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么一块神奇美丽的地方:它仅有八百多平方公里,聚居着十来个民族,大家和睦;它只有六千多人口,教堂寺院图腾神迹遍布村寨,不同宗教和平相处;它是中国最小的行政级别,丰富多彩的原生态文化五彩缤纷,不同文化各美其美;它只是两座大山一条大江构成的地貌,可这里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不同生态争奇斗艳。最美的女子养在深闺,最美的风景藏在边陲。这里就是云南怒江狭谷深处还没有被现代文明侵蚀的净土丙中洛,藏语“有寨子的地方”。在本地人心目中它是盛开在八瓣莲花花蕊上的家乡,是人神共居之地;而在外地游客眼里,这里是人间最后的乐土和天堂。
一个樱花怒放的时节,我行走在丙中洛的小街上。小街是丙中洛的唯一,而夹道盛开的樱花却不是。丙中洛自己的花有油桐花、桃花。油桐花洁白如玉,在每一座神山的心上幽然吐芳;桃花艳如朝霞,在怒江一个个温柔的转身处灼灼闪烁。丙中洛还有栗子花、核桃花、缅桂花、杜鹃花……花开花落,雪山默默,江水滔滔。
唯有这铺满了一条小街的樱花,是从遥远的日本引进来的。来自异域的樱花,一树树地站在那儿,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对陌生的丙中洛不疏离,不拒绝;恰如我这个异乡游子,踏上丙中洛便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而这一刻,我忽然听见一片笑声,似樱花瓣漫天飞舞、摇曳生辉。
我一时愣住了:难道树会笑?
当然,在有十座神山相拥、被十道神瀑洗涤的丙中洛,如果有一棵会笑的树,也许并不新奇!可我这个被科学异化了的人啊,偏有疑惑;寻声而去,走进一家小商店,“嘻嘻嘻嘻——”一阵舒怀的笑声又扑面而来。五个女孩,围坐在一张矮矮的方桌前,正在叮叮当当地干杯,笑得前仰后合。
我也无法判断这些女孩子是藏族、怒族,还是傈僳族、汉族?我的目光扫去,看见小方桌上有红有白有黄——不折不扣地放着五瓶酒。
“姑娘们,你们有什么喜事啊?太阳还没有露脸,就喝起酒来了?”
“嘻嘻,喝早餐酒嘛!”分不清楚是谁回答的,只见一个个又花枝乱颤地笑做了一堆。
“你们店铺……几点开门营业?”
“随便!”一个女孩豪爽地一挥手,一副指挥千军万马的派头。我被惊住,踌躇了一下,又问:“一个月能赚多少钱?”
“随便。”回答得利索。
我瞪着她们暗暗在想:这么做生意,能赚钱才怪呢。
“哈哈哈哈!”笑声冲天而起,似在释我心中疑窦。“大哥,你也来喝一杯嘛!”又一个爽快的女子竟殷殷地倒了一杯酒端起来,拍拍身边的小板凳,要我坐下来,“大哥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吧?一定辛苦了,喝杯酒解解乏,心里高兴就不累了。”
我见女孩子们个个都笑靥如花地望着我,眼里流露的是一脉纯纯的暖意,我的心被深深地撼动了。我似乎已经嗅到了我长久以来一直梦里依稀的乡情。
怀揣这样的暖意和乡情,我又来到了丁大妈家。
丁大妈是开旅馆的。那一排石片盖顶、园木为墙的房子跟前,远山起伏尽收眼底。
丁大妈开的是丙中洛的第一家旅店。她开旅店的初衷,跟那几个喝酒的女孩子开商店一样,是跟着感觉走,“随便”开的。那时候,丙中洛是怒江边上高黎贡山和碧罗雪山拥抱着的娇女儿,还藏在深闺人未识。改革开放了,这雄奇、神秘和美丽得让人失语的地方便来了游人。游人要问路,丁大妈便带着他们走;走一圈累了,要住宿,丁大妈又将他们带回了自己的家里。
丁大妈对那些身背行囊、又疲惫又高兴的游人充满了同情。住下了,要吃喝,丁大妈也招待。可想喝啤酒,没有!但我家有咕嘟酒。什么是咕嘟酒?丁大妈告诉我,咕嘟酒是苞谷发酵做出来的,有点甜,有点酸,好喝。烤了石板粑粑,宰了大公鸡,做了琵琶肉,一样一样端上来,咕嘟酒就一杯接一杯“咕嘟”到客人的肚子里去了。咕嘟醉了的人,围着火塘跳舞,跳得七荤八素倒下,丁大妈夫妇俩就把他们一个个弄到床上去。
客人一觉醒来,梦里不知身是客,朝丁大妈笑笑,洗把脸又上路了。
一拨走了,一拨又来了。丁大妈觉得,这些行色匆匆的人们好可怜啊,就想,干脆办个旅馆吧,让他们来了有地方住,有东西吃,吃好睡好才能出去尽兴地玩嘛。
旅馆办起来了,住过的人喜欢丁大妈,就在网上发布了消息。
来的人就更多了。人多住不下,丁大妈只好把女儿女婿赶到仓房里去睡。可总不能让儿女天天睡仓房,丁大妈决定扩建。现在这长长的一排石片房就这么建起来的。房子跟前还有院子,院子不似城里人的别墅那样,用砖块围起的巴掌大一小块,而是连着山,连着水,有菜地,有果园。好在土地政府不拍卖,不收税。丁大妈院里的果子,客人来了随便摘。吃不完就落地上,烂了,种子会在泥土里发芽。
丁大妈一年要接待数百名的游客,这其中,还有高鼻子黄头发的洋人。丁大妈不管你鼻子高不高,头发黄不黄,来了,一视同仁,都当作自己的孩子招待。洋人走了,也丢下点钱。丁大妈收钱,也是丙中洛风格,比较“随便”。可洋人的钱怎么跟人民币不同?心里便有些疙瘩,会不会是假币啊?疙瘩归疙瘩,到底抹不下脸去问。可收得多了,终于沉不住气,便给在庐水县当副县长的大女儿打电话,说外国人不地道,给我的都是假币。
女儿匆匆回家,看着妈妈捧出花花绿绿的“假币”,哈哈大笑:“妈妈,这不是假币,这是美元、欧元、日元,还有英镑。”
丁大妈是藏族,汉名俞秀兰,老伴是怒族,汉名丁四方。于是人们便按汉族习惯叫她丁大妈了。丁大妈夫妇养育了五个子女,子女自然都随父亲姓丁。而五个子女已各自婚嫁,对象也是不同民族。一个家里便有了藏、怒、白、汉、独龙、纳西六个民族。
有六个民族的大家庭,过年时聚在一起,对外,一致讲汉语;关起门来,便是“百花齐放”。谁在家主事,便讲谁的语言,而不管哪种语言,彼此都能沟通,彼此都团结和睦。
丁大妈的子女也各有信仰。大女儿是领导干部共产党员;可另有两个女儿信天主教,丁大妈自己也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而她的老伴则信仰藏传佛教。
丁大妈家旁边有座天主教堂,钥匙就在丁大妈手里。教堂里的活动,丁大妈都要去操心。离她家几公里,便是藏传佛教普化寺,丁四方逢五、十六,都要去烧香点灯。
这天,丁大妈兴冲冲地带我去参观重丁天主教堂,还在圣母玛利亚的神坛前唱起了圣诗。丁大妈歌喉嘹亮,神态虔诚,圣经是藏文,唱的是藏语!丁大妈的藏语圣诗,如一条高贵洁白的哈达,在怒江峡谷间飘荡。
我问丁四方:“为什么你们生活得如此快乐满足?”他说因为他和老伴都有信仰。他还对我说,信仰是人的灵魂安放的地方,人有了信仰就有了主心骨。没信仰的人是可怕的,就像我们家的花豹(狗名):它嫌贫爱富,看见穿得漂亮的游客摇尾巴,看见穿得破烂的人汪汪叫;现在它竟也与时俱进了,看见丰田小车里出来的人就上去摇尾乞怜,见开手扶拖拉机的就上去叫……
丙中洛的“随便”,客栈房价、餐馆饭菜不标价格,商店里也看不到几件商品名码标价,本地人相互合作、交换、借贷,没有协议,没有契约、借条之类的商用凭据,只凭一种诚信的默契——“随便”。在我住的客栈门口,有个早餐店,卖的是大饼、米粥之类,我早晨路过门口,人头攒动,老板摇勺加粥,烧火切肉,忙得不可开交,钱箱是一个纸盒子,放在没人守的柜台上,客人吃完就自己往里扔钱,票面大的,扔进后自己找补,老板看都不看一眼。我旁观了好久,终于发现一个喝完粥就走的人,于是我像逮到小偷似的向店主揭发:“刚才那人吃饭没给钱。”谁知老板头也不抬,丢了一句:“人家没带钱,明天会补上的。”反而弄得我这个都市文化人有些无地自容,惭愧地离开了。返回途中,我看见一个小药店,正好想买点药,可店里没人,我站了一会,旁边一个店主走过来问我想买什么,我说创可贴,他说:“主人不在,你先拿去用,回头再来交钱。”我也就很自然地“随便”了一次,打开药柜取了一包走人。第二天抽空过来还钱,票价2.6元,我递上5元,老板找了我3元,我认真地说:“你找多了。”老板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们都不算零钱的。”弄得我又一次面红耳赤。
游丙中洛,原为观景,却写起了人。其实,丙中洛的景色雄奇美丽,刚柔相间;从山间坝子到巍巍山巅,自然景观跨越四季,植被从亚热带直至寒带,蔚为壮观。春天,梨花似雪,桃花灿烂;夏天绿水青山,一尘不染;秋天层林尽染,稻谷飘香;冬日银装素裹,雾锁怒江。高黎贡山和碧罗雪山在这里挺直了陡峭伟岸的身躯,紧紧相偎形成了一条世界著名的大峡谷。它们似要联手将自己的野蛮女友怒江截住,可怒江却轻盈地从它们的夹缝里钻了出去,还不忘留下一串清脆透明的哗哗笑声。接着,这位可爱的姑娘又一屁股坐了下来,俏皮地向企图堵截她的两座大山回望了一会儿,然后再扭动着幽雅的身姿,拍着手,快快乐乐地向南奔去。它就这样走走停停,每一次回望,就在坐下歇息的地方,留下了一个弯曲的大回旋,这就是现今人们乐而忘返的桃花岛、怒江第一湾……而前面两座雪山联手堵截怒江的地方,则形成了一个十分险峻的关隘,据说这里才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连神仙也难通过的地方。
事实上,在丙中洛观景,只要随随便便那么一走,凝神一发呆,马上就会看到一幅极美的山水画:或巉岩峭壁,鬼斧神工;或索桥横空,水光映雪;或山花烂漫,姹紫嫣红……即便是雨中,那奔来眼底的山水泼墨,也是大师级的国画杰作。
此行之际,正值云贵高原天干地皱,草黄水枯,大旱百年未遇,人们盼水望眼欲穿。可在丙中洛,春水碧于天,春雨细如丝,空气清新而湿润。我去藏传佛教普化寺参观,便是光着脚板,蹚过溪水冒雨前行。沿青石板铺就的山路拾级而上,淙淙清泉就在路边的沟壑里“随便”流淌,清纯明净,方圆八百里的丙中洛,山林间成排的瀑布汇成水帘,田园上网状的溪流自由流动,高坡上成群的泉眼喷薄欲出,这里是水的世界,这里的水全是原汁原味。
丙中洛年轻的大山血脉通畅,碧罗雪山靠近怒江的这一边,郁郁葱葱,毛茸茸的植被像富有质感的漂亮的怒族织毯,覆盖在群山之上;而向西靠近澜沧江的那一边则就只见光秃秃的山峰了,据说那是文明过度侵入的结果。
丙中洛人还告诉我,在他们的心里,一滴水、一棵树、一块石头、一个山洞……全都是神圣而有灵性的。原先,在丙中洛南面的贡当神山上,有一个神奇的接水洞。每年三月十五,这里的各族民众都要到洞里接圣水。接水洞里平时并不流水,可接水的人来了,水便汩汩而出,迎接接水的人;人走了,水还会潺潺地流一阵,作为相送。人来水流当然是吉祥的好兆头。接水仪式十分隆重,从三月十四日起,喇嘛就在洞口烧香祈颂,千余名群众只在对面山上磕头礼拜,不焦不躁地等到第二天,才七八个人一组,有序地分批慢慢进洞接水。就连信天主教或基督教的群众,这一天也会来接水。
神洞上的石头,据说是一种昂贵的羊脂玉石。玉石引来了贪婪的外乡人。一个外省商人,不知打通了什么关节,跑到丙中洛来,不顾当地乡民的反对,就在接水洞埋了18吨炸药,要开采玉石。
丙中洛人心痛得彻夜难眠。一日傍晚,他们遥望接水洞,忽见洞口亮光一闪,从洞里飞出一匹马、一条龙。它们在夜空中一直向北,飞到了石门关旁边的仙女洞里。
人们痛惜的心总算有了一些安慰——天马和神龙知道有劫难,终于飞走躲开了。
爆炸声起,石块四散飞溅,可贪婪的开矿者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玉石。结果老板宣布破产,相关领导也下了台。丙中洛的群众倒是心中释然:本来嘛,神山就是不能动的。宝贝早已随天马神龙飞走了!
从此以后,每年的三月十五,人们就自觉自愿地都到石门关那边的仙女洞去接圣水了。为了验证丙中洛人的说法,离三月十五还有一个来星期,我就迫不及待地邀朋友们陪伴来到了仙女洞。
仙女洞里干燥闷热,我把路上采来的野花恭敬地放在洞里的石板上,献给仙女。
献了花,洞里没见水。到了三月十五,就会有水流出来吗?我心中暗暗存疑。
陪我来的当地朋友异口同声地说:要祈求、要称颂、要诚心就会有水出来了。
我笑了,你们谁会念颂词?
大家纷纷摇头,说普化寺里的喇嘛才会念呢。
我说,我来吧。
他们不信。
如果说,在怒江激流的呼啸声中,丙中洛是一朵酣梦不醒的睡莲,那么我的故乡,则是怒江上游的另一朵莲花;从丙中洛溯流而上,翻过梅里雪山,越过乃塘草原,蓝天下有一处出淤泥而不染的圣洁清净之处,那就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我生命的维系之根。在那海拔四千多米的那拉神山下,在四季不凋的苍茫林海里,五岁,我就披上僧衣,走进家庙,成了一名学佛的僧童。自此,母亲温柔的怀抱,林中飞奔的马鹿,草原上活泼的羊群,都远离了我;而属于我的,是青灯古佛、难懂的经文,还有就是人生在世的苦难生活的体验——
那时,我经常滑过牛皮溜索,在寺院与住家间穿梭。这牛皮溜索是用竹筏载送过江的办法拉起来的,我经常被悬在奔腾不息的怒江上,看江水打着漩涡,闪着波光,不停地朝前流去;或抬头看两岸的青山,青山伸出双臂似要挽留住我,我好像还听见怒江对青山说:“你是守不住我的。”
终于,我也像怒江里的一滴水,随着时代的激流奔腾而去了。时光如大漠风烟,曼舞飞扬,我在俗世已经奔波了一个甲子。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如今我已到了倦鸟知返的时候,家乡的雪山草原和童年生活的情景,常常忽然奔来心中眼底……于是我禁不住操着我亲切的藏族母语诵起儿时记忆中的企求大自然恩赐的《甘露颂》。在我的面前,一些钟乳石从洞顶上垂挂下来,犹如女性丰满的乳房。忽然,有人发出惊叫:“水来了,水来了!”
在钟乳石的下方,在那酷似乳房的乳头部位,一滴清水开始渗了出来!
同行中早有人拿着矿泉水瓶的瓶盖去接,接住便毫不犹豫地倒进了嘴里。
我继续祈求。我说,星星会陨落,钻石会粉碎,人生也譬如朝露,但人的善意和爱心是无限的。人类文明在不断进步,就像怒江水一样奔腾向前,什么力量也阻挡不住——不仅山阻挡不住,人为的力量也阻挡不住;哪怕人在上面筑了大坝,将它堵住了,它最终也要奔腾向前——大自然给了人类生存与生命的摇篮,人若昧着良知与道德,以无情可耻的物欲破坏生态,必将会受到大自然无情的惩罚……
水,流得更多了,一滴一滴,几乎所有的钟乳石都开始滴水,像母亲丰沛的乳汁,止也止不住。水是血脉,水是生命,大家欢呼雀跃,争相接水,一饮而尽。人类还想生存千年万年,唯有对大自然爱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畏之如雷霆才行。
泪水从我的眼中溢出。我从洞口向北眺望,翻过这个山口,翻过前面海拔六千多米的大雪山,那里就是我的故乡,我亲爱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及其他亲人生生不息的地方。我不由自主地用自己的母语祈颂:巍巍的雪山,奔腾不息的怒江啊,我的家乡,我的草原,我已经感受到了你温暖的怀抱了;您的孩子没有忘记您对我的养育之恩……
水,一滴又一滴,纷纷滴下,越滴越快,渐渐地连成了线,流成了瀑,哗哗而下。我的心跳得更加激烈起来;我似乎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滴水,融进了这哗哗的水流之中,随着怒江滚滚的激流,汇入萨尔温江,然后注入大海,一起奔向宇宙、生命、物质和自然的轮回流转之中……
在丙中洛,你若是行走在茂密的森林中,满耳听到的是哗哗的松涛声;若是行走在纵横的田野里,满耳听到的是叽叽的鸟鸣声;若是行走在翠绿的山谷中,满耳听到的是潺潺的流水声;若是行走在村寨的小路上,满耳听到的是此起彼伏的牛羊声。这里充满荒情野趣,全无雕琢痕迹,这里空气清新甜美,全无浮尘雾霭,这里天空蔚蓝如拭,全无碳酸污染,这里充盈着质朴的美,粗犷的美,宁静的美。
有一个发生在这里的故事让我深为感慨。两年前一个瑞士游客住进了丙中洛乡一个叫秋那桶的藏族村庄,客人走时将一块手表遗忘在客栈里,过了几天清扫房间时才被发现。这纯朴的藏族农民怎么知道这个瑞士人从哪里来、又去了哪里。好在客栈里,人们喜欢在木墙上“发表”自己的感言,有的还表明自己的身份、地址。那个瑞士人刚好也有留言,写了他通过哪家旅行社到的丙中洛等等的字句。客栈主人于是在网上查到了这家旅行社在州上的办事处。他连夜赶路找到了导游,索要了瑞士游客的地址,再通过邮局将那块手表寄往瑞士。厚道的藏族农民哪里知道,这只不过是一块普通的电子表而已,其价值还不抵他寄到瑞士的邮费。那瑞士游客收到这表时,被深深地感动了,立即写来一封热情洋溢的回信,还专门买了一块瑞士名表,赠送给这个藏族农民。
丙中洛的人们,就是以自己的这种朴实无华的言行,感动着一拨又一拨的外地游客,让他们在这个多民族聚居的地方,真切地领略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一人有难,八方来帮”的优良文化传统,还真实地感受到这里人们的纯朴、善良,以及现代人已经久违了的甚至不可思议的高贵人格和优良品质。
有一段爱情故事也许更能说明丙中洛的魅力和它的包容。有四个浙江女孩子结伴来到丙中洛秋那桶旅游,住在一户藏族人家,主人叫余新民,他的儿子余贵权毕业于一所师专的体育专业,在一家发电厂打零工,是个英武俊朗的康巴帅小伙。周末,余贵权帮家里接待游客,他便为她们当导游。白天领着她们看险要的峡谷沙滩,幽静的草原牧场,秀丽的高山花甸,独特的民俗风情,晚上绕着篝火跳舞,围着火塘唱歌,看着月亮碰杯。
她们尽兴而归以后,其中一个女孩忽然从昆明机场打来电话,说她不想走了,她爱上了丙中洛,更爱上了余贵权。余贵权怎敢轻易接受这飞来的爱情,好言相劝,好不容易让那女孩子回到了浙江。但对一个被爱情击中了心扉的现代女孩来说,一旦爱上了,就不管不顾了。她三天两头地给余贵权打电话,邀请他去浙江看看,最后甚至把飞机票都买好寄来了。余贵权实在感到盛情难却,只好去了浙江。到了女孩家一看,他傻了眼,原来人家是一家私营企业老板的千金,家里开了几个工厂和养殖场,连别墅都有两栋,更不用说那几辆豪华车。
余贵权更不敢接受女孩子的爱了,他只请求给他一份工作,因为他想通过自己的劳动挣到钱,好还女孩子给他买的机票钱,然后挣一笔回家的路费。女孩子的父母开初也许并不十分接纳这个来自云南偏远山村的小伙子,但碍于女儿的死缠软磨,也就给了余贵权一份在工厂里打考勤的工作,月薪五千。余贵权知恩图报,除了上班,家里的所有杂活都抢着去做。三个月下来,余贵权挣足了路费,先拿出两千元还女孩子的机票钱,再拿出五千元交房租,然后向女孩告辞。
他对她说,我在丙中洛的全部家产加起来,还不足我这几个月挣来的工钱,因此我是不配娶你的。余贵权可能有所不知的是,在这个不缺钱的富裕家庭,缺的正是他这金子一般纯粹、山泉一样清澈透明的心。或许看淡了流水般的繁华,更向往一方心灵的净土,或许这平凡的举动感动了上苍,女孩父母不仅挽留了他,而且答应了这门亲事。
这个千里结姻缘的爱情故事终于修成正果。两年后,余贵权领着美丽的妻子,带着女方父母给的50万元,回到丙中洛,在家乡开了一家砖瓦厂,又一个汉藏结合的家庭在丙中洛生了根。有人说余贵权大赚了,不仅娶了人,还得了一笔建厂的钱。余贵权则说我才赔了呢,我现在的责任和压力重得像背上了一座山。我在余家看到他们的结婚照时,惊讶于那照片上的一对人儿,就像电影明星一样光彩照人。
我从丙中洛最边远的号称“美女村”的地方坐着气车返回,忽然又一个身材苗条,金发碧眼的外国姑娘在路边行走,身旁跟随着一对中年男女,我便停车让他们搭车随行。这姑娘说:“我从爱丙中洛,到爱上了中国,回去念完大学后,还打算来中国做事。”我看见这一家子那幸福满足的笑脸,深为丙中洛自豪,我开玩笑地问她:“你将来找对象会选择丙中洛人吗?”她毫不犹豫地回答:“这种可能性是完全存在的。”我问为什么,她又回答:“这里的人不说假话。”
晚上,丙中洛并不宽敞的街道上有一家酒吧,虽然条件有些简陋,但可能比许多大都市里的酒吧更为热闹和地道。当地朋友们告诉我说,在这家酒吧里有一种舞蹈在全世界绝无仅有,名为“藏迪”,也就是藏式迪斯科的简称。那天晚上我和一些朋友在这家酒吧里首次领略到了“藏迪”的风情,酒吧里中外游客和本地人济济一堂,当人们酒酣耳热、情绪达到某个沸腾点时,强劲的音乐响起,几乎所有的人都涌到一个不大的舞台上跳舞,在动感十足的音乐节奏下,有跳迪斯科的、有跳藏族踢踏舞的、有跳霹雳的,有跳傈僳舞蹈“阿尺目刮”的,有跳摇摆舞的、有跳纳西族的“阿哩哩”的、甚至还有在上面跳健美操的,反正人们怎么高兴怎么跳、怎么痛快释放自己的激情就怎么来。没有统一规范的舞步,只有多元纷繁的风格,没有拘谨矜持的姿态,只有豪放挥洒的激情。
这就是丙中洛的“藏迪”,一种将西洋元素、都市风情融合到本地民族舞蹈、民间文化之中的全民狂欢。“土洋结合”在这个层面上,已进入到一种水乳交融的佳境。此时已没有民族与民族、文化与文化、信仰与信仰之间的差异,更没有中国人与外国人、城里人与乡下人之间的距离,大家都是快乐的人,都是丙中洛的主人,都是这个地球村的村民。一个瑞士人舞到高兴处,忽然找来一只话筒大声宣布,今晚他乐意为所有的人买单,请大家尽情地喝酒、尽兴地跳舞。但一个深圳人抢过了话筒,说,应该由他来买单,因为他太高兴了。又一个康巴汉子夺过话筒说,他是这里的主人,今晚应该由他来请所有的朋友们喝酒、跳舞。瑞士人和深圳人还在和康巴人争辩时,一个傈僳小伙子兀自找到酒吧的小姑娘交钱去了,于是这几个人都涌到那小姑娘面前,将大把的钞票塞过去。小姑娘都被挤到墙角了,她就像受到伤害那样双手捂着头,尖声说:“你们都不要争了,今晚我请客,随便喝、随便跳,不收钱!”这样一“随便”,四个人就都把钱放在小姑娘面前的吧柜上,继续回去跳舞喝酒。
在丙中洛,人们总是很容易被感动,不是被大自然天堂一样的美景,就是被它朴实无华的人们;在丙中洛,人们也总是很容易返璞归真,找到遗失许久的某些情感——单纯、自然、善良、仁爱、宽容,以及朴素的信仰;在丙中洛,人们也很容易学到许多在书本中学不到的东西,人和人如何平等相处,文化和文化如何和睦相融,民族和民族如何共同发展,信仰和信仰如何相互尊重。这些到现在还困扰着我们这个星球上的重大课题,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宗教学家、历史学家已经撰写了汗牛充栋的学术论述,但依然没有解决地球上的贫富歧视、宗教争端、民族冲突、文化纷争以及战争的阴霾和烽烟。而丙中洛的人们,用他们最普通的生活,用他们最平凡的智慧,用他们最善良的内心,用他们最真诚的笑脸,无言地告诉我们很多、很多。
责任编辑杨新岚
丹增男,藏族,1946年12月出生,西藏比如人。1965年11月入党,1966年10月参加工作,复旦大学新闻系新闻专业毕业。历任十五届中央候补委员、中国作协党组副书记、书记处书记、全国作协第七届副主席。
分类:往事 作者:丹 增 期刊:《当代》2010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