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族网 首页 排行 分类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故事族网 > 当代 > 当代2010年3期 > 〖中篇小说〗恶报

〖中篇小说〗恶报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11 15:27:10

赵光鸣男,新疆作家。在本刊发表过《西边的太阳》,获过《当代》文学奖。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看见那片洋芋地和南瓜地。

那时候汗捞和他爹正在大野滩里走。野滩大得无边无涯,就远处横亘了几道土梁,层层叠叠,像是朽了的棺材板。毒日头在半空里悬着,鼻孔里一满都是股烤蔫了的艾蒿草和骆驼刺味儿。大荒滩就只有这股味道,都走了两个时辰了,还是这股呛鼻子的味道,原来还有一两声五更鹚的叫唤,现在连那种寂寥的鸟声都听不到了,汗捞觉得这路走得实在是乏味,就想让他爹吼几声,老家伙的嗓喉不错,往常在这样的野滩路上,他爹都会像鹅一样伸长脖子,朝天空里吼几段野曲子,但今天老家伙一点没有要吼的意思,只顾勾着腰朝前赶路,他绕着草墩在戈壁上蹿行的样子活像只鼹鼠,两条瘦腿好像是直接插在肚子上,屁股完全被省略掉了.爹实在是太瘦了,人太瘦了,就好像没有屁股一样。

他就这么乏味地跟在他爹的身后,走在让人焦躁的干滩上,干得冒烟的荒滩有看不见的火焰在燃烧,满世界都在袅袅飘动.那些草稞和灌木发出吱吱的燃烧的声音,裤脚扫上去,就会腾起一股尘烟。野滩上有弯曲稀薄的路,但爹说那路走不得,人在那路上太显眼了,得找不显眼的地方走,就这样他们插进了有草丛和灌木的地段。这是戈壁,也是硷滩,只长恶草杂木,人在里面蛇行,的确不易被发现。汗捞觉得离开大路太早了些,爹做事太小心过头了。

他们鬼鬼祟祟地走到近晌午,就看到了马桥坡的那些地。

他看见爹的花白头发上在冒热气,汗珠子像麦穗串一样串在爹粗硬的头发上,在阳光下闪着晶亮的白光,同时听到老家伙拉风箱般的喘气声。老家伙把自己藏匿在一丛高大的梭梭下面,让汗捞看前面的地形。他们已经到了荒漠的边缘,前面就是那片洋芋地,赤裸一片,它们已经被牛犁过了,这裸地大幅度地伸向那些低矮的山梁,远处是南瓜地,影影绰绰有个窝棚在山梁的尽头守望着。汗捞知道,这就是他们将要刨食的地方。牛犁过的地只要细翻,能刨出漏下的洋芋,但这样的拾荒营生不能让窝棚里的人看见。在吉良镇子就听马西凉那几个盲道说过,马桥坡的那些熊人见不得外乡人,还是小心为好。

“咱们就在这搭挖拾,这搭背静。”

汗捞的爹哑着声说。还挥了一下胳膊,画了一个圈儿。汗捞就点了一下脑袋。同时往远处的窝棚方向望过去,那是个尖草棚,像破船上的帆尖一样浮在飘渺的南瓜地上,在更远些的地方,参差着村庄的影子。只能看到些灰色的屋顶。那是个大村,方圆五十里,就只有这么个破村。

爹解下腰绳上的布袋,把手里的刨锄掂了几下,好像那是杆枪。又像土拨鼠一样往白梭梭外边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样子就像个盗贼,探一阵,才说:“不要只顾了刨挖,眼脑要放灵醒些,咱拾的是人家的东西,不是贼也算半个贼。”

“没有人喜欢外人来拾自家的东西。”爹又说。

汗捞觉得老家伙今天实在有些繁琐,他到了个不知底细的地方,就显得有些繁琐。

汗捞也在腰上扎根布绳,布绳上拴个破布袋子,父子两个都是一般装束,只是他腰上多了个水葫芦。走了四五十里的远路,葫芦里还有喝剩的一些水,现在到地方了,这东西就成了个累赘。他就把葫芦解下,让爹先喝。爹仰脖子喝了几口,喉咙里发出咕咕咚咚的响声。水真是个好东西,汗捞的嘴里一股子苦豆子味道,他接过水葫芦,一口气把剩下的水喝干。他没有想到要留点儿,只顾了喝个痛快,喉咙里发出的咕咚声更加澎湃。他喝完后,把空葫芦往白梭梭下面一扔,就猫起腰从乱木杂草里钻出去。

拾荒就是拾荒,拾的是人家不要的东西,又不是偷,用不着鬼鬼祟祟。

那时汗捞就是这么想的。

所以他钻出去钻得很干脆。

汗捞和他爹走进了那片裸地。

当然还是硷地,但这是被庄稼捂熟了的硷地,跟生硷地是不同的。牛犁铧犁过的沟土泛着黄的白的硷花子,干得冒烟,刨锄刨出的土却是潮湿的,有一股清新的气味,还有蚯蚓和蝼蛄爬着,不时露出粉红的或锡色的草根。裸地没个遮掩,像个烧烫了的煎饼锅,天空也像个热锅,倒扣着,人在热锅里熬煎哩。

汗捞刨了一阵,就刨出拳头大的一只洋芋,他的眼睛就亮了起来,接着又刨出了半个,也大过拳头,是铧尖削剩的半个,虽然沾着泥土,还是露出了白生生的果肉。往破布袋里扔进这些果实的时候,汗捞的心情好了起来,这块地真是块好地,它悯惜人呢,它让牛犁铧把一些东西漏下,好像有意而为之,等着让人来刨拣。这不,刨拣的人说来就来了。

汗捞听到爹在不远的犁沟里哦嗬哦嗬地欢叫,就知道老家伙也有了重要的收获。果然,他看见爹扭着油汗涔涔的瘦脸在朝他笑呢。老家伙手里拎着一串根,那上面挂着六七个梨一样的地果,他笑得连红牙花子都露了出来。汗捞看着他爹哦嗬哦嗬地扯着那些梨一样的洋芋快快地往布袋里装,就给他爹笑了一下,同时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他的心劲更大了,挥锄挥得更是有力。不久,他也刨出了一串根,上面缀的东西不比爹的那串少,小的只有指蛋大,但大的都有鸡蛋和拳头那样大,这块地真是块好地。

他们没有看见有人往这边来,旷野上看不到一个人。

那个远处的窝棚在火一样的热气里飘浮着,看不出一点有人的迹象。

好像听到了一声鸟叫,呻唤一样,但很久也没有叫出第二声。荒野上的鸟雀不爱鸣叫,它们都在草丛杂木里躲阴凉呢。

连鸟雀都知道躲阴凉哩,何况人呢?

毒日头在天上烧着呢,满天满地就像个馕坑,有谁会往馕坑里跑呢?

他们本来是边刨边往远处望一望的,后来就不那么望了。犁沟里埋下的那些东西让汗捞和他爹十分亢奋。洋芋是个宝,是个好东西,拿到吉良镇可以换钱,换不成钱的留下自吃。想到洋芋有这么多的好处,汗捞的刨锄就挥得更快。

他妈的这地,日弄好了,我明天还来!

汗捞说,他在心里给自己说。

人的心不能松,不能想太多的事。汗捞想的有些天花乱坠,心一松弛下来,眼和脑就都不灵醒了。眼脑不灵醒,就闻不出空气里的异常气味。

实际上这股气味在他们的刨拾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就在周围弥漫起来了。这时日脚开始慢慢偏西了,天地的热流收敛了起来,犁沟密布的裸地被他们刨出的新土东一块西一块,就像疮疤一样。这时如果他们机灵一点,也许能听到一些细微的响动,腿脚麻利一点,说不定还能来得及逃开。

但汗捞和他爹错过了这个逃跑的时机。他们刨挖得太投入了,完全忘了瞻前顾后。后来发生的事,让他和他爹都懊悔不已。

那几个人像拉屎一样在白梭梭下面圪蹴着,往天上吐着莫合烟,一边往几十丈外的裸地里瞟上一眼,看那两个刨拾的人忙活,好像在享受一种快感。他们的脸上都是一脸的笑模样。他们都听到了拾荒人哦嗬哦嗬的欢呼声,就更加地笑得愉快,互相挤眉弄眼,出着怪相,但他们不笑出声,笑出声就会惊动那一老一少。他们得等一等,等他们的布袋满了再说。

他们是从西边的杂木丛里绕过来的,像猫一样踮着脚尖弓着腰身,神不知鬼不觉就钻到了白梭梭下面。他们发现硷地上扔着个葫芦,就想起了个主意,往葫芦里尿一泡,于是四个人都掏出自己裤裆里的那件东西,对着细细的葫芦口,比谁尿得准,尿得凶猛。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尿的时候,他们就说起了女人的那个器官。穷乡僻壤的人很容易就往那事上想,他们眉飞色舞地说着女人的那件东西,但不敢放大声。这一点他们很警醒,所以他们得憋住笑,憋笑是有点难受的,他们的脸都给憋红了,红得就像熟透了的南瓜……

上午他们抬过一个死人,每人得了一瓶红薯白干,一包纸烟。还吃了一大碗有肉的捞面。歇息的时候,有人往南边的裸地看了一眼,就看到了两个土拨鼠一样的外乡人。那是王存孝家的地,王庄主在窝棚里喘气,他让人把死人抬到山坡下,张罗了一个上午,好像有些累了,就回到窝棚里喘气。他好像想了一阵才想起刚才有人说他的裸地里有人在刨挖,就扭过肥硕的大头,凝起眼往地里看,从窝棚往南边望看着都是灰黑一片,他的眼神并不很好,盯了好一阵才看清确实有两个蝼蚁一样的人正在他的地里忙活。

那时王存孝给自己点了支纸烟,眯着眼看着那两个人的蠕动,好像又费劲地想了一阵,才把烟屁股扔在脚下,还用脚掌使劲踩了一下。他们不知道王庄主的脑瓜子转出了什么奇怪的念头,他们看见他嘴角浮出那么一丝神秘的笑,就知道他脑瓜子转出了什么谋略。

“去几个人,给我把他们弄过来!”王存孝说。

“他妈的这两个熊人!不长眼的这熊人!”他们说。王存孝一说话,他们也跟着说。

“把狗日的们吊起来,把他们的腿筋挑了!”

“我看还是挑眼珠子好,挑出来当尿泡踩!”

他们摩拳擦掌,替人鸣不平,一边看王存孝的脸。那张肥脸好像没有什么表情。

他们乐意给王存孝这样的人帮这种忙。在马桥坡,不是谁想给他帮忙就能帮上的。何况,堵截外乡人这事儿是件让人兴奋的事儿,比抬死人可是有趣得多了。

“你们去呵,不要凶神恶煞,要和善点。”

王存孝说。

“今天是个忌日,对人和善点好。”王存孝又说。

他们搞不清王庄主的和善是什么意思。

他们都觉得和善这个字眼从王庄主嘴里说出来有点奇怪,有点反常,好像还有点滑稽。在马桥坡这穷乡僻壤,王庄主说一不二,他对谁和善过呢?他们都挖空心思想了一下,想得十分费劲,实在想不起谁让王庄主和善过。想不出所以然就干脆不想了,王庄主是个谋士,他的秃脑袋比个南瓜还大,他们想不过他就索性不想了。横竖这是个巴结的机会,不管抬死人还是堵活人,反正都是巴结。

他们是争先恐后,自告奋勇站出来的四个人。年轻,而且身手敏捷。王存孝让他们堵人,他们就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们想巴结得更好一点,就耐着性子等那两个人忙活。他们都觉得这样等比较聪明,让外乡人刨吧,刨得越多越好,反正布袋里的东西最后都是王庄主家的。

他们像狐狸一样在白梭梭丛里窝着,盯着那两个土拨鼠一样的猎物。猎获的快感在延续着,天好像凉快了一些,酷暑随着日头的西斜在一点一点地消退。

他们总算等到了抓获的时刻。那两个土拨鼠刨满了两只布袋,叫唤了一声,把袋子扔上肩,跌跌撞撞往杂木丛方向走来。西边的太阳有些红了,映着他们汗涔涔的脸,好像抹了油彩。

汗捞的眼前一片黑,有股冰凉的东西渗透全身,好像都冰进了骨缝,让他打起了冷战,周身发冷但嘴里还是一股苦豆子味道。这么贼热的天,人能把冷战打出来,真他妈的怪事!

他恍惚得厉害,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走,就像是在做梦一样。但很快他的脑子就清醒了,他和爹是被人劫持了。四个家伙走在他和爹的左右,像押解犯人的捕快,他们都很得意,而且很壮实,甩着膀子走得起劲。汗捞知道不是他们的对手,他的身子也很壮实,在白梭梭丛那儿,他动过打倒他们一个的念头。但打倒一个,还有三个,还是逃不脱,所以,只有束手就擒。

他们让他和爹扛着洋芋袋子,跟他们走。

“就拾个荒,你们抓人呢!”他说。他冲那些人瞪眼。那些人不瞪眼,他们笑眯眯的。

“谁家的地都能拾,王庄主家的地不能拾。”

他们笑着说。

“我们把物什放下,让我们走吧,我们是落难人呢。”

爹哑着声说。他求他们。

“有话去跟庄主说,也许他会放了你们,他今天很和善呢!”

他们还是笑模笑样。

这时候汗捞和他爹还不知道王庄主是个什么人。他们对这个人有些将信将疑。也许他真是个和善的人,他派的这些人也都是笑模笑样,他们的态度强硬,不给人商量的余地,但是不凶神恶煞。他们希望王庄主那人是个和蔼的人,人一和蔼,就好说话。他们打定了主意,见了王庄主那人,好好给他说一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么。

汗捞和他爹扛着洋芋袋子,绕过了那片裸地。现在他看清楚了,马桥坡的坡地是波浪一样起伏着,它挨着荒滩,却不是个平川,村子和窝棚是在洼低处藏着,还有不少的树,也在坡背下藏着,怪不得只看见个窝棚尖尖呢,原来田地、村庄、人和树都在洼地里呢。

那些人拥着两个拾荒者,踩着滚滚黄尘,往窝棚走。

窝棚被南瓜地围着,还有些麦地,空气里飘浮出一股熟南瓜的味道。窝棚边的苦豆子草丛上,整齐地摆着一堆新摘的南瓜,红灿灿的很耀眼。马桥坡是个出南瓜的地方,这时辰太阳变红了,整个世界都好像变成了熟透的南瓜色。

窝棚那儿圪蹴着几个闲汉,最肥的一个坐在一只大南瓜上,闭着眼,好像在养神。他睁眼用了很长时间,汗捞和他爹都站在他眼前了,他睁眼的过程才算完成。

肥人睁开了眼,不看人先看布袋,他看那两只鼓鼓的袋子,就赞叹了起来。

“呵,不少,不少,你们刨得可真是不少!”

汗捞和他爹有点困惑,胖子的肥脸好像笑得很开朗。

“你的地犁得不干净,地很好,但是犁得不干净。”

汗捞的爹说。他笑着,也是一副巴结的模样。

“是不干净,牛拉犁么,能犁干净么?”

王存孝很同意汗捞的爹,他说话的确显得和颜悦色。

“洋芋不应该用牛犁,该一锄一锄挖,锄头刨挖得干净。”

汗捞的爹说。

“都刨干净了你们咋办呢?得给你们留一点呵!”

王存孝说,还扫了一眼众人。

“你们说,是么不是?我留了一点,专等着他们来呢!”

王存孝好像挤了一下眼睛,那些人就都笑了起来,好像比赛看谁笑得响亮,个个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涕泪横飞。汗捞和他爹让笑得莫名其妙,就也跟着傻笑,笑着笑着,就不想笑了,因为他们发现胖子没有笑,他的笑话其实并不可笑。

“我们不该来,我们上马西凉的当了,他让我们来的,我们就来了,你看,走了很远的路,就弄了个这事……”

汗捞的爹愁眉苦脸,他想得把事情的原委说明一下,人心都是肉长的么。他相信把原委说明一下,兴许能得到些谅解。

“马西凉是个什么人?他自己不来让你们来?”

王存孝好像很感兴趣。

“他是个瘸子,走不得远路。”

汗捞说。

“你说他是个瘸子,怎么瘸的?不会是挨了枪子打瘸的吧?”

王存孝说。汗捞和他的爹觉得这话问得日怪。

“他从娘胎出来就瘸了,一条腿细得像芦秆,还短了半截哩。”

“那就真是走不得远路了,马桥坡远呵,真难为你们了!”

“是很远,走了才知道,真不该听马西凉的,那杂种没安好心。”

汗捞的爹让自己笑了一下。

“不管是马西凉还是马东凉,总之都一个样,都想拾个现成的,你们这些人哎!”

王庄主动了一下身子,肚子上的肥肉就跟着颤了起来。

“我们不该来,冒犯了王庄主,给你赔不是了……”

汗捞的爹说,他把腰躬了下去,还向胖子拱了拱双手,好像在作揖。

王存孝长长地叹了口气,肥脸上忽然有了一种悲伤的表情。

“你们是不该来,撞上了这么个日子,今天这个日子不好,我叔他说死就死了,昨天后晌我来窝棚,他老人家还好好的么,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那些闲汉们也换上了沉痛的表情,有的叹气,有的摇头。汗捞的爹就也跟着叹气摇头,好像他不是个外人,是马桥坡的一个乡党。

“人死如灯灭,人活着凄惶哩!”

汗捞的爹说。

“是凄惶,我叔这辈子过得凄惶,四十岁上就死了我婶,到死也没有留下个人丁,村里的人嘴杂,说我们叔侄生分,其实我对他老人家不错,他死了我难过呢!”

王存孝说,一边用眼睛扫那些村人,一边又长长地叹了一声。

“我叔活得孽障,活得凄惶呵,呵呵!”

那些人就又跟着摇头叹气,好像死的是他们的爹。

“我叔太孤单了,他孤单了半辈子,如今躺在坡坡下的灵堂里,还是孤孤单单,他没有个子嗣,你看连个守灵的人都没有,天气又热,我想明天让他老人家入葬,这好像有些不合礼性,其实我是为他老人家着想呵,这鬼天热得就像个蒸笼,我不想让老人家变成一堆臭肉,毕竟我是他亲侄子呵!”

王存孝说的时候,凄楚地给外乡人笑了一下,同时望了望坡坡下的那个临时搭起的棚子,死人就躺在那个棚子里,汗捞看见了一些纸幡,有一股一股的香烟从棚子顶上往上飘动,那棚子就在南瓜地的东侧,纸钱燃烧的气味随晚霞弥漫了过来。汗捞又看看西天,太阳又下落了一大截,他觉得该回了。拾荒就是拾荒,不让拾算了,又不犯法,死人不死人跟外人有什么相干?

“天不早了,该让我们回了吧!”

他说。他说话不像他爹,他说话直通通的。

那些人都不做声,王存孝也不做声,他给自己倒了碗茶。

汗捞望着那碗红茶汤,干咽了一口唾沫。

肥人喝茶喝得实在是酣畅。

汗捞咽了一口,喉咙好像在冒烟。

“我说你的茶能不能给我们喝一口,你的人尿了我的水葫芦,我们喝你一口茶还不行么?”

汗捞又说,他嘴里满是苦豆子的苦味道。

王存孝笑了,说:“喝么喝么,快给他们把茶倒上,你看我光顾了说话,都忘了给你们喝茶了。”

就有一个人给汗捞和他爹倒了两大碗凉茶。汗捞一口气喝完,抹了一下嘴,他觉得该走了。

“我们可以走了吧?”

他问那个袒胸露肚的肥人。

“刨挖的东西还给你,算我们父子给你打了半晌零工,这总可以了吧?”

“年轻人性子急,慌什么?你们来一趟多不容易呵,我还有事要跟你们商量呢!”

王存孝真是不急不躁,他左右看那些乡党,脸上还是笑着。

“你们说,他们能走么?”

那些喽啰就一齐叫了起来,像是阎王爷旁边的小鬼。

“那你说该咋办?就拾了个荒,难道你们想吃人?”

汗捞的倔脾气起来了。

“年轻人血气旺,你看我和颜悦色跟你说话呢,你这么跟我说话!”

“那我该怎么说话?就拾了个荒,说到天大不过就是个拾荒,又不犯法,我们又不是你的囚犯!”

“你看你这年轻人,这么跟我说话,刨了我的地,好像你还一肚子的气,还很理直气壮哩!”

“刨了你的地,我爹不是赔礼道歉了么?刨的东西留给你,你还要咋样?不会送我们去蹲大狱吧?”

汗捞让自己笑了一下,他发现肥人的脸阴了下来。

“你现在是在马桥坡呢,就得按这里的规矩办,知道啥叫天高皇帝远么?你到了这个地方,就不能犯倔脾气,所以我劝你还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今天心里凄惶,我不愿意再添些凄惶。”

王存孝这些话说得带股寒气,汗捞和他爹知道这个人惹不起,倒霉的是正好把这人惹了。他就是马桥坡的皇上,到了他的地盘上,就只有听他的摆布。

后来的事汗捞都记不清是怎么说的,他只记得他和爹被那帮人半押半拥着,跟着肥人去了那个停死人的棚子。那里用席棚隔了一个灵堂,旁边还搭了个场子,支了一排锅灶,几个人正在那里备席,大概是明天的葬席,场子里摆着六七张桌子,乱七八糟横着一些长椅,零零散散坐着几个男女。这时太阳从地平线上沉了下去,天色暗了起来,从灵棚通往村子的路上有些人正往这边走来,烟尘在田地上弥漫。牛羊鸡狗在远处叫成一片。汗捞不明白这些人把他们父子带到这里来做什么。他闻到了一股饭菜的香味,肚子就澎湃地响了起来,他听到爹的肚子也发出了那样的响声。早起在吉良镇子吃过一点东西,一天了,到现在还粒米未进呢,但那些人好像没有要给他们吃食的意思。

父子俩在一张桌子下圪蹴着,可怜巴巴的,好像被人给遗忘了。两个人都不识字,认不得灵棚上那些写了“懿德流芳”“忠勇坚强”“遥遥迢迢”“渺渺茫茫”的纸,但是觉出来躺在灵棚的那个死人不是个一般的人,王存孝和那些喽啰们一到了灵棚,说起话来都变得小声细气,气氛显得十分的压抑。早来的几个吊唁的人,都是哭丧着脸,毕恭毕敬的样子。

掌灯时分,一个老女人送来了麻布和孝服,还有一根糊了纸花的孝棍。

王存孝接了那堆东西,对汗捞和他爹笑了一下。

“我想跟你们商量的就是这事,你们不会不同意吧?”

王存孝压低了声说。

“你看,村里的人都熟得很,谁扮这角都不合适,就只好委屈你们了,入土为安,到明天把人葬了,你们就可以走人,我不想难为你们,做么不做,你们掂量掂量!”

灯光恍惚,眼前的人都像鬼影一样,王存孝的大脸看不清晰,但口气容不得商量。

汗捞和他爹圪蹴着,仰着头望肥人,一脸的迷惑。

“我把话说得这样明白了,你们不会不明白吧?”

汗捞的爹眨巴着老眼,终于弄懂肥人什么意思。

“明白,现在我总算弄明白了,你留下我们原来是为这事!”

汗捞的爹说。

“明白就好,我就是想借你的儿用一用,没有别的意思。”

王存孝笑模笑样的,好像很满意汗捞的爹是个明白人。

“我们是外乡人,你要个假孝子做什么呵?”

汗捞的爹说,声音像是在哭。

“当然是假孝子,所以你们并不损失什么,可是你们把阴德积了,将来会得好报,你看我说的在不在理?”

“没有这么埋汰人的,就拾了你几个洋芋,你让我们弄这事?”

王存孝其实并不在乎他们同意还是不同意,这事是他早谋划好的,这两个拾荒人是老天爷派来的,他们正好赶在死人的这天来了,来给他无后的叔当孝子呢。人死了,灵棚里连个守灵的孝子都没有,这太说不过去了。

庄主向左右摆一下脑袋,就拥上来几条壮汉,汗捞被不由分说地按住,穿上了那身白孝服。

那些人给他穿孝服的时候,他挣扎了几下,好像不起什么作用,他就不挣了。

他把脸转向王存孝,看着王存孝的肥脸。

“我说,你能不能不要给我穿这身孝服?我不想穿呢你非要给我穿!”

汗捞对王存孝说。

“我说了我不想穿,你还是给我穿上了,你非要给我穿我也没有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

“你是没有什么办法,是你自己要来马桥坡的,我又没有请你来。”

“我来是来了,为什么非要给我穿孝服?我不想穿你逼我穿?”

“你已经穿上了,你穿上了蛮合身,我看蛮好!”

王存孝笑着说。

“你看着好,我看不好,我不想穿,我真是不想穿,你非要给我穿?”

汗捞就知道这么说。

那时候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就像个掏空了的葫芦。

所以他像个面团一样,任人摆布。

“拿上拿上,让他把孝棍也拿上!”

那些人高声地喊,喊得很亢奋。

就冲上来一个人,把那根糊了纸花的棍子硬塞到汗捞手里。

他被那些人推搡着进灵棚的样子,让那些人很开心,他们都笑了起来,欣赏着这个壮实的拾荒者,说这个小伙子穿上白服,真像个孝子。

灵棚里摆着一具红棺材,棺盖错开着,但死人不在棺材里。

死人躺在一块木板上,身上盖的是床红绸被,皂衣皂裤,连脚上的牛鼻鞋也是皂色的。脑袋陷在棉枕里,看不清个五官。旁边置着张八仙桌,上面摆着老汉的灵位、供品,无非馒头、油香、果子之类,中间好像还有颗煮熟的牛头。香炉里香烟缭绕,桌前有几个草编的蒲团,来了人,就在那里下跪,烧香磕头。

孝子跪在旁边的一只草团上,这是汗捞的位置。他爹在稍后的一条榆木凳子上坐着,陪孝子守灵。

一拨一拨的人来了又去,给死了的老汉进香烧纸,看一眼死人,再看一眼两个外乡来的活人,就为瞧个稀罕。王存孝站在灵棚的入口,迎来送往,满脸凄凉的表情,一些年长的人,尽过了礼性,都要跟他说一声:“存孝呵存孝,好你个存孝!”那是在夸赞他,想事办事漂亮周到。

肥人好像很满意这两个守灵者,又多少有点不太满意。

他过来踢一下汗捞的屁股。

“好歹你也嚎两声,我知道你们不情愿,嚎两声总可以吧?”

“我不会嚎,我凭什么要嚎?”

汗捞说。他冲肥人瞪了一眼。

肥人后面一个大汉往他脑勺上敲了一棍。汗捞又瞪一眼,接着又挨了一棍,打得他眼冒金星。

“你不嚎就算了,我让你爹嚎!”

肥人就转脸对汗捞的爹说。

“你儿子不嚎,你就嚎一下,两个人总得有个人嚎,嚎一嚎有什么,你们又不损失什么,是不是?”

汗捞的爹就真的嚎了起来。

“孽障呵,我的儿呵!孽障呵,我的儿呵……”

老汉嚎的是甘州话,含含糊糊的,那些人听不出个所以然。他就借这种干嚎,表示对儿子的体恤。从那些人强行给汗捞穿上孝服的那刻起,老汉就觉得汗捞真是太可怜了。

“孽障呵,孽障呵,我还没有死哩,我儿倒做孝子了!呵呵,喔喔……”

他嚎着嚎着真把老泪嚎出来了。

灵棚里外乱糟糟的,人们只听到他苍哑的嚎声,看他泪流满面,却没有人听出他是在哭嚎自己。王存孝好像也不在乎他在嚎什么,只要有人在死人旁边哭嚎就行。

汗捞的脑袋被棍子打晕乎了,好大一阵才从剧痛上回过神来。他听爹在哭嚎自己,起先听着像是狼嚎,后来就听出了一点韵致,他从来没有听爹哭嚎过,老家伙就有这种本事,能把哭变成一种调子,一种悠长的,苍凉的,飘飘袅袅的曲调,就跟他在荒滩野地吼的那些野曲儿差不多。那些野曲儿让爹吼出来,好像不是人的喉嗓里发出的声音,而是大地的缝隙里飘出的一缕缕的游丝。

汗捞听着听着就又迷糊起来,爹的哭嚎好像催眠曲一样,把他的瞌睡给催起来了。

他跪的草蒲团上还铺着个棉垫,非常绵软,白洋布和麻质的孝服散发出新鲜布料的味儿,这可是久违了多年的味儿,让他十分陶醉。一天里,走了几十里的远路,又干了半晌的力气活,折腾到了夜里,现在被一身新衣裹着,跪在个松软的地方,听着爹有一声没一声的哭调,他的眼皮就止不住地打起架来。

这时他整个人都处在迷糊状态,脑子好像停止了转动。就像吃了迷魂药一样,人变得麻木了。

后来,他真睡着了,还是跪着,但他的脑袋耷拉了下去。

那时他的血性好像也跟着沉睡了。

黑夜里,响起了一阵杂沓的马蹄声。

从黑暗中驰来五个骑者,到了灵棚前的空场上,腾起一片黄尘。四个人先跳下马,把一个白胡子老者扶下鞍。王存孝急忙迎上去,一把扶住老者,半跪了身子,说:“穆爷,天黑路长,你老人家怎么亲自来了?”

老者说:“老兄弟走了,我最后看他一眼。”

“锅底庄五十里路哩,我就捎了个信,让老人家知道我叔走了,真想不到穆爷还真来了……”

“再远也要来,我和你叔共过患难的,这你不是不知道。”

王存孝就连连点头。

“所以这事我不敢不让穆爷知道。”

“我就看一眼,看一眼我就走。”

穆爷腿脚麻利,说话干脆,寒暄两句,就让王存孝带他进了灵棚。

老爷子白须白帽,浑身素白,目光炯炯。进到灵堂,不点香,不烧纸,一应礼性,全都免了,径直走向灵床前,伏身看那死者,握了死者的僵手,嘴里喃喃说话,说了些什么,倾了耳朵听也听不出名堂,看那样子,好像是在跟死者拉家常。

穆爷说一阵贴己话,才放开手,又伫立良久,望着躺着的人,老眼里涌出了两行泪。好像怕人看见,扭转身就出了灵棚。

王存孝跟出去,看老爷子的脸,一脸的霜雪。

“你叔无后,那两个守灵的,是什么人?”穆爷问。

王存孝就抻一抻脸,说了原委。

“是两个拾荒的父子,刨了我的洋芋,我让他们留下了。”

“不知根底,你就留人?还弄出个这事,让人家当孝子守灵?”

“穆爷放心,我盘查过了,真是两个盲道!”

“是穷人更该体恤,就为了几斤洋芋,你弄出个这事?”

穆爷面色阴沉,语气严厉。王存孝就嗫嚅起来。

“我怕我叔走得孤单,就让他们扮个假孝子,我是好心哩。”

穆爷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他真是很不高兴。

“世界上有两种人,不要轻易招惹,一是官兵,一是流民,落难的人更不要作践!狗惹急了都会跳墙,何况人呢!”

穆爷说完,阴了脸向坐骑走去。

王存孝想留他,老爷子兀自不理会,跨到马上。几个随从,也跳上马。穆爷握了缰绳,那马扬蹄抖鬃,半身腾空,长啸一声,在沙地上打圈。穆爷和悦了脸,伏下身,说:“我算送了老兄弟一程,心安了!不来这一趟,连觉都睡不安生。”

肥人抱了双拳,笑道:“穆爷还是老脾气,说走就走,大侄子还想听老人家指教呢!”

穆爷笑一下,说:“指教不敢,我已经老得快走不动了,从今往后,怕是想来也不能来了,你好自为之吧!”

想一想又说:“那两个拾荒的,让我不落忍,放了人家,就算我替他们求个情。”

“我听穆爷的。”

“听不听随你的便,还是那句话,你好自为之吧!”

穆爷说完,一抖缰,马便箭一般冲出。

王存孝目送了骑者消失在昏暗中,兀自笑了笑,还摇了摇脑袋。

“穆爷老了,真是老了!”

“他还疑神疑鬼呢!”

他跟旁边的人说。

“人老了顾虑就多,当年他可不是这样,这叫英雄气短,人老了就气短,就认命,就慈悲为怀!”

他没有听穆爷的,放了两个守灵的。穆爷如今不中用了,守着些田地,安分守己在锅底庄当顺民呢,不必把他的话当真。

这时灵棚外边只剩了七八个喽啰,一张桌子上摆上了吃食,还有两坛烈酒。长夜难熬,王庄主要和这些守夜的兄弟喝一个痛快。也许是穆爷让他平添感触,他要用酒来壮壮胸怀。

田地和大荒滩白天热得冒烟,夜深却变得很是凉爽,还有些凉风,带着庄稼和草木的香味,夜空没有月亮,但满天都是星斗,望着让人舒服。

在这么个守丧的夜里,他忽然来了酒兴。八

汗捞醒了,是那声马啸把他唤醒的。

他醒了,但还是恍惚着,好像做了一个怪梦,睁眼看,周遭灯火摇动,影影幢幢,氛围很是怪诞。揉了眼再看,知道不是梦。爹的嚎哭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这阵儿正歪在长凳上打瞌睡。灵堂里没有别人,除了躺在前面的死者,就只有他们父子。

跪了半夜,汗捞没有看清木板上死者的模样,现在忽然产生了想看一眼的念头。当孝子当了半夜,不能连死人是个啥模样也不知道吧?

这么想着,汗捞就直起身,往灵床上的那堆绫罗里看,死人的脑袋陷在一只绣花枕头上,铁灰着脸,一撮山羊胡子朝天撅着,像是一柄牛耳尖刀。死人也很瘦,跟他爹一样瘦,他想他爹如果躺在面前,大概也是这么个样子,死人的样子好像都差不多。可是这个人不是自己的爹,他听到他爹在身后打呼噜的声音,同时听到灵堂外面那些人吃喝喧闹的声音。

他扭头看看自己的爹,爹歪在凳子上,嘴大张着,鼻孔也张得很大,有一股一股的气流吸进呼出,这就是活人和死人的最大不同。

眼前的这个死人早就没气了,脸上爬了好几只苍蝇,他也纹丝不动。任那些苍蝇们爬来爬去。灯光很暗,汗捞盯着一只绿头苍蝇的爬动,发现了死人太阳穴那儿有一道长长的疤痕,被花白头发遮掩了,不仔细看真是看不出来。他盯着那道刀一样的疤痕看了一阵,忽然觉得这个死人很是神秘。

我连你是个谁都不知道,我给你跪了半夜!

他说,并且让自己苦笑了一下。

我给我爹都没跪过,他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我都没给他跪过,可是我给你跪了半夜!

他自己对自己说。

就刨拾了几个洋芋,我得给你送终,你觉得这公平么?

这回他是跟死人说,灯光在死人的脸上摇晃,明明灭灭。死人的嘴角好像牵出了一丝笑,好像真那么笑了一下。

我还没有入土呢,入了土那才真叫送终哩!

他明明白白听死人说了这么一句,就盯着死人的脸看。

你真这么想?我夜黑里跪了,青天白日还要接着再跪?

孝子么,你是我的孝子么!你披麻戴孝了就是给我送终的么!

死人说。好像还吁出一口长气。他头上的灯苗忽闪了两下。

我给你跪了半夜,听你的口气,好像连你都瞧不起我哩!

汗捞盯着死人的瘦脸,自言自语。他的血管暴胀了起来。

所以我不能再这么跪下去了,再跪下去我真是没脸活人了!

他给死人说,他觉得死人正竖着耳朵在听他说。

再跪下去我就不是个人了!

我七尺高一条汉子呢,不明不白给你跪了半夜!

他一板一眼,咬牙切齿地说,好像怕死人的耳背,他让自己说得字正腔圆。

边说着,他就把捂在脑袋上的孝帽扯了,接着就脱身上的孝服,硬邦邦的白布在他的撕扯中发出清脆的折裂声,就像蜕去蛇衣一样,他从那堆白麻布中挣脱了出来。

他站在灵堂里,舒展跪麻了的腿,一阵凉风吹过来,让他周身的汗毛都感到了凉意。

腿脚上的麻木感消失了,他试着在地上走了几步。回头看,爹从凳子上坐起来了,正在昏暗中幽幽地看着他。

鸡叫三更,现在逃走还来得及。爹明白汗捞什么意思。从汗捞直起腰看死人的脸那一刻起,老汉就醒了,就一直幽幽地看着跪了半夜的儿。他看着汗捞挣脱那些白麻布时,同时看到了儿子眼里的凶光。

老汉像只老猫一样噌噌噌跑到灵堂口那儿,很奇怪没有听到外面的喧闹,定睛看,灵棚里的灯火只剩下一盏孤灯,鬼影幢幢的桌子上歪着几个人,好像都喝得酩酊大醉,桌上狼藉着吃剩的菜酒。这真是天赐良机,现在不走还等什么时候?

“咱们走,那些熊人们都睡死了,就跟死人一样。”

他跟汗捞说。汗捞正在吃供桌上的东西。

他早就想吃那些东西。

“你也吃,爹,饿了一天了,咱帮死人吃,吃饱了才好赶路!”

“死人的东西,活人吃了,死人高兴呢!”

老汉说,他也是饿绿了眼。

父子俩就一起狼吞虎咽。整整一天粒米未进,他们的眼都饿绿了。

汗捞吃饱了,咬开了一瓶酒,咕咚咕咚灌下多半瓶。他想喝水,找不到水,灵桌上只有酒,干脆以酒代水。汗捞的爹很熟悉这种喝声,那是水葫芦让儿子发出的咕咚声,但现在儿子手里抓的不是水葫芦,而是烈酒。他想让汗捞把剩下的酒扔了,但汗捞不扔,他一仰脖子,把剩下的酒全喝了。

“爹,你白养了个儿,我丢你的人了!”

他说,他想对爹说这么句话。

“你不该喝酒,你喝了酒就想起说这种话。”

“我是个熊人,我对不起爹!”

“赶路要紧,再不走就走不成了!”

他推了儿子一把,两个人朝灵棚外摸过去。九

汗捞跟着他爹,高一脚低一脚地离开了灵棚。那些守夜的人睡死了,他们偷走得十分顺利。

下夜的天好像更黑了,他们找不到来时的路,就踏进了南瓜地,瓜秧扯着人的腿,就像地上缠着无数根绳索,让他们寸步难行。好不容易摸到一条埂垄,跌跌撞撞沿着埂垄走,才又摸到那条通灵棚的便道。前面出现了一个黑糊糊的东西,老汉停下撒了泡尿,汗捞也掏出东西,跟着撒了一泡。撒尿是为了辨路,找不到路,在庄稼地里瞎转,转到天光放亮,也逃不出多远。

父子两个往前摸了几步,都看出来,那个黑糊糊的东西正是来时的那个窝棚。

“爹,咱们把那两袋洋芋扛走,还有咱们的刨锄呢!”

汗捞说。

“就怕窝棚里有人,有人就麻缠了。”

老汉说。他有点犹豫,但汗捞的态度很坚决。

“我摸过去看看,就这么走了,太便宜那狗日的了!”

汗捞的酒劲上来了,不管他爹犹豫不犹豫,大步向窝棚走去。

他在窝棚里没有找到那两只袋子,只找到了一把刨锄,刨锄是在南瓜旁边找到的,那些排列整齐的南瓜让他想起了肥人的那张笑脸,那些笑脸躺在地上,好像都在黑暗中朝他眨眼。

他抓了刨锄,本来是要走的,但是让一只南瓜绊了一下,让他结结实实栽了个马趴。同时听到这南瓜在嘿嘿地笑,笑得非常的真切。

“你笑我?驴日的你笑我?”

他指着那黑糊糊的南瓜,他脸上也显出一道怪笑。

他把刨锄高举起来,恶狠狠地砸了下去,同时听到一种迸裂的响声,既空洞又实在,一些湿漉漉的东西在飞溅。

“老子叫你笑!老子让你驴日的笑个够!”

汗捞砸得兴起,一口气砸了十几个。南瓜们迸裂爆炸的声音响得很连贯,就像放鞭炮一样。

后来砸的那个南瓜好像比较坚硬,刨锄砸上去发出了一声脆响,同时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呻吟,一些带腥味的东西飞溅起来,好像飞出了无数只黑蝴蝶一样。直往他的身上和脸上乱扑。黑地里有什么东西在急剧地挣扎扭动,扭一阵忽然就停了下来。

汗捞想看个究竟,但黑地里一片模糊,他眼里一派矇眬,后来逃跑的路上,他一直非常恍惚,想最后砸的那只南瓜,好像跟别的南瓜有些不同。

他想得非常入神,身子跑着,脑子还在想砸破的那只南瓜。

“爹,我好像砸了个人。”

他说。凉风把他的脑瓜吹得清醒些了。

“南瓜不会呻唤,可那只瓜呻唤了,还蛇一样扭了一阵。”

爹只顾在前面走。他带着儿子,往北面走。

“我知道你砸了个人,那个人跟你一样,喝了不少。”

爹不回头,只快快地赶路。

“马桥坡的人喜欢南瓜,那个人就醉在南瓜堆里。”

爹说,他走路如风。

“你真看清楚了,那真是一个人?”

汗捞问。他还是有些不信,他真是砸了一个人。

“你喝酒了,我没喝,我的眼又没花。”

“满地漆黑,你看清了那真是个人?”

“再黑也知道那不是个南瓜,听响声也知道不是。”

“我好像砸到了个人脑袋,那脑袋让我砸开花了。”

“是开花了,你用了很大的力气。”

爹说。

“咱们这是去哪儿?”

汗捞问。他身上有点发冷。

“出了人命,不能走原路了,咱们得往北走。”

爹说。他好像越走越快了。

“那些人会追上来,他们会骑上马追,咱们跑不过他们。”

汗捞说,他感到身上凉飕飕的。

“跑不过也得跑,那些人都是些恶人,他们身上有股匪气。”

爹说。

“所以我不后悔,我就是想杀了他们!”

汗捞说。他说得咬牙切齿。

“杀了人,吉良镇就不能回了。”

爹说。他声音很苍老。

“不能回就不能回,横竖是四海为家。”

汗捞说,他想吉良镇其实算不得一个家,和马西凉那几个河州府跑出来的盲道挤在间破屋里,有上顿没下顿的,那能算个家么?

“说得也是,咱爷俩无牵无挂,走到哪算哪,兴许还能寻个好去处哩!”

“天高地阔,哪儿的黄土不埋人?”

“你该说哪儿的黄土都养人,我老是老了,还想好好活几年哩!”

他们边说边赶路。渐渐地,他们的影子越来越清晰了,东天吐出了鸭蛋青白色,前面的路也泛出了鸭蛋青白色,他们走的依然是荒滩,在青白的薄曦中,大荒滩像片大得无边的冷海,看不到一点遮掩和人烟。无遮无掩这可不行,得往有树和灌木的地方走,只有树木乱草,能把人藏住。

这荒滩路走到日脚西斜,也没有见到一棵树,连棵草都没有见到。

他们只能勾着身子往前移,接近于爬行的样子更像是两只小心翼翼的土拨鼠。而且总担心后面有人马追来,不时地要向身后张望,愈发显得鬼鬼祟祟。

这一天其实没有走多少路。

赶路还是夜黑好。夜里他们又疯赶了一程。

第二天到了一个有水草的地方。

这地方有水草,却没有树,就那么一片稀薄的绿,很奇怪地被包围在戈壁荒野中。

草地里有一群瘦羊,几十匹马,一顶破毡房。起风了,风吹草低,马鬃飘扬,炊烟乱舞。几条凶狗,望见生人,狂吠不止。

父子俩不敢走近毡房,又不想走开,眼巴巴地望着。

他们又饥又渴,累得快要散架。跑了一天两夜,就见了这么一处人烟。父子俩希望遇上个好人家,让他们进毡房歇一歇,给口饭吃,赏口水喝。

他们望了一阵,从毡房里出来一个穿袍子的壮汉,乱发虬髯,双目如炬,手里抓支双叉猎枪,大着步子走来。

“你们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做什么?”

汗捞的爹听大汉说话,鼻音很重,又看装束,想是蒙古人。就赔了笑脸,打躬作揖,说:“我们是落难逃荒的可怜人,走迷了道,误闯到这里,又饥又渴,正想着求贵人给点施舍哩!”

大汉炯炯地看了两人几眼,笑了笑,好像不信,但也不盘问,扬一扬手,说:“进了草甸就是客,你们跟我进毡房吧!”

父子俩小心跟着,只怕恶狗扑上来。进了毡房,见地毯上盘了几个人,都面露凶相。两人心抽紧了,细看一眼,几个汉子都抓了刀枪,一股寒气立刻淹了过来。

为首的大汉盯着汗捞,说:“你身上的血迹怎么回事?我的狗老远就闻到了一股血腥气味,不会是杀了人吧?”

汗捞的爹心下叫苦不迭,一路只顾了逃命,怎么就没有想到把汗捞身上的血弄干净呢?

汗捞也是冷了心,老天不给人指望,好不容易逃出虎穴,现在又像闯进了狼窝。

“说吧,我们就是想听听怎么回事,就当你给我们讲了个故事,我们想听故事呢!”

汗捞一咬牙,横下心来,说:“老子就是杀了人,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

就实话实说了。把马桥坡拾荒,被逼当孝子守灵,酒后逃走杀人的经过一一道来。几个盘腿坐的人听得入神,听后都笑起来,纷纷起身给两人让座。为首的大汉让女人准备吃的,还从木床下拖出一坛酒,他们要和客人好好喝一顿。

“你们杀的那个人也许真是该杀。”

为首的大汉说。态度变得很是亲切。

蒙古人让父子俩饱吃了一顿,同时告诉他们,他们现在到达的这个草甸,离马桥坡和锅底庄并不远,那一带本来很安宁,后来从东边涌来了一股刀客,好像投了安集延人,声名狼藉,势败后,有的洗心革面,安心务农,从此成为庄户,有的继续为非作歹,试图东山再起。因他们残势还在,拥有刀枪人马,四周百姓敢怒不敢言,官府软弱,拿他们毫无办法,天高地远,鞭长莫及,马桥坡于是就成了个匪窝。

汗捞和他爹听了,恍然大悟。

为首的大汉频频劝酒,让父子俩放心,在草甸里,他们是安全的。

“我们是黑山部落的,马桥坡的匪帮不会来骚扰我们了,我们打过一仗,他们知道了,马背上的征战我们并不陌生。”

汗捞和他爹喝了不少酒,这些蒙古人居然很佩服他们能杀人,真太出乎意料了。

“这是个乱世,到处兵荒马乱,日子过得真是暗无天日。”

汗捞说他并不想杀人,杀人毕竟不是什么好事。

“我们其实就是想寻个好点的去处,所以就一路寻了来。”

汗捞的爹说。

为首的蒙古牧人看他两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脸的悲天悯人。

“想去什么地方,你们有什么打算吗?”

汗捞的爹就眨巴着眼,认真地想了一阵。

“我们杀人闯祸,只好往远处躲了,听说金山那边不错,就往那边跑吧!”

“呵,要走到金山,还有很长的路呢!”

热心的主人为父子俩准备了一袋食物,还有奶疙瘩和水。并且祝他们一路顺风,找到那个天堂一样的地方。

“顺着太阳落的方向走,一直走到有树和山丘的地方,那里有向北通金山的路,找到了那条路,你们就能闻到青草和河水的气息了。”

十一

告别这些蒙古人,他们又走了六天的荒滩路。

第七天天放大亮的时辰,他们望见了一片野林,还有些红色矮丘,那是些叫做雅丹地貌的怪丘,嵯峨狞怖,突兀参差,远看那不过是片稀薄的绿,残丘也只是疏疏的几座,走得近了,才发现野林子很大,那些怪模怪样的风蚀残丘连绵成了一群,好像望不到边。树也是怪模怪样,老死了的那些残树,横陈竖立,斑驳陆离,如同累累白骨。这是胡杨,只有胡杨,才能长成这种样子。

汗捞和他爹走进了这片野林,走进了残丘群。

老汉望见了前面的一条裤带水,在林子里明灭,就扯起嗓子唱了起来。

杨五郎出家五台山,

诸葛亮下了个四川。

马武姚期的双救驾,

汉刘秀坐天下哩……

老汉唱着,往那股裤带水奔去。

林莽和群丘很快就淹没了他们。

他们的身影就这样在大地上消失了。

后记

汗捞和他爹走后不久,吉良镇的河州盲道马西凉就听说了一个消息,马桥坡的汉奸匪首王庄主被人砸死在南瓜地里;杀手是两个伪装成拾荒者的武林高手,下手极为稳准狠。马西凉和他的盲道朋友听了大笑不止,但乐于将错就错,且添油加醋,把和他们一起住过破庙危房的汗捞父子说成除暴安良的英雄。本县知事乐得有人渲染,且不失时机地向上级邀功,是他暗中谋划了刺杀计划,不久果然得以升迁晋官。

这个将错就错的故事,后来还被收入该县县志。

县志多年后,不断被修改,唯有这则故事,一直保留至今,民间也广为流传,还被县曲子剧团搬上剧场,成为该团久演不衰的保留剧目。

责任编辑石一枫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赵光鸣 期刊:《当代》2010年3期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