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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的重活儿让三喜累散了骨头,就先睡了一觉。醒来见女人还眼睁睁地坐那儿看电视,就迷迷糊糊地说,睡吧!女人说,电视里正谈城市房价飞涨的事呢,看看。三喜说,看个卵!烦人!睡!三喜翻过身又睡。
女人还是坐那儿看。等到女人钻进被窝时,睡足了的三喜就来了欲望,但刚搂紧女人,女人推开他说,好像有人在叫你呢!三喜把耳朵竖直了一听,是四狗的破嗓子从木窗格里一串一串地钻进来。三喜没答应,但不得不起来。
四狗家里出事了。
四狗连夜从县城里回来,走近家门口就嗅到南瓜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他伸长鼻子横扫房子周围,各种不同气味像一股股烟丝袅腾上来,飘浮上来,往他的鼻孔里钻进去,一直钻进胸腔里,然后,被他像分拣一片片不同颜色的纸张那样分拣出来:这是他堂客的气味,这是他家狗的气味,这是他家鸡的气味,这是他家猫的气味……四狗的嗅觉钻过门缝,进入房里,南瓜的气味快要盖住房里所有的气味。那么,南瓜在他房里!房里睡着他的女人啊!他推了推房门,门闩着。四狗的心一下子像掉在地上的皮球,胡乱地蹦跳了一阵,但马上就平静了下来。这门闩难不倒四狗,他非常清楚怎么打开门闩会没有一点响声。四狗像一只蝙蝠,又长又尖的爪子在屋壁上勾紧,身子就贴紧了门板,一只手从窗子里伸进去,往左拐,就摸到了系着废电线的门闩。他把门闩轻轻拉开,门闩就吊在那根废电线上晃荡。叶子门失去门闩,往里弹了一下,于是,屋里有了急骤的响动,四狗推开门,一个黑影从屋里迎面冲出来,力量大得让他难以阻挡。四狗大叫一声:南瓜你跑不了啦!
四狗原说去县城里是要住一夜的,没想到他当夜又回了。南瓜听四狗叫了他名字,不得不顿了一下脚,就被四狗扯住了裤头。照说,南瓜该被四狗打一顿,但事情相反,南瓜反倒把四狗推倒在屋门口的鱼塘里呛了好几口尿泥水,还摔伤了一只脚。四狗见南瓜逃了,就拼命地叫三喜。
四狗没有喊应三喜,从尿泥塘里爬起来就先打自己的堂客。堂客是个哑巴,知道自己错了,不还手,除了哭,就是咿咿呀呀地不知诉说些什么苦楚。
村里男人虽各有小名,但都姓陈,都有辈份,南瓜平时叫四狗的堂客为哑巴婶子。村里至今未出过侄儿婶子偷情这种乱伦事,野男人打家男人,村里更是没有过。这太不合情理,但事情竟就这么来了。四狗实在是吃不消,他原本也是一身力气的壮汉,前几年到外面打工,不知工厂里的什么毒物悄悄钻进他体内,他总是不停地咳,一身肌肉和力气都变成痰水被自己一口一口地吐掉,现在只剩下一把没有散架的骨头和缠包着骨头的筋和皮,还有他那越来越灵敏的嗅觉。但他个性依旧,很要强,干什么事不胜不放手。想想自己没有娶到个健全女人,娶了个哑巴还遭人这样欺负,就拖刀四处追南瓜,边追边骂:狗日的南瓜!我要把你卵儿割下来喂狗!
晴天夜里,仰看天空,非常地幽深,月下的屋弄里被四狗搅得到处都是人影踩着狗影,狗影踩着人影,人在那里调解矛盾,狗就在那些矛盾里凑热闹,不停地在人胯裆下转悠。村里人打过了多少比方劝四狗,都不能把四狗的怒气平息下来。四狗说,一定要三喜来评个理。
三喜从那些人影狗影里踩过来,摸了摸不长胡子的下巴,娃娃脸上的眼角皱了几下,听完四狗的叙述,像哭像笑地说,四狗啊,要不是你在外面打工染了这么一身病,你恐怕也不会娶个哑巴;要不是现在的年轻女人都剩在城里,让南瓜娶不到女人这么挨“鸡”饿,南瓜恐怕也不会和你哑巴有今夜这事!你说是不是?人啊,人啊,想事情不能离开现实环境!三喜想尽快平息四狗和南瓜的矛盾,就跟四狗许愿说,四狗,这事儿就到此为止,以后呢,有赚钱的好事我给你做,不给南瓜做!四狗虽还在嚷骂着强调自己再没有力气也还有一个灵验的鼻子可以把任何事情都嗅出来,但手里的刀已经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如果能吃睡在自己家里,在家门口赚钱,那真是太好不过的事情。三喜的话像一张网把他罩住了,他虽还挣扎,但就像挣不出那张网,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全村人,能让四狗佩服的就只有三喜,不仅因为三喜是村长,更因为这么多年来,三喜都是聪明能干又讲情义的好兄弟。他让儿子读完大学,又在城里弄到了工作,现在又说是要花几十万元给儿子在城里买房,同村其他人想都不敢想。三喜不偷不抢,不到外面去打工,还不问人家借账,他弄进来的钱都是人家愿意给他的。所以,现在南瓜和哑巴女人的事,也就只有三喜这样说话才算让四狗平静下来。当然,三喜知道,这种平静是暂时的,四狗会怀恨在心。
忙完春耕的日子,三喜从村口的小石桥上走出来。在泥田里扯了很多天,人是瘦了一圈,脸上手上也都像涂了一层刮不掉的黑漆,但看见四狗坐在村口桥头的老枫树根上,他还是在圆圆的脸上做出些灿烂的笑容朝他点点头。四狗从后面一把将三喜抱住,在他衣袋里掏烟抽。三喜其实不大抽烟,但只要到县里去,就总要在身上背一包高档烟。他曾在县城里读高中,同班同学现在有的当局长、有的当县长,他每回进城就要到他们那里去转一转,当官的同学问他乡下有没有什么矿产,他就向当官的同学打探农民搞什么事情政府有补贴,只要能挨上边的,他都会扯住不放。从县城里回来,没有散完的烟就背在身上。三喜昨天到过县城,身上可能还藏着好烟。四狗果然就在三喜身上掏出半包好烟来。三喜本不让四狗拿走,说是下次进县城还要哄人,但一看南瓜站在身边,就怕四狗丢面子,于是,放了四狗一马,让他把烟拿走。四狗把烟分给了聚在村口的人,但不给南瓜分。南瓜就低着头蹲到远处去轻轻地骂些什么话,嘴皮像风吹麻叶翻动着,但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三喜又怕南瓜丢了面子,只好把自己的那一支丢给南瓜。于是,有人一边抽烟就一边问三喜,今年种什么东西最赚钱。三喜说,如今啊,吃的穿的都赚不了大钱,好像老铜菩萨、老瓷罐罐最值钱,一个几十万,几百万,上千万,但你种得出来吗?种不出来!你敲个瓷片种在地里,它不给你发芽!说得人人都哈哈大笑。他的意思也就是要给南瓜和四狗带来点和谐,给大家带来点快乐。三喜话锋一转说,当然也还有别的赚大钱的路子,我就不好跟你们明说了,泄露了天机,我三喜就给儿子买不成房了。有人见他屁股上背着弯弯刀,肩上扛了把老锄头,脸上好像充满了希望,就说,三喜啊,是去哪儿挖金狗银猫吧?三喜只笑笑,没说话就走了。人们在他身后感叹:这年月,谁都享福了,只有你两口子这么像牛像马地做事!……三喜回过头说,乡里没有女人啊!儿子要在城里买房结婚安家,有什么办法呢!三喜一边说一边就出村口过小溪,沿着大堤朝远处的山里走。
三喜说过这话,有游丝一样的酸楚渗过心头和鼻腔,把眼泪带了出来。儿子要在城里买房,他不能不支持!但这种支持不是举手投票选乡官县官,而是要一张一张地数钱,数几十万啊!
他现在绝不能跟任何人说他要去哪儿干什么。他要做的事情,现在只能在他肚里生根发芽,在他肚子里长大。三喜肚里的希望是天上的云彩,是山上的绿树,是耳边的鸟歌。
三喜是要去山里找锑矿。这又是二龙村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也许人们会笑他昨夜里做过什么美梦醒来还在梦里,但三喜的决策源于他对信息的敏感和科学分析,因为就在大山那边已经开出了锑矿。这是他在省电视台的新闻里看到的。他看到的那个新闻是说那个新开的锑矿出了重大安全事故,死了好几个人。就这个新闻而言,当然不是好事,但在三喜看来,这条新闻带给他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那座大山里有锑矿。那座大山横跨两县,既然山那边挖出了锑矿,山这边就也应该有锑矿。矿是有矿脉的,矿脉就像人身上的血脉,会走得很远,这条矿脉就该伸展到这边来,而这边就是他自己山林,他要到那座山上去找这种锑矿,看能否闻到锑矿的味道,看到锑矿的矿石尖儿。
从村口伸出去的路真像人身上的血管,越远越弯越细小。三喜走到大山脚下时,已经不知路在哪儿。但和人世间所有的事情一样,没路的时候,哪儿也就是路了!展示在三喜面前的是茂密的森林,肥硕的草丛,他得凭自己的意志和力气砍出一条路来!他看了看这座根本就看不到顶也看不到边的大山,但他没有一丝畏惧,这山像牵在他手里的一头牛,他能驯服它。他从屁股上抽出那把磨得亮闪的弯弯刀,一手拿着锄头,一手操起刀来,肥嫩的草丛抖动着齐斩斩地从他落刀的地方一排一排地倒下,给他让出一条路来。他从这些草丛让出的路中走过,走进了茂密的森林。然后,就听到锄头落在土上,落在石上的声音。空气有一些振荡,吊在蛛丝上的叶片开始翻飞和反反复复地转动,蜘蛛赶快离开自己布下的网络躲到树皮下隐藏起来,不知这里将要发生什么;鸟儿感到自己的领地来了它们不认识的人,不知道他要在这里干些什么,于是,它们飞起来,叫喊着自己的伙伴赶快蹲上树尖;偶尔也有野兽从厚厚的落叶里匆忙地蹿过,脚步自然十分惊慌,它们不知道三喜并没有丝毫和它们过不去的意思,三喜只是找他的矿脉,谋他的生路。
三喜在这座山上挖了很多的小洞,他从小洞里取出些石头的样品,然后,看它们断口的颜色,试它们的重量,闻它们的味道。三喜到山那边的那个锑矿上看过,还带回来一块矿石保存在他屋楼上的门角里。所以,他已经能辩认锑矿石的特征,最明显的就是锑矿石比普通石头要沉很多,又黑又亮。
深山里的蝉鸣像一串串翡翠项链横横顺顺地交替搭拉在天空,扯长在林间,长得不知哪是头,哪是尾。傍晚就是被这种蝉鸣捎到三喜身边的,三喜看到傍晚的时候,最显著的变化就是分不清远处的树干和叶片的彼此,它们成了糊糊的一团黑绿。
他扛上一包石头从山上下来往家里走了。那些石头都是他认为有研究价值的宝贝,都孕育着他斩新的希望。
一进家门,他就把那包石头提进堂屋。闩上两舍叶子门之后,开了电灯他才拿了锤子,光啷光啷地慢慢将石头敲开。他不想让别人过早地看见他这些秘密。上亿年的历史全都折叠微缩在石头里,三喜凭自己的那点儿文化,很难阅读,几百年历史在石头里或许找不到一点儿痕迹。于是,三喜不得不读得极精细,把所有的石头脑敲开之后,似乎嗅出了一点儿锑矿的味道,看出了一点儿锑矿的颜色。于是,他到楼上去,把门角那块样品拿下来一比较,区别显然很大,但希望也还是有的。在三喜看来,这个希望不能断绝!如果断绝,那他现在就没有好路走了;虽然,现在这些石头并不能让他如愿,但他得想办法把自己的希望喂大喂肥,喂得开花结果!三喜把自己敲开的石头再次凑近电灯下仔细观看了好一阵,他笑了一下,笑得有一些狡黠。他是在狡黠地再笑了一下之后才跟妻子余氏说,老子要拿这块好样品去化验!余氏说,这是从山那边别人矿上拿来的,又不是自己山上挖出来的,化验出来也没用!三喜说,我不会说是自己山上挖出的?余氏马上领会了三喜的意思。她说,你骗得了谁啊?三喜说,你懂什么?我们中学时读过一篇课文叫《百万英磅》,你学记得吗?现在就像是喊那个年代,人人都在为钱发疯,钱可以改变一切。我敢肯定,我那些同学中当了官的,我现在想骗谁就骗谁!如今这些人啊,只要听说哪里有矿产资源,他们就不要命地暗暗入股投资分红。我只要把我这个锑矿化验单拿到手,在他们面前悄悄一晃,保准一伙一伙人到我门上来投资,我还愁没钱给儿子买房?好在余氏读中学时和三喜是同班同学,也还记得《百万英磅》里的那些事儿:那个精通股票的美国人星期六坐在游艇上游玩,不料驶出太远,漂到英国伦敦,在他身无分文的时候,有人给了他一张一百万英磅的钞票,他拿着这张钱,一分也没有用出去,但他什么都能得到。余氏就模模糊糊地像是拿捏到了一把把百元的票子,她白了一眼丈夫,是那种自豪和欣赏的白眼,她想笑一下,但没有笑出来,把笑往下咽进了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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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三喜两口子起得很早,这让成益老人笑了。成益老人躬着腰站在门口像一截不发芽的老树蔸,以为儿子起得这么早是要去田地里干活了,包谷长得脚膝高了,该锄草;稻子转青分孽了,该薅秧……他微笑着认了一眼儿子和儿媳,但说话时把脸转向一边严肃起来,人勤地生宝,人懒地生草。当农民的没巧!三喜两口子听见父亲在跟他们说话,但没有回他,只顾忙着换他们的衣服,刷他们的皮鞋。成益老人一下明白过来,自己高兴得太早,儿子和儿媳起得早是又要往县城里跑。
果然,三喜把那匹铁马推出来,踏了一脚,噗噗噗地屁叫起来。三喜喊,余氏,快点!余氏飘一头黑发从房里出来,跨上摩托,坐在三喜背后,一把将三喜的腰搂紧了。成益老人感到有点酸,但见他们两口子如此亲热,又满意地笑了一下,感到这个儿媳妇还算是找对了,这么些年治家养孩子,她也够累了,但从没听她说过半个"累"字,她不仅把家里的事料理得清清楚楚,还帮三喜干那些只有村里的男人才能干得下来的重活,四十几岁的人了,两口子还生活得像一对新婚夫妇甜甜蜜蜜,作为父亲,他还能希望什么?成益老人不再问他们去县城做什么,两只脚刚从泥田里扯出来,歇几天,也不算过份。
三喜说,爸,我们走了啊。
成益老人回说,快点回来!不要在县城里担搁久了。
从二龙村到县城好几十里路程,先是村道,然后乡道,再后才上县道。这样的公路县城那头大,村道这头小,像一根又弯又长的南瓜藤蔓。乡道和村道虽然前年都铺了水泥,但质量太差,现在像是被虫咬缺了,到处坑坑洼洼,路上布满了形状各异的水凼。三喜两口子傍晚回家时,裤子、鞋子全都是厚厚的黄泥。成益老人见儿子儿媳什么都没有买,空手去空手回,就又忍不住多嘴说,累了就在家好好歇两天,有事无事地往县城里跑什么?摩托一叫就要吃汽油,汽油也是要钱买的,电视里天天都在说油长价。三喜这才跟爸说,爸,我们在办件大事哪!
成益老人问,什么大事?
三喜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成益老人就猜,到底儿子在办件什么大事?但怎么也猜不着,想问问儿媳,偏是儿媳那几天一见他就眯笑着躲他,分明也是不想过早地告诉他。
这日子,村里人看见三喜连续到外面跑了好几趟,有人说,三喜一定又是在想什么鬼主意;有人说,这回他家一定是碰困难了,往县城里跑贷款,或者是部他同学借钱。
三喜家的困难真的来了。儿子打电话回来催交房子的首期付款,但钱还不知道在哪里,家里真是没钱了。三喜虽然晚上睡不着觉,抓着妻子的手叹气,但白天见了村里人,仍是一脸的笑。三喜装出来的笑脸瞒不过成益老人的眼睛。聪明是生活教导的,成益老人什么事没经过?他把自己压在床头稻草里的一个老布包拿出来,一层一层的剥开,交给儿子说,还逞什么强?拿去用!三喜瞧都不瞧爸那个布包,说,爸,我要用你这几个钱,我这脸往哪儿放!
成益老人不喜欢儿子这样说话,他骂道,爷爷给孙儿的,你就没脸了?
三喜说,我自己有钱!
成益老人说,你把钱拿给我看看!
三喜说,钱不在手边。
成益老人说,在哪儿?你说!
三喜笑笑说,人家还没有送来呢。
成益老人说,你当父亲的要是让自己的儿子在外面让人瞧不起,我就用扁担捶你的背!
三喜笑笑说,哪会呢!马上就会有人给我送钱来!
成益老人说,你做梦!
三喜说,我就是要梦想成真!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离给儿子汇房款的日子越来越近。可是,还不见外面有人来跟他联系开锑矿的事。三喜真就急了。他已经把矿石样品化验单复印了好几份,神神秘秘地送给了那几个当局长、县长的同学,照说,是应该有消息的时候了。
三喜今天敢在父亲面前这样说话,是因为他左眼皮一直跳个不停,"左跳财"嘛!可中午时还没见什么分晓,他心里又着急又烦躁,实在有些稳不住自己,就要余氏炒了几个菜,特地在屋外的晒谷坪的柚树边摆了张小方桌,然后坐下来慢慢地喝酒,吃菜;酒是一丝丝儿的喝,菜也是一点点地吃。才看过《三国演义》电视剧,心里就联想起诸葛亮坐在城头上弹琴演空城计的情景。成益老人看他不顺眼,就时不时瞪他一眼。于是,他要爸也坐在他对面去喝几口,爸不肯,还骂他,穷快活!三喜要妻子余氏来陪,余氏像他的尾巴,就来陪了,两口子还吃一阵笑一阵,滋滋有味。一代人是一代人事,成益老人简直有些嫉妒儿子儿媳妇的这种亲热劲,但是,他无法理解他们这种穷乐喝,他盛了饭坐到离饭桌很远的石头上去吃了!
溪水流得越来越响的时候,屋后面的那一片竹林看着看着就成了分不清层次的朦胧,只有在很多白鹭争窝时才看见竹叶的抖动。一山窝的木楼,窗子上开始有了零散的灯光。酒意和暮色慢慢地填满了天空,这使三喜的内心越来越急,悠然的样子只有他自己明白是故意做出的。事情真是有些悬啊,过些日子还不能给儿子汇房款,儿子买房的事就又要吹了,预交的上万元定金就要不回了,但他还不知道买房钱在哪儿。他认了认妻子,大大地喝了一口酒,想把所有的焦虑和忧愁都吞咽下去,但来不及咽下那口酒,就把双耳竖直了,问妻子,像是有汽车喇叭响。余氏也把耳朵竖直了说,好像是有!
三喜说,你也听到了?
余氏说,听到了。
三喜重复地问,是小车喇叭声吗?
余氏再次回说,好像是!
三喜把酒咽下去,说,再来一杯!——他们来了,送钱来了。
余氏说,那也不一定。
三喜说,肯定是!
两口子的话还没有说完,陌生的声音就在背后问话,陈三喜家是在这儿吗?余氏就忙起来了,搬凳子泡茶,又递上蒲扇打蚊子,招呼他们坐下,不让三喜动手,把三喜供得像个大老板,高高在上。三喜借着灯光认了认那三个陌生人,一眼就看出谁是投资老板,谁是他的当官的同学的代表。但是,他们介绍说,都是矿产资源局的。一个叫胡局长,还有两个就不作介绍了。三喜心里暗喜,但把自己扮得一点惊喜都没有,冷冷冰冰地说,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哦?那两人不直接说话,朝胡局长示眼色。胡局长就把屁股下的凳子挪了挪,朝三喜挪近,然后说,听说你们这里发现个锑矿?
三喜说,你们消息这么灵?比我们村四狗的鼻子还灵!
胡局长说,信息时代嘛,影视明星在沙滩上裸晒,全世界马上就都有现场照片看了。
三喜说,锑矿倒是有一个,储量也十分丰富,含锑量也高。
胡局长脸上一喜,说,我们想具体了解一下情况。
三喜知道这几个人是自己老同学派来的,他们没有说真话,想糊他,明明是受人之托来准备开矿的,却要装扮成矿产资源局来调查了解情况的。当然,他们也不好说真话,不好暴露真实身份,各级纪检会对腐败工作抓得越来越紧。既如此,他也不得不认真对付。三喜也就往深处说,没什么好调查了解的,现在哪儿的环境没被破坏啊!就剩我们这儿还山清水秀。这个矿再好,我们也不打算开!
三喜说完这个话,就认着胡局长的脚,他看见胡局长的脚不停地颤抖,脚趾也在鞋里面拱动。那是激动,是急切,是急躁。胡局长说,这种想也不一定都对。有水快流,利用本地资源尽快让村民致富,也还是符合上面精神的。
三喜装傻说,上面有这精神?
胡局长说,有哩!
三喜说,哎呀,前几天来了几趟人要开这个矿,十万八万地往我怀里塞钱,我都挡回去了,不敢收啊!真是后悔哪!
胡局长他们互相递了惊喜的眼色。胡局长说,这个——你做得很对。矿产资源都是国家的,不能随便让人开采。
三喜说,我是家丑不怕外扬啊!我儿子先是上大学要钱,现在在城里工作要买房,要交首期付款,真是憋得屁滚尿流啊!
胡局长他们又互相递了个眼色,然后,胡局长说,只要这个锑矿开起来了,哪还愁这几个钱呢!
三喜说,就怕政府不让开啊!
胡局长说,只要办好了正规手续,矿还是可以开的。
三喜说,哎呀,那我上当了,我早就该跟上几趟人说,要他们去办这个手续。
胡局长说,三喜村长啊,不瞒你说,这个手续也不是什么人想办就能办来的。
三喜说,那要什么人才能办来呢?
胡局长说,这个——也不是夸口,除非我们几个,其他人是办不来的。
三喜说,那我就算是碰到贵人了。我明天就到你们矿产局去,你们帮我办个手续,我组织人去开。
胡局长轻篾地笑了一下说,三喜村长啊,开矿哪是你想的那样容易啊!起码要上百万元资金首期投入才行。
三喜说,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矿石都拱出地面来了,一锄头挖下去,锑矿石就翻出来了。叫人担出山来用车子装去卖钱就是!
三喜只这么几句话,就把那三人脸上的肌肉都说得拱动起来。但其中一个站起来说,那我们先找村书记联系一下吧。
三喜知道这话的真实意思是想撇开他。三喜说,那好,你们去找村书记吧。不过,我告诉你,要是村书记不知道这个锑矿,你们回头就别再来找我!三喜叫余氏说,余氏,把碗筷收拾了。余氏就来收拾碗筷了。三个人这才感到陈三喜不是他们想象的那种山区老实农民,又看见屋东头还有一辆摩托,就试探着问,那摩托是你自家的?三喜说,那破玩艺儿!现在上面政策好,我们日子好过,没事的时候,我就骑上它带上我女人到县城里转转,看看新鲜,了解点儿外面的信息。
胡局长说,现在啊,连这老山区的农民都现代化了。
三喜说,如今,农民的日子幸福啊!不要交一分钱税,还补贴这个钱补贴那个钱。当官的虽然也吃掉些国家给农民的补贴,但总还是不敢吃完!除了公路不好,交通不便以外,其他方面也不见得比城里差!国家的政策还这么好几十年不变,又没有外敌来打仗,又不搞那些空对空的政治运动,我们的日子还不知要幸福到什么样子呢!
胡局长说,你思想境界高啊!
三喜说,你要有信心,天天看中央台新闻!你要有良心,天天看湖南台“寻情”!
大家都被三喜说笑了。胡局长又把话往回说,三喜村长啊,其实我们也不愿意和村书记打交道,就不知道你做不做得这个主。
三喜说,矿产资源是国家的,但矿脉在我责任山上,我自己是村长,你说,我能不能做这个主?
胡局长笑了,说,噢——那就好!
话谈到这儿,胡局长想了解的情况已差不多了,于是,他说,这样吧,我们过几天再进来吧。
三喜的背心突然凉了。他今天等来的希望难道就这么散泡了?他可是急着要给儿子买房钱啊!他不能让这几个人就这么走了。他说,我想,你们就不用来了,明天就有大老板来看矿送定金。既然你们说办了正规手续就可以开矿,我明天就答应他们了。
胡局长他们脸都急青了,互相示了个眼色。胡局长马上显得极为亲热地走过去拍了拍三喜肩膀,笑着说,三喜村长啊,我们是第一次打交道,也不好一来就把真正的身份交给你。你是个聪明人,能不能看出我们的身份来?我们是你的老同学介绍来的,你老同学直夸你又聪明又诚实又讲感情。
三喜问,是哪个老同学介绍的?
胡局长说,这个,我们需要暂时保密,说得太白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三喜说,我一看就知道你们是当官的,有福气,有财运。
胡局长笑着说,这么跟你说吧,我们也不是矿产资源局的,也都是开矿的老板。我性胡,你叫我胡老板,他们两位一个姓张,一个姓李,你叫他们张老板、李老板就是。以后,是我同你直接打交道,他们的详细身份你也不用问,反正都不是一般人。
三喜说,噢,原来也都是大老板啊!
胡老板说,大不大,我们也不好说,反正要个千把万资金不成问题,银行不敢不给。
三喜就把问题向实质方向推进了,说,哎呀,你们要是早几天来就好了。我先答应别人明天来看这个矿了,我总不能不讲信用啊!现在电视台天天都在讲诚信啊!
胡老板说,你只是口头答应吧?
三喜说,那倒也是。
胡老板说,又没有签文字合同,你怕什么?根本不算你不讲诚信。市场经济都搞这么多年了,你还这么死板啊!也真是像你老同学说的,是个大实人!
三喜笑了一下,再给这些老板们放了一枪。他说,虽没有签合同,但我已经收了别人的一笔定金了。
张老板说,刚才你不是说没有收谁的定金吗?
三喜说,我们刚见面,和你们一样,哪能什么老底子都跟别人说呢?这都是能随便跟人说的事?你们刚才不是也在我面前不露真实身份吗!
张老板想想,觉得有理,说,那你收了他多少定金?
三喜马上警觉地朝周围看了看,见没有外人才说,数额可大了,整整五万元哪!
老板们都轻篾地笑了,不过五万元,就把这个农民吓成这样子。张老板说,这个钱嘛,好说。
李老板接上话说,我们给你五万就是!
胡老板为把事情码牢,又补上一句说,这个矿我们非弄到手不可!
三喜高兴得热血直往头顶上涌,但他说出来的话却非常地冷静。他说,你们还是认真考虑一下,这个矿你们还仅仅只看到个化验单,最好是看了矿场再说。
李老板说,矿场当然要看,而且在我们没有看之前,你不能让任何人先看!这个矿开得成开不成,也要让我们先答复了再说。
三喜见胡老板还不付钱,就说,我是拿了别人五万元钱的,我不让人家开可以,连看都不让人家看,我做不出这等事!我是凭良心吃饭的人!
胡老板说,五万元钱算什么?我们几个既然来找你开矿,当然就有足够的准备。我现在就给你五万!他妈的,老子就是不开这个矿,这钱也就算是捐助给你儿子了!胡老板说着,就从一个大黑包里取了十大扎票子,从中间拗了一半,数也不数,就丢在三喜怀里,说,五万,今天上班时才从银行取出来的热票子。
三喜的双手颤了起来,他摸了摸那五大扎票子,说,这么几大捆钱,我怎么敢收呢!
胡老板说,这只是个小意思,也就是定金。以后要是矿开红了。弟兄啊,那可就不是这点儿钱啊!跟我们干,钱嘛,有的是!
三喜说,那我给你写个收条。
胡老板为显示气魄,就说,算了吧!你就是不认账也才卵大个事!我们哪天不在麻将桌上丢几万啊!
张老板说,那就这么说定了,你把别人的钱退掉,也不要让别人去看矿。过两天,我们就请专家来看。
三喜说,那好,我就退别人的定金,等着你们来看矿。你们也要抓紧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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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喜送胡老板一行三人到村口,又握手告别,看着车子走远了,他心里那块大石头才下地。他回家把那几捆票子仔细看了半天才跟妻子说,余氏,明天把五万汇出去给儿子买房。余氏说,这钱还是人家的定钱呢!三喜说,定钱就一定是我的钱!到了我手里,谁还能拿得回去?看样子,这些老板有的是钱,我还要让他们给我更多的钱!唉——他们的钱说到底也是银行的,银行的钱也是国家的钱,国家的钱我也该有一份!难道就只许他们花不许我花?天下哪有这道理!我到银行里贷不到钱,我要让他们给我送钱。三喜一边笑一边这么说,像是说得极认真,极合符逻辑,又像是在跟谁开玩笑,说鬼话。
成益老人走进门来说,刚走的这几个都是些什么人?
三喜说,吃活路食的人。
成益老人说,我看就不像是地道人!
三喜说,地道人哪会这么有钱啊!
成益老人听出三喜的意思了,说,他们开着车来找你有什么事?
三喜说,欠我点儿钱,他们送来了。
成益老人说,和这些人打交道,你可要小心啊!拿不得的钱你可不能拿啊!到坐牢打官司的时候,他们都有官护着,你是平头百姓一个,那就只有你去顶罪!
三喜说,我就不相信别人比我多个脑袋!
第二天,三喜骑上自己的铁马,带上妻子去给孩子们汇钱,他故意在村口那些闲谈着的人群里停下车来说话,别人问他昨天开车来的人找他什么事,他说,欠他的账,来送钱的。别人听不明白,这些开着小车的人哪还会欠他一个农民的钱?大家想起来就觉得怪。
三喜承受过很多困难,但他总会找到自己的通途。三喜走了,四狗就在背后喊话,三喜,仍然背包好烟回来给我们抽啊!三喜说,这回我不是去和当官的同学拉关系,我是去给我儿子汇款。
不过几天,胡老板他们就带人来看锑矿了。三喜叫余氏把那只在门口咯咯叫着的下蛋母鸡哄进屋去关了,然后,故意追得满屋子乱飞,让来看矿的人感动。看矿的人越是说不要捉鸡,三喜就越是说要一定要杀了这只老母鸡待贵客。
杀了鸡,煮了腊肉,炒了小溪打来的白鱼婆,外加自己家的小菜,桌上的碗盘都摆得重叠起来,那餐饭菜把看矿的人都香醉了。
不知他们从哪儿请来了一位帮他们看矿的工程师,样子比农民还沧桑,脸很黑,额上那些深深的横坑,太阳斜照过来时,几乎看得见肉皱里有阴影,像黄土高原上水土流失的切痕。到了三喜说的锑矿现场,三喜指着一匹看不见巅的大青山说,看看,看看,这都是我的责任山,锑矿就在这山里。三喜抽刀砍掉些小树和杂草,往深处走去,说,你们跟我来啊,锑矿的样品就在这儿取的。三个老板走近去,看了看新挖出来的洞已经填满了土石和落叶,他们没有说什么,只是认着工程师,等着工程师发言。工程师四下里看看,笑了一下,说,矿样是这里取的?三喜说,是!工程师又笑了一下,三喜看着他,他好像什么都明白,就是不说。他不说出来,三喜就有些难料后果。
工程师跟胡老板他们说,这山太高了,你们就在这里等等。我要到山脊上去看看矿脉。工程师一直往山上走。三喜说,我去陪陪工程师,帮他带带路,免得他找不回来被老虎吃掉。
三喜说着笑着就跟着工程师走。走到很高的山顶,工程师突然回过脸来跟三喜说,你是个骗子!
三喜身上一阵热烧,但还是咬着牙说,工程师,你说什么?
工程师说,但你骗不了我!
三喜说,我没有骗你啊!
工程师说,你的矿样不是这地方出的!这里根本不会有这样的矿石,你是从山那边的矿场上拿来的。
三喜尽管早就在心里下决心要坚持怎样说,但到底经不起揭露,全身筋骨都软了,一手吊着一棵老藤,一只脚跪在厚厚的腐叶里,求着说,工程师,你也知道我家情况,我儿子在城里工作,买房要的是钱啊!你既然知道了这个真情,就请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我一马,反正这些人的钱来得容易!
工程师认了认从层层树叶上筛下来的太阳光片,说,到了我这个年龄,还有什么事看不懂啊!我和你一样,都是太阳照不到的人。你起来吧,我只跟你个别说,我不会跟他们说的。我为他们效忠没有意义!我知道该跟他们说什么。
三喜还是跪着说,那就为难你了。
工程师说,不为难。你希望他们来开矿吗?
三喜说,那当然。
工程师说,好,你起来吧。
三喜笑着站起来。
工程师说,他们当着官,拿着工资,好日子还过不满足,想把全世界的钱都赚到自己的衣袋里。
三喜听出工程师内心的怨愤了,问道,工程师,你也有不顺心的事?
工程师说,我也正愁着儿子买房要钱哪!现如今,谁不想干点儿反贪官污吏的事啊!
三喜说,那我们就是一根苦藤上的瓜了。
工程师说,他们这些人,吃着人民的奉禄,还要四处入股开矿,钱不论来路,不论多少;出了事,就拿别人抵刀!这些年我看得多了。
三喜心里一喜,知道是自己的同道人了,说,是啊是啊!听你这么说话我就放心了。我也是孩子买房要钱,没有办法想了,才想起这么个主意救急。他们这些人的钱啊,本就不该是他们的!
工程师说,我能理解。
贴在树干上的肥肥的蝉娘把叫声拉得越来越长,越来越弯,也越来越疲倦,尾音拖得像即将消逝的云丝。三喜陪着工程师下山来,胡老板他们围住他说,工程师,情况怎么样?
工程师说,其实看看山那边就知道了。山那边都能开得那样红火,不用我来看,你们自己看看也会觉得可以开。
三喜暗自赞叹,工程师真会说话,比算命先生还会说话。
胡老板说,照你这么说,形势大好喽?
工程师说,也不能太乐观,可能要打很深的洞子,就怕你们没有这个决心,没有这个耐心,没有这笔资金啊!
三喜明白,工程师在给自己日后脱壳留退路。
张老板说,只要有好矿就不怕洞子深。
李老板说,我们得赶快拉机器来。
三喜有工程师这么暗里帮他,就不再生怯。他一听这几个老板要拉机器进来,心里喜开花了。但他不说自己的喜,偏说,机器还不忙着拉进来,要先办手续,不然,上面知道了会找麻烦,如果找到我头上来,我也不好说话。
胡老板笑着说,看不出来啊,三喜村长还真是个诚实守信的人,还真是个法纪观念很强的人啊!但你也不看看我们是谁,谁还敢把麻烦找到我们头上啊!有权找我们麻烦的人,我们早就给他烧过香纸,磕过头了。你放心!
三喜说,不遵纪守法哪行呢!
胡老板说,这个你别管,天塌下来有我们顶着!李老板他小舅子,张老板的姑爷都是上面遮得天的人。
李老板说,我们头上的事还用得着你操心嘛?那才怪呢!
三喜认了认工程师,工程师给了他一个意思明白的眼神,是在说,这帮人神通大。三喜就不再出声了。他说,好,矿也看好了,鸟都归窝了,我们也该回家了。
从大山里往外走,小路沿着小溪行。流水被如兽的石头挤成亮亮的水花,流动的声音像云烟一样地飘浮。工程师说,难得这里有这么好的环境啊!有点儿像九寨沟了。于是,几位老板就在水里洗鞋子,洗手,有颜以奇怪的蛙类伸直着脚腿一动不动地顺着水漂下来。胡老板好奇地用木棍戳它们,它们才一使劲往岸上跳了,射出一线尿来表示它们对于惊扰的愤慨。张老板说,下次来我们矿上,就打一篓子青蛙做菜吧。李老板说,你不怕吃胀了筋骨在这地方受苦吗?这地方可没有开房睡女人的条件啊!
老板们走后不几天,胡老板回头就押着一辆卡车送来了一堆机械,有打钻的风机、皮管和几桶柴油等等。胡老板从驾驶室里跳下,交待三喜到他们矿上去具体负责,请人搬东西、打洞子什么的,请的民工该开多少钱,一切都由三喜作主安排。三喜的月工资是一千五百元。
开矿的机械下在村口,像一堆粗细不均的柴火,不知这些东西都是从哪个矿上搬来的,还一身的黄泥水。三喜说,手续没办好,我不大敢开。胡老板说,办手续要花多少时间多少钱你知道吗?矿都还没有挖出个样子来,你办那些干什么?要先上车后买票。你放心,没有人来过问的,在我们头上的这些事,上面的人是该聋的聋,该瞎的瞎,该哑的哑。
三喜说,噢,那就好。
下完货,时间不早了,三喜叫胡老板住下,胡老板跳进了驾驶室,小声说了句什么,三喜没听清。车子一调头,鸣一声喇叭走了。胡老板在喇叭声里伸出头来大声说,三喜啊,一切都交给你了啊!过十天我来看你干得怎样。到了这个时候,三喜也就毫不犹豫地说,我办事你放心!
车一走,三喜用脚把那些机械踢了踢,笑着在心里骂道,娘卖髀!好气派啊!说拉机械就拉这么一大车来了!
村口围了好些人,已经知道三喜是要把外面的人引进到他的责任山上开锑矿。四狗咳过几声说,三喜啊,你不是在哄人钱吧?三喜不喜欢四狗这样的聪明,说,我不说他哄我就不错了!他自己送上门来的!我又没有到外面请他。
从村口把这些机械搬到开矿的山上去,还有很远的山路要走,要用不少的劳力。第二天,三喜就发号施令,叫人来抬这些机械。村里没有多少好劳力,都是年纪偏大或有点疾病的人留守在家里作阳春。他们的脚手像冻过一样的僵硬和迟钝,怯于抬着那么重的机械走那些坑坑洼洼、陡峭处险得碰鼻子擦屁股的路面;而且他们的思想也复杂,总是怀疑三喜一个人赚了什么大好处,三喜要做的事情总让他们捉摸不透。因此,三喜叫他们去抬机械,他们一动不动地蹲那儿抽烟,听而不闻地说些与搬运开矿机械豪无关系的笑话。无法弄清楚三喜的底细,但是,以静制动的办法,他们还是知道的。
有一些红蜻蜓、黄蜻蜓低低地浮飞在眼前,翅膀就要擦着三喜耳鬓了。三喜就抬头看天,天的脸色不大好看。插完秧的日子,人很疲倦,天的脾气也不好,动不动就把黑云凑到一块儿,甚至让你来不及戴斗笠,脸上就挨了凉凉的雨滴。三喜急了,对大家说,谁给我抬机械去,50元一天,现在就给!大家朝他认了认,看他拿不拿票子出来。现在的二龙村,如果不标现款是没有人帮你做工的。
三喜明白大家的心思,就从衣袋里摸出一沓票子来。那是胡老板给他的那一沓票子的一部分。大家笑了一下,还是不行动。大家在想,这些开矿的老板一定给了三喜很多钱,50元工钱只是一个普通工日的工价,并不得到三喜的便宜,把机械从村口抬到那座山上,足足要一天。三喜马上有了对付的办法,说,我请6个人,第一个愿意来抬机械的,一天给150元,第二个来的给140元,第三个来的给130元,以此论推。南瓜霍地站起来,首先报名。三喜当场给了他150元。马上就有几个人争先恐后地来了。可是来得太多,三喜就按先来后到的秩序定人。四狗是最后一个来的,得不到这个名额就跟三喜吵上了,骂三喜说话不算数,和以前不一样了!变了!他跟南瓜打架那天,三喜说过有赚钱的事要给他四狗做的,今天当着南瓜在这儿,太不给他面子。三喜明白,四狗自从身体垮掉以后,要挣一个钱到手的确不容易,见这样的挣钱机会不给他,而且是当着南瓜的面不给他,他感到伤心也有情可原。三喜平时是非常注意给四狗面子的,但今天要干的是重活,三喜看不上他的劳力,而且他不停地要咳嗽,也让别人不愿意跟他在一起做事;加之南瓜已经在里面来了,不好把他退回去,就更不想接受四狗,怕他俩在一起说得不投机打起来。但三喜仍怕伤了四狗的自尊,只是说,没有别的原因,就是你来得太迟,要的人已经满额了。四狗说,太迟?你不标现钱出来的时候,我能报名跟你干吗?三喜说,你以前那么相信我,今天为什么这么不相信我?你既然这么不相信我,你跟我干什么?四狗说,你现在是给矿老板做事,花矿老板的钱!矿老板有几个不是哄人骗人的?三喜说,花矿老板的钱,也还要讲良心嘛!病人脾气都暴,刚说这么几句,四狗就火了,说,讲良心?你以前怎么说的?你说过有赚钱的事先让我做吗?你今天在我面上做出了这种事还敢说良心!三喜,你不要以为你和矿老板挂上了就瞧不起人!你有本事你开矿吧!我就不相信你没有撇脚的时候!三喜想,自己平时那样照顾四狗的面子,四狗今天却说翻脸就翻脸,也咽不下这种话,难道我三喜还怕你一个四狗了?说,那就落到你手心那天再说!
拿了钱的人就抬着机械往山里走了。三喜跟着走。三喜背着钱,不参与抬机械。抬机械的人抬得黄汗直流,就说,三喜啊,你耳垂子肥大啊,真是个富贵坯子!看着你儿子买房没有钱路了,这下人家又把钱送到你门上,又有资格让我们为你吃苦。三喜跟在后面走着,一路高谈阔论,世道啊,谁也说不定,三十年前,把城里娃儿强行赶往农村去吃苦,叫下放锻炼;三十年后,农村娃儿又拼命往城钻去讨苦吃,叫进城打工。我看来看去,城里娃也好,农村娃也好,最终凡是真正有出息的,都还是那些素质高的人。素质有先天素质和后天素质。先天素质就是父母的遗传,后天素质就是要多读书。所以,我做牛做马也要让儿子读大学!一个人,一个家庭,甚至一个国家,经济上要翻身,首先还是要文化翻身……
抬机械的人抬得鼻子冒烟地说,三喜你还好意思说你做牛做马,你看你现在好快活啊!我们抬得骨头发叫,你跟在后面甩脚摆手海洋天宽地说神话。你自己也该来抬一抬这压断骨头的钢铁砣砣。黄花女不生儿,不知道身子痛!三喜笑着说,我不抬。抬机械的钱是你们拿了,我又没有拿一分。我要学雷锋也得去帮别的老婆婆担水劈柴。你们拿钱我帮你们干活,那是蠢卵做的事!
飞过一阵小雨,山谷里起了一道彩虹,之后,太阳就把抬机械人的身影越缩越小,小到他们自己踩着自己的身影时,也就到日中正午了。他们在中途的一棵老枇杷树下歇脚,枇杷熟了,在青嫩的叶丛里点着一簇簇的黄色。乡风裹着蝉声飘过来,把身边的竹叶飘成一歪一歪的舞姿,白鹭扯直长长的翅膀滑翔到田里来,伸着瘦瘦的脚杆站在稻田里,等着小鱼和蝌蚪游到脚边来。肥肥的小鱼和蝌蚪很好吃。白鹭这几年多了起来,所以,放养在稻田的鱼总是不太丰收,放禾花鱼的时候,常常是一丘田里放不出一、二十斤。但是,这些禾花鱼很香,煮新鲜汤或者晒干鱼炒辣椒都特别下饭。今年,开矿的人来了,三喜就想,自己的禾花鱼是不能吃了,要卖给开矿的人变成现钱,价格比市场上的还要卖贵些,因为市场上的鱼都不是地道的禾花鱼。想到这里,他就有些恨那吃小鱼的白鹭,他拾起一块小石头,朝着白鹭那儿打过去。小石头落在水田里钻破水面的响声很闷。白鹭吓得飞起来,翅膀把禾叶拍断了几根。不过,禾叶过几天就会生长复原,不会给稻子造成损失。平时没有来这样惊吓白鹭的人,白鹭就不明白今天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还会发生些什么。白鹭不认识人抬来的机器,它从来没有见过。它也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要抬那些东西到这个地方来。
抬机械的人脖子上有了一层的白盐粉,把汗歇干了就有些睁不开眼睛,昏昏欲睡,于是,一个人吼了一声,我们走啊,路还远呢!
于是,又起程。
4
一堆机械丢在准备开矿的山脚,就像刚杀了一头牛,有牛头、牛脚、牛肠、牛皮和和牛尾……藤藤草草和一些小树被踩断和压断了一大片,但没见它们哭,可三喜听到它们在哭,因为,这是他自己的责任山,每一棵小树将来都会长成大树,断了就是他的损失。然而,他也明白,不开这个矿,他儿子买不成房,他需要这样一个矿,不管它将来会不会出合格的矿石,反正矿石的钱他是赚不到的,他只能搞几个帮开矿人做事的操心钱。这钱对于他很重要,所以,他不能痛惜这些小树。
看样子,这些开矿的人的确有钱。三喜坐在那堆机械上,坐成一位“思想者”,不过,他没有手托下巴显得深沉,而是偏着头看着不远处的溪那边一块小土坪好笑。他想,那块土坪能给他挣钱。挣钱的方式很多,他得从现在起就把那些能挣钱的项目做起来。首先,他得在那里造一栋小房子,让开矿的人住下;然后,他得在房子周围种菜,在房子里安一部无线电话,让开矿的人可以和外面联系,这里还没有手机讯号;还要创造条件把电拉通,把电视搬来,要让在这大山里开矿的人也过上和外面一样的生活。矿要慢慢地开,开得越久他越能多赚钱,开矿进度快了对他极为不利,如果让矿主过早发现这里的矿开不成,他就拿不成做事的钱了;但这些为矿上服务的项目要抓紧做,早一天做好就可以早一天算钱。三喜的脑子里闪亮过很多钱票子,闪亮过很多钱数字,那些票子和数字把他脑里装得满满的,还像有很多希望的小手在他面前招唤。
自从那一堆开矿的机械下在村口,村里精明人的很多想法就被振醒。他们在想,三喜到底拿了开矿的人多少钱?三喜会不会发大财了?三喜这人啊,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倒他!这一回,他一定要为矿上顾劳力的,在他为矿上顾劳力时,大家一定要在他面前抬抬价,反正钱又不要他三喜出。于是,精明人就等着三喜在村里顾劳力的那一天。
但是,三喜仿佛料到了精明人的心思,他不去请那些精明人,他只请两个人。这两人是村里人谁都没有想到的。一个是四十多岁还打着单身的南瓜,连父母兄弟姐妹这类亲人也没有。南瓜和哑巴女人偷情闹了一场风波后,现在在村里见了四狗就低头,日子很不好过。他想到外面去打工,但到城里去了几天又回来,说城里没有日夜,睡不着觉,其实是人家嫌他年纪太大。还有一个是又聋又哑的茄子。这两个人的素质实在是不高,但三喜现在要的不是素质,而是劳力;在三喜面前做事,素质可以由三喜来弥补,三喜的素质高得有余。这两人的劳力都很好,这样的人用起来像使自家的牛,非常听话。
三喜就把这两人带到了工地上。同他们一起上工地的还有一大包被子和几样炊具、一代大米和一些蔬菜。南瓜在放机械的地方挖洞子,茄子就在对面整理作屋基的地坪。三喜就在他俩之间跑来跑去行使指挥权。
三喜这样雇工,不能不让村里的精明人失算和嫉恨。看样子,三喜是想一人赚钱,不让村里其他人沾油水。这两个人就能把锑矿开出来?
矿能不能开出来,三喜心里早有底牌。矿上不能搞得太热闹,摊子一大,人就多,有本事的人来了,说不定他三喜就会比素质更高的人看白,就会被素质高的人取代;现在,他需要的是就这么慢慢地进行,他指挥着南瓜和茄子,一个月1500元工资,相当于县机关一个科员的正常收入,如果把他在这里独有的资源也算钱,儿子买房的钱就越来越不愁了。他要论持久战,永远不把底牌翻出来。
三喜想着这些事,在南瓜和茄子之间来回忙着。他竖了几块石头做成一个灶,打了几个木桩挂鼎罐和锅子,又捡了些干柴枝子放成一堆,再到水渠坎上扯了一把水芹菜,到路边扯了把野胡葱,然后,他就指给南瓜和茄子看,表示吃饭的问题他已经解决得非常好了。
三喜做完这些事,已是太阳偏西,但他就是不做饭。南瓜已经把洞口的地基清理好了,洞口已挖出了轮廓。茄子也把屋基清理得差不多了。一个人一个上午能做这么多的事,已是非常地累了。但三喜跟南瓜说,加油干啊,我给你们每天50元工钱,一个月下来就是1500元哪!拿了钱,你就可以去县城住一夜,摸那些漂亮的女人,又白又嫩,那比你亲哑巴女人强多了。现在漂亮女人宁愿剩在城里也不愿留在乡里啊!三喜知道南瓜是非常需要女人的,自从偷上哑巴女人后,就更是想女人,但他胆小,不敢随便对村里会说话的女人有表示,他怕闹出来不好办,他是爱面子的人。南瓜本来是又累又饿,经三喜这么一鼓动,劲又上来,又给三喜使劲地干活。对于茄子,三喜是不能跟他说话的,他只有走到他面前做手势,告诉他,有了钱就有女人让他摸。茄子好像也有过摸女人的经历,他做手势表示女人不让他摸。三喜就告诉他,要先给钱,给了钱,就会笑着让你摸。茄子就让三喜说笑了,笑得分不出鼻子眼睛,还流出一嘴巴的涎水,也就拼命地往锄头上使劲。一日的功效在上午,上午不使劲干活,下午就只是这一天的尾巴,尾巴是没有多少肉的。三喜就用精神兴奋法,在一个上午里把南瓜和茄子的劳力利用到了极致。
到吃中饭时,溪两岸都已经晒不到太阳,有些阴凉,蛇就盘在溪边的土坎下半闭着眼睡觉,有了响动也不动身子,只是吐吐信子;嘴巴很尖的黄鼠狼很快的从那儿跑过,它像是追赶什么动物,或是被别的什么动物追赶而逃跑,放过一个很臭的屁。三喜看看南瓜和茄子,他俩都看到了这些动物,但是,他俩疲惫得没有力气,静静地坐在那儿不去惊吓它们;来到这里,它们也似乎成了自己可亲的伙伴。
房子还没有修成,他们就用树枝在溪边做了床,是架空的,让蛇和虫子上不去;然后,在上面铺了稻草和被子。夜里,他们就在那里仰躺着,让月亮和星星照看他们过夜,听他们的鼾声。
十天后,胡老板来检查开矿情况。那时,洞子已经挖成形了,只是房子还没有筑起来。胡老板看到工程进度不错,洞子要往深处打了,机械都摆开了阵势,就笑着说,三喜啊,要再接再厉啊!
三喜怕胡老板说他雇工太少担误进度,现在胡老板不仅没有说这话,还表扬他,那么,胡老板就是感到这个进度不慢,很满意。三喜就说,胡老板,虽然这里只有两个劳力,但一个劳力要抵得好几个劳力,他们创造的剩余价值多哪!胡老板说,看得出来,看得出来!如果不是很努力的话,哪能搞出这么多的土石方呢!
于是,三喜就把胡老板拉到一边,背着南瓜和茄子结账。胡老板又把三喜给了一把钱票子。
胡老板一走,三喜就把南瓜和茄子的工钱付了,按每天50元兑现,又告诉他们可以回去一趟,如果有自己喜欢的女人就可以给她们钱。
南瓜和茄子回去了一趟,不知他们是不是摸到了女人,反正第二天回到矿上,精神是好多了。大约是领略到有钱的好处,南瓜和茄子不再要三喜跟他们讲那些有关女人的事来鼓励,他们很自觉地干得非常卖力。柴油机已经开叫了,南瓜已经开始用风钻在洞里打炮眼放炮;茄子也已经把房子筑出了规模。房子是土墙筑的,土墙是茄子一个人一块一块筑起来的。鲤鱼脊的屋顶,盖的是杉树皮。没想到的是,搬进房子住的那一夜,大风把杉树皮像厨师刮鱼鳞一样地揭走了,屋顶成了没肉没鳞的鱼刺状。三喜只好到山外去买些捆牢杉树皮的铁丝。但是,工地上不能没人监工,不能没人给南瓜和茄子做饭。三喜就叫妻子余氏去代他一天。余氏听三喜的安排,就背了背篓去矿上。
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而且是在那样的深山里,三喜不是没有担心,加之南瓜和茄子对于女人的渴望,三喜这些天在同他们的交往中,也算是有了深刻的了解。三喜原想去县城里买些质量好的铁丝,但因为有这些担心,他中途改变了主意,只到乡场上买了就往回赶。
尽管三喜急着回到工地,但因为路程实在太远,他还是到了下午才走近工地。果然,他在离矿区不远处听到了女人的呼喊,是他的余氏在呼喊,喊声一节一节地被折断后从天空中掉下来,落在莽莽苍苍的山谷里。三喜明白,事情坏了,肯定是女人出什么事了。他急得跑了起来。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跑起来很吃力,大多数时间,他几乎是像兔子一样地蹦跳,背在身上的那圈铁丝一闪一闪地在树林间晃得银亮。
赶到工地时,南瓜和茄子正把余氏按在地上撕扯她的衣裤,余氏在地上挣扎,滚倒了一地白白的麻叶,衣服已经扯开了,奶子在白亮亮地晃动着,裤带也被解开了半截,余氏正用双手死命地护着不让解,两双男人的大手已经在她的肚脐的手上抠出了很多血红的爪印。大约是因为南瓜和茄子看见余氏白嫩的身体,全身心地投入到了余氏的身上,因此,三喜什么时候来到了背后,他们竟全然不知。三喜还在老远就看明白了,他用一根不很大的木棒像在田塍上打蛇一样,照着南瓜和茄子的头上一阵痛打。瞄得很准,先是打倒了南瓜,他知道,肯定是南瓜起的坏主意,茄子肯定只是个帮手。茄子看见南瓜倒在地上,抬起头来认着三喜时,三喜才又瞄准茄子打。茄子也翻倒在地时,余氏起来了,喘着粗气,捂紧衣服,理了几下乱发,把肚皮上被手抓起的血印搂出来给三喜看。三喜越看越伤心,又将南瓜和茄子各踢了好几脚。三喜知道,这样的小木棒是打不死人的,但是,打在头上很痛!只要很痛就可以了。南瓜和茄子各搂着自己的头部,缩着身子像两条虫蛹蜷着一动不动!三喜又在他们的肚子上各踩了一脚,踩得很重,屁都被踩了出来。三喜吼道,起来!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
余氏并不把南瓜和茄子当着正常人看,她好像是和他们玩过一场游戏,她跟三喜说,南瓜他给我几张钱,就和茄子把我往地上按。三喜果然就看见有几张百元的票子飞落在草丛里。三喜伤心了,扬起木棍又打了南瓜和茄子几下,南瓜以手护头,闭着眼说,三喜,你自己说的,给了女人钱,就可以摸女人。三喜说,我什么时候叫你摸我的女人了?南瓜这才放下手,睁开眼申辩,你说,村里哪还有比你女人年轻漂亮的?三喜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没有年轻女人也不能摸我的女人啊!三喜把几张百元的票子从草丛里扯出来,往自己的衣袋里塞了。
南瓜说,那钱是我和茄子的。
三喜说,你和茄子的?我要告你们强奸罪!至少你们得坐几年牢!
茄子听不见,不知道三喜到底在说些什么,一直朝着三喜苦苦地笑着,一心想讨好他。南瓜知道自己是惹不起三喜的,一听要坐几年大牢,吓得浑身发抖地说,三喜,你就饶了我们吧!钱我不要了。
三喜说,也可以!只要我不告,就没有事。那你们得给我在这里老老实实地做事!
南瓜说,你不把我们弄到牢里去,我们一定给你当牛作马!
三喜说,那就好!快给我去做事!
南瓜就马上起来去挖洞子,茄子就去盖房。
5
茄子其实很聪明,只是不会说话也听不见别人说话。他一手盖起来的房子,看上去很漂亮:土墙筑得像粉过水泥一样的平滑,有棱有角,衔接处的线缝横竖垂直;杉树皮盖得像水泥瓦一样地整齐排行。于是,三个人的吃住都由露天搬进了屋里。三喜仿佛忘记了南瓜和茄子按倒过他女人,待他们好像不错,每隔几天还炒一点猪肉打牙祭。
修完房子,茄子也就过来帮南瓜打洞。矿洞已经挖得深不见光了。炮眼都是用风钻打,每天上午放一次炮,下午放一次炮,炸下来的土石,就由南瓜和茄子用篾篓拉出来。洞子的高度刚够人躬着腰挖土,是不能直起腰来担土的。南瓜和茄子就只能一篓一篓地把土石方从洞里拖出来。拖的时候,要肩上背着拖带,两手两脚抠着地面,一步一步地往外爬,那样子比牛马还用劲,嘴巴都扯歪了。
过了一段时间,胡老板来送工钱,见房子建起来了,洞子也挖那么深了,请来的南瓜和茄子做事又那么卖力气,就再一次表扬了三喜,说三喜办事真是可以放心的。三喜就叫苦,说,南瓜和茄子都是做牛做马地干活。在这地方做事,简直就是坐牢,晚上没有电,没有电视看。胡老板看了看逼仄的天空,一脸的无奈,又看见了南瓜和茄子吃苦的样子,表示同情,就给五百元作为他们改善生活的费用。但是,南瓜和茄子不知道这些,他们在洞子里拖土,三喜不让他们听胡老板说话。胡老板走后,三喜并没有改善他们的生活,还是像从前一样。
这一年,是三喜运气不错的一年,他想着要给矿上拉电时,就正逢国家大张旗鼓地为农民办好事,搞农电网改造。三喜就把村里拉电剩下的一部分电线运到了矿上。
三喜备足电线就开始往矿上拉电。电线大多安在活树腰上,个别地方没有能够将就的,就砍一根杉树立起来作电杆。
矿上通电后,三喜把自己家的旧电视搬进了矿上,立了一根高高的天线杆。晚上,他就调到电视剧频道,让南瓜和茄子看那些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内容的电视剧。看到男人和女人上床时,南瓜和茄子就跺脚指手地激动,还互相交流些什么,非常地投入;而三喜就总要骂他俩,稀奇个卵了!三百年没嗅到女人了!三喜以前用女人激励南瓜和茄子,现在不喜欢他们这样,因为这总让他想起自己的女人被他们按在地上撕扯的情景。
洞子里还拉上了电灯。土石方一堆一堆地往外运,洞口的土山丘越堆越高,洞子越来越往深处钻。
这一天,南瓜和茄子突然躺在洞门口睡觉,不肯进洞子拉土。三喜用树枝戳他们的肚皮,叫他们,赶他们。南瓜不说什么,茄子却坐起来,反反复复地挪动着拇指和食指,做着数钱的手势,南瓜就解释说,茄子说你这么久没有发工资了。三喜明白,这是南瓜和茄子商量的对策,南瓜是在叫茄子当出头鸟。三喜把脸一黑,说,我没把你们送进牢里去就算宽恕你们了,你们倒向我发难了?告诉你们,你们把我女人按在地上脱衣服,这两个月工资算是对你们的罚款!
南瓜不说什么,失望的双眼望着茄子,做手势告诉茄子,这两个月工资没有了,进三喜的衣袋了。茄子还在咿咿呀呀地嚷,南瓜做手势告诉他,你再嚷,三喜要把你送进牢关起来。茄子就流泪了。
洞子越挖越深,南瓜和茄子的衣裤一套一套地被磨烂,被红黄的土石一块一块地吞掉;不能再穿的衣服挂在洞门口的树枝上像拖把一样,然后,就在日晒雨淋中不见了,不知是被风吹走了还是霉烂了掉下来被树叶盖住了。
三喜觉得自己应该不停地跟胡老板叫点儿苦,说点儿困难,让胡老板多投点钱进来。可是,胡老板见三喜把工程抓得不错,就很长一段时间没来了,三喜就急着想跟胡老板说情况。于是,三喜到外面买了一台无线电话,这种电话只要有电就可以和外面通话,非常适应这偏远的深山。三喜把机子装好,拨了胡老板的手机号,果然就说上话了。三喜说他是三喜时,胡老板吃了一惊,说,三喜,你不在工地上监工,你跑哪儿去了?三喜说他在工地上监工。工地上已经安了无线电话,以后就可以经常汇报矿上的工作了。胡老板喜得在电话里哈哈大笑,说,三喜,你真不错,真像你老同学说的那样,为人又诚实,头脑又灵活啊!于是,三喜说了矿洞的进度很快,炸药不够用了。胡老板说,过几天就来送。
矿上终于像一个矿了,有矿洞,有房子,有电,有电视,有电话。胡老板来送炸药时,在矿上转了一路,非常有信心地站在洞门口吹着夏日的乡风,两手叉在腰上说,得加快进度,要尽早地把锑矿石挖出来。他又拍了拍三喜肩膀说,三喜,这段时间你在矿上抓得不错,现在场面大了些,应该多上些人。三喜笑一下,好像早就知道胡老板要说这话。但他不想加快进度,进度慢才对他有好处。他回道,我也早就想多上些人,想加快些进度,可是,有个问题你考虑过没有?胡老板不知道三喜说的是哪个问题。三喜说,你开矿的手续办好了没有?胡老板说,没见矿石出来,我去白求人、白花钱干什么?出了矿石再办手续不迟!我早就跟你说过,现在时兴先上车后买票。三喜说,就是嘛!你现在开的是个没有手续的黑矿,不宜人多,人多势大,上面就一定会找你麻烦。现在矿上人少,进度也不慢,又少要你开钱,你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好事!好矿石一出来,你把手续办齐了,再上几十百把人都行。胡老板觉得三喜说得有理,说,三喜,你幸好是长在这么个山旮旯里,你要是长在城市里,恐怕早成资本家了。三喜蔑笑了一下,说,资本家也不是那么好当的。现在有些中国人,就是再有钱也还不够当资本家,真正的资本家是要通过管理来赚取利润,而现在中国的有钱人,大都是利用权力、采用种种手段大量截取国家和人民的财产。对工人的剥削也太残酷了,大都是些缺德的资本家!谁佩服啊!怕是有那么一天,人民还要取回自己的财富啊!胡老板说,三喜,还是上天有眼啊,应该把你这样的聪明人放在这深山老林里!
这一回,胡老板在矿上的小屋里和他的矿工们同甘共苦了一晚,吃晚饭时,用饭钵子敬三喜和南瓜、茄子的酒,还和他们在汗臭的床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才走。走时,别的都不说,单单交待三喜,在洞子里放炮要特别注意安全!
胡老板不说,三喜本也是很注意安全的,因为茄子又聋又哑,每次放炮前,三喜都要亲自把茄子叫到小屋里躲着。放炮的事,只让南瓜一个人去干。从在洞口放炮到现在把洞子打这么深,不知放了多少炮,南瓜是从不出差错、从不放哑炮的。点了炮之后,他就从洞子里跑出来,跑进屋里还要过好一会儿炮才响。放炮的炸药、雷管、导火索也都是由南瓜一人掌管,从不让茄子弄这些东西。有一次,南瓜看见茄子在发什么气,用木杵捶他那一大圈导火索,就狠狠地骂了一顿茄子,还打了茄子一下。
可是那天出事了。
出事前,很多乌鸦聚在头顶上盘旋着不停地叫,茄子听不见,南瓜在洞子里装炮、点炮,也听不见,只有三喜听得见。乌鸦在大山里是天神,有什么事总是它们先知道。三喜就在屋子里喊道,南瓜,你可要注意安全啊!话还没有说完,洞子里一声巨响。过后,一团浓烟冒出洞口。三喜没有看见南瓜跑出来,就拼命喊南瓜,没见南瓜应,心里一紧,又打手式问茄子看见南瓜跑出来了没有,茄子摆了摆了头。三喜没等烟雾散尽,就跑到了洞门口,他突然惊呆了,一只壮实的大手孤零零地落在地上,还一勾一伸地活动着,粗裂的手掌还在一张一合地抓着地上的土石,但已抓不起来。断口熏得很黑,但从断口上流出来的血却非常的鲜红。三喜拼尽全力地叫着:南瓜——南瓜——
南瓜没有应,洞里死静静地,几丝余烟漂浮着恐惧。
乌鸦更多了,聚在头上叫。
三喜往矿洞里走进去,就看到了南瓜的衣服布片和南瓜身体的大大小小的零件。那么,南瓜已经被分解了,不再有那个完整的、非常有力气的南瓜了。放了这么多炮,为什么独独这一炮出了事呢?他想起茄子捶过放炮的导火索,他想是不是茄子把导火索里面的火药锤松了,使导火索点燃后很快燃到了雷管?他剪了一截导火索来做试验,点燃后,果然一下子就从这一头燃通了那一头。他哭着叫了一声,茄子啊,你害死了人啊!可是茄子听不见!
茄子也走到了洞口,他一看见南瓜的那只手,就把手抱在怀里哭。三喜也不管是不是茄子把导火索的火药锤松了,就骂道,都是你!是你害死了他!他一边骂,一边把南瓜捡成一堆儿放在洞门口。茄子不知道三喜在说些什么,只是哭,还哇哇啦啦地嚷。
三喜看见南瓜那些分离了的尸体本来就怕,乌鸦一叫,茄子这么一嚷,就更加害怕。他不敢再捡那些东西,就吼着茄子说,哭什么哭!快把南瓜捡成一堆。他是天天和你一起挖洞子拖土石的!三喜情急,就只顾说他的,茄子并不听见。三喜又做手势,叫茄子去干。茄子就只好照着三喜的安排去做。
三喜在洞门口坐了一会儿,突然想起自己是吓懵了,不是有个电话吗?应该马上把这个紧急大事报告给胡老板。
三喜突然从地上弹起来,跑过小溪,跑进矿洞对面的小屋里,在电话键上按了胡老板的手机号。很顺利,胡老板接了电话。三喜颠三倒四地总算把南瓜在洞里炸死的事情说完了。胡老板好一会没有出声。三喜问,胡老板,你听见我说话吗?胡老板骂道,你怎么搞的嘛,走的时候,我还一再交待你注意安全嘛!三喜说,是啊,我也是每次放炮前,都要嘱咐南瓜注意安全啊!我想,很可能是茄子那天把导火索锤松了。
胡老板说,不管是什么原因,你得赶快把这件事处理好!
三喜说,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给你打电话。
胡老板说,矿上的一切工作都是你负责,你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我知道怎么处理?处理不好,坐牢砍头都由你受!你是每月领了1500元工钱的!
三喜没有想到胡老板会这样说话,他沮丧地放下电话,一屁股软在地上。这么大的事都得由他负责,由他处理?他怎么处理?想了好一会儿,他又只好站起来走到矿洞门口。他在南瓜旁边流了几滴泪说,好,你姓胡的连死人的事都不肯管,那就好!老子也来吓你一跳!他走进小屋去再拨胡老板手机。胡老板接了。三喜说,胡老板,既然你不愿管这事,那好,我现在就卷被子去公安局投案自首。
胡老板真被这句话给吓坏了,他马上改口说,三喜村长啊,你怎么能这么做呢?那万万不行!好歹我们也还是兄弟一场嘛!我明天就赶进来处理这件事,你不要跟任何人说出去。
三喜说,南瓜是我多年的兄弟,他这么死了,好惨啊!我良心上过不去!
胡老板说,你现在不要说这些,我来了再说。这类事,我处理得多了。才死一个人,好大的事嘛!
胡老板关了手机,三喜就等着胡老板来。
胡老板来到矿上后,就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他走进洞子里看了看,然后,避开茄子把三喜找到一边谈话。胡老板把事故发生的前前后后问过一遍,说,这样吧,我给你钱,你把这件事处理好。
三喜说,我怎么处理?我没法处理!
胡老板说,你是本地人,一定会有办法处理的。
三喜痛苦流涕地说,我没法处理。他是我多年的好兄弟啊!
胡老板从一个黑皮包里取出几捆钱来,说,这是你处理这件事情的报酬,6万块钱。
三喜眼前出现了很多票子的舞动,像春天菜地的飞蝶,让他目不暇接。胡老板说,处理完后,再给你4万。
三喜被这么多钱吓呆了,不知是惊是喜,但他想了很久还是说,这事我干不来!
胡老板说,三喜啊,我知道,你现在儿子买房要一大笔钱是不是?不然,你也不会到这里来吃这苦,是不是?
三喜说,那倒是。
胡老板说,处理好这件事,对你一个本地人来说,很容易,而你有了这10万元给儿子买房,差的钱就不多了是不是?已经死了的人,你再悲痛又有什么用呢?
三喜听这么说,就问胡老板,那你叫我怎么处理呢?
胡老板轻松地笑了一下说,这个办法你自己去想,我相信你会想出来的,你这么聪明,我就不抢这个聪明了。我总的要求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在这样荒无人烟的大山里,只有你和一个又聋又哑的人知道这件事情,你难道还想不出处理办法吗?我碰到这样的事情不知多少回了,都是当地人自己想办法处理好的。他们处理得天衣无缝啊!省里甚至中央来人都没有查出来。我看那些人没有一个有你聪明!
胡老板把几捆钱丢在三喜的怀里。三喜看了看那么多钱,想起自己的儿子有了这么一笔买房的钱,但一想起南瓜又手足无措,只是苦着脸,这里蹲过会儿,换个地方又在那里蹲一会儿,心里有一种抑制不住的颤栗。
胡老板这天又在矿上住了,他等待着三喜把这个事故处理好。
三喜用一个蛇皮口袋把钱捆好,藏在自己床头下的稻草里,以防茄子发现。晚上睡觉时,他就把钱当枕头压着,睡不着时,他就不停地摸钱。
三喜睡到下半夜悄悄起来,茄子因为劳累了一天,鼾声如雷,睡得很死,不知胡老板是否已经睡着,他不睡着也没有关系,他会假装睡着的。
三喜走出门一看,月亮竟像白天的太阳一样照亮着山谷。魔影一般弯曲的田塍、怪物一样肥大的草垛和海洋一样的树林仿佛都在那里为南瓜送行。月亮今天为何要这样的明亮?难道是天意不让他去干他不该干的事情?但是,既已拿了胡老板这么多钱,他就得把事情办好。再往深处想,他也不是自己要这些钱去吃喝嫖赌,而是给儿子买房,至于城里房子为什么要卖那么多钱,那就不是他的事情,也不知道该去问谁。人有三六九等,土地也是在乡下为粪土,在城里是金子!想想自己那些当官的同学,吃着皇粮国税还派这些人跑到这大山里来开矿,不是为钱又是为什么?近几年来,电视上报道的那些当了县长、省长、部长、甚至国家领导人的,还那么拼命地捞钱,他三喜是地道的农民,儿子要那么多钱买房,他的苦处谁能知道啊?何况南瓜已经炸成了这个样子,怎么处理也救活不了这个人啊!……这么想着,他晃晃悠悠地就走到了洞口。他看见了南瓜。南瓜已是一个凑合拢来的南瓜,用树枝盖着。三喜把树枝揭开,一群苍蝇嗡嗡地飞旋起来,不知是什么动物从树枝下跑了出去。三喜狠狠地踢了一脚,动物被踢得惨叫着往草丛里逃了。他骂道,我一脚踩糊你个狗日的!我兄弟他死是死得惨,但还轮不到你们这么欺负他!
三喜把南瓜装进白天拖土的篾筐里,然后背着,顺手抓了把锄头,往山上的树林深处走了。每走一步就轻轻地喊一声南瓜,说,南瓜,你也别怪我,你是为钱到这里来,我也是为钱才到这里来。这是命!是命啊!我从来不相信命,但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只能这么想才想得通!我们不能怪世道,不能怪人心,我们只能怪自己的命不好!只怪我们自己没能耐!
在一棵老栎树下,三喜挖了一个深深的坑,把南瓜轻轻地放下去,然后,盖上厚厚的黄土和落叶,再蹲了一会儿,就回到小屋睡了。
三喜没有想到茄子会起得那么早,天还没有全亮,茄子就起来去找南瓜。他找了好一会儿才跑回来咿呀哇啦把三喜摇醒起来,告诉他,南瓜不见了。三喜不想睁眼看茄子,闭着眼朝天上指了指,说,南瓜升天了。茄子明白了三喜的意思,流着鼻涕眼泪坐在门口哭了一会儿,三喜起来就赶他去洞里拖土。三喜想让劳累抹掉茄子对南瓜的记忆。
三喜起来后,胡老板也跟着起来。胡老板已经知道三喜昨夜里做的事情。但他还是到洞门口看了看究竟。南瓜真的不见了,胡老板才相信三喜把事情处理好了。胡老板若无其事地拿一个小尼龙袋到溪里刷牙洗脸,然后交待三喜说,如果有人问起南瓜,你就说,跟我到远处开矿去了。胡老板说过这话就走了。
三喜就一直愁着这事不好跟村里人交待,听胡老板这么说,他突然有了丝轻松。
6
南瓜在村里没有真正的亲人,但三喜回村时,还是有人问起南瓜怎么这么久没有回家,家门口都长出野油麻树了。三喜又在胡老板的话上加些好听的说,胡老板见南瓜的力气大,为人又老实可靠,就带他到远处去开矿了;远得很,在外省。具体在哪儿也不清楚,胡老板也没有说。南瓜享福去了!
村里人想想这个说法也言之成理,但四狗却不相信。四狗在外面打了多年工,钱没赚到,见识是长了不少。四狗对三喜当初不要他抬开矿机械一直怀恨在心,觉得三喜变了,食言,太让他伤自尊了,竟然收了南瓜不收他四狗!于是,他当着村里人的面说,三喜,我明天就要到你矿上来找茄子核实,如果茄子和你说的不一样,我就问你要人!我对南瓜的仇恨还没有了结呢!你不会把南瓜卖了吧?
三喜心里打鼓,这四狗就像是知道矿上出了事,但三喜的嘴皮不得不硬起来说话。他有意轻松地笑了一下说,欢迎你去访问!
三喜没有想到四狗真的第二天来到矿上找茄子问南瓜哪去了。幸好茄子朝天指了指。这是三喜告诉茄子的,茄子是照着三喜的意思和手势说南瓜上了天。三喜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庆幸自己当初选人真是深谋远虑,高人一着,要是选一个会说话的人,那可就真的麻烦了!四狗弄不懂茄子朝天指是何意思,三喜就骂着四狗,你狗日的真是蠢如耕牛!什么地方最远?天边最远嘛!茄子朝天指是什么意思你都不懂?那就是说很远,就是说南瓜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就是说南瓜跟着胡老板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开矿去了。
四狗说,我又不问你!
三喜说,你不问我,你就不该到我矿上来问,我是这个矿上的负责人。你给我滚蛋!三喜只望四狗快点离开这里,这家伙在这里呆久了,说不定就会嗅出事来的。他的嗅觉能力实在可怕。
四狗说,我偏不滚蛋,我还要到周围转转。
三喜心紧了。他知道,自己这一刻尤其需要冷静,但到底是从没有干过坏事,实在有些冷静不下来,简直有一种恐惧。他往树林里走了,一边走一边砍着柴,有气无力地回四狗说,你去转就是,爱转哪转哪儿,要是毒蛇咬了你,别怪我不来救你!
四狗当真就到开矿那边的山上去转了。四狗真像一条狗,稍有些不平的路,他就两手支在地上,把头压得低低的,鼻子就在地上嗅。他的嗅觉灵得出奇,乡派出所曾用他的嗅觉破过好几桩疑案。南瓜和他的哑巴女人偷情那夜里,也是他嗅到有南瓜的气味才发现情况的。四狗往那边走,三喜就坐立不安地担忧。
直到天黑,三喜也不见四狗回头,三喜就猜,四狗是什么都没有找着就走了?或是找着了什么他没有说出来就走了?他不能不严加提防。
果然,过两天胡老板打电话到矿上来了,说,三喜你怎么搞的?矿上死人的事怎么让县里知道了?你跟谁说了?你要是瞒不住这桩事,你就得退那十万元钱!
三喜急懵了一会儿才说,我没有跟任何人说呀!我怎么会呢!
胡老板说,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就只有个聋哑人茄子知。你说,你不说,谁会知道?
三喜突然想起四狗来了。他说,噢,我知道是谁在捣鬼了。
胡老板说,谁啊?
三喜说,一定是我们村里的四狗。
胡老板说,四狗是个什么东西?
三喜说,一个怪人!
胡老板说,他怎么知道?
三喜说,他那天到过矿上。
胡老板说,他看到什么了?
三喜说,什么也没有看到。
胡老板说,那是你跟他说了?
三喜说,就是砍了我的头我也不会说!
胡老板说,那他怎么知道炸死人了?
三喜说,他鼻子很灵,什么东西都能嗅出来。以前乡里的好几桩疑案都是它嗅出来的。
胡老板说,噢,世上还有这种奇人?
三喜急得大汗淋漓,说,胡老板,这事儿怎么办?
胡老板说,上面我已经到各个庙里都烧过香了,封了口,现在只要下面不告了,上面就可装聋作哑;如果下面有人抓住不放,上面就不好不管。到底是人命关天,上面还有上面哪!
三喜说,那个四狗啊,既然知道这件事,要他不告是不可能的。
胡老板说,你怎么和他闹得那么僵呢?
三喜说,原来关系很好的,就是那次抬你们开矿的机械,我没有要他,他就跟我干起来了。病得要死不活的人,脾气特别的不好。
胡老板说,还有别的办法治这个家伙吗?
三喜说,没有!人到了要死不活的程度就真的不好治。
胡老板说,这种人应该有偷鸡摸狗的行为吧?
三喜说,没有!从来没有!
胡老板说,他有没有和人打过架?
三喜说,他哪还有力气打架?上次南瓜和他哑女人睡觉被他抓住了,反倒让南瓜把他打伤了。他现在走路都要四肢落地,体重不过几十斤,打架没有他的份,就是脾气坏!
胡老板想了想说,在你们那样的林区,他又那样困难,难道就不多砍几根树吗?
三喜突然脑里一亮,说,你说砍树啊,村里谁每年不砍几根啊!
胡老板说,那就好办!过几天,我叫人来把他趁早抓进笼子关了。
三喜没有想到胡老板会这样毒辣,他又开始后悔自己刚才说的话。胡老板感到三喜在犹豫,就说,对于这些人,你不下手弄倒他,你就会倒在他手里。只要他把这矿上死人的事一闹开,你就得进笼子。你一进笼子,你儿子买房的事谁负责?你屋里女人,你屋里老父亲谁负责?胡老板句句点中三喜的穴位。三喜不再出声了。胡老板说,就这么办!
刚过两天,就来人调查,说四狗乱砍滥伐。再过几天就把四狗带走了。三喜也不知道四狗被带到哪去了,反正村里人都传说,四狗因为乱砍滥伐被抓去关了。关在乡里或是县里,谁也不清楚。
没有南瓜之后,矿上明显是人手不够。三喜也知道是该另外顾一个人了,但是,他怕顾人来矿上,发现南瓜被炸死的事,就只好自己顶住,和茄子两人每天打洞不止。茄子又聋又哑,炮手就只好三喜自己干了。一天劳累得难受,又是心事重重,身心疲惫不堪,晚上就放开喉咙不断地呻吟,反正茄子听不见。
南瓜在的时候,每天放两次炮,洞里的土石都拖得干干净净;南瓜不在了,三喜每天只放一次炮还拖不完洞里的土石。不是土石方多了,是三喜没有南瓜的劳力好,三喜是个不善于吃苦只善于用智谋的人,在洞子里做事非常累,于是,他做的时候少,歇的时候多。茄子跟着三喜享福,见三喜休息,他也跟着休息,一坐下来就打瞌睡,三喜不喊他,他就不醒,很快就养得白胖起来。
洞子进度显然就慢了下来。胡老板再来矿上时,就极不满意了,骂三喜,你也太对不住我们了吧!这些日子,这洞子几乎就没掘进去多少。
三喜说,胡老板,我天天在这里担惊受怕,要不,你们另外请人来吧。
胡老板说,你想打退堂鼓?
三喜说,洞子打这么深了,还没见一点矿脉,我都提不起神了。
胡老板说,当初你不是信心十足吗?
三喜说,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
胡老板说,现在怎么了?
三喜说,现在你应该把矿里石头重新拿去化验一下,看看含锑情况怎么样,如果深处的石头含锑还少些,那就不要浪费钱财了。三喜真是不想在这个矿上呆了,一到晚上他就怕,夜一深,他就能听到南瓜的脚步声,听到南瓜在那边打洞子,拖土石,一睡着就听到南瓜在耳边喊冤。
胡老板想想三喜这话也有道理,于是,亲自到洞门口选了块矿石提上,走了。
过了些日子,胡老板果然打电话来说,三喜啊,洞子暂时不要打了,茄子和你的工资都算到今天为止。三喜笑了一下,但他不能显出高兴,他还是说,那这机械都不要守了?
胡老板说,机械当然要守啊!丢失了我要找你算账。
三喜说,你不给我开工资,怎么要我负责呢?
胡老板说,三喜啊,你也太不知足了!这个矿开这么久,简直就是给你开!前前后后你从我这里赚去了十多万哪,我们倒亏了几十万,守守机械你还要我们给你开工资?这种话亏你说得出!
三喜说,有账算账,不是个多少的问题,是该不该拿的问题。你说哪一笔钱是我不该拿的?
胡老板说,安置南瓜那十万元你就该拿了?
三喜听这么说,不再说话了。胡老板也不再说。两人就在电话里无声地对立着。
放下电话,三喜就蹲在洞门口想这些事情。这个矿肯定是开不成了。开不成是迟早的事,从一开始他就有这个准备。如果不是工程师帮他,这个矿本来就开不成。那么,现在是胡老板选去的矿石化验出真象了?他心里明白,和胡老板他们打交道,就是同魔鬼打交道,他得作好一切准备。于是,他到县城里转了几天,把自己想弄清楚的问题都弄了个清楚,回来后,他胆子就大了。他不仅不给胡老板守机械,还把那些机械和没有用完的炸药、柴油全都运出山那边卖掉,得了好几千元现金,把茄子的工钱结清后,还奖给茄子一千元,其余的他全都进了自己腰包。茄子不知道三喜到底卖了多少钱,离开矿上回家时,就忙给三喜翘大拇指,说三喜是个大好人。
过些日子,胡老板来了,他要把那些机械运到别处去。但到矿上一看,机械全都不翼而飞。三喜说,都作价处理给山那边开矿的人了。
胡老板大发雷霆,站在矿洞门口指着三喜的鼻梁说,三喜,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老实可靠的农民,我没有想到你做事会这么毒辣!这么绝情!
三喜蹲在洞门口的土石堆上,搂紧着双膝,非常镇静地说,我哪儿毒辣了?我哪儿绝情了?
胡老板说,你一开始就在骗我们。你送去化验的根本就不是这个地方的矿石?
三喜说,谁告诉你的?
胡老板说,化验室的人说的。
三喜还以为是工程师告诉他的,既是化验室的人说的,那就好办。三喜说,你们不是请工程师来看过吗?
胡老板说,那工程师和你一起骗人!
三喜说,工程师是你们花钱请来的人,怎么会和我一起骗人?
胡老板说,我明白,你们不要这么仇富,不要看不惯别人领着国家工资还这么开矿赚钱就故意捉弄人家。告诉你们,我们还算是凭自己辛苦赚钱的人,要自己投资,自己担风险,比那些坐在家里受贿的人,我们高尚得多,干净得多!比我们肮脏的人你们看不见!
三喜倒觉得胡老板的这些话都是实话,就不再应嘴。胡老板见三喜蔫蔫地不说话就越骂越来劲。胡老板说,你把我们骗到这儿来开矿也就算了,白花了这么多钱,我们也算该倒霉,你怎么能不经我同意就把开矿的机械也卖掉?你说你是不是坏透顶了?
三喜说,我没有坏,更谈不上透顶!
胡老板气得唬唬地出着粗气,想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把钱拿来!
三喜说,什么钱?
胡老板说,你把器材卖了,钱也该你拿了?
三喜说,我不拿钱我卖器材干什么,我空着双手没卵儿搓了?
胡老板说,你简直得寸进丈了!你今天不把卖机械的钱吐出来,我跟你没完!我就不相信整不倒一个老山区农民!哪怕再花一百万,我也要和你打官司出这口气!
三喜说,我可是没有钱跟你们拿工资的人打官司。
胡老板说,那你把钱给我!
三喜说,煮饭要下米,做事要讲理!
胡老板说,你是猪八戒倒打一钉耙!你讲理你把你理摆出来听听!
三喜说,你可惜还是在外抛头露面的人!你一开始就应该和我算账,把账算清了,该我给你们的,我当然要给;该你们给我的,也当然要给嘛。这才叫理。
胡老板说,好啊,难道还是我们欠你的不成?
三喜说,慢点,我把账单念给你听听。三喜就从衣袋里取出一个皱皱折折的旧练习本,展开起来,一项一项地念给胡老板听。拉电多少钱,开矿以来的电费多少钱,房子租金多少钱,电话费多少钱,炊事费多少钱,电视安装费和折旧费多少钱……
胡老板就一项一项地拒绝,他说,拉电的钱他不承认。三喜说,不承认没有理由,如果不开矿,他拉电干什么?给老鼠麻雀照灯啊!胡老板没有理由驳倒三喜。
胡老板说,电费他不承认,付了工资,一切消费都应在工资里面开支。三喜说,电费主要是开矿打洞子用的电,照明用的才一颗15瓦的灯泡。难道还要我们拿钱给你们打洞子吗?胡老板也驳不倒三喜。
胡老板说,这地方的房子根本就不能收房租。三喜说,这房子是用我的材料建的,建在我的土地上,而矿是你们开的,开矿的人都是你的职工,你的职工住我的房子,我怎么就不能收房租?
胡老板说,你当时根本就没有说租房的事。
三喜说,不租房我们住哪儿?住了房子要付房租,这难道还不在道理吗?难道住了房子不付房租才是理吗?
胡老板也驳不倒三喜。
胡老板说,电话费他不承认。三喜说,电话费就更没有理由不承认,每一个电话都是为矿上的事打的,不信你去打清单。
胡老板也驳不倒三喜。
胡老板说,电视安装费和折旧费无论如何他是不能承认的。三喜说,那就出怪了!我是为矿上职工安装的电视,你怎么不承认呢?我难道坐在家里看电视不好?把电视扛到大山里来和南瓜、茄子一起看才舒服啊?
胡老板也说不出反驳的理由,但仍是不认账。
说到这里,三喜就再说炊事员工资。胡老板简直跳起来了,说,陈三喜,你也太过份了!三喜仍是从从容容地说,我们在矿上总不能不吃饭吧?难道炊事员的工资你也不认账?何况我那么多禾花鱼都拿到矿上吃,也不算高价。
胡老板说,我请你是干什么的?三喜说,你请我是搞矿上的管理,我一个人做了两份工作,这年头哪有做事不要钱的?
胡老板说,我还有金子、钻石给你!
三喜的口气也稍稍硬了一些,说,我早就知道你会这样,所以,我才把机械抢先卖掉。现在不是要你给我金子、钻石,是金子、钻石在我手里捏着,你要把账算清了,该给你的我才给你。
胡老板说,嘿,你那几个当县长、当局长的狗屁老同学拿了我们的钱,还说你如何诚实,如何可靠。我看你就是一个典型的小人!坏东西!
三喜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士别三日都要刮目相看,何况我们都毕业分别这么多年了!至于我老同学拿不拿你们的钱,那是你们之间关系,与我无关。
胡老板气得翻白眼,恨不得一脚踢死三喜,或者把三喜一口吃掉,说,我真想不到如今你们这些乡巴佬也变成这样了!
三喜说,现在国家形势好,中央关心老百姓,到处都通电视、通公路,人和人知道的事情都差不多。你们城里人怎么生活,我们乡里人也会怎么生活,你们城里人怎么做事,我们乡里人也会怎么做事!学校的老师知道想方设法在学生头上收钱,吃着皇粮国税的人都要到大山里来开矿捞钱,我们农民就应该蠢得不知道要钱才对吗?我儿子要在城里买房安家,谁能不要钱给我儿子房吗?谁可怜我儿子?我有什么必要为你们这些人白付出?为你们这些人白操心?学雷锋我也不会这么蠢学!
胡老板说,卖机械的钱你真不交出来?
三喜说,不该交我为什么要交?
胡老板说,那好,这个钱不交,处理南瓜的那笔钱你就得交出来。
这回该三喜急红眼了,说,胡老板,你是真的要我交这钱?
胡老板说,要给也得给南瓜,不能给你!
三喜说,胡老板,你现在是要翻脸吧!当初你要我把什么责任都担了,把什么亏心事都做了,现在事情平息下来了,你要当婊子不认人。我也告诉你,钱还在那儿,我没有动用一分,也不敢动用一分。我知道,这个钱不是好咽的。不过你要想好,要我交出这个钱,我就要交到县纪检会去,我不会交给你的!
胡老板说,你用不着拿县纪检会吓人,县纪检会的人我没有不认识的!
三喜说,是的,这吓不倒你。但是,你的同伙我都了解清楚了,有的是县长,有的是主任,有的是局长,这其中还有我那几位老同学。我要是把他们合伙在我这里开矿,提供黑炸药,矿上炸死了人不上报这些情况都捅出去,那你想过他们的后果没有?党纪国法可不是开玩笑的,上面正抓得紧呢!只要把他们的职务一撤,难道还有你的好处不成?难道他们的职务就只值这几万块钱?真把他们弄伤心了,到时候他们不剥你的皮才怪!
胡老板走南闯北,从没有碰到一个乡下佬这么难对付,说的话像枪子,一发一发都打在胸口上。胡老板心里一阵一阵地发痛,不再说话,走到屋子里拨了个电话。三喜想,他一定是要和他的同伙商量到底怎么办才好。胡老板打完电话回到三喜身边不再提卖机械的钱了,眉头皱起了高山大河,说,陈三喜啊陈三喜,我算是被你打败了。
三喜有些难过的笑了笑,说,我从来不想打败别人,只想自己不被别人打败就行!
胡老板怀着希望而来,此刻他提着他的小包,带着失望走了。
三喜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些难过,自己虽然胜算了,但毕竟别人投入了那么多的钱什么也没有得到,而且南瓜还丢了人命。胡老板走去很远了,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脸来愤愤地地嚷道,陈三喜,我一回去就叫人把四狗放出来。我要跟四狗谈谈你这里的情况,我要让你们狗咬狗!
三喜一下子手心沁汗。胡老板他们毕竟是远路人,而四狗是同一个村里住着,早不见晚见,四狗如果知道了内情,回村后可不好对付啊!南瓜的事要是瞒不住,一闹开,胡老板他们已经走了,罪过就会全部落在他三喜头上,他在村里还呆得下去?别人不说,老父亲也不会放过他!三喜对着胡老板的背影骂起娘来,狗日的,你比我还难对付!我跟着你们都走上一条什么路了?我以前是这样的人吗?
三喜从矿洞子门口走过来,走进小屋。屋里的东西都已经搬回村了,只剩下那台无线电话还孤零零地像只老蛤蟆趴在那里。三喜把它拆下来,丢在蛇皮口袋里,然后背在肩上走出门,对着南瓜墓地的方向说,南瓜,你安息啊!三喜走了。
路上,他一直在想着,回家遇到父亲时,该保持一种怎样的平静心态,遇到村里人问话时,又该保持一种怎样的平静心态……
7
从矿上撤下来回到村里,一脚又踏进自己本来的情感,三喜看见村外面的田畈上已经是稻子成熟的时节。有雀鸟一群一群地飞落。他去矿上时,还刚刚插完秧,现在弥望的全都一片金黄,稻穗成熟得低着头躲在禾叶里;风来了,稻子才舒展着香香的舞裙,一浪一浪地起伏;路边的稻田还沿着田塍打了木桩,木桩上用藤蔓网成了篱巴,以防稻子的倒伏;吃饱了谷子的鸟雀就蹲在藤蔓上相互谈话。不知是谁在路中间的一块石板上用粉笔写了两句诗:但愿四时常丰稔,不嫌人间鼠雀多。种在田塍上的长豆角沿着高高的寨条爬上了最高处,然后倒挂下来,开了些彩色的花朵,吊满了长长短短的豆角,像晾面杆上的面条,成行成列;种在田塍上的黄豆都黄了荚子,圆圆的豆粒把荚子撑得鼓起一排排小圆球;红蜻蜓、黄蜻蜓像是水里游动的有翅鱼,在稻田上空低低地擦着稻叶浮飞,像是很喜欢闻到稻香的气味;放过了禾花鱼的水渠里还有一些小鱼和蝌蚪在清清的浅水里逆水游动,尾巴摆得如风飘一般。于是,就有白鹭飘落到那里觅食,水渠两边拉满了白白绿绿的粪花,一股浓浓的腥味随风到处飘摇……三喜在这样的田间走着,又回到从前那种平静,那种淳朴,那种亲切和善良,那种真实的生活。但是,当他走到南瓜的稻田时,父亲突然在背后问他,南瓜怎么还不回来打禾?
三喜被吓得跳了起来,他不知道父亲已经跟在他背后。父亲跟着他多久了?父亲该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常吧?三喜努力平静了一下自己,然后记起自己该怎么回父亲。三喜说,南瓜跟胡老板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开矿去了,在那边,他一定很好过日子,要不然,他早就回来了。
父亲说,那他栽下的这丘禾也不收了?
三喜说,胡老板是大老板,跟着他能赚票子,稻谷能值几个钱啊!一百斤谷才一百块钱,抵不上他一天的工钱。
父亲说,没有几个钱,也是自己辛辛苦苦种下的。自己不回来收割,也该托人带个信回家,叫人代收一下,收得一仓谷子在仓里又不要饭养!
三喜说,他是一个人一张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在外面有好日子过,有不有这些谷子,他不在乎。
父亲说,在村里这么多年,未必这一走就永不回来了?
三喜的心里痛了一下,他只得硬着心说,他和哑巴女人有了那种事情,回来见了四狗也面热,说不定也可能不回来了。
父亲怅然若失地说,南瓜不会不回来,说不定过年时就要回来。你把这丘禾收割了,谷子还是算他的。他也是你带出去开矿的,从前你们是那么好的好兄弟。
三喜热泪盈眶了,幸好是背对着父亲。三喜说,爸你回去吧,别老跟在我背后说话。我想一个人在这田畈上走走看看,好长时间没有这么走了。开矿这些日子,心里好乱。
父亲说,那好,我回去把牛赶到溪边吃点夜草吧。
三喜的心境再也好不起来。父亲一走,他仍惶恐不安,虽然,父亲被他这些话应对过去了,但是,四狗还要回来。如果真像胡老板说的,马上就把四狗放回来,又跟四狗说是他三喜用的毒计把他关了的,那四狗还能不找他拼命?
还是怕别人发现问题,三喜在没有收割自己的稻子之前,就把南瓜的稻子抢先收割了,以防不收的稻子在田里惹人显眼;还找人来见了秤,说是代替南瓜把谷子保管起来,待南瓜回来后就交给南瓜。
那天,三喜和余氏正忙着在自己的稻田里收稻子,四狗就神出鬼没地突然来到了三喜的田塍上,一手扯着长豆角往嘴里塞,看样子他很饿,被关的这些日子他没有吃饱饭吗?他津津有味地边嚼边咽边含混其词地说,三喜,我得感谢你让我见了世面。
如果四狗一来就跟三喜闹,说不定三喜的心里还踏实一些。三喜准备跟四狗干一场硬的,他必须压住他!现在四狗是这种样子,三喜心里就没有底了,心悬得高高的,不知四狗会如何报复他。四狗一定是想好了毒计,不然不会是如此胸有成竹的冷静。
果然,四狗说,要不是你在里面作鬼,哪能有牢让我四狗坐呢!人啊,这一辈子最难得的就是坐牢!
三喜说,是胡老板跟你这么说的?
四狗说,他不说我也清楚。你很聪明,我也不是猪脑子。我和胡老板什么矛盾也没有,我只和你三喜有矛盾。
三喜说,胡老板是什么人,你应该清楚。不过,你既然不敢惹胡老板,决意要和我过不去也可以,好歹是你自己乱砍滥伐犯了法。
四狗说,我也是被别人剥削得残废了的人,我也要吃饭穿衣,我也要养女人!何况多砍几根树的在村里也不是我四狗一人,为什么就单单抓我?我看还是和南瓜失踪有关。
三喜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要跳出嗓子口了,好在他还能控制自己。他说,谁说南瓜失踪了?你坐牢和南瓜有什么关系?南瓜跟胡老板到很远的地方开矿去了,三竹竿也打不到他!
四狗说,那只是你三喜说的,我现在只承认他失踪。我还要继续核实他是不是到很远的地方开矿去了。
三喜说,你不是到矿上都转过了吗?
四喜说,是转过了,还闻到了南瓜的肉味,只是还没有找到南瓜。
三喜心里更紧得难受,这个四狗真是闻到南瓜的肉味了?三喜不能承认!绝不能承认!还得硬着头皮顶住!三喜说,那你再去矿上找就是!
四狗微笑了一下,说,是的,我还要去找。什么时候找到了南瓜,我会来向你汇报的。
四狗走了,顺手又摘了一大把长豆角,抖掉豆角上的蜢子就塞在嘴里嚼。三喜对着四狗的背影,咬着牙狠狠地骂道:我挖你祖宗了!不过没有骂出声业,四狗听不见。
四狗丢给三喜这些话,让三喜天天夜里睡不着。三喜三更半夜里抓着余氏的手说,等儿子在城里安好了家,我们就跟他去住;在这村里住下去,我天天做恶梦啊!
收割季节的夜里,已稍稍有了点凉意,三喜还光着脊背蹲在自己晒谷坪里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地打那些长脚蚊子,忽然有一股腐臭味飘过来,他正感到有些奇怪时,屁股上被人轻轻地踢了一下,三喜看见一黑影从头顶上盖过来,他转过脸,见是一个背着一包东西的人站在背后,因为是仰视,觉得这个人特高大。这个人说话了,他说,走,到你堂屋去,我跟你看个东西。竟然是四狗!三喜的背心凉了一阵,透骨地凉了一阵,但还是站起来,把堂门推开,让四狗跟着进了堂屋。四狗说,把电灯拉亮。三喜把电灯拉亮。四狗说,把堂屋门关上。三喜就把堂屋门关上。四狗这才把背上的那一包东西放下来。东西是用一件旧衣服包裹着,两个衣袖作了背带。东西放下后,四狗笑着说,我给你把南瓜背回来了。
三喜吓得脚一软,瘫坐在地上。
四狗说,三喜你算个卵角色!
三喜说,四狗你别吓我了!
四狗说,你不信?那我打开让你看。
四狗正要打开,三喜吓得大汗淋泣,魂飞魄散,哆嗦着说,四……四狗,你别打开!你要干什么?你要把我送进牢去吗?我上有老下有小,可坐不得牢啊!你应该知道,我也是被逼到这条路上的,我也是骑在老虎背上下不来了才干这些事的啊!……
四狗咳了一阵,咳停了就笑一下说,三喜你也只有这么大个卵胆子呀!你急什么?他南瓜搞了我女人,我难道还要为他报仇不成?
三喜说,那你要干什么?
四狗说,我要点钱。
三喜说,你要多少?
四狗说,处理南瓜的事,胡老板说他给了你10万?是真的吗?
三喜说,是真的。只要你不把南瓜的事说出去,钱,我都给你。
四狗说,你把钱拿来我看看。
三喜就从房里提了个蛇皮袋出来,说,钱都在这里,我一分也没动过。你数数。
四狗把蛇皮袋里的钱一沓一沓地取出来,放在地上数了几遍,说,是10沓。这一沓是一万?
三喜说,是。
四狗拿了4沓,把其余的6沓重又放进蛇皮袋里扎好,递到三喜手里,说,我只拿4万,这6万是你的。四狗把4沓钱揣在衣服里搂紧了,说,老子在城里打工染了病,没人肯赔我,老子女人被人搞了,没人赔我,这回都算是赔了!四狗把那包散发着腐臭味的骨头包好,背在肩上,站起来走出了堂屋门,回头见三喜还蹲在那里死着,就提省他说,三喜,没事了!快睡吧!这包里的东西我会处理好的。四狗的咳嗽声就越来越远,远得没有了。
三喜不出声,像一尊木偶。成益老人听到有谁在堂屋里跟三喜神神秘秘地说话,很不正常,就叫了一声三喜,问他在和谁说些什么。三喜站起来,感到有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迎面吹过来,吹进了堂屋,赶走了四狗留下的那种腐臭味,让他闻到纯厚的稻谷香。他仿佛是被这稻谷香味吹醒了,于是,他把堂屋门全部拉开,顺手拿起了挂在堂屋中柱上的摩托车钥匙往门外走。已经来到堂屋门口的成益老人问三喜,这么深更半夜你要去哪儿?
三喜说,去县公安局。
成益老人问,去公安局做什么?
三喜说,有件事,我瞒了多日,现在得去说清楚,让他们该抓谁抓谁!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邓宏顺 期刊:《当代》2011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