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正林生于四川古镇方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四川德阳市《德阳日报》社。近几年来先后在《人民文学》《北京文学》《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部(篇),并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和《2008中国年度短篇小说》《2008中国小说排行榜》《2008中国年度短篇小说精选》等选载。
1把我的户口拿回去
夜是不安静的,如房子里睡着的人的不安静的心。
帮容使劲揪了大田一把,一双黑幽幽的大眼睛像是盯着黑乎乎的窗子,又像是没有。大田侧过身,手从被盖里拿出来的同时说,天还没亮呢?再睡会儿吧!帮容大声地说,你给二弟打电话,叫他想办法把我的户口拿回去。你真的要拿回去呀?大田斜着眼珠子看着身边有些急躁的老婆帮容。不是蒸的是煮的,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你把我的户口拿回去,我不想在城里住了,你咋总以为我说来耍的喃?
老婆的确是说过许多遍了,要把户口拿回青牛沱山里去,现在的城市户口一点用也没有,既不能配粮油,也不发肉票布票油票啥么的,更不能安排工作,纯粹是一张纸。现在的农村户口可俏了,不管咋说有一亩几分田,自己种来自己吃,吃不完的粮食蔬菜还可以卖几个钱。想当年花了些钱弄个城市户口简直是不划算。特别是电视里报纸上这几天大肆宣扬的林权制度改革,是土地的第二次承包。老婆帮容心里就慌了,催促大田给当社长的二弟打电话,找公安局、找派出所把城镇户口拿回乡下去。大田迟迟没有给二弟打电话的原因主要是面子上的问题。前些年,山里的人都晓得你雷大田操到县城里去了,连老婆娃儿的户口都农转非了,乡下人一下子变成了街上人了,好风光哟!你现在又要把户口拿回乡下去,这不是自己吐出去的口水自己又舔回去,自己搧自己的耳光么?而帮容却不这样想,说有啥么面不面子的,人要活得实在,不要外面绷面子,里面搅糨子,表面光鲜,心里难受。
大田要去文化馆上班。出门时帮容又在大田的手背上使劲楸了一下,说记着给二弟打电话啊,今天再不打,晚上回来你就晓得啰!大田自然是心知肚明老婆说的“晚上回来你就晓得啰”的深刻含义。因为自己的手背还烧乎乎的隐痛呢!老婆与他说较重要的话或叮嘱他不要忘记办的紧要事时,手都要习惯性的在他的身上轻重的揪那么一下,轻重不一,标志着叮嘱或要办的事的轻重缓急程度不同。大田感觉老婆揪过的手背好大一会儿都还烧乎乎的,看来老婆是铁了心的要想把户口拿回乡下去,不然怎么会这么下狠劲揪自己。文化馆也没有多少事,肖馆长说明后天有场送文化下乡,言下之意是叫他早点来帮着搬搬音响设备啥么的,没有肯下力气的他是玩不转的。大田从饮料厂下了岗,确切地说是饮料厂倒闭后失了业就到文化馆应了聘。没有什么事,大田瞅准办公室的几个女奶奶出去吃米粉去了,就拿起电话给二弟打。别小看这几个女奶奶,都是有来头的。她们占着电话哼啊哈的聊天,可大田每次只要说上几分钟,她们的眼睛就相互眨巴着,像电与电在交流,大田就赶紧长话短说,挂了机涨红着脸出了办公室,还感觉到有人盯着他后背嗫嚅着,这个月电话费又要超支了。给二弟打这个电话是非打不可的,老婆留在自己手背上的那一揪还烧乎乎的,如果忘记了,今晚回去没完呢!是谈私事,只有几个女奶奶不在办公室,才敢打呢!自己腰杆上也撇有一个二手手机,可一分钟两毛呀!小账不可细算,能节约几个是几个,何况这个电话一打就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楚的。
二弟的村社这几年搞旅游开发,全社的人都在搞农家乐,他大着胆子贷了几百万款修了个宾馆,生意火得很,两年就还清了大部分贷款。有钱了,手机号码也是用的特好,尾数是三个9,很好记的。手机通了,二弟虽是今非昔比,倒是没有什么架子,电话里还是哥啊哥的,甚是亲热。大田毕竟在城里呆了些年,说话讲艺术。听说山里开始搞林权制度改革了,要分山了?二弟说有这么回事,市上已开了会,其它地方都在开始搞了,乡里正在做方案,青牛沱估计明年开始搞。大田这样先抛出话头子,自然就把话过渡到了老婆帮容想把户口拿回乡下的事情上来。大田说,二弟你是知道的,你嫂子这么些年也过得不容易。调换了几个工作,都是临时的,花了几千元的冤枉钱农转非,那户口一分钱也不值,一点好的享头也没有,与合作社、人民公社那个年代完全是两码子事。想来又想去,你嫂子就想把户口拿回来。你是社长,在那一环山说话上算,你看能不能成全成全?毕竟是亲兄弟,二弟不假打。他说想拿回来也不是不行,城镇户口现在是没有农村户口有搞头。特别是我们这些社,人烟稀少,几十万亩的山林拿来四百多人分,就是嫂子在外面忙不过来,请人栽树种药材请人看守都划得来。但现在要想把户口从城里拿回来,比当初农转非将户口拿到城里去还难。肖兵兵你知道吧?当了工人,户口拿到了金河磷矿,前几年听说青牛沱搞旅游开发了,每年可以分点钱,就想把户口拿回来,村民们不同意。这回听说林权制度改革,要分山了,他又想把户口拿回来。现在就更俏了,比当年的农转非俏多了!听说要分山了,不光是青牛沱,其他山区村社也出现了类似的情况,许多以前不愿在山里生活迁到坝区去的人家,还有嫁出去又离了婚的人家,都想把户口迁回来。村社针对这类事情做出了不成文的规定,要迁户口回来可以,要向村社交一万元钱。最近听说上面在林权制度改革之前,要冻结山区乡镇的所有户口,一律不办理户口转入,总之还没有看到正式文件,也没有开会宣布。哥——嫂子真的起了心转户口回乡的话,我抓紧给她问问。
打完电话,大田的心就像闹钟拧紧了的发条,看来这城镇户口转回乡里还不是件容易的事,难度与当年的农转非不相上下。
2扬眉吐气了,光宗耀祖了
大田想来想去,自己是千不该万不该没有当上民办教师到县饮料厂当工人,当时想的是这一下不但奔出深山老林了,还甩掉了祖祖辈辈的农皮,自己的功劳有多大呀!后代儿孙从今以后都是城镇户口都成为了街上的人了,自己永远不是农民了,永远不面朝黄土背朝天了。哪晓得自己走后的第三年,青牛沱就成为了城里人喜欢得很的旅游区。饮料厂没过几年就破产了,他自然是失了业。真的是背时!老婆帮容呢,是嫁给自己就没有享什么福,以为跟着大田进了城,成了街上人就可以享福了,就可以在乡里人面前面光光的了,大田就可以堵住肖兵兵家里的嘴出口气了。进了城才晓得,城里根本就不是他们这些人呆的地方,不光是连吃根葱要钱买,连转街口干了喝口凉水,喝了凉水上趟厕所都要说钱,你说城里生活有山里安逸么?饮料厂垮了,拿着卖了工龄的两万多元钱,大田与人合伙做起了骨粉生意。婆娘呢!在城里呆着,长期没有事做,好人都会耍出病来。哪像在青牛沱山里,捡一背柴,扯一篓猪草,坡地里转转,屋里絮絮,日子就飞快的过去了,一年的光景就飞快的过去了。
刚到城里时,娃儿还小,一天弄弄饭,接送娃儿上幼儿园,还不觉得度日如年。娃儿要上小学了,他们住的居委会正好处在民办公助的一所实验小学,按区域划分儿子该在这所学校里就读。那是一所被城里人称为的贵族学校,可走读,可寄宿,全封闭式的;无论是走读是寄宿都要交建校费;后来上面行文教育不准乱收费,学校就将建校费改为了捐资费;没有商量的余地,娃儿要想报名读书,就必须捐资,城镇户口六千,农村一万;学前还要统一考试,低于招收分数线的,一分一千;愿者鱼儿上钩,不愿者自便。娃儿小田在青牛沱山上出生的,户口当然是青牛沱乡的农村户口。为了解决燃眉之急,少交四千元钱,更为了娃儿将来就业着想,大田找了黄厂长。黄厂长虽然也和大田一样从饮料厂失了业与自己合伙办起了骨粉厂,没啥么本事,可黄厂长的兄弟有本事,他兄弟是县公安局户政科的科长,管着全县所有人的户籍在。特别是印月井县正在搞撤县设市,向西部中等城市发展,城市人口要大幅度增加。该请的请了,该送的送了,黄科长说你娃儿的运气还好,上面刚好批了一部分城镇户口,你的娃儿正好农转非。交了一千五百元现金,娃儿的户口就从五十公里外的青牛沱派出所拿了下来,上到了自己的城镇居民户口簿上。两口子带着娃儿去贵族学校报了名,交了口中攒肚中挪节俭下来的六千元捐资费,心里才算一个石头落了地。
可接下来的另一个石头却岩石一样悬起了。
大田成天在外面忙乎,把一个年纪轻轻又长得漂亮的帮容一个人留在屋里自然是寂寞。一个人转街逛公园呢!县城的公园和街道都只有那么大,天天去转去逛是仙境都会烦的。帮容肚子里的委屈是忍了又忍,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了,对大田说,我要找事做,城里的婆婆大娘都找得到事情做,我年纪轻轻的耍起,我不干!大田成天在外人不人鬼不鬼的瞎忙,他想城里耍起的人多呢!女人家使点性子是常有的事。没过几天晚上,帮容又对他说,大田——我给你说的事情你记在心上没有?又忘在狗儿国去了哇!帮容说时,白皙的手伸了过来,冷不防在大田的粗糙的手背上揪了一下。大田赶紧说,你不要起火,我正在给你想办法,不是今天说找事情做,明天就马上可以去上班的,还是有一个过程的。帮容说,我今天从一个职介所路过,看见门上贴了张职介所要招个业务员的告示,进去问了下,经理与我面谈了下,感觉我还有一定的处事能力,叫我改天把身份证复印件交过去,办个工作证上岗试试。我总不可能拿我的青牛沱村四社的农民身份证去哇?大田晓得她的心思,以前她嫁到山上时说过,宁愿顿顿喝稀饭都愿在城里去住。大田眼睛盯着墙壁,木木的。帮容的眼睫毛上已挂上了几粒晶莹的泪珠,嘴唇嗫嚅着,你们两爷子都是城市户口,就我一个人是农村户口,不晓得你是安的啥子心?是不是外面早就把漂亮的找好了!
女人一钻醋坛子,男人大多莫抓拿。第二天,大田什么事也没心思做了,直接请黄厂长去双盛耍。因为只有黄厂长的兄弟才能办得了这件事,先前已找他帮忙办过儿子农转非户口的事,大田再请他办老婆帮容农转非的事,就需做这个铺垫,才好启齿。那是老百姓传说的红灯区,整条街霓虹灯闪烁。五十多岁的黄厂长没有其它爱好,听说去双盛,眼睛就亮晃晃的来了精神。又喝酒又唱歌又按摩,黄厂长自然是喜不自禁。大田说出老婆的事后,黄厂长没有推杯,答应当晚就去问。第二天黄厂长就来了电话,说麻烦也不麻烦。大田说什么叫麻烦也不麻烦?月亮底下耍刀,明砍!黄厂长说,麻烦呢是现在想转城市户口的多,排队等个一月两月才办得下来,手续费是两千元。不麻烦呢是走后门,交三千元和你老婆的两张标准照片,明天就办。大田牙巴一咬说,行!当时的三千元可不是个小数目,将家里的家底两千元取出来,又向二弟借了一千元。交给黄厂长后,当天下午帮容的农转非户口就上到了户主雷大田的农转非城镇居民户口簿上。至此,一家三口人的农村户口全部转成了城镇户口,农民身份彻底变成了城市居民,老婆帮容拿着新办的身份证去职介所应聘时的情形就甭提有多精神了。
大田回想当时的自己,真的是以为扬眉吐气了,光宗耀祖了。
可过了几年,大批的户口农转非暴露出了尖锐的问题。最先受害的是城边上的失地农民。那些和大田一家人一样抱着甩了千年农皮摇身变为街上居民的人,不但没有享受到传说中的一点点优越感,反而招来了更多的罪受,面临着生活的困窘。一段时间,大田从县委县政府门前经过,周边乡村上访的农民围在那里把交通都堵塞了,举着的白布上写着黑色的标语:我们要生活!我们要吃饭!激奋的人群中有一张熟悉的窄窄脸,那不是在骨粉厂打工的老黎么。老黎是城边上兴隆乡的农户。他告诉大田,前些年城市扩张,城市向北、向南、向东延伸,搞了三个经济开发区,占了一百多户农民的承包地,每亩耕地付了一笔钱,农户也分到了一笔钱,上面许诺以后还要分。以村社为单位,被占了承包地的农户全部农转非,耕农户口全部变成了城镇户口,一夜之间变成了街上的人,这倒是令农户们祖宗八代都没遇上的好事情。村长讲人口数量和城市面积的扩张是经济发展的需要,是一项政治人物。否则就是一个小县城,县城不能摇身变为县级市;县委书记就当不了市委书记,县长当不了市长,乡也不能变为镇,乡长也当不了镇长。一九九五年,印月井县当真就撤县建市了,原来的乡就变成了镇,乡长变成了镇长,县长变成了市长,县委书记变成了市委书记。当然,向国家上交的财税也比以前的比例大大增加,而在上面的文件批复上,印月井市的称谓后面有一个括号,里面注明着三个字:县级市。意思是非常明确的了,当地的官员头上的那顶乌纱帽看似长大了一圈,实际还是虚的,喊起来好听而已。一位副市长退下来后在酒桌上说上当了,如果不务虚名,地方少向上面交的那一个多亿的财税不知要为地方上的老百姓办多少实事,街道也不至于大坑小洼的。它是从小地方的本位主义角度来看问题的,大田在心里想,财税交给国家难道就没有为老百姓办实事?
而真正大呼上当的是失地农民。他们的扬眉吐气还没有从红本本集镇居民户口簿上花朵一样绽开时,生存的严峻就冬月的霜浸淫着菜秧一样威胁着他们。老黎就是众多农户的一个缩影。田地没有了,用不着大清早的起来转田坝淹水浇菜了,更用不着五黄六月的撵时令抢收抢种了。屋里压着卖承包地分来的一两万元钱睡懒觉真舒服,狗日的当街上的人真的才是人过的日子呢!难怪得祖宗八代都想当街上人呢!这样的日子过了两三个月,老黎就觉得天天这样无所事事的心里是惶惶的,没有以前天天与承包地打着交道心里踏实。集中修的农房并不好租赁,印月井市本来就是个偏远县,商品流通只有那么大。加上每家农户的房子面积小,除了自己住外,能腾挪出二三十个平方,也派不上大的用场,即使租出去的,租金也微薄。越往后,手边上的钱沙样的漏去,心里的不踏实就越严重,冬天的阴霾样笼罩着挥之不去。一年过去了,当地农户却没有领到镇村干部当初许诺过的数目。标志着成为城镇居民的红本本户口簿成了不值一分钱的空壳,老黎每当看到它,心里像塞了只灰色的蛾子样不舒服。原来没有工作的街上人是连农民也不如,老黎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到大田和黄厂长几个办的骨粉厂打工的。他说分的卖承包地的钱修房造屋制家俱用了些,娃儿读书用了些,家里已没有了钱。原来街上的人不是人模狗样那么好当的呢!国营企业都在下岗待业,好的私营企业专招年轻人,还要有专长有技术,特别喜欢招年轻的女工。老黎和多数中年农民一样,是既没有技术更谈不上专长,只好到骨粉厂水泥厂化工厂这些又脏又累的企业扎笨。老黎他们兴隆镇的农户们多次要钱未果,就发生了围攻市委、市政府的事。市委、政府的头头们当然是慌了手脚,因为农民们放出话来,解决不好,就要集体上访地级市委、市政府甚至省政府。而各级政府推行的原则是谁家的娃娃惹了事谁家把娃娃抱回去,上访事件的数量和程度直接与干部考核的政绩挂钩。这是条不成文的游戏规则,基层的问题必须由基层的官员解决,摆不平你地方政府还有什么执政能力,主要官员又还有啥脸皮坐在一方交椅的位置上当仁不让。政府派出了分管的副书记、副市长和各级部门的负责人与兴隆镇的农民代表面对面地谈判。窄窄脸老黎是其中的代表之一。
帮容在职介所搞了一年多两年,个体摊摊,钱拿得不多,却顺心。职介所有三个女同志,一个是经理的干亲家,一个是老鼓楼街的年轻女子,叫李倩,比帮容还要小三岁,面相却没有帮容嫩气、有气质。她们一起带求职的男女前去应聘时,双方难免坐那么几分钟,咨询有关情况啥的。大凡老板多是男性,喜欢脸向着帮容说话,即使穿得很性感的李倩抢话把子或插话,老板们也只嗯嗯的应付两声,就又把头偏过来,与帮容接着刚才的话题。多几次,李倩就有了意见,去开展工作时就不喜欢与帮容一起去。李倩的电话特别多,只要在办公室,就占着办公电话打,打的又都是与业务无关的话。这样,经理就很反感她。一天,帮容一个人在办公室时,经理对帮容说,李倩是个作风有点那个的人,你平时少与她在一起,以免别人说闲话,我下一步准备把她辞退了。帮容这才知道李倩长期在外面晃,她的传呼和电话难怪得那么多。之后,经理给电话做了个木箱,上了锁,钥匙交给帮容保管着,因为帮容电话最少,语言也少。李倩打电话就要找帮容要钥匙。帮容开了电话箱,心里想的是大家的电话,犯不着我来得罪你。可经理下来却给帮容交代,不能给李倩开电话箱打电话,电话是只接不打的,接电话不产生费用。帮容就把钥匙交了,心想你当经理的,好人你当完了,得罪人全是我。
久而久之,李倩就把帮容当成了知心朋友,有啥约会之类的事情都喜欢叫上帮容,既当灯泡又打掩护。她说现在自己主要时间是在跟一个姓黄的哥哥耍,他在公安局当个小官,有几个钱,每次都不会像社会上那些男人白耍,收了红包还当着她的面拆开分给她一半,很耿直的。这个男人以前在五角镇当过派出所所长,李倩的男人在五角镇当乡干部,都认识的。有一次,李倩与那公安鬼混去了,一夜没有回家。第二天一大早,她的老公小吕电话打到了帮容这里,帮容只好说李倩昨晚在我家里耍,夜深了就在我家里睡了。小吕在电话上的紧张的口气松懈了,笑了笑说,只要在你那里我就放心!你给她说一下,我今晚值班,明晚回来。而这一切都是李倩事先给帮容交待过的,帮容虽然每次都极不情愿。
之后整顿劳务市场,帮容和李倩打工的职介所因为执照审批需交一笔数目较大的资金而停业,她俩只好另外择业,摆夜啤酒、烧烤串串。
城里并不是自己原来向往的那样只有热闹,还有人情的冷漠。大田他们四楼住家的邻居是一位中年教师,原来饮料厂的一位职工省城做生意去了,离了婚的中年教师租房暂住。破产单位的住宿小区,不像其它小区请物业管理员,所以楼道卫生就是由住户轮流打扫,每户一周。偏瘦的中年教师早出晚归,上下楼梯噔噔响,精神很好的,每当该轮流值周打扫卫生时,全是帮容弓着背在打扫,看不见中年教师的人影儿。人家既要上课还要忙着找对象,没时间呢!单身男人嘛,可以理解。他时不时半夜三更带个相貌平平的女人回来,砰的关了门;一会儿又哐当的开了门,敲响帮容家的门,嘿嘿的笑着说,我女朋友来了,还没吃饭,把你的味精和酱油借点给我用。或者就是借碗米一把挂面,却从没提还的事,帮容也没有开口要,心想都是邻居,难免有个将就照应。
岁末的一个深夜,可能凌晨两三点钟左右,大田的急性阑尾炎发了,痛在床上哇哇的叫。娃儿又小,小巧玲珑的帮容怎么背得下楼。帮容就敲开了对面的门,心想平时对他不薄,就是陌生人他也会发扬人道主义精神帮这个忙的。门是开了,中年教师睡眼惺忪的瘦脸上是愠怒。他眼睛瞟着趴在帮容肩上痛得身体蜷缩的大田,说深更半夜的,我女朋友在屋里,明天还要上课呢!说完一甩手砰的一声关了门。把个帮容脸都气青了,她只好硬撑着腰杆一步一步的将老公扶下了楼梯,打的进了医院。还是教师呢!你说这城里人的心有多硬。要在青牛沱村,你如需要帮忙在山宕里随便吼一声,都会有人急匆匆赶来帮忙的。入室盗窃,特别是抢劫强奸之类,在青牛沱山村闻所未闻。人走了,把柴门拉着就是了,鸡都是放养的,从来没听说过丢把锄头弯刀的,至于说男女之间的事情,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公狗不摆尾,母狗哪敢上。在城里如果只空有一个户口,每天都要开支,真的还不如有田的农民,有时帮容对大田说,在城里生活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还不如下乡去当农民。
大田自从给二弟打了电话,心里就一直挂念着二弟能打电话来,可等了一段时间,二弟那边却一点消息也没有。有时半夜三更的,他会被老婆帮容的手轻微的揪醒,问他转户口的事怎么样了?那一揪使他再也睡不着。上班时,他瞅准办公室的几个女奶奶又吃米粉去了,扫视了下其他几个办公室没人,就鼓起勇气拨通了二弟的手机。二弟说哥哥呀!这个事情现在还恼火,户口倒是没有冻结,派出所那边都是几个熟人,没啥说的,只要镇上村上队上没意见,我给你办就是了。可现在的情况是,队上许多以前搬出去的亲戚都蠢蠢欲动的,原来想尽一切办法搬出山里到坝区去的,现在都想搬回来。你还记得到肖兵兵么?他这回是铁了心的,打算工人都不想当了,硬是要将户口转回来。哥哥你还记得到这个人没有?
3晃得全家人一脸红光
二弟这话是问得多余,其他人自己记不得还有说头,记不得肖兵兵?除非他变成灰。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大田那时的心上人不是帮容。那时生产队数黄家两姊妹最漂亮,是彭县那边白鹿镇上迁移过来的。队上的人都叫他们大黄二黄,而不叫她俩的名字。大黄和二黄腰身都直直的,走路时胸部挺挺的,张口说话时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不像我们青牛沱的人一张口说话就露出满口的黄牙,和长期吃的玉米的颜色一样。山里的小伙子和女人们也学着大黄和二黄的样,每天一大早端个大碗站在屋檐下刷牙,可牙膏用了不少,刷了半年一年都没有效果。有人说牙齿与背和腿一样,祖宗传下的呢!怎么刷得到大黄二黄那么白。大黄虽然高挑,脸上还有几颗雀斑;二黄呢,要乖小些,脸白生生,衣领口露出的脖颈像坡地上刚刚拔出的萝卜样。这样一比较,二黄的漂亮就是山里有条件的小伙最想啃的香甜的萝卜了。
这其中最有可能啃到二黄这个萝卜的有三个人,一个是肖兵兵,一个是杨二娃,一个就是大田。肖兵兵老爸是金河磷矿的井下工人,比自己在镇上社队企业局铁匠铺打铁的老爸强多了。那时候,家里有个挣工资的,时不时穿着老爸发的劳动布工装在幺店子上或村里的红白喜事上出现,多扯山女子们的眼睛。听说肖兵兵有可能去接老爸的班,成为工人阶级户口,吃国家的供应粮,这对山女子们来说有多么大的吸引力?而自己呢!却不想去接老爸的班,时代不同了,终年四季烟熏火燎就不摆了,冬天里裤裆里都是汗,一身的铁锈味,刺鼻得很,铁匠早已没有以前吃香。杨二娃姐哥在乡上当农技员,家道也好,村里人见了他们一家人都敬重三分。而大田呢!他认为自己人比肖兵兵和杨二娃都长得伸展,又是高中毕业的回乡青年,加上自己没有肖兵兵和杨二娃的筲箕背和一口错乱的黄牙。虽然姊妹多,家境是差些,但他相信自己的优势。二黄是从山外来的,她有比山里人开明得多的见识,找对象是找本人,他相信二黄在心里通过比较是会选择自己的。
夏天,山里的女人们都爱端盆东西到山溪里洗衣,虽然家底好的人家已有了洗衣机,但她们说山里人出汗多,那玩意儿洗不干净,况且还费电。本来不忙的媳妇姑娘们站在自己门前相互吆喝一声,三两成群,背篼端盆的走在山路上。野棉花开了,一簇簇一片片,白的紫的,像画在山腰上河畔边的一样,山雀子咕咕的叫着,偶尔一两只红翎子或花尾巴大鸟从头上纸鸢一样慢腾腾的翔过去,翔动的山风中飘散着山花的香味。几个媳妇姑娘们边走边嘻哈打笑着,她们的心情自然是比在屋里敞亮多了,犹如在山林上空翔动的大鸟一样。这也是她们要到山溪边去洗衣而不愿闷在家里的原因之一。溪水碧绿,二黄她们几个蹲在光溜的石头上,溪流映亮了她们的面庞,像抹了膏子,淙淙的溪流昼夜不停,永远不知疲倦地流着,不知要把山女子们的心事带到好远的地方去。
没什么事,大田拿本书在离二黄她们几个不远的大石头后面坐着看。因为背对着,石头很大,二黄她们几个发现不了他,再说自己也不愿意她们知道自己在这里,本来是自己先来,她们发现后还以为自己嗅着她们的踪影来的,多不好意思!大田最希望的是二黄一个人来溪边洗衣,他就有单独说说话的机会。自己是社里的第一个高中生,不喜欢山里媒婆介绍的那种相亲方式,都啥时代了,还在搞老古板,自由恋爱相互了解多好。大田在大石头后面看着书,二黄她们几个嘻哈打笑的声音山雀子般在耳边叽叽喳喳着。突然,二黄发出了哎呀的一声惊叫。英雄救美,大田飞身而出,却不是大田以为的二黄落水了,是嘻哈打笑着分散了注意力不小心被溪水将搓洗的衣服冲走了。二黄又舞手又蹬脚的,一脸不知咋办的样子。只要是二黄的东西在大田心里就是宝贝,哪怕掉了颗纽扣也是举足轻重的,岂容怠慢!大田看见一团蓝色的衣物在溪水中往下游漂流着。这不是好复杂的事情,对于大田来说是小把戏。水流不是很大,溪水带着衣物在河中的石头间绕来绕去,大田纵腾跳跃,轻松的捞起衣物,又纵腾跳跃到二黄面前,双手奉上。二黄站在溪水边,双手接过衣物,连声说着谢谢,脸红得像六月间的山桃子,笑口里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自此以后,二黄碰见他就要主动招呼,眼睛里游动着一种只有大田能体会的说不出的溪水一样的东西。大田心里就有一股从来没有过的安逸的感觉。是秋天了,山村里弥漫着野菊花的清香,杂木林都红红黄黄的。大田见二黄背个竹篾背篼往河沟里走,天赐良机。她一个人,一定是去河沟里捡柴。大田背把弯刀不前不后地随着,走到一棵刺楸树前时,二黄站住了。大田也站住了,估计是二黄发现了自己。可二黄那边的动静不对呢!她并着的双腿打着抖抖,连背上的背篼也在跟着她打着抖抖。大田心里一紧,难道是她突然发了啥病了!他赶紧几步撵上去,问二黄你咋么了?二黄脸已吓变了颜色,用手指着前面几步远的刺楸树。大田以为是什么呢!一条笋壳斑小蛇正盘在树脚下昂着三角形的头向着二黄。这蛇也只能欺负女孩子!大田取出刀挂子上的弯刀,上前一扬,小蛇身子一缩,就钻进草丛里去了。余悸未了的二黄的头就轻轻靠在了他的肩上,他差点晕眩了过去……
村小的谢老师到村上任村干部去了,那时民办教师不转正,与公办教师差距大。八月底娃儿们就要报名读书,怎能没有老师?谢老师临走时找了大田,认为他是高中生,理所当然去接任他的位子。对于山里人来说,教书育人自然是好差事,日不晒雨不淋的,不用钻山越岭出臭汗使蛮力。山里人的观念是教书比当农民强,当官比教书强,来钱来势,威风呢!那一阵子,大田心里如房前的山雀子般欢喜。没事他就把谢老师交给他的一套教科书仔细翻阅,一是熟悉熟悉,上讲台时不至于陌生;二是听说村里的几个初中生都在想这个空缺,要经过考核,优秀者上。乡上来了教委主任,带来了试题。大田、杨二娃和社里的几个初中毕业生包括大黄二黄都参加了考试。头天晚上与二黄在青牛沱河边约会,二黄说我们都是陪考,肯定非你莫属!大田在心里对自己说,当上代课教师后,就托人去向二黄的父母提亲。自己到时是教师了,她的父母肯定会同意的。考试的结果出人意料,大田的语、算均比杨二娃低几分。后来听村民们说,初中都未毕业、学习成绩一贯瘟猪子的杨二娃这次之所以比高中毕业生的大田还考得高,是因为当乡农技员的姐哥帮他走了后门,乡教委主任提前漏了题,并附了标准答案。当杨二娃洋洋得意地走上村小讲台之时,就是大田和二黄的恋情遭遇霜打的开始。
青牛沱山村虽然林深茂密,沟壑纵横,男女之间的事情却没有秘密可言。二黄的父母知道自己百里挑一的女儿在与家庭贫穷、又在选任代课教师中落榜的大田耍对象,是坚决的反对。大田没有想到的是两个人说的如胶似漆的话居然如山风样吹过连一丁点影儿也没有了。杨二娃列入了二黄父母选择女婿的范围。杨二娃当然也在像代课教师考试一样施展出自己高人一筹的手腕。传说杨二娃已经在与二黄约会,冬至节就要吃订婚酒。他俩的风言风语越多,大田的心里就越难受。然而,螳螂捕食,黄雀在后。肖兵兵接老爸的班而当上金河磷矿工人的消息山雀子般飞遍了山村,对于有女初长成的人家,相当于清早一起来就听见枝头喜鹊闹喳喳样的兴奋,各家都在心里盼望能与肖家结为儿女亲家。据说,当媒人拿着肖兵兵农转非的国有企业户口本展现在二黄的母亲面前时,那红塑料本本晃得二黄的全家人一脸红光,丝毫不亚于当年手捧着红宝书时的喜悦,而这喜悦比那喜悦有着更实际的意义。二黄的母亲在二黄的沉默中一口应承了此事。元旦节肖家请了几桌订婚酒,双方亲戚在一片吃喝之中接受了弓着筲箕背的肖兵兵和抽穗的玉米秆样娉婷的二黄的敬酒,众多小伙瞩目的二黄终究是花落肖家。这场在青牛沱沸沸扬扬的婚姻最终是以手持国营企业红户口簿的工人肖兵兵而取胜。杨二娃则选择了大黄。看着昔日的恋人与肖兵兵在山道上亲昵地出双入对,大田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自己一定要出人头地。
谢老师向来就很关心自己这个学生的,对自己推荐的学生没有接到自己代课老师的岗位很是鸣不平。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一天对他说,县上在搞吉他培训班,你可以去报名学学,山里的代课老师都不懂音乐,教的学生出来都五音不全,乡上的中学教师都说死板。年轻人,人生的道路还长远,凡事想开些。大田经谢老师一点化,自然明白以后村小有可能要设一个音乐老师,也就产生了去学学的想法。一个黎明的早晨,大田离开山村去城里学吉他。
吉他培训班是半个月,帮容就是在吉他培训班上出现的。说来也是姻缘,姻缘是没有错过的。大田在吉他演奏现场遇见了一个身材比二黄好,牙齿比二黄还整齐还白的女孩,这就是帮容。大田去买票,她去退票,买票的没有买到票,卖票的说早卖完了。退票的因女伴临时有事不来了,五元一张的票够贵的,当时要割五斤肉去了。卖票的说退不了。两个人在窗口下相视一笑,大田递过去五元钱,她递过来一张票。进去一坐定,两个人都是紧挨着的。看吉他演奏的都是年轻人,成双成对的,说说笑笑的,气氛活跃而随便,没有电影院里暗淡的光线里的紧张感。他和她很自然的说起了话,帮容家在农村,在城郊乡村的一个幼儿园任代课老师。因有着相似的经历,两个人的话就多起来。没好大一会儿,吉他演奏结束了,大田抓住机会主动发招,约帮容见面,地点先是在县城里的老公园,后是在学员宿舍里,地点的变化可以看出两个人关系的进展。吉他培训也放星期天的,那时是一天,帮容把他带回了自己乡下的家,见了自己的父母。帮容的父母都是农村里老实巴交的那一类,女儿喜欢他们就喜欢,只是说小伙子太瘦,以后咋么养活一家人。当大田带着衣着入时,出水芙蓉般的帮容出现在青牛沱山村的时候,村里的妇女小孩看西洋镜一样从各家屋里撵出来看。帮容的漂亮晃花了他们的眼,他们啧啧赞叹好漂亮的女娃子。大田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自己都有些不相信帮容是否是自己的女朋友。然而这一切却是真的,帮容的家里人很快答应他们的婚事。大田说你嫁给我会后悔,你要考虑清楚,你教幼儿园会转成公办的,跟着我到深山老林里受苦。帮容说你啥子意思?都与人家那个了还说这话,你是不是想学电影《人生》里的高加林黑良心?大田把帮容揽进怀里紧紧箍着,说我怕萎误了你。帮容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猴子满山走,有什么萎误的?况且我早已不想教幼儿园了,一个人看几十个娃儿,屙屎拉尿都要管,烦人得很!
两个人结婚了,带了小孩,山里的日子虽辛苦,可一家人苦中有乐。但大田心里始终有个疙瘩,就是肖兵兵以工人户口夺去了二黄的事。虽说帮容的位置早已是弥补了心上的那个伤口,可城镇户口的魔力却自始至终在自己心里埋下了饮恨,那真的是这个社会人上人的标签呢!自己如果此生能够贴上这张标签,心里的那个疙瘩才算真正消散了呢!同时也算是对得起帮容从坝区下嫁给自己到深山里的这份姻缘。
4机遇说来就来了
无独有偶,机遇说来就来了呢!大田高中时的班长给他来了封信,就是这封信使大田看到了农转非户口的信息儿,看到了甩掉农皮,走出山区的人生的亮光儿。班长在信中问当年的文体委员大田此时在山乡过得怎样?想不想出来工作?自己现在是丝绸厂的厂长,可以帮些忙的。后来大田才知道,这位班长给每个同班同学都写了这样内容大同小异的信,旨在炫耀自己人生得志,他是闲暇时心血来潮随便写写而已,根本就没有想到真的会有同学来找自己解决工作问题的。大田满怀着信心去了,临走时帮容交代,你去见你老同学不能空着手去,人家现在是厂长,今非昔比,家里又没有啥拿得出手的东西,你到兴隆乡妈那里去捡几十个鸡蛋给人家提去,空手没有礼行人家会小看你。
大田蹑脚蹑手的进了丝绸厂,问了几个人,钻了几座迷宫样的房子,才在丝绸厂三楼的一间办公室里见到了一身西装、头发梳得溜溜光的同学——现任丝绸厂的邝厂长。他大喊了声邝同学邝坚坚的名字时,邝同学偏起戴着墨镜的脸,二指上夹着支冒着烟缕的红塔山纸烟,墨镜后是一双审视着他的眯缝的眼睛。不但没有自己在途中想象了无数次的同学多年未相见的惊喜,而且还有一丝丝陌生。当厂长的同学从头到脚打量面前这个敢大声喊自己名字的土头土脑的乡下人时,大田已经将他写给自己的信递了上去。他脸上镜片上端的眉毛皱了下小声说,雷大田。大田就有些迫不及待,说在农村呆不下去了,当个民办教师都被初中生夺了饭碗,你写来这封信算是救我出苦海呢!老同学,我来你厂里当工人吧!做啥都可以,只要能不再回山里当农民。邝同学没有叫他坐,他自己在他对面的藤椅上坐下了。呵哟!这个厂太难找了,穿过了整个城区,还穿过了火车站,日头火辣辣的照着,比在青牛沱山里肩挑背扛了一百来斤还恼火,大田此时口渴得很,他很希望当厂长的同学能给自己倒一大瓷盅水,白生生的茶盅就摆在漆得红亮的茶几上,可同学却连一丝接人待物的想法儿都没有。办公室里不断有人往这边看,同学厂长没有听他说完就极不耐烦地说,我马上要去局上开会,你晚上到我家里面来谈。说完,起身就往外走,把大田丢在了办公室。大田回过神来撵上去,已不见踪影。他站在办公室门上悻悻地说,老同学,你家住哪里嘛?我从没去过,我晚上到哪去找你家嘛?这时,一个双手戴着细花布袖套的中年妇女从窗子上伸出个头说,东门剧场,火神庙茶馆商业局家属区。大田连说,感谢你!感谢你!就匆匆的往兴隆乡的老丈母家里去。
老婆帮容真是想得周到,当年的班长同学现在的邝厂长真的是今非昔比了。自己猜想他对自己态度那样冷淡可能是办公室里不宜谈私事的原因,自己的性急给人家带来了难堪,自己不懂方式方法,人家没有撵自己走就算是给面子了,人家还是念了同学情分的,不然为啥叫自己晚上到人家家里去谈,就说明是把自己当同学待的,是愿意给自己帮忙的,给自己留了条到厂里工作的机遇的门缝的。大田累都不怕,就是肚子饿了,还是早上四点钟在家里吃的玉米面馍,中午后才赶拢印月井县城的,家里的积蓄给娃儿买了奶粉了,分家修房子又带了些账,车费钱都是帮容平时从牙缝里抠出来的,难为了老婆帮容了,她跟着自己受了不少罪,月子里连鸡蛋都没有吃到一百个,深更半夜还起来给哇哇叫着的小娃儿喂奶,可营养不良没有奶水,又起了床去烧开水冲奶粉,山里的冬夜好冷呀!她一个坝区长大的女子硬是挺住了,轻脚轻手的做完了这一切,生怕惊醒了白天扛木头累得猪样沉睡的自己。就凭这,大田暗暗下决心,一定要进城找到份工作,农转非后把自己的农皮耍掉成为城镇人户口,让母子俩人模人样的过城里人的日子。大田到了丈母娘家,丈母娘眼睛泪汪汪的问他为啥么你一个人来,帮容和孙儿呢!大田只好说明了来意。丈母娘给女婿娃煮了荷包蛋、米饭,把四十个鸡蛋捡好了,装在一个竹子提篼里,提篼里装了酒米,鸡蛋就嵌在白生生的酒米里,赶车或行走时不会打烂。大田骑不来自行车,那时到小镇上没有公交车的,他像来时一样走了两小时的路从兴隆乡去县城的,只不过这时是提着提篼,小伙子提个不到十斤的提篼也没啥的,心情好,脚下就生风。大田叮嘱自己用不着慌的,天黑才好去同学的屋里办事,天没黑进进出出的对同学影响不好。时间是恰到好处,大田走拢印月井县城时,天就麻黑麻黑的了;东问西问问到东门剧场火神庙附近的商业局家属区时,天就完全黑了下来,街边的街灯已亮了。大田总感觉自己像做贼似的,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去给人送东西。如果不是天黑,大田是不敢向人打听商业局宿舍在哪?更不敢问邝坚邝厂长住在哪幢哪单元哪层的。大田冒着胆子终于问着了丝绸厂的邝厂长就住在他爸商业局的三楼上。那时的当官的都住三楼、四楼,底楼和顶楼都是单位上最弱势的人住的,当时住楼房流行金三银四的最佳说法,三、四楼一般都是住的本单位的一二把手们。
俗话说,好手难提二两。大田提着竹提篼终于敲开了一单元三楼的门,门是乳黄色的油漆漆的,是当时门窗较流行的颜色。里面传出来一个干涩的男人的声音,不大,但即使隔着木门传来都透着威严,有些不像邝坚的声音。大田汗水顺着脖颈流,他小声有些害羞似的说是我,我找邝坚。门开了,出现在门口的是个矮胖的老头,圆领丝质汗衫衬着一张四方形的脸,头发倒后梳着,溜溜光,露出宽阔饱满的额头。一看就是个干部的派头。大田自觉矮了几分,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的,但他晓得此时自己千万不能过于紧张而乱了分寸。他估计对方是邝坚的父亲,这从他们的脸型、眼神上看得出来。他说伯父,我是邝坚的同学,下午我们约了的,他叫我到家里来找他。对方从头到脚溜了他一眼,很快的,有些审视的意思。大田赶紧说,也没带啥好东西来,顺便带了点土鸡蛋来孝敬同学。对方饱满的脸上微微笑了下,把他让进了客厅,给他倒了杯开水说,坚坚打台球去了,你只有等一下,看看电视?他就在褐色的皮沙发上坐下来,屁股生怕将灯光下发亮的皮沙发坐脏了似的,躬着瘦瘦的腰,不敢将背斜靠在沙发上,害怕身上的汗咸味巴在了洁白的针织的布垫上。邝坚的父亲也陪着大田坐着看电视,电视里正放着《渴望》电视连续剧。那阵农村电视还很少,大田所在的青牛沱山村里有一个电视,是供销社配给山区生产队的指标,每个生产队只有一台,放映人员是教书的杨二娃,还是在乡上统一培训怎样开关调台的,好在金河磷矿的半山岩上安有个电视信号架,直对着青牛沱河沟,否则有电视也收不到信号。边看电视,邝坚的爸就与大田拉起了家常。
久不见邝坚回来,邝坚的爸开始打呵欠了,大田傻傻地坐着。邝坚的爸说,说起来都是熟人,邝坚答应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等他回来我跟他说叫他马上帮你办,你把你的出生地、户口籍贯、家庭情况都留下,我乡镇局下面有个饮料厂,届时进个人是没问题的。大田心里陡然升起股暖流。活了二十多年是第二次听见关系着自己前途转变的话呢!第一次是前几年谢老师叫自己准备去当代课教师的话,第二次就是现在了,这次的感动程度是远远超过了上次的,上次只不过是当代课教师,与这次农转非进城工作是没法相比的。大田本是一个爱感动的人,每当春风唤醒山花,瑞雪飘落树丛等自然景观降临,触景生情的他都会眼睛湿润的。大田喉咙硬硬地说,伯父,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对我这么大的恩情我该咋样报答你呢?邝坚的爸若无其事地说,不用不用。大田在邝坚的爸拿出的纸上写了情况,足足写了满满的一页,邝坚的爸用笔呼哧一声勾了大半,说你下次来填个招工表。这就说明邝坚的爸是实打实在帮大田了。
大田在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无意识落拉掉了自己已婚的情况,那阵的政策允许工人子弟接父亲的班,但针对农村青年有一个政策就是已婚的不能接班。大田第二次到邝坚同学的家里时,邝坚仍然不在。邝坚的父亲说,小雷啊!你上次咋没说你已经成家的事,按规定已婚农村青年是不能农转非,既然不能农转非,就不能接父亲的班招工的呀!小雷呀!看来我帮不上你的忙哪!满怀着有好的结果而来的大田真的是六月间的菜秧突遭霜打了般,大田蔫梭梭往回走时,仍不忘礼貌地说了句谢谢伯父的话!邝坚的父亲关门时说,除非你公安局有关系,农转非,把你的户口转为城镇户口。大田的事情到了这个火候上,老同学邝坚也不好再袖手旁观,他县公安局当然是有熟人的,去一打听,熟人说,这种情况很特殊,按政策是已婚后不能再接班再农转非的,县里没有这个权力,可以去找一下市里,市里或许有。
说来也蹊跷,回到青牛沱山里无限悲伤的大田想起了一个远房的亲戚表舅来,此人是当兵立功后转业到市公安局工作的,是周总理死的那一年吧!大田和哥哥由妈带着去走亲戚。那年月,人穷就想往亲戚家走,来了客,白干饭总要多吃几顿。实际上亲戚的心里是不安逸的,尤其见不得夹着几把挂面一封白糖上门的亲戚。耍了两三天还不走的话,亲戚就要拿脸色看了。恰好那次运气好,表舅当兵回来探亲,全家沉浸在喜悦的气氛里。亲戚没有拿脸色给大田和妈看,那阵子家里有个当兵的可不得了,全生产队的人都会对这家人另眼相看。但后来表婆婆还是带话过来的,说是大田和妈三十晚上脚板洗得干净,儿子好不容易从边疆回来探亲还硬是叫你们几娘母赶上了。以后母亲也就再不好意思到表舅家去了。大田与帮容商量,去不去找这位在市公安局工作的表舅?帮容说事情已到了这个份上,咽不下这口气,去找一下总比不去找的好。回想起去市公安局办农转非户口的经历,大田后来回想起来堪称曲折和辛酸,可以说是在他人生履历上最铭心刻骨的一段。大田前前后后跑了半年,自己记得非常的清楚,总共二十一趟。
一张薄薄的盖着农转非三个字的纸呀!一个人的一生就在那三个方正的字上卡着,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就被那张手掌大小的一撕就烂的泛黄的纸束缚着。
大田手里提着帮容喂了近一年的大红鸡公,两瓶春沙酒,一头汗水的敲开了表舅家的门。现在的表舅已经是五十好远的人啰!接近退休的年龄。看见风尘仆仆的大田双手不空,特别是大田手中那闪动着大红冠子、绿尾巴的大红鸡公吸引了他的视线。细心的大田先是用呢绒网兜将不安分的它装着的,待走拢了表舅公安局宿舍里的家,他就将它提出来。好家伙!坐了那么远的车,拉了几巴屎,一点都不显疲倦儿。你要为我农非,为我们一家人走出深山成为街上人出力做贡献呢!笑容满面的表舅在将大田让进门前并不知道大田是他的远房亲戚。待将咯咯叫着的大红鸡公和两瓶春沙酒放在光滑的客厅里后,爬了六层楼、气喘吁吁的大田才缓过气来喊了声表舅。表舅就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着他,大田就说出了青牛沱,说出了自己的妈和爸。表舅眼珠子眨巴了几下,嘴里终于发出了呵呵声,点着头说晓得晓得!我那年回家探亲,你妈带着你来耍过。大田的脸一下子红了,因为那次表婆婆带话过来的事自己知道的,那是明显的下了不认这个亲戚的绝交令哩!表舅是公家人,自然知道乡下人提重礼来不是那么好收的。就问了大田有啥需要帮忙的事,大田也就和盘托出。表舅说,这个事情待我问问再说,我虽在户籍科,可农转非的政策管得紧,批示是要经过局长的。大田临出门,表舅将他提的东西如数给他提了起来,说山里人不容易,没必要花些钱。大田先前在路上就想好了的,如果表舅不收礼,多半这个事情就搞不成。所以大田就坚决地将咯咯叫着的大红鸡公和春沙酒按在了地上,并很坚决地说,表舅,你就是不帮我办这件事,我也要来认你的,我们毕竟是亲戚。表舅的手劲没有大田大,东西就算硬塞在表舅家了,大田快步走出了表舅家的门。过了几天,估计表舅该办得差不多了,大田再去。山里没有啥么贵重的礼物,帮容说,把火塘上那野山羊腿带去吧!大田有些舍不得的取了下来。大田说,是老黑送来给你补充营养的。帮容说,也莫得啥子吃头,你总不能空手到表舅家里去,城里人,狗眼看人低呢!大田去了。表舅双手接过野山羊腿,板着的脸上有了些微的笑意说,你太讲礼了。然后告诉大田,这事情不好办,户政科研究了下说你结了婚的,不能农转非的。大田满抱着成功的希望一下子冰凉了,眼泪不由自主的就流了出来。见他这样,表舅说,活人不能给尿逼死了,我再想想办法,适当的时候我去找找局长,他是我的战友,当兵时就是我的首长。大田终于没有哭出声,说表舅你真是恩人哪!这辈子不知该怎样报答你?表舅拢着手说,不谈报答,八字还没有一撇哩。
回到山里跟帮容一摆,帮容说,人家去找局长,还要自己买东西去送人情,给你垫背。大田想是呢!婆娘比自己有头脑。可为了自己农转非的事儿,家里早已八方欠债,拉粮卖米了。帮容说咋办呢?大田说只有找队长借。帮容抱着娃儿没着声。先是找队长批条子,后去保管家,保管数给大田的是一把五元面额的票子,总共两百元,队长只有批两百元借条的权力,两百元以上要村长或支书批。
在地级市琳琅满目的商场里转悠,大田想买啥好呢!当时最流行的就是喝寡妇酒,就是文君酒。那刻有卓文君飘飘欲仙图案的酒瓶在灯光下晶莹剔透,透明的液体真的是像玉液琼浆呢!难怪喝的人那么多哟!大田就决定买这个寡妇酒了。因卓文君弹琴招引司马相如时的身份是寡妇,吃酒的人往桌子旁一坐,大喊拿寡妇酒来!店老板就知道是文君酒了。大田提着四瓶寡妇酒和两只本地最著名的印月井板鸭走进表舅家的时候,表舅热情地招呼他坐下,说大田你太讲礼了,都是亲戚家门的。大田没有提一句户口的事,表舅主动开了口说,难呢!你这事情难就难在你是结了婚的,又结在农村,政策规定原有的城镇工人的子女农村结了婚的不再农转非招工。你这问题县公安局没有办法解决才推到了市里,市里集体研究不在政策范围内,肯定就不好解决。我去找了局长,局长说集体研究了的,不好办呢!我一时半时当真是没有办法了,真的是帮不了你呢!大田眼眨眨的,眼圈就又红了。表舅唉地叹了口气说,要想当城里人,难呢!大田悻悻地走出表舅家门时,泪花儿就再也忍不住啪嗒啪嗒滴下来,表舅在后面叫他把提来的东西带上回去孝敬孝敬家里人他也没听见。回到青牛沱家里,大田在帮容面前是强装笑脸的,每当帮容问起城里农转非招工的事,他总是支支吾吾的,说该走的都走了,该送的都送了,也不晓得是咋的?这么久了,连一点音信儿也没有。我想再去趟城里。帮容说,有那个必要吗?你前前后后已经去了二十来趟城里,借下的账都要几年才还得清;没必要再去的,如果有结果的话,人家自然晓得通知你的。
日子真是走得慢,慢得如簸箕里数芝麻。一家人几个月连一片肉都没有沾,大人倒没啥,实在痨肠寡肚时可以忍一忍的,可亏了两岁多的娃儿了。一天夜里大田去偷了山洼里一家山人的一只鸡,帮容虽骂大田经受不住熬炼,毕竟已偷回来不可能再还回去,还是乘着夜色烧水烫毛,一番手忙脚乱,满屋子飘出了久违了的鸡肉香。
这样到了大年边上,是灶王爷的生日,打扫卫生收拾过年的那一天上午,山路上想起了呜呜的警车声。大田心里发慌。警车直朝着家门前开来,他的心里更发慌。帮容说,屄嘴好吃哇!这下遭起了哇!来抓你来了呢!大田声音颤抖着说,帮容,因小失大,一失足铸成千古恨,我对不起你们两娘母!这下你们要受苦啰!帮容的眼圈儿也红了,抬起衣袖在脸上揩着泪花儿。多丢人现眼啊!警车后面跟着跑来看热闹的村人。警车在家门前停下了。警车上走出了乡派出所的袁所长,大田木愣地站着。警车上又走下了同学邝坚的爸——县乡镇局的邝局长。邝局长手里扬着一张白花花的纸,大声说,小雷啊!批下来了,批下来了,快去派出所开手续,到县公安局办农转非户口手续,然后填招工表。大田的眼泪一下子滚出来了,帮容手捂着脸小声地抽泣起来。村人脸上本是涎笑的表情顷刻复杂起来。从这天起,大田到了邝局长管辖的乡镇企业——大力神饮料厂上班。大田当时没有搞懂表舅说得悬吊吊的,没有板眼了,又是咋样农转非了的呢!事隔三年以后,退休走亲戚吃春酒的表舅才在一次酒桌上对大田说,为了你的事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冒天下之大不韪,在退休的前几天,我趁盖其它正常农转非手续的各种公章私章的时候多盖了一份,添了你的相关材料,然后存了档,传给了县局。我心里也没有定准呀!要是遭发现或检举了,是要负责任的呀!我当时想的是,管他妈的三七二十一,自己革命工作了一辈子,那些县长局长们都可以把自己的子女安排在单位的权力部门上,自己为亲戚谋一个农转非的户口那又算得了啥子呢?违规就违规,翻船就翻船,老子已经退了休了,看你把老子咋啦!
可不久城镇户口就放开了,给几千元都可以办城镇户口了,因为撤县建市,原来城镇户口的人太少,不够建市的城市人口要求,县里紧急开会下文件,大会小会做动员,新建了三个开发区,动员想到城里居住的农民都可以到城关派出所办手续,到开发区修房子。到后来只给几百元的手续费,就农转非了,只是政策讲明了的,自谋出路,政府不安排工作。
饮料厂当时很红火,所生产的产品是当时夺得世界冠军的中国女排的指定饮品。厂子在城里买地集资修房,大田是厂里的销售人员,业务也做得不错,就有集资分房的名额。楼层虽在顶楼,但总算有了个窝,这在乡下人是眼红得很的,说还是大田操得好,家都要安到县城里去了。房子建好后,在山里辛苦了两年的帮容和儿子就搬到了县城里来。邝同学的父亲很够意思,他派了辆卡车帮大田搬家。那是七月,青牛沱山里正是好光景,嫁过去的帮容刚刚适应了山里的生活,看着自留山里栽下的半人高的青青的树苗,漫坡漫地的出天花的玉米林,真的有些恋恋不舍的。一阵鞭炮炸响,贴着喜字的卡车驶出村外,村人说人家大田就是有出息,怪只怪二黄父母太势利,没有这个福气。
山垭口上,一个淡绿的身影望着载着大田一家的车子走了很远很远,直到转过山坳看不见。大田猜想是二黄。
5现在还不能张扬
二弟说,公安局户政科的意见是要转回来也可以,户口历来就不是管得那么死的,公民有选择宜居的权利,除特殊规范的例外,只是要经村民代表同意,遵守当地的乡规民约。只要大家同意,签了字就可以办理相关手续。村社代表要年底换届后才能推选出来,村务、社务都要求上栏公开,户口迁移是大事情,肯定也是要公开的,要大家同意。村社收多少钱都是小事,户口要迁回来才是大事情。如果嫂子铁了心要将户口迁回来,我想的是现在还不能张扬,也不能大张旗鼓地去跑,因为村民代表同意了你这一户不同意他那一户,一碗水就端不平。如果往年迁出去的现在以你为榜样,都闹起要迁回来,矛盾大了,上面多半就下令都不办。我的想法是临近分山的时候来个急事急办,抓住一两天时间就办了,待大家知道时,木已成舟,闹一阵也只能是闹一阵而已,山林却是要分一份的。
大田对二弟的想法表示赞同,他理解二弟的策略。开办青牛沱宾馆这么些年,加上他舅子又是本村的村支书,二弟在本镇乃至市上都是有一定知名度的,可以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要说当地的派出所所长与他称兄道弟,就是社会上耍得开的操哥们也常到他饭店里来捧场。所以他才敢出此招,其他人没有一定的人际关系,咋敢走这样的险棋!
经过陵园路菜市,一个中年男子正与卖莲花白的妇女争执着。
穿着脏旧的中年男子说莲花白都要卖一元钱一斤,抢钱嗦?卖菜的妇女说你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天道干,哪个愿意受旱灾,昨天场还卖的一元二一斤呢!帮容觉得这人的窄窄脸有些熟悉。正想着,那人抬起头,先前的窄窄脸上有了一丝笑扯。郑姐——转街嗦?他一招呼帮容,帮容一下子就想起他是大田原来骨粉厂里的老黎了。帮容哎了一声,说你在这里干啥子?老黎窄窄脸上的嘴一撇说,搂人呢!这都是上了当官的当,建中等城市,占了农田修了街,户口农转非,成了失地农民,拿个血红的本本,公不公母不母的,不值一分钱。是街上的人没有工作,是农民没有一寸土地。要在往年,我的菜田里青菜萝卜这几天长得绿泱泱的,哪用得着上街来买这样的菜吃,还要一元钱一斤呢!你说这日子咋么过?帮容笑笑说,今天没有去骨粉厂上班嗦?老黎说这几天厂里没有原材料,放假。帮容问这句话是想探听一下骨粉厂的经营状况。大田去文化馆上班后就从骨粉厂退了出来,听说也不是风车斗转的,帮容脸上就有一丝愉悦。大田在厂里时,早出晚归,八方去揽生意,又是原材料采购又是骨粉销售的,一年忙到头,拿的钱还比黄厂长少一截。俗话说宁愿搭伙接媳妇,也不愿搭伙做生意。这也是大田退出骨粉厂的原因。
帮容说你可以把户口转回去重新当农民嘛!帮容说出这句话时觉得多余,自己都是一个无业的人,还帮着别人瞎操心。老黎说现在不是想当农民就当得了的,城市建设占了地,给了一笔钱,虽被各级污了些,乡官、村官、社长黑吃了些,我们多少还是拿到了一点,土地没有了,你到哪去当农民?其它地方的田地越来越少,人口越来越多,谁愿意你去分人家的地?那是分仓里的粮食,碗里的饭呀!谁愿意?帮容想来也是。
李倩感叹,看来现在没有工作的城里人真的是不如农民呢!农民有一份田,又不交双金了,自己种来自己吃,还有粮食补贴。帮容睁大眼睛向着她,心里想你一个耍妹还懂这些。帮容回家去就对大田说碰见老黎的事,大田说不只是老黎,城边上几个乡镇的失地农民都存在这样的情况,政府也感到头痛。想重新回去当农民是不可能!帮容催大田,你抓紧去办我的事。大田说你着啥子急?前几天不是才跟二弟打了电话吗?二弟同意给你办,但现在不能张扬,等待时机一锤定音。
大田决定去派出所问问户口回乡的情况是因为昨晚睡梦中老婆又揪了他一把。
帮容是铁了心想把户口拿回去了,两口子睡得迷迷糊糊中,她嘴里还发出把户口拿回去,我就是要把户口拿回去的呓语。光说不算,被盖里,她的手还伸过来狠狠地揪了大田一把。大田腰身上一阵隐隐的疼,轻声埋怨着,帮容那里却没有动静,侧过头去看,却是睡着的。哎——这帮容,是铁了心呢!
大田进了户口所在管辖地城西派出所,一问询,管户籍的民警说,你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办理的程序应该是接收你老婆的农村户口所在派出所要开出手续,公安局户政科审核盖章,然后到我们这里来转户口。为了把程序彻底搞清楚,大田又来到了位于城东的公安局户政科。还好,黄科长正在给一个筲箕背的人办理什么手续。因为以前认识,双方打了招呼,低着头看着黄科长签字的中年男子抬起头来,双方都大惊,原来是肖兵兵。大田心里想,我是说这筲箕背有些眼熟嘛?这么多年没见,他那张宽脸上多了些皱纹。肖兵兵惊诧地看着他,只是那么片刻的时间,脸上的惊诧转为你好你好的招呼,大嘴上露出一口黄牙。毕竟当了些年的工人,肖兵兵与以前呆头呆脑的举止大不一样,不但不惧生,还有些处变不惊呢!黄科长说了句你们认识呀,就又低下头接着先前的材料看了会,抬起头来说,你这个国有企业的工人户口转回农村户口,我们要研究一下,最近政策有些变化,你下周一来,我给你答复。
大田心里咯噔了下,狗日的肖兵兵,你脚板翻得快呢!前十来年你给老子两个争婆娘,一个国营企业的红本本户口簿就将二黄夺了去,现在林权制度改革了,山林要分到农户了,见人屙屎沟子痒,你好端端一个有工作的工人,倒来凑热闹。回去与帮容一摆。帮容说,看哇!你还说我着急,人家已经走在我前面一步了,啥事都走在你的前头。肖兵兵可能是你的克星,关键时候就钻出来与你作对头。两个人还在耍恋爱时,大田与帮容摆过自己同二黄的那段事情,所以这阵帮容才有针对性地说出了这样的话,有些酸溜溜的。大田却不这样认为,青牛沱方圆几十万亩山林,下与彭州、绵竹交界,上同青川、阿坝接壤,多么宽泛的大山,多几个人少几个人参与分山又有多大关系,分多了你一家几口人做不过来,也只有请人帮着做。大田眉头一皱,神通广大的二弟不是说新的村民代表还没有选举出来吗?这肖兵兵是怎么经过村民代表同意的,把申请书上的字签了章盖了的呢?
心急火燎的大田拨通了二弟的手机,竹筒里倒豆子般说了肖兵兵来户政科的事。二弟说,哥呀——这肖兵兵是个人精精,你别看他宽皮大脸的,面带猪相,心中却明亮。他弄通他的幺爸肖村长,找了上届的几个村民代表在要求户口回乡的申请书上签了同意,盖了手印,村上盖了章,镇上盖了章,派出所只有同意了,就拿到市上去了。正月十五请春酒,不知道肖兵兵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我到关口外的干亲家那里去了,他就请了村上的、社上的村民代表在他家喝酒打牌。估计就是那天把意见签了的,主要还是不看僧面看佛面,村民们都看着他的幺爸肖村长的面子在,有意见也不敢喷痰,只好硬着头皮盖了手印。大田说,二弟呀!你嫂子急着呢!你看——
二弟在那边说,哥呀!你马上叫嫂子写个申请,我今天要到城里来,带回去找村民代表签意见算我的。大田代老婆写申请书时边写边想,以前农民教育自己的后代这辈子只要农转非就苦出头了,就可以人模狗样了,就能吃上供应粮,甩掉祖辈的农皮了。可时代变了呢!自己老婆这个该叫工转非了。现在双金也不交了,听说农村也要推行合作医疗保险,和城里的人一样享受大病报账了,还拿着个空本本的街上户口有啥意思?这样一想,大田脑壳里倏地闪现了个念头,何不把自己也写进去,自己在文化馆是临时工,不是铁饭碗。现在事业单位都推行的聘用制,就是大学生、硕士生也不例外,每三年一聘,没有依你是啥户口的,基层单位,讲求的工作实效,那些高学历的,满嘴宏篇大论、不下力气的都不想要,他们喜欢的是像大田这样的见啥做啥、文要文得武要武得的听话好用的人。
中午,二弟开着三菱越野下山来了。无论是大腹便便的架势还是说话的口气都不会在哥的家里吃,更不用哥嫂掏钱办招待的。在二弟爱吃的鲜菌汤锅店里,二弟接过大田递上的申请书,瞟了一眼后说,哥呀——你脑壳是明智的,你和嫂子一起转回来,分了山随便搞点啥子都比在文化馆每个月拿几百元强,还要被人家吆喝来吆喝去的,看人家的脸色。青牛沱的旅游开发已经成熟了,外地来投资的多得很。杨二娃民办教师没有转正,不教书了,在原来的房子基础上多修了几间树皮房,开了个卖山菜的农家乐,到他那里去的散客还多,听说去年除开一切开销,纯赚了四五万,比每天辛辛苦苦的教书强多了,还做半年耍半年,落得个松活。如果下一步分了山,种植些与旅游相关的东西,比方说龙竹、金竹、蕨苔、猕猴桃、山杏子啥的,日子就更好过了!大田心里不得不承认二弟比自己看得远,有经济眼光。就拿龙竹、金竹来说,不但竹子是造纸的上好原料,竹笋才好吃了,市上、省上的客人一到了青牛沱,必点的就是龙竹笋、金竹笋,不麻口,嚼着回甜,百吃不厌呢!二弟在桌子上嫂子长嫂子短的,帮容脸上洋溢着笑。她说你哥呢和我是过去的老观念,总以为有点文化就能在城里咋么样,结果呢城里是连大学生硕士生都找不到工作的,还不济那些开小饭馆、小茶馆的。社会的变化也真快,现在的农民比几千年以来的农民都有想头、有奔头,活得轻松自在。拿个空本本的街上户口,没有固定的工作,确实是个累赘。你的侄儿雷小涛已经读高一了,明年就要毕业,如果考上了大学,还是个用钱的包包。你哥这辈子许多事情都不是做得很好,包括东借西挪、费尽心思农转非出了山进了饮料厂,垮了后又与人合伙办骨粉厂,唯独他决定把他的城镇户口与我的一起办回乡里去是弄对了。
二弟笑扯扯地看着大田频频点头,表示赞同他嫂子的说法。他说你们这个做法是正确的,只留小涛的城镇户口就可以了,未来属于他们的,让他们到城里去拼。二弟是何等人也,哪一方都要给他面子的,第二天就给大田打了电话说,几个村民代表把手印都盖了,派出所也开了接受上户的手续。可社里要收一万元钱,是棒棒都打不脱的,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大田去青牛沱镇镇政府了解市上今年推行“文化十进村”的情况,顺带叫司机往老家跑一趟。镇上到青牛沱风景区只有十多公里,由于成都一家大企业在雅安搞旅游尝到了甜头,在青牛沱的投资也很慷慨,首期注入了一个亿,边建设边营业,景区的生意十分火爆。车行在沥油路上,比行在县城的水泥路上还平稳。司机说沥油路是目前国际上较高标准的路,造价高,减震、防滑性能都比水泥路好得多。车过马槽滩,以前白天塌方夏天泥石流泛滥给车辆行人造成的恐惧感没有了,车子穿行在灯光明亮的水泥拱洞里,如入地下通道。青牛沱沿线的环境变得这么好,更坚定了大田把自己和老婆的户口拿回去的想法。弟兄相见,没有多少客气。二弟说社里的意见和村上的意见都签了,我已给镇派出所打了电话,你路过派出所找袁所长开户口转移手续就是。
6狗连裆般骗了我们
大田感慨,人世间的许多事情都线团一样绕来绕去的,没有一个定准,有些事情一辈子从来没有整伸展过;一个人的命运一段时间就掌握在一个人的手里,摆不脱的,有时的复杂的捣腾到头来却是为了当初简单的出发。就拿自己转户口来说,当初是朝思暮想甩脱农皮,成为吃国家供应粮、在城里生活的街上人,哪怕是顿顿吃稀饭泡菜都是心甘情愿的。成为了街上人后,却发现此街上人非彼街上人,就像桌子上刚刚端上的新米饭瞬间馊了样。原来街上人过得并不是乡下人想的那么安逸。当初进城来想方设法将就黄科长农转非,现在户口要迁回乡里,又要经过黄科长办回去,又要交一笔手续费,你说这人的命运人的定数是不是一段时间全掌握在一个人手里。花了这么多的钱,找钱又是那么的不容易,现在又要花大笔的钱将户口重新迁回去,你说这人呢又是不是绕来绕去的,花了些冤枉钱,走了些冤枉路。
黄科长说,老雷呀!我们都是熟人了,我就给你说了吧!现在不光是你们几个人的问题,本县五个即将推行林权制度改革——山林承包到户的乡镇都涉及到类似的问题,许多过去农转非进了城的,或户口迁到坝区乡镇的,都一窝蜂似的想把户口重新转回去;还有一些城里人,也想把户口拿到乡下去。而当地的干部群众呢意见又不统一,矛盾就闹到了市里。这事还要等一下,手续呢你暂时揣着,以免我给你整掉了。
世界说起来很大,原来却是很小。大田走出公安局大门,先是碰见了老黎,老黎急匆匆的,与自己撞了个满怀。大田说好久没看见你了,到公安局来干啥?老黎窄窄脸上一副焦虑的样子,说还能干啥呢!找户政科的还老子的农村户口。当初他们和当官的一起狗连裆般骗了我们的,骗了我们的土地,骗了我们的农村户口,骗得我们现在一无所有,连一分养家糊口的田地也没有。老子要找他们把我的农村户口还给我,把我的承包田还给我,老子不要他们当初分给我的两万元钱,两万元钱就把祖祖辈辈耕种活命的家当都买了,老子不干!
老黎原在骨粉厂做活路寡言少语的,今天的话咋这么多,还有些歪歪道理,看来是憋心慌了。门上的保安剜了他们几眼。大田不好久听他发牢骚,匆匆分手后,肖兵兵筲箕背拱着的宽脸倏然晃了过来。两个人对视,大田点了下头,肖兵兵宽脸上的皱纹笑了下,算是有了招呼,各怀心事,各走各的。
城里的气候不知是咋么了,早晨八九点钟,红红彤彤的太阳俨然一个大火盆挂在楼房上空,楼群和街道像处在热烘烘的蒸笼之中。帮容一上街额上就开始冒汗,阳光照在身上是热的,如烧着锅底的水。时令刚刚进入四月间的,如在青牛沱,山里春天刚刚来呢!坝区的人打光胴胴双抢时,山里的景致正好呢!漫山正披红穿绿,河沟里的水淙淙地弹响着,像一架古琴弹奏出新曲。阳光的翅膀落在哪里都是凉爽爽的,紫红的羊角花开了,银白的珙桐花开了,花的清香味一丝丝一缕缕地钻进鼻子里直沁进心里去。偶尔也累,比方说背篓柴禾、猪草啥的,可那是身累,累过了,出一身汗,晚上与老公活络一番后,瞌睡香得更狠,一觉就拉倒天亮。可在城里是心累,刚来时的新鲜感很快就消失了,面临的是和热烘烘的天气一样热烘烘的烦躁。特别是对于只有一个光胴胴城市户口而没有固定工作的人,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身心都活得累。
帮容不止一次将睡得香喷喷的大田揪醒,与大田说,自从到了城里,我就从来没有睡好过,找事情做也是东一下西一下的,没有个定准,心呢!也从来没有安静过,像放在蒸笼里样,热烘烘惶恐恐的;有时又像猫抓着样,乱糟糟的。与其这样过日子,还不如回到乡下里去过耕种的生活,现在真怀念过去的日子。那时她心里就隐隐地有了回乡下去的念想儿,但有些模糊,还有就是大田的面子上过不去;当初举家迁往城里,乡邻们谁不认为大田和帮容是出人头地了。女人家没什么,男人家一辈子活的就是一张面子呢!只是林权制度开始改革了,要分山了,这种念想才春蚕出蛹样明确,是铁板上钉钉子铁定了的,如滚水烫鸡毛刻不容缓。
大田从公安局户政科回来给帮容摆了进展情况,帮容觉得现在是有必要动用李倩这个朋友关系的时候了。
从大田的摆谈中,帮容已知道,户政科的黄科长就是李倩的情人,不会错的,县城只有这么大,户政科也只有一个黄科长。帮容主动约李倩转街还是第一次,李倩说,咦——今天太阳走西边出来了,这么好的闲心?帮容说找你有事呢!边转街,帮容就将自己想把户口拿回乡下去,现在在户政科你那黄哥哥那里听任宰割的情况说了。李倩说今天晚上我就给他说说,叫他尽快把你的事情办了。帮容说到时请你吃饭。帮容完全是可以早一点请李倩帮这个忙的,迟迟没请的原因出自心理上的芥蒂,总觉得自己求她,她去求她的情哥哥办事,两个人见不得光的隐私与自己仿佛也有了瓜葛,不清不白似的。
李倩办事效率倒是挺快的,第二天就回了话,她在电话上有些含含糊糊的,其大体意思是现在城镇居民想户口下乡的还不止帮容一个,黄哥说了你们两口子都想把户口拿回去,相比之下可能要困难一些,现在事情不好办,分管的副局长还要审核。我给他说了我们的关系,黄哥答应帮这个忙,可能你们要出点水,黄哥说了通过我转也可以。这意思再明确不过了,就是要钱呢!帮容虽然与李倩好,但在这方面自己是信不过她的,因为她晓得她不光是与一个男人有一腿,还有与其他男人上床又敲诈人家的事。帮容对她就多了一层芥蒂,那就是提防。经过与大田反复斟酌,决定还是把钱送到黄科长手里为妥。大田还是采取了以前的老路线,请黄厂长出面约他的弟弟傍晚去鸭子河边吃野鱼,黄厂长透露弟弟前几天说他的生日到了。大田心想正好呢!坐下点菜时,黄厂长借故去上厕所,大田就把装有两千元钱的红包塞进了黄科长的手里,并说了句,黄科长,祝你生日快乐!黄科长眼睛里逼人的光芒就软和了些,呵呵笑着,露出了长期抽烟熏黄的门牙。吃完野鱼,黄科长说,我会尽快请示分管副局长批示你们两口子户口的事。不过,你给我的生日礼物与办户口可是两码事,公事公办,你不要网在一起。大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晓得这黄科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大田回去与帮容摆,帮容大眼珠子转了下说,又要当婊子又要立贞节牌坊。
7我们什么也不要,只要土地
帮容这段时间的心情明显要好些,因为心里氤氲着户口还乡的美妙的事儿,有了念想,有了盼头,自然心里就乐滋滋的。当初与大田认识,初次到大田的山乡青牛沱去,帮容就大开了眼界,青绿的山青绿的水,连山顶上的天空也是青绿绿的。淙淙的溪流边开着的不起眼的白花花黄花花的刺莓花,羊肠一样的山径边星星一样眨巴着眼睑的是野菊花。野菊花不像羊角花一样自命清高,只开在山腰和岩畔,低山河弯地带,特别是农户聚居密集的村落它是不会开花的,只把满树茂密的叶子举着。山上的树叶和花都是层层密密的,像画家的颜色盘打倒在山里,没有规则的,这里一团,那里一簇。河边上的没了,山边上的开着;山边上的没了,山腰上的开着;即使山坳上山峦上的花花们都没了,还有山峰上的和山岩上的呢!山里呆的时间久了,帮容才觉察,青牛沱山里的花一年四季此起彼伏,与生俱来,从来就没有停过。之所以有这么美的景致,帮容以为完全是青牛沱终年流淌的溪水的作用;不光是青牛沱,大田的家门前就有三条溪流交汇,经年历久,河沟就非常宽广。特别是农历五六月间的花盛期,清爽的风裹着漫山河沟里的花香吹散开来,即使夜半三更,疲倦的鼾声和梦呓里也萦绕着一阵阵的花香,浓郁得刺鼻。
这也是成都的一个大型企业看上了这里愿意投入巨资搞旅游开发的原因。帮容现在心里有些想不通,当时自己怎么就没有这些美妙的感觉呢!为啥是在城市生活了一段时间,对城市的辉煌下面掩盖的污浊、光鲜背后藏着的耻辱,欢颜同时表露的无赖有了深刻的认识后青牛沱的美妙才这么刻骨铭心的浮现出来呢!想着这些美妙的事儿,想着自己不久就要结束在城市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无着落的生活,成为这些美妙的事儿之中的一分子、一个角儿,心里能不乐活吗?到底是自己的男人,自己当初的选择是有眼光好的,没有看错人。大田也把户口还乡的申请一同写了,肖馆长说了,户口在乡下丝毫不影响你在文化馆受聘做事。大家都觉得你大田在文化馆是块砖呢!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只要你愿意,一辈子都可以在文化馆干,大家离不开你呢!想到这里,挨着大田看电视的帮容鼻子自顾自地哼了一声,真的回乡分山到户了,你们文化馆离不开大田,大田还离不开青牛沱山里呢!到时候又要经佑责任山,又要经佑农家乐,他咋会有时间到你文化馆挣那点辛苦钱,你们做梦嘛,他咋会永远给你们当扛音响搬设备的长工呢!
然而在这些乐滋滋的背后时不时也闪现出云片般的忧虑,两个人的户口转回去要向社里交两万元钱呢!又要去东拼西凑的,后来又想通了,找钱的目的就是为了生活得更好,况且户口还乡后,那钱是可以通过承包山林和搞旅游服务业很快挣回来的。这样想来,两万元钱就是一笔生意的投入了,心里的忧虑云片样来得快也去得快。
然而,许多事情看起来是要成了,却如露出蓝天一角的天空马上又被沉重的山雾罩住了。老黎等一批失地农民的胡搅蛮缠使城镇居民户口下乡矛盾重生,又适逢猪年地方政府换届选举,印月井市的林权制度改革就搁了下来。本届政府正面答复公众的是暂缓时下山区户口迁移办理工作,实际是回避矛盾,将麻烦往换届后新任的领导班子肩上推。这是多数地方政府明哲保身的明智之举,看起来是把汹涌的潮流堵闸住了,将山林里快要燃烧起来的星火灭了;殊不知这样却害了那些做梦都想立刻把城镇户口转回乡下去的人,他们的内心是受着何等的煎熬,丝毫不亚于明天就要刑满释放飞出牢笼获得自由的犯人面对狱警说的你还有一件事没做完还要蹲一段时间的难受程度。
帮容听到大田带回的消息,就是这样的难受程度。对于不想在城里生活的人来说,城市又何尝不是一个巨大的束缚人的心灵的牢笼呢!还有那些像以往一样,半推半就也好,别人锦囊妙计请君入瓮也好,总之是接受了别人的好处,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别人的手软的个别大小官员和户政科、派出所的负责人,他们心里自然也是不比申请要求户口迁移的人家的心情好受。他们害怕的不是申请人户口迁不迁移的问题,而是半夜鬼敲门,端了自己的饭碗的问题。然而,越害怕,害怕的事情却偏偏发生了。接到黄厂长的电话,大田无论如何是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的,会不会是黄厂长打错了。又一想,打的是自己的手机呀!咋会错呢?黄厂长在电话上大骂大田你缺德,不得好死,你会遭报应的!我弟弟哪里对不起你,你婆娘娃娃的农转非户口都是我弟弟给你特事特办了的,你们现在见林权制度改革农民要分山了,有利可图了,又想把城镇户口转还回农村去。本来我弟弟是不想办的,你找着我,我看在都是多年交情的份上,求我弟弟,我弟弟答应帮忙。没办下来,你却去纪委把我弟弟告了。你不得好死,你会有报应的!大田又是蹬脚,又是劈手,又是发誓说,黄厂长,我不是那样的人,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如是我告的,我全家死绝!黄厂长说,不是你,是谁?
帮容安慰大田,常走夜路必遇见鬼,他自己行为不检点,栽了活该!
阳光透过云缝了。帮容和大田脸上堆涌着阳光一样灿烂的笑。他们接到了公安局户政科的通知,说可以去现在户籍所在的派出所办理农村户口的迁移手续。
这并非偶然。之前大田就听人说过,从省上新下派来的市委郝书记满怀着想到基层来甩开膀子干一番的壮志,一上任就遇到了麻烦。人们的消息不知哪来的那么灵通,组织部有关负责人带着他去上任的第一天,印月井市委门上就黑鸦鸦的一片,被下岗职工和失地农民堵塞了。郝书记先是脸上青一道红一道的,想不到上任第一天就遇上了焦头烂额的事,他心里嘀咕,这里的刁民不少呢。可当他看着坐在地上的他们黑黝黝的手瘦黄黄的手举着的牌子,牌子上写着的字,他就站住了。不像以往的父母官在下属的一片挡驾中溜进办公室,然后让有关职能部门去安抚解释疏散。那牌子上写着,还我土地,我们什么也不要,只要土地;还我庄稼,我们什么也不要,只要庄稼。郝书记站在了黑黑鸦鸦的一片中,先前准备拦截欣赏市委书记的人群反而不拦截了,鸦静片刻,人群就鸡一嘴鸭一嘴地说开了,积存已久的愤懑激流一样地汹涌开了。他走过去,走到一位双手柴棍棍样干瘦的举着木牌的中年男子面前,看着他手里的木牌上歪歪斜斜的字,眼睛就凝住了,据他后来在一次大会上讲,那一刻他想到了自己的爷爷,自己的父亲,他是凉山州的人,凉山州知道吗?彝族聚居之地,那是大山那!他的爷爷和父亲也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人群先前的急流样的愤懑又安静了。只听他吼了声,乡亲们,坐在地上干啥?来者是客,都请会议室坐,有话好好说。黑鸦鸦的人群被请进了县委大会议室,被请进了平时只有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和各局、行、社和乡镇当官的才能有资格坐在里面开会的铺着雪白桌布儿的庄重的会议室。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人们看见这位新任的书记天一亮就带着一队人马风风火火出去,天黑了才又风风火火回来。人是明显看着比刚来时又瘦又黑了。
三个月后,一个惊雷在印月井炸开了,惊雷炸得人们都流出了眼泪儿。那惊雷是从张贴在城里主要交通要道墙面上和电视上的公告响亮出来的。公告大意是,印月井市委、政府作出决定,基于青牛沱、蓥华、五角等几个山区乡镇长期以来地大物博,人烟稀少,城区失地农民和待业、无业、下岗及坝区农村人员密集的因素,凡是提出户口下乡、户口回乡申请愿望的,可根据情况批准户口迁移,同等享受林权制度改革分山育林承包政策。除户口办理单位收取简易的手续工本费外,所在的村社不得再收一分钱其它费用。
派出所办理农村户口迁移的不止帮容他们两口子,其中就有老黎。老黎的窄窄脸因有了久违的喜悦显得从未有过的精神。老黎说,雷厂长,过去我在你骨粉厂打工,以后我们要成为一个村的村民了。大田说,为啥呢?大田还以为他是来办第三代身份证的。老黎说,为了叫当官的将我过去的农村户口和承包田还给我,你不晓得我找了好多人跑了好多路哟!坝区人多得起狗屎堆堆,户口还给你也没有田分,田都修了街道了,修了乱七八糟的厂房了,修了中等城市的街道广场了。他们说青牛沱里有的是山,你一家人想种好宽就种好宽,想种啥就种啥,够你累的。你愿意就申请去那里,房子可是自己修哟!政府有一笔资金补助。我当然愿意了,听说那里还是旅游区呢!比在城里有力气无处使强多了。帮容黑亮亮的大眼睛向着大田眨了眨,意思是听见没有,修房还有补助,你还没有人家老黎把政策摸得透呢!帮容接了一个电话,接完对大田说,是李倩打来的,李倩找了个对象是青牛沱旅游区开饭店的,她也要把户口转上去了。大田嘴憋了下,没着声。
往回走的一条老巷子口,大田似听见有人在背后喊自己,有些小声。扭过头去,定睛了一会儿,才认出是黄厂长的弟弟黄科长。他已不是户政科的科长了,大田听老婆帮容摆过,帮容当然是听李倩摆的。因为受贿的限额不是很大,态度好,退得彻底,只把他的科长职务撤了,调到了一个山区派出所当一般的民警,每周回来一次。无论待遇还是其它都比不了以前了,够辛苦的,也没有时间和经济能力搭理情人了。大田还是叫他黄科长,他人已明显的萎缩了,眼睛少了过去的逼人的光芒。他说不要喊黄科长了,一言难尽,上次不好意思,我哥错怪了你。当时我栽了的那个情况,他心里难受呢!我是知道不是你撒的烂药,纪委的人几件事都问了,唯独没有问我生日时你送我红包的事。大田你还真够朋友!帮容离得稍远,侧着头,鬓发对着他们。因为李倩以前去和黄科长吃饭喝茶啥的,生拉活扯上帮容一两回,彼此是认识的。但黄科长说着话时,眼珠子还是瞟着了她,说那是你老婆呀?大田回过头来想介绍,帮容已前面走了。
前前后后磕绊了一年多,在青牛沱派出所上完户口手续只用了几分钟,交了十五元钱的手续费。大田说,完了?他心里实际要问的是还交不交其它费用。办事的民警说不完了你还想再坐一会。大田慢拖拖地走出派出所,心里有些不踏实。原来进城,儿子和老婆办农转非户口,又是请客又是交钱。现在户口还乡,花了十五元钱就把事情全办完了,真有些不敢相信,总觉得还有啥钱没交似的。帮容自从知道大田办完户口还乡的手续,心里就是真正的乐活了,现在的乐活是饱满而纯净的,连一丝其它杂质也没有。
当她挽着大田的手走在青牛沱绿绿的松林环绕的沥油路上的时候,在城里住了多年的惶恐和猫抓着了样的烂糟糟的心理反应再也没有了。这样想着,她的脚步儿就加快了。暮霭里的大田看了她两眼,像是看见了她的心思,大田感觉老婆挽着自己的手背被揪了下,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柔,还有一点点痒痒的安逸,直爬到心里去。大田这时抬起头,瞟见了坡地边有一个女人的身影,偏着头朝这边望,大田忘不掉的,那好像是二黄。帮容沉浸在她的心思里没有觉察。帮容望着暮色中的山林,那里似乎有两个忙碌而充实的身影,她似乎已经看到了前面的日子的鲜活,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心思儿才算是真正的踏实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才又算是从头开始了,如鸟儿归了林鱼儿入了水。
可是,两口子正坠入从未有过的惬意时,大田的手机却响了。电话是老黎打来的,老黎说大田我们不能做一个村的村民了。大田问咋个喃?老黎说刚刚得到的消息,转为城镇户口的失地农民与下岗工人一样可以享受每月最低生活保障和医疗保险,当然如果户口重新回到乡下就不再这个政策享受范围。帮容贴着耳朵听着大田啊啊的把电话打完,一时就僵在了那里,眼前的暮色就变得迷蒙。
责任编辑谢欣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钟正林 期刊:《当代》2011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