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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月亮也是亮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11 15:28:49

周建新,男,满族,一级作家,1964年1月生于辽宁兴城,著有长篇小说《老滩》等七部,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篇,曾获过“骏马奖”、辽宁文学奖和辽宁省优秀青年作家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理事、辽宁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现供职于辽宁葫芦岛市文联。

冬日的太阳总是这样,很懒,很蔫,也很遥远,吝啬地守着温暖。觊觎了很久的寒流,乘虚而入,狂傲地搜刮着辽西走廊。

陈大能蜷着身子,蹲在窗下,褪着袖子,向太阳乞求温暖。本来,他不应该这样寒酸,身子一转,钻进他的农资商店就可以了。可今年不行,屋里没生火,比外面冷。

不是陈大能烧不起煤,是老婆不让烧,立了几次铁炉子,都被老婆拆了。煤贵到一千多块一吨,他那个大筒子屋,一冬得烧掉五六吨煤,够小民小户活一年了。正是猫冬时节,没有人急着备耕,商店几乎是空着,村里村外的闲人把这里当茶馆,围着铁炉子,嘬茶喝水,吹牛胡侃,以为店里的煤是天上的太阳,不花钱,咋用都行。

老婆赶来,看着呼呼作响的大铁炉子,眼睛突然像烧红了的炉盖子。她拎过一桶水,霹雳般一声吆喝,一桶水全泼到了炉子上。大铁炉子炸裂了,裂得七零八落,红红的炭火撒了一地,呛人的青烟随之而起。人群立刻像遭遇了炸弹,四散而走,他们知道,大铁炉子不会回来了。

从此,陈大能成了孤家寡人,像普通庄户人一样,蹲起了墙根儿。不过,他毕竟不是普通的庄户人,他买了十几个大树墩子,塞在一户人家的柴火垛里,等到天冷到三九,他会把树墩子拿出来,在外面烧,到时候,他就会像那堆火一样,被大伙围着。

商店是从前供销社的尖顶子房,很高也很厚实,寒风碰了壁,从房脊上跳过去,越过晒太阳的陈大能,摔到商店前边的路,变得更加疯狂,卷起团团黄尘,呼啸而去。路上,顶风而上的行人,谁也蹬不动自行车了,弓腰驼背,艰难地推车行走。风冷酷得六亲不认,就连乡里的唐秘书也不能例外,撩起他的棉大衣,鼓起他的后背,他推车的姿态像个大虾米。

没被寒风打扰的陈大能,饶有兴致地看吹得东倒西歪的行人。

唐秘书看到了陈大能,像红军奔到了井冈山,满脸的欢颜。他丢下自行车,奔了过去,挤在陈大能身旁,呵着冻僵的手,急切地说,有喜事儿告诉你。

陈大能说,金融风暴比他妈的寒流还要猛,我连炉子都烧不起了,有个屁好事儿。

唐秘书卖起了关子,高低让陈大能舍出一盒烟,起码让脸暖和暖和,才肯告诉。

陈大能懒得把手从袖里拿出来,就让唐秘书到柜台里拿。唐秘书也不客气,拿了最贵的玉溪。唐秘书点燃了烟,顺手塞进陈大能嘴里一根,替他点燃了。陈大能吐出一口烟,说,年根快到了,又该让我捐款了,说吧,这回是啥先进?

唐秘书神秘地把嘴凑到陈大能的耳朵,不是评先进,是选乡长,秦书记找了一大圈儿,没找到合适的人,忽然想到你了,让你当一把副乡长的差额,这不是喜事儿吗?

陈大能的表情木木的,眼睛瞅着太阳,好像唐秘书的话是耳旁风,等到把眼睛瞅晕了,他张开大嘴,把眼睛一闭,接二连三地打起了喷嚏,随后,一转身,钻进了冰窖一样的商店。唐秘书想追进店里,陈大能突然把门插死,宁愿挨冻也不出来。

唐秘书大声问,你是啥意思,这么好的事儿,别人做梦都得不到,你咋这个态度?

陈大能隔着窗子喊,我不是他妈的一盘菜,谁在锅里涮一下都行,滚吧,滚吧,要耍,耍别人去。

唐秘书说,这事儿秦书记定死了,怕挨涮也不行,除非你把他脖梗搬过来。

陈大能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打开门,嬉笑着对唐秘书说,问问你妈,你们家选爹不?

唐秘书愣了,想回敬一句,陈大能啪的一声,把门关死。唐秘书没了辙,只好哭丧着脸回乡里复命,好在回去的路是顺风,遮住了唐秘书的狼狈。

乡政府混在村子里,一个大院,两幢平房,又横七竖八地搭了几个临时建筑,若不是门口一红一黑地挂着乡党委和政府的两块牌子,让人以为是个大杂院呢,还不及陈大能买下的供销社有气势。不过,屋里的设施却比陈大能的好得多,起码有暖气,尽管烧得不很热,秦书记办公时也无需披大衣。

披大衣进来的是唐秘书,唐秘书的哭丧脸被寒风冻住了,秦书记办公室里再暖和,也没化开他脸上的冰霜。唐秘书说,他不同意,还骂了我。

秦书记愣了下,万万没有想到陈大能会不同意,他焦急地踱起了步,嘴里嘀咕着,他不同意,他居然不同意,他充其量不过是有几个臭钱的农民,让他做差额,是给他扬名呢,真不识抬举。秦书记突然停住步子,问唐秘书,你没告诉他,这是我的意思吗?

唐秘书的脸忽然化冻了,用乞求的眼神瞅秦书记,说了也没用,我看他是铁了心,要不就换个人吧,拿我当差额也行,我不怕丢脸。

秦书记盯着唐秘书,盯了好一会儿,突然冷笑一下,可是我怕丢脸。

唐秘书说,我向天发誓,保证选不上。

秦书记拍拍唐秘书的肩膀,别着急,副乡长算个啥,我的位置早晚也是你的。

辽西走廊的冬天,更像孩子的脸,昨天还是寒风凛冽,今天就风息日暖了。

乡政府的院子一片大乱,村里的妇联、乡里的妇联,还有村委会的主任、乡里的计划生育助理被一个泼妇闹得束手无策。有人喊着,快去找陈乡长。

陈乡长叫陈墨,是陈大能的侄儿,全乡有史以来学习最好的人,大学刚毕业就成了省委组织部的选调生,派到了家乡当副乡长。戴着小眼镜的陈墨急急忙忙地走出办公室,脸上权威随着他的脚步,不知不觉地溜走了。他躲开泼妇的眼神,文绉绉地让大家按照乡里的计生政策办。乡里的计生政策是土政策,超生就强硬送进乡卫生院做人流。陈墨没有指定谁负责往卫生院送,大家大眼瞪小眼,谁也没有伸手。

计生助理明知故问,乡里的规定是啥?逼得陈墨只好说出强制做人流。计生助理要的就是这话,你泼妇要恨就恨陈乡长吧,招呼着大家动手。

泼妇生了三个闺女,盼儿子眼睛都盼蓝了,好不容易又怀上了,做B超检查时,被人发现举报了,才弄进了乡政府。她一看小乡长要让她断子绝孙,捡起院里的一根木棍就拼命,吓得陈乡长立刻躲在人群后面。

好在院里人多,没能让泼妇把木棍抡起来,计生助理见指望不上陈乡长,又脱不掉第一责任人的干系,就冲锋在前,把木棍抢了下来。

泼妇没了武器,又不甘心被送到手术台,不顾寒风凛冽,三下五除二地脱光衣服,扬言不让她生下孩子,就冻死在乡政府。

陈墨副乡长才二十三岁,还是个小处男呢,哪儿见过这阵势,吓得撒腿就跑了。

这时候的陈大能,早就到乡政府了,只是陈墨过于紧张,没发现叔叔。侄儿的掉头就跑,大出陈大能的意外,也让他大失所望。

陈大能突然跳到人群的前面,大声嚷嚷着,谁有避孕套,赶快给我,百年难得一遇的便宜事儿,这时不占啥时占。

计划生育助理说,陈经理,你是开玩笑吧?

陈大能一脸的严肃,这是啥地方?是乡政府,是最基层的国家机关,是说一不二的地方,谁敢开玩笑?

计生助理的办公室堆满了避孕套,给陈大能拿来一大盒子。陈大能从里面抽出一只,用嘴吹鼓,检查一番没有漏气的地方,便开始脱上衣,脱出个赤条条的上身。接下来,他又解开裤带,拿着避孕套,煞有其事地在裤子里鼓捣一会儿,嘴里还嘀咕着,老子是嫌你埋汰,否则才不费这个事儿呢。说完,腾出双手,上前就抱。

泼妇见陈大能比她还不知羞耻,还要和她来真的,抱起衣服,一溜烟地钻进了女厕所。

其实,秦书记隔着窗玻璃把这一切看得真切,他对陈乡长的胆怯感到惋惜,乡长是干啥的?有学问有水平是一方面,还得有对付刁民泼妇流氓地痞的坏主意、损办法,要不政府就成面条了,吃“伟哥”都治不好。对陈大能的无耻,秦书记只是一笑了之,他知道,陈大能肯来,这个丢脸的差额就推不掉了。

陈大能进了秦书记的办公室,第一句话不是寒暄,也不是愤怒,而是骂了一句,真腐败,骂得秦书记莫名其妙。在这个穷得兔子都不拉屎的小破乡当书记,吃只全羊就算奢侈了,若不是这两年取消了乡镇财税大包干,上级直接拨工资了,乡里还不得穷死,院子早就成荒草甸子了,有啥腐败的资本?

顺着陈大能的手指,秦书记恍然大悟,所说的腐败,指的是屋里取着暖还添加一个电暖气。

一个小玩笑让气氛像屋里一样温暖,秦书记对陈大能的气儿也就没了,两个人立刻恢复到了从前亲兄弟的样子。秦书记也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他说,县里准备调他到富裕一点儿的乡镇,主持完乡政府的换届就走,保住陈墨副乡长的位子,是组织部门给他下达的政治任务,必须完成。陈墨太年轻,又不会笼络代表,实在担心被选下去,没敢像往届那样,拿乡政府的机关干部做差额,思来想去,只有你这个当叔叔的最恰当,对谁都有个交待。

陈大能沉吟好久,才说,青蛙唱大戏,癞蛤蟆往里挤,我又不是国家干部,一个臭农民,瞎掺和啥,他们都人五人六光溜水滑地当选了,干嘛非得让我当驴屁眼儿挤出来的屎蛋子,太丢人,以后让我咋见人,干脆等额选举算了。

秦书记说,等额选举还算个屁民主,刚才你也看到了,你侄儿只配坐大机关,在底下冲锋陷阵他不行,能不能当选,还悬着呢,你要是不怕对不起你侄儿,不想让我挪个好地方,我只好让唐秘书做差额了。

陈大能忙站起来说,别。

秦书记笑了,拍着陈大能的肩膀说,这才叫哥儿们呢,等选完了,我用工资请你吃全羊,我调到哪儿,你的种子化肥还有农药就卖到哪儿。

陈大能愁眉苦脸地走出秦书记的办公室,还在院子里喊了好几嗓子,谁选我,谁王八犊子。

陈大能心甘情愿当屎蛋子的事儿,传得比风还快。陈大能还没到家,满街筒子的人都知道了。看着村里人嬉笑着捂嘴,陈大能早就明白了,一路喊着,我是为我侄儿,一直喊到了家门口。

老婆早就气得鼓鼓的了,准备好了一盆洗猪肠子的水,陈大能刚一推开家门,那盆水就泼在了他的脚下。老婆骂他,滚吧,当你的屎蛋子去吧。

陈大能当然不会屎蛋子一样滚出去,这个辉煌的门楼和温暖的家是他一手缔造出来的,论滚,也得是老婆滚。陈大能伸手就给老婆一个嘴巴,他已经伤自尊了,决不允许老婆再伤他的自尊。

那天晚上,嫂子给了陈大能充足的面子,扛来半个猪屁股,实墩墩地撂在地上,以侄儿的名义,早早地给陈大能送过年的礼物来了,她说你侄儿脸皮薄,舍不出面子亲自来。老婆当时就接句话,那是当官儿有架子了。陈大能斥责了句老婆,一边儿去。老婆没走,还在一旁听声儿。嫂子说,你们爷儿俩捆在一起还不是一个人嘛,嫂子孤儿寡母的,家里也没啥,陈墨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你要是不供他上大学,他不还得回庄稼地,将来你侄儿当了多大官儿,也忘不了叔叔。

虽然嫂子没说一句嘱咐的话,陈大能也清楚得很,还不是怕你不愿意当那个屎蛋子。

老婆对嫂子母子俩这么多年一直花他们家的钱耿耿于怀,对陈大能刚才赐予她的嘴巴心有不甘,揶揄着嫂子,我说这天咋不黑呢,原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陈大能骂了句,闭上你的狗嘴,这是我们老陈家的事儿。

嫂子走了,陈大能却失眠了,眼睛盯在中央4套节目上,就是合不上,要不是为了侄儿,他才不干这丢脸的事儿呢。就在困意袭上来的时候,电视里美国当选总统奥巴马的名字没完没了地灌进他的耳朵,逼得他睁开了眼睛。看着电视的屏幕,那张生动的黑脸没完没了地在他眼前晃动。突然,一个想法闪电般击遍他的全身,困意顿然全消,他想,美国都可以让黑人当总统,为啥咱农民就不可以当乡长,况且还是个副的。

这个想法一闪即逝,陈大能狠狠地掐灭了自己的欲望。因为傻子都知道,让他做差额,是秃脑袋上的虱子,也是秦书记的聪明所在,只要他欲望一燃烧,侄儿的命运就夭折了,虎毒还不食子呢,何况你陈大能在全乡还是有头有脸的人呢。

没有了睡意的陈大能捅着老婆,让老婆也看一看奥巴马这个黑小子有多大气魄,让竞争的对手当国务卿,任命的全是白人。

老婆心烦地裹紧被子,转过身去,皱着眉头说,行了,陈乡长。

陈大能笑了,尽管老婆是嘲弄他,听起来也挺舒服,看来谁的骨子里都有一股当官儿的瘾,只是因为他是农民,有想法就可笑了。

憋闷了好几天,眼看就要到选举的日子了,陈大能依然不愿意出门,怕乡邻们拿屎蛋子取笑他,所有的外界联络,全靠电话。最终是“选调生”这个词儿把他逼出了家门,他始终没琢磨明白,这个词儿是啥意思。于是,他去了乡里,问秦书记。秦书记掰饽饽说馅地解释了好一阵儿,他才明白,原来这批人是省里的后备干部,是省委组织部从高校里挑出来,派到基层锻炼来的,不是乡里的人,却占着乡政府领导的指标,就像从前的下乡青年,不是乡下人,却吃着乡下的粮食,说不定哪一天,腿一拔,就回省里了。

秦书记解释得很准确,神情也是一副怡然自得,好像选举已经结束,将来你侄儿当上了管官儿的官儿,千万别忘了他的那份功劳,末了,还一个劲儿地表扬陈大能顾大体识大局,连屋子都不肯出,甘愿被老百姓奚落。

陈大能表面上嘻嘻哈哈,心里却掀起了滔天巨澜,他对秦书记的话极为反感,48个乡人大代表,凭啥让他一个人光屁股拉磨——转圈丢人,凭啥认为他在全乡混得没有人缘,肯定落选,凭啥断定我不会为荣誉而战,农民咋了,农民就不是人了,就应该让所有的人都骑在脑瓜顶上?

如果秦书记哄他几句,如果秦书记说几句抱歉的话,陈大能有可能把欲望压制住,可是秦书记却完全忽略了他的感受,反倒以陈家恩人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实在让他不舒服。反正他从秦书记那里探到底儿了,反正侄儿是省里的,归省里培养,当不上副乡长,省里就得拿回去,谁还记得在乡下落选的事儿。再者说了,省里有点儿级别的,就不比县长差,在穷乡僻壤里苦熬个啥,没准儿上得更快呢。

主意一定,陈大能便要破釜沉舟了。

回到家,陈大能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向老婆要存折,要那三十万的存折,他要把三十万都撒出去,撒得一文不剩,不信买不来超过半数的人心。老婆怔了下,突然猛醒过来,欣喜若狂地像个小牛犊,一蹦老高,没完没了地亲陈大能的脖子,她夸奖丈夫,这才像个男人,像条汉子。随后,旋风般直奔厨房,她要拿出看家本事,犒劳丈夫。

陈大能靠在沙发上,眼睛定在电视上,眼神却飞出了屋子,飞遍了全乡。他在脑海里过滤着每一个代表,盘算着他们的欲望,他们的软肋,他们的隐私,以及他们的死穴。他要像打游戏过难关一样,快速小心而又果断地把他们拿下。

老婆把炒菜的勺声当成了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地拨拉着,丈夫当上了副乡长,就是国家的公务员了,一直到死,都是国家管,不算其他的收入,光工资每月就二千多,用不了十年八年,这些钱都回来了。过十年丈夫才五十多岁,按老陈家的平均寿命,起码能活八十岁,你再能做买卖,能做到八十岁吗?我的天爷呀,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说啥也不能错过去。

尽管盘算好了,陈大能还是按兵不动,动早了,走漏了风声,就彻底毁了,白白浪费老天爷赐给他的机会。直至选举的前一天晚上,陈大能突然出击,趁着夜色,一家一家地走。他最先选择的是各村的支部书记,动员的话只有一句,乡长轮流做,下届到你家,你就攒足钱吧。说完,把钱往人家怀里一塞就走人。

当然,也有像陈大能这样,不是村支书也不是镇干部的代表,他除了塞钱,还按事先想好了的策略,承诺了人家最想要的东西,比如答应人家承包山林,砍伐树木,批给房场,答应工程,甚至还承诺不让人家断子绝孙,只要肯投票,什么他都答应,反正兑现是当选后的事情。实在不肯答应,他还有撒手锏,谁也不是完人,那点儿越格的事儿都是把柄,不怕闹翻天,那就试试吧。

乡里的代表,又不是国家的代表,商量的是国计民生,谁当乡长,跟他们能有多大的关系,反正陈大能把钱送到了家门口,还是他们陈家自残骨肉,管他呢,有钱花就是好事儿,谁家不愿意欢欢喜喜过个年。于是,他们答应得格外爽快,甚至愿意乡长年年选。

一圈走下来,钱袋子就空了,剩下的十多个代表都是捧铁饭碗的乡干部,对于他们来说,上边的话比钱好使,花钱反倒是坏事儿,万一露了风声,让秦书记知道了,就全毁了,反正那些票也不是他的票,他一分钱也不花,一张票也不拉,反正票已经够数了,能宽绰地当选就行。

回家的路上,陈大能心里美滋滋的,他知道,离梦想只有一步之遥了,从明天起,他就脱胎换骨了,不再是农民了。

第二天选举的时候,陈大能没事儿人一样,坐在最偏僻的角落。直到秦书记硬把他拉到前排,他还一个劲儿地说,我一个当陪衬的,坐啥前边,寒碜,寒碜。有的村支书心领神会地坏笑,他对人家使眼色,意思别弄漏了。

这样下来,陈大能就有资格和乡党委成员坐在一排了,挨着他的是党委成员的最后一名——唐秘书。不知唐秘书对不让自己做差额有意见,还是想让陈大能下不来台,或者有意讨好陈大能,他在陈大能的名字上面画了个圈儿,还故意给陈大能看。

陈大能小声地骂了句,你这个王八犊子,让我出丑啊。心里却很美,这一票没花钱。避开唐秘书的视线,陈大能只给自己画了个圈儿。

票收了上去,秦书记正襟危坐在主席台上,他的左边是县委组织部的干部股股长,右边是乡党委的副书记。秦书记满面春风,等待着毫无悬念的结果。公布完选举结果,乡政府的换届就圆满结束了,他操了几个月的心也就画上了句号,只等着调到富裕的乡镇,再向副县长的位置冲锋了。

可是,选票的统计却慢得出奇,一共才48张选票,再笨的人也该数完了。焦急的等待中,监票人出来了,趴在秦书记的耳朵旁说了些什么,秦书记刚才还红润的脸一下子就白了,白得瘆人,好像突然得了病。三个人随着监票人匆匆走出,一时间,主席台上只剩下了桌子。

陈大能立刻明白了,结果正朝着他努力的方向发展,他的心止不住地怦怦乱跳,却故意低垂着眼睛,努力地让自己若无其事。其实,很多人也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装糊涂,反倒故作姿态地议论,到底咋的了,几个数儿都数不好?

陈墨被突然出现的异常弄懵了,最初时,他还没反应过来是咋回事儿,以为乡干部的素质真差,连票都不会统计。后来他突然发现,许多双眼睛避开他,故意谈论些与开会无关的话,便突然醒悟了,问题出在了自己的身上。他的眼里突然涌出了水汪汪的东西,眼光无助地四处寻找着。他在找着秦书记,秦书记带着他到县委组织部,当着市委组织部领导的面儿信誓旦旦,拿自己的职务做担保,确保陈墨高票当选。

可是,陈墨的眼光被墙阻断了,他抓不到秦书记宽厚的肩膀,像飘荡在天空一样,没着没落地一直往深渊里坠,看不到任何救命绳索。他只好低下头,除了像他名字一样沉默,没有任何选择,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这个重点大学的高材生会栽在才小学毕业的叔叔手里,而且是亲如父亲的叔叔。

满会场虽然乱得像飞满了苍蝇,可人们的眼角却只有个闪烁其词的聚焦点,那就是同样低着头的陈家叔侄。

没过多久,陈大能被乡里的副书记喊了出去,那样子像是喊犯人。

找陈大能谈话的是秦书记,陪同的是县委组织部的股长,县里相信秦书记不会选砸,把组织部的部长们派到别的乡镇去了。秦书记万万没有想到,会有这样出乎意料的结局,他本想拿叔叔做差额,就万无一失了,可聪明反被聪明误,陈大能偏偏弄来了32票,想不让人家当副乡长也不行了。

在后面讨论怎么办的时候,副书记建议,干脆把陈大能的得票数念成陈墨的,谁让陈大能搞小动作来的。秦书记坚决反对,那是违反选举法,弄不好,咱们都得坐牢。股长建议立刻打电话向部里汇报,秦书记问,能改变结果吗?股长摇头。大家的眼睛都看着秦书记,等他拿主意。秦书记想了想,出了这么大的差错,想跳出穷乡僻壤已经是不可能了,与其这样,倒不如送个顺水人情,好歹陈大能是个干将,乡痞流氓他能镇住,乡里纠葛他能按住,让你省下不少心,还交了个讲义气的朋友,怎么也不会像他侄儿那样,两家争一个墙头都掰扯不明白,非得党委书记亲自出面。

尽管主意已定,秦书记依然暴跳如雷,骂陈大能如同骂孙子,骂得陈大能头都抬不起来,他畅快淋漓地骂着,从今以后,没人叫你屎蛋子了,因为你不是屎蛋子,你侄儿才是屎蛋子,真正的屎蛋子,大家也不会取笑你了,更不会和你亲亲热热地闹着玩儿了,因为你比屎蛋子还臭,臭不可闻。

骂到最后,秦书记骂累了,才说,既然大家选你了,我也不能强奸民意,这副乡长就你当吧,今后你就有事儿做了,用下半辈工夫洗身子,洗净你的臭味儿,你下去吧,准备准备,说说你将来要咋干。

一行人终于回到了座位,陈大能也坐在了自己的位置。坐在主席台上的秦书记,神情凝重地宣读选举结果,那样子像是念悼词。

不过,陈大能的演讲可不像悼词,慷慨激昂,农业产业化咋搞,工业产品怎样抓,社会治安怎么弄,农民外出务工往哪儿送,说得个条条是道儿。末了,还赢得了稀稀落落的掌声。

选举刚结束,嫂子就知道了结果,她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这个事实,半个猪屁股都给了孩子他叔,他叔居然做得这样绝,孩子刚刚起步,就给下了这么狠的绊子,摔得爬都爬不起来。

陈大能回到家,迎接他的不是老婆的拥抱,也不是乡邻的祝贺,而是满地的玻璃碎片,嫂子把他的家砸得个狼狈不堪了。若不是气得抽了过去,被人们送进医院,陈大能免不了会遍体鳞伤。

嫂子休养了几天,缓过劲儿来了,陈墨却倒下了,躺在炕上,滴水不进。嫂子决定,不再和小叔子纠缠,到处收集贿选的证据,高低要告倒没良心的陈大能,还儿子一个公道。她甚至调查清楚了,小叔子哪天哪时取了三十万,她要让上级追问出三十万的去处。

县里的人大,市里的人大,甚至省里的人大,都派人调查来了,可谁肯承认受贿呢,承认了,人大代表丢了,钱还得上交,弄不好还得被抓进去,更何况陈大能许诺了乡长轮流坐呢,今后谁往咱乡里派干部,都不好使,我们是这个乡的主人,就像美国,想选谁就选谁,谁都有机会弄个副乡长干干。

嫂子告了一圈状,白告了,得出的结论是陈大能有本事,能承担起全乡的重任,陈大能懂经营,能带我们共同致富。嫂子除了到小叔子的家,又砸了一次可砸的坛坛罐罐,再一次发泄一番,没有了任何办法。

陈大能老婆的脾气好得出奇,嫂子想砸啥,她就把啥东西递过去,只要嫂子能解气,甚至嫂子踢着她的屁股,骂她的屁股还不如猪屁股,她也不生气。直到嫂子砸累了,砸得气喘吁吁,陈大能的老婆才说,侄儿也没啥损失,还保留着副科级呢,回到省城,照样当大官儿,你这是何苦呢。

嫂子不知从哪里借来的力气,追得陈大能的老婆满院子跑。嫂子已经疯了,只要能解恨,没有她不敢做的。她甚至拿着火柴,要点陈大能的房子。

一直躲在柴房的陈大能不干了,他不是心疼房子,杀人放火是要下大狱的,嫂子因为烧了他的房子下了大狱,他就更对不起嫂子了,他扛起嫂子往乡卫生院跑,求医生帮忙,让嫂子安静了下来。

秦书记很够意思,给陈大能跑下了行政编制,落实了公务员身份,还核定了工资。接下来的事情是党政两个班子分工,那些难事破事还有得罪人的事儿,自然都分给了陈大能。陈大能也不推辞,成天忙得车轮似的,全乡只看到他一个人干活。别人下棋喝酒打麻将,上网聊天睡大觉,只要班子形成决议,全让陈大能落实。

陈墨没有回省里,在乡里当了团委书记,省里说,落选了,就证明没干好,不具备领导才干,不允许回去。陈墨一下子崩溃了,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几乎天天想自杀,幸亏乡里的派出所民警有经验,送到医院全天候地看守他,才使他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期。不过,医生也警告过,这种病随时可能复发,千万不能刺激他。

陈大能看到侄儿成天失魂落魄的样子,鼻子一酸,他后悔了自己的冲动,嫂子的担心没有错,这孩子,没经历过风雨,承受不住打击,这辈子恐怕真的毁了。可是,一旦工作起来,他就不后悔了,他比侄儿出色一百倍,一千倍,他能在玩笑间,把最难缠的事情处理了,能把上边不切实际的命令,化解得十分得体,还有那些上访和群殴的事件,没等冒出来,他就给按住了。可是,他还要加上一百倍的努力,让自己更出色,别让人们瞧不起他,他必须走出贿选的阴影,尽管谁也不肯承认这回事儿。

其实,陈大能的苦楚,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他这么拼命地工作,甚至没事儿找事儿地蹲在下面,就是不想回乡政府,他害怕侄儿那双忧郁的眼睛,他觉得侄儿清澈的眼窝里,藏着的是硫酸,早晚会把他烧得一丝不剩。他更怕侄儿被他的身影刺激得旧病复发,那样的话,他更对不起死去的哥哥了。他盼着下一届选举早点儿来,好把侄儿选上去。

秦书记使用起陈大能一点也不心疼,有时还解恨地用,谁让他不知好歹地争来的,甚至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陈大能再也不是自己的陈大能了,而是全乡的陈大能,你没有白天了,只能踏着星星来,背着月亮走,累死了你也得干下去。

陈大能嘿嘿一笑,他说,这世界只有气死的,没有累死的。

有时,陈大能回家很晚了,晚得月亮都不愿意陪他了,可他还挺有精神,他回味着别人叫他陈乡长时的舒畅,回味制服了别人的愉悦,回味有求于他的人的卑微,浑身充满了幸福感。有时,他也想,难怪古时候,一个县就一个县令,就这么巴掌大的一个小乡,现在,啥税都免了,啥钱也不收了,乡政府能有多大的事儿?勤走几趟,谁家孩子出牙了,谁家放屁崩坏了裤子,谁家的老婆偷人养汉,谁家买了假种子,谁家发了笔小洋财,谁家被人坑了,谁家做买卖赔了,诸如此类,都瞒不了他。不就是个小破副乡长吗,有啥不好当的?

陈大能惟一不能面对的,只有他的侄儿陈墨。

责任编辑谢欣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周建新 期刊:《当代》2010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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