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拙政园的匆匆过客

乾隆拙政园询问“袁案”

一

乾隆四十五年(公元1780年)乾隆下江南,在扬州饱尝“江春徽菜接驾宴”后,突然提出,要在苏州搞一次犒赏《四库全书》有功人员,地址选在拙政园。

这下忙坏了江苏的官员。随行的纪晓岚也是《四库全书》的总编纂之一,听到这话心里犯毛,这工作已经进入到尾声,要不出什么差错,明年就可以装裱。到那时,洋洋巨编的《四库全书》问世,再庆贺也不迟啊!皇帝突然搞这名堂,是什么原因呢?他几次想说,话到嘴边,看到乾隆的脸色,还是忍住了。那日,船到无锡,乾隆问纪晓岚,说:“我让《四库全书》的总编纂官都到苏州,他们可是来了没有?”这回纪晓岚不得不说了,跪奏:“书成已进尾声,明年即可装裱,此时校勘工作任务甚重,皇上旨意可由下臣领受……”

乾隆一笑,说,你一向能够猜度我的心事,外面传说你是我肚皮里的蛔虫儿,你今天怎么啦?见纪晓岚不语,还很认真地跪着,乾隆便说:“那你就跪着回答吧!”

纪晓岚还是不说话。乾隆倒是有些不快了,扬手,半空中打住,食指一翘,然后转身朝船前走去。纪晓岚尾随过去,慢慢说道,圣上几番到苏州,都没有去拙政园,就为这事不快!

乾隆见心事被纪晓岚猜着,心里一乐,脸还是绷着说,难道不对吗?几番都说苏州的财力不够,整治那么一个破园子难道要我从国库里搬银子?

纪晓岚避开话锋,绕着说,世宗皇帝后期,苏州政府借说火耗过大,财力困难,把当时作为官府的拙政园卖掉。被几位富室购去,那几个也不是欣赏得了的。听说,他们叫王皋闻、顾壁斗,还有一位总兵严公伟……上次随你南巡,下官倒是私下去看过。

乾隆说,听说是一位什么蒋太守,叫蒋棨,字诵先。你能告诉我,他怎么就得了这拙政园的?

纪晓岚说,他没有得整园,只是中部。东部被潘家拿去。他是世宗朝的太守,在任上有了点事,世宗宽厚未曾追究,他就到这里来享清福了!你去追杀他吗?

乾隆一笑,那倒不必。

这位蒋太守,叫蒋今懿。字棨,号淑臣,山东博山人。雍正元年青州府专门负责官粮督管的官员,官衔上称“通判”,是个正六品的官。这通判一职,就是在衙门里与知府大人一起分管粮盐、督捕、河工、职事修废、清军、理事诸务。是个具体管事的官,用现在的话来说,顶用的角色。与今天的市委书记平起平坐的角色。而且是在官粮与抓捕犯人上“一锤定音”的人!

这个蒋今懿为何能到苏州而不到别处?

说来,还是有点故事。他在位时,曾涉及一桩案子,这案子的主角是宜兴人,姓蒋。这位姓蒋的说,他与蒋今懿是五百年前的一家人。蒋氏的宗源应在宜兴。

这位蒋今懿早就有心找个脱身安家的地方,听到他说蒋氏祖先,自然是很高兴,一番排序认房的讨论后,话就说得很投机了,事情就这么来了。经过蒋氏的牵头,蒋太守来到苏州,买下这拙政园中间地带。据说,这蒋太守为官时,曾经为漕运的事到江南,当时的拙政园是巡抚府,他自然在里面转悠过,对这个拙政园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现在买下这中间部分,就想照自己印象中的拙政园复修。经过数年的经营,终于出现了拙政园当初的模样:“山增而高,水浚而深,峰岫互回,云天倒映”,人称“不出城市而获山林之胜”。修旧成新,又不失旧有的样子,因为只有中间部分,所以这位蒋太守取名叫:复园。

二

事先的安排,乾隆到苏州下榻后便拉上纪晓岚直奔拙政园(当时还称:复园)。

那拙政园已经凉了多年,这一下子涌进万人,而且是庞大的皇帝南巡队伍,可就热闹透了。好在拙政园大,万把人进去,就像鱼群入了江海,倒也显不出拥挤。摆下那千儿八百桌酒也不算个事儿。

乾隆选了个所在,拉上纪晓岚与众官员,说是为《四库全书》,其实,他说的是另外的事。众人跟着走过复廊,拐到假山,到了个僻静的地方,这里的楼上,推窗能见数丈远的景,闭门自然不怕隔壁有耳。现在,桌上摆好了一桌苏式招牌菜;酒也备了几种:丹阳封缸、南浔三白。红白均有,任皇帝佬儿挑。

乾隆说是请大家一边喝酒,一边闲话。众人肚皮里明白,皇帝佬儿的闲话都不闲的,你得提着点胆儿,惊着点魂儿,放着点量儿,细数着时儿地听那皇帝的“闲话”!

酒过三巡,话也说开了。

乾隆爷说,今儿就想听听你们,说说这明朝袁崇焕的事情。他说:“为何北京人那么没人性儿?出钱买他的肉生啖啊!”

众人无言,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无话。其实,谁也不敢说。

乾隆看看纪晓岚说,你若也是不开口的态度,那可就真叫袁自如九泉之下泪无也!

纪晓岚何等聪明角色,他看看巡抚说:“皇上这话说得也真的对啊!你说那‘刽子手割一块肉,百姓付钱,取之生食。顷间肉已沽清。再开膛出五脏,截寸而沽。百姓买得,和烧酒生吞,血流齿颊!……”说不下去了,后面的话,谁能不明白:你说你们那努尔哈赤第八子皇太极,你是何等的残忍?而我们这大汉的明思宗崇祯猪脑子一个,竟然上了你清皇太极的反间计。当然,这与明朝后宫那些太监是分不开的!思想至此,他抬脸看满桌的人,无人看着他,都一个个呆呆的不知所措!纪晓岚长叹一声,高嗓门道:“今日皇上提旧事,有英雄惜英雄之意。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皇上还是觉得汉人中是有几位能够让皇上看得起的英雄。”

乾隆道:“你说得正是。如果没有‘反间计,我们还在关外。这正是袁自如的伟大之处啊!”说到这里,他把话锋一转说道,“但你可曾想过?上天让我满清接力中华历史一段辉煌,我作为皇帝中的一位,能不思考明朝及由此上溯到历朝历代的盛衰因果吗?如果我不接手这天下,如果我不知道这袁自如受的委屈,我当然可以不闻不问。今天,我知道了,我就得过问,我就得问一问,北京的百姓为何如此不分是非……”

纪晓岚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乃历朝历代愚民之政策。皇上何必去考证百姓的态度!如果百姓都明白了事由,我想……

乾隆看到说到这里,无语了,便说道,酒桌间的话,不必多虑。

纪晓岚故意喃喃嘀咕道,清风不识字……

乾隆没有听清楚,大声道,说清楚一些。

纪晓岚说,怕是不能说清楚。清楚了,罪过就大了,还是含糊点好!说着,端起酒杯送到乾隆面前,又手敬上,说,皇上,尊严与威仪永远是不可逾越的。汉人再英雄,那总是在大清的政府里做奴才!……

乾隆怒道,纪晓岚,你岂能如此说话。

纪晓岚慌忙说,下官有罪。

乾隆问,罪在哪里?

纪晓岚说,罪在敬酒!如果我不想敬酒,就没有刚才那话。

“狡辩!”乾隆松口气,宽容地说,罢了,恕你无罪。其实我也清楚我自己做了多少事!我是清朝的皇帝,是大清取代了明朝统治中国的!过去,没人见过,敌对的政权会为敌对的人平反的?人家不干,我来干!我为什么?我为我们整个中华民族过去的英雄自豪与骄傲!说着,他正式提出为150多年前被明末皇帝崇祯冤杀的著名抗清将领袁崇焕平反。

满桌人皆站起来称颂乾隆英明伟大,圣明!

拙政园的忠王府时代

一

清咸丰十年四月(公元1860年6月),忠王李秀成率领太平军攻克了苏州。

所有关注“长毛造反”的人,这一刻都在为苏州捏把汗:屠城在所难免了!广西全州,江苏金坛、丹阳不留一人的悲剧将在三千年古城苏州重现!

令人奇怪的是,这一切没有出现。李秀成没像其他太平军在别处那样烧杀掠夺。更令人惊讶的是他带着一支训练有素、整齐划一的队伍,以胜利者的高昂情绪整队入城,令当时的清政府与所有人刮目相看。

李秀成为什么一反太平军与洪秀全的做法,不烧杀,不掠民?

首先,不能不提到当时江南地区发生的大规模瘟疫。这次瘟疫是清代江南地区爆发的波及范围仅次于嘉庆、道光之际大疫和疫死率最高的瘟疫,致使数百万人罹难。这次瘟疫的种类包括霍乱、疟疾、痢疾、天花、类霍乱,并延续发生伤寒和百日咳等。这场瘟疫开始于咸丰十年,遍及今天的江苏苏州、上海、浙江北部地区,将整个长江三角洲囊括进去了。瘟疫的阴影笼罩着军队,天天都有大批军人在死亡。百姓的存亡更无人问津。

战争是这次瘟疫大规模爆发流行的直接的关键的原因。同时,瘟疫也对战争的进程产生了一定影响。当地清军因瘟疫失去战斗力。太平军从外地来,没有受到瘟疫影响,自然就有战斗力。这是李秀成能够在最短时间内夺取江浙沪的重要原因。

以胜利者面貌出现的李秀成一反其他太平军的做法。这并不是他的发明,而是归功于他身边的幕僚。这位幕僚叫曲之江。

事情总有正反两面,过快的胜利使太平军内部迎来了羡慕嫉妒恨,洪秀全开始防范李秀成。

出身贫寒,一心想通过这次“造反”成为一代枭雄的李秀成,早早就把自己定位为拯救中华民族的“伟人”!随着他自己的战功与地位的上升,他也越来越看到自己选择错了洪秀全。到了这一刻,他才知道洪秀全及其太平天国从一开始就是打着天帝的旗帜,心胸狭隘的混世农民造反派,根本就不是什么彻底的革命者!根深蒂固的农民意识使洪秀全在最关键的几着棋上失去了“领袖风采”!酿下了失败者的苦酒,自掘了坟墓坑。

李秀成看到了这一点!

进入苏州城之前,李秀成完全明白洪秀全对自己的态度后,更清楚天朝的矛盾和恩怨不可避免了。清咸丰十年四月(公元1860年6月),忠王李秀成率领太平军攻克了苏州,他决定以苏州为中心建立苏福省。万一与洪秀全闹翻了,就长期居住在苏州。这就是李秀成为什么选择那样一种进入苏州城的态度,我们应该明白了。

二

李秀成有这样的想法,他进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选择宅第。他在走遍苏州的大街小巷后,终于来到了拙政园。一进拙政园,他的感觉与情绪就完全不同了。他看看走在身边最近的随从,问他们的感觉?

这些部下,平时听惯了军令,说不出什么见解。而李秀成却从与曲之江关于苏州的许多话题里早早知道了拙政园。这回儿够他“卖弄”了。他侃侃而道,从前人说,此地有“不出郊郭,旷若郊墅”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居地建的“宜两亭”,到北宋时,山阴簿胡稷言在此建“五柳堂”,其子胡峄建“如村”。又说到元代改为大弘寺。最让他有感而发的是,明正德四年(公元1509年)御史王献臣弃官归隐,遂以大弘寺废基营建别墅,取西晋潘岳《闲居赋》语意,名为“拙政园”。如此一番道来,他的态度也就出来了:你洪秀全不满意我,我就以潘岳、王献臣为榜样吧!

随后赶来的曲之江紧几步上前,看看他李秀成。此刻的李秀成慢慢踱步,嘴里吟风弄月地哼道:“我自荒野来,依旧荒野人。偶为富贵时,也应宜两酎。顺势而进退,最终还荒野。不如学拙政,隐退万事休。”据说,这还真正是这位“造反司令”不多的诗文中数得上“佳句”的哩。

李秀成站住,众人也都站住。李秀成回头一看,见到曲之江,有些兴奋地指着远处问,那个地方是不是那位建国大周的“诚王”张士诚驸马潘元绍的旧宅地?不等别人说话,又指指水那边整齐的建筑,问道,“那是不是‘复园。”说着话,脚下生风地迈过去。

随从也都紧跟着过去。这些人随着李秀成一路过去,楼上楼下,廊上阁中,走着看着,突然发现一个地方门关着。一个随从上前用脚蹬开,见里面有人正在做饭。当作奸细,上前捉了,拔刀就砍。随后上前的幕僚曲之江见状,顿生一片怜悯之心,脱口喊道:“可否问后再斩!”说话间,曲之江上前紧紧抓住那举刀随从的手腕,紧紧握着,没有言语。随从不知所措,怔怔地看着曲之江……

李秀成一脚踏了进来,见到那人,便问是干什么的?

对方战栗着说:“我就是这主人。”

随从喝道:“这里的主人是我们忠王,你是谁?敢如此大胆……”说着,又举刀要砍。李秀成拦住,上前温和地问道:“这屋以前是你的?那好,我正要找你。”说着,上前扶起对方。对方有些受宠若惊,以前只知道这长毛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今天太阳从西边出了。

李秀成与这个人交谈后,知道他姓吴,是浙江钱塘人,祖父曾为尚书,在苏州置下这片产业,让儿孙享用。兵乱祸起,本想逃走的,但走时内眷生病未能走脱,再后来,城陷了,只能留下。

李秀成和曲之江与这个人的一番交谈,让曲之江大喜过望。原来这人就是有恩于他的乾隆进士,官至河道总督,吏部尚书吴璥的孙子!李秀成听曲之江说过,知道有这个人,便告诉手下,既然是曲的故交后人,那也是我们的朋友啦!说完,见吴某身边有许多的园林部件,便攀谈起来。曲之江告诉李秀成说,我曾经对你说过,我那同僚啊!他这个后人,不知是看透了清廷的腐败还是看破了尘缘,整天就弄这园子了,这园子又不卖票开放,生不了钱,却天天朝里面砸钱,你就这刀枪弹雨一散开,园子还是他的吗?……

明白。李秀成把手一扬,不让再说了。然后对吴某说,这园子的整理交给你,不要你再朝外掏钱了。我来!可以吗?

这事,吴某自然是愿意的。

三

吴某成了李秀成忠王府修缮的总管后,李秀成让他先拿出一个方案来。

吴某没有马上拿方案。

在吴某的脑子里,眼前这个太平军的做法与当年的清军入关无异。清军入关,占了天下,一占就是多少年。依他的眼力看,这位忠王李秀成,说话、做事,连语气都是那种远在众人之上者。能不成大气候吗?远的不说,就说元朝89年,明朝276年,清朝到现在也已经200年了,该是到了又一个改朝换代的时候了。想到这一层,他就有些伤心起来,祖上心血积下来的这个拙政园,就这样白白地送与他们了?他们也不说给我点钱,让我到别处去置个地方安身?真是朝代一夕变,黄金皆粪土了吗?

不!吴某又很快揣摩到李秀成的目的,他是想把拙政园建设成下半生的归属地。有这样的想法,吴某那脑袋里又生出其他的想法啦,凭他随爷爷生活多年读书悟出的道理:木质硬的树不好长,烈性马难驯,这暴力的革命没有久长的。既然他好端端地不到南京去与洪秀全共事,要躲在苏州做他的“忠王”,怕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嗯,既然这样,我何不借他的机会把这个拙政园好好建设一下,将来若能回到我手里也不枉我一番苦心啊!再退一步讲,就是还不了我手里,风风光光的一个好园子,人家说起来总是我手里出去的啊!

据陶煦《贞丰里庚申见闻录》和潘钟瑞《苏台糜鹿记》等书所记,太平军攻克苏州后,开始大兴建设拙政园。李秀成对吴某提出了忠王府的兴建按王府的规格进行。并提出将拙政园花园部分及东部潘爱轩(潘师益之子,潘师益系嘉庆年间的五品归部郎)宅和西部汪硕甫宅等三处,合并一起括入“忠王府”。使“忠王府”形成具有官署、住宅、花园三个部分在内的,各自独立又互相沟通的统一整体。

为了满足李秀成的要求,吴某在忠王府大门外建两座鼓吹亭和东西辕门。东西辕门分列两旁,辕门之上各雄伟地矗立着一座角楼。自大门、仪门、大殿(包括正殿和后堂)梁枋均施彩绘,梁头、枋端亦多饰有如意头式的彩绘。

在这个当时称为“忠王府”的拙政园里,吴某大兴土木,该兴建的一点不含糊,该修缮改造的也是应好更好。虽然绝大部分是利用旧有的建筑,加以装饰和刷新。但根据李秀成总体的“具有官署、住宅、花园,各自独立又互相沟通”的统一整体要求,吴某将他处的一些好建筑直接拆建过来或移建,每一座移建的建筑都经过一番精心设计和安排。

忠王府的主体部分是官署,应该雄伟华丽,巍峨庄重。吴某做到了这一点。李秀成在战争空隙回来看了,很为满意,并说:“堪称我太平天国忠王府的精华所在。”

为了让李秀成能够先在这座府内住下,吴某先将后花园的见山楼修缮使用。据说,李秀成在忠王府时,喜欢在后花园见山楼办公,此楼依山而筑,临水而建,楼上楼下互不相通,比较安全,公务之余,放眼窗外,可远眺西部群山,近观则园中景色尽收眼底。

吴江人倦圃野老在《庚癸纪略》一书中说:(拙政园在太平军手里修缮时)每天有近千工匠参加。苏州人沧浪钓徒在《劫余灰录》里说:“匠作数百人,终年不辍。”一直做到太平军兵败离开苏州,这个忠王府也没有弄好。这情景倒是像当年拙政园在吴三桂女婿王永宁的手里,如国库通着他般大把花起银子来。花得王永宁死了,拙政园里的木工拉锯声未息!一停下,也就完了。

吴某非常尽力,住在工地,除了睡觉吃饭外,就在工地上转,哪儿一个圈格里的花瓣儿左了,蕊儿倒了,他都看得十分的仔细。李秀成见他这么卖力,越发信任他,支使部下给吴某在灵岩山下香水溪村里的家眷按月送去用钱。

“忠王府”建设有八九成时,吴某突然病倒。

消息送到李秀成那里。

这时的李秀成,正与盘踞在上海的外国鬼子较量。

在这之前,李秀成汇合了石达开余部和天地会等二十万人,带着号称七十万的庞大兵力。短短几个月,占领了包括杭州、宁波在内的许多城池,浙江几乎整个成为囊中之物。太平天国在东线发展到达巅峰。原本坐山观虎斗的外国人,这时开始担心太平军影响他们的在华利益。美国退伍军人华尔组织了一支洋枪队,成为太平军最凶恶的敌手。当李秀成认清了“洋人”站在满清政府一边时的面目后,他开始反击,于1862年击毙华尔。

就在这个时候李秀成得到吴某病重消息,先问工程如何了?下面人告诉他,已经快近尾声了。李秀成顿时感觉到有丝丝背寒,心里有些不安起来。但他没有流露,而是匆匆从上海的郊外赶到苏州。他几乎是奔跑着来到吴某病榻前的。到了病榻前,李秀成一把握住吴某的手,话没有说,泪水先下来了。这使所有在场的人都吃惊。不知为什么?

接下来的事,那就更让人不能明白了。

在这个非常时期,李秀成放下大事不干,去与人一起寻找一种虫子。这种虫子叫青蚨。堂堂的忠王,放下国事,去寻找虫子,真的不可思议啊!但是,李秀成知道医生说,吴某的病就是要这种叫“青蚨”的虫子才能治好。

其实,青蚨,就是一种蝉似的虫子,比蝉小。它虽然卵产在树叶上,但很快会随树叶落在地上,幼虫进入地下,在树根上住下,靠吸树汁生存,一般三五年才能出来。从地里挖出,放油里炸后很好吃,是一种高蛋白营养物,古人将它作为与人参相同的补品。为了挽救吴某的生命,李秀成带着随从到树下去挖青蚨。潘钟瑞著《香禅杂识》上说,李秀成挖到了1200枚青蚨,遣人护送至香水溪村吴某家中。

当李秀成再看吴某时,吴某已死在拙政园里。

送走了吴某后,李秀成一个人站在吴某住过的地方看了很久,突然发现这儿的装修与别处不同:屋不甚宏敞,缮治清洁,中门不加藻饰,其上镌蓝字一联云:“然耶否耶,自问何能安衽席;得过且过,此间暂许作居停。”

李秀成心顿时一惊,明白曲之江的话一定会应验。

四

有了东南一大片领土的李秀成要依自己的想法治理,这就是他建立苏福省的目的。

李秀成选择与太平天国平均土地的做法完全不同的方法,为了笼络人心,他大肆招降纳叛,很多清朝地方武装头目依旧带领队伍,而且也允许地主收租催租。这样的做法,一方面确实可以减少扩张的阻力,加快吞并领土的进度,但同时也使大量敌对势力得以保存。太平军占优势时,尚能相安无事。一旦太平军失利,他们便会群起叛乱。吴某活着时,李秀成的幕僚曲之江提醒过他,但他没听,吴某死后,他开始明白曲之江这位饱读中国古典文献的“圣贤”说的“忠王府”一日未竣,忠王前程岌岌可危的话!现在,吴某死了,“忠王府”工程再无办法继续下去!工程停下,就是谶语。原本占据江浙富庶之地,兵马号称百万的李秀成突然心神不宁起来。

曾国藩之弟曾国荃等,带着三万精兵,直抵天京城下,安营扎寨,从而开始了新一轮的围困。面对湘军咄咄逼人的攻势,洪秀全急令李秀成回援。李秀成在洪秀全的再三催促下,率十多万大军,于吴某刚刚去世的第二天到达天京城外,猛攻曾国荃的营垒。但湘军安营扎寨的战术非常扎实,曾国荃又是出名的凶悍将领,加上彭玉麟的水师控制了天京城外水道,远道而来的太平军强攻一个多月,未能得手。这一来,越发让李秀成相信了曲之江的谶语。

大军集结在天京,粮草衣物都发生了短缺,洪秀全又令李秀成“进北救南”,攻打安徽省北部,牵制清军回援,以解天京之围。这本是太平军常用的手段,然而老奸巨猾的曾国藩却早有预料,他一面安排各路官兵坚守城池,又调兵四处堵截,同时严令南京的曾国荃部不受影响,继续围攻。在这种布置下,李秀成转战各地,攻城多不能下。再加上粮草严重匮乏,北进的行动不但没有牵制天京城下敌人,反而损耗了不少兵力。就在此时,曾国荃开始新一轮的对天京的攻势,来势的猛烈,让太平军无以抵挡。洪秀全失去理智,再令李秀成回援。李秀成不能不听,只好率领十多万人马掉头南下,冒着清军的炮火强渡长江,死伤惨重,最后只有一万五千人进入天京。李秀成数年来征战的精兵,大半丧失在这次极为愚蠢的调动之中。

天京解围失败。清政府命左宗棠的“楚军”,李鸿章的“淮军”,汇合原有的江浙部队以及洋枪队,向太平军疯狂反攻。江浙太平军虽号称数十万,但兵力分散,互相缺少救应,隐藏在内部的敌对势力又纷纷倒戈。洪秀全又要李秀成守天京。两头牵扯的结果是两头都顾不上。在清军和洋人联合绞杀下,江浙地区的太平军如纸板房子一样迅速崩溃。到1864年春末,江浙两省李秀成苦心经营的“基业”成了泡影。

李秀成建议洪秀全“让城别走”,离开已是死地的天京城,召集散落在外的数十万太平军,与清军周旋斗争。但洪秀全头脑中迷信和刚愎已经到了发指的地步,断然拒绝李秀成的建议,并说“朕之天兵多过水,怕什么清妖!”于是,李秀成就只剩下同洪秀全一起殉死的路了。

天京被围困之下,不但兵力日益损耗,而且粮食渐渐吃光。洪秀全带头吃“甜露”(野草),生病了也拒绝吃药医治,终于1864年6月1日病死。其子洪天贵福继位。

7月19日,湘军用地雷轰开天京城池,冲入城内。李秀成保着洪天贵福趁乱突围。出城途中,他把自己骑的好马换给了幼主洪天贵福,自己骑上一匹劣马,带着一部分兵力断后。行到南京城外的方山时,因为马不能行,他被清军抓住。

围攻天京的主将曾国荃是曾国藩之弟,是湘军中勇猛善战的大将,其政治头脑和涵养却远不如其兄。他痛恨李秀成的猛烈抵抗,就狠毒地折磨李秀成,用锥子扎他,又用小刀一片片割他手臂上的肉。血肉模糊的李秀成却大声嘲笑曾国荃说:曾老九,咱们各为其主,你就算抓住了我,也不必这么得意忘形地发狂吧!

到了这一刻,李秀成真正信了曲之江的谶语,对天长叹一声。

责任编辑洪清波

张国擎,生于浙江省南浔,江苏省专业作家。吴语小说代表作家。发表作品逾一千余万字,成书三十一部,部分作品译多种文字国内外出版。小说《葱花》获马来西亚国首届世界华文小说奖,《藏汉之子》获第十四届中国图书奖。本刊曾发表其小说《斜阳与辉煌》。

分类：往事 期刊：《当代》2010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