吗?”
“不好,我要跟你走。”
“好,你呆着,我回来了就接你。”
“嗯,哇哇。”她最后哭了一声。
“怎么办?”我对钱月心说。那一声哭把我震了,搞得我心烦意乱。
“长痛不如短痛。你现在要是理她,就永远甩不开她。”钱月心很明智,道,“你就不能把心思花点在我身上吗?”
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心软,这种牵肠挂肚的事要过很久才能消化。对,应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先是听到这么个消息:一个民工去楼下打酱油,突然心血来潮把剩下的两块钱买了彩票,结果怎么着,中了几百万。
这个消息非常刺激。像我这样一心指望发财结婚的人就很容易举一反三。假如,那个民工换成我,等钱月心问我“你拿什么结婚时”,我就不用说“拿我的心”了。
我开始买彩票,定时在电视上对号。这成了我生活上的一个寄托。如果上帝关注到我,一定会发善心赏我一个妞的。
20
有一天我买菜回来,在楼底下被王大妈截住。她是个倾诉狂,她就一儿子,到美国拿了绿卡做了假洋鬼子,几年都不回来一趟,但是会拍一些生活的场景,刻成光盘邮寄回来。王大妈会把光盘中的内容告诉所有的人。像我这样的年轻人,又跟他儿子同一代人,她说起来就特带劲,把国外的生活夸成一朵花。而自己的孤独思念,都隐藏在对儿子的优越感之下。我善解人意,必定要满足她的倾诉。
我一看时间到了,不忍心扫了大妈的兴,便给钱月心打了个电话:“你帮我看一下彩票,对,在我书包里。”然后我继续听大妈唠嗑。只有让她说爽了,她晚上才能吃好睡好,没事我喜欢积点德。
进入尾声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我一看是钱月心打过来的。
“你回来一下。”她冷冷地说。
“哦,嗯!”我挂机后,才想起她的声音有点不对头。
我对王大妈歉意道:“女朋友催我上去了。”
王大妈煞住劲头,道:“对女朋友蛮好的——不过呢,别太宠她,太宠你就没地位了。我们这一代人就没被宠过!……”
我点了点头,跑上楼去,我想,难道我中彩了?
“你去成都干吗了!”钱月心黑着脸道。
“出差呀!”
“除了出差呢?”
“那,给你买礼物呀!”
“放你妈屁,你这个伪君子!”她摔出两个安全套过来!
妈的,肯定是刚才去我包里拿彩票的时候捞到了。
“这,这是同事给我的,能说明什么呀?”
“原来一直在骗我!”她咬牙愤愤道。
我真后悔没把那两个套子卖了。钱月心铁定认为我是个嫖客了,或者外面有女人,所以根本不听我的解释,而且我越解释她越认为我是伪君子。
她连饭也不吃,像只小野兽一样就摔门而去了。这是她到我这里后第三次愤而离去,这次的后果比前两次要严重许多了。
我心力交瘁,没有多加阻挡。天要下雨她要离去,一种宿命感朝我袭来。
这个屋子里原来有两个女人,现在一个也没有。我躺在床上,空虚的感觉弥漫了全身。黑暗中,有一缕声音从我脑海里钻进我耳朵里,渐渐清晰起来,竟然是小诗的哭声,那天在电话里的哭声。然后我的脑海里就浮现出小诗哭的样子了。
那声音像来自地狱里。
我给孟诚实家里打了个电话,是孟诚实接的。我说想听一下小诗的声音。孟诚实说小诗睡了,明天再打给她。我问小诗最近怎样,他说挺好的呀,住得挺习惯。
我正在和孟诚实闲聊的时候,好像突然听到电话那头有小诗的声音,叫“老李老李”的。我问:“小诗醒来了吧!”
“哦,没有没有。”孟诚实的声音有点慌。
但我确实听到小诗叫喊的声音,好像又被阻止过来听电话。
我说:“你让小诗来听电话。”
孟诚实道:“小孩睡觉了,叫醒了不容易,明天吧。”
孟诚实的声音透着一种世故,好话敷衍两下就把电话挂了。
但是小诗的哭声却在我耳朵里越来越真实,越来越清晰。那声音真让我疯狂!
我突然觉得自己真的疯了,让自己疯的感觉也好受些。我翻身而起,出门打了辆车,直奔孟诚实家里。此刻大概是夜里11点,不早不晚的时间。
我敲开他们家的门。孟诚实以为来强盗了,在猫眼里偷窥了老半天,很不高兴地说:“是你呀,这么迟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疯了还是在装疯,敲着门道:“我要见小诗!”
我怀疑他要是不开门我会砸进去的,虽然这扇防盗门结实得很。
孟诚实见我的样子,又惊奇又有点害怕,堵在门口不敢让我进去。瞧他那表情,真的是很尴尬。他结结巴巴说:“我叫小诗出来吧!”
显然,小诗并没有睡,见了我,扑过来,紧紧抱着我的腿,一下子就哭了。哎哟,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你这个坏蛋,你怎么才来!”她哭着训斥我。
我是个骗子,我该怎么回答呢,无话可说。
“我要跟你回去!”她说。
我说:“走吧!”
孟诚实慌忙阻止道:“别走别走,呆得好好的怎么就走了!”
我厉声道:“瞧她那样子,会呆得好吗?”
“那咱们商量商量吧!”
“商量个屁,她根本就不喜欢你这儿!”我厉声道。
我几乎是把哭哭啼啼的小诗抢回家。当你把一个东西送给别人后又后悔,这时候你根本要不回来,你只能抢回来再说。
一到家里,小诗像回到主场,回过神来,一下子神气活现。她捏着我的鼻子,让我蹲在她面前。
“说,你为什么骗我!”
“呃,我错了!”
“错了该怎么办?”
“你想去哪里我就带你去哪里玩,你想吃什么我就买什么给你吃。”
“我每天都想你,你知道想你想成什么样子吗?”
“不知道。”
“这里。”她指了指胸口,“都坏了。”
我把耳朵伏在她胸口,听了听,装作惊讶道:“没有坏呀,扑通扑通响!”
“现在刚刚好。”她拧着我的耳朵,“以后要是敢骗我,给你好看!”
“可是,我总不能一辈子陪着你!”
“放屁,我就要!”
“跟谁学这么粗鲁的话?”
“哥哥都是这样说我的。”她说的哥哥是指孟人人。
我不知道把小诗带回来有没有私心。但是我觉得自己是脆弱的,必须有一个人在一起。
第二天老孟给我电话了,让我把小诗送回孟诚实家,我拒绝了。理由是小诗并不愿意去。
老孟缓和口气道:“小李,你不要意气用事,小孩子刚来肯定有不适应的时候,就像你刚到单位也有做得不好的时候,我总不能把你开掉就了事。我要给你适应的时间呀!”
“这是两码事。她不喜欢那地儿,就难受你知道吗,我就不想让她难受,你听她那哭声,别提多揪心了。”
老孟恼羞成怒,警告我不要冲动。我他妈的反正已经疯了,我俩的口气在电话里越来越升级,老孟总认为对我有恩,我不能这样对待他。可是我认为这和工作是两码事,他这么搅和在一起就是要挟我。我最讨厌有人要挟我。
最后我们在电话里互相臭骂,我俩终于都憋不住了,他把对我的成见全吐了出来,我也把他的劣根性都揭了面皮,说到爽了,我们才挂了电话。
小诗天天疯狂,情绪高涨。她见我跟疯狗似的,跟谁说话都冲,说完了还闷闷不乐,经常教育我要开心地生活。
她老是问道:“你怎么老不高兴呀?”
“老李把女朋友丢了,能高兴吗?”
“是姐姐吗?”
“对呀,难道是你不成?”
“姐姐为什么走了呢?”
“她以为我有其他女朋友,就生气啦!”
我突然有了主意,道:“你打个电话把姐姐叫回来好吗?”
“叫回来你就会高兴了吗?”
“当然。”
“姐姐回来了你就不要我了吗?”她又问。
“我保证,不会不要你了!”
我带小诗去楼下打电话。如果是我的手机号码,钱月心肯定不接。
“听懂了没有,你要叫姐姐回来,说你想她,老李也想她,想得每个晚上都哭了。”我给小诗上课。这个办法应该叫围魏救赵,不对,反正就是搬救兵的意思,只要把钱月心哄回来,我给她耐心解释,也许可以挽救这段我自己都不看好的爱情。
打通电话后,我便把听筒给小诗。
小诗听到钱月心的声音,便问道:“姐姐,你是不是真的不要老李了。”
然后仰头对我说:“她真的不要你了。”
我小声教她道:“说你想她。”
小诗道:“老李说我想你。”
我不知道她这时候怎么这么笨。谁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装笨。我接过听筒,钱月心狠狠给我留下一句:“你别花心思了,猥琐!”
21
小诗在电视里看到大海,就要到海滩去玩。
周末和小诗到北戴河,住在小陈家里。小陈的父亲在北戴河买了套房子,平时没人住,小陈招朋唤友,房子在周末往往变成赌窝或者淫窝。
虽然是个度假胜地,却住得相当安静,跟世外桃源一般,吃海鲜吃到拉肚子。心静了,就想躲呆一阵子,偏偏老孟打来电话,要我去参加一个不咸不淡的发布会。自从跟老孟关系不好之后,他就专门派垃圾活给我,搞得我兴趣大减。我告诉他我在北戴河,这种可干可不干的活儿叫别人去。
他说,如果你不回来以后就别回来了。
这话如果是我女朋友说的,我还认账。领导说的,我可不认账。
本来以为这里可以怡情养性,修复内伤,可是一见到海水,不免柔情婉转,又想起钱月心,实在是割舍不得。有时候在水里游着游着,不免触景生情,想念一个女人的痛是那种一小刀一小刀割进去的痛,真想一头扎进水里再不出来。
小诗浮在游泳圈上,见我一头扎下去不见了,大叫:“老李,你在哪里呀,是不是被鱼吃了。”等她哭出眼泪的时候,我才冒出来。我说:“老李要是被鱼吃了,你该怎么办!”
小诗说:“我就把鱼吃了!”
“你心疼不心疼。”
“心疼,我还很害怕。”
我把她紧紧抱着,说:“老李现在就很心疼。”
“我没有被鱼吃,你心疼什么呀?”
“姐姐不要老李了,心疼呀!”
“她根本就不爱你!”小诗突然语出惊人。
“可是我爱她呀!”
“你为什么要去爱一个不爱你的人呢,傻瓜!”她扬起一片水花到我脸上,显然对我很不满意。
“你还小,不懂爱!”
“我懂,是你不懂。”她用力点了点我的脑袋,“你们男人懂什么呀!”
看她那嗲样,我真想把自己淹死。
回到沙滩上,发现有好几个手机没接。第一个是老孟的,他是那种就一点破事能够跟你说十遍的人,懒得回他。再看第二个,居然是钱月心的电话,我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对小诗喊:“姐姐给我来电话了。”
“莫名其妙!”小诗对我的兴奋无动于衷。
我赶紧打过去,电话通了,我跟中了彩票似的,道:“你你你打我?”
“嗯,在家吗?”钱月心平静道,不过这平静中见不到以前对我的愤慨了。
“在……很快就可以在……你可以听我解释一下吗?”
“最烦在电话里解释这个解释那个的。”
“不不,一定要,真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是别人给我的……”
“别说了,小苗给我打过电话了!”
“啊,那你相信了。”
“谁知道是不是你们串通好的!……”
电话突然就断了,在我结结巴巴的时候,它就已经滴滴地警告了几次。真后悔昨天没有充足电,老是想在这里度假没什么要紧事。
我对小诗道:“赶紧回去。”
“回哪里?”
“回北京。”
“可是我还要在这里玩。”
“回去叫姐姐一起来玩!”小诗像一头落网的鱼被我强行拖回去。
我无意中把这事告诉小苗,想不到是一招妙手。
我借了小陈的一辆车开回来,花了4个小时到达北京后,我因为小便着急靠路边停车,车胎撞到马路牙子突然爆了。我对自己说,好事多磨好事多磨,祸兮福之所伏。我只好打车,小诗看我火急火燎的样子,不满意道:“老李,车怎么办呀!”
我说:“有了姐姐,不要车了。”
回到家里,来不及洗澡,我就打电话给钱月心:“我回来了!”
我能听见自己谄媚的语气。我不知道那是对爱的渴求,还是被怜悯的渴求。
我兴奋地等待钱月心过来,恢复一家三口的生活。妈的,认了,承担起一家三口的生活,偷偷摸摸的生活。
小诗看着我像疯子一样喃喃自语,便问道:“姐姐真的过来吗?”
“是呀,我们像以前一样生活,好不好!”
小诗突然发飙了,拿着一个床上扫灰尘的拂尘指着我,道:“你出去!”
我愣了,说:“为什么让我出去!”
“我不喜欢你!”
她一副主人家的样子令我恼火。我怒道:“你总是无理取闹,从哪里学得这么没教养,你要是再这样我就把你送到哥哥家里去!”
小诗被我的喊声镇住了,但依然脾气很大,说:“我哪里也不去!”一颗眼泪从她的眼角里滚出来。
就在一瞬间,我的心颤了一颤。我带着哭声说:“小诗,求求你,别闹了,老李需要找个人结婚,要不然会死的!”
她呆呆地盯着我,最后歇斯底里道:“你就不能等我长大吗!”
她也终于哭了出来,好像受了一辈子委屈,号叫着跑进卧室里去,把门关上。
钱月心正在此刻敲门。我擦了擦泪花,装着笑脸去开了门,给她一个法国式的拥抱,总之,是对欢乐的生活太渴望了吧。
我看着这个失而复得的美人,看着她的眼睛,忍不住发贱倾诉道:“月心,没有你,我真是活不下去。你知道吗,我每天做梦都是梦见你。一想到要失去你,我就跟丢了百万英镑似的难受。一想到你又要回到我这里,我就跟得了彩票似的,一路上心在狂跳。你简直令我疯狂,我想我是为你活着的,我的命是你的,你想让它怎么着就怎么着……”
我得承认我是个有文学天赋的人,抒情的辞藻从嘴里源源不绝地滚出来,要是有人记录下来,那绝对是一篇经典求爱著作。
“啊,啊……”她在我的拥抱和表白之下已经不知所措,我相信大多数女人顶不住这种攻势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诗打开卧室的门缝,站在后面看我们表演,并且叫了声:“姐姐,过来!”
钱月心脱离我的拥抱,很亲热地过去和她亲昵。女人即使多么不和,见面了也是很亲热的。
小诗把门关上,关之前还警告我说:“老李,你别进来哟!”
看着小诗的神秘劲儿,我还是忍不住贴在门口偷听。
我听见小诗说:“姐姐,老李有女朋友了!”
钱月心道:“啊?是吗?”
“是的,这是我们的秘密!”
我一听差点晕过去。我觉得很绝望,这种绝望使得我没有勇气进入房间。
钱月心收了几件丢在这里的衣物,放在包里,说:“我走了。”
“不跟我在一起?”
“谁说过要跟你在一起。”她冷冷地说,“你可以和很多人在一起。”
“难道你还误会我?小苗没跟你说清楚吗?”
“哼,你那点事连两岁小孩都知道了。”
“你……你怎么能相信两岁的小孩?”
“童言无忌我不相信,难道还相信老奸巨猾的人?”
我像中了彩票但是却发现兑奖日期已经过了,一张废票。钱月心坚决地离开我,那种坚决使人没有勇气再拉她回来。人与人之间的沟壑,完全是由气场决定的。
我只能花时间来消化这段未遂的爱情。要适应得到一样东西很容易,要适应失去一样东西,如果意志不够坚强的话,只能靠时间了。
22
我说过,老孟不是个坏蛋,他不会因为这件事来开除我。但是,他也不是个坦荡的人,我们居然会因为这件事而把关系搞僵了。他还有个不太好的毛病,爱给关系不好的人穿小鞋。
每次做版审稿的时候,老孟总是挑毛病,趁机对我为难一番,我相信为难中隐含着复仇的快感。所以每次做版面的日子我总是充满了恐惧。
那天做的版面是一个网络红人,叫可可,靠在网络上写性爱日记出名,反正这年头出名的方式千奇百怪,几天就冒出一个,简直防不胜防。凡是具有娱乐性的,都被我们列入八卦范畴,为充实老百姓的茶余饭后做了不少贡献。
“你这采访的内容,简直就是诲淫诲盗——你是不是想让我们报社关门!”老孟见了我的稿子,突然发飙。
“那是你的标准,而我,只不过想挖掘她的内心,这有错吗?”我如今和他争辩都已是家常便饭。
“你能不能有一点点政治觉悟——把这稿撤了!”老孟下了死命令。
这个时候还叫我撤稿,留个天窗,我就是三头六臂,也没有补天窗的能力。
“你每次都这样为难我,嘿,你是不是存心的?”
“你扯那么多没用——我是领导,你得听我的!”
“你爱咋咋地!”我把版面摔给他。
我知道这是长痛不如短痛的做法。
几天之后,我就离开了报社,彻底脱掉老孟的小鞋了。
就在辞职那天,我拿到了亲子基因的结果。工作人员告诉我:“你可以把孩子交给我们了。”
我问:“你们会怎么处理。”
工作人员说:“转福利院。”
我决定带着小诗去福利院里参观,也许这里是小诗未来的居所。
在一个房间里,一群大小不一的小孩子围在那里玩老鹰捉小鸡,大的小孩子可能有十来岁了,小的只有两三岁,参差不齐,可笑极了。排在最后的大小孩傻头傻脑,时不时腾出手去打前面的小孩,前面的小孩已经被打哭了,还跟着队伍晃来晃去。一个管理员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本言情小说,边对小孩子吆喝边盯在书上。她沉浸在书里的爱情世界里,她根本顾不着现实中有一个以大欺小的世界。
我对小诗说:“你到这里和小朋友一起玩怎么样。”
小诗把我抱得紧紧的,说:“你别想了,我永远都不离开你。”
“好。”我几乎被她紧紧的拥抱也抱出眼泪出来。
有一天夜里,我接到我妈的电话,她平时真的很少跟我通话。
她说:“工作顺利吗?”
“还不错!”
“该有个女朋友了!”
“快了!”
“每次都说快了,到底什么时候嘛!”
“有了会告诉你的!”
放下电话,我突然有种伤感。然后我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味中,几颗眼泪从我的眼睛渗透出来。我刚从学校出来的时候,一个学长对我说,你必须混个三年,三年后才能突破,知道自己该干吗。现在三年过去了,我一无所有,也许这就是突破。
天光渐渐暗下来,我就这样睡着了,连在梦中都很伤感。
一只小手突然出现在我眼皮上,为我抹去几颗眼泪。我睁开眼睛,发现小诗已经猫在我身边了。
“你为什么哭了。”
“每个人总有伤心的时候。难道你没有吗?”
“嗯。”她拨开我又闭上的眼皮,命令道:“叫我妈妈!”
我吃惊地看着她。
“叫我妈妈,你就不会伤心了。”
“为什么?”
“小时候我伤心,妈妈一过来摸摸我,我就不伤心了。”
“是吗……妈妈!”我叫了一声。
她把我的头搂在她小小的怀里,实际上是抱着我的头,说:“妈妈在身边,宝宝不要哭!以后你想哭了,就叫我妈妈!”
我突然抱着她,问:“你想一辈子跟老李在一起吗?”
“是呀,我先当你妈妈,等长大了再跟你结婚!”
我点了点头,把她像命一样紧紧抱在怀里,仿佛她已经成人了,仿佛我此生找到了一个值得依赖的女人了,仿佛我这一辈子都交给她了。
此后我都叫她妈妈。
补记
半年后,小诗被一对不能生育的黄雨夫妇领养,移民至加拿大。我之所以接受,是因为他们自己没有孩子。
走的时候,我把一张五万块钱的保险单给她。那是她亲生妈妈留下的那笔钱买的。
走后,我病了半个多月,情绪极度脆弱。
后来再也没有和小诗通过电话。我怕一通电话,心里一颤,我又要生病,我知道那种病随时而来。
黄雨夫妇每年邮寄来的小诗的照片,我一张都没有看过,锁在抽屉里。
期间,我还接过一个女人的电话。女人说:“你孩子好吗?”
我愣住了说:“我没有孩子。”
女人说:“你,领养过孩子吗?”
我说:“哦,她去加拿大了。”
对方迟疑了一下,说:“谢谢你!”
我放下电话,愣了半天才怀疑起这个女人的身份。我把电话回过去,对方却没有接。我想其实我没必要回过去。生命自有造化,没有缘分时牵肠挂肚,徒生伤感。
我一直想把小诗忘掉,把这一段经历忘掉,但它就像在心里结了个疤,看着好了,其实还有痕迹。每次无意中想起,总是想:现在她已经十来岁了,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还会让我叫她妈妈吗?唉,无法摆脱的好奇与情愫,我怕它会一生追随着我。
于是我把它写了下来,就如把一段情缘托付给时光,把一段不解之缘交付给上帝。
责任编辑杨新岚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李师江 期刊:《当代》2010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