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光鸣男,新疆作家。在本刊发表过《西边的太阳》,获过《当代》文学奖。
一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看见那片洋芋地和南瓜地。
那时候汗捞和他爹正在大野滩里走。野滩大得无边无涯,就远处横亘了几道土梁,层层叠叠,像是朽了的棺材板。毒日头在半空里悬着,鼻孔里一满都是股烤蔫了的艾蒿草和骆驼刺味儿。大荒滩就只有这股味道,都走了两个时辰了,还是这股呛鼻子的味道,原来还有一两声五更鹚的叫唤,现在连那种寂寥的鸟声都听不到了,汗捞觉得这路走得实在是乏味,就想让他爹吼几声,老家伙的嗓喉不错,往常在这样的野滩路上,他爹都会像鹅一样伸长脖子,朝天空里吼几段野曲子,但今天老家伙一点没有要吼的意思,只顾勾着腰朝前赶路,他绕着草墩在戈壁上蹿行的样子活像只鼹鼠,两条瘦腿好像是直接插在肚子上,屁股完全被省略掉了.爹实在是太瘦了,人太瘦了,就好像没有屁股一样。
他就这么乏味地跟在他爹的身后,走在让人焦躁的干滩上,干得冒烟的荒滩有看不见的火焰在燃烧,满世界都在袅袅飘动.那些草稞和灌木发出吱吱的燃烧的声音,裤脚扫上去,就会腾起一股尘烟。野滩上有弯曲稀薄的路,但爹说那路走不得,人在那路上太显眼了,得找不显眼的地方走,就这样他们插进了有草丛和灌木的地段。这是戈壁,也是硷滩,只长恶草杂木,人在里面蛇行,的确不易被发现。汗捞觉得离开大路太早了些,爹做事太小心过头了。
他们鬼鬼祟祟地走到近晌午,就看到了马桥坡的那些地。
他看见爹的花白头发上在冒热气,汗珠子像麦穗串一样串在爹粗硬的头发上,在阳光下闪着晶亮的白光,同时听到老家伙拉风箱般的喘气声。老家伙把自己藏匿在一丛高大的梭梭下面,让汗捞看前面的地形。他们已经到了荒漠的边缘,前面就是那片洋芋地,赤裸一片,它们已经被牛犁过了,这裸地大幅度地伸向那些低矮的山梁,远处是南瓜地,影影绰绰有个窝棚在山梁的尽头守望着。汗捞知道,这就是他们将要刨食的地方。牛犁过的地只要细翻,能刨出漏下的洋芋,但这样的拾荒营生不能让窝棚里的人看见。在吉良镇子就听马西凉那几个盲道说过,马桥坡的那些熊人见不得外乡人,还是小心为好。
“咱们就在这搭挖拾,这搭背静。”
汗捞的爹哑着声说。还挥了一下胳膊,画了一个圈儿。汗捞就点了一下脑袋。同时往远处的窝棚方向望过去,那是个尖草棚,像破船上的帆尖一样浮在飘渺的南瓜地上,在更远些的地方,参差着村庄的影子。只能看到些灰色的屋顶。那是个大村,方圆五十里,就只有这么个破村。
爹解下腰绳上的布袋,把手里的刨锄掂了几下,好像那是杆枪。又像土拨鼠一样往白梭梭外边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样子就像个盗贼,探一阵,才说:“不要只顾了刨挖,眼脑要放灵醒些,咱拾的是人家的东西,不是贼也算半个贼。”
“没有人喜欢外人来拾自家的东西。”爹又说。
汗捞觉得老家伙今天实在有些繁琐,他到了个不知底细的地方,就显得有些繁琐。
汗捞也在腰上扎根布绳,布绳上拴个破布袋子,父子两个都是一般装束,只是他腰上多了个水葫芦。走了四五十里的远路,葫芦里还有喝剩的一些水,现在到地方了,这东西就成了个累赘。他就把葫芦解下,让爹先喝。爹仰脖子喝了几口,喉咙里发出咕咕咚咚的响声。水真是个好东西,汗捞的嘴里一股子苦豆子味道,他接过水葫芦,一口气把剩下的水喝干。他没有想到要留点儿,只顾了喝个痛快,喉咙里发出的咕咚声更加澎湃。他喝完后,把空葫芦往白梭梭下面一扔,就猫起腰从乱木杂草里钻出去。
拾荒就是拾荒,拾的是人家不要的东西,又不是偷,用不着鬼鬼祟祟。
那时汗捞就是这么想的。
所以他钻出去钻得很干脆。
二
汗捞和他爹走进了那片裸地。
当然还是硷地,但这是被庄稼捂熟了的硷地,跟生硷地是不同的。牛犁铧犁过的沟土泛着黄的白的硷花子,干得冒烟,刨锄刨出的土却是潮湿的,有一股清新的气味,还有蚯蚓和蝼蛄爬着,不时露出粉红的或锡色的草根。裸地没个遮掩,像个烧烫了的煎饼锅,天空也像个热锅,倒扣着,人在热锅里熬煎哩。
汗捞刨了一阵,就刨出拳头大的一只洋芋,他的眼睛就亮了起来,接着又刨出了半个,也大过拳头,是铧尖削剩的半个,虽然沾着泥土,还是露出了白生生的果肉。往破布袋里扔进这些果实的时候,汗捞的心情好了起来,这块地真是块好地,它悯惜人呢,它让牛犁铧把一些东西漏下,好像有意而为之,等着让人来刨拣。这不,刨拣的人说来就来了。
汗捞听到爹在不远的犁沟里哦嗬哦嗬地欢叫,就知道老家伙也有了重要的收获。果然,他看见爹扭着油汗涔涔的瘦脸在朝他笑呢。老家伙手里拎着一串根,那上面挂着六七个梨一样的地果,他笑得连红牙花子都露了出来。汗捞看着他爹哦嗬哦嗬地扯着那些梨一样的洋芋快快地往布袋里装,就给他爹笑了一下,同时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他的心劲更大了,挥锄挥得更是有力。不久,他也刨出了一串根,上面缀的东西不比爹的那串少,小的只有指蛋大,但大的都有鸡蛋和拳头那样大,这块地真是块好地。
他们没有看见有人往这边来,旷野上看不到一个人。
那个远处的窝棚在火一样的热气里飘浮着,看不出一点有人的迹象。
好像听到了一声鸟叫,呻唤一样,但很久也没有叫出第二声。荒野上的鸟雀不爱鸣叫,它们都在草丛杂木里躲阴凉呢。
连鸟雀都知道躲阴凉哩,何况人呢?
毒日头在天上烧着呢,满天满地就像个馕坑,有谁会往馕坑里跑呢?
他们本来是边刨边往远处望一望的,后来就不那么望了。犁沟里埋下的那些东西让汗捞和他爹十分亢奋。洋芋是个宝,是个好东西,拿到吉良镇可以换钱,换不成钱的留下自吃。想到洋芋有这么多的好处,汗捞的刨锄就挥得更快。
他妈的这地,日弄好了,我明天还来!
汗捞说,他在心里给自己说。
人的心不能松,不能想太多的事。汗捞想的有些天花乱坠,心一松弛下来,眼和脑就都不灵醒了。眼脑不灵醒,就闻不出空气里的异常气味。
实际上这股气味在他们的刨拾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就在周围弥漫起来了。这时日脚开始慢慢偏西了,天地的热流收敛了起来,犁沟密布的裸地被他们刨出的新土东一块西一块,就像疮疤一样。这时如果他们机灵一点,也许能听到一些细微的响动,腿脚麻利一点,说不定还能来得及逃开。
但汗捞和他爹错过了这个逃跑的时机。他们刨挖得太投入了,完全忘了瞻前顾后。后来发生的事,让他和他爹都懊悔不已。
三
那几个人像拉屎一样在白梭梭下面圪蹴着,往天上吐着莫合烟,一边往几十丈外的裸地里瞟上一眼,看那两个刨拾的人忙活,好像在享受一种快感。他们的脸上都是一脸的笑模样。他们都听到了拾荒人哦嗬哦嗬的欢呼声,就更加地笑得愉快,互相挤眉弄眼,出着怪相,但他们不笑出声,笑出声就会惊动那一老一少。他们得等一等,等他们的布袋满了再说。
他们是从西边的杂木丛里绕过来的,像猫一样踮着脚尖弓着腰身,神不知鬼不觉就钻到了白梭梭下面。他们发现硷地上扔着个葫芦,就想起了个主意,往葫芦里尿一泡,于是四个人都掏出自己裤裆里的那件东西,对着细细的葫芦口,比谁尿得准,尿得凶猛。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尿的时候,他们就说起了女人的那个器官。穷乡僻壤的人很容易就往那事上想,他们眉飞色舞地说着女人的那件东西,但不敢放大声。这一点他们很警醒,所以他们得憋住笑,憋笑是有点难受的,他们的脸都给憋红了,红得就像熟透了的南瓜……
上午他们抬过一个死人,每人得了一瓶红薯白干,一包纸烟。还吃了一大碗有肉的捞面。歇息的时候,有人往南边的裸地看了一眼,就看到了两个土拨鼠一样的外乡人。那是王存孝家的地,王庄主在窝棚里喘气,他让人把死人抬到山坡下,张罗了一个上午,好像有些累了,就回到窝棚里喘气。他好像想了一阵才想起刚才有人说他的裸地里有人在刨挖,就扭过肥硕的大头,凝起眼往地里看,从窝棚往南边望看着都是灰黑一片,他的眼神并不很好,盯了好一阵才看清确实有两个蝼蚁一样的人正在他的地里忙活。
那时王存孝给自己点了支纸烟,眯着眼看着那两个人的蠕动,好像又费劲地想了一阵,才把烟屁股扔在脚下,还用脚掌使劲踩了一下。他们不知道王庄主的脑瓜子转出了什么奇怪的念头,他们看见他嘴角浮出那么一丝神秘的笑,就知道他脑瓜子转出了什么谋略。
“去几个人,给我把他们弄过来!”王存孝说。
“他妈的这两个熊人!不长眼的这熊人!”他们说。王存孝一说话,他们也跟着说。
“把狗日的们吊起来,把他们的腿筋挑了!”
“我看还是挑眼珠子好,挑出来当尿泡踩!”
他们摩拳擦掌,替人鸣不平,一边看王存孝的脸。那张肥脸好像没有什么表情。
他们乐意给王存孝这样的人帮这种忙。在马桥坡,不是谁想给他帮忙就能帮上的。何况,堵截外乡人这事儿是件让人兴奋的事儿,比抬死人可是有趣得多了。
“你们去呵,不要凶神恶煞,要和善点。”
王存孝说。
“今天是个忌日,对人和善点好。”王存孝又说。
他们搞不清王庄主的和善是什么意思。
他们都觉得和善这个字眼从王庄主嘴里说出来有点奇怪,有点反常,好像还有点滑稽。在马桥坡这穷乡僻壤,王庄主说一不二,他对谁和善过呢?他们都挖空心思想了一下,想得十分费劲,实在想不起谁让王庄主和善过。想不出所以然就干脆不想了,王庄主是个谋士,他的秃脑袋比个南瓜还大,他们想不过他就索性不想了。横竖这是个巴结的机会,不管抬死人还是堵活人,反正都是巴结。
他们是争先恐后,自告奋勇站出来的四个人。年轻,而且身手敏捷。王存孝让他们堵人,他们就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们想巴结得更好一点,就耐着性子等那两个人忙活。他们都觉得这样等比较聪明,让外乡人刨吧,刨得越多越好,反正布袋里的东西最后都是王庄主家的。
他们像狐狸一样在白梭梭丛里窝着,盯着那两个土拨鼠一样的猎物。猎获的快感在延续着,天好像凉快了一些,酷暑随着日头的西斜在一点一点地消退。
他们总算等到了抓获的时刻。那两个土拨鼠刨满了两只布袋,叫唤了一声,把袋子扔上肩,跌跌撞撞往杂木丛方向走来。西边的太阳有些红了,映着他们汗涔涔的脸,好像抹了油彩。
四
汗捞的眼前一片黑,有股冰凉的东西渗透全身,好像都冰进了骨缝,让他打起了冷战,周身发冷但嘴里还是一股苦豆子味道。这么贼热的天,人能把冷战打出来,真他妈的怪事!
他恍惚得厉害,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走,就像是在做梦一样。但很快他的脑子就清醒了,他和爹是被人劫持了。四个家伙走在他和爹的左右,像押解犯人的捕快,他们都很得意,而且很壮实,甩着膀子走得起劲。汗捞知道不是他们的对手,他的身子也很壮实,在白梭梭丛那儿,他动过打倒他们一个的念头。但打倒一个,还有三个,还是逃不脱,所以,只有束手就擒。
他们让他和爹扛着洋芋袋子,跟他们走。
“就拾个荒,你们抓人呢!”他说。他冲那些人瞪眼。那些人不瞪眼,他们笑眯眯的。
“谁家的地都能拾,王庄主家的地不能拾。”
他们笑着说。
“我们把物什放下,让我们走吧,我们是落难人呢。”
爹哑着声说。他求他们。
“有话去跟庄主说,也许他会放了你们,他今天很和善呢!”
他们还是笑模笑样。
这时候汗捞和他爹还不知道王庄主是个什么人。他们对这个人有些将信将疑。也许他真是个和善的人,他派的这些人也都是笑模笑样,他们的态度强硬,不给人商量的余地,但是不凶神恶煞。他们希望王庄主那人是个和蔼的人,人一和蔼,就好说话。他们打定了主意,见了王庄主那人,好好给他说一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么。
汗捞和他爹扛着洋芋袋子,绕过了那片裸地。现在他看清楚了,马桥坡的坡地是波浪一样起伏着,它挨着荒滩,却不是个平川,村子和窝棚是在洼低处藏着,还有不少的树,也在坡背下藏着,怪不得只看见个窝棚尖尖呢,原来田地、村庄、人和树都在洼地里呢。
五
那些人拥着两个拾荒者,踩着滚滚黄尘,往窝棚走。
窝棚被南瓜地围着,还有些麦地,空气里飘浮出一股熟南瓜的味道。窝棚边的苦豆子草丛上,整齐地摆着一堆新摘的南瓜,红灿灿的很耀眼。马桥坡是个出南瓜的地方,这时辰太阳变红了,整个世界都好像变成了熟透的南瓜色。
窝棚那儿圪蹴着几个闲汉,最肥的一个坐在一只大南瓜上,闭着眼,好像在养神。他睁眼用了很长时间,汗捞和他爹都站在他眼前了,他睁眼的过程才算完成。
肥人睁开了眼,不看人先看布袋,他看那两只鼓鼓的袋子,就赞叹了起来。
“呵,不少,不少,你们刨得可真是不少!”
汗捞和他爹有点困惑,胖子的肥脸好像笑得很开朗。
“你的地犁得不干净,地很好,但是犁得不干净。”
汗捞的爹说。他笑着,也是一副巴结的模样。
“是不干净,牛拉犁么,能犁干净么?”
王存孝很同意汗捞的爹,他说话的确显得和颜悦色。
“洋芋不应该用牛犁,该一锄一锄挖,锄头刨挖得干净。”
汗捞的爹说。
“都刨干净了你们咋办呢?得给你们留一点呵!”
王存孝说,还扫了一眼众人。
“你们说,是么不是?我留了一点,专等着他们来呢!”
王存孝好像挤了一下眼睛,那些人就都笑了起来,好像比赛看谁笑得响亮,个个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涕泪横飞。汗捞和他爹让笑得莫名其妙,就也跟着傻笑,笑着笑着,就不想笑了,因为他们发现胖子没有笑,他的笑话其实并不可笑。
“我们不该来,我们上马西凉的当了,他让我们来的,我们就来了,你看,走了很远的路,就弄了个这事……”
汗捞的爹愁眉苦脸,他想得把事情的原委说明一下,人心都是肉长的么。他相信把原委说明一下,兴许能得到些谅解。
“马西凉是个什么人?他自己不来让你们来?”
王存孝好像很感兴趣。
“他是个瘸子,走不得远路。”
汗捞说。
“你说他是个瘸子,怎么瘸的?不会是挨了枪子打瘸的吧?”
王存孝说。汗捞和他的爹觉得这话问得日怪。
“他从娘胎出来就瘸了,一条腿细得像芦秆,还短了半截哩。”
“那就真是走不得远路了,马桥坡远呵,真难为你们了!”
“是很远,走了才知道,真不该听马西凉的,那杂种没安好心。”
汗捞的爹让自己笑了一下。
“不管是马西凉还是马东凉,总之都一个样,都想拾个现成的,你们这些人哎!”
王庄主动了一下身子,肚子上的肥肉就跟着颤了起来。
“我们不该来,冒犯了王庄主,给你赔不是了……”
汗捞的爹说,他把腰躬了下去,还向胖子拱了拱双手,好像在作揖。
王存孝长长地叹了口气,肥脸上忽然有了一种悲伤的表情。
“你们是不该来,撞上了这么个日子,今天这个日子不好,我叔他说死就死了,昨天后晌我来窝棚,他老人家还好好的么,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那些闲汉们也换上了沉痛的表情,有的叹气,有的摇头。汗捞的爹就也跟着叹气摇头,好像他不是个外人,是马桥坡的一个乡党。
“人死如灯灭,人活着凄惶哩!”
汗捞的爹说。
“是凄惶,我叔这辈子过得凄惶,四十岁上就死了我婶,到死也没有留下个人丁,村里的人嘴杂,说我们叔侄生分,其实我对他老人家不错,他死了我难过呢!”
王存孝说,一边用眼睛扫那些村人,一边又长长地叹了一声。
“我叔活得孽障,活得凄惶呵,呵呵!”
那些人就又跟着摇头叹气,好像死的是他们的爹。
“我叔太孤单了,他孤单了半辈子,如今躺在坡坡下的灵堂里,还是孤孤单单,他没有个子嗣,你看连个守灵的人都没有,天气又热,我想明天让他老人家入葬,这好像有些不合礼性,其实我是为他老人家着想呵,这鬼天热得就像个蒸笼,我不想让老人家变成一堆臭肉,毕竟我是他亲侄子呵!”
王存孝说的时候,凄楚地给外乡人笑了一下,同时望了望坡坡下的那个临时搭起的棚子,死人就躺在那个棚子里,汗捞看见了一些纸幡,有一股一股的香烟从棚子顶上往上飘动,那棚子就在南瓜地的东侧,纸钱燃烧的气味随晚霞弥漫了过来。汗捞又看看西天,太阳又下落了一大截,他觉得该回了。拾荒就是拾荒,不让拾算了,又不犯法,死人不死人跟外人有什么相干?
“天不早了,该让我们回了吧!”
他说。他说话不像他爹,他说话直通通的。
那些人都不做声,王存孝也不做声,他给自己倒了碗茶。
汗捞望着那碗红茶汤,干咽了一口唾沫。
肥人喝茶喝得实在是酣畅。
汗捞咽了一口,喉咙好像在冒烟。
“我说你的茶能不能给我们喝一口,你的人尿了我的水葫芦,我们喝你一口茶还不行么?”
汗捞又说,他嘴里满是苦豆子的苦味道。
王存孝笑了,说:“喝么喝么,快给他们把茶倒上,你看我光顾了说话,都忘了给你们喝茶了。”
就有一个人给汗捞和他爹倒了两大碗凉茶。汗捞一口气喝完,抹了一下嘴,他觉得该走了。
“我们可以走了吧?”
他问那个袒胸露肚的肥人。
“刨挖的东西还给你,算我们父子给你打了半晌零工,这总可以了吧?”
“年轻人性子急,慌什么?你们来一趟多不容易呵,我还有事要跟你们商量呢!”
王存孝真是不急不躁,他左右看那些乡党,脸上还是笑着。
“你们说,他们能走么?”
那些喽啰就一齐叫了起来,像是阎王爷旁边的小鬼。
“那你说该咋办?就拾了个荒,难道你们想吃人?”
汗捞的倔脾气起来了。
“年轻人血气旺,你看我和颜悦色跟你说话呢,你这么跟我说话!”
“那我该怎么说话?就拾了个荒,说到天大不过就是个拾荒,又不犯法,我们又不是你的囚犯!”
“你看你这年轻人,这么跟我说话,刨了我的地,好像你还一肚子的气,还很理直气壮哩!”
“刨了你的地,我爹不是赔礼道歉了么?刨的东西留给你,你还要咋样?不会送我们去蹲大狱吧?”
汗捞让自己笑了一下,他发现肥人的脸阴了下来。
“你现在是在马桥坡呢,就得按这里的规矩办,知道啥叫天高皇帝远么?你到了这个地方,就不能犯倔脾气,所以我劝你还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今天心里凄惶,我不愿意再添些凄惶。”
王存孝这些话说得带股寒气,汗捞和他爹知道这个人惹不起,倒霉的是正好把这人惹了。他就是马桥坡的皇上,到了他的地盘上,就只有听他的摆布。
后来的事汗捞都记不清是怎么说的,他只记得他和爹被那帮人半押半拥着,跟着肥人去了那个停死人的棚子。那里用席棚隔了一个灵堂,旁边还搭了个场子,支了一排锅灶,几个人正在那里备席,大概是明天的葬席,场子里摆着六七张桌子,乱七八糟横着一些长椅,零零散散坐着几个男女。这时太阳从地平线上沉了下去,天色暗了起来,从灵棚通往村子的路上有些人正往这边走来,烟尘在田地上弥漫。牛羊鸡狗在远处叫成一片。汗捞不明白这些人把他们父子带到这里来做什么。他闻到了一股饭菜的香味,肚子就澎湃地响了起来,他听到爹的肚子也发出了那样的响声。早起在吉良镇子吃过一点东西,一天了,到现在还粒米未进呢,但那些人好像没有要给他们吃食的意思。
父子俩在一张桌子下圪蹴着,可怜巴巴的,好像被人给遗忘了。两个人都不识字,认不得灵棚上那些写了“懿德流芳”“忠勇坚强”“遥遥迢迢”“渺渺茫茫”的纸,但是觉出来躺在灵棚的那个死人不是个一般的人,王存孝和那些喽啰们一到了灵棚,说起话来都变得小声细气,气氛显得十分的压抑。早来的几个吊唁的人,都是哭丧着脸,毕恭毕敬的样子。
掌灯时分,一个老女人送来了麻布和孝服,还有一根糊了纸花的孝棍。
王存孝接了那堆东西,对汗捞和他爹笑了一下。
“我想跟你们商量的就是这事,你们不会不同意吧?”
王存孝压低了声说。
“你看,村里的人都熟得很,谁扮这角都不合适,就只好委屈你们了,入土为安,到明天把人葬了,你们就可以走人,我不想难为你们,做么不做,你们掂量掂量!”
灯光恍惚,眼前的人都像鬼影一样,王存孝的大脸看不清晰,但口气容不得商量。
汗捞和他爹圪蹴着,仰着头望肥人,一脸的迷惑。
“我把话说得这样明白了,你们不会不明白吧?”
汗捞的爹眨巴着老眼,终于弄懂肥人什么意思。
“明白,现在我总算弄明白了,你留下我们原来是为这事!”
汗捞的爹说。
“明白就好,我就是想借你的儿用一用,没有别的意思。”
王存孝笑模笑样的,好像很满意汗捞的爹是个明白人。
“我们是外乡人,你要个假孝子做什么呵?”
汗捞的爹说,声音像是在哭。
“当然是假孝子,所以你们并不损失什么,可是你们把阴德积了,将来会得好报,你看我说的在不在理?”
“没有这么埋汰人的,就拾了你几个洋芋,你让我们弄这事?”
王存孝其实并不在乎他们同意还是不同意,这事是他早谋划好的,这两个拾荒人是老天爷派来的,他们正好赶在死人的这天来了,来给他无后的叔当孝子呢。人死了,灵棚里连个守灵的孝子都没有,这太说不过去了。
庄主向左右摆一下脑袋,就拥上来几条壮汉,汗捞被不由分说地按住,穿上了那身白孝服。
那些人给他穿孝服的时候,他挣扎了几下,好像不起什么作用,他就不挣了。
他把脸转向王存孝,看着王存孝的肥脸。
“我说,你能不能不要给我穿这身孝服?我不想穿呢你非要给我穿!”
汗捞对王存孝说。
“我说了我不想穿,你还是给我穿上了,你非要给我穿我也没有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
“你是没有什么办法,是你自己要来马桥坡的,我又没有请你来。”
“我来是来了,为什么非要给我穿孝服?我不想穿你逼我穿?”
“你已经穿上了,你穿上了蛮合身,我看蛮好!”
王存孝笑着说。
“你看着好,我看不好,我不想穿,我真是不想穿,你非要给我穿?”
汗捞就知道这么说。
那时候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就像个掏空了的葫芦。
所以他像个面团一样,任人摆布。
“拿上拿上,让他把孝棍也拿上!”
那些人高声地喊,喊得很亢奋。
就冲上来一个人,把那根糊了纸花的棍子硬塞到汗捞手里。
他被那些人推搡着进灵棚的样子,让那些人很开心,他们都笑了起来,欣赏着这个壮实的拾荒者,说这个小伙子穿上白服,真像个孝子。
六
灵棚里摆着一具红棺材,棺盖错开着,但死人不在棺材里。
死人躺在一块木板上,身上盖的是床红绸被,皂衣皂裤,连脚上的牛鼻鞋也是皂色的。脑袋陷在棉枕里,看不清个五官。旁边置着张八仙桌,上面摆着老汉的灵位、供品,无非馒头、油香、果子之类,中间好像还有颗煮熟的牛头。香炉里香烟缭绕,桌前有几个草编的蒲团,来了人,就在那里下跪,烧香磕头。
孝子跪在旁边的一只草团上,这是汗捞的位置。他爹在稍后的一条榆木凳子上坐着,陪孝子守灵。
一拨一拨的人来了又去,给死了的老汉进香烧纸,看一眼死人,再看一眼两个外乡来的活人,就为瞧个稀罕。王存孝站在灵棚的入口,迎来送往,满脸凄凉的表情,一些年长的人,尽过了礼性,都要跟他说一声:“存孝呵存孝,好你个存孝!”那是在夸赞他,想事办事漂亮周到。
肥人好像很满意这两个守灵者,又多少有点不太满意。
他过来踢一下汗捞的屁股。
“好歹你也嚎两声,我知道你们不情愿,嚎两声总可以吧?”
“我不会嚎,我凭什么要嚎?”
汗捞说。他冲肥人瞪了一眼。
肥人后面一个大汉往他脑勺上敲了一棍。汗捞又瞪一眼,接着又挨了一棍,打得他眼冒金星。
“你不嚎就算了,我让你爹嚎!”
肥人就转脸对汗捞的爹说。
“你儿子不嚎,你就嚎一下,两个人总得有个人嚎,嚎一嚎有什么,你们又不损失什么,是不是?”
汗捞的爹就真的嚎了起来。
“孽障呵,我的儿呵!孽障呵,我的儿呵……”
老汉嚎的是甘州话,含含糊糊的,那些人听不出个所以然。他就借这种干嚎,表示对儿子的体恤。从那些人强行给汗捞穿上孝服的那刻起,老汉就觉得汗捞真是太可怜了。
“孽障呵,孽障呵,我还没有死哩,我儿倒做孝子了!呵呵,喔喔……”
他嚎着嚎着真把老泪嚎出来了。
灵棚里外乱糟糟的,人们只听到他苍哑的嚎声,看他泪流满面,却没有人听出他是在哭嚎自己。王存孝好像也不在乎他在嚎什么,只要有人在死人旁边哭嚎就行。
汗捞的脑袋被棍子打晕乎了,好大一阵才从剧痛上回过神来。他听爹在哭嚎自己,起先听着像是狼嚎,后来就听出了一点韵致,他从来没有听爹哭嚎过,老家伙就有这种本事,能把哭变成一种调子,一种悠长的,苍凉的,飘飘袅袅的曲调,就跟他在荒滩野地吼的那些野曲儿差不多。那些野曲儿让爹吼出来,好像不是人的喉嗓里发出的声音,而是大地的缝隙里飘出的一缕缕的游丝。
汗捞听着听着就又迷糊起来,爹的哭嚎好像催眠曲一样,把他的瞌睡给催起来了。
他跪的草蒲团上还铺着个棉垫,非常绵软,白洋布和麻质的孝服散发出新鲜布料的味儿,这可是久违了多年的味儿,让他十分陶醉。一天里,走了几十里的远路,又干了半晌的力气活,折腾到了夜里,现在被一身新衣裹着,跪在个松软的地方,听着爹有一声没一声的哭调,他的眼皮就止不住地打起架来。
这时他整个人都处在迷糊状态,脑子好像停止了转动。就像吃了迷魂药一样,人变得麻木了。
后来,他真睡着了,还是跪着,但他的脑袋耷拉了下去。
那时他的血性好像也跟着沉睡了。
七
黑夜里,响起了一阵杂沓的马蹄声。
从黑暗中驰来五个骑者,到了灵棚前的空场上,腾起一片黄尘。四个人先跳下马,把一个白胡子老者扶下鞍。王存孝急忙迎上去,一把扶住老者,半跪了身子,说:“穆爷,天黑路长,你老人家怎么亲自来了?”
老者说:“老兄弟走了,我最后看他一眼。”
“锅底庄五十里路哩,我就捎了个信,让老人家知道我叔走了,真想不到穆爷还真来了……”
“再远也要来,我和你叔共过患难的,这你不是不知道。”
王存孝就连连点头。
“所以这事我不敢不让穆爷知道。”
“我就看一眼,看一眼我就走。”
穆爷腿脚麻利,说话干脆,寒暄两句,就让王存孝带他进了灵棚。
老爷子白须白帽,浑身素白,目光炯炯。进到灵堂,不点香,不烧纸,一应礼性,全都免了,径直走向灵床前,伏身看那死者,握了死者的僵手,嘴里喃喃说话,说了些什么,倾了耳朵听也听不出名堂,看那样子,好像是在跟死者拉家常。
穆爷说一阵贴己话,才放开手,又伫立良久,望着躺着的人,老眼里涌出了两行泪。好像怕人看见,扭转身就出了灵棚。
王存孝跟出去,看老爷子的脸,一脸的霜雪。
“你叔无后,那两个守灵的,是什么人?”穆爷问。
王存孝就抻一抻脸,说了原委。
“是两个拾荒的父子,刨了我的洋芋,我让他们留下了。”
“不知根底,你就留人?还弄出个这事,让人家当孝子守灵?”
“穆爷放心,我盘查过了,真是两个盲道!”
“是穷人更该体恤,就为了几斤洋芋,你弄出个这事?”
穆爷面色阴沉,语气严厉。王存孝就嗫嚅起来。
“我怕我叔走得孤单,就让他们扮个假孝子,我是好心哩。”
穆爷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他真是很不高兴。
“世界上有两种人,不要轻易招惹,一是官兵,一是流民,落难的人更不要作践!狗惹急了都会跳墙,何况人呢!”
穆爷说完,阴了脸向坐骑走去。
王存孝想留他,老爷子兀自不理会,跨到马上。几个随从,也跳上马。穆爷握了缰绳,那马扬蹄抖鬃,半身腾空,长啸一声,在沙地上打圈。穆爷和悦了脸,伏下身,说:“我算送了老兄弟一程,心安了!不来这一趟,连觉都睡不安生。”
肥人抱了双拳,笑道:“穆爷还是老脾气,说走就走,大侄子还想听老人家指教呢!”
穆爷笑一下,说:“指教不敢,我已经老得快走不动了,从今往后,怕是想来也不能来了,你好自为之吧!”
想一想又说:“那两个拾荒的,让我不落忍,放了人家,就算我替他们求个情。”
“我听穆爷的。”
“听不听随你的便,还是那句话,你好自为之吧!”
穆爷说完,一抖缰,马便箭一般冲出。
王存孝目送了骑者消失在昏暗中,兀自笑了笑,还摇了摇脑袋。
“穆爷老了,真是老了!”
“他还疑神疑鬼呢!”
他跟旁边的人说。
“人老了顾虑就多,当年他可不是这样,这叫英雄气短,人老了就气短,就认命,就慈悲为怀!”
他没有听穆爷的,放了两个守灵的。穆爷如今不中用了,守着些田地,安分守己在锅底庄当顺民呢,不必把他的话当真。
这时灵棚外边只剩了七八个喽啰,一张桌子上摆上了吃食,还有两坛烈酒。长夜难熬,王庄主要和这些守夜的兄弟喝一个痛快。也许是穆爷让他平添感触,他要用酒来壮壮胸怀。
田地和大荒滩白天热得冒烟,夜深却变得很是凉爽,还有些凉风,带着庄稼和草木的香味,夜空没有月亮,但满天都是星斗,望着让人舒服。
在这么个守丧的夜里,他忽然来了酒兴。八
汗捞醒了,是那声马啸把他唤醒的。
他醒了,但还是恍惚着,好像做了一个怪梦,睁眼看,周遭灯火摇动,影影幢幢,氛围很是怪诞。揉了眼再看,知道不是梦。爹的嚎哭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这阵儿正歪在长凳上打瞌睡。灵堂里没有别人,除了躺在前面的死者,就只有他们父子。
跪了半夜,汗捞没有看清木板上死者的模样,现在忽然产生了想看一眼的念头。当孝子当了半夜,不能连死人是个啥模样也不知道吧?
这么想着,汗捞就直起身,往灵床上的那堆绫罗里看,死人的脑袋陷在一只绣花枕头上,铁灰着脸,一撮山羊胡子朝天撅着,像是一柄牛耳尖刀。死人也很瘦,跟他爹一样瘦,他想他爹如果躺在面前,大概也是这么个样子,死人的样子好像都差不多。可是这个人不是自己的爹,他听到他爹在身后打呼噜的声音,同时听到灵堂外面那些人吃喝喧闹的声音。
他扭头看看自己的爹,爹歪在凳子上,嘴大张着,鼻孔也张得很大,有一股一股的气流吸进呼出,这就是活人和死人的最大不同。
眼前的这个死人早就没气了,脸上爬了好几只苍蝇,他也纹丝不动。任那些苍蝇们爬来爬去。灯光很暗,汗捞盯着一只绿头苍蝇的爬动,发现了死人太阳穴那儿有一道长长的疤痕,被花白头发遮掩了,不仔细看真是看不出来。他盯着那道刀一样的疤痕看了一阵,忽然觉得这个死人很是神秘。
我连你是个谁都不知道,我给你跪了半夜!
他说,并且让自己苦笑了一下。
我给我爹都没跪过,他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我都没给他跪过,可是我给你跪了半夜!
他自己对自己说。
就刨拾了几个洋芋,我得给你送终,你觉得这公平么?
这回他是跟死人说,灯光在死人的脸上摇晃,明明灭灭。死人的嘴角好像牵出了一丝笑,好像真那么笑了一下。
我还没有入土呢,入了土那才真叫送终哩!
他明明白白听死人说了这么一句,就盯着死人的脸看。
你真这么想?我夜黑里跪了,青天白日还要接着再跪?
孝子么,你是我的孝子么!你披麻戴孝了就是给我送终的么!
死人说。好像还吁出一口长气。他头上的灯苗忽闪了两下。
我给你跪了半夜,听你的口气,好像连你都瞧不起我哩!
汗捞盯着死人的瘦脸,自言自语。他的血管暴胀了起来。
所以我不能再这么跪下去了,再跪下去我真是没脸活人了!
他给死人说,他觉得死人正竖着耳朵在听他说。
再跪下去我就不是个人了!
我七尺高一条汉子呢,不明不白给你跪了半夜!
他一板一眼,咬牙切齿地说,好像怕死人的耳背,他让自己说得字正腔圆。
边说着,他就把捂在脑袋上的孝帽扯了,接着就脱身上的孝服,硬邦邦的白布在他的撕扯中发出清脆的折裂声,就像蜕去蛇衣一样,他从那堆白麻布中挣脱了出来。
他站在灵堂里,舒展跪麻了的腿,一阵凉风吹过来,让他周身的汗毛都感到了凉意。
腿脚上的麻木感消失了,他试着在地上走了几步。回头看,爹从凳子上坐起来了,正在昏暗中幽幽地看着他。
鸡叫三更,现在逃走还来得及。爹明白汗捞什么意思。从汗捞直起腰看死人的脸那一刻起,老汉就醒了,就一直幽幽地看着跪了半夜的儿。他看着汗捞挣脱那些白麻布时,同时看到了儿子眼里的凶光。
老汉像只老猫一样噌噌噌跑到灵堂口那儿,很奇怪没有听到外面的喧闹,定睛看,灵棚里的灯火只剩下一盏孤灯,鬼影幢幢的桌子上歪着几个人,好像都喝得酩酊大醉,桌上狼藉着吃剩的菜酒。这真是天赐良机,现在不走还等什么时候?
“咱们走,那些熊人们都睡死了,就跟死人一样。”
他跟汗捞说。汗捞正在吃供桌上的东西。
他早就想吃那些东西。
“你也吃,爹,饿了一天了,咱帮死人吃,吃饱了才好赶路!”
“死人的东西,活人吃了,死人高兴呢!”
老汉说,他也是饿绿了眼。
父子俩就一起狼吞虎咽。整整一天粒米未进,他们的眼都饿绿了。
汗捞吃饱了,咬开了一瓶酒,咕咚咕咚灌下多半瓶。他想喝水,找不到水,灵桌上只有酒,干脆以酒代水。汗捞的爹很熟悉这种喝声,那是水葫芦让儿子发出的咕咚声,但现在儿子手里抓的不是水葫芦,而是烈酒。他想让汗捞把剩下的酒扔了,但汗捞不扔,他一仰脖子,把剩下的酒全喝了。
“爹,你白养了个儿,我丢你的人了!”
他说,他想对爹说这么句话。
“你不该喝酒,你喝了酒就想起说这种话。”
“我是个熊人,我对不起爹!”
“赶路要紧,再不走就走不成了!”
他推了儿子一把,两个人朝灵棚外摸过去。九
汗捞跟着他爹,高一脚低一脚地离开了灵棚。那些守夜的人睡死了,他们偷走得十分顺利。
下夜的天好像更黑了,他们找不到来时的路,就踏进了南瓜地,瓜秧扯着人的腿,就像地上缠着无数根绳索,让他们寸步难行。好不容易摸到一条埂垄,跌跌撞撞沿着埂垄走,才又摸到那条通灵棚的便道。前面出现了一个黑糊糊的东西,老汉停下撒了泡尿,汗捞也掏出东西,跟着撒了一泡。撒尿是为了辨路,找不到路,在庄稼地里瞎转,转到天光放亮,也逃不出多远。
父子两个往前摸了几步,都看出来,那个黑糊糊的东西正是来时的那个窝棚。
“爹,咱们把那两袋洋芋扛走,还有咱们的刨锄呢!”
汗捞说。
“就怕窝棚里有人,有人就麻缠了。”
老汉说。他有点犹豫,但汗捞的态度很坚决。
“我摸过去看看,就这么走了,太便宜那狗日的了!”
汗捞的酒劲上来了,不管他爹犹豫不犹豫,大步向窝棚走去。
他在窝棚里没有找到那两只袋子,只找到了一把刨锄,刨锄是在南瓜旁边找到的,那些排列整齐的南瓜让他想起了肥人的那张笑脸,那些笑脸躺在地上,好像都在黑暗中朝他眨眼。
他抓了刨锄,本来是要走的,但是让一只南瓜绊了一下,让他结结实实栽了个马趴。同时听到这南瓜在嘿嘿地笑,笑得非常的真切。
“你笑我?驴日的你笑我?”
他指着那黑糊糊的南瓜,他脸上也显出一道怪笑。
他把刨锄高举起来,恶狠狠地砸了下去,同时听到一种迸裂的响声,既空洞又实在,一些湿漉漉的东西在飞溅。
“老子叫你笑!老子让你驴日的笑个够!”
汗捞砸得兴起,一口气砸了十几个。南瓜们迸裂爆炸的声音响得很连贯,就像放鞭炮一样。
后来砸的那个南瓜好像比较坚硬,刨锄砸上去发出了一声脆响,同时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呻吟,一些带腥味的东西飞溅起来,好像飞出了无数只黑蝴蝶一样。直往他的身上和脸上乱扑。黑地里有什么东西在急剧地挣扎扭动,扭一阵忽然就停了下来。
汗捞想看个究竟,但黑地里一片模糊,他眼里一派矇眬,后来逃跑的路上,他一直非常恍惚,想最后砸的那只南瓜,好像跟别的南瓜有些不同。
他想得非常入神,身子跑着,脑子还在想砸破的那只南瓜。
“爹,我好像砸了个人。”
他说。凉风把他的脑瓜吹得清醒些了。
“南瓜不会呻唤,可那只瓜呻唤了,还蛇一样扭了一阵。”
爹只顾在前面走。他带着儿子,往北面走。
“我知道你砸了个人,那个人跟你一样,喝了不少。”
爹不回头,只快快地赶路。
“马桥坡的人喜欢南瓜,那个人就醉在南瓜堆里。”
爹说,他走路如风。
“你真看清楚了,那真是一个人?”
汗捞问。他还是有些不信,他真是砸了一个人。
“你喝酒了,我没喝,我的眼又没花。”
“满地漆黑,你看清了那真是个人?”
“再黑也知道那不是个南瓜,听响声也知道不是。”
“我好像砸到了个人脑袋,那脑袋让我砸开花了。”
“是开花了,你用了很大的力气。”
爹说。
“咱们这是去哪儿?”
汗捞问。他身上有点发冷。
“出了人命,不能走原路了,咱们得往北走。”
爹说。他好像越走越快了。
“那些人会追上来,他们会骑上马追,咱们跑不过他们。”
汗捞说,他感到身上凉飕飕的。
“跑不过也得跑,那些人都是些恶人,他们身上有股匪气。”
爹说。
“所以我不后悔,我就是想杀了他们!”
汗捞说。他说得咬牙切齿。
“杀了人,吉良镇就不能回了。”
爹说。他声音很苍老。
“不能回就不能回,横竖是四海为家。”
汗捞说,他想吉良镇其实算不得一个家,和马西凉那几个河州府跑出来的盲道挤在间破屋里,有上顿没下顿的,那能算个家么?
“说得也是,咱爷俩无牵无挂,走到哪算哪,兴许还能寻个好去处哩!”
“天高地阔,哪儿的黄土不埋人?”
“你该说哪儿的黄土都养人,我老是老了,还想好好活几年哩!”
他们边说边赶路。渐渐地,他们的影子越来越清晰了,东天吐出了鸭蛋青白色,前面的路也泛出了鸭蛋青白色,他们走的依然是荒滩,在青白的薄曦中,大荒滩像片大得无边的冷海,看不到一点遮掩和人烟。无遮无掩这可不行,得往有树和灌木的地方走,只有树木乱草,能把人藏住。
这荒滩路走到日脚西斜,也没有见到一棵树,连棵草都没有见到。
他们只能勾着身子往前移,接近于爬行的样子更像是两只小心翼翼的土拨鼠。而且总担心后面有人马追来,不时地要向身后张望,愈发显得鬼鬼祟祟。
这一天其实没有走多少路。
赶路还是夜黑好。夜里他们又疯赶了一程。
十
第二天到了一个有水草的地方。
这地方有水草,却没有树,就那么一片稀薄的绿,很奇怪地被包围在戈壁荒野中。
草地里有一群瘦羊,几十匹马,一顶破毡房。起风了,风吹草低,马鬃飘扬,炊烟乱舞。几条凶狗,望见生人,狂吠不止。
父子俩不敢走近毡房,又不想走开,眼巴巴地望着。
他们又饥又渴,累得快要散架。跑了一天两夜,就见了这么一处人烟。父子俩希望遇上个好人家,让他们进毡房歇一歇,给口饭吃,赏口水喝。
他们望了一阵,从毡房里出来一个穿袍子的壮汉,乱发虬髯,双目如炬,手里抓支双叉猎枪,大着步子走来。
“你们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做什么?”
汗捞的爹听大汉说话,鼻音很重,又看装束,想是蒙古人。就赔了笑脸,打躬作揖,说:“我们是落难逃荒的可怜人,走迷了道,误闯到这里,又饥又渴,正想着求贵人给点施舍哩!”
大汉炯炯地看了两人几眼,笑了笑,好像不信,但也不盘问,扬一扬手,说:“进了草甸就是客,你们跟我进毡房吧!”
父子俩小心跟着,只怕恶狗扑上来。进了毡房,见地毯上盘了几个人,都面露凶相。两人心抽紧了,细看一眼,几个汉子都抓了刀枪,一股寒气立刻淹了过来。
为首的大汉盯着汗捞,说:“你身上的血迹怎么回事?我的狗老远就闻到了一股血腥气味,不会是杀了人吧?”
汗捞的爹心下叫苦不迭,一路只顾了逃命,怎么就没有想到把汗捞身上的血弄干净呢?
汗捞也是冷了心,老天不给人指望,好不容易逃出虎穴,现在又像闯进了狼窝。
“说吧,我们就是想听听怎么回事,就当你给我们讲了个故事,我们想听故事呢!”
汗捞一咬牙,横下心来,说:“老子就是杀了人,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
就实话实说了。把马桥坡拾荒,被逼当孝子守灵,酒后逃走杀人的经过一一道来。几个盘腿坐的人听得入神,听后都笑起来,纷纷起身给两人让座。为首的大汉让女人准备吃的,还从木床下拖出一坛酒,他们要和客人好好喝一顿。
“你们杀的那个人也许真是该杀。”
为首的大汉说。态度变得很是亲切。
蒙古人让父子俩饱吃了一顿,同时告诉他们,他们现在到达的这个草甸,离马桥坡和锅底庄并不远,那一带本来很安宁,后来从东边涌来了一股刀客,好像投了安集延人,声名狼藉,势败后,有的洗心革面,安心务农,从此成为庄户,有的继续为非作歹,试图东山再起。因他们残势还在,拥有刀枪人马,四周百姓敢怒不敢言,官府软弱,拿他们毫无办法,天高地远,鞭长莫及,马桥坡于是就成了个匪窝。
汗捞和他爹听了,恍然大悟。
为首的大汉频频劝酒,让父子俩放心,在草甸里,他们是安全的。
“我们是黑山部落的,马桥坡的匪帮不会来骚扰我们了,我们打过一仗,他们知道了,马背上的征战我们并不陌生。”
汗捞和他爹喝了不少酒,这些蒙古人居然很佩服他们能杀人,真太出乎意料了。
“这是个乱世,到处兵荒马乱,日子过得真是暗无天日。”
汗捞说他并不想杀人,杀人毕竟不是什么好事。
“我们其实就是想寻个好点的去处,所以就一路寻了来。”
汗捞的爹说。
为首的蒙古牧人看他两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脸的悲天悯人。
“想去什么地方,你们有什么打算吗?”
汗捞的爹就眨巴着眼,认真地想了一阵。
“我们杀人闯祸,只好往远处躲了,听说金山那边不错,就往那边跑吧!”
“呵,要走到金山,还有很长的路呢!”
热心的主人为父子俩准备了一袋食物,还有奶疙瘩和水。并且祝他们一路顺风,找到那个天堂一样的地方。
“顺着太阳落的方向走,一直走到有树和山丘的地方,那里有向北通金山的路,找到了那条路,你们就能闻到青草和河水的气息了。”
十一
告别这些蒙古人,他们又走了六天的荒滩路。
第七天天放大亮的时辰,他们望见了一片野林,还有些红色矮丘,那是些叫做雅丹地貌的怪丘,嵯峨狞怖,突兀参差,远看那不过是片稀薄的绿,残丘也只是疏疏的几座,走得近了,才发现野林子很大,那些怪模怪样的风蚀残丘连绵成了一群,好像望不到边。树也是怪模怪样,老死了的那些残树,横陈竖立,斑驳陆离,如同累累白骨。这是胡杨,只有胡杨,才能长成这种样子。
汗捞和他爹走进了这片野林,走进了残丘群。
老汉望见了前面的一条裤带水,在林子里明灭,就扯起嗓子唱了起来。
杨五郎出家五台山,
诸葛亮下了个四川。
马武姚期的双救驾,
汉刘秀坐天下哩……
老汉唱着,往那股裤带水奔去。
林莽和群丘很快就淹没了他们。
他们的身影就这样在大地上消失了。
后记
汗捞和他爹走后不久,吉良镇的河州盲道马西凉就听说了一个消息,马桥坡的汉奸匪首王庄主被人砸死在南瓜地里;杀手是两个伪装成拾荒者的武林高手,下手极为稳准狠。马西凉和他的盲道朋友听了大笑不止,但乐于将错就错,且添油加醋,把和他们一起住过破庙危房的汗捞父子说成除暴安良的英雄。本县知事乐得有人渲染,且不失时机地向上级邀功,是他暗中谋划了刺杀计划,不久果然得以升迁晋官。
这个将错就错的故事,后来还被收入该县县志。
县志多年后,不断被修改,唯有这则故事,一直保留至今,民间也广为流传,还被县曲子剧团搬上剧场,成为该团久演不衰的保留剧目。
责任编辑石一枫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赵光鸣 期刊:《当代》2010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