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秋天,她怀孕了。
树叶已经飘黄,太阳的光线比任何时候都亮。那时候,她第一次有了怀孕的感觉。怀孕的女人真的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就像她天天都在感受到的北京的阳光一样。与许多女人不同的是:第一天知道了这个事实时,她泪如雨下。
在英国、美国、欧洲、香港的多年生活告诉过她,在这个国家太平的生活从来没有超过三十年。她曾经是一个喜欢历史的女孩子,父亲在她十二岁的时候就对她说过:希望你们能活在太平盛世,不要跟我们一样是乱世。姜青那时觉得父亲的话有些言过其实,没有大规模的战争,为什么说是乱世?说不清楚为什么,她在今天知道怀孕后,先是哭了,然后她想起了一辈子都闷闷不乐的父亲。他不是一个成功的男人,他甚至于都不能算是一个成功的中学历史老师。
姜青内心深处隐隐约约地有了某种过去从未体验过的担忧:那个孩子离她还很遥远,但乱世这样的语词却已经开始干扰她,让她有些呼吸不畅。在离开医院时,她算了一下,从1978年开始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七年,就是说没有动乱的生活已经超过了二十七年,还有三年的时间,这个国家这一次真的能够平静度过三十年的最后三年吗?
姜青感觉到有些奇怪,作为一个女人竟然给自己提出这类问题,岂不是自寻烦恼?她知道,她与丈夫冯石真的能够算是富人了。她与他需要共同注意的事情是:国家的货币政策、国务院关于土地的新法规、政府对于房地产的调控、泡沫泡沫(房产)、富人与穷人之间的关系、美国究竟对于中国会产生多么大的影响、流动性过剩、资产泡沫(一切商品)、全球化、贸易保护主义、美元动摇、人民币升值的压力、美元(也有可能)升值的危险、责任、拐点、热钱……还有媒体对于他们穷追不舍穷凶极恶的关注。
2
冯石与姜青夫妇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地引人注目,他们的眼睛被来自国内外的闪光灯、荧光灯、聚光灯、探照灯、追光灯一次次地烧灼着,强烈的光线让冯石的内心欢喜眼睛却经常不得不闭上。姜青喜欢这些灯光,女人比男人坚强,她在灯光面前总是能够抵抗一切疲惫,睁大眼睛,保持灿烂。无论过去在香港、欧洲还是美国,她都是小人物,是个普通女孩子,是经常被人忽略的女人。刚回国那时,她不得不声嘶力竭证明自己在国外的成功,在华尔街的闪亮。而今天,她跟过去完全不一样了,她终于走到了大众面前,让中国人民渐渐地认识了她,也让世界开始注意她,那她为什么不微笑?为什么不灿烂?
那时流行的话语是:坐台(三陪)小姐都开始售楼了,而房地产商都成了电视台的坐台先生。恰恰这两件事都跟他们有关。冯石和姜青夫妇就是坐台先生和坐台小姐。他们渐渐从严肃的经济频道失身滑落到了娱乐频道。无数主持人、制片人都在给他们打电话,请求他们上节目,那可以极大地提高收视率。他们是中国梦的代表人物,全中国的人都渴望成为他们那样的人。“中国梦”三个字曾经让姜青觉得特别可笑。她相信美国梦,嘲笑“中国梦”,可是,她真的在中国实现了她的梦。“中国梦”这个概念能不能够存在,应不应该存在,她姜青,冯姜青,姜董事长,姜主席就是证明。
冯石姜青夫妇过去完全没有想到竟然有这么多不同的报纸、杂志、电视台、网站。他们被媒体包围着,不用花任何钱去作广告,因为他们神奇的结合,因为他们是中国梦最成功的代表。他们不需要花钱,就可以把他们夫妇两人以及他们的摩登城、时尚城宣传得家喻户晓。你在任何地方都能看到冯石和姜青夫妇的照片,他们的出镜率已经远远地超过了后来的陈冠希和阿娇。
姜青和冯石是有肖像感的人吗?没有人会问这样的问题。肖像感服从于肖像,到处都是他两口子的肖像,能没肖像感吗?
人们过去喜欢看《新闻联播》,现在爱看经济节目,于是冯石姜青夫妻就成了主角。他们两个人的成功是中西文化在这片古老的国土上最典型的碰撞和融合,是奇迹,是美谈,是大学教授们最严肃的话题,是茶余饭后最美味的甜品。
姜青在没有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曾在有一天对冯石说:我突然发现,我的成熟、我的人生经验,不是在国外和国内那些颠沛流离中获得的,而是在媒体面前,在各种拍摄灯光面前获得的。我们在媒体中成熟,长大,强大。
冯石也严肃地说:我是吃着女记者的奶长大的。
3
她怀孕了,这是更严肃的事实。那是2005年的秋天时一个普通的,晴朗而又凉爽的日子。姜青对自己怀孕这事开始有些不相信,她犹豫着,不知道应不应该立即告诉冯石。就像是冯石在知道自己得了高血压之后不愿意告诉姜青一样,姜青现在也不愿意把怀孕的事情告诉冯石。他们之间的距离,陌生究竟来自什么?他们已经是联合总裁了,他们共同经历了新恒石地产的艰难和胜利。
那天从医院出来,她关闭了手机,独自来到了天安门,这也有些不可思议,她在知道自己怀孕之后到天安门来干什么?这是不是说明了她真的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女人?她果真是想在地处东城区、西城区、宣武区、崇文区中间的天安门前而不是在朝阳区中间的CBD中判断北京或者中国的本质吗?
姜青很难想像冯石在知道自己怀孕时脸上那一刻的表情,那有可能深深地刺痛她,也有可能强烈地鼓舞她。冯石会有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呢?姜青的心脏在那时突然抽搐起来,她因为内心深处的孤独感而产生了恐惧。
她回到家里时,灯还是黑的。她反对家里有外人,家里没有阿姨。自从她跟冯石名正言顺地成为了新恒石地产的联席总裁之后,她与他就永远在公司里了,他们都有各自打理不完的事物,公司就是家,所以家里反而变得特别清冷。冯石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怀孕的,他甚至充满歉意地说过,他怀疑自己的精子有严重问题。
冯石仍然没有回来,姜青知道他最近变得有些骄傲,还有些焦虑。他骄傲是因为新恒石地产在全国地产界惊人的业绩,他焦虑是因为已经是2005年秋天了,他手中还没有拿到自己所渴望的土地。冯石不愿意去外地,无论是上海,还是深圳。他只愿意在北京开发项目,他甚至于都不愿意去北京西边,他只愿意呆在东四环,已经基本亮起来的东四环。曾经沧海的冯石深深知道现金为王的道理,他对于拥有大笔资金在账上总是那么享受。像是一个长期饥饿的人享受着储存粮食的快乐一样,冯石享受着储存在自己账上的现金。可是,当他看到每一个同行都老老实实地去参加土地拍卖时,他知道自己如果还想发展,还要做大做强,就必须也跟他们一样老老实实地参加招拍挂。他几乎在每一个晚上都会对她说:丫头,现在退休简直是耻辱,让我真的闲下来,过自己想过的日子,我才发现:最无聊的日子,就是自己想过的日子。
4
冯石回来时,姜青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她感觉到灯光突然像是火药一样在头顶爆炸,刺目的光线照耀着她,让她在睁开眼睛的刹那,突然受到了惊吓。她感觉到肚子有些疼痛,而且是下坠的疼痛,那时她再次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怀孕的女人。
冯石站在姜青的面前,脸上充满疲惫,但是眼睛却很明亮。他从包里拿出了一个精致的盒子,递到姜青面前,说:打开它。
姜青说:今天是什么日子?
冯石说:今天也不是什么日子,就是这个东西到了,我就拿回来送给你。
姜青说:一定很贵吧?
冯石说:全部算下来,两百多万。我上次去香港,参加了一个小型拍卖会,专门为你拍了一块红色钻石。我又委托一家公司,去加工它,为它做上框架,今天才带回来。
姜青沉默了,一时又有些发呆,她还沉浸在自己的疼痛之中,尽管那时痛感已经像是台风一样消退了,可是,她的内心却有了某种渴望哭诉的感觉。她缓了缓,然后,轻轻地打开了那个盒子:一个镶着巨大紫色钻石的戒指正像火焰一样闪亮。
姜青愣了,她甚至以为冯石先生知道自己怀孕了,就说:我还是想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冯石说:卡洛夫虽然不是一个最有历史的品牌,不过我还是喜欢他们的做工。他们从1927年开始就跟一代钻石切割工匠联盟打造神奇!你喜欢吗?
姜青的脸上开始产生了烧灼感,她仍然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冯石继续说:在瑞士,他们三百零七万美元拍卖出一颗绿色钻石。咱们这颗没有办法跟他们比,这说明我们还是穷人呀。
姜青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她又说:今天是什么日子?
冯石说:虽然不是最重的,不过也过得去了,紫颜色很高贵,他们说净度不错,我不太懂,切工一定是最好的,卡洛夫我喜欢。你喜欢吗?
姜青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喜欢一颗如此耀眼的钻石戒指,她甚至很不理解冯石的举动。她从小受苦,以后自己读书,以后孤苦伶仃地在香港、美国混,她从来没有受过任何那种所谓贵族的熏陶。一个如此之贵重的钻戒摆在面前,她有些不适应。她说:你不是那天还在说,我们要拿新的地吗?如果通过拍卖去拿那块地,我们的钱远远不够。
冯石笑了,说:你问我爱你有多深,钻石代表我的心。
姜青抬头把目光从钻戒上边移开,她看着冯石再次问了一句: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
冯石说:一个普通的日子,今天他们把这颗钻戒送到了我手里,我就把它拿回来给你,我们之间还需要仪式吗?
姜青就是那时候突然没有忍住,她对冯石说:我怀孕了。
5
姜青几乎在每一个明朗的上午,都会带着那些重要的人物来到时尚城。不过她不是对于工程感兴趣,更不是对于时尚城的那些在增加了容积率之后已经变成了二十八层的高楼感兴趣,而是让这些对中国充满好奇的外国人来参观她的“北京城里的公社”。
姜青喜欢“公社”这样的字眼,她感觉到自己对于集权是那么反感,她认为通过北京城里的公社可以充分表达自己的理想,可以把大自然、人类建筑、精英们的艺术文化、社会底层人群的朴素,还有政治上不同派别的相互妥协……所有这些,都在她这里自然地重新结合,而不是分隔的。分隔本身是一个旧式的概念,是欧洲工业化时代的产物,而姜青的公社却是一个信息化的概念。她经常充满激情地对那些参观者说:工业时代之所以有集权,是因为你控制了一定的信息,你在独自享用这些信息。可是现在你没有办法控制信息,所以集权就变得不太现实了。信息化是反传统的,反中心的,反集权的,信息化使所有的东西都融合,阶级、界限都模糊了。所以,你在我们北京城里的公社可以发现,富人穷人可以住在同一个小区里。有的建筑商说他只给富人盖房子,我们新恒石地产绝不会这样,最起码我们不愿意作这样的表达,因为我们反传统最主要的核心就是:融通,融洽,融解。无论是我们的摩登城还是我们的时尚城都没有像别的中国建筑群落那样盖一个很结实的围墙,我从回国的第一天起,就主张拆除一切围墙。
姜青的重要人物往往是外国人,她对中国的权力人物非常敬重却又有些敬而远之,她宁愿让冯石去对付那些官员。姜青的重要人物有的是蓝色的眼睛,有的是棕色的眼睛;有的是金色的头发,有的是红色的头发;有的说英语,有的说法语,还有的说意大利语。姜青带着他们参观时尚城里的公社时,总是神采飞扬,很像是当年冯石和关树带领着无数银行的人参观自己的土地。他们有时走在别人的土地上,却对别人说:这里那里都是他们的固定资产,可以用来抵押。姜青的重要人物普遍对于中国有着极大的兴趣,他们注意到了中国的变化,知道中国已经是一个巨大的市场,他们跟姜青一样渴望推动中国的变革。姜青如鱼得水,她有时用熟练的英语,有时用蹩脚的法语跟他们交谈。她走在自己的公社里时,完全不像是一个怀了孕的女人,肚子里正在成长的生命让她荷尔蒙激发,让她有着无限的精力去推动中国信息时代的反传统的建筑。
有一天早晨,冯石摸着姜青有些微微颤动的肚子说:我现在知道了,为什么美国人要给中国学生奖学金,要培养曾维宁这样的人,他们是要培养帝国主义在中国的代理人。丫头,你也是美英法德意帝国主义在北京的代理人。
姜青笑了,她的笑容很灿烂,她那时与冯石在床上。本来,像他们这样的老夫妻已经不太做爱了,可是新观念刺激着她,让她性欲强烈。
北京公社周围的河流里充满着一道道金色的阳光,那已经是十月下旬了,芭妲突然从英国打来电话,她说:冯,我看到了你们完成后的照片,我已经极大化地放大我的光芒。
姜青当时很难堪,芭妲在认识她时,姜青还叫冯姜青,她还不得不用冯姜青的名字跟她签合同,那是一个没有能够实施的项目:运河边的博物馆。尽管以后姜青曾经很礼貌地告诉芭妲自己的名字就是姜青,可是,高傲而又粗心的芭妲像是有意要冒犯她一样,永远叫她冯。因为合同上的签名给她留下了过于强烈的印象。
芭妲没有意识到姜青的心情,她继续说:可是,你也应该放大你的光芒。姜青听着芭妲的电话,眼泪竟然出来了,她是那么渴望让世界关注自己,她需要跟芭妲一样的光芒。芭妲在电话里问她:你下一步打算做什么事情?
姜青说:我就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在中国有这么一件事,可是,我现在做得很辛苦,很多参观者回去之后就忘了我,他们仅仅是在吃饭或者喝红酒的时候表扬我。
芭妲笑了,说:任何人在不花钱就能吃饭喝红酒时,都会表扬那个请客的人,你应该想想别的办法。你可以去参加威尼斯双年展,你也可以去参加今年的英国建筑设计成就三年展。当然,英国还有一个建筑展览馆评选的建筑设计奖,不过那主要是给设计师的,而这个奖可能会有你本人的机会。如果你能得奖,那对我们都不是坏事情。
姜青内心激动起来,她的疲倦被一扫而空,芭妲的话为她指明了新的方向。
芭妲说:这两个地方我都有朋友,我给他们发个E-MAIL,让他和你联系。
那个秋天是姜青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她怀孕了,有了孩子。这让她跟冯石的血流在了一起,他们的关系更加稳定了,她发现自己有时竟然能在冯石面前撒娇了。同时,让她更加幸福的是:她可以来往于纽约、巴黎、威尼斯、伦敦之间。这次不是流浪、找工作,不是一个女性失恋者,而是作为中国推动建筑国际化最重要的人物,去游说那些已经开始对中国感兴趣的人为自己的作品评奖。她到纽约时,按照芭妲的指点去见了小切尔西。建筑界的人只要是不完全落伍,都知道在纽约有个老切尔西,有个小切尔西,老切尔西在新世纪的第一个圣诞节时死了,她的侄女小切尔西现在全面把握了她的影响力甚至权力。姜青是在纽约的苏荷区见到小切尔西的,她开始给她打了一个电话,激动的姜青似乎见到了自己真正的组织,她有许多话要对她说。关于中国的城市化,关于自己对于建筑在这个有可能成为世界最大城市的设想,关于信息社会建筑的理念,关于工业化的旧观念对于当代建筑的阻碍。姜青本来是学习经济的,可是她现在成了一个建筑学家,她在对别人说起自己关于建筑的理解时,一点也不会脸红。她们这样的女人和有一类男人一样,总是干一行爱一行,而且总是会把自己正在干的事情说得崇高而又重要。中国的男女(其实是全世界的男男女女)向来如此,卖淫时吆喝自己的身体好,卖瓜时吆喝自己的瓜好。在国内,人人都得认真地听着姜青的布道……可是,小切尔西才听姜青说了不到两句话,就说:对不起,我现在没有时间,后天下午,我可以给你半个小时,听你说说你们中国。
姜青当时一点也不生气,因为她听小切尔西竟然说了,要听自己说说“你们中国”。当然,她能感觉到这个人架子挺大,对自己有些爱搭不理的,可是,她仍然被打了兴奋剂,像所有那些优秀而自信的人一样对自己说:政治领袖代表中国,姜青也可以代表中国。
姜青加快了自己的语速说:不要紧,我甚至都不需要半个小时,我只需要占用您的一点时间向您介绍我们在中国的一个项目。
小切尔西沉吟了一下,才声音微弱地说:你明天上午十点来吧,到我的工作室来吧。
姜青有些紧张,第二天九点就到了。可是,小切尔西没有理会姜青。姜青看见了切尔西,她在杂志的封面上见过这个著名的女人,知道她是金黄色的头发。可是她没有想到小切尔西的个子竟然有那么小,姜青立即站了起来,并向切尔西的方向走了好几步。可是,切尔西对这个高个儿的中国女人竟然视而不见。
姜青当时有些失落,她内心难过,看起来中国还是一个让人不尊重的国家,她到了这儿,代表中国,却受到了冷落。而且,自己与切尔西相比,是那么粗陋,简直成了农村大妈。她突然感到自己很不自信,特别是身上穿的那套PRADA,一点也不时尚,完全是两年前的款。还有自己的头发,本来就没有什么特色,跟切尔西相比,更是显得低级。姜青有些受不了,她的自尊心很久没有遇到这样的打击了。她理解切尔西,人家让你十点钟来,并不是让你十点钟跟她见面的。自己在国内也经常是这样的,特别是面对国内那些媒体,她有时会让她们(那些明显有些害怕自己、仇恨自己的女记者们)在摩登五层的咖啡厅里等上一个多小时,最多的一次赶上堵车,她让那个《华人商界》的女记者兼女编辑足足等了四个小时,然后说:我只能给你十五分钟。人们嫉妒自己,恨自己,是因为自己实在是太成功了。女人的骄傲当然与她的高贵有关,人们应该尊重、理解、体贴一个女人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骄傲感。可是,现在姜青突然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有些仇恨小切尔西,姜青眼看着她与自己的秘书说了几句话之后,再次扭动着她无比优美的屁股走了进去。
姜青就那样坐在那儿,看着自己的表已经快到了十二点,这让她想起自己从童年一直到今天所受到的全部委屈。
小切尔西终于有空了,她从自己的办公室出来之后,看到姜青,才像突然想起来有这么个中国女人似的,她在与姜青隔四五米时,非常漫不经心地对她说:“你找我干什么?”
姜青那时早已经忘了委屈,她像当年做中介时一样地振奋,她说:小切尔西小姐,我向你介绍一个中国的项目。
小切尔西似乎想起来了,她明显有着对于这个中国女人的厌烦,她脸上没有笑容,她蓝色的眼睛里有着深深的疲倦,她说:你进来吧。
姜青跟在她的身后朝里走,她边走边拿出手提电脑并打开了电源,她害怕自己稍有差错,就会完全丧失这个机会。
小切尔西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姜青不得不向那些在公司里对自己汇报工作的人一样,站在小切尔西的身边,把电脑摆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然后,强打精神向这个显然比自己更骄傲自满、更矜持狂妄、更有教养的女人介绍“北京城里的公社”。奇迹就在那一刻发生了,姜青完全没有想到小切尔西只看了三张图片,就马上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她的脸色渐渐有了明媚的阳光,一边看一边说:我推荐你们去参加今年的威尼斯双年展。或者法兰克福的建筑风格推进大展,或者你们应该去参加英国的建筑设计成就三年展。我知道这是芭妲设计的,可是,你更加了不起,你竟然忍受了我的繁忙,忍受了芭妲的自我中心。要知道芭妲这个人几乎没有朋友,她有明星风格,她和你们中国人一样,从不在后边说别人的好话。可是,芭妲说你的好话,你是一个非常有教养的女人,告诉你,亲爱的冯,芭妲几次说起你,你叫冯姜青?
姜表的脸在刹那间竟然有些红了,因为受到了表扬,也因为亲爱的“冯”。她看着小切尔西说:我叫姜青,姜,或者姜青。
姜青那天感觉非常奇怪,她发现自己竟然比建筑师设计师还紧张,现在还没有见到那些博物馆馆长,没有见到评委会主席,她就已经成了这样。而芭妲似乎完全对此不在意,是因为她获奖太多吗?芭妲把小切尔西介绍给自己,她那么放松,好像“公社”这样的作品完全可以忽略,而姜青却真的有一种被审判的心情。一个地产商,一个热爱地产的女人竟然会在国际评奖上有如此巨大的心理负担,这是为什么?
姜青多年来没有想通这个问题,而冯石却在一年后对她说:那是因为你过去,你从小到大,无论在国内还是在国外从来没有成功过,你太渴望成功了。
姜青一直看着小切尔西,她仔细地听着她说的任何一个英文单词,她在那天才突然意识到英语其实没有句子,只有一个个特别重要的单词。
切尔西那天两次表达要推荐“公社”这个项目,姜青兴奋地感觉到自己似乎跟冯石一样得了高血压,因为她发现自己的脑袋一直是烫的,像是加满了开水的茶壶。图片一张张地放着,姜青的眼睛也像幻灯机镜头一样,一次次地闪现出耀眼的光芒。切尔西要求她更多地提供“公社”的资料,并且要她进一步地解释“公社”的观念。
姜青永远忘不了,她回到北京后的第九天,英国建筑设计成就四年展的评委会主席就给她打来了电话,这个男低音在电话里像播音员一样说:我们决定邀请你来伦敦参加三年展。
姜青简直不敢相信电话里的声音是在现实里,她当时正与冯石在摩登八层楼的一个云南餐厅吃饭。里面相当吵闹,像动物园一样乱哄哄的。姜青拿着电话走进了洗手间,终于听清了这个英国老男人迪更斯的意思,姜青当时抑制住了自己的眼泪,也不得不重新洗一次脸,因为仅仅是汗珠就破坏了她的面容。她面对镜子修饰了半天,回到冯石身边时,竟然也跟别的少教养的中国人一样,大声地喊起来:亲爱的,老公,我们要去伦敦啦!
6
姜青是与冯石一起到达伦敦的,她当年曾经在剑桥读过一年书,然后打过一年工,并了解了英国社会。不知道为什么,姜青过去从来不喜欢英国,也不喜欢剑桥。她喜欢纽约、巴黎,就是不喜欢伦敦。可是这次不一样,她在那个秋天里离开北京到达伦敦时,感觉到这个城市非常顺眼。
姜青以后对冯石说:你打算怎么样回忆伦敦?冯石总是说:先是没感觉,然后吓死我了。
姜青笑起来,她回忆起那几天在伦敦的感受,她与另外两个有国际化背景的员工每天忙碌地布展,冯石几乎没有到展览现场去过,他喜欢独自在伦敦闲逛,然后,把姜青她们几个人留下来,去做那些细致的工作。
姜青发现策展人迪更斯真是一个大明星,他们也天生是为媒体而活着的。与姜青跟冯石的差别是迪更斯应付的是来自全世界的各种媒体,而姜青应付的更多是中国国内的媒体。走到忙碌的展厅里时,姜青又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感觉到了自己从来都是微不足道的。因为那些国外的媒体一点也没有表示出对她的兴趣。
姜青经常跟迪更斯在展厅里擦肩而过,他望着这个有着一头银色卷发的英国老头,发现他很符合自己的想像,是那种最符合一个女人表面幻想的绅士形象。姜青十分渴望与他搭讪,她有一次甚至都站在了迪更斯的面前挡住了他的道路。可是这个几乎跟姚明一样高的老头还是没有感觉到这个中国女人的存在,他的目光越过了姜青头顶,伸向前方。姜青已经向他问好,他也对姜青说了你好。
可是,他还是从姜青面前走过,没有减速,像一辆汽车一样驶向前方,让姜青看到最多的还是他的后背。
迪更斯的态度让姜青渐渐失去了信心,她虽然在国外有过读书和工作经历,可那时她完全是一个小人物,应该也必须被忽略。现在不同了,她成了大人物,可是她仍然被忽略。她望着展厅里各种各样的建筑模型,看着那些以多媒体方式展出并正在试播的图片、视频,终于忍不住了,她对冯石说我觉得没有希望。冯石说:我们不能把在国外获奖看作希望,我们只能把在国内挣钱看作希望。一个民族是这样,一个企业也应该这样。中国的市场足够大了,中国人互相买就足够了,他们还他妈的说是国外的热钱在买我们中国的地产,完全是胡说八道。姜青说:可是,我们必须要跟国际时尚链接。我们不仅仅是在盖楼,我们要推进建筑艺术,和现代主义理想,我还是希望能找到更深邃、更能打动我的思想。
冯石宽容地看着姜青笑了,说:我看明天咱们没有必要参加开幕式了,我们就去剑桥。我还真的想看看那儿是不是跟徐志摩说的一样。
7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挥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冯石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背诵诗歌,而且是当着姜青的面。他开始忍不住地吟咏时,感觉到自己很像陶渊明,他坐在车上望着路两边的田园风光,就说:赏心悦目。姜青却有些麻木不仁,她在这儿曾经呆过几年,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她被展览会折磨着,当她看到了广阔田野绿地里那些突兀的古树,看到那些成群结队的羊群时,突然很想哭。她望着山坡上开满的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花儿,感觉到自己的眼泪就在眼眶里。
冯石没有理会这个孕妇的忧伤,他只是盯着那些羊说:下辈子就是变牛变羊也要活在英国呀:
冯石那时才发现想像中的康桥竟然是一座完全没有太多特色的石桥,约五米来宽,十几米长。桥下停着许多小木船。姜青说:咱们可以自己划,也可以花钱让船工划,我记得每人十二磅,不知道涨价了没有。整个行程可以是四十多分钟吧。
冯石坚持要自己划,他拒绝了那个想为自己划船的老外,他突然发现这个有着蓝眼金发的高个男孩长得跟胡润有些像,他说话时像胡润一样热情。胡润可以不停地对你说他排行榜的意义,而这个英国小伙子能一边闪耀着他的蓝眼睛,一边为他们讲沿河的风光。冯石刚到北京时,经常去北海公园划船,他那时带着自己的前妻,带着儿子,他突然有些想念儿子。他看着姜青又看看她的肚子,更感觉到内心突然有些疼痛。小船在冯石划动的引领下悠悠地前行着。他听说水草很漂亮,却发现这个季节没有水草,只有静静的流水和晴朗的天空和剑桥的阳光。
姜青那时渐渐有些兴奋了,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展览和评奖。她看着康河两边的大学校舍,指着远方的一座楼说:看,那就是Kings College。冯石也有些兴奋,他看着远方的教堂,他知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国王学院。他突然产生了希望,想让儿子来这儿读书。姜青在旁边像导游一样地指着前方约五六百米的建筑对他介绍说:Kings College Church,我听说光是建造就花了九十五年,几乎一个世纪!这是英国唯一不属于国家的教堂!冯石心想:我们的时尚城、摩登城能留下九十五年吗?
冯石随着河水的节奏,看着越来越近的Kings College Church,他意识到这所大学的建筑真是漂亮,各有各的特色,大都是古老庄严,个性独特。姜青说:你看那个小楼,是十四世纪的建筑物。冯石看着这些建筑在绿树、草坪、鲜花的烘托下,显得苍老、悠然、尊贵、古朴,就说:现在还评什么建筑奖?与这些楼相比,你那个芭妲设计的东西简直是垃圾。就跟她那个人一样。
姜青没有说话,她觉得看着这样的建筑,自己没有反驳冯石的力气。是呀,她讨厌古典,特别是中国人的假古典,可是,古典仍然是那么高贵、沉稳、朴素,甚至既华丽又气宇轩昂。她在康河上,听着冯石对于芭妲的辱骂,又听着冯石反复背诵的诗歌: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姜青听着冯石的声音跟船桨拍水的声音融为一体,她感觉到体内的那个生命好像也在跟自己一起回顾往事,就不想与冯石吵架了。也许冯石是对的,钱永远是最重要的东西。她想起自己在剑桥读书的日子,那时贫穷压抑,有时却又充满希望。可是,当她听说查尔斯王子竟然架着直升飞机从空中降落到校园里,就感觉到人与人之间真的有差别,是金钱的力量,还是贵族的力量?今天她有钱了,可她有力量吗?
她忽然用英语背诵起冯石背诵过的诗句,刚开始时,还微微有些脸红,渐渐地她的脸不红了,她似乎也成了跟冯石一样的中国土著人,他们没有别的感觉,就知道个徐志摩。
冯石静默地听着姜青懒散的英语,突然想摸摸她的肚子。知道她怀孕时,他心中复杂,思绪混乱,此时此刻却对她有些爱怜。就算她过于看重外国人对于自己的评价,就算她明明是一个长着中国鼻子的女人却永远幻想自己能有一个欧洲人的鼻子,他也加深了对她的情感。他发现在国外自己其实跟她是一样的孤单,不仅仅因为鼻子和皮肤,还因为文化。就在那时,他开始仔细地看着她,并轻轻摸摸她的肚子,他坚信那孩子肯定是自己的,完全不用在今后去做亲子鉴定。
姜青那时看着已经近在眼前的国王学院教堂轻轻地叹了口气,冯石知道她的这口气是代表绝大多数中国人民叹的。
8
冯石是一个相信奇迹的人,他在跟随着姜青来英国之前始终相信奇迹,而且奇迹经常是自己创造的。特别需要强调的是:奇迹对于冯石来说只能在中国创造。
可是颁奖的日子真的有奇迹,不是在中国,而是在英国伦敦。在姜青以后如同祥林嫂一样啰嗦的、持之以恒的讲述中,这样一个由皮鞋商和建筑商共同赞助的奖项竟然有了神奇的故事:
那天早晨已经基本不抱希望的我们两个人正在康河上乱漂着,就在接近国王学院教堂时,《卫报》的一个朋友布莱尔打电话来,说莱斯里要找我跟冯石,他说有好消息要告诉我。他让我给莱斯里打电话……
姜青有些紧张,她让冯石给莱斯里打电话,冯石说:我又不能用你们鸟语说话。姜青笑了,她的脸上刹那间反射出像教堂塔尖一样的光亮。
姜青给莱斯里打了电话,电话那头的女人说:冯,迪更斯让我给你们电话,稍等一会儿。
姜青听着电话里边的噪音,长时间地等待着。冯石看着她,停下了手中的船桨。他发现她是那么紧张激动,有些像是春天里激情的母猫。
姜青以后完全不承认她的手当时一直在颤动,像是枯草在风中摇摆,那种漫长的等待简直是酷刑,是那些外国人对于一个中国女人最有效果的折磨。迪更斯终于来了,他的声音在电话里都能听出嘶哑,像劈裂了的汽车喇叭,他的声音覆盖了那边展会里的噪音,像上帝对有罪的人那样说:姜,恭喜你们,由我本人担任主席的大会评委选出了二十六个奖,其中有一个奖我们决定颁给你们个人,因为你们是中国的建筑艺术的推动者,尽管我们感觉到“北京城内的公社”在设计上有些匆忙,但是它表达了仁慈的力量,整个作品表达出富人与穷人之间的妥协。我听芭妲说了公社的整个故事,我很感动。在中国,富人和穷人的紧张关系的确是一个问题。姜青一直没有说话,她听着,当那边沉默时,她才战战兢兢地说:这么说,我获奖了?
迪更斯说:这也是我们英国的建筑设计成就三年展从创建到现在的九十多年里,第二次颁奖给一个非建筑师,第一次颁给了蒋夫人宋美龄女士,第二次就是你,姜青。
姜青当时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她都不知道对方迪更斯有没有挂断电话,她缓过神来听到电话里已经安静下来,知道电话打完了,迪更斯的声音离开了自己,她才看着身边的冯石说:我得奖了。然后,她对着冯石和英国剑桥的天空大叫:我得奖了。然后,姜青像是知道了亲人死亡的消息那样,号啕大哭。
冯石看着姜青,他有些不理解姜青的哭泣,直到现在他都感觉这个英国伦敦人发的建筑奖项与他距离遥远,就像是英国天空里那无比遥远的阳光。冯石从童年开始,就感觉到阳光从来都是遥远的,有时在北京,有时在香港,有时在伦敦。
他听着姜青像猫叫一样的声音,心里想,她真的激动了,她的确已经情绪失控。就在那时,冯石再一次看到了身边国王学院教堂的塔尖,那上边反射出的阳光更加遥远。
姜青突然猛地朝冯石扑了过来,她抱着冯石,像是一只豹子抱着属于自己的羚羊一样,拼命摇晃着,她像范进一样大声地说:我得奖了,中国人可有今天了。我是代表着中国人获奖的,我为我的祖国而骄傲。冯石被她弄得浑身发痒就忍不住地笑起来,是呀,任何人都应该认为,也必须认为自己在英国可以代表他的祖国,代表他的人民。冯石想到这儿,也开始配合着姜青那样摇晃起来。两人共同摇晃竟然让小船失去了平衡,由于倾斜度过大,两人都没有站稳,冯石与姜青都彻底丧失了自控能力,他们在瞬间掉进了水里。
一切都是那么突然,刚才还在天上,现在就落在了水里。
康河本来并不是太深,可国王学院这块恰恰又挺深。当冰凉的水漫过了他们的头顶时,他们都想起来:我不会游泳,他也不会游泳。冯石完全不会游泳,他对水有着天生的恐惧,但是他凭着本能在水里睁大眼睛,隐隐约约感觉到那小船就在身边。他使劲朝上抓,竟然抓住了船舷。然后,他把头渐渐伸出了水面,开始大口呼吸。那时国王学院的塔顶再次向他微笑,冯石心想,天呐,我可以不死了。冯石在那时终于有力量回头看了。姜青仍在三四米外的水中挣扎,她完全失去了理性,像是一个瞎子那样在阳光下旋转。
冯石看见她的头已经没入水中,两只手正在全力扑腾,就像是鱼被放在了切菜板上。冯石一只手抓着船舷,一只手仍然在水中乱晃荡,他内心慌乱,恐惧感像周围的冰水那样变得具体深刻。姜青完了,她就要死了,我救不了她,我不会游泳。
姜青已经开始下沉,她的手像舞蹈家那样在头顶摇晃。冯石想起了小时候跳忠字舞的大人们,他们总是把手伸向头顶,因为他们这些大人有信仰,他们在对神祀奉,他们顶礼膜拜,他们求得心里安宁。姜青还在沉没,尽管她在极力挣扎,在她头顶有细碎的波浪滚动,如同热水渐渐沸腾,她现在仅仅是长长的指尖还在水面上颤抖了。
冯石看着姜青,他由于恐惧而浑身打战。可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非常依恋这个将要被淹死的女人,她果真要在自己一生中最高兴的时候死去吗?冯石心中产生了无法言说的悲哀,他不希望她死,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女人真的是他一生中唯一重要的女人,他可以与她相依为命。面对上帝他们两个人是那么可怜。她的头发已经在水面上漂浮了,爱的情绪像雷电一样带着火红的光亮朝冯石强烈地击打过来,让他完全失去了理智,他用自己的左脚狠狠地蹬着船帮,朝姜青扑过去。他完全忘记了自己不会游泳,他像是热恋的男孩子一样紧紧地抱住了姜青的身体,使出力量把她朝上托举。河水远没有想像的那么深,冯石很快地就发现自己的脚已经踩在了河底,而他的头已经完全没在了水中。他朝上望去,透过清澈的河水他能看到剑桥的天空。隐约中那时他的思维突然清楚起来,水没有多深,最多也就是两米多,他抱着姜青的腿,两个人加起来就跟姚明一样高,姜青就能像姚明一样呼吸了。冯石踩在下边,他托着姜青,他知道姜青现在正大口呼吸,她不会死,起码现在她还不会死。冯石想朝船的方向走,他渴望让姜青抓上船弦。于是,他开始朝着船的方向挪动脚步,他感觉到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坚定。可是,他的气息已经用尽,他憋不住了,他的气管和肺已经开始燃烧,他还坚持着把姜青朝船上推。那时他突然意识到人真的需要有信仰,他是靠信仰支撑着自己在水下移动到了船边,然后,像河马一样张开嘴巴,开始大口地喝水。然后,就彻底失去了知觉,好像是在剧烈运动之后睡着了。
冯石醒来时,发现姜青正躺在自己身边。她的头发湿着,她的衣服湿着,她的身下全是水,冯石就在那时看到了那个有着蓝眼金发的高个男孩儿,长得跟胡润太像了,也许他就是胡润,也许真的是胡润把他救了。胡润不但没有对他发出咒语,而是回到了英国在康河里救了他,他觉得这种想像真是奇妙。他看着一直闭着眼的姜青,知道是自己救了她,他内心产生了莫名的感动。冯石躺在她的身边,他像个钟情的中学男生一样长时间地望着她,然后,他伸出手去轻轻抚摸她的脸。姜青就在那时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睛明亮,她也开始看着他。他们两人都带着感动互相看着对方。
突然,姜青说话了,她有些羞愧地看着他,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只是等待。
姜青说出的话让冯石这样一个经历丰富的人永生难忘:如果我跟你妈同时掉进了水里,你先救我,还是先救你妈?
9
姜青流产了,一个让女人那么伤心欲绝的事情却被国内的媒体的的口水淹没了,就像她当时几乎被淹没在英国剑桥的康河一样。姜青没有在英国流产,而是回到了自己的祖国流产。冯石曾经教导那些妓女们卖淫也不要离开自己的祖国,现在他的妻子真的回到了自己的祖国流产。
姜青住在协和医院里,全球化、城市化的浪潮淹没了一个女人的感伤和发自内心的疼痛。由于国内媒体对于她获奖的铺天盖地的报导,人们根本不会去注意像姜青这样的女人还会流产这样的事实。他们更多的时候会以为姜青是一个男人,或者是无性别的人,她进入他们的视线完全是以一个超人的形象。如果姜青还是一个女人的话,那是因为她穿着裙子与大家见面,她的胸膛挺着,而且头发长。但是她的智慧更加伟大。人们都知道她与冯石的婚姻是一个女人与一个男人成功结合最典范的例子。那个男人来自中国,是一个智慧的男人,那个女人来自美国,是一个智慧的女人。就这样,东方智慧与西方智慧在一个家庭里碰撞出巨大的火花,照亮了整个中国的城市化进程。
媒体再一次疯狂了,电视、广播、报纸、网络以从未有过的激动去告诉全中国人民,姜青获奖了:是一个英国建筑界有史以来最大的奖项。姜青为中国人民争气,她尤其为灾难深重的中国女人们争气了,似乎在姜青之前,在中国,丈夫们敢伸出手打自己的妻子,而在姜青之后,男人们连想都不敢想了。因为一个女人的成功已经让他们这些男人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卑琐,男人们在每个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家庭中被姜青照耀得无地自容。
姜青是唯一获得此奖的中国女人。人们没有把她跟蒋夫人相提并论,而是反复强调她的唯一性。因为,国外获奖对于懒惰的中国媒体人来说,他们甚至于都不愿意在Google上作一次搜寻,他们第一次获得这个让全中国人民倍受鼓舞的消息全部来自那天冯石和姜青在伦敦发来的短信。冯石以后对别人说:他最少一口气发了有五百条短信息。冯石是一个务实的人,也是一个有着民族主义情绪的人,他几乎从没有花过来自美国华尔街的一分钱,这足以让他对美帝国主义没有任何好感。可是,他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他知道这个来自英国伦敦的建筑大奖对自己卖时尚城很有好处。一个女白领,如果她能够住在英国获奖的房子里,那她的人生该多么有色彩?冯石让媒体充分地渲染了公社的获奖,最重要的是,他成功地诱惑北京人使他们晕晕乎乎地觉得那个大奖不仅仅是公社,而且是全部时尚城,甚至也包括了摩登城,包括了新恒石地产。
姜青和冯石共同戴上了桂冠,他们金光闪闪。
10
姜青在深夜里突然醒来,她感觉到自己浑身都被汗水浸泡着,她湿透了。那时从协和医院的病房窗户外透射进来的灯光照在这个女人的脸上,让她的肤色像是一张旧式报纸。
姜青艰难地抬起自己的身体,看见了躺在沙发上的冯石。她知道,他这两天只要到了夜晚,就会来医院陪着自己。现在,这个极度疲倦的男人已经睡着了。姜青那些天躺在医院里是极其凄凉的,她偶尔在洗手间里照照镜子就会更加悲伤。外界轰动无比的获奖似乎跟她的内心没有任何关系。因为,流产后,医生对她说:这次流产已经造成了让她终生无法再次怀孕的后果。姜青讨厌这个协和医院的医生,她不相信这个中国大夫,她渴望到美国去确诊,可是,来自于她腹部一次次剧烈的疼痛让她无力跟中国医生对抗了。
她起身去洗手间,当路过冯石身边时,她忍不住地停下来,看着这个熟睡的男人,发现他的脸在夜色中显得有些苍白,他已经把盖在身上的小毛毯完全扔在了地上,像一个孤独的骆驼那样蜷缩着身子。姜青为冯石把毛毯重新盖上,她有些可怜这个男人。她走进洗手间,在镜子里看见了一张那么衰老的脸,皮肤松弛,眼光混沌,嘴角有些下坠,头发零乱,完全像是一棵被风暴摧残至死的、枯萎的老树。她不敢在镜子里看自己了,从洗手间里出来时,她再次来到了冯石身边,她看着这个每个晚上都在陪着她的男人,突然觉得他很委屈他自己,他完全没有必要跟自己一起受难。像他这样成功的男人,完全不必天天陪在她这样一个丑陋无比的女人身边。
冯石在每天下午,都早早地来到了医院,他可以很长时间抱着她,让她感觉到自己真的成了一个受伤的女孩子。她开始有些不习惯,渐渐地她习惯了,冯石的搂抱和亲吻让她的眼泪一次次地流出来。甚至连护士进来时,冯石都不松开,他们几乎天天在电视上露面,护士全都认识他们。但他就是旁若无人,轻轻摸着她的头发,还说一些黄色的政治笑话。在那几天,他没有对她说过任何一句有关新恒石地产的事情,没有跟她谈他对于获得新的大规模土地的焦虑。他有时可以长时间地沉默地抱着自己,一边抚摸,一边发愣,共同看着阳光在对面楼的窗户上渐渐消失。他给她喂饭时,也跟别的人不一样,他往往会让她吃一口,又自己吃一口,这让她真的笑起来了,她说:你总是吃得比我多,我吃亏了。
姜青的脸在月光里渐渐地有了柔情,她坐在了冯石身边,开始抚摸他的脸,然后,她开始仔细检查他的白头发。那时冯石醒了,他看看她,然后让她躺在自己的身边。沙发不够大,他不得使劲朝里挤,然后,他用力把她搂在自己的怀里,让她能在沙发上躺得更舒适一些。姜青感受着这个男人的气息,眼泪就在那时再次流了出来,她说:
我们离婚吧,我们已经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冯石把她抱得更紧些,说:傻丫头,睡吧,我太累了。
冯石说完,把姜青搂得离自己更近,他们没有去床上,而是就在沙发上,那样依偎着。姜青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让冯石的头发在微微颤动,他又睡着了。
11
胡润早上给你打电话,怎么打到我这儿来了?
姜青在流产约一个多月后问冯石。
那时她已经再次变得容光焕发,在她的眼睛里边你已经看不到任何悲伤了。人们在电视上看到她时,她显得健康、优雅,连司机小高都在后边悄悄说:姜总真的有些像国母了。
姜青获奖的消息像病毒一样传播,英国人把当年最大的建筑奖项授予了姜青和她的公社以及时尚城,她成了中国梦最伟大的代表。现在姜青一点也不怀疑中国梦了,美国梦无比遥远,而中国梦就在眼前,在她无限容光的面孔上,在她的头发之中,在她的眼神里。
北京的白领精英们都来参观姜青的公社和时尚城。他们热爱这个地方,他们需要住房,似乎每一个有品味的人都想买这儿的房子。那时北京的房子还不是太贵,你现在看看在东四环这样的位置上,一万五千元一平米算贵吗?便宜,当然便宜。而且,时尚城有相当多的小户型,总价并不算高。
时尚城像抢手的白菜一样卖,人们在参观样板间的时候,就已经在做决定了,当然是由女人决定的,只有她们对于房子才最有发言权。春天的时候,那些住在公社里的“钉子们”彻底改变了,他们人人都渴望把自己家改造成样板间那样的户型,因为那样合理、实用。新的户型设计永远比过去的更人性、舒适。他们领着冯石为他们发的工资,住在时尚城的样板间里,吃在关树为他们专门打造的餐厅里,体验的是共产主义:按需炒菜,有川鲁粤沪四大系列,光是北京人爱吃的炸酱面就有好几种。他们的热情被无限地调动着,起早贪黑,总是把那些凝结着姜青汗水的公社样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
当又一个春天来临时,冯石发现自己感觉中有些接近天价的时尚城从一期到四期,已经几乎无房可卖了。早买的人当然走运,他们买的是现房,三、四期的买房人就没有那么运气了,他们买的是楼花。当时北京市已经不能炒卖楼花了,可是,冯石让他们先交了诚意金。时尚城是在北京最早开始实现诚意金制度的。
冯石最想不通的就是北京的房价,为什么越便宜就越没有人买,越贵就越有人买呢?冯石对于这个问题一直想不通,他听了很多人说道理,可是他讨厌那些道理,就如同他讨厌那些不讲道理的人一样。冯石还有一个算不清,就是他总是不能把时尚城的成本完全算清楚,只能是一个大概:用花出去的全部的钱去除以落成后的能卖给别人的房屋面积。他也很讨厌那些总是想算清成本的人,那能算清吗?你算清了又有什么用呢?任何商品都不是根据成本来定价的,中国电信、中国石油、中国航空、中国电力、中国妓女、中国嫖客、中国咖啡、中国爱情、中国结婚、中国离婚、中国道路、中国希望、中国梦……所以这些都是按照成本去定价的吗?冯石总是对周围的人说,究竟依据什么定价他自己也说不清,反正不是根据成本。你说,为了时尚城里的公社,那是北京城里仅存的人民公社了,为了这个让人动容的公社,姜青都流产了,你说,这个成本怎么算?房产商的太太为了把房子建得更美好而流产,类似于这种凝聚着资本家的血、汗、眼泪、情感、青春、生命、尊严、信仰、生命……的成本究竟应该怎么算?把它们摊到哪儿才算合适呢?
像许多穷人渴望住进时尚城和摩登城一样,冯石渴望住进北海公园,或者景山公园。作为一个有钱人,他不敢要求住进中南海,却渴望住在中南海旁边。如果按照成本计算,北海公园应该每平米多少钱?无非也就是一点土地价格,加上一点建筑成本吧?冯石觉得自己完全应该住进去。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姜青。这个身体已经早就恢复的女人朗声大笑着说:我看你好像流产了,而不是我。冯石说我看北海公园的围墙应该拆除,让它跟时尚城一样,人们可以随意进出。中国人最可怕的是围墙观念,只有拆除围墙,不同的人群才能最终融合。
这时候,姜青再次问冯石:胡润早上给你打电话,怎么打到我这儿来了?
冯石说:他主动找我了。胡润主动找我,说明什么?说明我们已经是中国真正的富人了。你说呢?
姜青说:可是,胡润你老不见他也不行。我听说他把我们排在了前二十。不过,我在电话里没跟他说什么。
冯石说:给他发个律师函,我不想上榜。我早说了,福布斯就是个杀人榜。
12
一年多又过去了,时尚城已经完全无房可售了,除了冯石自己留下的那些房子而外,他几乎把自己卖光了。他跟姜青、关树都把自己在时尚城现场的办公室取消了。然后,他站在由关树挖开的、由芭妲设计的、由姜青变成现实的时尚城公社里的河流上,对关树说:树子,我们已经没有必要再给那些钉子户们发工资了。他们住在这么美好的环境中,应该很享受了,他们应该自己养活自己了。
关树说:大哥,我早就想这样了。我甚至想把他们从这里赶走。
冯石摇头,说:这儿过去就是他们的家,这儿永远是他们的家。他们住在河流中的岛屿上,他们住在我老婆、你嫂子精心规划的公社里,他们的家园很美好,就让他们一生去品味这美好家园吧。
关树说:就是觉得有些气不顺。
冯石感叹说:下一届全国政协会上,我要交一个提案,专门谈谈自己是怎么处理好开发商与钉子户关系的。国际上最大的奖给我们时尚城里的公社,是为什么?是因为我们让富人忘记了骄傲,让穷人忘记了仇恨。我们把中国梦推向了高峰。我们为中国人打造了最好的梦境。
冯石让关树停发那些钉子户的工资。“吹哨人”戴着瓜皮帽到冯石的办公室,冯石没见他。时尚城的房子已经卖完,冯石完全没有必要再见他们。冯石已经在为新土地焦虑了,而且是无限焦虑。
钉子户的代表“吹哨人”给冯石留下了一张纸条:冯石总裁:您好。冯石只看第一句话就气坏了,这个人跟当年的小高一样,把裁写成了栽。他是真的想让冯石栽跟头。冯石接着朝下看:
我们这些人不相信您是一个背信弃义过河拆桥的人。我们已经在您亲手缔造的北京人民公社里住了一年多,我们每天老老实实地工作,踏踏实实做人,您不该停发给我们的工资。希望您三思而行。我们也会反抗的,我们会热爱保护人民公社,也会仇恨破坏人民公社……
冯石想了想,就对关树说:房子卖完了,世界级别的英国大奖也看烦了,让他们破坏吧。我们高标准要求自己,连物业公司都是外请,时尚城是他们全体业主的,由物业公司管理,他们就是破坏也跟我们没有关系了吧?
关树说:他们又能怎么破坏?我还真想看看。
冯石高声笑着说:关总,别蔑视他们,劳动人民有着无限的创造力。
13
2006年北京初夏,树上的叶子还是嫩绿色的日子里,冯石开始真正地懂得了新的人生道理:那些被激怒的钉子户们给他上了一课。“吹哨人”带着大家在一个个玻璃窗上挂上最丑恶的东西:垃圾、破烂、尿布,甚至是女人的卫生巾。他们要让这个在英国伦敦获奖的作品充满臭味。
冯石毫不理会这些暴民的想法。他的房子已经卖完,他正在准备下一次招拍挂,他需要跟王石一样去当地王,他希望人们忘记王石记住冯石,他已经没有时间去看那些钉子户的脸了。
“吹哨人”终于想出了最后的绝招:他们开始有意识地污染糟蹋那条曾经象征着化仇恨为亲情的河流。
早晨,冯石睡不着,他对身边的姜青说:我梦见了你那条河流。
他们一起去看,远远地发现“吹哨人”领头在晨雾中正朝河里倒垃圾,然后,他们又一字排开,完全没有羞耻感地掏出家伙往河里撒尿。
姜青痛苦地把脸转过去,对冯石说:咱们走吧。
钉子户们的行动终于引起了时尚城广大业主的不满,原来他们最得意的景观就是时尚城里的那个人民公社,他们坐在阳台上最享受的就是要看那条关树挖成的河流。可是,现在所有那些美好都变得惨不忍睹,他们开始抗议物业公司。物业公司被逼与团结一致的钉子户们发生冲突,无济于事。公司员工和慷慨的业主去公社说理,也惨遭痛打。矛盾加剧,引起了媒体的注意,终于在报纸上也登了时尚城公社的大幅照片,整个北京乃至全中国关心城市化进程和地产业的人们都看到了这张照片:满目污秽的垃圾充斥在时尚城内的公社里,从那些玻璃上人们看到了最不堪入目的东西,它们像是鲜艳夺目的小红旗一样在风中飘零。即使是在照片上,穿戴干净的青年们也能感受到难闻的气味,恶臭从报纸上的照片里飘出来,让人们恐惧无比。
几天后,卫生管理部门来找冯石,告诉他那条河流已经成了北京东四环最可怕的污染源。比你们当年在老酱油填埋的那条臭河还要恐惧,你们必须想办法处理。
冯石厌恶地看着这个级别不够高的官员,他说: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房子已经卖完了,我响应政府号召,连物业都不介入,现在时尚城的一切,都跟我没有关系了。我前天还在政协会上发言,要求国家开始征收物业税,提高业主们在持有房屋时的成本,这样可以缓解房子供不应求的状况。对不起了,爱莫能助。
卫生局说:冯总,你们挣了钱,就应该为社会服务。你老是在电视上说自己是企业家,就应该有社会责任感,你不能老是想着要挣钱。一共也就是几十个钉子户,你就一直给他们发工资,交双保,您就养着他们不行吗?
冯石摇头说:我是有钱,可是,我花任何一笔钱都要有道理。
广大业主在小区里贴出了大幅标语:强烈要求政府解决时尚城公社的污染源,我们渴望清洁的空气。
关树说:把那条河填了吧?
冯石考虑了一下,说:不如学五六十年代,用长长的水泥沏块搭在河上,这样即省钱,也可以掩藏臭味。
还跟姜青商量吗?
不商量了。
14
从此北京又少了一条河流,那是因为穷人与富人之间的博弈造成的。冯石有一天晚上带着姜青悄悄地爬上了时尚城的最高处。他们在八号楼的顶层上,朝下俯瞰,他们看见了芭妲设计姜青打造的获国际奖的玻璃精品上贴满了污言秽语,垃圾遍地。如同英雄人物悲悯大地一样,冯石的内心充满心酸。他看看姜青,发现她的目光里有凄凉,更有恐惧。
如果你是一个外地的旅游者,如果你是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那你到北京来时,一定要到冯石的时尚城来看看,你如果是一个有胆量的人,就扒开一块长型的水泥板,那你一定会发现消失的河流。
北京原本是没有路的,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北京原本是有河的,来的人多了,就没有了河。
第二章
1
徐行长来到了冯石的办公室,他眯着笑的眼睛像镜子一样地反映出灿烂的阳光,那充满温暖的光线散发出一片白茫茫的透明,把屋内的尘粒烘烤得像水汽一样在湖面上蒸腾。他的目光终于穿越了像雪花飘浮一样的空气,然后落在了一直坐在写字台前不肯起身的冯石身上,他想看看冯石为什么这么骄傲。他说:别说你也就是一个全国政协委员,知道你刚开完了全国政协会,就是中央委员也没有像你这么对待客人的。
冯石笑起来,他也学着徐行长那样,眯着眼看着他,说:我看你又胖了。
徐行长是来请求冯石去自己那儿贷款的。他的脸在阳光的照耀下略显慵懒,皮肤保养得极好,头发梳理得非常整齐,西装领带一丝不苟,特别是白衬衫的领口,熨烫得十分平整,而且洁白如雪,这让徐行长的脖子像赫本的一样显得高贵起来。冯石看着他,感觉到一个银行家的形象就应该是这样的,无论在大陆,在香港,在新加坡,在台湾、日本都应该是这样的才对。一个银行行长的形象可以反映出国家的经济状况。冯石有这种感受:如果银行家衣冠不整,那说明我们国家的经济可能出现了问题,反之,则说明我们的经济一定不错,GDP令人满意。徐行长的笑容非常文雅,你几乎可以预期他下边就要用英文来表达了。
才几年时间,角色就发生了重大的变化。那年圣诞他找冯石是为了逼债,他害怕恐惧冯石,他连一分钱也不愿意再给冯石了。现在他却在请求冯石到自己的银行贷款。徐行长上前搂着冯石的肩膀,他像小鸟一样叫道:我听说你把十几个亿都放在了工商银行,你不够意思,你应该把钱存在我这儿。还有,我听说你真的一分钱也不想再找银行贷款,这真是你冯石吗?
冯石像一个家庭妇女那样悄声说:徐行长,我贷款贷怕了。
徐行长大笑道:你这话我相信,可是,我们不是都要做大做强吗?放着银行的钱,利息这么低,还是应该拿,我听说你又看上了一块地?
冯石内心感叹:一个银行行长来你这儿,主动想把贷款给你,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你强大,你富有,你有信誉,说不定还说明了在别人的眼睛里,你是一个有信仰的人。
冯石起身,看着徐行长漂亮的西装,他忍不住地把手伸过去,撩开他那翻领的一边,看到了ZAGANA的牌子,然后,他仔细地帮他把领口抚平,像抚摸女人的小腹那样轻柔。他说:西装真不错,是真的吗?如果是别人送的,肯定是A货。谁告诉你我又要拿地?
徐行长骄傲地说:林肖肖呗。
冯石得意地说:他们都说我跟肖肖市长是穿一条裤子的。
徐行长再次拍拍冯石的肩膀,说:今天我请你吃饭,我的饭可不是白吃的。第一要把钱存在我那儿——不过,这是小事情,无所谓——第二,你如果拿新地,一定要上我那儿贷款。冯总,听见了没有?
冯石哈哈大笑,说:昨天我在电视上还看到你儿子徐绅了,这孩子真有出息,演得不错。我就想呀,人应该做好人,做好事,只要有可能就要帮人,我冯石真的是一个好人,我帮徐绅那么一下,这孩子就完全成长起来了。
冯石说着,突然感觉到徐行长的眼神一闪,就知道徐行长不爱听自己提起徐绅,就又说:好的,尽管国家对于房地产经常出新的政策进行调控,可是,我发现房地产事实上已经成为中国经济的支柱。最近国务院风向似乎又变了,对吧?又在支持房地产了,对吧?要不,你一个大行长也不会朝我这儿跑。肖肖市长对我好,也是党的温暖呀。没有问题,钱存在你那儿,贷款上你那儿去做。明天就让关树去找你。饭就不吃了。
徐行长说:这些年来,我们彼此是信得过的。
冯石起身搂着他的肩膀,然后为他把头发弄得更整齐一点,说:现在新恒石地产财务状况和现金流都非常好。好几年了,我们没有欠银行一分钱,也不欠任何人一分钱。我跟那些人不一样,他们不盖房就囤地。我不这样做,姜青总是说我犯了错误,关总对我这点也不满意。2004年下半年后,我就再也没有拿到地。本来想2005年无论如何也要拿一块地,而且这块地面积应该超过二十五万平方米,必须在CBD,东四环,可是,仍然放弃机会了,国务院天天都在打压房地产,我很害怕。现在2006年了,我听说很多人都在幸灾乐祸,说冯石“断顿”了。我的判断可能有失误,内心深层次的悲观和保守,对朝令夕改的经济政策深怀恐惧,不敢出手。国土资源部的11号文件,让我特别绝望,差一点连时尚城这块地都不拿了。等到肖肖告诉我北京市的4号文件时,我已经很难再找到合适的土地了。要拿地,就要掏出真金白银,我们这些企业家,从来都是含垢忍辱……
徐行长说:不想听你这政治课了,你这个人我了解,只要有动作,必然惊天动地。好了,我来还有一件事情,下个星期五是我五十六岁生日,我今天来就是专门请你赴我的生日宴,你可一定要来。
冯石把徐行长一把抓住,像要说出一个自己最大的秘密一样,对徐行长耳语:过几天我想参加一次土地招拍挂,就在大望桥那边,你为我准备五个亿,好吗?
徐行长连连点头,大声说:不就五个亿吗?还弄得跟个小偷似的,没有问题。
冯石在那天晚上无限感叹,“冬天已经走了,春天还会远吗?”中国的资产阶级年年都在经历洗礼,一次次的宏观调控,一次次的房地产新政打压。我冯石总是能从严冬里走出来,我冯石是打不死的吴清华,我活在人间。冯石喜欢说自己是在冬天阳光明媚的天空下一只勇敢的凤凰,涅槃再生,他最感染人的情怀就是能从漫天乌云中朦朦胧胧地看到蓝天。他总是能从每一个时期各个主管部门官员的表情中看到莺歌燕舞鸟语花香的春天。冯石从身边的一切透露出的信息看,房产政策风向开始转暖了。他对姜青说:丫头,你说信仰是什么?就是信心。信仰就是你能让别人相信你,因为你是一个有信仰的人。如果我们全民族的人都有信仰,那就意味着大家有着共同的信心。其实经济也是一样,经济也是信心,中国或者全世界的经济其实就是信心经济。只要大家有信心,不把钱锁在抽屉里,而是拿出来用,那就会让经济蓬蓬勃勃。现在北京的房地产好起来,就是因为中国人和全世界人都对它有了信心,知道它会涨,而且会一直涨下去。平均一年涨一千吧,十年就是一万。冯石当时完全没有想到,即使是自己这样的地产商,人民最恨的人,在当时也没有想到北京未来地产涨价的疯狂程度。房子的价格竟然像是北京四周围的垃圾一样,涨势如此迅猛,完全到了不可收拾的程度。
姜青那时刚洗完澡,她浑身湿淋淋地看着冯石,耳内充满了他湿润的声音,她终于打断他说:维宁今天突然打电话来,他说想请咱们两个人吃饭。
冯石忍不住地笑起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曾维宁这种人永远只能是别人请他吃饭,为他花钱,他为什么会请我吃饭?奇怪呀,而且,更奇怪的是,现在人人都要请我吃饭。我一个天生要买单的人,为什么会有银行行长、官员,现在甚至于教授都要请我吃饭了?该买单的人不买单,不该买单的人偏偏买单,你说,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资本家的地位是不是真的提高了?如果一个国家资本家的地位提高了,那是不是说明这个民族真的有梦想了?是不是说明这个民族公正了,公平了,有信仰了?
姜青说:维宁那儿你去不去?维宁找你,好像有事。可是,我问他,他没有直接跟我说。
冯石更加奇怪,清高的曾维宁从来不主动找他,更不要说花钱了,有一次他非常渴望向教授请教美国为什么一再要求人民币升值,邀请他来吃饭,却被教授拒绝了。
离开了你,我跟他,他跟我能有什么说的?冯石说。
姜青说:见见他吧,维宁对我们也是有帮助的。最起码他曾经帮助你坚定了信念。
冯石有些不高兴:他帮我坚持信念?我有什么信念?他有什么信念?就算是我有市场经济的信念,个人主义,私营企业一定要战胜国有企业的信念,那也是我自己的信念,跟这个长着中国脸的、说着陕北话的美国人,有什么关系?
爱见不见。姜青转身走进里屋,并且关上了门。
冯石内心有些空,女人们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专门跟男人斗争的,她们习惯斗争,也善于斗争。冯石开始抽烟,然后,他走向里屋,推开门时,看见姜青正在看CNN,就说:好吧,丫头,我也想见他。我还真想问问他,为什么他最近老是喜欢说,美元只要升值,美金只要加息,中国的房价就要掉下来。我老是想不通。
姜青把电视关了,说:这还需要问维宁?我告诉你。热钱走了,中国的房价就掉了。
冯石摇头,说:热钱?扯他妈淡的热钱吧。这些年,光是听你说热钱,华尔街的钱就听了有几十个亿,不是,是几万亿。可是最终我拿到手的还是银行的钱,中国的银行的钱,房奴的钱。哪里有什么热钱?我怎么一分钱的热钱也没有花过?
姜青话语中明显充满嘲讽:对呀,您老人家的负债比例为零,您怕美国干什么?在美金升值之前,你把钱全换成美金就行了。
冯石的脸上一下子就被笑容充斥了,他的眼睛几乎都眯成了缝,他说:丫头,我冯石现在负债比例是零呀,这可是我冯石呀!我每天晚上做梦时,都满嘴是糖,甜得我,心里真舒服,芭妲那破设计算什么?我这才叫有了呼吸呢。
姜青说:懒得理你。明天晚上就跟维宁见面吧,他说了两次了。
2
曾维宁:那你说,为什么房价会涨得如此之快?
冯石说:过去,中国人跟癞皮狗一样,只等着政府给他房子,政府说不给了,可是,他还在等。癞皮狗。现在呢?突然,一夜之间,大家都不等了,都要买房子了。现在还不是最多的时候,等大家,包括农民都要买了,那房价就疯狂了。东四环现在一万多,说不定过几年会达到两万呢。不要说那么多没用的东西,其实,就是一个原因:中国人多,大家都想住得好一点。
曾维宁明显不同意,他开始举美国的例子,从收入房价比等若干方面说明中国的不正常。
冯石笑了,说:今天你找我究竟是什么事情?
曾维宁说:我想在你们时尚城买两套房。我打算回国做些事情。我不想住得离学校太近。
冯石笑了,豪爽地说:看来我的房子又要涨些价了,曾先生是一个美国人都要买我的楼了。你们如此看好中国经济,我为什么不涨价?当然,涨价不是对曾教授的。好,教授来了,增加小区的知识智慧、文化含量。我可是要打折的。这样吧,给你打个八八折,你看好吗?
冯石本来以为曾维宁会很高兴,可是他发现曾维宁竟然很失望。这让冯石更加失望,他意识到这个曾维宁也太贪了。几乎完全不亚于贪官。房子卖得那么好,几乎都没有了,留下的都是给最重要人物的,给你一个傻逼教授八八折,你还用这种眼光看我。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呀,哪儿的毒蛇都咬人。
姜青那时候进来了,她显得有些匆匆忙忙,喘着气说:我差不多回绝了胡润,可是,他说他一定要见你本人。
冯石说:胡润还说什么?
姜青说:他说他们还要到税务局去核对一下咱们交的税。
冯石放松地笑起来,他回头看着曾维宁:曾先生,你说,上了胡润的榜,对我冯石来说,还有广告作用吗?就是说,我冯石这样的人,还需要广告吗?
姜青笑起来:维宁,别理他,他就是这样。
曾维宁也笑了,说:中国的经济实力很快将要超过德国,所以,中国的商人越来越不需要广告了。
冯石转身对姜青说:教授要在我们这儿买房,我答应了,给他八八折。
姜青的眼睛立即变大了,她的脸竟然在瞬息之间拉长了,自从流产后她每次生气都是这样。冯石知道自己犯错误了,而且是严重的错误。
姜青说的声音变得有些细长,可是每一个字都很清楚:你说什么?你才给维宁八八折?
冯石看着姜青,没有说话。
曾维宁的脸上也很难堪。他说算了,我不买了,其实,我没有想到会给我打折,更没有想到让你们为这事发生冲突。
姜青就在那时转身走了出去。
冯石对曾维宁说:知识女人或者说有文化的女人分两种,一种她的知识是从书本上学来的,一种她的知识是从电视上学来的。但她们学的知识只有一种,就是如何跟男人战斗。姜青呢,是前者。按毛主席说的她是本本主义。所以她战斗起来,更加纯粹。
曾维宁笑了,冯石也笑了,又说:我以为姜青以后不会这么随便生气了,也不会像过去那样,她只要不高兴起身就走的。现在,她真的是联合总裁了,她因为在国际上获奖成为世界著名人物了,她的心胸变得无限宽广,你已经能跟她开玩笑了。可是,她还是那样,女人永远是那样。
曾维宁在听到冯石说姜青获奖是世界著名人物时,眼睛里明显闪过了一道恶意的光亮,冯石知道他显然不同意这种说法,尽管这种说法在国内的媒体已经铺天盖地,成了中国知识分子们的集体无意识。曾维宁说:好了,房子我不买了,谢谢你们光临。
冯石终于下了决心说:要不,我给你八五折。
曾维宁没有说话,起身到收款台去买单了。
3
冯石与姜青很久没有爆发如此剧烈的战争了。那本来应该是姜青最幸福的日子,她又被英国《商业日》杂志评为“世界之星”,那应该庆祝。冯石也认真地看了英国人对她的评价:她对建筑与艺术的天赋和敏感,选择了一大批优秀的建筑师,在北京首先设计建造了一批优秀的建筑,这些建筑作品将会对于中国的城市化进程产生越来越大的影响。《商业日》每年度授予“50位走在世界巨变最前沿的先锋人物”。杂志社论高度赞赏了姜青,称她不仅是“北京最繁忙的建设者,而且是最受追捧的创新建筑的提供者”。冯石本身是为自己妻子高兴的,他两次提出要为她庆祝,却两次被拒绝。在曾维宁请他们吃饭后的几天里,姜青几天都不愿意跟冯石说话。那时候“冷暴力”这个词刚刚开始在北京的白领之间运用,冯石终于在一个早晨,当姜青沉默着正要出门时,他说:你这是冷暴力呀。
姜青没有说话,仍然要走,冯石忍不住地走向她,抓着她的手说:曾维宁究竟是你什么人?你如此爱护他。我最后都同意给他八五折了,他仍然不高兴,你说,学者为什么如此贪婪?
姜青说:你给周冰雪白送了一套空中别墅。你给王明善白送了两套空中别墅。你给徐行长白送了三套房子,两套空中别墅,一套三居,阳光最好的三居。你给林肖肖留了最少五套吧?你打算要钱了吗?你甚至于给徐绅的老师,电影学院的教授都给了六五折,为什么偏偏对维宁这样?
冯石的怒火立即升起来了,本来他只想着以戏谑的口吻跟姜青说几句,调侃一下曾维宁这个人,但是姜青如此不明事理,让他吃惊而又愤怒。他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曾维宁能跟王明善、徐行长、林肖肖比?他算个什么东西?你的意思是他有智慧?那我就没有智慧吗?你说他有学问?我没有学问?可是,他有钱吗?我冯石最缺的就是钱,而我最不缺的就是学问、知识、判断力。这点难道你真的不知道?
姜青没有说话,她只是回到了客厅,打开窗子,然后,坐回到沙发上,冯石看到她的手略微有些颤抖,这说明她内心的烈火已经被点燃了。
冯石仍然没有解气,像所有男人一样,他从姜青的举动中,感受到了一个女人的固执。他又说:抛开你们往日的友谊、情感,也许还有……冯石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他本来还想用更性感的词汇来形容姜青与曾维宁的关系,他又犹豫着改变了想法:你真的认为曾维宁能和那几个男人相提并论?就算你说的徐绅的老师吧,那也是要让徐行长高兴,是为了让钱高兴。曾维宁能带来钱吗?我的每一套房子可都是钱。这你不会不明白吧?有一点我就不懂了,你为什么愿意给他白白送钱?
姜青的眼睛里充满反抗,她走过去狠狠地把窗户关上了,然后,她走到冯石面前,看着他说:维宁正在帮着我们上市,是他帮我引荐了高盛的关系。门铃响了,显然是送报纸的来了。
冯石起身,走出客厅,打开门,接过了那份报纸。他无意中扫了一下头版的标题,竟然被吓了一跳:
著名教授学者曾维宁抨击房地产开发商100%都是骗子
冯石站在那儿走不动了,他仔细地看着报纸的内容。
姜青在里边等待着他回来,她渴望与他吵架,她觉得他们之间的争论刚开始。冯石边看报纸,边走向姜青,然后,他对她说:你看,我想曾维宁骂的一定不光是我一个人。你还能指望他在高盛那儿帮我说好话吗?
姜青接过报纸看起来:日前,在北京新地产新住宅研讨会上,刚刚从海外归来的著名学者曾维宁教授对于中国地产的现实进行了无情的抨击,他认为国内的房地产发展商都是骗子,40%是大骗子,30%是小骗子,25%是微型骗子,还有5%是不自觉的去骗,他们虽然糊里糊涂没有智商,但同样也是危害经济。
冯石对姜青说:你看,曾教授的比例改变了,他原来还说我们是属于不骗的10%,现在按照他的新想法,全是骗子。你说,他为什么恨地产商?是因为我给他打的折不够吗?
姜青看着那份报纸,没有说话,她的眼睛中充满着复杂的情感,那时窗外的阳光已经照在了沙发上,房间里像是过度曝光的底片一样,让姜青不得不把眼睛眯起来。她本来想去拉窗帘,可是她又忍住了。
冯石开始抽烟,他没有关注姜青的脸色变化,而是沿着自己的思路说:曾维宁还说他所盼望的冬天终于来了,房地产肯定要下跌,北京的开发商有可能会跌得很惨。曾维宁还说了人民币汇率升值问题,说人民币升值压力,有巨大利益集团在发挥影响。你说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曾维宁是不是在以牺牲中国房地产健康发展、牺牲中国经济发展为代价,来证明自己正确?
姜青终于说话了:房地产健康发展着的规律,维宁说几句话,就不发展了?而且,维宁他们说几句话,就会牺牲中国经济?那你们也太脆弱了。
冯石:不是你们,而是我们。他这次是连你也没有放过。因为他知道你在做着这些事情,可是他仍然出语如此恶毒。像他这样的人在高盛会有影响力吗?
姜青再次沉默,她当然看得出来曾维宁是打倒一切人,她看得出他的情绪。
冯石又说:在全国人民的眼里,中国的地产商是残忍的恶魔、是喝人血的奸商,是地痞流氓的缩影,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是罪恶的发源地,是偷税漏税的毒瘤,是行贿受贿的源头,是摧毁和谐社会的急先锋,是毁掉大厦根基的炸药,是极尽所能践踏商业规则的畜生!总有一天人民要和我们算总账!!!可是,维宁是教授呀——
冯石故意用了“维宁”这样亲切的称呼,又说:维宁的话很有煽动性。他是著名学者,人们可能会听他的话,不去买房子了。人们都在希望房子降价,你维宁先生的话就是一个巨大的广告,别人最愿意听。他们听了他的话,会坐等房价调下来。他这样的知识分子与那些穷人联合起来,破坏力就更大了。而我们,是最脆弱的,没有任何人会为我们说话。
姜青起身,朝外走了。她不愿意再与冯石讨论曾维宁了,她似乎已经完全听不到冯石在她身后又说了什么,她只是穿上了外套,然后开门,走出去。冯石听到那门很重地关上了。
冯石就在那时像喊冤叫屈的人一样吼着:
你还会给维宁打折吗?
4
冯石在办公室的心态总是比在家里要平和,因为这儿没有人敢跟他对抗。他说了任何一句话,都有可能被作为最高指示印发全公司。秘书室、办公室、人力资源部、外事部的人都是搞个人崇拜的精英分子,他们总是能挑出警句,让那些警句成为格言。所以冯石现在无论开什么会,都惜字如金,他知道个人崇拜在新恒石已经形成了,这不以他的个人意志为转移。冯石内心清楚,新恒石既需要个人崇拜,又不需要个人崇拜,这是对立的,又是统一的。那天下午,他在办公室等待姜青,因为要为徐行长五十六岁生日买礼物,他们打算去赛特,而姜青最近正在为了新恒石的上市天天忙碌着。冯石等得焦急了,为了平衡自己的心态,让血压不要高起来,他思考了一会儿,又新写了一篇关于人类信仰的文章,他表达了在这方面的感慨:
我们现在什么都有了,这是一个现实。可是,我们没有的东西,就是心。什么是心?心就是信仰。什么东西能打动你的心?只有爱。这似乎是唯一标准。因为人类需要信仰,所以如果一个人他现在有信仰,他就会在每天都被高贵的精神感动,他会觉得生活在这个充满对抗的世界里,每一天、每一分钟甚至于每一秒都是一种祷告。因为我们相信祷告,所以我们愿意把所有的困惑都放在阳光下。也许我们的确有原罪,可是,我们从此愿意坚持用公开、开放的方式去处理一切问题。“阳光”这样的词汇让我们感动,那是因为它真的让我们在这样一个不公平的社会中尽量去寻求公平。我们总是在无奈中去渴求法律的支持,我们比任何人都相信律师和法律顾问严格的审核。遵纪守法永远在法律和道德的约束中。新恒石的发展如果纳入到法律和政策的保护之下,那我们将立于不败之地。也许很多人在今天丧失了道德,可是,我们却要重新建构道德的框架。我们更加致力于变革社会,可是另一种最传统的要求又重新进入了我们的内心深处:祈盼和祈祷。中国梦让我们真的不再贫穷了,可是,就我们每个人的精神世界的健康而言,却越来越让人担忧,我们生活的尘世,我们每天都在创造的新北京,我们不断让它强大起来的让水泥和钢筋混凝土建构的丛林,都与我说的祈望相对抗。所以,人类需要做的一件必不可少的事情,就是修行。你要有所畏惧,你要对自己的来生有所考虑。我们是一个越来越需要信仰的民族,如果我们这个拥有十几亿人口的国家一直忽视对于信仰的渴望,那么世界一定会因为中华民族而毁灭。
冯石很为自己的这段话激动,他开始给办公室、人力资源部、秘书室打电话。他给每一个部门领导在电话里认真地念着,甚至于是朗诵这段文字。冯石边念边解释,大家都对总裁有着如此的思想和前瞻的理念而赞叹不已。
姜青终于来了,冯石不想再提早上的不愉快,他让姜青看看这篇东西。然后,他又改了主意,自己哑着嗓子为她念,让冯石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事情是,姜青在听到祈祷、信仰这些词时,竟然眼睛里在瞬息之间就充满了泪水。
冯石那时就在想:我们的眼中为什么总是饱含泪水,那是因为我们总是在祈祷信仰。
姜青一直没有说话,她与冯石一起下楼,坐进了小高开着的新车,那是冯石才买的奔驰S600,然后,他们朝赛特走去。
冯石也没有再说什么,他已经忘记了刚才的那篇文章,现在他在思考要为徐行长买什么礼物。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下一步要有大动作,无论是为了上市获取资本,还是公司自身的发展,他都必须要获取一块超大的地。那么,银行的钱是他唯一的支持,那么,徐行长又是自己的亲爹了。
也许我们现在富了,可是我们贵吗?姜青突然问冯石。
冯石似乎已经从刚才自恋的祈望中解脱出来了,他想了想,让小高把音乐声关得小一点,然后说:我们真富吗?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很迷失,也很贫穷。
姜青突然提高了声音:我现在经常在想,我应该做些慈善。可是,我怕你舍不得。因为你们这些白手起家的男人企业家做慈善的时候会比较苛刻,你们会为自己找许多不慈善的理由。
冯石说:对,穷人们也要像我当年一样自我奋斗,他们有手,有腿,有鸡巴,有头脑,他们应该自食其力。
姜青打断了冯石:我说的跟你不是一回事,我是在说爱,你刚才那篇小文中也提到了爱。我帮助穷人是因为我爱他们。
冯石看着姜青,一直没有把目光离开过她的脸,他发现她是那么坦然,谈到爱时她的眼睛一直很明朗,真的像是走进了教堂。她高声唱着歌,内心坚定而充实。
冯石把目光移向窗外,有很长时间他在听莫扎特的音乐,是莫扎特的小提琴协奏曲,直到他看到了赛特的那个聚宝盆时才说:爱?爱穷人?可是如果有一天,我们又成穷人了呢?
那时车已经到了赛特,冯石首先从右边下了车,姜青在左边一边朝下挪着身子,一边对冯石说:我特别喜欢那个黑人,金,他说,我们不会满意,直至公正似水奔流,正义如泉喷涌。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吗?中国现在需要正义,如同干渴的人需要泉水。
冯石没有想到自己的文章竟然能让姜青这样,他更加觉得女人不可思议,就说:你看,给徐行长买一块真伯爵表好吗?
5
他们从赛特出来时,天已经黑了。听姜青的,他们并没有买特别贵重的礼物,给徐行长买了一件衬衣,一条领带,给他太太买了一件丝绸睡衣,颜色和花样都有些老陈。两人出门时,小高把车已经停在了赛特的正门口下边的台上。因为规定的出口处似乎出了点事,有人在吵闹,小高于是逆行,朝进口的路上驶去。还差最后一个拐弯就要出去时,对面来车了。小高加快速度,他知道只要对方先等几秒钟,自己很快出去,就没有任何问题了。可是,对方没有停下来。
冯石并没有注意眼前发生的事情,他闭着眼睛,在想着灵魂的力量,想着明天要让公司全体学习自己的那篇文章。
小高看清了对面的车,是一辆眼熟的奥迪TT,在夜色中也能感觉出是灰颜色。小高不得不放慢了自己的车速,可是他仍然朝前方开着。他指望对方停下来,并倒回去。奥迪TT是不是应该为奔驰S600让让路呢?可是,对面那车并没有停下来。小高猛地刹了车,把冯石从沉睡中惊醒过来。就在那时,冯石看到了一辆眼熟的奥迪跑车冲着自己的新车撞了过来。冯石以为他不过是要吓吓自己,他会急刹车的。可是,那辆奥迪跑车没有停,在姜青惊骇的叫声中,两辆车碰撞出了一声沉闷的音响,就像是一口大锅的盖子在充满着蒸气的热浪中被盖上了。冯石心疼自己的新车,更奇怪这辆车很熟悉。在哪儿见过?为什么他非要撞自己,是碰磁的穷人?碰磁的人哪有开奥迪跑车的?是一个神经失控的女人?
小高已经下去了,他在自己的车前看了一眼,勃然大怒。奔驰前方被撞了一个很大的坑,他没有对冯石说什么,而是径直就朝那个奥迪车主走去。小高拉开车门,一把揪住了奥迪车主,并把他朝外拼命拉着。
冯石渐渐看清楚了,开车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瘦小,戴个眼睛,脸色很白,留一个小平头,穿一件长袖衬衫。他没有看小高,也不理会小高威胁他而伸出的拳头,他只是把小高推到一边,然后径直朝冯石的车走过来。冯石压抑住了自己的恼怒,想跟他心平气和地说几句,他不太想为这种小事过分地闹,他看着这个人走到了自己的跟前,并拉开了车门。
冯石脸上挤出了勉强的笑容,说:你完全没有必要……
让大家都想不到的事情又发生了,这个瘦削的青年人一把拉住了冯石的领子,完全不由分说,就左右开弓地给冯石连续打了四个大嘴巴。这个戴眼睛的男人出手很快,冯石猝不及防,他的眼睛完全花了,冒出了很多金星,就像他在小时候亲手画的天安门一样。
姜青猛地扑过来,她整个身体都压在了冯石坐着的腿上,用一只手抓着那个人的袖子大声喊道:为什么打人,为什么打人?
瘦削男人一点也不慌,他认真看了看姜青抓着自己衬衫的手,对冯石说:让你的女人把手放开,我从来不打女人。
这时,小高猛地扑过来,抓着那人就要打。冯石那时已经清醒了,而且有了判断力。他被一种恐惧感震慑,他在刹那间预感到对方是一个权力巨大的人,如果不是这样,任何一个人在没有弄清楚坐奔驰S600的是谁之前,是不会动手的。况且他打自己时那么放松,简直就像是在打一个民工,他难道不认识自己吗?冯石这些年来总是喜欢在电视上露面,即使是那些不看报纸、不上网的人,也都知道他是冯石了。如果不是一个相当有力量的人,怎么可能会对自己下手这么轻松、这么狠?冯石大声对小高喊:小高,停下,停下!
小高停下了。
那人对冯石说:让你的小看家狗把车给我倒回去。
小高又要朝上冲,冯石再次把他吼住。沉默僵持了几秒钟,冯石把姜青的手抓住,强行地让她松开了,然后,对那人说:对不起了,我没有注意到司机逆行。小高,倒车。
小高上来倒车,那人一直顶着朝前开。小高一直倒在了刚才停车的门下,然后又想下车,被冯石叫住了,说:调头,走。
小高调头了,冯石回头看看那辆奥迪TT,他完全没有再想下来的意思。冯石就在那时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裤裆里有点湿,他意识到自己尿裤子了,就摇摇头说:走,快走。
他们离开了赛特朝东驶去,冯石一直在想着这辆车为什么那么熟悉?他突然想起了在非典那年,在天安门一直逆行的车,也是奥迪TT,也是灰色的,似乎也是一个小平头,戴眼镜,长得瘦削,文质彬彬。姜青一直没有说话,她也没有去抚摸冯石被打肿的脸,直到上了三环时,才听到姜青突然袭击一样地,怒不可遏地大声冲着小高喊:
你——为——什么——要逆——逆行!!!——
冯石那时想起了他跟姜青刚才说到的“爱”,爱是什么?爱就是别人打你时,你不敢还手,那你对这人就一定有爱。
6
我那天看了一棵树,很粗呀,就跟徐行长的老二那么粗。当时仔细一看,靠近朝鲜那边的树皮都没有了,靠近中国这边的树皮全都在。想起了小时候,那时人人都吃树皮。朝鲜人现在也吃树皮。我到了平壤,嘴唇起泡了,想吃一个苹果,就掏出钱想买,身上有美元、欧元,还有没有花出去的人民币,可是他们朝鲜人都不收。而且对我说,你要吃这个苹果,一定要是我们国家的劳动奖章获得者。我说,我是中国人,我是我们国家“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他们说,那不行,你一定要是我们朝鲜的金日成和金正日奖章获得者才能吃这个苹果。我当时无语,心想,日他妈的,幸亏我是一个中国人,我为自己是一个中国人而自豪……
冯石兴味盎然地说着话,他已经完全从挨巴掌的压抑中走出来了。这一生挨得打还少吗?只要是力量比他大的,只要是比自己高的,任何权力都可以对他下手,所以冯石的内心早就有了免疫力,一路走来,挨打多了,他的内心无比坚硬。
此刻,正在听着冯石说话的人是大兴行的杨开会,海淀行的周冰雪,还有土地局的王明善,还有国资委的魏碑,他们一起笑起来,只有冯石没笑,他说得极其认真,就好像他是在政协会上,作一个重要的发言。
北京西山还没有完全黑下来,远方的树林渐渐地有了浓重的暗影,落日的余烬似乎还在玉泉山那边闪烁。冯石的话语让大家高兴得笑个不停。他们是来参加徐行长的寿宴的,正好一起到了门口,看到渐渐露出了天上的月亮,和那棵很熟悉的古柏树,冯石产生了沧桑感,他们共同欣赏起北京的西山,感叹徐行长有远见,下手早,竟然能拥有这儿的院落。
冯石由于陶醉于自己说的笑话之中,他开始高兴起来,已经完全忘了曾维宁。这个经济学家在感觉中不过是一个小臭虫,讨厌的臭虫,不足以细细去想了,冯石听大家笑完又说:你们说,我们跟朝鲜究竟有没有差别?如果有,为什么美国人一直不放过我们?如果没有,为什么我们的生活总是充满阳光?
大家又笑,以为冯石在开玩笑,可是,冯石仍然不笑,他说:我说得很严肃,你们为什么要笑?
这时,徐行长在大铁门那儿叫起来,他说:我等你们半天,站得腿都麻了,你们不但迟到,而且,还不进来。快快,非要我把你们抬进来吗?
大家加快了脚步。
徐行长已经五十六了,可是他显得很年轻,脸上几乎没有皱纹,似乎还像当年冯石刚认识他时一样,充满了荷尔蒙、阳光、月光、灯光,充满了像中国经济一样的信心。
大家进门时徐行长拥抱了每一个人,当拥抱冯石时,突然传来了狗叫声,冯石寻声望去,浑身上下突然寒冷起来。他看见了那只狗,似乎名字叫盼盼。它狂飙狂暴狂啸狂吠着,让冯石紧张起来。所有人都没有注意那只狗,他们没有改变自己的走路速度和姿态,只有冯石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徐行长忘了那狗曾经咬过冯石并被冯石打过,他亲热地拉着冯石的手,与他并肩而行。
冯石想起了那个晚上,他来威胁徐行长,被狗咬了,那时姜青开车拉着他去医院,他们在那个晚上增进了感情。现在他跟徐行长手拉着手,像是一对真正的朋友。可是,这只狗愤怒了,它记住了那晚上的仇恨,狗比人的记性要好。冯石看着那只狗的眼睛,它也一直看着他,这让冯石的手突然凉了,他摔掉徐行长的手,说:你怎么像女人一样,拉着男人的手就不放?
徐行长笑了:我刚才感觉到你的手跟死人一样凉。
7
徐行长家重新装修了,过于豪华,连冯石都有些晕眩,一个银行行长哪来的这么多钱,他们的工资最多也不过就是年薪二百多万吧?为什么他们这么舍得花钱?他们难道比我更有钱?
在座的都是朋友,不会有人去揭发徐知先的,所以行长本人很放松。有一个小男孩子正在弹钢琴,冯石仔细一看,是那个那年圣诞跟自己儿子打架的孩子。那天徐行长小二奶的这个孩子打了自己的儿子,让冯石伤心。儿子当时对自己说:我能打过他,爸爸,可是,我看你害怕他爸爸。
冯石想:我还怕他爸爸吗?
他听着钢琴,突然开始想念儿子了。他在乌鲁木齐在干什么?已经十多岁了,长高了吗?冯石内心疼痛,批评自己过于自私了,连孩子都不顾。人生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这时,徐行长的情人走了过来,她大方地与冯石和众人打招呼。冯石即使见过她,也仍然吃惊,这女人真的很漂亮,三十多岁,丰满,面色红润,身材饱满,让男人真的很渴望。一个像徐行长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吸引这么美丽的女人?还是海归呢。另外,冯石也为他们这对男女如此放松地与大家见面而吃惊,毕竟是国家干部共产党员,公开自己的情人,或者说二奶,是违法乱纪的。冯石悄悄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周冰雪,这个抽着雪茄的英国男人说:你不知道呀?徐知先离婚后再婚了。她原来的老婆出国了,徐绅也要出去深造,学导演了。
离婚这样的大事冯石竟然不知道,可见自己这些日子多么高高在上,连徐行长都懒得理。冯石问:为什么要离婚?老夫老妻,结发夫妻,非要走这一步?
周冰雪笑起来,说你去问他本人吧。
这时,徐行长突然从身后蹿出来,吓冯石一跳,他说:听你们议论我,告诉你我为什么离婚。徐绅他妈妈,我前妻,人倒是挺好,就是太贪了。她背着我做了很多事情,我完全不知道。这是要带来灾难的,与她离婚,让她先走,斩断她的贪婪。她出国后很好,不再让我担心。我可以踏踏实实为党工作呀。我是这么想的,做领导的应该敢于跟妻子离婚,不再为她们提供机会。
冯石笑起来:这是一种时尚吧?从中央到地方?从军内到民间?从上游到下游?
徐行长没有笑,他严肃地说:我也有权力追求幸福。
8
钢琴声更加密集,冯石的内心也有些忧伤起来。他儿子的形象不断地涌在面前,让他有种压抑,内心湿淋淋的,像是刚淋上了雨。
就在这时,林肖肖来了,全体人都起身到门口去迎接,屋内的躁动把钢琴的静寂打破了。
肖肖副市长分别与大家握手,走到冯石跟前时,林肖肖问冯石:今天看报纸了吗?有一个美国回来的曾维宁教授可是公开批评你们了,他直接点了你们新恒石的名。
冯石说:市长,他哪里是批评,简直是公开漫骂,是泼妇骂大街。
林肖肖笑了,说:群众和知识分子都对你们有意见,你们可是要小心。
这时,徐行长的新妻子走过来,她拉着林肖肖的手就一直不放,说了很多客气话。她显然比姜青要随和,而且,她的身体有那种能够明显让男人们产生性欲的丰满。她与林肖肖走在一起,完全像是亲人一样,没有距离。
冯石看着他们,他又想起了姜青,她在哪儿?她还有跟高盛的人在谈吗?高盛这次愿不愿意为新恒石上市作保荐人呢?姜青这么袒护曾维宁真的是像她说的那样,因为教授与高盛的关系比姜青要好吗?她在干什么?她会找曾维宁认真谈谈吗?她为什么总是让自己感觉到那样地孤独?
这时,关树来了,没有与更多的人招呼,只是远远地对徐行长挥挥手,就独自来到了冯石跟前,盯着冯石的眼睛一直看着,不说话。冯石有些迷惑,就也看着关树。
关树还看着冯石的脸,渐渐地从他的眼睛里露出了一丝同情与悲伤,悄悄说:大哥,我听说姜青流产了?你为什么一点也没有告诉我?
冯石的脸上猛然就冷淡下来,他没有想到关树竟然问起了这件事情,就说:有什么好说的,又不是高兴的事情。
关树说:关键你遇上了这么伤心的事情,竟然从来没有想到告诉我,那我成了什么人了?我觉得你完全没有拿我当兄弟,好像我跟你已经有些不亲了,大哥,有时我觉得你离我特别远。特别是这件是人都会伤心的事情,你也不告诉我……
冯石突然打断了关树,他声音提高了,盯着关树的眼睛说:问题是我一点也不伤心。
关树愣了,他完全没有想到冯石会说出这样的话,看着冯石的眼睛,他知道冯石是认真的,就完全被打蒙了。他眨巴着眼睛,像是一个聋哑人那样,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冯石又补充说:你说,我究竟是不是人?我真的一点也不伤心。我刚才听着钢琴声突然又有点想我的儿子,他在乌鲁木齐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关树突然轻松起来,说:哥,我去新疆把你儿子接来玩玩,要不我送他在北京人大附中上学算了,那天还见到他们一个副主任。
冯石说:树子,我真的特别想念我的儿子,他已经十三岁了吧?徐行长傻逼真比我幸福。他这个私生子竟然会弹钢琴!
关树不想让冯石伤心,就绕开了这个话题说:老板,看报纸了吗?曾维宁想要咱们的命呀。
冯石说:地产商又不是咱们一家,他说的是百分之百都是骗子,又没有光说我们新恒石地产。
关树:可是,他只是点了咱们的名,他回国后,接触最多的是咱们。他跟姜青关系好,咱们总是陪着他吃饭,他是从咱们身上看地产商的。我看这家伙没安什么好心,狠毒着呢。
冯石说:现在的学者太贪婪了,给他八八折还不行,八五折还不行。
关树愣了,脸上吃惊而又生气:什么?大哥?你要给他八五折?我们的房子真的那么不值钱吗?
冯石说:人家曾教授也曾经用智慧之光照耀了我们。
关树说:曾维宁的那些话哪里有什么新意?人人都知道,连刚毕业的学生都知道。增加成本,减少收入。
冯石和关树都笑起来,他在那时听到关树说:真想把这个家伙的腿打断。冯石是在遥远的感觉中听到这句话的,然后,在他的眼前就出现了姜青被打断的腿。这让冯石不舒服,他就拉着关树说:关总,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要心胸开阔。
关树不说话,也不看冯石,这时正好王明善在对他招手,他就也对王明善招手。
冯石说:树子,我的身体最近总是不舒服,血压好像总是降不下来。唉,今后,咱们这个家当在我儿子长大之前,先要你全面抓起来,你要当一把手。我不只一次对你说了,你的心里能装下一个公社,你就当公社书记,能装下一个县,你就当县长,能装下一个省,你就当省长,能装下一个国家,你就当总理,能装下全世界,你就当美国总统。可是,你为什么老是长不大?
关树笑了,说:我?一把手?我呀,大哥,我就是你的一把枪,你看着哪儿不舒服,我就打到哪儿,打死他们。
9
从客厅中心那边突然传来了爆笑,冯石望过去,原来是林肖肖讲了一个笑话,大家像合唱一样笑起来。
在徐行长规模宏大的客厅里,今天是自助餐,桌子上除了冯石一点也没有胃口的冷菜以外,就是大量的红酒了。徐行长身边的女人跟姜青一样,也是从美国回来的,她们不但把美国精神和美国梦带到了中国,她们还代表了美国男人征服了中国男人。
大家当然不是来吃饭的,不过是来聊聊天。徐行长这样的人,是应该给面子的。冯石早就听说他要到总行去当副行长了,为什么还没有动呢?
冯石说:徐行长叫你呢,去吧。
关树过去跟徐行长说话了,冯石看到两人一起走到客厅最西边,坐下来。他从关树走路的姿态上感觉到,这个兄弟似乎也有些老了,他走路的状态完全不是当年了,是一个中年男人的踌躇了。他很心疼关树,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那是到海南的第一个星期,他们到一家地产公司去吃自助餐。两人都很饿,他们那天从不同的方向去公司找人就是为了吃那顿自助餐的。
这时,他看到林肖肖在向自己招手,就连忙朝林肖肖走去。
林肖肖让冯石坐在自己旁边的沙发上,伸出手来把冯石嘴里的烟抽了来,然后掐灭,说:我听说姜青最近一直在办上市的事情?
冯石说:听说在CBD开发的这几家都在运作,我也不能落后。唉,可是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没有囤地,他们每家都囤了不少地,听说前两年他们就在抢地了。特别那些广东人,在全国各地都拿地,这些狗日的,都是学的香港,香港人走在我们之前,比我们有经验。肖肖市长,我是最听国家的话了。只要拿上地,就马上开发,从不囤一天地。我听说他们都囤了大量的地。我开始总以为囤地成本太高,谁想到在上市这个事上又吃亏了。冯石说着开始为林肖肖算一笔囤地亏本的账,而他又吃惊地发现林肖肖竟然真的在听,而且,听得非常仔细:唉,也许我过于惧怕风险吧?肖肖市长,其实我是一个胆子特别小,特别传统、保守的人。冯石边说边感觉到林肖肖笑了,他知道市长不相信自己对自己的评价,可是,还想这么表达:想一想囤地要花很多钱,占用相当多的资金,其实成本相当高。现在我们在北京拿地,都要参加土地招拍挂,起码按照规定王明善良他们对支付土地出让金的要求都是很紧。明善是一个铁面无私的人,他就是焦裕禄、孔繁森,他对我还不错,中标通知日付20%也少不了,一百八十天内付清,多少钱呀,付清!还有的更厉害,三十天全部付清的。我们这些开发商,哪有这么大的资金实力?肖肖市长,说实在的,当年我口碑不好,就是借银行的钱还不了。现在我就是不愿意用银行的钱,上周徐行长专门来找我了,他想让我上他那儿贷款,我不要。我就花自己的钱。
冯石注意到林肖肖又笑了,就有些着急:市长,我真的一直没有借银行的钱,没有就是没有。我冯石既无外债,又无内债。再说了,银行对我们最不客气,我这么多年的融资成本,有时达到了30%,说起来,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了,可是这是真的。就算现在银行求着我去他们那儿拿钱,那成本也在10%以上,咱们都知道,银行的成本,可不仅仅是利息呀,市长你不是外人,我说实话了。就按10%计算,往往不止,我说了还有别的成本,那也要求土地每年增值超过20%才有意思,所以,囤地也有赔钱的危险!当然,我最怕的是国务院有新文件出来,坚决打击囤地,肖肖市长,1993年,那真是把我一生都搞怕了。我们这些从海南回来的人,最怕的就是朱总理。镕基同志当时对我们一点也不手软。我当时刚拿了一片地,花出去了全部的钱,还欠着别人的钱,可是,那一下就把我们全部砸死了。1993年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那随时都有可能呀。我们的经济政策说变就变了。这是政策,又是法律,法律和政策经常是一家,这是最巨大的风险了。虽然,目前局里对关系好的开发商还没有严格按合同时间执行,可是,土地出让合同中写得很清楚,动工时间是定死的,如果政府要求局里严格执行,这些囤地的人就会付出极其惨痛的代价。1993年就是那样,突然把钱全抽走了,囤地不可能不用银行的钱。政府真的要来硬的,那必死无疑。所以,我不会囤地,我看着他们囤地。我有那么好的效益,却在上市时遇到别人对我的质疑。我现在脱胎换骨了,我就是对盖房子然后又把它卖掉感兴趣,我靠这件事情得到了我一生中最大的好处,什么都没有用,生产出好产品,再把它卖掉赚钱最有用,你说呢市长?
林肖肖没有笑,却说:你是不会脱胎换骨的,你们永远不可能。不过,这几年你做得还不错,大家对你的评价也还好。
市长,冯石激动起来,我是一个老实人。
林肖肖笑了:我真是遇到了这个世界上最老实的人。
冯石自己都笑了,说:真正的地产商人是不会囤地的,风险太大了。不过,我现在渐渐发现,囤地,其实利润更大,如果我们的摩登城不盖房,而是留下地卖,现在挣的钱还更多。我们费了那么多力气,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委屈,如果我当时多收购几个企业,然后囤上一些地呢?现在上市可能都成功了。姜青最近就总是怪我,不像个男人,像个女人,男人都囤地,只有女人才怕这件事情。你看,我因为不囤地,倒成了个女人了?
冯石笑了,林肖肖也笑了,他说:真想不到你冯总还是一个保守的人,我最近要找你,今天就不告诉你是什么事情了。你做得好,不要囤地。一个人的公众印象很重要,因为我们都是公众人物了。
10
林肖肖说完,朝徐行长那儿走去。冯石内心再次被悬念折磨起来,肖肖市长找他会有什么事情呢?真是很难得,市长大人能那么仔细地听你说半天关于囤地的事情。冯石过去跟林肖肖说话从来都很紧张,他总是说半句就停下来。因为他知道肖肖市长会打断自己。
那时又听到了狗在窗口喊叫,脾气非常急躁。冯石看着林肖肖的背影,听着那狗的狂吠,内心产生了某种特别的不安。这时,在客厅西侧的窗口,突然那条大狗把脸紧贴在了玻璃上,它双手抓着窗台,脸上的眼睛红肿明亮,它大声吼叫,把窗边那些男男女女吓得尖叫起来。
徐行长的小太太高兴得大声笑着,边笑边对徐行长叫着:知先,快来看,快来看呀,盼盼又开始表演了。
徐行长在西北角的沙发上站起来,他看着那狗,也笑起来,他对林肖肖说:林市长,这盼盼太有意思了。有时我来这儿住,总是想,如果没有盼盼,那我的生活会怎么样?
大家这才舒了一口气,跟林肖肖一起笑了。
冯石却没有笑,他心里总有种突如其来的压迫感。
这时,在徐太太的提议下,大家围在一起共同聆听一位刚在国外获奖的小提琴手表演。徐太太对冯石说:她是我姐姐的孩子,我敢保证,她拉得非常好。
冯石看着那个拉琴的女孩子,内心舒服一些了。钢琴弹奏起来,是莫扎特,不一会儿,那女孩子加入进去拉了起来。冯石喜欢莫扎特,他小时候拉过琴,他甚至于拉过这首曲子,知道它的难度在什么地方,也能听出来微妙之处。他入神地听着。这时,那狗再次狂叫起来,它的声音甚至于从窗口传进来,压过小提琴和钢琴的声音。站在冯石身边听着音乐的徐行长不高兴了,他不耐烦地说:这狗,我真是要惩罚它一下。
说着,徐行长出去了。
大家继续欣赏小提琴,在音乐声中,冯石似乎听到了徐行长的喊叫声,只是一两声,似有似无的,冯石没有特别注意,他只是被那个拉琴的女孩子深深地吸引了。看起来她才二十来岁,眼睛不大,很瘦,个儿也不是太高,皮肤很白,鼻梁很高,非常清纯。冯石突然为自己的婚姻感觉到有些悲观失望,心中渐渐升起了一种悲天悯人的幸福感,他知道那是莫扎特和这个女孩子共同给他造成的内心感受。这个女孩子在哪儿?她叫什么?如果直接要她的电话别人会怎么看自己?如果悄悄找徐太太要她会对自己产生不满吗?毕竟年龄太悬殊了。冯石这时朝徐太太走过去,他已经在瞬间决定了,要知道拉琴女孩子的电话。他走到徐太太的跟前,正想跟她说话,徐太太却有些焦虑地说:知先呢?他出去管狗去了,狗不叫了,他怎么也不回来了?
徐行长太太说着,朝门口走去,她出去关门时,还对大家彬彬有礼地微笑着。冯石看着她关门后,又把自己的目光聚集在拉琴的女孩子身上:她微微有些出汗了,头发在后边用一根小绳子扎着,她拉琴时的动作不大,却很秀气、优雅,还有几分青春的忧郁,冯石听出来了,第二首是德彪西的作品,《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吗?
突然,窗外传来了女人惊恐无比的大叫声,那声音把小提琴声彻底覆盖,女孩子停止了演奏,大家全都被吓着了。冯石突然意识到出事了,而且,这事肯定与狗有关。他抬腿就朝门口跑去,关树这时已经醒了,他跟在冯石身后,也跑起来。人们全都尾随在冯石和关树的身后出去进了院子。
11
他们跟着冯石沿着花草长在两边讲究细致的小路,朝西边绕过去,那儿的情景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徐行长倒在血泊之中,在离他几米外扔着一根棍子,在明亮的院灯照耀下,那血像水一样流了一地。徐太太瘫坐在地,眼光呆滞,惊恐让她已经完全窒息。
那狗一看到冯石,就不顾一切地朝他冲过来,冯石在惊恐中朝后退了两步,那狗已经冲到了他的跟前。冯石朝左边躲,那狗仍然扑过去。这时,关树猛地从地上抄起那根棍子,像豹子一样冲到了狗跟冯石之间,他用那根铁棍直顶向大狗。那狗扑空后,再次向关树扑过来,要咬他的胳膊,关树就是在那时脸上露出了微笑,他说:操你妈的。
冯石紧张得已经无法自控了,他喊着:树子,躲开呀。
关树在那时突然一侧身,抬起棍子,猛地朝狗击打了一下,他打得很准,直冲着腰部。也许这狗上回被冯石打得有了内伤,关树这一下就把它打瘫了。
所有的人都被吓得四散逃命了,就连林肖肖也是脸色苍白,呼吸急促。
关树看着倒在地上的大狗,然后上前扶着冯石说:大哥,我不会让狗咬上你的,我会为你拼命的。
冯石大声喊道:还说什么废话,看看徐行长呀!
关树和冯石冲过去,把徐行长抱起来。徐行长那时已经完全昏过去了。
12
徐行长躺在医院里,他浑身上下都缠绕着白色的纱布,让他完全成为了一个白衣天使。冯石和关树共同把他送进医院大堂时,他似乎还醒来了一次,看了看周围,当看到那个红十字标志时,他放松了一点,接着又睡了过去。
进了病房,徐行长睡得很沉,冯石和关树守在他的身边,关树问冯石:老板,你说我们这么伺候他,他今后会记得吗?
冯石看着关树说: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过些天大望桥那块地就要拍卖了,我跟他说好了,要他给我五个亿!你说,够吗?
关树笑了:咱们自己有十个亿,他再给五个亿,十五个亿呀,一块地还不够?那地是他妈的镶金边的地呀?
冯石没有说话。
关树仔细看了一下冯石的面孔,说:大哥,你的脸好像有些肿,怎么了?
冯石揉揉自己的脸,还是没有说话。
关树又说:那你说,我们做过坏事吗?
冯石认真地想了想,认真地说:从来没有。
关树掏出一根烟,正要抽,冯石说:这儿不让抽烟,人家有监控。
关树把烟放回去,想了想说:徐太太真性感,可是我发现徐行长被狗咬了,她醒来之后一点也不心疼她老公。
冯石想想说:她们从美国回来的女人跟你结婚后都这样。
两人一起笑起来。
这时,徐行长醒来了,他猛地抽动了一下身体,在床上翻滚起来,似乎很着急。
冯石跟关树忙凑过去,说:徐行长,没事了,你老婆就是被吓着了,她很好,在家里休息,可能已经睡着了。
徐行长轻声说了一句话,冯石和关树都没有听清楚。
徐行长又说:你们帮我看看,我的老二还在不在?
冯石仍然没有听清,倒是关树先听明白了,就先笑起来,说:那可得在,我们还等着你上班,批钱,去拿地呢。
冯石问:什么在不在?
徐行长又说:帮我看看,我的球巴子还在不在?
冯石似乎听清了,球巴子是西北话,徐行长当年在西北下过乡。可是他更糊涂了,他不信徐行长在重伤之下竟然会问这个,就又说:徐行长,你别瞎操心了,好好睡。不过我还是没有听清楚,你说你什么在不在?
徐行长终于不耐烦了,他使出全身力气,大声说:快帮我看看呀,我的鸡巴还在不在?
冯石跟关树都忍不住地笑起来,他们一起上前,扒开徐行长的裤子,仔细地看了看,两人边笑边说:在,在。
徐行长再次感觉到欣慰了,他含糊地说:在就好,我以为没有了,当时我感觉到盼盼狠狠地咬了我那儿一下。
徐行长说着长叹了一声,然后睡着了。
第三章
1
2007年初的冯石也渴望成为人们心中的地王。他总是搞不清楚那些南方的地产公司为什么会那么有钱。他们掏出了大把的钱竞拍地王,然后排着队去香港上市,那个碧桂园市值千亿的神话让冯石痛心不已。他眼看着这些该死的广东人、浙江人、上海人先拿地王——上市圈钱——增发新股——发债或者引入投行资金——再拿地王——刺激股价抬高股价——再圈钱,他们创造了“地王圈钱模式”。
2
大望桥旁的那片土地让冯石想起来就心动。这当然源于他对于CBD的深厚感情,那个被业界称为CBD特7号地就在他们开发的摩登城旁边。冯石垂涎已久,他这两年最习惯的表达是:卧榻之上岂容他人安睡!当时为了摩登卖得更好些,他的确花了不少钱,做好了周边的道路和配套设施,这些投入几乎就是为了特7号地做的,“我们新恒石地产怎么会把自己煮好的肉拱手让给其他人呢?”
3
冯石在私下做了细致的工作,知道自己的主要对手是万科的王石、万通的冯仑、SOHU中国的潘石屹,他那时就知道了任志强一边放声说出自己强有力的观点,一边把自己的工作重点被迫朝二、三线城市转移了。当然,还有富力、绿城等许多潜在的对手。
他明白,在所有这些人中,只有自己是最弱的。他们其中任何人的钱,都要比自己多。但是,这块特7号地太适合我们新恒石地产了!我真想把那几个家伙赶出北京,如果我拥有权力,如果我是法西斯,是希特勒,我就要把王石冯仑潘石屹他们赶出北京,让他们去西藏,去新疆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去开发房地产。
冯石在吹完牛夸下海口,说完势在必得这样的话之后,就会陷入这种哀叹。他让财务总监老张仔细地测算了自己能够承受的最高值:楼面价一万元。他咬着牙对老张说:不能再高些吗?
老张说:如果楼面价为一万一千元,我们拿下这块地就需要十七亿九千万元,我们也没有那么多钱,而且利润会很少。
冯石说:张总,你估计冯仑他们会出到这么多钱吗?老张不吭气。冯石又说:王石的钱虽然比我冯石多,但是,他们的钱也分散,不像我,就对CBD感兴趣,只在这儿开发。我是集中兵力打歼灭战。
张总还是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自己手中的表格,盯着那些真实的数据。
冯石有些不高兴了,他大声说:有时我们应该算算政治账,不能光想着钱。他边说,边意识到了老张惊讶的目光,冯石继续说:这块地对于我们来说,就是最大的政治。如果我们再挺挺,到一万二呢?
让冯石大吃一惊的是,财务总监竟然在那一刻充满了幽默感:冯总,那我们就只有政治,没有钱了。
4
冯石亲自带着财务总监老张去交两个亿的保证金,然后,他就专门去了土地局王明善副局长的办公室。他没有敲门,就走了进去。因为,他担心王明善烦自己这个时候到办公室来。出乎意料,王明善竟然显得很高兴,他起身迎着冯石走过来,并伸出了双手,大声说:自从北京市实行了土地招拍挂制度,我这儿就冷清了。大家都只认钱,不讲感情了。你冯总裁怎么会有空上我这儿来?
冯石没有笑,他紧紧握着王明善的双手,像对老朋友说话那样,看着王明善,严肃地说:王局长,然后,冯石把声音压低了,他悄悄地说:那块特7号地,我太想要了。它太适合我开发了!
王明善听着冯石充满深意的煽情的表达,却冷淡地说:参加招拍挂呀。
冯石声音更小地说:你能不能帮着我跟王石、潘石屹他们协商一下,大家不要死拼,弄得每人都大出血,这块地就让给我了,下次我再让他们。
王明善的眼睛里突然就充满了讥讽和蔑视,他提高了自己的声音,大声说:冯总,你以为自己在哪儿?在政府的土地局,你有利益,我们政府也有利益。你们这些资本家光想自己,不想别人。我们就是要让你们互相厮杀,让你们大出血,让你们疯狂地去拼,政府才有最大的利益,才有能力为人民服务。
冯石笑了,说:别老是政府政府的,说清楚了,你们是地方政府,并不是中央政府。
王明善说:地方政府与中央政府完全一样,都是为人民服务,都流着一样的鲜红的血。现在有的学者出来骂地方政府,却不敢骂中央政府,他们哪里是有良知的学者,不过是势利小人。你说,如果地方政府都垮了,那中央政府靠谁去为人民办实事?靠你冯石、潘石屹、冯仑、王石这样的资本家?每一次老百姓需要钱的时候,你们拿出了多少?你们就会讲许多道理,挤一点牙膏,知道吗,老百姓需要的不是你冯总、王总、潘总的信仰,而是真金白银!!
冯石没有想到,自己仅仅是开了个玩笑,却引来了王局长如此激愤的反应。他笑着上前拉着王明善的手,说:我们的土地局真是越来越纯洁了,看起来我不应该抵触招拍挂,它真是好制度!
5
3月21号,平静了将近一年的北京国土局拍卖大厅又一次沸腾了。十七家开发商云集,让冯石预感到竞争惨烈。他暗自咬牙,把楼面价调到一万二。这已经是底线了,但是,为什么我们开发商要互相残杀呢?他有些想不通,今天你们把这个地块让给我,明天,我就可以把你们喜欢的地块让给你们呀。别的拍卖都可以做局,为什么土地拍卖不行呢?可是,有那么多地吗?每次推出的地是那么少,不拼就没有地,就得关闭自己的公司了,政府真英明呀,地方政府真英明!!
冯石终于还是忍不住拿起手机,想给王石打个电话,他预感到如果自己能把楼面价调到一万二,可能只有万科还会继续跟自己拼,其他人会退却。人人都在算账,只有我冯石这次算的是政治账,他们不是!他开始查找王石的电话,可是他有些犹豫,对王石说些什么呢?就说你既然是做大哥的,就应该有一个大哥的样子。或者说:你就拉兄弟一把吧。冯石决定了,就对王石说后面这句话。他拨了电话,可是,王石的电话一直是忙音。冯石于是给黄怒波打了电话,当黄怒波和缓的声音出现时,冯石问:王石是不是换手机了?老是忙音。黄怒波笑了,说:冯总,坐不住了?王石在这个时候不接你的电话也正常。黄怒波想了想又说:其实,你仔细想想,你的敌人不一定是王石,我听说有十七家地产商竞争。
冯石还想说什么,可是黄怒波那边说自己正在开会,他就只好说:“那跟大家就只好拍卖会上见了。”
6
冯石一进拍卖大厅就感觉到了气氛极度紧张,在朝座位走时,他看见了许多熟悉的面孔。他们看起来似乎比冯石要放松一些,也许他们对于这块地不像我这么渴求?冯石边走边与这些既是朋友更是敌人的地产大亨们打着招呼。当他落座之后,回头看时,才发现坐在身后的几个三十几岁的年轻人竟然自己不认识。冯石是老江湖了,地产界几乎没有他没有见过的人,于是他友善地再次回头对他们笑笑。几个人并没有回应冯石的微笑,他们只是有些严肃地看着冯石,轻轻点点头。
冯石说:你们是哪家公司的?
对方其中一个皮肤略微黑些的,戴着白边眼镜的人冷淡地对冯石说:小公司,小公司。
冯石转身平稳地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他对关树说:见过后边这几个人吗?关树摇头。冯石又问姜青:你见过这几个小公司的人吗?姜青微笑着,摇摇头,说:我感觉到你有些神经质了,为什么?
冯石声音有些颤抖,说:我太想得到这块地了。
姜青看看他,又回头看了看那些已经坐定的对手们,很深地叹了口气。
冯石不再说话,他感觉中像是空气被冻结凝固一般。他沉默地与姜青、关树、财务总监老张并排坐着。等待着一场厮杀的正式开始。
7
在拍卖师有些嘶哑的吆喝声中,争夺终于开始了。冯石没有自己亲自举牌,而是让关树举。一轮轮的竞价激烈地展开,冯石感觉到像是有人不停地推他的背一样,让他不得不很快地朝前方疾步行走,只是路上有些拥堵,他跌跌撞撞。让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是才仅仅十多轮的竞价,这块地的楼面价就已经到了八千,接着就是九千,很快地又突破了一万,五十多轮竞价举牌之后,楼面价就已经达到了一万二。
冯石的汗出来了,他看着最少还有十家人都仍然在举牌,就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内心的火热渐渐凉下来。但他仍然坚持着让关树举着牌。姜青已经开始轻轻拉他的衣服,他却有些固执。
财务总监老张不停地用手中的计算器算着,而且,开始有些为难地看着冯石了。
冯石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姜青给他递来了纸巾,让他擦汗。他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当第六十轮竞价来临时,他悄悄问老张:整个地块多少钱了?
财务总监有些悲伤地说:已经超过了二十二亿!
冯石那时才意识到了自己额头上大滴的汗珠在往下淌,那时关树对他说:老板,还举吗?
冯石说:举。
可是,当关树有些迟疑地,显然比刚才缓慢地抬起胳膊时,冯石却又猛地伸出自己的右手,把关树的胳膊拉了下来。就在那一刻,冯石感觉到自己的内心彻底凉了。
也许这就是冷静吧?掉进了冰洞里的冯石终于能够再次清晰地观察周围所发生的一切了:万科、富力、恒大、SOHU中国、万通、保利、绿城、绿地……都在继续争斗。冯石感觉到脖子有些酸,就本能地回头看看,他渴望扭动一下。这时,他再次意识到了自己身后那三个从未见面的年轻人的存在。他发现这几个人根本没有拿计算器,他们之中那个戴白边眼镜的人,只要听到拍卖师的口令,就会毫不迟疑毫无顾虑地把手举起来。他们面部轻松,表情悠闲。冯石惊讶了,他轻声对姜青说:后边几个人可能是从月球上回来的,好像真的是在做一场游戏。
姜青凑到冯石的耳边说:规则是他们定的,而且,规则可以随着他们的情绪随时改变。
关树这时突然笑了,他对冯石说:我们实力太差了。不该到这儿来丢人现眼。
冯石问关树:你过去听说过这个中宏兴泽吗?
关树摇头。
冯石这时已经习惯了自己的旁观者的身份,他注意到了竞拍者只剩下了五家。他们是保利、万科、绿城、绿地、中宏兴泽。
那时第八十轮竞价开始了,楼面价已经达到了一万四千五。
冯石内心苦涩,他忍不住地对姜青说:丫头,看看眼前的场面,我是哀莫大于心死。
当楼面价达到了一万六千八百时,只剩下保利和中宏兴泽两家了。那时已经是第八十九轮竞价举牌。其他人也都跟冯石一样从竞争者变成了看客。保利冯石当然知道,可是这个中宏兴泽冯石却从来没有听说过。冯石注意到保利的人跟自己一样出汗了,而且手拿计算器,中宏兴泽的人,不但没有出汗,手中没有计算器,而且他们的脸上还挂着少女那样纯洁的微笑。就像是雨后的西天边上还挂着迷人的彩虹一样。
这场拍卖会上演了中国土地拍卖史上最具戏剧性的一幕:后半场拍卖会只有两个拍卖者,双方轮番举牌,历经一个多小时,前后共计举牌三百八十八次。
冯石最后听那个戴白边眼镜的人在举完了第三百八十八次之后,就对自己的同伴说:你举吧,我的胳膊实在是抬不起来了。
这时,保利的人没有再抬起他们沉重的手。
那时,冯石听到了拍卖师兴奋地高喊:二十八亿,成交!接着冯石看见他手中的那把锤子从比天还要高的地方砸下来,狠狠地砸在了自己的心脏上。然后,他强忍着内心的压抑和疼痛站起身来,回头仔细地看着身后的三个小伙子,并说:祝贺你们!
三个人都看着冯石,面部表情冷淡,那个举牌人突然声音很轻地说:有什么好祝贺的?不就是一块地嘛。
8
冯石的悲哀不是从天而降,是从钱而来。他突然感觉到自己太穷了,简直还是个彻头彻尾的穷人。冯石走到前台先是与拍卖师握手,然后,他问这个中宏兴泽是哪儿来的公司,真的是从月球上来的吗?对方笑着说:他们要求保密自己的身份,人家不像你跟潘总、王总、任总、冯总一样,喜欢抛头露面,人家很低调。
冯石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他看着拍卖师,仿佛自己真的成了农妇。到菜市场转了一圈,发现才几天时间,一切都贵得没有边际,他这个农妇已经买不起米和菜了,那他今后能用什么做饭呢?
这时,拍卖师悄悄对他说:他们央企。冯总太孤陋寡闻了。
冯石坐在车里时,没有跟姜青说话,他心里反复盘算着:成交价比自己的最高承受力整整多出了十四个亿之多,这说明什么呢?
车在北京拥堵的路上缓缓爬着,比人们走路都慢。车内气氛压抑,似乎只有每个人很不流畅的呼吸声。冯石打开了车窗,一股刺鼻的污浊空气像人们传说中的外国热钱一样地涌进来,冯石开始剧烈咳嗽。姜青轻轻地帮他拍着后背。
冯石咳嗽轻了,他边咳边冲着姜青笑起来。
姜青说:你在想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冯石看着姜青的脸被窗外射进来的灯光映照着,这使她皮肤上的皱纹特别明显,他那时即可怜自己又可怜她,说:丫头,我们太无能了。
不是你无能,是央企太有钱。姜青说。
冯石说:我必须跟任志强一样承认自己的失败,今后也只能转入二、三线城市了。我在花钱买丢人,不是花钱买地。
姜青不说话,她只是把冯石的手拉过来,轻轻捏着。
冯石又说:天价地,而我,又不是天价人。丫头,你说,如果去外地,我们新恒石地产的品牌还值点钱吗?我那天去中央党校做报告,吃饭时跟大连副市长、无锡建委主任、苏州副市长、三亚市长助理在一起,他们都说非常欢迎我去搞开发。他们对我很感兴趣。
姜青说:几个亿的保证金放在别人那儿,我损失了大量利息,给政府贡献了额外利润。
冯石说:都知道只有一家中标,但还有十七家去投。没有地,饿的。互相厮杀制造出了天价地。可是,我太热爱北京了,CBD就是我们家的,你说对吗?
姜青说:你累了,睡一会儿吧,好吗?
冯石忽然体验到无限的疲倦,他感觉到心跳都要停止了。他把自己的头靠在了姜青的胸前,然后闭上了眼睛,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丫头,我们在北京出局了。
第四章
1
那天是冯石要与林肖肖见面的日子,所以冯石早晨一醒来就显得特别兴奋。肖肖市长昨天很晚打来了电话,说有重要的事情跟他谈,而且有重要人物想见冯石。那是六月份第一周星期三的早上,姜青一起床就脾气急躁。冯石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因为高盛再次拒绝了为新恒石上市作保荐人。不知道为什么,冯石从来都没有对姜青折腾上市抱过希望,他本能地对类似高盛这样的国外投资银行有所怀疑。不是怀疑别人的实力,而是怀疑自己的实力。冯石总是这样问自己:你要在国内有多大的权势,才能让高盛这样的势力眼看上你呢?美国人真的是救命菩萨?他们会雪中送炭?不,他们跟世界上的任何人一样,最多也就是锦上添花。尽管冯石配合着姜青的努力,可是他内心深处对于姜青所做的一切都保持着遥远的距离。冯石看着姜青的脸,这张女性成功者的脸自从在英国获奖之后,总是出现在国外、国内许多媒体杂志的封面上,曾经那么灿烂明媚幸福,即使流产了也没有让它灰暗过,可是现在这张脸因为没有打粉底,没有画妆而显得蜡黄,像被烟熏过一样。姜青已经很久没有抽烟了,自从她渴望从富到贵之后,就很控制自己。可是,这几天她再次开始抽烟,而且一直抽到半夜。上市对她造成了巨大的压力,让她内心获得的平衡完全被打破了。在冯石的感觉中姜青有变化,姜青成功之后,对人显示出宽容,几乎就成了博大的女人。可是眼下上市遇到了麻烦,姜青又回去了,压力让她再次变成了小女人。
报纸送来了,冯石有着急切的心情想看看报纸,他在两天前去中央党校跟地市级班的学员共同做了一次活动,当时许多媒体都去了,现在也该见报了,可是那大标题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地产商人对经济学家大打出手疑似黑社会策划进行
冯石看了一眼,就喊姜青:丫头,又出事了,关树这个王八蛋。
姜青抽着烟走来接过报纸扫了一眼,就随意地把报纸扔在了沙发上,说:关树也太无赖了。
冯石突然怒火中烧,他认为自己可以骂关树,可是姜青却不行,于是他像个失控的病人一样大叫起来:那个曾维宁才是无赖呢,他说他跟高盛最高层都是好朋友,他帮上你了吗?关树怎么无赖了?你他妈的才是无赖呢。
姜青愣了,她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仅仅是骂了关树一句,就引起冯石这么剧烈的反应,她说:你怎么了?吃药了吗?你的血压真是降不下来了?
冯石仍然在喘气,“高血压”这样的字眼更让他无法控制自己,他说:你那个鸡巴曾维宁是什么东西?没给他送房子,就公开出来说我们全是骗子,还拿上市和高盛来忽悠我们,最后竟然公开点我们的名,漫骂我们。
姜青和缓地说:维宁是君子,他第一次见我们,就当面表达了这个观点。再说这次我也问维宁了,他说不是他的原意,完全是国内缺少最起码道德底线的媒体在那儿瞎炒作,他说了很多话,观点较为复杂,可是那些报纸和电视断章取义,他还说让我向你解释一下。
冯石知道了姜青竟然跟曾维宁还在接触,就说:其实,最卑劣的就是像曾维宁这样的人。告诉你,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他会让高盛帮我们上市,对美国人来说,你们这些人其实一点钱也不值,真要上市,美国人也会认真考察我们中国企业的实力,要看我冯石有多少钱、多少地,有多少实实在在的资本,完全不会靠什么什么关系。你说我们跟身旁那些房地产企业比,从资金、土地,还有其他那些可以抵押的物业上来说能有什么优势?而且,他曾维宁有什么关系?华尔街的下三滥,游历世界的大混子,在美国大学里混了几天就耐不住寂寞的人,他到中国来找更大的机会,为了吸引眼球甚至不惜连你都一起出卖。你说,他有什么道德底线?还国内媒体缺乏最起码的道德底线,国外媒体就好吗?国外媒体说话更让人肉麻,你看看他们对你对我的评价,真的客观吗?曾维宁有道德底线吗?
姜青当时真的有些委屈了,她虽然没有哭,却是那么忧愁。她看着冯石有些发红的眼睛,说:冯石,你那么敌视我们这些从美国回来的,为什么还要在美国上市?其实,你太浅薄了,我们这些人对于美国的态度很复杂,你那么敏感的人就意识不到?比如说关于汇率的问题,我就真的不希望政府被美国人绑架,要接受日本人当年的教训。你说,我在努力想办法让新恒石上市,真的仅仅是为了我自己的虚荣?就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冯石立即回应:问题是你根本没有能力让上市成功,而且美国人对我们根本没有兴趣。
说完,冯石就朝门外走去,出门后才发现自己没有穿西装,他又回来拿西装。他以为在这个过程中姜青会叫他,她也许会拉着他,说:别出去,你消消气,我们应该好好谈谈,刚才我不该说这么多。
可是,姜青没有,她完全没有理会冯石。
冯石在恼怒中把门狠狠关上了。他出门就给关树打电话,却关机了。冯石正在纳闷,这时小高来电话了,说:冯总,关总在派出所,让去保他。
冯石连忙说:我亲自去,高,快给周局长打个电话,唉,这个关树,他打曾维宁也不嫌弄脏了自己的手。这些一钱不值的经济学家呀。
2
关树站在看守所的窗前,他真的像是一个无赖那样地笑着。冯石走到他身边时,忍不住地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说说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弄成这样?那个曾维宁怎么会跟你碰到一起?
在关树的叙述中,冯石明白了,他去新世纪饭店游泳,竟然在那儿看到了曾维宁。关树有些挑衅,曾维宁对他蔑视。两人在下水的金属梯那儿碰在了一起,两人目视着对方,关树抬起手,突然发力,轻声说:我让你胡说八道。他一拳朝曾维宁的脸打去,把教授打进了水里。关树当时没有想到曾维宁竟然会立即报警,这些美国人真是懂法,警察来了,我被关进来。因为我承认打他了,我说这个从美国回来的叫花子该打。
冯石笑起来,说:可是,你想不到吧,那曾维宁当晚就召集媒体开了新闻发布会。
关树摇头说:应该把他的牙全打掉,让他开会时话都说不清楚。
冯石对关树说:你是新恒石的总经理呀,是总裁,你忘了吗?人家都说我们是黑社会了,你知道后果吗?
关树笑了,我就是想打他一顿。
冯石又开始说了:兄弟,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的心里能装下一个公社,你就当公社书记,能装下一个县,你就当县长,能装下一个省,你就当省长,能装下一个国家,你就当总理,能装下全世界,你就当美国总统。可是,你……
关树打断了冯石,说:哥,如果有一天,我不行了,你肯定会救我,对吗?
冯石看着关树的眼睛说:树子,我当然会。冯石那时眼泪出来了,他把关树紧紧地搂在了自己怀中,并感觉到了关树身体的热量。
3
与林肖肖见面约在了晚上,冯石从下午就在盼望天黑。从林肖肖最近对他的态度上他就知道这次见面未必是坏事情,说不定是天大的好事呢。他坐在办公室,看着公司内部办的刊物,封面上有他的照片,并且还有他写的那篇文章的关键词:信仰,祈祷。标题是:信仰是福气是贵气?这些天一直是这样,每当冯石听着公司里的人跟他汇报完工作之后,都会说冯总你那篇关于信仰的文章写得太好了。
有人说我回家给我老公读了,有人说我回家给我太太读了,有人说我给我们大学时的老师朗诵了,他们都说好。冯石开始也兴奋,毕竟得到任何人的夸奖都是让人感动的事情,人间自有真情在。可是,这么多人,一次次地重复,这让他也难免疲倦。
疲倦的冯石这时再次想起了“个人崇拜”这个词汇,他从青春时代就痛恨个人崇拜,他深知那会让老百姓没饭吃。可是,眼下个人崇拜真的在新恒石蔚然成风,变成了跟空气和水一样的东西,这种风气是不是很坏?它们是怎么形成的?我冯石真的是一个偏听偏信、好大喜功、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愚蠢透顶的小人吗?如果我不是一个小人,那公司为什么会成为溜须拍马者的乐园呢?这样一直想下去,冯石产生了对于自己的不满,可是,他内心深处又在为自己解释了:中国有哪一个公司不是这样的?老板不是皇帝又是什么呢?当老板就是当皇帝,做大做强就是让这个皇帝的国土越来越大。再说民主和集中永远是一个问题,对于浑身上下都是毛病的中国人来说,民主是可怕的,皇帝的集中才是最重要的。什么事情都无限制地去讨论,那机会早就错过了。所以,你冯石还是好好地当你的皇帝吧,也许今晚就是一个机会呢?
这时,一丝阴影又像浮云那样飘泊,冯石想起了自己那天挨的几个大巴掌,他对自己说:你算什么皇帝呢?一个比你小差不多十岁的小伙子,他那么打你,你却不得不用“爱”去化解。我那天是不是对他太客气了,也许他远没有自己想像的那么有权势?不会的,如果他是一个小人物,那他无论如何都不会那么轻松地抽打一个像我冯石这样的人。
一天过去了,他对姜青的不满也过去了,他说不清为什么,跟林肖肖见面还是希望让姜青跟自己一起去。他给姜青打了电话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姜青说:我现在仍然跟高盛的人在一起,我不想见林肖肖。冯石再次生气了,说:丫头,真的不明白?见林肖肖才是正事。姜青沉吟了一会儿,才勉强说:那好吧。
冯石独自坐了一会儿,关树进来了,说:今晚见林肖肖,需要我一起去吗?冯石看着关树,觉得有关树在身旁自己也许会安全一些,那天自己挨打,如果关树在肯定会挺身而出的。关树反应灵敏,也许自己躲过那几巴掌,现在心情就会好一些,也不会这么沮丧。
冯石看着关树,想了想,决定还是让关树、姜青跟自己一起去,不管他们彼此之间是什么感受,到林肖肖那儿再说。可恰好在那时,林肖肖来电话了,显得有些神秘,说:今晚你不能带任何人来,听到了吗?
冯石说:为什么?我想让姜青、关树跟我一起去。
林肖肖打断冯石:不行,就你一个人来。
说完,林肖肖挂了电话。
冯石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内心充满了不确定的感受,林肖肖没有必要吊自己的胃口,如果他这么认真严肃,一定有着深刻的理由。
冯石过了六点,就开始朝林肖肖所说的会所出发了。这时,姜青来了电话,冯石说:肖肖市长说只让我一个人去,你早点回家吧。
姜青却有些兴奋地说:老公,高盛那边有态度了,他们说只要是咱们的实力再加强些,他们愿意当保荐人。这说明他们并没有完全抛弃我们……
冯石突然又有些烦躁起来:丫头,咱们能不能不再提高盛?
电话挂断了,冯石开始把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了林肖肖设置的悬念上,要见什么人呢?
4
这个会所真的很神秘,坐落在北二环内一条幽静的胡同里。过去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宅院,高高的灰色围墙,红色的大门紧闭着。冯石对于北京的历史一窍不通,可是在他有限的阅读感觉中,这儿过去一定是王府大院。
冯石的车到达门口时,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他下了车,开始仔细端详这所大宅子,内心的畏惧和崇敬油然而生。自己这几年盖了不少房子,其中还有豪华的空中别墅,现在面对这所院落,那只能算是穷人的破衣裳了。如果此生能住进这里,那才真是由富到贵了。
这时,林肖肖的车也到了,他对冯石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让你说话你再说,没有问你,你就沉默,当个哑巴。
冯石本来想笑,可是却又紧张地喘不过气来。
大门开了,探照灯突然朝着他跟林肖肖照射,强烈的光芒刺得他眼睛猛然间疼痛起来。那时,在朦胧中,冯石感觉到有一个身材瘦高、穿着一身深蓝西装的小伙子走了过来,问:是林肖肖副市长吗?
林肖肖匆匆回答:我是。
小伙子说:请。说完自己走在前边,让林肖肖跟在自己的身后。
冯石跟在林肖肖的身后,缓慢地朝里走。他的感觉像是一个缓期执行的囚徒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下毒手杀掉。有了感叹,就想发泄,于是张口对林肖肖说:肖肖市长,我感觉……
林肖肖立即打断了他,压抑着自己的声音说:让你当哑巴你就当。
冯石沉默了,他跟着走,感觉到有些扫兴,甚至于有些愤怒。
这是一个具有三进的院落,冯石只有在电视剧里才看到过这种雕梁画栋的王府气派,石台阶开阔而平缓。从正面的大窗户里透射出暖黄色的灯光。他们正要上台阶时,前边的小伙子回过头来,轻声说:请稍等。然后,他走上去,轻轻敲门,一位近四十岁的女性服务员打开门,并对小伙子点点头。
小伙子回头对林肖肖和冯石说:进来吧,请稍坐。
冯石在这间客厅里看到的是一排有些简陋的木头沙发,当他坐下去时,感觉到很硬,很不舒服,他在心里说:首先要把这沙发换掉,假如这院子能被我用钱买下来。可是,他又对自己说:有的东西也许钱是永远也买不下来的,那就是真正贵的东西。
当茶端到他们面前之后,那两个侍者都消失了,客厅里只留下林肖肖和冯石。现在冯石学得有些乖了,他不再说话。屋内极其安静,冯石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喘气声和林肖肖的心跳声。
他们就那样坐了足足有二十多分钟,突然侧面的小木门打开了,从里边走出来一个人,冯石开始有些思维不集中,所以他的视线有些模糊。可是他的目光渐渐清晰了,当他完全看清楚那个进来的人时,竟然像是受了惊吓的绵羊一样浑身都有了一种瘫软的感觉。他几乎都不相信那是真的,怎么竟然是这个人?
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瘦削,个子不是很高,戴个眼睛,脸色很白,文质彬彬,留一个小平头,穿一件长袖衬衫。他现在正看着林肖肖和冯石,脸上表情平和,只有在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林肖肖站起来了,冯石也跟着林肖肖站了起来,只是他感觉到自己的裤裆似乎又有些湿了。他感觉到了从来没有过的紧张,他怕这个男人走过来,再次左右开弓地连续抽打自己四个大耳光。
瘦削男人走过来,并没有伸手跟冯石和林肖肖握手,只是很随意地看看冯石,说:坐吧,别紧张。
林肖肖立即坐下了,冯石却仍然站在那儿,他似乎没有听清楚这个男人说的话,不知所措,直到林肖肖说:冯总,坐下呀。
冯石坐下了,他没有直接看那个男人,而是看着林肖肖,似乎这个肖肖副市长可以拯救自己的性命。那时,林肖肖开口说话了:冯总,我介绍一下吧,这就是老二。一般朋友都不直接叫他的名字,就叫他老二。
冯石一直看着林肖肖,听着他介绍,却一直没有看老二。他感觉到自己的目光那么沉重,就像是一道巨大而笨重的钢轨。
老二走过来,亲手为冯石加了一点水,然后说:那天不好意思了,我不知道是你。因为我几乎从来不看电视、报纸,也不太上网,我是一个有些孤陋寡闻的人。
冯石感觉到自己的嗓子有些哑,他的确说不出话来,他真的是一个哑巴了。
林肖肖惊奇地说:你们认识?那太好了。既然是熟人,那说话就简单了。接着,林肖肖又说:老二这个名字有些土气,可是,老二人很好,可以说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最可以信赖的朋友。冯总,这么说吧,老二的公司掌控了很大一部分上游资源,这个分量你应该知道。具体你也不要多问,以后慢慢地会了解的,你就相信我吧。
老二递给冯石一支烟,他犹豫着把手伸过去,接了过来,但看到老二自己并不抽,只是给自己时,冯石就又把烟摆在了面前的茶几上。
这时,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佣人端着一个托盘进来,她在茶几上放了茶点,有小吃,还有一盘小西红柿。
林肖肖又说:现在,老二想进军房地产,他是一个读书人,有理想,有信仰,最近刚从国外回来。他那天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要让中国的建筑更有品味。
老二接过话头,同时,他拿起一个小西红柿放进嘴里,说:应该这样表述,要让中国的建筑更有理想。
林肖肖接着说:可是,老二的身份不允许他在地产业过分地抛头露面,所以,他想与你合作,为你注资,让你上市成功,同时你还是操盘手,是总裁,你看好吗?
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冯石感觉到自己头晕,不是幸福,更不是害怕,而是被一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力量打击得晕眩起来。他感觉到自己的嗓子已经无法发声了,就跟多少次在梦里体会的一样,想叫喊却发不出声来。
老二对冯石说:冯总,来吧,这小西红柿是在昌平自己种的,没有任何污染。我吃素,对肉没有兴趣。上市的事情,尽可能低调一些,我看还是定在香港吧,我过两天去美国,跟高盛的高层打个招呼,还是要让他们当保荐人才好办。
冯石这时仔细地听清楚了,“高盛”这样的字眼从老二嘴里说出,让冯石无法不激动。他当然渴望上市,只是他的实力不够,机会也没有到。他老婆姜青为了新恒石的上市殚精竭虑,操劳过度,耗尽心血,劳而无功,这个在众人眼里那么成功的女人为了赢得高盛的支持,几乎献出了自己的全部。冯石不是真的讨厌美国,讨厌高盛,他的恶毒完全是因为自己是一个小人物,他不信姜青,咒骂曾维宁也是因为从内心深处觉得他们是在吹牛。尽管姜青像女娲一样,她精卫填海,可是那只能表明她的愚蠢。
那我就成了公私合营了?我还没有跟公有制斗争到底,就又跟它们穿一条裤子了?
冯石这时感觉到头脑渐渐清晰了,终于能说出话来:新恒石确实需要高盛的支持。
老二立即说:那也不一定,我刚才又想,也许在国内上市,或许对我们更有利。
冯石这时也在注意那盘小西红柿,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特别渴望吃一个完全没有污染的、老二自己在昌平种的小西红柿。他看着老二一个接一个吃着,竟然有些嘴馋,他正想伸手去抓时,院子里突然传来了狗叫声,冯石被吓得立即站了起来。老二笑了,说:没有事的,我养的藏獒,平时跟女人一样,特别优雅。你怕狗呀?
冯石重新坐下来,点点头。
林肖肖又说:现在很具体的事情是,我们马上要出让几块地,都在非常难得的位置,可是,我们要求这几块地最终都要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这需要的资金也是你冯石和姜青难以想像的,从现在到明年春天将会连续拍卖这几块地,冯石,你必须拿到,势在必得。
老二笑了,说:冯总,拍卖举牌时不要考虑钱,只是考虑你的风度。
冯石使劲地点点头,就如同他的脖子里加了很硬的钢筋,然后,他看着老二说:我的确是个有风度的人。
老二笑起来,说:冯总,北京房子太难看了,包括你们盖的,太难看。我小时候看惯的北京都被你们这些开发商破坏了。我听说你们还在国外获了奖?我看这些外国人也是眼瞎了,要么就是他们对中国太不负责任,竟然给你们时尚城建筑大奖,当然,你们还不是最差的。
冯石有些难堪,他为姜青难过,那个女人为自己的品味深深骄傲,却在这里被真正的大人物如此践踏,可是冯石还是在点头。他看看林肖肖,发现他也在不停地点头。
老二又说:我从2004年就想做地产,又不想为国资委添麻烦,都知道这是块肥肉,都在抢,结果国资委让五矿他们做。我也不想争,国资委也够难的了。前两年才批了三家,据说今年要批大概十五六家吧,反正没有我。今年他们国资委又弄了一个《投资监督管理暂行办法》,我就有些不高兴。我这个人,别人越不想让我做的事情,我就越是要做。
其实,我现在突然想,冯石这时渴望在老二面前表达自己,他观察着老二,试探着说:过去一拿到地就开发似乎有些缺心眼,我们拿了那块地,可以拖一下再开发。
冯石停顿下来,再次看看老二,随时打算不再说下去,可是,当他发现老二竟然一直饶有兴趣地听着自己的话时,就又说:如果我们能多拖些时间,就会有土地本身的增值收益,然后,再通过出让项目公司股权的方式实现利益最大化。
老二看着冯石说话,静静地听着,时时点点头。这无限地鼓励了冯石充分表达自己想法的勇气:如果我们上市顺利,用这块土地进行再融资,通过增发、配股、可转债等等方式融资,将融来的资金再购地,这将是最大的良性循环。新恒石地产可以迅速地扩大规模。二——冯石本来想管这个大人物叫二哥,可是他明显比自己岁数要小,所以冯石犹豫了一下,却仍然没有敢叫出老二,他继续说:请相信我,我能把这一切都做得很好。
老二把脸凑过去看着冯石的眼睛,直到冯石有些紧张时,他才笑起来,说:我这个人信命,跟我爸爸一样,别看他在外边完全是那种一本正经,其实,他特别信命的。我也信命,老二说着又仔细地看了看冯石的脸,就像是在挑选一只牲口那样,又说:我觉得你这人挺面善的,长得真有些像我那匹黑马。
林肖肖立即笑起来。
老二说:我那马是从英国买回来的,你有空可以去我的马场看看,真是一匹好马。看过《飘》了吗?就跟最后摔死他们女儿的那马一样。
林肖肖又笑了,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老二,似乎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中共中央的决议。
冯石没有笑,他渐渐有意识了,他感觉到自己的尊严多少有些受到伤害。不过,他又有种奇妙的感受: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有人说自己面善,就是在公司个人崇拜成风时,也没有人肉麻地说他冯石面善,可是今天老二说了,他看问题的角度真的是与常人不同呀。想到这儿,冯石也迟钝地笑起来,然后,他终于伸手去抓了一个小西红柿放进嘴里,那时他内心已经轻松起来,就狠狠地咬了一下那小柿子。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再次发生:那小西红柿在冯石的嘴里被上下牙齿一挤压,竟然猛地滋出一小股细细的水汁来,压力挺大,就如同冯石青春活泼时射精一样,直冲着身旁的老二射过去,并射在了老二的脸上。
冯石立即又紧张又羞愧,他感觉到刹那间大难临头,嘴里塞着的小西红柿再也不敢嚼了。
老二没有说话,甚至于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他只是拿起一张餐巾纸,轻轻擦着。
冯石那时好像反应过来了,他连忙起身又抽出几张餐巾纸,想帮助老二。
老二笑了,拦住了冯石递过来的餐巾纸,说:你还挺准的。
冯石脸红了,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脸红了,他摇摇头,感受着自己的脸在烧灼。
老二又说:不过,不能光是想着囤地,还是要在合适的时候开发。我想先打给你四十个亿,冯总你们自己现在有多少钱?
冯石来不及思考,只是脑子突然被炎热烤炙,四十个亿让他眼前发黑了,然后,又开始被红光照耀,冯石本能地快速地说:没有细算,大概也有四十个亿吧。
老二的眼睛在瞬间闪烁了一下,他听冯石说出了四十个亿的数字,就笑了笑,嘴角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皱纹。
林肖肖当时没有说话,他像是在思考什么严肃的事情,没有注意冯石跟老二的对话。
老二想了想,说:这样吧,我拿钱买地,你拿钱开发。到时候我会请欧洲的设计师来协助你们。我讨厌美国设计师,就是他们把你们的建筑搞得那么难看。
冯石说:那、那老——二,我们怎么合作?需要重组一个新公司吗?股份怎么安排?
老二摇头,说:不用了,他们说让我成立二级、三级公司,我不想那样。我说了我不想让国资委为难,我不想让任何人不高兴。只要成立新公司就会引人注意,会被媒体跟踪,而且相当浪费时间。我知道他们有个“报告制度”,不过我们用的钱跟他们无关,我也不用向他们报告。就用现在的新恒石我看不错,我只是想投钱参与这项事业,我会在合适的时候把钱打给你。你就用我的钱去买地吧,我知道我的钱跑不了,你冯总是一个可以依赖的人。
冯石说:那财务上,应该怎么安排?
老二:我派两个会计去你那儿,专门掌握我的钱,你为他们发工资吧,你只要专款专用就行了。
林肖肖说:老二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冯石兴奋起来,他说:地产业的确是一个专业性极强的领域,我已经有了近十年的经验,我们也有一个相当成熟、优秀的管理团队,海归的博士占到30%,这是我冯石最大的优势。无论是规划、设计、资金、技术、管理……任何方面都需要特别专业才行,您放心,我肯定能做好一切的。
老二再次笑了,说:我不认为地产业有什么专业性可言,你冯石跟你那个搭档,叫什么来着,就那个女的……
林肖肖说:姜青。
老二点头,说:对,你们既不是建筑世家,过去也没有学过这个,也没有干过这个,不是也不比别人差吗?不过,我相信你能干好,就这样,我们先拿到几块地吧!我喜欢大家说的一个新词:双赢!我们双赢!
冯石只记得那天自己是在尴尬中离开那个王府大院的,夜深人静时林肖肖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定要干好,记住我可是你的保荐人。老二相信你,完全是因为我。
冯石那时全部身心都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下,北京的胡同非常静寂,与他平时呆惯的东四环CBD相比真的是一个富,一个贵,冯石总算能用另一个词来形容他想像的贵气了,那就是月光如水的感觉。他在CBD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月光了,他只是看到了那些明亮的灯光,东四环真的快跟纽约一样亮了,可是能在宽大的王府院落中感觉月亮,那才是真正的贵族,或者说新贵族!冯石当时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声音里竟然带有哭腔:肖肖市长,我冯石这一生都依靠你了。我就是把自己卖了,也无法报答你。
5
冯石把林肖肖送上车,转身回头看时,才发现关树、小高都在旁边等着。冯石感受着北京的夜阑人静,他抬头看看天空,对走过来的关树说:北京好久都没有这么明亮的星星了,也许与我的心情有关?他拉着关树抬头一起看,又说:我今天晚上看见了大雄星座,更看见了北斗星。冯石边说,边拉着关树唱起来:
抬头望见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泽东,想念毛泽东,
黑夜时想你有方向,
迷路时想你心里明,
迷路时想——你——心里明——
然后,他不回答关树的任何问题,只是在他这个兄弟迷惑,不解,猜疑,否定的眼神里轻声说:兄弟,咱们在黑夜中徘徊摸索了那么久,今天终于找到组织了!!
6
冯石回到家,姜青已经睡着了。他没有换鞋,就有些兴奋地直接走到了卧室,他有很多话要对她说。他轻轻地打开离姜青最远的摆在窗台那边的台灯,把它调得很暗,然后,他坐在床边开始看着姜青。
姜青最近睡眠特别不好,经常要吃安眠药才能入睡。他感觉到突然有些心疼这个刚强的女人,她是因为自己这种倔强的态度而驱逐了男人对她的怜爱,她真的不需要吗?
冯石开始轻轻抚摸姜青的脸、头发、耳朵、眉毛,就在那时他感觉到姜青似乎有了一根白头发,他没有看得太清楚,就把灯开得大些,然后仔细看,果然那是一根白头发。这个女人,三十六岁多了,现在竟然有了白头发。冯石想拔掉它,可是,又不愿意惊动她。他欣赏姜青的皮肤,她的皮肤也开始变化了。第一次在酒吧里遇见时,那是多么有弹性的皮肤,可是现在冯石抚摸时感觉到有些柔弱,有点虚,有点干燥,这就是衰落的标志吗?
姜青睁开眼,看了一下冯石,又再次疲倦地睡去。冯石在那一刻感受到了姜青对自己的依赖,他知道她在自己面前是放松的,她没有拿自己当外人。尽管她在白天时像是一棵独立的松树那样,似乎任何人碰碰她,她都会把他推开。现在姜青软弱了,她的强硬的表达、她的信仰全都因为睡眠而消失了,冯石突然发现只要不是冲突时,她的女人味十足。
这些天来,冯石因为下一块土地而焦虑,姜青因为被高盛再次拒绝而焦虑。他们都在焦虑。他们没有钱花吗?当然有,而且,如果是过日子,哪怕是度蜜月,那都几辈子也花不完了。可是,他们是新恒石的主人,他们是企业家,他们上了马背就永远不肯下来,他们要做大做强。“新恒石”这三个字一出现就让冯石内心疼痛起来,如果跟老二合作,那自己还是新恒石的主人吗?老二肯定出钱的数量是自己无法达到的,那我冯石从此不就是彻底丧失了自己吗?新恒石就属于别人了?如同官员热爱权力,领袖热爱人民,人民热爱领袖,母猫热爱春天,小草热爱阳光,冯石也热爱自己的公司。姜青也热爱新恒石公司。她会像自己一样地担心吗?她会感觉到新恒石面临危险吗?
不会有危险的,冯石安慰自己,因为像老二这样的人,谁会对你“新恒石”三个字感兴趣呢?只有你冯石自己才爱它。你跟老二的共同点是:他爱钱,你也爱钱,金钱把你们紧紧联系在一起。冯石心里清楚,老二不过是想把自己的钱放进来,赚钱而已。其实这不过是超大型的垄断企业模仿了崂山道士的“遁身术”,隐没了自己的真实嘴脸,更隐藏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他们将类似于我冯石这样的资本家、民营企业、个体户、民族企业家、黑了心的个体地产商推向了前台,让世人唾骂。冯石原来就听说了南方的那些肆无忌惮、像真正的义勇军那样“狠飚地王”的民间大公司,他们完全没有资金链紧张的问题,他们瞬时强大,攻城略地让冯石和关树都匪夷所思,他们让北京的地产商感觉到恐惧。其实,这类房产公司就是联合了那类大鳄级的实体企业资金,才在土地市场勇往无前的。冯石当时就感觉到自己的运气总是不如别人好,现在这种运气也来到了自己的身上,你还有什么犹豫的呢?你就是一个贪婪的、在每个毛孔中都充满资本臭气的资本家,你对任何人不满意,都是因为别人占有了比你更多的金钱和资源。你恨美国,恨权贵,不过是一种嫉妒,你渴望自己成为美国,成为权贵,你过去希望住进北海公园,现在你愿意住进二环内的王府大院。你过去渴望跟香港纽约一样明亮的灯光,你现在需要宁静的月光。可是,冯石,你曾多次说过你本能地对于垄断,对于国家企业,对于专制,都抱着敌视,你最痛恨的就是人世间的不公平,你不是渴望所有的资源在有一天能够自由地躺在阳光下吗?
7
“我是那么不愿意跟这些该死的垄断者们穿一条裤子呀!”
冯石睡着了,在梦里竟然出现了这句话,它像大幅标语一样被刷在他的大脑里的墙壁上,醒目,并让人心酸。他似乎已经开始喊着这句话,仿佛那是他的座右铭,又是他的墓志铭。
这真的是我冯石的政治理想吗?我冯石是一个有理想的人吗?我冯石不配谈理想吗?那我为什么在梦里一点也不高兴。他的脑膜处有一片水在荡漾,那是大海,很蓝很蓝的,无限深远的,闪着耀眼金光的,浮云飘散的,透过椰子树隐约看见的大海——
冯石醒了,他的心在砰砰跳。现实让他知道了,一切都没有改变,没有丧失,老二要跟他合作,那是真实的,他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但是,他又开始希望刚才那种睡眠状态能够继续,因为在梦里他是一个有理想有操守的人,他说讨厌谁那就是讨厌谁,他说他在与垄断者对抗,那就是真的在对抗。
冯石的眼睛渐渐睁开了,透过窗帘他知道太阳出来,天光大亮。他发现有一对眼睛在注视着自己,姜青正看着他,她说:我看你半天了,听你说梦话。
冯石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还是在快速地跳,就没有说话。
姜青又说:你说你是那么不愿意跟这些该死的垄断者们穿一条裤子呀!我当时都乐了,我发现你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要可爱。
冯石说:我死了以后也比活着更可爱。丫头,你说刚才那句话,可以作为我今后的墓志铭吗?
姜青愣了一下,明亮眼睛渐渐有些暗淡,她摇摇头,然后说:高盛内部之间有很多的矛盾,研究部很传统,上市部很激进。他们研究部老是喜欢按照土地储备这种老观念去卖。我们又没有土地,我不是怪你,没有储备,我是在讲事实。上市部与研究部有冲突,我听说他们内部为我们的事情都打起来了,连带我们上路的经理都辞职了,我们又被搁在那儿了。我真的很累了。老公,如果那孩子还在,我可能会天天在家带孩子,我不会这么累。我这些天仔细地想了想,我们为什么要上市?如果上市了,每年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任何一个投资者都要来监管你,我们能得到什么?
姜青的眼睛更加暗淡,他没有看冯石,只是低着头,自言自语地说:高盛人家不待见咱们,那就别跟他玩了。
冯石侧身看着姜青的脸,说:那不行,我还真跟高盛玩定了,一定要玩到底!!
姜青摇头说:人家瞧不起咱们,怎么玩?我真的累了。
冯石把姜青搂过来,仔细地对她说了老二。
姜青当时就愣了,她的目光中充满怀疑地看着冯石,说:四十个亿?我们没有相对应的钱,就只能被它吃掉。我们没有这么多钱,为什么要做那么大的事情呢?
冯石有些不耐烦了,他明显地焦躁起来,突然喊起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没有土地储备!!
姜青说:那又怎么样?就该让别人把我们吃了?
冯石用双手扶着姜青的脸说:我们在北京已经被踢出局了!我们被我们那么热爱的CBD给一脚踢出去了。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就凭我们这点钱,还不到十个亿,又没有土地储备。现在上市又搁浅了,你说,我们离开CBD?离开北京?唉,丫头,我预感到以后在北京,你要是没有100个亿,就真的别玩了。
姜青沉默着,她似乎一直在看着自己的脚,指甲有段时间没有修剪了,涂的油已经有些剥落,她真是有很久没有照顾自己了。
冯石默默地等待了一会儿,他看姜青仍然不说话,知道她现在肯定又伤心又难过,就像突然想起来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一样,他说:丫头,你有白头发了,我昨天晚上发现的,来,我帮你拔了。
姜青竟然听话地坐下,让冯石去拔。冯石心里有些疑惑姜青的听话,这是不是说明她真的被上市打垮了?她终于变成了另外一个姜青?
冯石于是起来穿上脱鞋,然后站在她身边,并把她的头拢在了自己的怀里。可是找了半天,却无论如何也找不着那根白头发了。他说:奇怪呀,昨天晚上我看得真真切切、清清楚楚。昨天我就想拔,怕吵醒你,我更怕离开北京,离开CBD,我渴望成为CBD的老大。
姜青脸上毫无表情地说:我已经自己拔了。
8
冯石在2007年那个春天走进土地拍卖现场时,自己的感觉真的很像是一个将军走向战场。那是一场势在必赢的战争,因为他身上有着势不可挡的力量。乔冠华当年能够在联合国大笑是因为在他身后是文化革命后期的祖国和伟大领袖毛泽东,冯石敢于比任何人都猖獗地攻城略地,是因为他身后有了老二和林肖肖。将军在前方打仗,背后站着元帅,有了元帅支持的将军是有福的。他与姜青在有了钱之后就有了信仰,现在他们又在有了信仰之后,有了元帅。
那是在春天里一个阴沉的早上,北京似乎有浮尘,冯石坐在餐桌前没有食欲,他起身来到了阳台上,看着尘土飞扬的天空,他感觉到无奈而又悲伤,这究竟是怎么了?他想起了童年,那时很少有阴天,即使是多云,也是这儿有片片白云,而旁边就是蓝蓝的天,然后,多云的天空里也是阳光四射。可是,现在的天空里充满了让人不安的尘埃,它们飘浮着,仿佛苍穹已经与人类无关了,而且,他有一种预感,世界末日快到了,可能已经到了吧?既然地球都变成了这样,那他们这些地产商在地球上盖的房子还会有意义吗?他知道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他要冲在前边代表老二,也代表林肖肖去拿一块地,东三环与东四环之间,在CBD的核心地带。虽然地块不是很大,可这是他们对于土地进入行吞并行动的先声。他有些紧张,也有些想不通的地方:他感觉到自己真的成了一个棋子,也许跟老二的合作能挣很多钱,可是,他总是感觉到有种很大的力量在压迫他,让他感觉到自己再次成了一个小人物。而老二他们才是大人物。冯石本来已经忘记了自己是小人物,他的公司做得已经很大了,连胡润来找他,他都故意不见。他甚至让姜青直接回答胡润:我冯石已经对于富豪榜没有兴趣了。公司内部已经开始对他搞个人崇拜,他感觉到自己真的像个皇帝一样,当然那是在新恒石的版图之内。只是,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清醒的皇帝,他知道荣誉很快就会过去,身外之物谁也带不走。他清醒时也知道:公司里那些歌颂他、爱戴他的人其实心里或许在骂他。他更知道:当他死去了,可能很难给这个世界留下什么有用的东西,喜欢自己的人也死了,骂自己的人也死了,让他跟姜青沾沾自喜的那些建筑说不定到那时也会死的,它们因为不适应另一个新时代,而被那些新时代的人拆掉。因为那些由姜青确定样式的房子跟这块土地的古老文明太没有关系了,不管当代的小资们多么喜欢,不管姜青获得了更多的英国、意大利、德国、法国的建筑推进奖,也不管这个总是那么亢奋的女人多么为自己的创意而激动,可是最终会受到土地的报复。土地是冯石最喜欢也最矛盾的东西,他靠一大块土地重新飞黄腾达,他也因为在土地囤积的问题上过于保守而被拥有大片储存土地的南方公司甩在身后。土地这个词又刺激了他一下,让他回到了现实,回到了尘土飞扬的北京东边,无论如何他还是要在这样的天空下去拿下又一块新的土地。冯石知道自己是务实的,他的力量不够,他渴望成为最大的、唯一的、对于未来中国能够产生巨大影响的、今后在政治上能有发言权的……企业家,那他就必须跟老二合作,就像是在黑暗里行走,为了斗胆,他边走边唱,边走边看,最起码也能用别人的钱来为自己扩大影响力。
冯石内心稍稍平静些了,他回到了餐桌前,姜青那时刚煎完鸡蛋,她没有说话,只是把鸡蛋放在了他面前。冯石在吃鸡蛋时,先是手有些哆嗦,放了太多的鸡味鲜,让眼前的鸡蛋过于咸了。这再次破坏了他的心情,紧接着他在吃蛋时,又感觉到姜青给他煎得有些太老了,冯石喜欢吃嫩一些的,他喜欢看着蛋黄如同黏稠的血液那样在白色的大盘子里缓缓移动。他不想跟姜青说这件事了,他只是打算简单吃完后,再认真思考一下所有在拍卖中有可能发生的各种细节。可是,就在这时,他的牙齿又把嘴唇咬了,他用洁白的餐巾纸擦下嘴唇时,看见了自己的鲜血,就完全没有食欲,他把盘子推开,然后开始抽烟。
姜青过来问:你吃过药了吗?
冯石竟然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吃没吃药,他喃喃道:我醒来后,躺在床上,先是考虑那块地的最大对手会是谁;然后,我上了阳台,看到了天空中全是浮尘;然后,我到餐桌前吃鸡蛋,没有,我没有吃药。可是,我今天头不晕,这是不是说明勇士上战场的兴奋能让人的血液通畅,所以血压降低了?
姜青那时看到了扔在他面前的沾血的纸,说:哪儿出血了?
冯石说:我把自己的嘴唇咬了。
姜青走过来,看着他说:你太紧张了,其实,我也很紧张。
冯石笑了,说:你才紧张呢。成功的企业家一定是放松的,而且,要把这一切当做游戏,在战略上要藐视敌人,在战术上要重视敌人,还不能忘了智慧和幽默。丫头,我们的紧张只能加大做事的成本,把事情办得更糟糕。历史上有一种智慧叫“禅”,是老子智慧和佛智慧的结合。禅说要随时随地依据周围环境的变化而变化,我说要随时随地地调整自己的企业和自己的心态。
姜青摇头,她知道冯石又开始胡说八道了,她打断了冯石的渲染,说: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们拒绝跟老二和林肖肖合作,那我们是不是就没有任何机会了?
冯石感觉到嘴唇上的血又出来了,他咬紧牙关,然后把流出的血咽下去,说:如果他们看不上咱们,那咱们还有机会。可是,他们看中了我们,我们却拒绝了,那我们别说机会了,活不了几天就得死。老二离我们远点,可是他力大无比,他手拿遥控器,说话声音非常小,却句句是真理。比如老二说让新恒石垮台吧,这就是真理。那林肖肖,就在我们头顶上,他不高兴了,就随时灭我们。
姜青说:前几天高盛上市部的茨维格到香港来了,他给我打了电话,说他们愿意当保荐人。可是,我怎么一点成功感觉、一点喜悦也没有?
冯石接着姜青说:来,你坐我旁边。当姜青坐下后,他对她说:丫头,你的理想就要实现了,应该高兴才对。你应该把这一切看成是你多年努力的结果。我历史学得不好,你可以问你父亲,他不是历史老师吗?他可以给你最少提出来十个以上的伟人,他们靠借用外力,达到了成功的顶点,让全世界的灯光都聚合在自己的脸上,载入史册。你以后也是那个最成功的女人,让别的历史老师对他的女儿说起姜青时,是榜样,是励志的重要人物。
姜青忧郁地看着窗口,说:每天晚上都看到你在睡梦中痉挛。冯石沉默了,就像是被姜青突然打了一耳光,他起身去穿衣服,打领带。姜青走过来为他整理领带,冯石感受着姜青手指对自己颈部的按摩,内心很感伤。他突然说:哟,你那根白头发又长出来了,来,帮你拔掉。说着,冯石伸出手去,姜青把头一闪,躲开了冯石的手。不知道为什么,冯石突然变得很固执,他强行把姜青搂到了自己的怀里,然后,开始搜寻那根白头发。姜青的身体从僵硬渐渐放松了,然后,他终于揪住了那根姜青的白发,就像他揪住了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机会一样,紧紧地把它抓在了食指和拇指间,然后轻轻地拽下来。
姜青一直没有抬头,她甚至没有好奇心去看自己那根头发。
冯石用手一直捏着姜青的一根白头发,长时间地盯着,然后说:丫头,也许我们这两年在媒体露面太多,也许我们过分地夸耀了我们在国外的那些奖项,你我都被光环笼罩。其实,那些奖项一点用都没有,特别是外国人,我总觉得他们是给你发奖时才想起了那个奖项。丫头,直到今天,老二的钱还没有到我们的账上,我给林肖肖打了电话,他说我冯石患得患失,那么缺少安全感,真是一个农妇。可是保证金我们已经交出去了。中标后立即就要交20%。当然,我也相信,老二不是一般的人。
姜青说:就算是他们的钱不来,这块地在CBD,是我们最擅长开发,也是最我们喜欢的地方,我们就自己做。只是开发商之间互相撕咬,成本可能会太高了。
冯石叹口气,说:前段时间,我还真想过,有一天,我一定要远离媒体,远离权力。不过,现在我不敢这么想了,我发现咱们深深地陷进了权力和媒体的泥潭之中,难以自拔了。知道吗?我们没有退路,退路就是死路。
天空,鸡蛋,血液,禅,死路,白发,退路,农妇:它们彻底破坏了冯石在那个春天早上的心情。
9
冯石那天走进现场首先看见了王明善,他正在接爱记者采访,没有跟走进来的冯石打招呼。冯石走过去,想听听王明善会说什么,尽管他能感觉到王明善为了避嫌,就开始像躲避瘟疫一样地推开自己,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地想听听王明善说什么。
记者:王明善副局长,你认为北京还会不断地产生新地王吗?
王明善看看站在身边像围观一样的冯石,回答说:今年很难再产生地王了,房价也不会失控。两年来似乎有这种规律:土地稀少——开发商争抢——推升地王——地王导致房价疯涨!源头就是土地“少”!可是今年土地供给绝对不会少。经过一年的准备,一千一百多亿元土地储备地块将上市,开发商还会拼抢吗?
记者:如果开发商抢了地王又不付款、中标后又修改规划条件,那你们会怎么对待?
王明善笑了,说:你这话很尖锐,土地市场如果想健康发展,公平、公正、公开是基石。如果偏离了这一点,只是欺骗,如果我们权力部门让市场失去秩序,那我们就是对子孙后代犯罪。
记者:如果囤地不开发你们怎么办?
王明善目光敏锐,他看着记者,斩钉截铁地说:坚决收回!几个他身边的记者都被震撼了,他们看着王明善差点鼓掌。
王明善似乎思考了一下,然后又抬起手腕看看表,他口气变得缓和一些,说:囤地有主动囤地和被动囤地。一个开发商在会上中标后,土地出让合同大概会在中标后一个月左右的时间签订。土地出让合同签订后,开发商需要做环评、交评、能评,再报相关部门审核回复。做报告和批复的时间大约在两个月左右。接下来报项目立项,一般的时间是一个月,然后进行规划方案报批,一般的时间又是一到两个月拿到方案批复或规划意见书复函。接下来是消防、人防、交通、园林、市政(包括水、电、气、暖等)等部门的专业咨询,一般的时间又是两个月左右。报《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大约一个月。施工图的时间一般为一个半月到两个月。施工图审查完成后,再进行施工单位招投标和总包施工单位签订合同,一般为一个半月到两个月。办理《建筑工程施工许可证》,至少半个月,然后才能开工。如果开发商不违规提前开工,基本上从土地中标到正式开工,最快也需要十一个月,这已经是前期手续非常顺利的了,还要计算好取得开工证的时间别是一月、二月,这个时间在北方是冬季,是无法动工的。所以在土地出让合同签订后一年左右的时间能开工的项目都是运作较良好的团队。如果项目一个开发商他十八个月还没开盘,一定是项目出现问题,如果他两三年还不开发,那就有囤地的可能。
记者们一直认真地听着,这会儿才松了口气。
这时,王明善开始把目光移到冯石身上,他笑着说:冯总,你站在旁边想打听什么?告诉你,一切都无可奉告。
冯石心中暗笑,昨天晚上他们还通了电话,商量了许多细节。他们共同担心的是:如果真的杀出来了一家更不记成本的公司该怎么办?现在王明善那么会演戏,看起来他读《红楼梦》还真是读出了心得。冯石委屈地说:局长,我们这些从来不囤地的人,这次是不是能有一些政策倾斜?大家可能都清楚,我冯石总是还没拿到那块地,就在那块地上开工了。
周围的记者们都笑起来,冯石也因为自己善于拿最敏感尖锐的事情开玩笑而对自己很满意,他也跟记者们一起笑起来。他又说:我们那年10月拿的时尚城的土地,合同上写的必须在来年6月1日儿童节前开工,可是,到了8月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节时,方案还没批呢,让我等着,到了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庆节时,方案还没有批呢,当时你们媒体,冯石环视了一下大家,没有一家不报道我囤地的,我可是比窦娥还冤呐!
大家又笑了,只有王明善没有笑,他严肃地说:我们管理部门,当然不仅仅限于我这个部门,我们审批要一个合理时间,属于政府审批手续未办完的,不算囤地。你放心,我们不会冤枉你,不会错误地去惩罚一个开发商。明年两会时,也希望冯总把这一条带到会上,要求主管部门加快审批手续时间,让开发商尽快开工,让老百性尽快住上房子……
冯石连连点头,就像是王明善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10
冯石的身份本不该自己亲自举牌,尽管老二是元帅,他是将军。可是,在新恒石的版图中,他是皇帝,是独裁者,是不断接受公司的男女白领们顶礼膜拜的人,可是,他还是决定自己亲自举牌,如果今天注定只有一个人成为明星,那这个明星就只能是冯石本人。
冯石坐在中间,关树坐在他的左边,姜青坐在他的右边。在关树的那一边坐着财务总监老张。冯石让老张来,是想让这个保守、固执、没有在美国留过学的老会计在关键时刻,在自己杀红了眼的时候坚决阻止自己。
冯石第一次举牌的时候突然想起来老二在那天晚上说的那句话:你不要考虑钱,只要考虑自己的风度。心中强大的阴影再次笼罩,老二的钱还没有到,我冯石其实是孤军作战,杀入重围了,我究竟应该怎么办?发表演讲,说说大话,作作秀,面对媒体当一个机智、具有幽默感的好演员都容易,现在不同,现在每一次举起自己的手都会有大笔的钱付出。钱是什么?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东西,别的都能说,哲学、信仰、文学、宗教、艺术、灵感、企业家责任、地产商良心、懂得爱并且忠诚于爱情……所有这些都能说,而且,可以张口就来,只有钱不能说,到了要命的时候,你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在冯石的余光中,保利、绿地、万科、恒大、碧桂园、绿城、金帝、顺驰……都在举牌,他们真的跟一所重点小学的三好学生一样,每当老师提出一个新问题,大家就争先恐后地举起手来。这块不太大的土地,很快就被抬到了十八亿。
冯石感觉到自己有些被动,完全不像是背靠大树的衙内,而是一个被人强行逼迫的炮灰。他是那么不喜欢招拍挂,钱数如此直线上升搅动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的肝脏开始疼痛并一直传导到他脚面的皮肤上。他无比怀念2003年之前的好时光,那时要得到一块地,只需要搞好一些关系,需要一些人世间的真诚和温暖,需要人与人之间互相搀扶着走路。可是,现在那么残酷无情、真金白银的,完全是政府把我们开发商推向了屠宰场!
现场的空气中火药味更浓了,已经超过了二十二亿。冯石看着绿城的人,心想他们真的是运气比我们好,他们后台老板的钱肯定到位了。冯石看看保利的人,心想你哪里是人家的对手,人家发达时,你还是个瘪三呢,人家的承受能力比你强十倍。他看着这些面带微笑的举牌人,心里翻腾得像滔滔不绝的黄河长江:以后这房子得卖到多少钱呀,你们算过账吗,你们真是带着游戏心态呀,你们不紧张,你们心中想着禅呢。他感觉到自己的胳膊沉重起来,他不看财务总监的眼睛,内心的压力就已经拥堵了他通向心脏的血管,像东四环塞车一样,一切在冯石的眼中都变得缓慢了,只有心跳越来越快。
姜青和关树都意识到了冯石为什么抬胳膊总比别人慢半拍。
冯石自己却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他只是仔细地看着前方拿着锤子的那个人的手,看着他的嘴,然后,缓慢地伸出手去。
姜青有些心疼他,她悄悄在身后摸摸他的脊背,柔情地说:这儿没有办法量血压,你需不需要再吃一片药,我专门为你带了。
冯石看看姜青,觉得从认识以来,她还从没有这么柔和地对自己说过话,就有些感动。他摇摇头,说:丫头,不用,我的头脑是清楚的。
关树这时对冯石忍不住地说:真想把保利那人的腿打断!
冯石没有笑,他沉重无比,他想着自己的成本、成本,还是成本。他痛苦地算计着,觉得这个世界特别不公平,他的成本就是要比王石大得多,王石说他不行贿,而我冯石只要不贿赂,就寸步难行。
姜青却笑了,一年多没有跟关树讲话的她,竟然现在看着关树说:要打也要打断他举牌的胳膊而不是腿。
就在那时,关树的手机响了,他接听,脸色立即严肃起来。随即他把手机递给了冯石,并悄悄对他耳语:肖肖副市长的电话。
冯石立即接过电话,紧贴在自己的耳朵上:
林肖肖说:冯石,我一直在看你现场的视频,你表现很不好,振作一些,告诉你了,不要考虑钱,只要注意自己的风度。
说完,林肖肖挂断了电话。
冯石把电话还给了关树,姜青看着他,关树也看着他。
冯石的脸上就在那一刻开始有了血色。那时,现场的摄像机镜头正对着冯石的脸部在拍特写,以后全中国的电视观众都看见了他在土地拍卖现场嘴里念念有词的情景,人们都以为他是在紧张地算账,他在反复研究成本。
知道吗?你要帅气,冯石对自己说,你要像个真缺心眼的人一样。林肖肖为什么一直在看着我?林肖肖就算不值一百个亿,难道他的政治生命还不值四十个亿?
冯石的脸上渐渐出现了光亮,接着神采飞扬,然后,他像自言自语一样地说:不要考虑钱,只考虑你的风度。
冯石突然感觉到浑身上下都有了力量,他像一个衰弱的孕妇喝了孩子他爹送来的鸡汤一样被滋润。他感觉到自己真的是一个将军了,国王和元帅都在身后都城的观礼台上看着自己。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脸上产生微笑了,而且这笑容跟少女在春天时一样甜美,他每举一次牌,都会微笑一下,在他举完二十六亿的牌之后,老张突然把脸凑过来,想跟冯石说什么。
冯石那时正微笑着,他有些讨厌这个该死的财务总监,就没有把脸朝老张伸过去。平时像哑巴一样腼腆沉默的老张突然伸出手来把冯石的脖子勾住,并朝自己拉过去。这个完全反常的、发疯的举动让冯石内心一惊,他如同从睡梦中醒来一样,刹那间意识到自己发疯了,早就超出了新恒石的承受能力,否则老张不会这样。冯石当时感觉到腿有些软,脚面的皮肤再次疼起来,他简直想推开老张,尽管他在以这种方式表达一个老臣对于自己的忠诚。冯石开始朝外挣脱财务总监的手,心里想应该把他换掉,使用一个从美国回来的,最少他们懂得在公众面前的礼仪。可是,老张的手一直没有放开他的脖子,这让冯石几乎发怒,就在那时,老张终于结结巴巴地从喉咙里发出了声音:短信息来了,老二的四十个亿到账了。
冯石在瞬间就听明白了,可是他还是问老张,并把自己的脸跟他凑得很近:你说什么?
到账了。老张的眼睛里充满泪水。
冯石突然站了起来,他面对全场伸出了自己的双手,其中有只手里紧攥着那个像缩小了的乒乓球拍一样的牌子,他像宣布比赛结束的奥委会主席萨玛兰奇一样大声说:二十八点八亿!
比赛真的结束了,先是全场一片静寂,在那个比政权还要沉重的金锤子像闷雷一样砸出巨响过后,整个土地拍卖现场一片沸腾。
保利、绿城、万科的人都很有风度地向冯石祝贺。
他们彼此的目光互相看着,谁也没有躲避谁,媒体的灯光全部朝着冯石倾泄下来,他的眼睛想闭都来不及了,前方一片金灿灿、银闪闪,他像脑震荡患者一样,感觉到自己被遥远的歌声包围了: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
冯总首先祝贺您,我是——中央电视台、北京电视台、《人民日报》、《南方周末》、《财经》、《中国企业家》、《商界》、《时尚》、《新京报》、《北京青年报》、《金融时报》、《纽约时报》、《福布斯》……的记者,我想问您一个问题、问题、问题……
冯石现在开始大笑,就像是乔冠华在联合国大笑一样,因为在他身后是祖国的土地,在他面前是无数记者。渐渐地他有可能回答问题了,他耸耸肩,像曾维宁那样地说话了:很紧张,真的很紧张,他对第一个记者说:因为我们必须要考虑成本。土地拍卖不是舞台表演,是杀人的战场,弄不好是要死人的。
你会囤地吗?
那要看政府审批时间,我不会囤地。
你们新恒石地产应该是国内唯一一家有实力却没有上市的地产企业了,请问你们为什么不上市?是怕受到监督吗?
冯石笑了,说:谢谢你抬举我们,说我们是唯一的。我冯石从来不怕监督,我喜欢阳光下的感觉。因为我们是民营的,是个体户,所以我们更加渴望阳光。我当然想上市,在做很多准备。这几年我们吃了不少亏,都知道新恒石地产是最有实力的企业——之一,可是,我们没有囤一平方毫米的土地。这几年怪事很多,房地产商大量囤地,哪一家地产商土地储备多,那它就会在资本市场大受青睐。可是,大家想了没有?土地储备多,负债就多,资金就紧张。资本市场把一些开发商逼到了绝路上,他们大量的土地储备,可能会让财务报表像鲜花开满的大草原一样美丽,可是它们又占用了大量的现金。使他们身为宏大的动物,却不得不节衣缩食,营养不良。还有,如果你两年不开发呢?如果你三年还无法开发呢?那政府可是说得很清楚,两年不开发就无偿收回土地。不过,我现在既然愿意上市,让自己完全暴露在广大股民的监督之下,那我就不得不迎合资本市场。要有土地储备,同时,我们不会在偏僻的远郊区储备,我说了,我就在CBD,大家都知道我对东四环有着很深的感情。
我们听说前段时间你们为了上市想请求高盛当保荐人被拒绝了,可是,上星期你们又对媒体宣布说高盛上市部已经做了你们的保荐人,这是为什么?
冯石眯着眼笑了,他回头看着站在一边的姜青,说:这个问题还是由姜青女士来回答你吧。
人们把目光都对准了姜青,可是,冯石却在她的目光中看到了厌倦、无奈还有烦乱。她没有看冯石,也没有特别地去注意哪家媒体,她只是淡淡地说:我累了,不想多说了。高盛是全球最重要的投资银行,他们向来很慎重,他们选择合作对象时,从来都是慎之又慎,他们对我们的认识也有一个过程,从不理解,到了解,从不信任,到信任。我想,高盛最终跟我们合作,可能不是因为别的,大家也许都知道了新恒石所具有的国际影响力,也知道我们所推进的建筑设计曾经在国外多次获奖,高盛青睐我们,不能说是意料之中,但却是最终结果。
你们突然高调拿地,一改过去的主张和行为,其深层次的原因是什么?
冯石突然把自己的声音提高了两个八度,他在闪光灯不断的照耀下,伸长了脖子说:我想站直了面对全世界大声宣布:房地产是中国的支柱产业!!
11
冯石坐进汽车时,就感觉到全身瘫软了,汽车里充满了室内乐的回响,他问姜青:今晚还去看《雷雨》吗?姜青说:随你,我无所谓。冯石把座椅调到能躺下来,他不到两秒钟就睡着了。突然,电话响了,他又像弹簧一样跳起来接电话。他知道自己过于兴奋了,精神状态亢奋,有些失控,是林肖肖打来的,他在电话里说:冯总,老二表扬你了,他说看了你在现场表现的视频,他特别高兴,觉得选对人了。他说你没有丧失理性,更没有丧失人性,他对你的评价很高,他说:你不是一个赌徒,他说他讨厌赌徒。
冯石放下电话,对姜青说:今晚还是去看话剧吧。
北京夜幕降临了,冯石与姜青共同走进了人艺剧场,从进门到就座,一直都有人在看着他们。就如同他与姜青真的是明星,是人艺的老艺术家,冯石悄悄对姜青说:过去,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张脸竟然能让全中国人都熟悉,你我竟然都是明星脸。
冯石在看《雷雨》时,突然说:我每天都渴望有大笔资金注入,我以为有钱就有了一切。现在钱来了,恐惧感也来了,不可思议。你呢?
姜青摇摇头,示意他继续看戏。
冯石看了几分钟,又忍不住地对姜青说:这么好的戏,北京人不关心,却来关心我们的土地拍卖,跟他们有关系吗?多好的戏,上座率才七成。犯罪呀!
姜青不说话,只是注视着舞台。
冯石终于沉默了,他也开始进入了《雷雨》之中。这时手机开始震动,他看着电话,悄悄对姜青说:是胡润,算了,我还是不想接。
他感觉到姜青没有反应,就看看她,他发现姜青已经睡着了。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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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来了,如果说一个人对于春天还有感觉的话,那么是不是说明这个人还有灵魂?冯石就是那个感受到春天的人,他的眼前一切色彩随时都在颤动,他的内心充满了又感动又压抑的情怀。他窗户下由石头铺就的小道两边有嫩草、花枝,老槐树上浅绿色的树叶天天都在变化,空气中也总是弥漫着特别的忧伤,让他的眼前不断闪烁出透明的光亮。冯石在春天里渴望旷野,他似乎听见了小鸟的叫声,他喜欢在春天里看着天空,那儿有云雾缭绕。他还愿意想像出无边无际的田地,没有被人们践踏,没有被地产商盖楼房,没有被任何人类的肮脏污染。可是,北京还有这种地方吗?东四环还有这样的土地吗?冯石是最早发誓要让东四环亮起来的人,可是,他现在又是最早反思对于东四环的土地进行摧残的商人,他有时会安慰自己:最起码你是在理论上进行反思的人。金钱是什么?纯净的土地又是什么?能不能找到他们之间的平衡呢?身不由己的难道仅仅是我冯石吗?人们为什么要身不由己?人类发明最有力量的东西最终总是会破坏自己的家园。这种老生常谈冯石想了又想,不厌其烦。
但是,无论如何春天是真的又来了呀!那个叫做冯石的人也在内心强烈地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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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石与姜青的新恒石成了北京在2007年之后,特别引人瞩目的明星,因为,他们能够在北京成功地大规模圈地。这本来是天方夜谭,就连恒大、碧桂园、绿城、保利、万科这样的地产上市公司们在大规模圈地时,都有意地避开了北京。特别是避开了CBD。也许资金实力不足,也许大家想法不同,战略定位就完全不一样。冯石他总是公然面对媒体说:我就在北京,而且,要在北京最繁华的地方拿地。把北京建设好是我唯一愿意做的事情。我对北京有感情,我深深地眷恋着它,是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特别深。在北京的城市化进程中,有我的人生岁月、汗水、血液、眼泪,它凝聚了我的生命。冯石的内心独白是:他已经不太恐惧政府对于房地产的调控政策了,特别是从2006年“国十五条”之后,他觉得自己的胆子更大了,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不会发生,政策干预和市场走向总是出人意料反向进行,人们就如同吃了迷幻药,完全不知所措。从冯石进入这行的第一天起,他就天天听着有关于房地产的新政出来。他在海南是因为这类政策垮台的,所以他是惊弓之鸟。冯石这只鸟一次次地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中翱翔,在那种别人难以想像的狂风暴雨、惊涛骇浪中,他像海燕一样茁壮成长。自从2002年开始,冯石就在对于新政策的恐惧和提防中发抖,他每天都在等待着那些杀人的新文件出台了,又出台了。在这种惊恐和疼痛之中,冯石真切地体会到了对于他这样的中国资本家来说,什么才叫带病生存。冯石在疼痛,恐惧,不满,找寻,发现,期待,抗拒,忍受,疯狂……中,他一次次发抖,一次次发疯,渐渐地理性产生了,这种高贵的精神终于在冯石的内心中成长壮大。有了理性精神的冯石最终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
北京的房价永远像初升的太阳一样向上,向着天空,向着人们无法想像的最高处!无论国务院怎么调控!
现实的情况是由于开发商大规模圈地倒地,已经造成了土地资源非常紧张的状态。一方面北京圈地热火朝天,另一方面有资深业内人士指出“北京市未利用可开发复垦的耕地仅有四十万亩”。冯石似乎没有心情去仔细了解这些说法,他没有时间去丈量这些土地,他听到了一种他认为最危言耸听的说法,发言者就是曾维宁:2010年以后,北京市将面临无地可开发的窘境。
冯石是不会相信这种说法的,他的自我感觉良好,所有的人都对他刮目相看了,因为他连续拿了五块地。冯石当然懂得危机,但是,他认为自己可以打时间差,更何况自己有钱,有的是钱,老二有钱,国家银行有钱。老二是自己的爹,徐行长是自己的儿子。什么是时间差?冯石认为自己最明白这个道理。1993年海南那次为什么别人跑了,而他却掉进去了?这就是时间差。冯石知道自己比任何人都更加懂得这个时间差,因为他是从海南死里逃生的人。
冯石现在已经完成了他跟老二以及林肖肖共同制订的圈地计划:老二那儿一共来了三十个亿,他自己拿出来十个亿,一共四十个亿,他现在就用这四十个亿去囤二百个亿的土地。人们对于冯石资金状况的估计也远远超过了四十个亿。大家对于冯石有种种猜测,特别是他的资金来源。有人说是国际上的黑钱进入了新恒石地产。有人说是银行给了他二百亿的大额授信。有人说是东北、华北、西北黑社会们把钱全都投到了冯石这儿,因为黑社会最看好中国的房地产。有人说冯石已经隐身在纳斯达克和香港同时上市,圈地用的世界股民的钱……
是呀,冯石哪来这么多钱?
害怕的首先是徐行长。他清楚冯石的家底,他不相信冯石自己有这么多钱,他也知道冯石不是一个真会发疯的人。可是,眼看着冯石一次次地猖狂地在拍卖会上表演,徐行长有了自己的判断,他应该更好地巴结这个叫冯石的人了。
你不够朋友,徐行长一边抚摸着脸上被自己的狗咬的疤一边对冯石说,你有秘密不告诉我。
冯石那时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签署大量的文件,他抬起头来,看着不敲门就进来的徐行长,说:出去,敲了门再进来。
徐行长没有料到冯石会这样,他看看冯石,发现他很严肃,就真有些紧张起来,想说什么,又有些说不出来。
冯石板着脸,说:没有听见吗?你!
徐行长似乎要晕倒了,他纳闷是不是走错了地方,遇见了另一个人。他看着冯石,知道自己永远不会认错这个人,冯石即使是被扒了皮,他也认得。可是,冯石变了,他真的地位高了,连续地在北京攻城略地,让他已经完全成了另一个人?他为什么会这样?徐行长看着冯石的脸色一点也没有变,就真的打算退出去,重新敲门再进了。突然,冯石大笑起来,说:春天来了,今天是愚人节呀,开个玩笑。
徐行长这才舒了口气,说:你真的是吓了我一跳。
冯石起身,几乎是跑过来,拉着徐行长,亲热地把他让到沙发上,然后,亲自为他倒茶,说:你真是不该把你那只狗打死,就算他咬了你,可是,它是一只好狗。
徐行长的眼神暗淡下来,他看看冯石,说:谁说我把盼盼打死了?造谣!它受了重伤,我把它送进了医院。你以为我跟你们一样没有人性?徐行长笑起来,继续说:还是说正经事情吧,我们那儿现在还有额度,给别的行业我不踏实,他们动不动说支持制造业,如果制造业真的能挣钱,我为什么要把钱给房地产,把钱给你?我把钱给你人人都骂我,总行也有人对我不高兴。国家说要支持中小企业,那些小个体户,我都不踏实,我为什么不踏实?国家不理解吗?我们拿着国家的钱,要为国家把钱挣回来。我们是银行,不是那些大学老师胡言乱语胡说八道的地方,我们贷出去的每一分钱,都是要保证本金安全,还要挣回利息来的。我作为一个老银行家,这么多年来,用自己的青春和生命保证了国家资金的安全,到如今,如果不染发,都没有一根黑头发了。徐行长说完,看看冯石,又说:还是你拿去吧,我算看准了,房地产是永远的朝阳产业。
冯石用调侃的语调问:徐行长为什么这么相信我?
徐行长笑了,也学着冯石的口气说:相信你就是相信中国的未来。
冯石感觉到非常满足,徐行长害怕自己,徐行长相信自己,徐行长判断房地产是最赚钱、最能让资金保证安全的产业,而且,我冯石就是这个产业的代表人物。你说,什么叫成功?他可是银行行长。他坐在了徐行长身边,那时他感觉到了春天的太阳照在了两人之间,有那种彼此温暖的感觉,冯石认真地看着徐行长的头发,说:如果你不说,我还真的以为你没有一根白发呢,我还总是想问,你是吃什么吃的,这么年轻。这样吧,我开发的时候,肯定要钱,那时你给我把子弹准备足了。
徐行长说:当然没有问题,那时我肯定全力支持你,我不支持你,支持谁?我给你钱,就是支持我自己,就是支持国家,支持党中央国务院!不过——
徐行长的眼珠像是足球那样转动了一下,又说:冯总,要命的是现在,我得想办法把我的额度都贷出去。现在!!
冯石一瞪眼,说:我很快就要开始开发了,现在就是在等待整个项目的手续下来。楼盘要改的名字我都想好了:苏荷青春样板!这名字好吧?呵,好吧?
有人敲门,秘书小罗进来了,她说:冯总,胡润就在门口,他说他非常希望见到你。我说了你不在,可是,他还等在那儿,他说他了解你,你一定在。
冯石有些不耐烦:你就说我不在。
小罗有些不知所措地笑了,说:他说他知道你在。
冯石看看徐行长,说:那我们就一起见见这个胡润?
3
胡润出现在门口时,显得特别高,像是一匹骏马,他的头抬得很高,下巴朝前挺,显得有些傲慢。中国的饭菜明显让胡润胖了一些,他笑笑眯眯,眼睛也比过去显得小了。冯石特别地观察着胡润的眼睛,他发现这个英国人当年那么蔚蓝的眼睛,像亚龙湾海水一样蔚蓝的眼睛,现在竟然显得有些混沌了。这是什么造成的?金钱吗?还是中国的城市化进程?还是中国环境破坏空气污染?还是他在我们这块国土上看到了过多的腐败?总之,在中国这么些年,冯石发现胡润的眼睛已经像是其他任何东西一样也被污染了。然后,冯石用自己早已经被腐败、香烟、权力和空气共同污染过的喉咙说:你看到我们给你发去的律师函了吗?
胡润把自己的脸扭开,躲避着阳光,说:冯总,我找你不是为了榜单,而是为了另外一个课题。其实,只需要跟您谈几分钟。
冯石有了些兴趣,他看看徐行长,发现行长本人对于胡润似乎没有任何兴趣,他的眼皮下垂,像个老太太的乳房那样地耷着。就说:徐行长,别这样,我们听听这个从英国闯荡到中国的年轻人又有什么新思想。
胡润说:我想研究和了解的是关于中国富豪阶层所做的慈善。
慈善!
冯石感觉到当时这个词汇就像他办公室内的阳光一样耀眼明亮,它真的如同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开启了一个窗户,春风吹进来,雨露润进来,歌声飘进来,小鸟飞进来。有两三年了,他喜欢跟姜青说说关于信仰、关于慈善的话题,可是,他的钱却总是紧张,拥有一百元钱的人觉得有一千元的人可以做慈善,有一千元的人认为有一万元的人可以做慈善,有十万的人认为有百万的人可以做慈善,有百万的人认为有千万的人应该做慈善,可是,眼前的情况是:冯石已经有了“几十个亿”,他的钱还是不够。因为,有一百元的人他永远不可能知道有“几十个亿”的人想干什么。他们不理解为什么有几十个亿在手,却还要为钱着急。其实,关于这点,冯石自己也有些糊涂,是呀,我有了那么多钱,为什么还要干?干那么多干什么?可是,我不干又干什么?总之,人们觉得冯石已经那么有钱了,却仍然不出来做慈善,他一定是品质恶劣的人。可是,人们却很难明白,冯石之所以没有出来做慈善,那是因为他没有钱。人们不知道冯石为什么没有出来做慈善明星,而是当圈地明星。只有冯石自己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钱,他是那么渴望慈善,却从不去做慈善。
胡润看着冯石的沉默,以为这个中国富豪可能真的很不喜欢慈善,就说:其实,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把它作为一个课题,或者说,榜单并不重要,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你们这些富豪究竟是怎么想的?
冯石笑起来,他拍拍徐行长的手,然后,又看着胡润说:我倒是想知道,你们究竟是怎么想的?
胡润一愣,说:我?我们?我们是指谁?
冯石想了想说:你们外国人,你们老外。
胡润显然有些不太适应别人还会把他当做一个老外,冯石仍然这么看待他,让他一时不知道该对冯石说什么,想了想才说:老外?我还是老外?
冯石笑了,又说:你还真把自己当中国人了?人真奇怪,有的人明明是中国人,却要完全装出是美国人,我们叫他们A货,或者超A货。有的人呢,比如说你吧,明明是英国人,却以为自己真的成了中国人了。那好吧,老胡,我问你,他们外国人,我是说他们外国的富豪们是怎么做慈善的,我是说有没有模式?我其实非常想做慈善,可是,毕竟慈善无门。我们这些大企业在自己赚钱的同时,推动了社会的发展。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们不光是自己挣钱,与此同时,我们的确也承担了相应的社会责任,推动了社会的进步。我希望自己做好事,能让大家都知道,让别人说我好,让政府也高兴。我不愿意一边挨着骂,一边做慈善,因为我知道我们的一切善良愿望都会受到质疑,最后是辱骂。我需要一种机制来保护我们的愿望,能够为我们的善举作证。这是我的心里话。
胡润点点头,他的眼睛又重新变得蔚蓝起来,混浊的黄河水又变成了泰晤士河的清波。他有些得意地说:无论在美国,还是在欧洲,慈善都有传统了,当然,一般说来他们都会设立一个基金会。
冯石说:我听说能免税?
胡润眨着眼睛点头笑笑,他的眼睛里透出了蓝色的光芒。然后,他说:我知道冯石先生2005年、2006年被北京市地税局连续两年授予“荣誉纳税人”称号,并且两次荣登“中国纳税百强排行榜”。好了,我知道冯总很忙,我已经知道了你对于慈善的感受,告辞了。
胡润竟然这么快就要走,冯石似乎还有些话没有说完,特别是对于慈善他还有许多话想说,可是,他没有留这个英国人,他现在懒得陪任何人一起吃饭。他认为自己也不需要陪任何人吃饭了。他点头让这个英国人走,当胡润走到了门口时,冯石突然大声说:今年你不要再让我上榜,告诉你,我绝不再上你的榜。
胡润那时站住了,他回头看着冯石,眼睛里蓝色的光芒突然像英伦精神一样地照耀在冯石的脸上,让冯石有些睁不开眼睛。他说:那不能由你说了算,我们有自己的原则。
冯石一边听着胡润的关门声,一边看了看身边的徐行长,说:慈善?你说我为什么一直没有做慈善?是因为我小气吗?
徐行长说:你呀,捐了钱就买不了地,买了地就捐不了钱。再说,哪里有借钱去做慈善的?你借我那么多钱,还还着利息,又把钱捐给别人,如果不是为了个大“秀”,你疯了?我可是听说国外慈善首先是为了免税,然后听他们说国内上市公司设立了基金会后,可以摆脱股东、股民的监视,就是说基金会可以让你从犯人变为主人。没有基金会不能乱花钱,有了基金会就可以乱花钱。然后,这些大买奢侈品的人,对外说得好可听了。对了,还有,基金会可以让你们这些董事长们从股市上套现,然后去干自己临时需要的事情。基金会真是太好了,对你们来说。
冯石笑了,说:徐兄,你可是真的很有学问。对了——
冯石的眼球也很快地转了一下,徐绅怎么样了?最近一直也没有再来找过我,还好吗?
徐行长犹豫不决地看看冯石,吞吞吐吐地说:那个电视剧很成功,他想自己独立当制片人,当导演,他现在急需五千万。
冯石突然明白了徐行长此行的目的:他给我冯石几个亿肯定是想拿最少10%的回扣,再加上别的成本,那我冯石从徐行长那儿借钱最少不要多掏15%的融资成本。去你妈的吧,徐行长徐知先,如果没有老二,我冯石可以被你来回折腾,无情盘剥,任意侮辱。现在有了老二的强大资金支持,别说15%,多一分老子都不掏!
4
姜青连续多次提出来要换财务总监,她几乎是愤怒地跟冯石表达了自己对于老张的不满。她一直做着新恒石要在美国和香港同时上市的准备,她早就物色了一个才从美国回来的博士,而且,这个叫查尔斯的中国人也有了八年在华尔街工作的经验,很了解高盛。可是,冯石的亲信老张,不但自己不懂,还动不动就干涉查尔斯,让姜青和查尔斯很不舒服。冯石为了能让姜青痛快,他专门为查尔斯成立了一个为上市服务的财务部,各种表格和计划都从那儿直接出,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找冯石。可是,每当有了费用支出,就避不开老张,这个五十八岁的老财务,是一个极其固执己见的人。老张知道自己是冯石心中的一支笔,所以对于姜青的话也可以不听。姜青说:这个人又老,又糊涂,又混蛋。冯石忍住没有发火,没有对姜青说你才是混蛋呢。他只是对她说:家有老,是块宝。冯石相信老张,他总是对姜青说:每一笔具体钱的支出,我不可能去检查、判断,我只能相信老张。我这么多年相信他没有错,你就不要再打他的主意。告诉你,在钱的问题上,我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他。姜青再次强调查尔斯的作用,她说:问题是查尔斯他懂得高盛的规则,他知道华尔街、香港还有那些美国的投资银行是怎么操作的,他让我不累。冯石就说:高盛是个狗屁,华尔街是个狗屁,投行是个狗屁?你不累?你真要是不累,我就该累了。
冯石渴望上市,却又犹豫,上市之后不自由,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姜青好像是为了上市而上市,既然上市是为了圈钱而现在又不缺钱,不需要在股市上圈钱,那为什么一定要上市呢?自从有了老二,他更加不想上市。只是现在老二的意思是想让新恒石上市,冯石不得不听。冯石唯一在乎的还是老二,这让他羞愧,他害怕老二,这让他心里隐隐作痛。
老二接见他冯石一共也没有几次,屈指可数,可是老二无处不在。老二说上市,冯石就得让姜青天天跟高盛上市部的人打交道。老二说圈地,冯石就得天天去举牌。冯石想,我又得到了什么呢?结论是:你冯石虽然还不是上市公司的总裁,却已经是中国地产航空母舰最伟大的舰长……之一!
5
伟大的舰长应该有所作为,冯石这些天一直都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的大计划:他囤了二百个亿的土地,只交了20%的土地出让金,王明善说让他半年内付清,开始时这个土地局的官员甚至还嘻嘻哈哈地对冯石说让他三十日内全部付清的,他说反正你们新恒石有的是钱,不像我们地方政府,从来都紧张。冯石也笑嘻嘻地开始用自己的左手捏王明善的耳朵,他边捏边看着王局长悄悄说:你还想不想干了?
最后他们协商一致:其余的一年内付清。
冯石就打算一直拖着,永远地拖着,合适的时候再开工。什么时候是合适的时候?那就是永远不开工,不当开发商,只当地主。冯石想起了托尔斯泰,伟大的俄罗斯地主呀,他们才是真正的贵族,不是因为慈善,而是土地让他们成为贵族。真正的贵族。他想跟老二商量一下,可是,老二不愿意见冯石,他喜欢让林肖肖通知冯石:一切都由你冯石来决定,老二只是说他需要的是利益的最大化。林肖肖这样告诉冯石。
冯石对林肖肖说:利益最大化就是手拿土地,永远不盖房子。只要是盖了、卖了,就后悔,就没有最大化。
冯石的内心其实有些焦虑,他希望见老二,实际上是他希望老二能为他注入新的更大的资金。把最后一块地的那笔20%的土地出让金首款交出去之后,冯石知道自己再次被掏空了。他又没有钱了,他只有地,那可是价值200亿的土地。老二仍然非常神秘,尽管他的家族极其显赫,他的父亲人人皆知,可是,老二却是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大人物。这让冯石经常感觉到心虚,他安慰自己说,虽然老二没有时间接见自己,但是一个人绝不会白白扔掉三十个亿的。冯石特别相信一点:因为这三十个亿,老二已经被拖下了水。就算他是上帝,他也已经是掏出了三十个亿的上帝,有了这三十个亿,就一定会有三百个亿。
照理说,这是新恒石地产最风光的时代,可是,冯石和姜青都没有那种由衷的成功感,特别是没有亲切感,就连冯石和姜青共同被《财富人物》中文版评选为“中国最具影响力的商界领袖”的消息传来时,也没有唤起两人像过去一样的兴奋和冲动。每当姜青对他说起这种感觉时,冯石就安慰她说:而那过去了的,就会变成亲切的怀念。
冯石然后补充说,这不是我说的,是普希金说的。
6
2007年的中国,有钱人都陶醉在幸福之中。财富增长让他们比任何时候都骄傲。特别是党中央说要让普通人拥有自己的资产时,富人们就更是感觉到了生命的希望和伟大意义,因为中国这片土地上绝大多数的财产都已经牢牢地掌握在了他们的手里。冯石再次问自己:你是一个富人吗?如果是,你为什么又没有钱了?如果不是,那你为什么能拥有价值二百亿的土地呢?
冯石在2007年的夏天里还很有安全感,老二会给他钱,徐行长、周行长、杨行长、吉行长都会给他钱,可是他只想要老二的钱,因为没有利息。可是,我现在账上已经没有钱了,我需不需要到徐行长那儿把那五亿拿回来呢?反正姓徐的又跑不了,我什么时候去拿都可以。徐行长不仅要扒我几层皮,而且国家的利息也不是个小数目,我过去不太考虑成本,现在应该考虑了。不能什么钱都急着拿。老二的钱很快就又会到了。
冯石在的一天突然接到了老二的电话,对于正在办公室写着博客的冯石来说那真是激动人心,他觉得老二来电话,一定是关于下一笔钱。老二对他说:我现在纽约,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就给你打个电话。我昨天刚跟高盛的副总裁邓肯见了面,他对你们上市很支持,打算过几天就专门上会研究。可是,他觉得你们在实力上还有些问题。
冯石那时抢过话头说:我们新恒石地产其实很有影响力,我还没有来得及向您汇报呢,我刚被《财富人物》中文版评选为“中国最具影响力的商界领袖”,我是中国企业家唯一的……
老二懒洋洋地,却又是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冯石的话,他继续说:他本人并不太了解你们最近连续拿地的情况,这样吧,你弄一个盛大的庆典,想个好名目,多请些媒体,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们的实力。
冯石放下电话,内心隐隐约约有些失望,他唯一渴望的就是老二的钱,他最知道越有钱的人就会越有钱。现在老二直接打电话了,还是上市,还是花钱,我冯石是一个有实力的人,难道对于这点还需要证明吗?这时,电话又响了,冯石去接,还是老二,冯石内心喜悦,是不是该说第二笔钱了?老二只是简单地说:庆典多花点钱。
冯石手拿着重新沉默的电话,仔细地看看,然后摇摇头,苦笑起来,像刚喝了一大杯难以下咽的中药,他嘴里又黑又苦。
7
冯石晚饭时,专门把姜青约到了一家吃意大利餐的小店,那是姜青非常喜欢的地方。在喝咖啡吃甜点的时候,冯石突然对姜青说:丫头,我想为你办一个盛大的婚礼。咱们一直没有办婚礼,我天天都在想着这件事情,它成了我的一块心病。
姜青怀疑地看着冯石,半天才说:好几年了,没有发现你会对这类事情有什么自责感呀,而且,我觉得我们不太像是夫妻,现在越来越不像了。
冯石摇头,他看着已经很久没有在每一句话里都要夹一个或几个英文单词的姜青说:NO,NO,我们毕竟不是年轻人了,我们在一起许多年了,感觉中好像我们从一生下来就在一起了,我们已经彼此适应了对方。说俗点,我们是心心相印。但是,我一直没有忘记,你对我说过的那句话,你说你需要一个婚礼,一个盛大的婚礼。
姜青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在那一刻突然感觉到委屈,只是她还没有弄清楚冯石最真实的目的,所以她没有流出泪水。
冯石看着她的眼睛,说:我是一个粗心的男人,对不起。这次我想多请些高层次的人,我想让林肖肖市长帮忙,去请一个国务院副总理来,最起码要请个国务委员来。
姜青的脸上一下就显出了不愉快,她说:婚礼就是婚礼,请他们来干什么?
冯石严肃地说:我们的婚礼和别人不一样!
8
2007年的圣诞夜是一个亮晶晶的、无比灿烂的日子。那天雪花从下午就开始飘洒,那天北京有一件大事发生,来自全球八百嘉宾到场庆贺,成为北京地产界、新闻界、时尚界,甚至于政界的一大盛事:冯石和姜青的婚礼在新装修完的新恒石国际俱乐部庄严举行。
婚礼正式开始,姜青为了这次宏大的仪式,专门雇来了法国的婚庆公司与姜青自己身边的小团队共同操办这桩注定要载入史册的大事件。他们从意大利请来了主教当主持。主教怎么会离开自己的教堂?人们实在无法说清楚这件事的内幕。主教不像是中国的官员,人人贪钱。可是主教已经来了,让那些对于宗教刚刚有些好感的中国知识分子们难免因为冯石和姜青的婚礼而对宗教再次有些失望。那个意大利主教,闪烁着比胡润要蔚蓝得多的眼睛,他的头发是金黄色的,他穿着长长的袍子,看着姜青和冯石,眼神那么安宁、仁慈。他就那样一直看着她,直到把那个叫做姜青的女人的眼泪看得流了出来。在那天晚上,当她流泪的时候,她的幸福无人可比。
新恒石国际俱乐部广场的婚礼晚会在正式举行前的一个星期里,北京各界就都开始议论。盛大的场面让那些最富于幻想的影视导演们都感觉到自己缺少才能。在一片片闪亮的欢叫声中,明星男女们走过来,当他们看到眼前的阵势时,吓得几乎人人都张开了嘴巴,连连说,与这些地产商们相比,自己完全是一个穷人。开始只是说要来一些省部级官员,然后有人说今天要来一位副总理!是谁能够把这个中国的大人物请来,没有人知道。人们只是明白了一个道理,冯石和姜青无论在国内还是在国外,都太有面子了。国外有主教,国内有副总理。一个人能活到这种份上,还有什么好说的?
传说中为了这个晚会,巴黎那条街上的当铺里最贵重的宝石和装饰品都空了。姑姑是法国人对于当铺的爱称。每天都有一些最重要的巴黎人去看望姑姑。他们因为要去北京参加冯石和姜青的婚礼而不得不去看“姑姑”,现在姑姑们的藏品全都被法行送到北京来了。从巴黎姑姑口袋里掏出的珍品在北京的天空中满天飞,并像星星那样闪光,然后,如同下了一阵流星雨,全都落在了新恒石国际俱乐部广场上。人人的胸上、手上、腕上、耳朵上都闪烁着高贵,那天晚上参加过舞会的记者可以作证,他们是来宾中最穷的人,导演和演员们也可以作证,他们也是来宾中比较穷的人。可是他们懂得并向往高贵,他们关注这些,他们那天晚上没有失望,他们那天全都看到了。而且,清清楚楚:那是一场欣赏世界最名贵珠宝的盛宴。
灯光下珠宝在闪光,衣袖衣衫衣裙衣带都在闪光。红色的地毯很长很长,在冯石的眼中,那真是比当年姜青的腿还要长。上边走过的皮鞋、挽边的裤脚、露出的袜子、比绣花针还细致精巧的鞋跟……都构成了一幅高贵的图画。有一个摄像师专门拍下了那些脚和裤腿,在地毯亮红映照下,显出了特别的暗灰色,只是光彩夺目,让人分不清楚那是人的脚,还是神的脚。
近二十个正副部级的官员也从地毯上走过,他们向冯石和姜青祝贺时,显得仍然有些矜持,也有几分亲切和庄严。冯石以后算了算,那天仅部级干部就能组成一个排。如果一个人给他们发一支枪的话,那抢劫一个外省的分行不算什么。
北京的CBD晚上灯光四射,像火焰一样燃烧着比白天还要耀眼的光芒。北京的东四环真亮呀,恐怕也只有纽约能与这相比。换句话说:不似纽约,胜似纽约。新恒石地产国际俱乐部就在CBD的中心,被冯石当年最渴望的灯光包围着,就像是被海水包围的岛屿,每一寸外立面都在闪烁,像情人的眼睛,又像少女的理想。
冯石和姜青走在人们的理想当中,完全成了八月十五中秋的大月亮。只是这个十五有两个月亮,人们想看要看,不想看也要看。因为你可以拒绝观看时尚城、摩登城、天安门,可是你无法拒绝看天上的月亮。
他们两位主人在来自美国的司仪罗伯特德内罗(他是姜青唯一喜欢的明星)的指引下,顺利地完成了一道道程序。许多人,特别是那些中国北京的小资们以后听说了都不相信竟然真的是那个出演《美国往事》的“面条”,那个比少爷还高贵的出租汽车司机。他来到了北京,为冯石和姜青的晚会当司仪。可是,他们最终相信了,因为他们上网查了,发现在美国的媒体上有报导,罗伯特老了,可是,他的眼睛仍然明亮。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那才是真正的声音。他拉着姜青的手时,很长时间都没有放开,这甚至于让冯石略微有些不高兴。冯石就是这样,别人不握那只手时,他早就忘记了要握,可是,罗伯特德内罗喜欢那只手,他就那么狭隘,这真是为中国人丢了些小脸。
酒会将要开始时,突然全场欢声雷动,冯石和姜青都被吓了一跳,不知道大门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国务院的副总理来了,他穿着合体的西装,走得很快。姜青以后对冯石说真想不到国家官员们的西装还越穿越漂亮了。那时,人们自然地为副总理闪出了道路。他一直走到了冯石姜青面前,拿出了自己的礼物,大家看不清楚,都在猜测,也许是宝石,也许是金器,他把礼物递到了冯石和姜青的手中,说了一两句话。周围人也没有听清楚,但是他们发现姜青的眼泪再次流出。
交响乐团的演奏响起,人们纷纷祝酒,他们彼此碰杯,也不管认不认识,音乐正是《欢乐颂》,全世界人民都要团结起来,更何况全中国人民,更何况北京人民,更何况北京的优秀精英们呢?大喜的日子,狂欢的夜晚,国家领导,高级官员,地产界大佬,影视名流,知识分子……聚在一起,为了冯石和姜青。如果副总理都能来,那房地产一定永远会是中国的支柱产业。当时在场的几个主编们稍稍有一些议论,就产生了共识。他们有人苦笑说:房地产的思想,是不落的太阳。
尾声将近,作为司仪的罗伯特德内罗宣布:女主人、新娘子姜青将把今天嘉宾们送来的全部礼物都捐给希望工程。那时,整个大厅如同洒满落日余晖的海滩一样,充盈着暖暖的爱意,密密麻麻的宾客来来往往并被灯光照耀着,很像是被晚霞映红的大片摇晃的树林,人们再次举杯表达善意。
那时,礼炮声响起,震动了整个北京的CBD,礼花像钢花那样飞溅,瞬息之间,天空就完全红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欢呼起来,就如同举办的是他们的婚礼,宏大的音乐主题再次出现,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会唱贝多芬的《欢乐颂》。他们太有教养了,歌声投向天空,又强有力地返回地面,最后在新恒石俱乐部广场回转。
姜青一直站在冯石的身边,她的脸上有着微微的红色,他们今天向全世界强调了自己的婚姻,他们都知道明天全世界最重要的报纸杂志网站都会报导这则消息:冯石姜青夫妇脚踩北京CBD,连夺五地后,举行盛大婚礼。
冯石在欢乐的氛围中看着姜青,他发现那时她也正在看他,就说:我很感慨,特别想告诉你一个我最大的秘密。
姜青的目光瞬间就变得警觉起来,她的脸上因为好奇而更加艳红,有点像时尚城里春天开放的桃花。她看着冯石,等待着他说出自己最大的秘密。
冯石似乎又改变了主意,他又不想说了。
姜青更加焦急,说:你一定要说。
冯石的眼睛更加深沉,像对黑夜无限恐惧一样地看着她,然后,仿佛耳鬓厮磨的贾宝玉和林黛玉相互诉说内心一样,他低声说:我每次在澡盆里泡澡时,都会在热水里撒泡尿,就连上次在迪拜的帆船酒店都是一样。这是我许多年来保持的习惯。
第六章
1
那是秋天,树林飞向他们的鸟。
秋天又来了。如果一个人在秋天里能对渐渐加重的寒意有所体察,他能抬头看看天空云彩,低头看看土地落叶,那就说明这个人是有心灵的人。冯石就是这样的人。他在那个秋天里除了感觉到天高云淡之外,还能回忆起那个死在巴黎的诗人。只是冯石自己不知道,他的记忆里出了问题,他已经弄不清春天和秋天的差别,却内心深处涌动着季节的情绪。生活在现实中的冯石先生还从一位自己不认识的知识分子那儿学习到了一句话:中国的经济政策从来就是六月天,孩儿脸,翻脸比翻书还快。那时敏感的冯石先生就会问自己:你比别人多一只季节的眼睛,是因为你是一个负有责任的企业家吗?
企业家冯石对自己说:不管你喜不喜欢,秋天还是来了。窗外的风让他能够感觉到空气在流动,他从窗户里望出去,看见一只喜鹊落在了对面楼顶上,这让他回想起上一只喜鹊,一晃就过了八年,两只喜鹊一前一后都让冯石有种不祥之感。在秋声黄叶之中他已经意识到了风声大变,各种政策像霜冻那样陆续出现,一次比一次更寒冷。其中有不少是针对囤地的制裁政策,最要命的是对个人房贷方面也开始收紧,特别是标志性的二套房贷政策……这一切都让冯石开始感觉到了害怕,他开始以为自己不会害怕了,他是一个老运动员了,就如同三十年前的那些牛鬼蛇神。每次来运动了,就先把他们拎出来,作检查,游街,示众,发配到边远地区,这样上对得起领袖,下对得起民众。他被一次次的恐惧搞得不知道恐惧,被一次次的调控搞得不知道调控,被一次次的打击搞得不知道打击,被一次次的新政策搞得不知道政策。
然而,事实是冯石在这个秋天一开始来到的时候就开始害怕了,他的敏感和多年来的体验让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己的背上正在刮起阵阵冷风。他在10月初的一天如同一个微服私访的领袖级政治家一样,又像是一个人民的父母官那样悄悄地去了房展会,冯石发现与前几年房展相比,“金九银十”的场面已成记忆,连他自己也承认,是由于富人们集体的贪婪,房价过高,穷人们于是不愿意买房,北京项目交易进入有史以来的低谷。他在一个个展台间走着,像是农民走在高高的青纱帐里一样,看不清周围的世界,只是听见了各种各样不同的声音:一万多一平米,两万多一平米……冯石那时候还不知道这种价格根本就是小儿科,北京的房价在2007年还没有开始发育呢,可是,冯石就已经开始浑身哆嗦了。他再次发现自己的身体有季节变化,总是在春天里渐渐暖和,内心力量变得强大,总是在秋天里渐渐寒冷,内心力量变得弱小。
冯石那天走在高高的大厅里,他像秋天的树叶那样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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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二的钱一直没有再来。冯石当时并不绝望,因为没有老二的钱,也能有银行的钱。他是纳税英雄,因为纳税,也因为他解决了那么多人的就业,特别是来自乡村的农民工的就业,让冯石感觉到了自己的伟大。他内心深处不愉快的是:中国社会应该感觉到他冯石伟大,中国政府应该感觉到冯石伟大,全体中国人民应该感觉到冯石伟大,知识分子们应该感觉到冯石伟大,纳税和就业是经济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任何人都应该睁开他们的狗眼看看清楚:伟大的人是什么?是纳税人,是为中国人民解决就业的人,他们是英雄!问题是几乎跟冯石共同生活在这个时代的所有人都不认为他是英雄,反而认为他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这里边最深刻的原因是什么?冯石在那些日子里反复思考这类主题,仿佛那是上帝让他必须承担的使命。我们明明是英雄,却不被时代承认,为什么?
冯石当然不会再傻等老二的钱,他觉得自己应该留有余地,未雨绸缪。伟大的冯石在银行应当有地位,他知道徐行长永远会盼着自己上他那儿去贷款。因为他能让咱们北京的国家银行踏实,他还是徐行长儿子徐绅最好的朋友,他已经成就了徐绅的演员梦,他还能成就他的导演梦。
冯石在那个北京秋天的早上给徐行长打电话,徐行长竟然不接。然后,他在上午到了办公室时,又打了一次,这次徐行长接了。冯石说:老兄,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吧。徐行长竟然说:这几天太忙了,没有时间。
秋天的寒意渐渐袭来,像是海面上涌动着的白色泡沫,一阵阵涌来,又一阵阵退去。对于一个类似于冯石这样的资来家来说,最灵敏的晴雨表莫过于银行行长了。徐行长追着你时,一定是天空明朗,阳光明媚,你那时就是一个值钱的资本家。他躲着你时,天空阴霾,山雨欲来风满楼,你也许真的已经一钱不值了。
冯石对姜青说:晚上应该去徐行长家看看,应该为他买点东西。那是一个明朗的秋夜,天上的月亮很大,冯石以为该吃月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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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来到了西山脚下徐知先的公馆,冯石突然意识到了一个真理:人们总是在不断地重复同一个场景,步入同一条河流,看到同一个月亮。
他远远地就看到了那同一只大狗像保安一样地在院内徘徊,姜青紧张起来,她手扶着给徐行长的礼物,脑袋却紧挨着冯石的肩膀,冯石给徐行长打电话,却没有人接。冯石下了车,让姜青在车里等他。姜青紧张地安慰着冯石说:如果徐行长不开门,那就说明他真的不在,你不要想得太多,你这个人容易想得太多。冯石手提礼物,缓慢地走到了大院跟前,他在铁栅栏外喊着。除了那狗在隔着大门朝他怒吼外,没有任何动静。
冯石那时感受到了头顶上高高的树被秋风刮着,树干抖动,大片的叶子掉下来。冯石知道:银行行长是中国经济的晴雨表,徐行长不理他冯石,那就说明政策打压,房价太高,大家买不起,银行害怕了。银行因为恐惧,而不理会开发商,那就说明中国经济真的出问题了。他回到车前,对坐在里边怕冷又怕狗的姜青说:你看你看,秋风扫落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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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青似乎没有他那么害怕,她的情绪要稳定许多。在冯石看来,她因为受到了高盛、瑞士联合银行、摩根士丹利、汇丰对她的礼遇,正沉浸在幸福之中呢。冯石内心清楚,幸福从哪里来?幸福是老二送给姜青的。她因为投入到具体细致的工作中,所以忘了权势才是幕后的主宰。现在他们这些狗日的国外投行人人都愿意为他们作保荐人。有些骄傲的姜青甚至于安慰冯石说:美国和香港资本市场给新恒石定的市盈率为十倍。如果我们运气更好点,再努力些,那市盈率应该是十五倍!如果我们去年春天就能跟他们建立最好的关系,那瑞银给我们定的市盈率会达到十七倍。姜青看冯石老是显得疲倦,就会像开玩笑那样一次次地补充说我们过去几年间企业始终保持了100%的年增长,其市盈率就应该在一百倍。纳斯达克市场的PEG……姜青再次看看冯石,又说:也许很快就能上市,上市成功,总能有大笔的资金汇聚到账上来。
冯石在姜青的鼓舞下也渐渐地渴望上市成功了,他是一个固执的人,但是在近几个月也不得不认真地研究着别的地产公司上市后的业绩。资本家冯石终于发现了地产公司一旦与资本市场结合后都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简直不在我们的想像中。”冯石总是重复着对姜青说。而姜青也总是对他说:那是因为你是一个缺乏想像力的人。
也许那真的是新恒石地产的救生圈。
2007年11月3日,冯石突然接到了林肖肖的电话,他对冯石说:老二让我告诉你,你让姜青先不要那么着急,老二的意思是先不要上市了。
冯石立即问:那高盛、瑞士联合银行、摩根士丹利、汇丰呢?他说着看看站在身边的姜青,发现她的脸因为被上市折磨显出极度地憔悴,就说:他们都对我们作了评价报告:这是一家中国最优秀的地产公司。是土地储备、创造利润都很高的公司,他们具有创新能力,还有品牌影响力。
高盛?高盛算个什么东西。林肖肖有些厌烦地说。
冯石说:可是,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林肖肖说:情况很复杂,国务院又有新文件,专门整治大型企业进入房地产领域。老二昨天说审计署和银监会还查出了核工业建设集团公司违规炒楼,知道吗?国资委在8月1号就已经公布了《进一步规范中央企业投资管理的通知》,最近又要求严格执行投资报告制度,老二的意思是你们也要小心点、低调点,不要太张扬,特别是不要在媒体面前说话太多了,听见了吗?老二还说如果现在上市,让公司完全透明,可能相反不利于发展,有人不希望我们把钱投到房地产上,不要让别人咬住我们,听见了吗?
冯石厌恶地听着林肖肖的话,突然他几乎喊叫起来:可是,我没有钱了,我连一分钱都没有了。我要开发,还要抵抗金融危机,我还要……
林肖肖在电话里说:你喊什么?你没有钱能怪老二吗?你是操盘手,他的钱四十个亿一分没有少都给你了。你说你有四十个亿,可以用来开发,他完全相信你,我也相信你,你说你没有钱了,钱都到哪儿去了?你做这么大,还吹牛呀?你不骗人不行吗?冯石呀,你总有一天会毁在自己这种不老实上。人家老二是正派人,从不玩花活,你呢?你把上市当救命稻草?那你更应该老老实实做人。
林肖肖挂断电话后,冯石还拿着电话贴在耳朵上发愣,过了很久,他才对姜青说:停止上市的一切活动,这是老二的最新决定。
冯石说完就有点后悔,他觉得不该立即对姜青说这些话,应该照顾一下她的情绪。上市对于冯石来说只意味着钱,可是对这个可怜的女人来说,或许意味着生命,意味着一切!近两年来,姜青一直都在为上市而奔波,每次她跟冯石说起这方面的事情,冯石也都听得不太认真,他有时很累了,就会对她说,我不关心过程,我只是在等待着结果。他总是听到姜青跟这个人见了面,签了一份文件,然后,他又听她说,又签了一份文件。老二进入以后,高盛的人显然对她客气了许多。冯石知道姜青表面不说什么,她甚至于还对自己说缺少成就感,可是他还是能看出她是兴奋的,任何进展都会让她欣喜若狂。现在,她所做的一切又没有价值了,她原来是不断地被高盛判决,今天却又被老二彻底判决了。他有些不敢看她,伤心和愤怒会让她的脸完全变形。他非常惧怕一个女人变形的脸,就如同他总是想躲避北京充满沙尘的天空。他说:丫头,你不要太在乎,其实人生不过如此,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
让冯石完全没有想到的是,姜青听到了这话之后,竟然晕倒了,她先是缓慢地坐在了沙发上,然后,她的头朝后仰,像是一根没有骨头的鱼那样,朝下滑动,最后她完全躺在了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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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石坐在车上,小高为他打开了音响,他为冯石放了巴赫的《弦乐四重奏》。冯石缓缓闭上了眼睛,突然,他睁开眼睛看着小高,问他:我记得你说你有一个亲戚,他们在放高利贷?
小高说:现在不放了,他们为了资金安全,已经把钱全存在徐行长那儿。
冯石说:为什么会放到徐行长那儿?
小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我把他们介绍到徐行长那儿的。算是帮他吸存。
冯石像没事那样问:多少钱?
小高说:差不多两个多亿。
什么时候存的?
就是最近。
放在哪个部了?
营业部。
冯石让小高给关树打电话,他说:那个小罗还在营业部的大厅里当主任吗?
小高说:不知道,可能不是他了。小高帮着冯石接通了关树的电话,冯石问他:树子,徐行长那儿大厅里现在谁负责呢?
关树说:小罗调到证券部去了,现在是林小林。
冯石说:林小林是谁?
关树说:现在的主任,他也是咱哥们儿呀,你忘了,去年我最后在你那儿批了五套两居室,其中有一套就是白送他的。林小林呀,我还带他见过你呢。
冯石有些想不起来这个林小林了,不过他内心真的对关树充满了敬意,他内心虽然还没有最终确定的计划,可是,那种莫明其妙的感动和兴奋让他有些坐不住。
小高又说:我想起来了,他们是上个月15号存的钱。
冯石叹了口气,说:人人把钱都存起来,不花钱,那经济危机就真的要来了。
小高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对冯石说什么,就沉默着开车了。又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他们说这次要存两年,形势太不明朗。
冯石的眼睛猛然亮了一下,像夜色中的灯火,然后,又渐渐暗了下来。他重新闭上了眼睛,对小高说:音乐声还可以再大些!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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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石发现自己对于季节的变化已经不敏感了。连续几天都有湛蓝的晴空,冯石却一点也不忧伤。他甚至都没有感觉到天气渐渐在变凉。他总是穿着那件旧款的、藏蓝色的、高织纱的西装坐在车里,他没有穿毛衣,却皮肤灼热。他雪白的衬衫包裹着亢奋的身体移动在北京的大街小巷,就好像他是一个推销员,又好像他是一个二三十年代的地下工作者,还好像他成了一个教授学者,他总是有那么多新观点、新思维、新感悟要与全中国人民共同分享。责任感、使命感还有越来越强烈的信仰都要求他不断地发言,公众们也早都习惯了他们的发言,如果喧嚣的传媒中缺少了冯石的声音,那这个世界真的就很寂寞,就如同歌曲里唱的那样:
可是寂寞啊寂寞又拉着它的手
像左手拉右手
我本将心照明月
奈何它照渠沟
……
其实,即使是麻木不仁的冯石也知道:又一个秋天来到了,2008年的秋天来到了。秋天是残酷的吗?如果不残酷冯石为什么会害怕?秋天是感伤的吗?如果不感伤,冯石为什么内心产生莫明的乡愁?为了驱散恐惧和乡愁,冯石每天奔忙着:
从2006年开始地产界就流传这样的笑话:现在的小姐都去卖楼了,现在的地产商都去坐台了,成功的小姐成了售楼小姐,成功的地产商成了坐台先生。小姐们白天的客户在售楼处,晚上的客户在床上。冯石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么,却总是很忙,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客户究竟在哪里,过去他的客户只有一个,那就是银行。现在呢?他连这仅有的一个客户也迷失了。只是发现自己的日程又被秘书室安排得很满了,似乎所有的事情又都变得重要起来:报纸杂志重要,网站也重要,电视台重要,高峰论坛也重要,与学者交流重要,与大学生对话也重要,北京的大学重要,外地的大学也重要。冯石有时会忍不住地对别人说:你们知道吗?我的出场费已经达到十万了,远远高过了那个曾维宁。他是学者,就是要当小姐出台讲课的,而我呢?是个资本家,也出台坐台到处跑,可是,我的身价高。别人打他曾维宁一炮才多少钱?几千块。可是,他们想要打我冯石一炮,得十万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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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冯石这类人虚张声势的合唱中,金融危机像烟尘一样瞬息之间弥漫中国,冯石开始总以为外国的危机跟北京没有关系,跟他更没有关系。这是一个人人都说开放的时代,可是,冯石却认为自己非常封闭。他这几年去欧洲,去澳洲,去美国,他在那儿拍了些照片,见了很多人,给别人买过些礼品,不过他一直对国外没有什么太多的感觉。因为没有感觉,所以他对于外国的金融危机也没有感觉,他甚至迟钝到了连雷曼兄弟的倒台都没有太多的感觉,他听到那个消息的时候只是有些纳闷姜青为什么不请雷曼兄弟作新恒石的保荐人呢?是不是在它倒闭之前请他们跟高盛联合起来作保荐人,好了,它完蛋了,以后不可能再跟雷曼兄弟合作了,如此而已。雷曼兄弟死了,真的死了,它永远不会活在我们心中。没有感觉。
可是,冯石亲眼见到眼前的失业,资金短缺,信心丧失,内心恐惧,倒闭,自杀,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冯石过去在政治经济学课堂上反复地背诵过金融危机,他以为那永远属于资本主义,这次原本遥远的金融危机却席卷中国,它远远超出了冯石的知识和经验范围。这让他突然对于危机产生了敬畏之心,他像面对神一样地面对危机。他心想:面对这样的大危机,我只能祈祷。冯石渐渐相信了别人的说法:这次经济危机是百年不遇的。他在充满危机的时候,第一次从心里盼望自己是一个有信仰的人,他认为此时此刻,下跪的姿势对他来说是合适的。他希望神来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的财产,而神很有可能对于有信仰的人会更多地眷顾。
冯石那时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对于一个像他这样的房地产商来说,最有效的祷告应该是:从去年开始做出聪明的抉择,在账上囤积大量的现金。可是,冯石所做的一切都恰恰相反,他一反常态,从去年开始就渴望大举拿地,他从去年到今年,花光了全部的钱,欠了大量的钱,囤积大量的土地。有生以来第一次囤地的冯石开始是自信的,虽然他们新恒石土地储备只有一百二十万平方米,如果跟广东碧桂园那种超过五千万平方米的公司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但是冯石的地全部都在北京,而且在北京的核心,在冯石深深热爱着的东边,在东四环,东富西贵的东四环,能看见朝阳公园清波荡漾的东四环,只让富人住、不让穷人住的东四环。冯石经常说:我哪里也不去,就在北京,北京也不会去别的地儿,今后我死了,墓地就在东四环。所有这些跟着我来到了东四环的富人们,今后东四环也会是你们大家的墓地。
你们现在去看看香港的香港置地和太古地产,就知道我对于新恒石地产的定位是多么准确了:永远的、永恒的、不离不弃的、生死相依的东四环呀!!
尽管冯石为每一块地都只交了20%的钱,可是他早就已经认为那是他的地了。我的地有最好的位置,在中国人的首都的首都,你们还真的以为天安门是中心呀?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东四环完全成为了北京的新中心、新心脏。我在那儿都能听见中央领导同志的心跳声。
然而,金融危机是真的来了。什么是危机?冯石有自己的定义:人人都把钱锁起来,藏起来了。他们不买任何东西了,因为他们都害怕了。
这就是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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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债的人又出现了。开始是在电话里,渐渐地他们又像是蚊虫一样弥漫在冯石眼前。他发现自己的眼睛真的有些花了,他看不清那些人的脸,只是听到了他们熟悉的声音。那一片片被秋风吹荡着的声音像是北京原野上留存的高粱秆,它们随风摇滚,滔滔不绝,在一天比一天寒冷的天空下去迎接冬天。一直没有穿毛衣的冯石每天奔忙,因为演讲过多,他总是喝很多的热水,有时为了更有激情,他还会喝一点点红葡萄酒。可是,突然有一天,寒冷像银色的针一样刺破了他身上的白衬衫,透过了皮肤、血肉,进入了他的胸腔、腹腔、膀胱,然后它们顺着血管内的液体流淌,最后进入了冯石先生的心脏核心区域。
世间的很多事情都是有轮回的,生死有轮回,时间季节在轮回,冯石发现自己的悲剧性命运也有轮回。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欠别人的债,他在认识老二之前,一直没有再出手拿地,对于招拍挂这种新的获得土地的方式抱着敌视的态度,他在自己的账上囤积大量的现金,他为自己曾经拥有十几个亿的金钱而骄傲。他害怕欠别人的钱,他是一个讲信誉的人,如果欠着别人的钱而在别人开始索要之前没有归还,那他心里会有一种刀绞般的疼痛。
他总是有些苛刻地要求自己:账上有了十几个亿的现金,而他本人却过着一种简朴的生活,他一点也没有浪费,他不会随便地多为自己乱花一分钱。这是一种美德,是一个男人成熟的表现,是他在历经磨难之后,面对这个浮躁而又浮肿的社会表达了自己的理性的声音。他因为自己的双脚已经牢牢地踩踏在泥土里而深感欣慰。
但是,逼债的人又来了。他们原来消失了,在角落里、泥土里、窗帘里、暖气罩里,像情人的照片夹在书里。现在他们又出现了。有一段时间,冯石真的以为自己不欠别人一分钱了,因为那点钱可以忽略不记,可是现在他们再次出现了。像雨后的彩虹一样,这些冯石的债主们突然唱着歌走到了他的身边,让他措手不及。
逼债的人真多呀,冯石在有十几个亿时,真的完全把他们都忘了,他为了买地竟然把那么多别人的钱还当成自己的钱了。他为了拿地把本该在前年就付清的钱,竟然有意识地拖欠着,就好像那些人根本不存在。
先是银行的人来了,然后是那些供货商们,从钢材水泥到空调洁具,新恒石地产真是无所不欠。
冯石星期一的上午被从窗外直射的阳光折磨得睁不开眼。姜青以后回忆说,那天她都被吓坏了。她看着冯石走进了洗手间,然后,她在十几分钟之后听到了咚的一声。她开始没有在意,可是,冯石完全没有了动静,这让她害怕起来。她想推开门看看,门却是锁着的,她不得不拼命砸门,里边却没有任何反应。当她在屋里四处找卫生间的钥匙时,又听到了里边的响动。然后,她眼看着厕所的门缓缓地打开了,冯石竟然满脸是血,他声音有些模糊地说:我刚才在这里边好像是晕倒了。姜青说:走,去医院。冯石摇头,说:这点压力还打不倒我冯石。姜青开始帮他把脸上的血轻轻擦掉,说:疼吗?
冯石笑了笑,说:丫头,你帮我好好地打上领带,今天要去人大演讲,我喜欢跟年轻人交流。
姜青说:讲什么?别讲了。
冯石:讲信仰,必须讲。
姜青开始为冯石重新打领带,又说:你真的没事?
冯石指着自己已经被姜青擦干净的脸说:看看我今天多高兴?咱们的老百姓,是真呀么真高兴!
就在这个时候,民工的领袖周总走进了冯石的办公室,他没有敲门,而是直接就闯了进来。“那个狡猾的南通人”是冯石在心情好的时候对周总的尊称。他与冯石合作多年,基本都是关树在打发他,从摩登城到时尚城,这个周总带领着民工们风风雨雨,把那些楼渐渐盖起来,冯石却连第一栋楼的钱也还没有完全付清。在冯石的记忆中,这个民工领袖总是在笑着,他脸上的表情是固定的,他眼睛里闪着的光是谦卑的。可是,今天没有,这个周总今天一直走到了冯石的跟前,他直视着冯石的眼睛,他的目光突然让冯石有些害怕,他轻轻地拍着冯石的肩膀,这在过去从来没有过,过去从来都是冯石拍拍他的肩膀。他说:老兄呵,你再让我们那些干活的拿不上钱,你让我们活不下去,他们会把你撕碎,你信不信?
冯石当时望着这个目光中充满力量的南通人,他感觉到自己的眼前阵阵发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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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冯石和姜青又来到了中戏旁边的蒙古酒吧里,为了躲债,更是为了怀旧,也为了对姜青说说自己今天在人大的演讲有多么成功。姜青开始不愿意来,但冯石硬是把她拉到了这里。他说敢于面对历史的人,才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冯石的这句话完全像是一个三年级的学生说出的,当妻子姜青把这个看法告诉他时,他笑了,说:这话就是我三年级时写在日记本上的。那时中国正是“文化大革命”。
灯光昏暗,冯石要了一瓶啤酒才勉强喝了一口,就放在了一边。他头脑清楚,知道2008年的灾难再次把自己和妻子姜青拉回到了这个酒吧。灾难这个词汇一直像是蒙古包里的歌曲一样萦绕在他的眼前。灾难像是一个个小飞虫,它们跳跃欢呼,又像是一粒粒暖黄色的光线。它们缠绵悱恻,不肯离他而去。
姜青对他说:就这几天,那些在香港上市的八十多家公司,已经有七十多家跌破发行价了。
冯石懒洋洋地说:好,很好。幸亏我们没有上市。
姜青又说:他们瑞银和高盛2006年、2007年参与承销的公司,复星国际、中外航运、比亚迪电子都跌破了发行价,也许他们就是定价过高了。
冯石说:我似乎看到了这些人的末日,他们正在毁灭性地死掉,我们也许不战而胜,想当老大也许不要别的品德,就是要活下去。你要战胜一个对手,要让他感觉彻底服你,其实不是服你别的,就是你顽强的生命力,就是你的信仰!
那时,酒吧里的人渐渐多起来了,似乎还是那只吉他在音响里弹奏。许多人都认出了他们两个人,不同的桌前坐的穿着板鞋和牛仔裤的孩子们都在一边看着他们一边窃窃私语,姜青回过头来,看着冯石有些浮肿的眼睛,说:我累了,连上市这种事情都没有吸引力了。前几天他们恒大又被拒绝了,我感觉到没有希望,特别是你硬把我们拖进了老二的掌控之后,我更是觉得没有意义了,你说你……
冯石打断她说:老二?那是为了做大做强,即使没有老二,我也会把全部家当包括别人的钱都拿出来去买地的。这是我的命,是咱们新恒石的命。不过,冯石想了想又说:丫头,我觉得我的生命力很强,而且是一个长寿的人,我可以活很长很长,可以活到九十岁,比毛主席要活得长些。
姜青突然对他说:今天我看到胡润那个富豪榜单了,1999年,我还在美国,那时我就注意了胡润发布的第一份中国富豪榜,当时个人财富只要达到六百万美元,就可以进五十强。而在去年发布的最新榜单上,有五百名富豪,最低入门是一亿美元。今年咱们排得很靠前,是在第……
冯石有些恐惧地打断姜青,说:别,不吉利,忘了当年说的话?福布斯就是一个咒语!唉,当年想上那个榜,人家不让我上,现在不想上了,人家非要你上。那天胡润又打电话,还让我出席,我拒绝了。我可不会像黄光裕那样朝坟墓里钻。还有,我这两天突然特别想去看看牟其中。
姜青突然很想抚摸冯石的脸,但因为这儿的人似乎都在盯着他们看,让他又没有了激情。她只是把脸凑到了他的脸跟前,轻声说:冯石先生,除了福布斯咒语,这种极其空虚的、无聊的说法,你能告诉我,你现在最怕什么?
冯石没有看姜青,他的目光一直在一个长得有些像是当年徐绅一样的男孩子身上,似乎在回忆又在研究,他缓缓地问自己:我怕什么?丫头,我怕老二反咬一口,我知道从哪方面说,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
冯石说着,看看她,然后就缓了口气,又喝了一口发苦的啤酒,说:丫头,现在的啤酒都是假的,外国啤酒不是这样,我在慕尼黑喝的不是这种味道。丫头,今天到这儿来,是想让你高兴,你能不能像当年那样笑一笑?或者显得对我充满好奇?让我再次居高临下有个好感觉?
姜青沉默着,她的脸在灯光下渐渐显得苍白起来,她没有流泪,甚至于都没有显出惆怅,只是有些淡淡地说:这儿的空气太糟糕了,咱们走吧。
出门时,冯石发现自己口袋里竟然没有带钱,姜青也没有带钱,只有一张卡,可是,这个酒吧不能用卡。冯石苦笑,说:让小高结账吧。他说着给小高打了电话。
当冯石和姜青坐进了那辆还很新的奔驰S600时,姜青说:我累了,想回家睡觉。
冯石说:我还要见见银行的人。
姜青说:是徐行长吗?那我跟你一起吧。
冯石说:不是,是下边营业部的主任,林小林。
姜青有些惊奇,说:你怎么会连部主任都要见?有事吗?
冯石阴沉着脸沉默着,过了五分钟,才说:堕落吧?你先回去,我自己去。
姜青说:我也不希望让你去,我总觉得你这种身份不应该再去见那类人。我想回家,让你在家里陪着我。
冯石看看车窗外边明亮的夜空,过了一会儿他点点头,说:好吧,回家。说着,他给关树打电话,对关树说:树子,我不去了,你自己与林小林见面吧,先不要对他说得太多,就把那辆宝马5给他就行了。然后,冯石放下电话,突然对小高说:小高,开快点,回家。
姜青也看着窗外,又问:你们见银行的人有什么事情?
冯石想了想,说:这事跟你没有关系。你也不要多问。他说着看看姜青的脸,发现即使在夜色中也能显出愤怒的热情,就说:生气了?
姜青看着月亮说:生气有什么用?好吧,回家吧,只要你陪着我就行。后天咱们还要去网站做活动吗?还去吗?
冯石斩钉截铁地说:当然去,说说哲学、政治、经济,说说信仰是我最幸福的时候。
冯石那天万万没有想到,就是姜青因为疲惫救了他的命,就是因为这个叫姜青的女人非要让他陪着一起回家,才使他冯石没有在灾难中陷入死亡的境地。
在他们快要走进家门的时候,突然老二来了电话。老二已经很久没有直接给冯石打电话了。他是约冯石第二天见面的,说有重要的事情谈。冯石把电话放进怀里,他内心悬着,就像是一只被主人用绳子吊在树上,要用水浇死的狗一样,它来回晃荡,却无所归依。那天晚上他失眠了。他起身在姜青的呼吸声中,走到了阳台上。
那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他能在月亮里看到桂花树,月亮如同月饼,像被刀刻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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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二约冯石在中国大饭店见面,这让他有些兴奋,他等待老二的声音已经很久了。他很早就来到了中国大饭店,坐在咖啡厅里时,内心跳动异常,就像是感受到了变革来临之前的知识分子,情绪紧张,喜忧参半。尽管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他仍然有那种渴望,猜测着是不是救命的钱该到了。
老二来到时显得有些苍白,他的眼镜框变了,是一副很宽的、深色的板材架子,这让老二的牙齿一颗颗地显得特别白。冯石当时看着他整齐的、结实的牙齿就更知道老二的厉害,如果自己让这个人不满意,那就会被他撕碎的。无论是森林里、荒野中,还是在乱石峭壁上,冯石跑得快,可是他一定会跑得更快,让冯石无法逃脱,并用那副保养得很好的牙齿一块块地把冯石的肉咬下来,吃下去的。
老二坐下来后,先没有跟冯石说话,他只是打电话。在冯石听起来,那电话没有说什么正经事情,不是生意,也不是政治,而是些家庭琐事,好像是老二的嫂子有些不是东西,很不懂事,让老太太生气了。冯石在一边仔细听着,心想他们那么高阶层的人,竟然也会被这种庸俗的事情折磨,人类什么时候会真的超脱呢?他突然对于毛泽东为什么老年时喜欢住在滴水洞里有了瞬间的感悟。他也在瞬息之间理解了秦始皇、唐明皇、宋高祖、元太祖的痛苦。伟人也是有烦恼的,而且都是小事情。
老二的电话终于打完了,他这时才把目光完完全全地放在了冯石身上。
冯石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就忍不住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然后又开始摸自己的脸。
老二看着冯石来回抚摸自己的皮肤,然后,他的电话又响了,他开始再次说起那些家里的琐事。
冯石再次地进入了沉默和等待,这时,他的电话也响了,冯石一看,是王明善。他想接,也必须接这个电话,因为王明善最近心情很不好,冯石连续五块地,都只是交了20%的钱,然后,他就像是一个真正囤地的无赖(王明善语)一样,开始与土地局玩游戏。其中冯石高调拿下的第一块地,那在东四环CBD是最好的位置,几乎处于中心,冯石签定协议已经超过了十八个月,按规定应该收回了。王明善几乎天天都要给冯石打电话,先是谈友谊,接着诉苦。然而,进入这一个月以来,他开始不断地威胁冯石了,而且,他威胁的语言不断升级,有时真把冯石吓得半死不活。但是,冯石实在没有钱了,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对王明善说好话。现在这个王局长的电话又来了,冯石必须接,可是因为在老二跟前,他很紧张,觉得接电话有些不尊重老二。冯石犹豫着,他看老二一直在打电话,就决定接王明善的电话了,他刚开始与王明善说话,老二的电话却又打完了。冯石那时正在与王明善通话。他意识到老二的电话已经打完,就想尽快结束与王明善的电话,他意识到老二正看着自己,浑身竟然有些出汗了,他完全听不清楚王明善在说些什么,只是有那种进了车间轰轰隆隆的热烈感觉。老二的目光让冯石几乎窒息,他甚至于没有再听王明善说什么,就挂断了电话,然后,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老二身上。
冯石等待着并仰望着老二,像一个听话的小学二年级学生望着自己惧怕的老师,他的脸上因为焦躁而显得有些潮红。老二没有跟冯石说什么,他只是独自思考着。突然,老二再次拿起电话,给别人打过去。冯石轻松了一些,他也决定趁着这个时机给王明善打电话,解释一下刚才为什么那么没有礼貌。冯石给那边一拨就通了,他正想对王明善说什么,却发现老二把电话又放下了。
冯石觉得自己运气真是不好,连打个电话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就再次紧张得把王明善尖锐的声音关掉了,就像是关掉了洗手盆上的龙头一样。
老二脸上显得很平静,他看着自己的指甲,对冯石说:我嫂子这个人很坏,可是,我哥却对她很有感情。
冯石听着老二说话,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需不需要回答他。
老二喝了一小口咖啡,然后,拿起一包糖撕开后,倒了一半进去,又说:我最近有些缺钱,想从你那儿调二十个亿回来,你明天就抓紧办吧。
冯石当时只是感觉到自己的脑袋猛地撞在了大树上,像得了脑溢血那样地听到了一声闷响,眼前充满了五彩缤纷的礼花,像节日的天安门一样,水流滚滚,银波荡漾。他感觉到自己有些坐不住了,身体似乎失控一样地要朝地下滑落。
老二说:你抓紧,明天上午就去办。让我那两个会计财务配合你。
冯石那时看着老二,就像是一个久病的人看着窗外的阳光一样,他感觉到天空和云彩都非常遥远,他有许多话要说,却因为喉咙过于干涸而难以发声。
老二看冯石一脸呆滞,就又说:明天有困难吗?说给我听听。
冯石那时也喝了一口咖啡,那种他特别不喜欢的苦味让他渐渐地想说话了,他说:没有什么困难,我只是在想,需要几天的时间。
老二说:需要几天?
冯石:这么大笔的钱,真的需要一个星期呀。
老二:我知道你还应该有四十个亿在账上没有动吧?我给你了四十个亿拿地,你那四十个亿搞开发,你却一点也没有动,一块砖也没有买,我听说你的售楼员都去上海卖了,不在北京卖了,是吗?那钱就在账上吧?我当时的确有些生气,你捂着地不开发,催你几次,你总是说现金流对于地产更重要,你说为了资金链不要断裂应该按兵不动,我很反感,却也原谅你了。最近我也想了想,现在危机来了,还强行盖楼,有些不合适,你当时按兵不动也是有些道理的。我想集中一些钱,去国外看看有什么便宜货,他们总是喜欢说要到国外去抄底,真是一厢情愿。其实,我们无法抄人家的底,好东西别人不给你,烂东西拿回来也没有什么用。我明天还要去澳洲,还是想看看他们的矿。我想了,原则上是要买对中国有用的,只要能相对便宜就行,你说呢?
冯石那时只是想起身,穿上运动鞋,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像跑百米的运动员一样跑掉,他愿意逃到森林里、湖泊里、高山上、草地里、沙漠中,要消失在一片单纯的大自然中,他是那么后悔,当时跟老二和林肖肖玩小聪明,他这一生都是被自己的小聪明给害了。他明明只有十个亿,为了套牢老二四十个亿的资金,也为了在今后分利时占更多的便宜,却非要打肿脸充胖子,说自己也有四十个亿。
现在摆在他面前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承认自己当时骗人,根本没有四十个亿,已经把全部的钱都压在了不值钱的土地上了。而且,他已经一分钱也没有了。一个是继续骗人,说很快就能给老二把二十个亿准备好,先躲过了今天再说。
老二说:好吧,十天总够了,我正好过十天从澳洲回北京。
冯石看着老二平静、认真的表情,内心充满惭愧,他开始回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第一次开始说假话的。他真的完全想不起来了。他感觉脑子里很乱,像感冒病人怕冷的感觉不断加强一样,冯石因为恐惧和害怕而产生的羞耻感也渐渐地加重。人家老二,说拿四十个亿,一分也没有少,人家看上了你新恒石地产的影响力,看上了你冯石是一个成功的、在全中国都很有影响力的大资本家,人家诚实地与人合作,你却再次骗人,你渴望获得更多的资金,你希望做大做强,你希望把他的钱完全套进来,就非要骗人吗?冯石能不能诚实一些,像一个正常人那样说一次老实话,办一次老实事,做一次老实人?
冯石当时的决定是选择二:躲过了这个晚上再说。他感觉自己无法面对老二平静、清澈、有力的目光。他当时对自己说:冯石,你只要第一次说了假话,那你一生就不可能再说真话了。
老二似乎又开始打电话了,好像这次不是家庭琐事,而是在海外收购。冯石的脑子里全是杂乱的声音,像是春天里有一万只鸟在他的头发上鸣叫。老二一直在打电话,冯石一直不敢走。他害怕这个伟大的人,是因为他想为这个比自己还小一岁的伟人留个好印象。
冯石记得那天晚上他说最后一句话是笑着说的:老二,全世界的嫂子都没有一个好东西。
6
惶惶不可终日是冯石在那些天体会到的心情,问题是你究竟害怕什么呢?冯石有时会问自己。老二现在要钱是他设计了阴谋吗?那他的目的是什么呢?冯石思前想后,感觉到老二没有什么阴谋,他只是霸道而已,真正有小心眼的是我冯石,现在我被自己的谎言欺骗了。
2008年的中国有许多种判断,经济学家的观点很多,冯石发现自己最恨的人其实是经济学家,不是政府。他对于政府心存敬畏,他像敬神一样地小心伺候着中央的调控政策,但是经济学家们却告诉他:这一次来临的灾难将是毁灭性打击,这一次悲剧的发生是中央政府无能为力的。他们有的人认为三成的开发商要倒闭;有的人认为一半开发商会倒闭;只有曾维宁的声音最极端,他认为七成的开发商要倒闭。
冯石的耳朵里充满了关门的声音,“嘭嘭嘭”很有节奏,像是几十只定音鼓同时在敲。他听见了曾维宁在说,那就是开发商们的丧钟,丧钟这一次为开发商而鸣。他还说这些企业,无论大小,都是在用国家的钱,没有谁的资金链条会是健康的。特别是那些大企业,他们号称自己是巨无霸的企业,资金链就更是紧张。只要国家进一步收紧货币投放,他们会像心脏病患者一样猝死。
冯石认为自己对于那些经济学家不满意,并不仅仅是个人的原因,他更多的是为中华民族的未来祈祷。他忧国忧民,他忧心忡忡,他感觉到自己因为过于感伤,已经得了忧郁症。冯石发现这些学者们似乎只是关心自己的预言是不是正确,而完全不顾中国经济的死活。为了显示自己理论的有效性,他们声嘶力竭,把每一颗子弹无情地射向本来就已经很脆弱的资本家。
“只有企业家才是对于中国经济真正负责的人。”
冯石在与老二见面后的第三天中午,突然意识到了这个真理。他眼看着工厂关闭,建筑工地停工,农民工返乡,地方财政收入减少。
他对姜青说:丫头,我真是欲哭无泪。本来国外的金融危机跟我们没有关系,政府非要打压我们,才让中国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明天跟网友交流时,我一定要大声呼吁:
只有房地产才能救中国。
7
冯石曾经赞助过这个网站,当他跟姜青走进贵宾室时,他看着这里的沙发、写字台、金属材料制作的吊灯,就悄悄对姜青说:我给了他们那么多钱,我自己的办公室还不如他们豪华。
他们与网友交流的时间是一个小时,冯石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他认为自己完全有能力站在一个高处,说说房地产,说说信仰,说说自己的英雄观。他是一个口才很好的人,他可能让网友理解自己的观点。
可是,以后冯石发现自己过低地估计了网民的水平,以及他们的情绪。冯石的感觉中,中国现在是历史上最好的时期,国家真的变富了,人民如果能客观地说,肯定也是历史上最富有的时期。尽管现在有贫富不均,但是,要理性地看待这个时代的任何问题,只要是有理性,那这个民族就有希望成为世界上真正伟大的民族。可是,冯石错了,他的确没有想到,这个民族其实还是一个随地吐痰的民族,而且,光是随地吐痰这件事,对于这个民族来说,就需要几代人不断地努力才有可能解决。
网友说:冯总,您是一个有信仰的人吗?
冯石高兴了,信仰是他所渴望的,中国曾经有过那么些年,人人都在谈论信仰,每个社会阶层都在谈信仰,信仰让女人们忧伤,她们因为这个社会缺少信仰,而重新思考美感为什么会在中国丧失这样的问题。在冯石不断说起信仰的那几年,中国人有些集体的流泪感。
冯石:我不敢说自己有信仰,但是我们这个民族需要信仰,我愿意为中国人重新找回信仰而尽自己的力量。
网友:政府的调控会有效吗?
冯石:我们都看到了效果。房产,还有土地的价格大跌就是证明。
网友:如果让房地产的价格正常起来,不要忽涨忽跌,能够长期趋于稳定,什么办法最好?
冯石:物业税。他知道这是目前讨好民众的最好办法。冯石通过卖房子赚了大钱,他不可能不赚钱,当房价大涨时,他就提出了物业税。反正自己手中的房子卖光了,让那些买房人交税吧,自己不断地提出国家应该出台物业税,既能讨好政府,又能讨好劳苦大众。何乐而不为?
网友:听说你囤积了很多土地,那你冯石为什么不建议出台土地囤积税?老百姓买一套房子已经交了七十年土地税了,再收就是重复收税。
网友:这个时候呼吁物业税的人,不是利益集团的走狗就是唯恐天下不乱的网络流氓,就是最坏的文人也不会呼吁政府给老百姓加税。吹捧对老百姓收物业税的网络流氓,他们老家的房子也该交物业税,凭什么他们老家的房子空着,来到城里却要求对城里的居民实现苛捐杂税。
网友:要收物业税可以,城乡平等,城镇和农村一起收——强烈要求对于中国农民收物业税,他们是独立的院子,容积率绝对不会比别墅低,多占资源呀,就先按照18%来收吧,还要把土地转让费补上。
网友:敢收农民物业税,没有天理了,天下还不大乱?
网友:那几个整天在网络里灌水,吹捧物业税的网络流氓,包括你冯石先生,也应该先从你们老家的房子收起,先收你爸爸妈妈的,如果他们死了,那就收他们坟墓的占地税。
冯石在心中叹了口气:天下没有大乱,网络大乱了。
网友:还应该让冯石交土地税。军队房也应该交税,那些所谓的将军们教官们打过仗吗?他们享用着人民的税收,保护着权势的利益,靠给领导送礼起家,占用城市中心最好的地段,过路不花钱,用油不花钱,他们为什么不交物业税?
冯石发现面对这么聪明的网友,自己成了弱智,因为别人真实,而自己虚伪。别人勇敢,而自己胆怯。别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公开呐喊,而自己呢,明明全是私利,却喊叫的是信仰。
突然有网友问:我想问姜青女士,你爱冯石吗?如果爱,你爱他什么;如果不爱,你为什么跟他结婚?并一起生活那么多年?
姜青猛地有些愣了,本来想在这儿跟网友谈些高贵的话题,比如中西文化是如何结合的,却没有想到他们问了这么粗俗的问题。姜青想拒绝回答,可是她知道自己必须回答。如此直接,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先回答说:当然爱,如果不爱,为什么会结婚?至于爱冯先生什么,我在媒体已经多次详细回答了,你们可以上网去查,我在这儿不重复。
网友:我只是想让你当着众人说,你究竟爱冯石身上的什么东西?是钱,还是品质?或者说你们这一对,是靠什么拴在一起的?是金钱?还是精神。如果是精神,那我想问:冯石这样的人能有什么精神?
姜青被网友惹恼了,她突然觉得自己真实起来,她不想在这儿继续作秀,她如同一个青春女性那样激动,她说:冯石先生是一个有理想的人,他对于市场经济坚定的信念,还有他特殊的商业头脑,他对于这个国家各个方面都有深刻的理解和认识,作为一个女人,我喜欢男人身上有这些优秀品质,所以我最终嫁给了他。
网友:你当时曾经说,你们要有自己的BABY,你要为自己的爱情生孩子,现在我们仍然没有看到那个你要生的孩子,为什么?是因为你们的婚姻出现了危机?
姜青就在那时眼圈有些红了,她说:那孩子流产了,而且,我以后再也无法生孩子了。
姜青本来想忍住不让眼泪流出来,可是眼泪开始像雨水那样流淌,它们经过姜青的脸面,即使是通过她丰润的嘴唇时,也没有绕弯,一直流向她的下颌,落在了她的衣服上。
冯石看着姜青流泪,本想拍拍她的头,说:丫头,我们没有自己的女儿了,你就是我的女儿。可是,冯石想了想,又感觉到这样说话太肉麻了。他沉默着,看着姜青渐渐平静,他那时就知道,所有网友都能看到姜青的眼泪。
网友:对不起,姜青女士,我真不应该提让你这样伤心的问题。我真心希望你们能有自己的孩子。
姜青说:谢谢。然后,她掩面而泣。
网友:政府真是英明,先让自己人,让央企把钱在暗地里塞给你们,通过你们这些地产商拿地,把房子炒到天价,把房子天价卖给老百姓后,先赚了一道钱。地卖得差不多了,再通过自己人,让媒体煽风点火,说房价太高了,要开征苛捐杂税了。老百姓终于明白原来拿地王的新恒石集团和吹捧苛捐杂税的媒体都是一家人,只是在圈钱行动中扮演的角色不一样。感谢政府,感谢央企和媒体表演的一场精彩的双簧,从而成功地给老百姓带来了高房价和苛捐杂税。
冯石:我不能同意这种说法,我可以保证,在我的资金里,没有一分钱是国家的,更不是什么国企的,它们都是我自己挣回来的。我信奉市场经济,就像信奉我的母亲,我总是认为充分的竞争是最有益的事情。而且,我反复强调,物业税是保有环节的税收,它可以从根本上治理囤房、炒房,可以真正改变高房价的现状。
网友:冯总,别激动,没有高房价,你们跟政府吃什么?
冯石:我需要的是一个良性的状态。
网友:经济危机会给咱们国家带来什么?房价会降吗?
冯石:失业率的上升,房地产是老大产业,和它相关的行业是劳动力密集的行业,绝大多数是农民工。这些农民工可能在国家的失业率中没有统计,但是真实存在的。这些农民工全部来自中国最贫困的省份。所以,房地产带来的就业对中华民族至关重要。同时,经济危机,政策打压,每个开发商的房子都会打折销售,这里肯定有竞争,他们彼此之间还有可能互相攀比,撕咬不断,因为都为了自己能活命嘛。但是,中国买房的情况往往是:如果买十套房的人不买了,那买一套房的人也跟着不买,如果买十套房的人买,那买一套房的人也跟着买。现在房价低多了,可是成交量却在急剧下降,就像晒干的西瓜一样萎缩。买涨不买跌,是我们中华民族的集体无意识。所以,打击炒房要适度。还有,开发商对于明天很害怕,就不敢拿地,这样政府就没有了收入。地方政府的出让金大幅度缩水,可是,他们要养活那么多的工作人员,要养活退休的、养老的、失业的、下岗的、看病的、劳保的、贪污的、劳动的……那么多人,另外,2006年、2007年出让的土地,许多地方的政府才收到了20%的出让金,有些还没有收到,他们要靠这笔钱来养活,怎么办?如果打压得太厉害,银行的金融安全就会受到威胁,买房人看到房价大降,就会断供。而那些实力不太强的开发商也会产生不良贷款,中国的金融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现在是2008年了,地产业面临的最大困难是缺钱,缺钱到了极点。房地产行业处处在苦苦哀求,王石的万科集团在中秋到来之前八个楼盘同时降价。万科对整个行业宣战,他们开始表演了。他们上要对得起国务院,下要对得起那些买不起房子的人,可是,他们就是没有想到市场经济是中国社会艰难发展的生命。许多开发住宅的开发商绝望了。瑞银的人前两天碰见我时说:“广州富力十个楼盘降价!合景泰富在降价!南京恒大在降价!”这些大型住宅开发的上市住宅开发商信心彻底丧失了,中小型住宅开发商就更没有信心了。直到今天没有任何资金政策松动的动静,我想,很多人过不了多久就会死掉,而他们死掉了,对国家,对人民没有任何好处。有些人也盼着我冯石死掉,我死了,楼房全都让国家盖吗?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四十年,几乎都是国家包办的住房,那些年真的盖房子了吗?
网友:兄弟姐妹们团结起来吧,拿出五四运动先辈们的精神和气质,把革命继续进行到底,打倒一切腐败分子,建立一个人人有住房人人有家的共产主义社会,团结起来声讨这疯狂的房价,觉悟吧,老百姓,该我们组织出手组织抗议的时候了,希望我们慢慢有更多的人会站出来,当我们把力量积蓄,这样声势的火种才可真正有实现的价值和意义!为了大家生活更美好!
网友:冯石先生,你想过自己的原罪吗?你们是罪孽深重的人吗?你们怎么面对自己过去的罪恶呢?
冯石突然眼睛红了,他想表达自己的压抑和愤怒了,他说话的声音提高了,他那时似乎忘了自己的身份:我们毫无力量,我们是一群政府政策指导下的绵羊。如果我们是赌徒,政府肯定是要赢的,我们如果猜测不好政府要出什么牌,我们就会彻底灭亡。我们战战兢兢,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牌出好。可是,我们必须要打这牌,因为我们不会离开自己的祖国去开发房地产,也不相信自己能在国外挣钱。我承认,民营企业有不干净的地方,但我们真的是无可奈何,在解放生产力的过程当中,道德原罪与体制原罪是一对无法分开的兄弟。
网友,你们都有罪过,休想逃脱。
冯石:体制原罪在前,道德原罪在后。
网友:你们是一群蛀虫,对社会有百害而无一利。你太恬不知耻了,冯总。
冯石:创造税收和就业机会这不是功德吗?这不是民族大义吗?你怎么不说国企的问题?那个耽误我们几十年发展的制度你们怎么不谴责呢?它在道德上更混蛋。
网友:冯总,我对你的态度感觉到很愤怒,你在吹嘘自己功劳的同时,完全忘记了你们其实是一群罪人。你们充分利用了体制的问题和漏洞,疯狂地掠夺财富,你用税收和就业掩盖自己肆意违反法律的勾当。你们挣足了钱,却舍不得回馈社会。我问你,汶川地震你为什么才捐了两百万?你不是有信仰的人吗?告诉你,对于像你这样肮脏的人来说,真正的信仰,就是看你掏了多少真金白银。
冯石那时突然感觉到累了,他有些后悔上这儿来。他发现网络上的人真的不像大学里的孩子那样善良,孩子们在他演讲时会微笑地看着他。他们听得懂自己的幽默,他们和自己一样对精神世界感兴趣。想到这里,冯石有些情绪对抗地回答网友说:我所说的信仰,与金钱无关。
网友:你们这些人除了钱,还会有什么?你用信仰骗人,别污染了信仰这个词汇。
网友:冯石,你有钱,我承认!你引起那么多人关注,我也承认!普通老百姓拿你没办法我也承认!!!但你能活过2009连猪都不会承认!!!支持的顶!!!
网友:冯石,你要是不把全国房价降下来,我……我……干死你八辈祖宗……不是……是我代表八辈祖宗干死你们全家。
网友:怎么没人挺身而出宰了姓冯的这头猪?
网友:总书记和国务院已经派人去了!
网友:冯石,姜青,我是一普通老百姓,我没钱,雇不起杀手杀你全家,所以我现在每天对着上天祈祷你全家被车轧马踩,后代男世世为奴,女代代为娼,儿女双全就相互通奸,再直接生下艾滋婴儿。我相信我和中国亿万老百姓的诚心会感动上天,让这些美好的诅咒成为现实的!!
冯石感觉到了仇恨,他自己内心也燃起了烈火,这时,他发现那个网络主持人正为难地看着自己,就说:网友又说什么了?
主持人有点想笑,但是忍住了,说:冯总,这话还是不要转给你了。
冯石笑了,突然,他像疯子那样大声喊叫起来,说:不,一定要转给我,你不能不转,我想看看,我想了解一下自己在中国,在北京的现实处境。
主持人无奈地把网友的话转给了冯石。
网友:冯石,在你身边的是你的女人吗?告诉你,我要拿一根棍子,把你们家每个女人,你老婆、你女儿、你妈、你的姐妹,我要用这根铁棍把她们的屄捅烂!就像串起羊肉串、冰糖葫芦!!
网友:地方政府做婊子,婊子养的是房地产商和贪官,无良的学者是皮条客,当官的还是想要立牌坊……
冯石本能地转身去看姜青,发现她的目光像一个真正的老太婆那样呆滞,完全苍白的脸上布满冰霜。她就那样一直看着屏幕,看着那几行字。再次看到那根铁棍时,她浑身上下掠过阵阵寒冷和疼痛。她知道那仅仅是自己个人的疼痛,与广大中国人民无关。这个民族没有宗教,这个民族随地吐痰,这个民族有群众斗争的历史,这个民族最前沿的知识分子在当了领袖之后就会开始贪污。
姜青呆坐着,像是一个完全被冻僵的人。她没有看冯石,眼睛一直盯在屏幕上,她看着那几行咒骂冯石家女人的话,渐渐感觉到那儿字字都在闪金光。
冯石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已经看不清屏幕了,他不承认自己的眼睛里突然变得潮湿,为什么视线那么模糊呢?他本来是想跟大家谈谈信仰的呀,为什么会说到这些?我今天真的有必要来做这个节目吗?
冯石充满羞惭地看着姜青,说:丫头,对不起了,我今天真的不应该带着你上这儿来。
姜青没有一点想哭的意思,她没有看冯石,眼睛还是在那些字句上。
冯石起身,拉起姜青,说:丫头,咱们走,离开这儿。
冯石没有与主持人打招呼,他还记得主持人那会儿偷偷地在笑,那笑脸上充满娱乐。他只是小心地扶着姜青,似乎只有在这时,姜青才是一个女人。他有些后悔自己这几年来,几乎没有再把姜青当做女人,可是,今天网友们把姜青当做女人看。而且,他们这些仇恨者把姜青当做冯石的女人。姜青是女人吗?不是,她太强硬了,她的见识那么多,她的智慧让所有的男人喘不过气来。姜青不是女人吗?当然是,要不为什么这些充满愤怒的暴民们渴望用棍子去捅她的下体呢?
姜青似乎仍然没有任何感觉,她只是被动地跟着冯石朝外走。冯石一直拉着她的手,他忘了已经有多久了,自己没有拉过她的手。他想起来,是在她流产之后,他在医院里,曾经有几个小时,他一直拉着她的手。那是在英国,在一个小镇上不太大的医院,冯石已经忘了那个镇的名字,也忘了那个医院的名字。他们经过楼道里的大窗户时,冯石再次看到了北京的天空,湛蓝无际。他拉着姜青走到了透明的玻璃前,让她跟自己一起看着云彩,还有像青春理想主义一样的远山。他发现姜青的眼珠开始动弹,像是刚被修好的车灯一样有了光亮。冯石说:丫头,我怀疑政府这次要开杀戒,因为不杀几个像我这样的人,不足以平民愤,你知道什么叫民愤吗?
冯石又说:我熟悉中国革命史,每一次阶级矛盾激化,富人和穷人对抗,都要靠革命来解决。革命是什么?就是杀人。杀谁?杀我们这些人。在所有人的眼睛里,我们是有罪的人,连我自己有的时候都糊涂,都害怕,我究竟是不是有罪?如果我有罪,那政府有没有罪?历史有没有罪?体制有没有罪?说这些有什么用?所有那些有罪的人,属我们最软弱,杀我们是最容易的。杀我们这样的人最应该了,每一次都是这样,每一次都是先杀我们。只要杀了我们,这个社会就会稍稍平衡一些。
姜青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外边,突然也浑身开始战栗,她摔开冯石的手,声音微弱地说:走,离开这儿。
第八章
1
冯总,我们在银行所有的账号都被封了。
那是星期一的早晨,冯石头一次穿上了那套在日本买的灰色西装,他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都沐浴着北京的阳光,刚进办公室,就接到了财务总监老张用内线打来的电话。
冯石几乎天天数着日子,等待着老二回来之后找他,可是,半个月过去了,老二没有打电话,林肖肖也没有打电话。这让冯石内心更加紧张,他对自己说:你就像是一个永远在等待着判决的罪犯。
这个罪犯终于等到了结果:那只强有力的手查封了他所有的账号。
冯石浑身上下的汗在瞬间冒了出来,他像突然受了惊吓的小鸡一样,提高了自己的声音:他们有没有说是什么理由?老张说:银行的人不知道,只是说分行下来的批示。我给分行打电话,他们说是总行有领导有批示。冯石终于对着电话大叫起来:没有任何理由,就封我们的账号,他们真是不讲理呀——
老张在电话那头沉默着,冯石已经完全忘了他。他扔掉电话,就开始用手机给徐行长打电话。徐行长开始不接,最后终于接了,他有些吞吞吐吐,过了很长时间,才说:我也不太清楚,可能与你没有交齐土地出让金,大肆囤地有关。冯石再次喊起来:他妈的,欺负人嘛,所有的开发商都欠着土地局的钱,都只是交了第一笔,还有,我囤地?还大肆?你看看所有那些上市的房产公司,他们储备了多少土地?我一共才五块地呀!为什么光是冻结我的账户?
徐行长有些尴尬地笑了,说:是,是,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不过就是一个具体干活的,我这个分行行长不过就是一个基层的信贷员,不过你也仔细想想,是不是得罪谁了?
2
冯石与关树一起坐在新世纪饭店的咖啡厅里。他一直不说话,闷着头抽烟。关树说:大哥,我刚才发现咱们这楼的外边,有很多便衣,还有几个人守在你的车跟前。冯石说:账户封了还让警察盯着我做什么?我交了那么多税,就是为了让他们盯着我吗?关树说:我看不像警察,倒有些像是南通那些民工派来的人。我听说周总他们这些人为了讨薪都变成黑社会了。这些穷人组织起来了,他们先是要钱,如果不给钱,他们就会采取极端手段。冯石的目光中出现了忧虑的光芒,他轻声说:树子,地产界一片哀号,经济已经探底,人人都在亏损,连捡垃圾的人都在亏损,我哪里有钱给他们?他们还杀我不成?就是把我剁成肉泥,也没有钱给他们呀。
关树说:大哥,你说这中国还有什么希望?咱们跑吧!也到加拿大找赖昌星去。
忽然,冯石压低了声音,像是一个跳大绳的巫婆那样悄悄地把嘴凑到了关树的耳朵旁边说:你说,老二为什么不直接找我?连林肖肖也不找我了,为什么?
关树摇头,说:哥,他们跟我们不在一个层次上。老二这样的人弄死我们,肯定都不会脏了他那身西装。大哥,我说了你别不高兴,咱们跑吧,离开这儿。
冯石轻声说:树子,大哥害了你,没有一分钱,都压在土地上了,怎么跑?那些地又带不走!要不你先出去躲躲,我留在这儿,守着这个摊子,守着我这片土地!
冯石看着窗外的阳光,他在自己的头上猛地抓了一把,就有大片的头发像秋天的树叶那样落了下来。这种情景把关树吓了一跳,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冯石。
冯石再次叹气,说:按照规则纳税,为国家和人民群众解决就业,盖出中国最好的房子,用国际最先进的方式管理公司,建立基金会,做慈善,承担更多的社会义务……所有这些,我们新恒石地产这几年都慢慢做起来,而且会越做越好,人人都知道我冯石打造出了企业航母,我不想跑,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北京。
关树看冯石老是说这些,就把烟掐灭后看着他,等他把这些话说完。但是冯石又沉默了,低着头,完全是一副离退休老人的样子。
关树那时伸出手去,搭在显得有些可怜的冯石肩上。他发现这个自信的男人今天的表情有些漠然。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老板已经山穷水尽了。他对冯石说:大哥,如果有钱了,我们真跑吗?
冯石苦苦地笑了,说:兄弟,别人都以为我肯定藏了很多钱。他们哪里会相信新恒石地产就是我的理想、生命,我的全部。我对他们说我冯石是一个有理想的人,他们还笑话我。你最清楚了,我的每一分钱都在新恒石地产,如果它死了,那我冯石活着就没有任何价值。你说,如果没有新恒石,我要钱有什么用?
这时,冯石电话响起来,是林肖肖,他像看见了救星那样,慌乱地接听电话:肖肖市长,我总算盼到了您的声音!林肖肖电话里说:冯总,老二今天很生气,你不能再拖了,要尽快给他钱,你是知道后果的,他可以先拿走那些地,然后……
冯石声音微弱地抢着说:现在那些地也不值钱了,想拿就拿走吧,我这条狗命更不值钱,政府让我死,我就死,老二让我死,我也死,民工让我死,我也死,黑社会让我死,我也死,你让我死,我也能死。
林肖肖笑起来,说:好,冯总,既然你想死,那我也不管你。
冯石把电话放在桌上,他愣着神,说:树子,还记得咱们在海南,第一次吃自助餐吗?我们就是在那儿认识的,你跟我一样,去那儿就是为了吃那顿饭。我们那天吃得太多,差点没有撑死。
关树听冯石说到了海南,眼睛里瞬间就充满光芒。
那是冯石多年来熟悉的光芒,只是这种过于明亮的颜色让冯石产生了某种恐惧感。然后,他看见关树突然站了起来,说:大哥,还有些事,先走了。
冯石感觉到自己的耳朵似乎出了问题,因为关树的声音像傣族山区的婴儿们唱歌那么遥远。
3
冯石有些失落地走到了自己的车跟前,他低着头,像是一个奔丧的人一样在那辆奔驰S600跟前徘徊。那时天已经渐渐黑了。他没有看见自己的司机小高。正想打电话,这时,小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忙为他开车门,冯石看着小高跑得头上出汗,就说:用不着那么急,现在又没有什么事情,我已经是离休干部了。
冯石坐在车里,刚走出公司的大门,在第一个路口拐弯时,被几个人拦住了。冯石在暗夜里有些看不清那些人的脸。小高有些不知所措地停下车来,然后,又想冲过去。可是,那些人像是训练有素的碰瓷专家一样,有人挡在了前边,有人爬到了前车发动机盖上,甚至于有人钻到了车轮底下等着车子碾过自己的身体。
小高不得不把车停了下来,同时他飞快地把车门和车窗都锁上了。这时,车外有人开始敲打窗户,他们让小高把车窗落下来。
冯石感觉到自己的眼前始终很模糊,他隐约想起来关树在上午说的那些人。
小高没有为他们开窗,更没有为他们开门。
那些人在外边喊起来,冯石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只是感觉到像是南方的鸭子那样叫唤着。突然,冯石看见他们拿着一个很重的锒头狠狠地砸向自己的车窗。第一下时,车窗玻璃上出现了无数裂缝,第二下时,车窗玻璃就变成了一张网,网的中间是一个窟窿。那时,冯石突然感觉到了窗外有很强烈的风吹向了自己的脸。然后,冯石看见了一只手伸进来,按动了控制车门的那个开关。小高那时打开车门,就朝离他最近的那个人冲了过去。这时,有三四个人朝小高扑过来,他们用手中的棒子猛烈地朝小高的身上击打着。还没等冯石反应过来,小高像就义的人那样缓缓地倒了下去,并且他在那一刻还伸出了手,似乎想保护冯石。
街面上没有几个人,一看到这种情景,马上就四散逃避了。
小高那时完全失去了知觉,彻底趴在了地上。
这时,这五六个人全部涌到了冯石的后座跟前,他们拉开了后车门,把冯石包围着,并审视着他。
冯石也看着他们,没有说话。
他们就这样互相盯着,突然,为首的一个人说话了:冯总,如果你继续赖账,我们就打死你。
冯石清楚了,他们就是自己工地上的工人,他们真的成了黑社会,他们终于以这种面目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冯石说:是周总让你们来的?
对方说:跟周总没有关系,我们活不下去了,你也别想活。
冯石想,他们还想保护那个周总,就踏实了一些,说:我早就不想活了。你们随便吧。
为首的那人从身上突然抽出刀子,他猛地一把就抓着冯石的衣领子,并把他拉下了车。冯石有些猝不及防,他想不到这些民工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他还没有什么反应,就摔倒在了地上。那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冯石仰望星空,脚踏着实地,他发现那天晚上北京真的有星星,他们迷迷茫茫,像河水边的石头一样,缓缓地排开去。他回头看看小高,发现小高的腿正在抽动。那时,有三个人同时拿着刀子,朝他伸过来。
冯石当时心想,北京可真是不安全呀。而且就在离新恒石大厦不太远的地方,既有星光,又有路灯,旁边的马路上不断地有车开过去。
为首的民工拿着刀渐渐地顶上了冯石的太阳穴,他说:我不想听你骗人,你说,是给现金,还是用现金支票?
冯石笑起来,他心里想改革开放真是让农民进步了,他们大踏步向前走,不但能盖房子,还能当黑社会,还知道了什么是现金支票。他摇摇头说:我一分钱都没有了,我的钱全都在那块地上了,假如我有钱,早就跑了。你们周总知道,你们完全可以去问周总。
另一个民工沉默着,一手拿着刀,一手解开了冯石裤子上的拉锁,然后就把他的生殖器从里边掏了出来。
冯石开始有些痒,想笑,但是巨大的恐惧感瞬间又淹没了他全部的心理空间,他完全笑不出来了,只是感觉到那东西在空旷的黑夜里有些凉快。
为首的民工看着冯石说:他弟弟就死在你的工地上,记得吗?从架子上掉下来摔死了,那个孩子。
冯石心里一沉,他当然记得那个童工,他甚至还能想起死者苍白的皮肤和地上那很小一摊血,他说:那孩子死在工地上了,我心里比谁都难过。
为首的民工又说:冯总,你再说没有钱,我们今天就让你断子绝孙。
冯石大声说:兄弟,别这样,我只有一个儿子,还想再要一个女儿呢。
那民工猛地使劲,把冯石的阳具拉得长了,就如同在扯着一条卤煮过的牛蹄筋,那时,冯石疼得忍不住地呻吟起来。
这时,小高突然爬了起来,他像一头狮子那样朝为首的民工冲了过去。他显然是想夺过那人的刀,却被身边的人再次猛击,打倒在地,小高又昏了过去。
民工说:冯总,真的不给钱?那我就割了?
冯石感觉到内心突然平静下来,他闭上了眼睛,听天由命了,心想,这资本家当的,连鸡巴都保不住了。从此以后就天天在家里写《史记》算了。
那为首的民工看面带微笑的冯石不但不怕死,而且,连家伙都可以不要了,就说:冯总,你那么有钱,天天在电视上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就是不给我们付钱,欠我们的工钱这么些年,你还要脸吗?
说着,他过来使劲捏着冯石的脸蛋,像是在捏着一块缺水的面团。
冯石忍不住地再次呻吟起来,说:兄弟,你的手劲真大。但是,冯石心里突然轻松了,他听出了为首的民工内心的活动,他知道这些人不会杀自己,只是吓吓他冯石,威胁一下他冯董事长而已,就说:弟兄们,工友们,我真的后悔没有及时把工钱付给你们。现在我的确没有钱了,你们杀我十次,我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如果你们把我那东西割下来,能卖钱让我还你们的债,那随便你们割,我冯石这辈子也算没有白白长出那么个东西来。可是,它真是不值钱呀!
几个民工听冯石这么说话,竟然忍不住地同时笑起来。
冯石没有笑,他继续说:如果北京还有明天,我的那些地上还能盖起高楼,我还能赚回钱来,我一定付钱给你们,而且,增加20%的利息,你们看好吗?
大家笑完就沉默了,民工们互相看着对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进行了。那个民工终于放开了冯石的阳物,然后,朝地上狠狠啐了口唾沫。
冯石拉好自己的拉链,看看大家,又说:你们看,我的司机流了很多血,我怕再晚去医院,他就没有命了。你们不愿意真的当杀人犯吧?
这时,从远处传来了警笛的声音,似乎有警车正呼啸而来。
为首的民工有些紧张起来,他看看几个同伙,突然大声说:走!然后,他走到冯石跟前,最后一次拧了一下他的脸蛋,说:王八操的,两天后再来找你。
民工们匆匆忙忙地走了,消失在北京的黑夜里。
冯石缓缓起身,他晃荡着走到了小高身边,然后蹲下来,从地下抱起了小高。他感觉到了小高的脸紧紧地贴在了自己的脸上,这唤起了他内心对于小高无限的爱怜。他托着小高,用力站起来,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还真的像年轻人一样,而且,有颗火热的心。冯石用力地抱着小高,朝车跟前走,那时小高似乎醒来了,他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正被冯石吃力地抱着,就喊起来:冯总,你放下我,我自己走。冯石仍然把小高抱得很紧,并像命令一样地说:别动。小高看到冯石脸上的严肃,就没有敢再动弹,只是说:冯总,我、我不好意思。
当冯石把小高放在车的后座时,才缓和了自己的表情,笑着说:高,好样的,保护大哥时像个小狮子一样。
冯总,我是狮子座的。小高擦擦脸上的血,轻声说。
冯石自己开车,他发动了车之后,说:你别动了,刚才出血过多,别要了你的命。说着,那车渐渐起步了,冯石开着它向朝阳医院驶去。
小高先是静默着,过了一会儿,突然笑起来。
冯石有些好奇,就一边开车,一边问:你不怕死呀,笑什么呢?
小高说:冯总,他们差一点把你的家伙割掉了。
冯石那时也笑起来,同时,他猛地踩了一下油门,那车的速度突然快起来。
4
冯石回到家时,姜青已经睡着了。他走进卧室,在姜青的身边坐了一会儿,发现她睡得很熟,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就坐在她的身边。冯石有些感叹,同时他对自己很满意,一个女人跟你在一起,没有真的担惊受怕,而是睡得很踏实,那你作为她的丈夫,是一个很称职的人。丈夫本该这样,让女人睡得踏实。冯石一边对自己这样说着,一边回到了客厅里,感受着屋内的寂静,突然悲从心中来。他开始抽烟,然后,他靠在沙发上,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突然,他站起来,走进了书房。
5
冯石拿出了一叠纸,静静地摆在自己的面前。就像要有某种祈祷仪式一样,渴望写点什么。那时他还没有意识到今夜他是想写遗书的,他过去天天想着要写日记,以后天天想着写博客,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写这种东西。
为什么今天要写遗书,真的山穷水尽了?
冯石很安稳地坐在了写字台前,他铺开了那叠要写遗书的纸,那时他感觉到书房里的灯光过于强烈,让他渐渐地出汗了。他起身走到窗前去拉上窗帘,在那一刻他抬头看见了北京的、有些雾蒙蒙的暗黑蓝天。他看着有月亮的蓝天时,头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满腔悲愤,他也仿佛真正理解了什么叫说不完的委屈。
他对自己说:其实,写遗书就跟写博客写微博一样,然后,他就先写出了两个大字:遗书。
这两个字一旦出现,让冯石内心产生了像是走进了无边黑暗一样的压抑,它们像是棺材、墓碑,以及纪念碑。
一缕台灯的光照在他面前,把他的桌子涂抹得变成了金色,像是晃荡着波光的北海公园一样。冯石有些犹豫着如何下笔,他不能确定写遗书应该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说真话就必须写他的资金链断裂,他已经被逼得实在是没有办法活下去了,而且恐惧也让他渴望一死。他害怕老二,在冯石的意念中,老二如果让他死,那真是太容易了,只不过他不知道老二会如何弄死自己。那是一种巨大的压力,使它完全丧失了想像力。与此同时,冯石更害怕民工,还有南通人中的黑社会。冯石也害怕银行以及所有那些逼债的人。冯石更害怕政府。冯石更害怕那些在两极分化中饱受贫穷苦难折磨的底层人,他们已经在铤而走险了,他们的仇恨在中国燃烧,一旦漫延,首先烧死的就是我冯石。
冯石摇摇头,不管结果如何,都是死路一条。死之前,他想留下一些话,告诉还想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们。
如果写假话呢?冯石突然意识到说真话没有意思,他即使是写遗书也还是喜欢说假话,他感觉到自己突然有了内心的语言,才华横溢让他的思维飞翔:《写给我的儿子以及我的亲人和朋友们》。
冯石在写完这个标题之后又在思索,自己有儿子,不过最少也有两年没有见面了,他也有亲人,比如母亲,可是,他从父亲死后,奔丧完毕就没有再见她老人家。他太忙了,忙得几乎忘记了自己的母亲,只是给她汇了两万块钱。他总觉得老人已经不太需要花钱了,而他冯石的每一分钱,都特别重要,都要放在最需要的地方。他还有个哥哥,那哥哥也因为冯石过于吝啬而有些讨厌他,所以他们几乎没有来往。冯石有朋友吗?正写着遗书的冯石先生却不能确定,他的眼前闪过许多人,他对他们真的是很大方,他会一次给他们一千万,比给母亲的多多了。冯石会把自己还喜欢的女人送给他们,比对自己要好多了。他们真的是朋友吗?“朋友”这个词让冯石百感交集,他写道:
写给我的儿子以及我的亲人和朋友们,你们真的是我这一生中的至爱。可惜在我有能力时,我回报你们的太少了。
一丝伤心从冯石的内心深处涌出来,他特别渴望忏悔,不是宗教中的忏悔,而是金钱中的忏悔。他突然意识到很多人是不会因为他冯石没有信仰而恨他的,他们只会因为自己的舍不得花钱报答恩人们而恨他。
原来真正的忏悔不是在宗教里,而是在金钱中!
冯石像是一个哲学家那样突然重新发现了真理。这个世界是需要不断去认知的,这样人类才会进步,他继续写道:
我已经被压垮了,我每天忍受的、来自各方面的有形无形的压力让我感觉到自己完全无法支撑。许多年来,我发现自己的身体真的出了大问题,我很可能得了忧郁症,也可能得了强迫症,还有折磨我的高血压。尽管我没有时间去看医生,但是,我知道我得了严重的心理疾病,而且,近来更加严重了。我就像一个走着夜路的人,害怕、疼痛让我总是想停下来,把一切都搁在一边。可我又是一个充满责任心的人,我放不下自己所做的一切,去安心地休养,医治我身上所有那些疾病,特别是让我精神上深感不安和痛苦的疾病。
进入2008年以后,经济危机再次给了我致命的打击。其实,对于一个像我们这样将死的人来说,我真的想说句真话:中国目前的危机不是经济本身的,而是政策造成的。国外的危机本来与我们无关,我们采取了极其错误的对于房地产打压的政策,让中国的经济探了底。房地产像母亲河一样养活了中国人民,养活了中国政府,但是大家都无情地对它进行打压。房地产本是我们的母亲,我们却无情地伤害母亲。我不相信世界上还会有任何一个国家会像我们一样,去对自己的母亲下毒手了。
我现在几乎夜夜失眠,在夜阑人静时,我的病痛会更加剧烈。强迫性的痛苦、强迫性的饥饿、强迫性的恐惧、强迫性的动作、强迫性的思维,几乎时时刻刻困扰着我,使我无法面对天亮的日子。忧郁症尽管没有得到医生的确诊,但它严重地破坏了我的神经系统,使我痛不欲生,完全没有了面对未来的勇气……
冯石完全沉浸在自己书写遗书的快感之中,没有意识到周围的动静。突然姜青在他身后说话了,然后,她又站在了他的面前,把他吓得几乎像瘫痪了一样。他那时想看着这个女人,可是他的眼皮抬不起来。
姜青看冯石竟然有着这样崩溃的眼神,就上前抱着他的头,说:你为什么想死,你为什么要写遗书?如果在北京活不下去了,我们可以走,可以去法国、美国,你有英属维尔京群岛的护照,走出国境,你就不是中国人冯石了!可是,你为什么想死?
冯石星星那样眨巴着眼睛说:你还想活下去?
姜青竟然有些愣住了,她没有想到冯石会这样问自己,就没有说话。
冯石等待了一会儿,突然说:丫头,我们离婚吧。
姜青声音很小:为什么?
冯石叹了口气,说:丫头,我可能会出大事。你跟我离婚,对你有好处。我死了,你起码可以活下去。
姜青站得离冯石更近一点,抚摸着他的头发说:老公,活下去,离开这儿,我们明天先去香港,后天就去美国。
冯石惭愧地笑起来,声音比黄连还苦涩:丫头,冯石对不起你,我一分钱也没有了,我的钱全在公司,全在那些地上。我为什么要去美国把自己饿死呢?
姜青突然大声说:我有私房钱!
冯石惊呆了,他看着姜青,似乎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姜青那时弯下腰,把自己的脸跟冯石挨得很近,然后,她看着冯石的眼睛,非常平静地说:想知道这些私房钱都是从哪儿来的吗?我一笔一笔的告诉你。
冯石点头,眼睛更加睁不开了,他说:我们躺到床上去说,好吗?
姜青搀扶着冯石在台灯的光影中朝卧室走去,他们的身影映射在了墙上,显得很长很长,似乎比中国人民的复兴之路还要长。然后,冯石躺在了床上,他感觉到自己就如同临终的士兵终于躺在了故乡的土地上一样,感觉到周围温暖无限。他在那时隐约听到了姜青充满柔情的、略略有些忏悔的声音,它们像是夜曲一样,纯洁而透明:那次在巴黎开女董事会,你让财务给我打来了一千五百万,我与吕西安婚庆公司谈得很好,他们给我打了六折,我就挣了六百万。那次让芭妲设计“公社”,我又扣了她三百万设计费,因为我在与她打交道的过程中,发现她的经纪人比她狡猾,其实,芭妲并不值那么多钱……
冯石那时开始打呼噜了,他完全没有听清楚姜青那两千多万元的来龙去脉,他那时停止了一下呼噜,睁开眼,说了一句:丫头,你真有心计,我爱死你了。
冯石睡着了,他在起草完自己的遗书之后,放松地睡着了。
冯石第二天早晨是被窗外的小鸟吵醒的,他睁开眼睛看见姜青仍然在睡,他忍不住地推推她,说:这两天一直想问你,如果我死了,你说咱们盖的楼能在这个世界上停留多久?能比故宫还长吗?
姜青睁开眼睛,开始摇头,又叹了口气:你怎么又提到死?
冯石说:丫头,我忽然很怀疑咱们的摩登城、时尚城的建筑样式,我那天经过时,觉得它们都特别难看,我感觉到自己的审美有问题,我甚至也开始怀疑你的审美。你说,丫头,北京是不是让我们给彻底糟蹋了?
冯石笑了,他问姜青:那天你说在美国时就注意了胡润的富豪榜?那时你才二十八岁。你为什么会注意那个榜?你看你是多么不安分的女孩子!
姜青笑了,说:我发现你真得了强迫症、忧郁症。真想死,我就陪着你,跟你一起死,看你好不好意思。
第九章
1
在姜青天天催着冯石与自己一起离开北京的那几天,关树竟然失踪了。这让冯石真的伤心了。他在姜青不满的目光中坚持寻找了关树一个星期之后,终于有些绝望。他不得不相信关树害怕了,没有跟自己打招呼就先跑了。在那几天,冯石意识到关树的背叛,让他感觉到了自己就像是被信仰抛弃了一样。你被土地抛弃,然后又被关树抛弃。冯石像是得了心梗的人一样在关树的几处办公室里转悠,渴望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然后,他又亲自与小高去了军区,在舞蹈练功房里看见了关树的情人,那个小妮子。
小妮子见冯石在寻找关树,立即恐惧地哭起来:他说他跟你一起出国几天,很快就回来。他出事了?冯总,为什么连你都不知道他的下落?
冯石听见钢琴弹奏着俄罗斯的船歌,他看着很多小女孩儿像水中的小鱼一样随着音乐起伏。他看着小妮子的眼泪,就忍不住地拉起了小妮子的手,说:妹妹,关树最疼你了,大哥知道。你别哭,万一树子出了什么事情,以后大哥有一口,你也有一口。大哥永远会管着你。
小妮子看着冯石,突然大声说:谁也不用管我,如果他死了,我肯定跟他一起去死。
冯石那时内心忽然有了一种欣慰,他在一刹那间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其实有很多好女人。
2
冯石终于相信关树跑了。他那时已经平静了,他甚至于觉得关树应该跑。他不跑,难道也跟我冯石一起去死吗?你冯石可以写遗书,关树完全没有必要。
关树跑了,可是,他却无法跟人交流自己内心的酸楚。特别是姜青,如果冯石在姜青面前承认关树甩掉自己,先跑了,那她会怎么说?她把自己的私房钱都拿出来,为了让他不死,为了让他能在国外也与自己继续呆在一起。现在关树跑了,她会怎么看待男人与男人的关系呢?冯石感觉到自己无脸面对姜青。
他那些天一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没有去办公室,他没有离开过这个房间。就在星期三上午十点多钟时,突然冯石接到了秘书小罗的电话,与此同时,司机小高竟然在他的屋外敲门。冯石以为关树回来了,他内心一阵狂喜,是呀,关树肯定不会背弃自己,他终于回来了。秘书小罗急促地说:冯董事长,北京公安局的人找你。他们要跟你说话。
冯石感觉到眼前一片黑,是不是关树让别人杀了?或者是他们真的来抓自己了?他内心紧张,声音也有些不能控制了,说:我是冯石。
公司局的人说:冯总吗?我们是朝阳分局的,你们时尚城出事了。在主楼上吊着一个人,寻死觅活的,怎么解救都没有用,他只是说要见你冯石本人。
冯石急切地问:他是谁?是姓关吗?
对方说:不,姓周。
冯石内心再次充满疑惑。
3
冯石在很远就看到了时尚城主楼伸向天空的辉煌。那座楼太巨大了,比国贸和京广中心显得还要有重量,有质感。在北京的蓝天白云下完全像是一座喜马拉雅。
下边的路已经完全被堵塞,成千上万的人在观看着楼上那个被绳子吊着的人。离得很远时就听到了高音喇叭在不停地喊着话。冯石听到了像山谷回声一样的口号:珍惜生命,生命属于我们的只有一次。冯石那时不得不下了车,急速朝时尚城主楼走去。到了楼下时,朝阳分局的警察跑过来,甚至于向冯石敬了礼,然后,指着上边吊着的人对冯石说:冯总,那姓周的只要求跟你见面。他说他是为民工讨薪的,冯总,你那么大老板欠着别人的钱为什么不给?这给社会造成多大的麻烦?
冯石站在楼下仰头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显得极其遥远的南通人周总,那个自己从摩登城就开始合作的包工头。那个一次次为自己垫资的可怜虫,就接过警察的话筒,对他说:周总,下来吧,我是冯石。
那个吊着的男人一点动静也没有,警察对他说:冯总,你必须上去,他今天是要跟你以死相抗。
冯石朝楼内走去,在一片片人群的冷眼、骚动中他走进了电梯。当到达了三十八层时,他终于走上了顶楼平台。在他身后是一片警察,他们跟随着冯石一直走到了顶楼的边缘。冯石被警察手中的绳子保护着站到了楼边,那时他感觉到头脑空虚,眼前的一切都显得特别纯美,似乎北京的空气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冯石看到了周总,他被绳子吊着,他的皮肤很黑了,他的脖子上、脸上全是灰色的汗水。他对他说:周总,上来吧,你的人前几天差点把我杀了,你今天又这样,何必呢?你完全可以把我杀了。
周总没有抬头看他,只是大声说:你下来,跟我一起吊着,我有话跟你说。
冯石说:我有恐高症,我害怕。
周总再次坚定地说:下来!!
冯石无奈地对警察说:我下去吧。
几个警察缓缓地把绳子放下去,让冯石渐渐地滑落在周总跟前,当离周总站立的平台只有两米时,冯石站在了另一个平台上。周总那时说:我让你到我这儿来,你敢吗?冯石看看他,然后让上边的人把绳子放得更多一些,然后他猛地纵身一跳,就站在了周总旁边。
周总看着他,半天没有说话。冯石拍拍他,说:我真的没有钱了,我的钱全都在那几块土地上。
周总突然把他紧紧地抱着,轻声说:一起跳下去?
冯石朝下看了看,没有说话。那时,他看到了成千上万的人似乎都在向他们招手。电视台的采访车也停在下边,有许多摄像机正对着他们。他似乎也看到了姜青,她正站在人群里,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兔子那样颤抖着。
冯石轻轻拍拍周总的肩膀,说:你说怎么跳都可以,上个星期我就把遗书写好了,你也跟我一样写好遗书了?
楼下的人更加多了,他们像游行示威的人那样来回晃动着,车也越堵越远,冯石可以想像到整个东四环、东三环的交通已经被彻底堵塞了。
突然,周总哭了,那时他松开了冯石,只是自己站在那儿像个孩子一样咧开嘴哭。
冯石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也没有合适的话对他说。他只是感觉到有些对不起这个民工的领袖,这些年他其实有过机会把他们的钱都付了。但是,冯石总是要做大做强,而每当这样的时候,民工们就是最大的牺牲者。
周总不再说话,只是那样深深地、绝望地哭泣。
冯石那时有些抑制不住地想流泪了,他觉得自己的眼睛一点点模糊起来,泪水渐渐渗出来,让他有些看不清周围了。他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把周总抱在自己怀里,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你,现在后悔了,太晚了。
周总说:知道我为什么非要这样吗?我活不下去了。我上次回老家,几个村的人都给我跪下了。我爸、我妈也给我跪下了。我对他们说经济危机,他们不听,他们说就是要活命。
冯石仍然搂着这个男人,轻轻说:政策又变了,我那些地不值钱了。这你也应该知道。可是,如果你还想让你爸爸妈妈不再下跪,你就要活下去。
周总说:还有意义吗?我们家连收垃圾的人都亏损了,大家都失业了,活下去干什么?
冯石这时从口袋里掏出了两支烟,一起点着了,递给周总一根,自己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说:兄弟,好死也不如赖活着,说不定有一天,我那地又值钱了呢?我呀,其实是一个有理想的人,我喜欢赌北京的明天。我现在对你发个毒誓,只要我有一天再起来,第一件事就是付你的钱,再加上10%的利息,你看好吗?
周总突然苦笑了,说:去你妈了个逼吧,你又骗人,这些年我看得多了,说理想的人都爱骗人。
冯石有些急了,说:那时不付你钱,让我被车轧死,被雷电劈死!!
周总那时目光有些呆滞,他狠狠地吸了几口烟,然后看着冯石,喃喃地说:冯董事长,你说你们北京还有明天吗?
冯石说:没有明天,那人类不就毁灭了吗?
周总的眼睛里突然透出了明亮的光,他像少年儿童一样地望着冯石说:那你还写遗书作什么?
冯石的脸突然红了,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周总看着冯石,认真严肃地说:你不要死,明天日子真好过了,一定要把我们的钱还清,就说是我周某人给大家发的。你要再骗人,我周某人做了鬼也会来找你。
冯石有些纳闷这个江苏人为什么会说这些话,他看着他,有些不理解。那时,他看见周总突然从高高的平台上朝着下边纵身跳出去。激起了如同海浪一样的呼唤声。冯石那时紧紧抓着自己的绳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眼看着那个民工代表,那个与自己周旋多年的人,那个在危机中看不见任何希望的农民像一麻袋粮食那样朝大地降落,直到冯石的目光完全迷乱、模糊。后悔和同情的眼泪让他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4
我写了遗书,自己没有死,却让周总绝望地死了。我今天才感觉到了死亡的力量。
那天晚上十二点半时冯石突然对姜青说。
姜青没有吭气,也没有看他。冯石又说:你说,南通的周总是被我逼死的吗?因为我老拖欠工程款,我老是让他手下的人拿不上钱……
这时,冯石与姜青都突然听到了敲门声。
那种急促的响声让他们都在瞬间紧张起来。冯石听了一会儿,说:是有人来抓我吗?还是周总手下那些民工来报复了?
冯石起身想去看,却被姜青紧紧地抓着,她说:求你了,别去,现在晚了。
冯石仔细地听了一会儿,突然脸上有了笑容,他说:是关树,关树回来了,一定是他,我说过,他不会独自逃跑的,他一定会来找我的!!冯石大叫一声:树子——就朝门口冲去,他完全像是一个在黑夜里被吓坏了的人,那么需要一个紧张的伙伴。他甚至于都没有在猫眼上看,就冲动地打开了门:
关树站在门口,他沉默地看着冯石,他明显瘦了,也黑了,头发也有些零乱,但是西装却仍然穿得很挺。他朝冯石面前跨了一大步。冯石却仍然说不出话来,其实他有很多话要说,他最想说的就是你他妈的跑到哪儿去了。可是,他竟然有些说不出口,他紧张地盯着关树,上前拉他。
关树朝后边退了一步,躲开了冯石的亲热,他的眼睛里渐渐露出了微笑,说:大哥,我们有钱了。全妥了。
冯石看着关树,那时他精神有些恍惚,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关树穿这身西装。他淡淡地说:你的西装真漂亮。然后,他走过去,把关树紧紧地搂在了自己的怀中。
那时姜青竟然也跟了出来,她看着两个男人说着诡秘的话语,然后像外交官那样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冯石把关树拉进了屋里,他们径直走进了书房,那时关树看到了冯石的遗书仍然摆了桌面上,像是一面撕破了的旗帜。
冯石紧挨着关树坐下来,为他点着烟,然后说:林小林走了吗?关树说:他已经到机场了,下午到珠海之后,直接去澳门。冯石点头,问关树:你什么时候走?关树想了想,说:大哥,我想跟小妮子一起过个圣诞节。
冯石严肃地说:不行,你也必须今夜就走。以后,我再想法把小妮子为你送去。关树点头,说:哥,不用太紧张,这些天银行和他们企业不会对账。冯石没有点头,他也似乎看到了圣诞树在眼前飘扬,像五色的旗帜一样。他把关树搂得更紧了,那时他感觉到关树很瘦,身体上除了皮肤就是骨头了。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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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树去银行那天,冯石一直站在窗前。他似乎能看到那个瘦削的、还没有长大的男人,从海南的大海里上岸后仅仅换了一套朴素的织布西装就朝银行金光闪闪的大门走去。那儿预示的肯定不是死亡,而是温暖,是在壁炉前看书的感觉,是午后在秋日之中喝下午茶感受到的甜点香味。那是圣诞节后,圣诞节前的11月18日,以后许多中国人都知道了“11·18”特大诈骗案。现在让冯石想想,他都感觉到不可思议,他过去对于关树的胆识总是低估了。他永远想不到的是,关树根本没有看到自己的遗书,就已经知道自己彻底绝望了。关树其实是为了冯石和新恒石去铤而走险的。让冯石完全想不通的是那是2008年冬天,不是1999年、2000年,那时在国内的企业家里流行这个:他们用支票,盖上别人的名章、财务章,在银行内部人员的帮助下,像取自己的钱一样拿走别人的钱。那天甚至于也不是2003年,那可是2008年。像冯石这样的企业家已经完全跟国际接轨,他是纳税大户,他曾经解决了那么多人的就业,他早就已经习惯了在台上的珠光宝气。他们新恒石地产里有最少三十三个外籍的白种人,其中有十个博士、二十三个硕士。如果早三十年他们还应该是外宾呢,如果早三十五年他们甚至于都会受到周恩来总理的接见。现在他们不过是在姜青手下打工,他们正在努力学习中文,希望能听懂冯总裁的话语,那样就会进入民族性极强的、排外的、中国公司的真正核心。冯石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关树竟然背着自己,却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冯石在以后甚至感觉到自己不过是一个善于叙述故事的人,像古代城堡一样的银行,那一张双额转账支票在乌黑的、旧式典当行般的柜台上飞舞,那名章以及财务专用章在午后微光的照亮下被捏在手里似乎出了汗。营业部主任林小林一直是关树的赌友,他反复而又真实的签字笔记、印鉴卡原件、盖章取款支票像他们搭建的高楼一样在空中飘荡。还有那三个被有意破坏了的摄像头,它们都是冯石梦中的一个小部分。所有那些细节、紧张恐惧的心情、关树略微有些苍白的脸、他手里提的棕色的小包……似乎只存在于冯石的想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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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树走出了冯石的目光,他有意挑选了徐行长出国考察的日子。关树那天是自己亲自开车去的,他在路上给小妮子打了电话,表达了对于一个老女人(怀胎九月的小妮子已经三十二岁了)深切的柔情,最后说:我跟冯总一起去美国考察他们的绿色环保产品,主要是想让中国的河流都变清澈,像我小时候一样。然后,他又再次把手伸进了那个棕色的小包,里边盖好章的支票都在。就这样,他在太阳的照耀下来到了银行门口,那时他看到了站在路边有些急躁的林小林。关树有些奇怪林小林为什么会在这儿,昨天晚上刚见了面。关树走到林小林面前说还有什么事情?林小林说我担心你害怕,特别来给你撑腰。关树当时笑了,说:柜台上是自己的人吗?林小林说那个人休假了,我亲自上柜台。别人不会怀疑吗?怀疑他妈的逼。关树笑了,说:你明天就去珠海,然后直接去澳门,三千万人民币通过地下钱庄直接给你换成美金。还是你好,对女人没有兴趣,就是赌,我的女人快要生了。
林小林没有听关树啰嗦,他说:我先进去,你二十分钟以后进来。从左边门,右边的摄像头还在。到柜台后话不要太多。你的章子跟印鉴对照不会有任何问题。我让他们打电话核查时,是打在你那儿,你知道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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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石那天再次把目光放在了自己的遗书上,那是他到处寻找关树的日子。他以为关树不辞而别,这更激起了他书写遗书的愿望。他那天在自己的书房里,突然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写了,他想起了姜青,自己应该在遗书里专门提到这个跟自己这些年共同奋斗的女人吗?能对她说些什么呢?他继续写道:我严重的心理疾病已经影响到了我的妻子姜青,让她备受折磨。而且长此以往会拖累得让她也变成一个跟我一样的病人。我有时仔细地看着她,发现她已经不堪重负了。她疲惫不堪,忧虑不安,让我这个男人深感羞惭。对此,我深深感到内疚。因此我决心把大家都解脱出来,把我也解脱出来,这的确是弱者的表现。但我希望爱我的人们能理解我,谅解我的软弱,也希望大家重视精神上的疾病,防患于未然,不要走到我今日这一步。我对不起姜青,对不起朋友,对不起母亲和兄长,我只有在今天才突然意识到我欠别人的真是太多了。我不知道如何报答你们,也许真的需要来世了。
冯石发现遗书并不难写,他在很年轻的时候,曾在自己的大学宿舍里为自己写过墓志铭:这里埋着一个有理想的人。
可是,现在他所有的理想竟然都进入了一份遗书里。他问自己,你为什么要写遗书,你是在做一种游戏吗?还是绝望和恐惧真的把你压成这个样子?他开始重新审视那最后一句:也许真的需要来世了。“来世”这个词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年轻时代,什么叫有理想的人呢?你的理想究竟是什么?冯石发现直到现在他也仍然没有知道自己的理想是什么。是与垄断抗争到底吗?是为了在中国建立完全的私有制而奋斗吗?是把新恒石做成百年老店吗?那你为什么要跟老二合作?如果你不跟老二合作,你还会把自己的钱全部压在土地上吗?冯石想了想,认为自己会,而且一定会。他开始批判自己,你跟老二合作,就已经彻底改变了你身体的颜色,你向官府和权势低头,你在自己已经强大时却成了老二的附庸,你其实是自己理想的叛徒。你的品德让你根本不配代表私有制与公有制博弈,你不过是一个趋利而又贪婪的小人而已。冯石突然感觉到自己这样咒骂自己,有利于驱逐对于死亡的恐惧。他在那一刻意识到也许这就是祈祷,这就是跪着的姿势,不管是面对上天还是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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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圣诞节那天冯石与姜青走进了中国大饭店,那是姜青要求的。这个女人到了现在仍然重视仪式,让冯石诧异而厌烦。他在餐厅里时意识到姜青一直在看着他。冯石也开始看姜青,发现她今天穿着隆重的晚装,在深色披肩的搭配下,那条长裙子很华贵而且飘逸,姜青突然说:我们上楼吧。
冯石听到她的声音,在恍惚中感觉到了生命中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在重复。他与她一起上了电梯,然后走在了过道里,她在他前面像灵魂那样地游走着,很快地她站在2817号门口停下来等他。当冯石也走到了门口时,她用钥匙打开了门,然后打开了灯。屋内的陈设是那么熟悉,却丝毫没有引起两人更多的关注,就如同那不过是一个普通酒店里的最普通的标准间。
冯石走到沙发跟前,坐下后,就伸手拿过遥控器打开了电视说:你把我叫到这儿来,想说什么?
姜青说:这是我们过的最后一个圣诞节了。冯石点头,说:然后呢?
姜青说:我要跟你离婚!!
冯石愣了一下,但没有表达出更多的惊讶。
他不停地用遥控器换着电视频道,奇迹般地又看到了《动物世界》,冯石认真地看起来,当看到那只羚羊被豹子一口口地吃掉时,他笑起来,又说:今天你是豹子我是羚羊。
姜青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说:你还笑?
就在那时,他们听到了猛烈的敲门声。
冯石被吓了一跳,他们这么快就来抓我了?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林小林出问题了?关树暴露了?冯石那一刻体会到了真实的害怕。那不是他表达出的恐惧,他发现恐惧很遥远,而害怕却就在眼前。他对姜青说:你进里屋去,我看看是谁。
姜青犹豫着,冯石开始推她。他搀扶着她,把她送到了里屋。然后,冯石竟然有些坦然地、走着正常的步子去开门,他先是从猫眼里往外看,那时他内心突然轻松起来,因为站在外边的不是警察,而是徐行长。冯石丝毫没有踌躇就打开了门。
徐行长被屋内强烈的灯光刺激得流着眼泪,他的头发像当年那样蓬乱,他的西装也充满皱褶,他冲冯石大喊:你为什么不接电话,出大事了!绿荫赛马俱乐部的钱被盗取了,林小林失踪了。人家今天下午来取钱,发现一亿八千万都没有了。冯石摇着头,他伸出右手帮着徐行长把领带整理好,说:那绿荫赛马俱乐部的钱全是他妈的黑钱,丢了就丢了呗,你着什么急呀。徐行长大声说:这事是不是跟你有关?冯石严肃起来,说:徐兄,咱们是多年来的朋友了,我们能不能学着对自己的语言真正地负起责任来?徐行长说:关树呢,我要见关树。录像里有他,他在差五分十二点时,走进了营业大厅东边的厕所。
冯石连连摇头,那时他的视线里出现了关树走在银行过道里的画面。这个瘦削的、情绪稳定的关树,他穿着漂亮西装,身上装着盖上了赛马俱乐部章子的支票,他也太猖狂了,竟然还敢去厕所。冯石被关树的勇敢和猖狂深深打动,他放声笑起来,说:他肯定跟这件事情无关。那是哪天的事情?徐行长说:11月28号。冯石想了想,说:你那些天不是在国外吗?你怕什么?徐行长大声说:我要负责任呀,我要对国家的钱负责呀!然后,他突然扯着嗓子喊了起来,说:我要亲自去报警!!!
冯石眼看着徐行长像疯癫病人一样走出了房间,他突然觉得应该送送徐行长,就跟他一起朝电梯走。电梯门开了,他对徐行长招手,并说:圣诞快乐。徐行长没有理他,那时他感觉到电梯镜子里映出的全是自己的脸和眼睛。
冯石回到房间,他关上门,开始用新手机给关树打电话,他对关树说:树子,你今天就走,你暴露了,银行有录像。
冯石给关树打完电话,就坐在沙发上开始抽烟,他手拿遥控器,茫茫然地换着台。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有种自己在十九岁那年高考前的感觉。冯石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把电视关上了,因为他想起了姜青,他知道姜青已经听到了一切。
冯石走进了里屋,他看见姜青正侧卧在床上,她用一个很大的枕头贴在自己的脸上。冯石走过去,拍拍她,她没有动静。冯石坐在了她身边,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他想对她说他真的不想让她知道这类事情,这种低智商犯罪与她无关。他的本意是让她的精神上没有任何负担,可是,冯石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默默地抚摸着她,然后,把她的枕头拿开了。这时,他仔细地看着她,他发现姜青满面泪水。他还发现她那枕头已经被眼泪打湿了。
冯石那时心酸地意识到:这个女人刚才一直在哭,这个跟自己认识了快十年的女人其实已经哭了很久很久。在冯石为她擦去眼泪的时候,她突然抓住了冯石的手,就像是抓住了罪恶一样说:我要跟你离婚!!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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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石是两天后才知道关树被抓了。在那段时间里,他本能地再没有给关树打任何电话。关树在那个晚上没有立即走,他有些舍不得小妮子,而是在圣诞夜一直陪着她,为她买了很多东西。然后,他们一起回军区,让她拿了些东西。小妮子有时跟关树住在风尚国际公寓,他们打算那天晚上回到那儿。
据关树以后回忆说他们在那天晚上十二点时,才到了风尚国际公寓,他的房子是在顶层。他们刚出电梯,就被蹲守在那儿的警察抓住了。
冯石有些后悔,应该让关树立即走,而不要再跟小妮子泡在一起,尽管那样很不近人情。在他的印象中,关树这一生几乎没有爱过别的女人,他甚至于对妓女的兴趣都很小。他跟冯石一起去军区看演出,他坐在台下第一次发现了当时才十七岁半的小妮子,看着她在台上跳舞。几天后,他认识了这个女孩子,从那时起,他内心深处就只有这一个女孩子。他因为太爱这个女人,结果被这个女人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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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石那天晚上回到家里,他正犹豫着是否告诉姜青关树被抓了。因为,他害怕看到姜青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可是,她已经知道了关树被抓了。他们坐在楼下餐厅吃饭时,她突然说:我已经知道了。
冯石像溺水者那样朝上翻着眼睛看着她,轻声对她说:明天就去办离婚吧,你应该尽快离开这儿了。
她说:那你呢?
冯石说:我不能走,我要是走了,关树就死定了,我要留在这儿帮他,让他能有一条活命留下。
姜青说:你留在这儿还有意义吗?你不怕了?
冯石缓了缓才说:人死(尸求)朝天。管他呢。
姜青犹豫了半天才说:如果关树把你供出去呢?
冯石压低声音,恶狠狠地看着她,说:我不希望你这样说关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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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石与姜青离婚那天北京的天空中再次出现了沙尘暴,不是太厉害,只是抬头看见了雾茫茫的沙尘。
那是2009年1月17日,姜青自己亲自开车,冯石独自坐在后排。车内很压抑,冯石想听音乐。姜青没有为他把音乐打开,只是说:我这儿可没有古典音乐。
冯石说:有郭德刚的相声吗?
姜青说:也没有。
冯石沉默了,他发现自己跟姜青似乎都忘了今天是要去办离婚的。车窗外的能见度比想像的要大些,还是能透过海滨沙尘看到几十米外的地方,那些走在街上的女人们都围着头巾,就如同来到了阿拉伯世界。满目拥堵的车流让冯石的眼前立即出现了另一个阳光明媚的北京——天空晴朗,空气清新。那是他刚来北京的日子,他那天坐在朝阳门的立交桥等待着别人来接自己,他要在那天第一次走向银行,他要碰碰运气,看看通过努力能不能贷出款来。他看见了那个头发略长、文质彬彬的年轻人,他的眼睛里充满理想,他的脖子上挂着支钢笔。那个时候北京每天都很蓝,冯石以为青春永远不会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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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从婚姻登记处出来时,天空更黑了,还不到中午就仿佛进入了傍晚。奇怪的是透过沙尘竟然还有阳光像夜晚的台灯那样照出来,让冯石感觉到冬天里的一点暖意。
冯石与姜青的手里都拿着一本离婚证,是新版的,跟土地证一样是红色的,非常庄严,他们都还没有把它放进包里,甚至都没有仔细去看。拿着离婚证的冯石再次看看姜青,发现她竟然还是那么精神抖擞,目光里没有疲倦,就忍不住地心里想:我跟这样的女人真的结过婚吗?
姜青突然站住了,她问他:知道我为什么坚决要跟你离婚吗?
冯石笑着说:知道。
姜青说: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你这样的人!
冯石开始抽烟,他看着目光忧郁的姜青,说:你现在安全了,你是明天几点的飞机?
姜青那时打开了车门,两人坐进了车内前排。姜青没有看冯石的脸,而是一直盯着那本离婚证,突然对他说:你真的不走吗?你自己说过的,留在这儿只是死路一条。
冯石意识到了姜青的目光,就把离婚证放进了手袋里,又说:明天需要我送你吗?
姜青迟疑了一下,说:我已经为你买好了机票,是跟我一个航班的。
冯石笑起来,他走得离姜青近点,用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说:丫头,我已经写好了遗书,我要跟那片地一起死。
姜青突然大声喊着说:你要是不走,我也不走了。
冯石犹豫地看着她,说:你必须走,你是一个无辜的女人,你用不着跟我一起死。
姜青猛地把冯石抱住了,她说:求你了,先陪我出去,我害怕。
冯石看着她,他很清楚她此刻对自己的情感是真实的。她真的在为自己担心,她其实一点也不害怕,她希望这个叫做冯石的男人先活下去,就说:好吧,我跟你一起出去,躲半年看看再说。
两人都笑起来,姜青就在那时突然哭了。她用手捂着脸,眼泪像河流那样奔涌。她哭得那么伤心。冯石看着她耸动的肩膀,看着她纤长精致的双手,看着她掺杂在黑发之中的几根白发,看着她有了明显皱纹的眼角,他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说:丫头,对不起了,这么多年了,真是对不起了。不过,我还可以给你一些钱,你的生活可以得到充分的保障。你在欧洲、在美国都可以轻松地过过小日子了。
姜青那时放声大哭,她哭泣的声音让冯石突然意识到了作为一个曾经沧海的男人,他是多么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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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石和姜青到达了机场。他们一直默默地办着手续。当把所有的行车都托运完之后,冯石与姜青朝安检走去。
突然,冯石说:丫头,我又骗你了,我不走了。说完,冯石还没有等姜青反应过来,就把自己手中的机票给撕得粉碎,然后,在姜青惊异的眼神中,他又从怀里掏出了自己那本英属维尔京群岛的英国属土护照,先是扯掉了照片,然后,完全不顾姜青在一旁的争夺,把护照也撕成碎纸片。
冯石看着围在自己周围的满地废纸,不顾那些盯着他跟姜青看的男男女女们,大声说:我就是一个失败的中国资本家,我永远也不会去当你们英国人。然后,他用脚踩在自己的护照上,又说:每次看见这本护照都让我恶心。
姜青一直盯着冯石,她的眼神从惊讶渐渐变成了失望,她的目光从灿烂变得暗淡。
冯石突然感觉到很累了,他坐在沙发上,让自己的眼睛一直闭着,他以为姜青会跟自己一起走过来。可是,姜青没有,她离他有七八米,始终站在原地。
冯石很沉重地依赖在沙发上,那时,他感觉到了姜青在机场大厅的身影开始移动,她穿着那件灰色的长大衣,她的头发用一根夹子拢在了一起。她开始朝安检方向走去,而且走得很快,臀部依然像二十八岁时一样地扭动着。她推着那辆小车,上边只有一台苹果电脑,她从来就是这样,不像是一个女人。周围许多人都能认出她就是那个姜青,著名的、无限成功的姜青。她走路时,一直昂着头,没有一个失败者的样子。
冯石心里突然产生了悲伤,他站起来,冲着她喊:
一路平安,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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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石坐在出租车上,他知道姜青的飞机已经升空了。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儿。当他们上了五环时,冯石突然渴望到自己的那片地去看看。自从他在北京当了CBD地王之后,他还从来没有去过那几片为他带来灭顶之灾的土地。
冯石下了出租车,傍晚了,阳光渐渐地暗下去,整个世界都是暗红色。他走了一会儿,才认出这片被铁丝网围绕的就是自己的那片地。他激动起来,像看着自己的青春和孩子一样朝大门口走去。看门人不允许冯石进去。冯石说:我想看看,想进去看看。看门人说不行。冯石从怀里掏出了一百元钱,递给他,说:你是新恒石地产最好的员工。看门人悄悄对冯石说:我给你透露点情况,你不要去乱说。这块荒地的尽头已经被用作了驾校的训练场,什么时候开始盖房子,没人知道。
冯石终于走在了自己的土地上,他显得那么突出,他浑身上下都被晚霞和落日的红色包围着。的确,所有人都会觉得这里也没什么可看的,整片土地懒洋洋地躺在太阳和月亮下,杂草足有一人高。这块地太大,冯石感觉到自己就要迷路了。冯石发现在整片土地的尽头,有一小堆人,旁边还停放着几辆大卡车,甚至于还有塔吊。他对自己说:他们真的要开工了?
夜晚到来了,冯石竟然有些舍不得离开这块地。他还是像一个国王那样徘徊在自己的土地上。因为没有了关树,也没有了姜青,没有任何人陪着他,让他更加孤寂而轻松。他在茫茫然的夜雾里发现自己像是北京街头巷尾的风一样穿行。临近新年了,他独自一人突然感觉到了寒冷。
那时,冯石抬头看见了天空上出现的月亮,它照耀在北京的五环路上,照耀在冯石的土地上。那时,冯石走累了,他像是在荒野中迷路的人一样,疲倦得坐了下来。草确实长得很高了,即使是在冬天里他也能感觉到有股清香滋润着他内心的酸楚。然后,他突然又渴望躺在自己的土地上,他真的躺下了,那时他看见了天上的星星,他特别清楚地看到了北斗七星。冯石突然开始哭泣,他的声音渐渐大起来,很像是新疆旷野里的狼,又像澳洲旷野里的野狗。他哭得很伤心,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愿意在自己的土地上哭,可是他的眼泪先是沾满了自己棉服的胸襟,然后,那眼泪流得更多,直到打湿了他身下的土地和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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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石离开土地时,已经是很晚。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能在寒风中的土地上那么坚定地躺着。他走到东五环的路边,这儿是城乡结合部,有一片片衰落的贫民窟,他前边是黑暗,后边也是黑暗。风吹得他有些冷了,看着前方有片亮光,他朝亮光走去。
冯石那时看到了一个叫“上一当”的洗脚屋,这个名字让他好奇,寒冷驱使着他推开门走了进去。里边坐着一个女人,正在织毛衣和看电视。她问冯石:洗脚吗?你看着面熟,是不是来过?
冯石摇头,看着这个女人,因为灯光过于昏暗他判断不出她的年龄,就说:好吧,洗脚。
她为他打来水,在里边放了药,帮冯石把鞋脱了,让冯石把脚泡进水里,温暖的热水让他感觉到了舒服。他享受着这个破烂的小洗脚屋为自己带来的舒适,渐渐地他出汗了。那个女人帮他把脚擦干,开始为他捏脚。冯石忍不住地笑起来,女人的手让他很痒。他很奇怪自己过去为什么从来没有捏过脚,或许因为他是一个怕痒的人?没有别的客人,只有三张能躺人的沙发,她还为他泡了一杯茶。他看她做得很认真,心想,这么认真地为自己洗脚,才要三十元钱,难怪美国人打不过中国人,劳动力太便宜了。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说:还想做点别的吗?
他愣了,居然问:还有别的?还有什么?
她笑了,没有再说话。
他看着她,心想:她过于朴素,不会跟男人说话,她从男人那儿要不到钱,才来干这个?
那时,她抬起头,看着他,笑着,又低下了头。他想,她完全可以找一个男人,跟他一起生活,然后跟他战斗,共同挣钱,把他的钱也变成自己的钱,她应该有这个能力。男人的层次不同,但是,男人们活着就是为女人挣钱。女人们活着就是为了跟男人分钱的。她为什么来干这个呢?总之,她为什么不能找一个养活自己的男人呢?于是,冯石看着她说:
你为什么不找个男人?跟他吵闹,跟他柔情蜜意,把他的钱分过来,你挺可爱的,为什么自己来受这种累?男人总是比你更有能力。
女人沉默着,想了想,才说:那样太累了,我对男人很失望。
冯石在那一刻突然感觉到屋里亮堂起来,他产生了一种感觉,想把这个女人抱在怀里。他看着她,感觉到自己突然很累,他闭上了眼睛,内心似乎有了安全感,渐渐地睡着了。
醒来时,他发现屋里还只是自己一个人,就说:没有生意呀!
女人说:现在经济危机,谁都不花钱了。没有人洗脚,也没有人做大保健。
冯石显得异常迟钝,竟然问:什么是大保健?
女人又笑了,你可以试试呀。
冯石说:好,就在这儿吗?
女人笑得更厉害了,说:到里边去。你也不问价钱?
冯石说:多少钱?
女人说:经济危机,没有人来,优惠你,八十吧。
两人到了里边,冯石懒懒地躺在了床上。那女人为他脱了衣服,然后自己也脱了衣服,她跟冯石躺在了一起。冯石伸手搂着她,只是他没有一点点性欲,就又闭上了眼睛,说:小姐贵姓?
女人说:还有什么贵姓?妓女不需要名字。
冯石闭着眼,不再说话。
女人看他不着急,也就平静地躺着,一会儿才说:听口音,你也不是北京人,你心情不好吧,怎么了?
冯石:别人欠我的钱不还。
妓女说:那你运用法律武器呀。起诉他们呀。
冯石笑了,说:我不懂法,我是法盲。
妓女说:那你找律师呀。
冯石终于睁开眼睛,他笑得更响亮了,说:他们对我说律师没有一个好东西,律师做假证。
妓女说:律师就是要做假证为人辩护呀。
冯石不笑了,他已经开始深深地尊重这个女人了,他说:想不到我冯石这么快又变成了穷人。
女人说:三穷三富不到老。
冯石欠起身来,认真地看着她,说:再说一遍,什么意思?
女人说:三穷三富不到老。一个人经过了穷人变成富人,又变成穷人,又变成富人,又变成穷人,三起三落,都还没有老呢。
冯石被震撼了,他问她:你看我头发白了吗?
女人说:有好多白了。
冯石又问:那你看看我的阴毛白了没有?
女人把灯开得亮点,仔细看了看,说:几根白了。
冯石:三穷三富不到老,真是深奥,谁告诉你的?
女人:我外婆。
冯石:说不定有一天,我也能想出这么有意思的话来。
女人:你永远想不出的。
冯石:为什么?
女人:我外婆活到一百零二岁,前年才死,你能活到她那么久吗?
一丝无边的暗影突然袭击了冯石的头脑,让他心灵深处刮起了狂风暴雨。他对自己说:你肯定活不到一百零二岁,你已经几起几落了?你老了没有?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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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石听到窗外的猫开始呼唤春天了,他知道春天又来了。而且,他发现自己还奇迹般地活着。人们照样逼债,许多人说要杀他,却没有动手。他忍受威胁已经成为一种常态。
没有任何动向能够让他感觉到地产业的惨状有丝毫的转机。冯石看到高盛在一个月前发布的报告,他们认为,直到2009年房价还会进一步下跌15%。著名经济学家曾维宁也判断,2009年可能是房地产回归理性的真正开始,是地产商进一步走向毁灭性打击的真正开始,是以买方为主导市场的真正开始,是国务院政策显示进一步威力的开始。
曾维宁的四个“开始”让冯石心惊肉跳,资金链断裂让他再次走向贫穷,让他的信心基本丧尽。他身边没有一个人对于地产业能翻身有信心。每个人都在唉声叹气地“寻找春天”。尽管许多人像猫那样地开始大声叫春,他们之中有些人也大胆地预测着新一年的形势,说对于地产商来说将是融资环境宽松的一年,发改委却立即出来说,他们不会让一分钱资金流向房地产。冯石的内心又凉了,他曾经窃以为国家的四万亿与自己有关系。尽管很多人都怀疑“11·28”金融诈骗案与他有关,可是他们没有证据。坚强的关树只承认是自己一个人的主张,而且,钱全部都被林小林拿走了。任何人都拿冯石没有办法,他也让小高给监狱看守送去了很多钱,并让小高告诉关树一定要好好学习,多读些书,尤其是宗教类的。冯石自己在那个无比漫长的冬天里特别喜欢对别人说:我是滚刀肉,我是牛皮糖。我跟那个叫春的猫一样,有九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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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不管怎么说,2009年的春天还是真的来了。春天是一些有阳光的日子,冯石也跟许多人一样听到了花开的声音,还有全中国的售楼处突然爆发起来的喧嚣声,还有全世界瞩目中国房价直线暴涨时的惊叹声。就在那种时候,冯石突然接到了姜青的电话,她告诉冯石说,她第二天要到北京,并且,她想看看冯石。
冯石有些做梦的感觉,他对她说:我去机场接你吧。
姜青说:不用了,是跟别人一起回来的。
冯石立即就明白了这个别人是指另一个男人。他就问:是男人吗?
姜青说:是呀。
冯石说:那你不愿意住到华侨城来了?那房子还在,只是欠了别人的房租一直没有还,他们害怕我,不敢让我走,他们为了大笔的房租渴望我留下来。
姜青笑了,说:我们已经定了酒店。
冯石说:那我请你们吃饭吧,去吃山西菜,豆腐好吃。
姜青说:咱们明天晚上在香格里拉喝咖啡吧,好吗?
冯石说:好,带上你的新朋友吧,他是谁?我听说过吗?
姜青很快地回答他说:是邦德。你知道的。
冯石笑起来,说:有情人终成眷属,明天带他一起来吧。
第二天晚上,冯石比较早地就去了香格里拉大堂,他坐在那儿,要了一杯咖啡,以表达自己对于姜青的尊重。感受着这个酒店里有些庸俗的灯光,然后,他回忆起与姜青偷情的日子。当时,他作为一个闯入者,去了邦德与姜青的家。他在门口和他们的衣帽间里都看到了邦德的大鞋子,这个有一双大脚的德国男人个子一定非常高,而且,全身哪儿都大。冯石与姜青共同生活的多年里都在想像那个大个子邦德。中国男人与外国男人根本无法相比。他有时会突然内心充满醋意,嫉妒会让他心里一阵阵疼痛。
姜青走进来了,她还是穿着出走时的那件灰色大衣,她的头发剪短了,她的脸上恢复了红润,看起来在欧洲的游历让她的健康彻底恢复了。而且,没有压力的生活让她的目光里有了一种单纯。姜青几乎是跑着冲到了他的跟前,完全没有理会香格里拉酒店里安静的氛围。她笑得很明朗,甚至于可以说是灿烂,她一把就拉住了冯石的手,像对老朋友那样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营盘是男人,流水是女人。
冯石看着健康活泼的姜青,也开心地笑起来,就好像由于人们不断地虔诚地叫春之后,经济危机过去了,地产的春天真的来了。他说:你本来也要跟我共同守营盘的,可是,你还是没有经得起考验。要知道,真正的共产党人可是要考验一辈子的。
姜青说:你老多了,才几个月吧。
冯石正要说话,突然他的电话响起来,还是九年前那种《东方红》的音乐。他有些故作羞愧地说:你看,你走了,我的全部习惯又回去了。然后,冯石仔细地看了一下手机,竟然被吓了一跳,老二给自己打电话,半年多来还是头一次。他抬头看看姜青,说:是老二。邦德太太,你说,老二会告诉我冬天的事情呢,还是春天的事情?
姜青没有接他的话,只是她的眼睛里在瞬间就透出了无限的疲倦和愁苦。
冯石看到姜青的面容突然会显示出如此的衰老,表情是那么累,就开始接电话。老二在电话里的声音很清晰,冯石甚至能听出来兴奋:冯总吗?我再给你四十个亿,你下周参加广渠路那块地的拍卖。
冯石的头脑有些迷乱,他不知道老二的话是不是在梦里出现的。他那时看看姜青,发现她没有看自己,而是回头朝酒店门口看着,就说:邦德呢?
姜青回头瞟了冯石一眼,用手指了指刚从门外进来的小个子男人。冯石当时大吃一惊。他眼看着这个穿着西装的、一尘不染且一丝不苟的体面外国男人朝他们走来,像是再熟悉不过的老朋友那样走到了他们跟前。他友好地对冯石笑着,并伸出了一只德国人的小手。
当冯石站起来与邦德握手时,他看着这个除了脚大以外,全身哪儿都小的德国男人显然还不如自己高时,心想自己错了。这些年来,他多少次在梦里都感受到了一个大个子德国男人对于自己产生的全方位压力。然后,冯石仔细地、友好地看着这个矮个子德国男人邦德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真是错了,而且,自己这一生对于许多事情的判断,其实都错了。
分类:长篇小说 作者:王 刚 期刊:《当代》2010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