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先生在他过七十八岁大寿的时候为了一个钟点女工和老伴闹翻了。他们因此离了婚,这真是鬼使神差,离婚之前他俩吵架,吵到高潮时他竟然喊出:离婚!离婚!我一天也不想和你过下去了!老伴一楞,差点没背过气去,她套上平时常穿的那件旧了巴叽的褂子,拎起她买菜时常提的那个大包说:离就离,你老徐今天要是不离婚你就不是人!结果,他们怒气冲冲、又莫名其妙地就这么离了婚。
接下来一个短暂的阶段里两个人都处在云里雾里的状态中,在整个办理手续的过程中他们自以为头脑清醒,意识明白。尽管身边不断有什么人在提醒着他们,要冷静啊!这么大岁数啦!在一块生活了大半辈子了吧?五十八年!徐老先生毫不犹豫地说道。老伴在余怒未消中又是一楞,然后就附和着说:对对,五十八年。其实这五十八年的婚姻可不是徐老先生掐算来的,年轻的时候他是否惦记这类的日子他不记得了,后来呢,如果不是老伴和女儿张罗着过生日,过这个纪念日那个纪念日什么的,他呢,简直是昏昏噩噩地打发着日子。五十八年这个数字就是在那天她们给他过大寿的时候口口声声地说过了几遍的。徐老先生当然是不会去算的,她们说五十八年就是五十八年,那肯定是没有错的。不过五十八这个数字还是让他的心悄然地动了一下。他记得,那不是感动,而是害怕。他竟然七十八岁了,二十岁他们就生活在了一起,然后……就这么着、就过了五十八年。
钟点工来家半年了,那是一位比他们女儿还年轻的下岗女工,淳朴,能干,她丈夫常年有病,靠吃低保度日,她一个人每天辗转在四户人家做钟点工供儿子上大学等等。这些,并不是徐老先生自己去了解来的,而是老伴在人家来干活的时候问出来的。钟点工在客厅干活的时候老伴就在旁边问东问西的,如果她不问,她大多是埋头干活,并不爱说话。可是她俩的一问一答总是自然而然地飘进了徐老先生的耳朵里。老伴很是同情这位钟点工,女儿来的时候她也常与女儿唠叨着她的事,有时候她会将女儿不穿了的还很新的衣服送给钟点工,有时也送给她一些时鲜的吃的东西一定要她带回去。因此,在这场速战速决的离婚中老伴最想不通的是,她对她这么好,她怎么能打这样的主意呢?不不!是他怎么能打一个钟点女工的主意呢!也不看看自己的岁数,这次可过的是七十八岁的大寿啊!这事要是传出去不给人家笑掉大牙才怪了啊!
徐老先生在和老伴吵得最凶的时候嚷道:荒唐!你这纯粹是污蔑!是造谣!是无事生非!徐老先生一口气喊出这么多感叹号的时候脸都绿了,浑身的肉都在发抖。老伴也一样,灰白色的头发微微颤动,她用那劳碌了一辈子现在像一节干瘪的香肠那样的手指指着徐老先生的脸喊道:那么下流的动作都被我亲眼看见了还死不认账那!徐老先生一把就打开了老伴的手说:哪么下流?你给我说说看哪么下流?老伴嗓子又提高了八度:你不下流你拉着人家的手干吗?人家才四十几岁,可是比你女儿还小哩,你老糊涂了你呀!
徐老先生到底拉没拉女钟点工的手,这之间有没有与钟点工暧昧过,他一概不作解释,总之,这是他们离婚的导火索。说实在的,五十八年的婚姻生活中他们还从没有提到过离婚二字,谁知道到了晚年,到了高龄时节,就在这么一场吵架中就提了,而且一提就真的离了。
离婚的过程后来想起来完全像做梦。他们甚至没有惊动女儿,十来天的时间里两个人的配合前所未有的默契,对于按政策分配给他俩的财产双方都没有异议,老俩口的家底一共是二十万块人民币存款和一套百来十平米地段较好的单元楼房。如果不是离婚,徐老先生是不知道家里有多少存款的,以前发工资的时候他都是一发到手就回来交给老伴了,然后老伴给他一些零用钱,他也不看,随手揣进裤兜里就是了。后来他退了休,工资卡直接由老伴打理着,他知道现在工资卡上每月的退休费是很可观的了,但具体是多少,他却不知道,这倒不是老伴有意要瞒着他,而是他跟本就不关心。他们两人到了这把年纪身体都还不错,除了老年人常有的腰痛腿痛颈椎痛这些个小毛病,他们很少住医院。女儿一家的生活也比较富裕,不需要他们的接济。因此,可以说徐老先生和老伴的晚年生活是令许多人都很羡慕的了。
财产是这样分配的;一套住房加上五万元现金是一份,没有住房的这一份只有十五万元现金。但前提是,不管徐老先生的老伴选择哪一份,徐老先生必须以他每月工资的三分之一作为承担离异妻子的生活费用直到终年。她当了一辈子家庭妇女,这一点,如果不是有关部门这样判的,他倒宁愿让她多得一些。
老伴自然而然地选择了第一份。她在这个家里操持了一辈子了,要走也是他走,是她把他撵走、把他扫地出门的!她倒要让他尝尝,在他到了晚年的时候被撵出家门是个啥滋味!老伴的内心一直洋溢着报复的快乐,活了一辈子了,她还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如此地痛快。当时,也就怪了,她的内心,或者说她这个人,完全沉浸在一种她从来也没有经历过的类似探险的行动中。她也没有想到自己怎会那样沉得住气,像是独自在享受什么似的,连无话不谈的女儿都没有告之。
总之,在前后不到一星期的时间里,他们速战速决,徐老先生就这样离开了从来没有离开过的家,搬到了另一条街上的一套公寓出租房里。
分开的头几天里两个人都没有出门,也没有闭门思过。而是双方都像多年来一直在暗处此刻却突然到了亮处一样,那种感觉并不好,并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有什么解放感,而是、有一种被强光刺了眼睛的不适。特别是老伴,这一阶段那种又恨又欣喜又给自己做主的好感受一下子就没了。她开始怀疑自己,开始想象着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罢了。但又过了几天,她惶恐起来,突然认为自己上当受骗了,她感觉到自己孤零零地陷进一个诈骗事件中被洗劫一空。接下来她给女儿打电话,女儿风风火火地赶了来。她快要五十岁了,是那种像她母亲一样一眼就望到头了的女人。她已经很有一些发福,几分慵懒,遇事却格外神经质。她一见她母亲就大惊失色地嚷嚷着:什么什么?我没有听错吧?十来天没见,母亲简直变了个人,她神色凄惶,六神无主,平日里还算健康的她一下子又老了好多岁似的!她看见女儿就呜呜地哭起来了。但女儿却顾不上怜悯母亲,她还陷在这个荒唐的消息里无法自拔。她在地上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报怨着母亲:你们怎么就能离婚呢?你们就不想想你俩多大岁数了?都一辈子了难到就不怕别人笑话?就算是有天塌下来的事也该告诉我一声呀?妈呀您都侍候了他一辈子了现在离婚您可吃了大亏了!您这也活了一辈子了怎么到头来傻了哪!她母亲的哭声突然就大了起来。
对徐老先生来说,猛然换进了一套新居里也是很不习惯的,尽管这是一套装修不错,有家俱,日常设施很完善的新房子。但多年来他几乎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老伴将他的日常生活打理的很周到,说实话,这对一位迟暮的老人来说是很适合的。经历了这样一场突变,他感到很疲惫,但是不久,徐老先生就觉得这个环境也还是很不错的,首先是耳根清静了不少。这一阶段,他的耳朵里总是充斥着老伴的聒噪声,事情到了这一步都是她逼的!硬要把他和钟点女工扯在一起,试想一下,人都是有感情的,你对钟点女工有同情心难道别人就不能也有么?你有施舍于人的愿望难道别人就没有?你能够有与人交流的喜悦难道别人就不能有?更何况这一切徐老先生并没有暴露出来,作为一个男人,他必须得矜持,而且,越老越要矜持。虽说七十八岁了,可他一点都不糊涂,他的所作所为、光明磊落!他这样想着,就走到落地窗前拉开了那层薄薄的沙帘。他往下望去,他所处的位置是九楼,有九霄云外的意味,是电梯将他送上这样一个高度的,那天办理入住手续时办事员如果说九楼也没有房间了,而只有十一楼或十五楼,那他也是要住的。他已经打定主意哪怕办事员给他安排到天上他也会义无返顾的。从这样一个居高临下的角度看灯火辉煌的街面,是很有几分诱人的。餐厅,小吃店,茶楼,洗衣店,百货超市,音像店等等等等,现在这个时代,可以说任何一处居家生活的环境里都囊括了人们所需要的一切。徐老先生摸了摸自己的兜,一辈子了,自己的兜里还从没有装过这么鼓鼓囊囊的钱呢,既然有着这么多的钱,楼下又有着那么多供你存活的物质,即使自己被从家里赶了出来,那又有什么可怕的呢?这么想着,一缕新生活的曙光在徐老先生的心上闪耀了一下,又有了些鸟儿飞向树林的自由感。
其实,那天过七十八岁大寿的时候还没有要分家的征兆,徐老先生对这种事并不很关心,他甚至对老伴说:算了算了,什么大寿不大寿的,年年这么折腾一回,怪累的。老伴正把一个什么东西从阳台上往厨房里抱,她停了脚,轻蔑地乜了他一眼。累?你还好意思说累?你倒是说说看,你干了啥啦?,你是买菜了还是煮饭了还是刷锅了洗碗啦?一件事情都不做还喊累?又是这一套!徐老先生微微闭着眼睛,轻颦着眉头,上半身仰在宽大的沙发靠背上。自己这番话说过之后他就后悔了,他就知道,无论他说什么,只要话一出口就会招来不满,由此引发一场喋喋不休的埋怨是经常的事。老伴比自己年小五岁,她站在他面前,头发灰白,面容枯槁,枣核一样的身体上穿着至少是二十年前那种款式和颜色的衣服。可是相反,她对他的穿着却一丝不苟,就好像他并没有退休,也没有年老一样。
徐老先生有时候也会悄悄地纳闷,她是什么时候变成这副模样了呢?他偶尔也会扫一眼挂在墙上的几幅照片,其中有一张是他和老伴二十几岁时的合影,那是前几年女儿从旧影集里搜出来又拿去电脑里翻新了的一张老照片。徐老先生看着那照片的时候一点也想不起来当年去照像的情景,照片上的两个年轻人也似乎根本就不是他与她。他们怎么会那么年轻过呢?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呢?老伴在他眼前唠叨的时候他总是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偶尔,一种咸咸涩涩的滋味会使他睁一个小缝看她一眼。她的确辛苦,就凭她这副样子也会博得别人的同情,谁都会说她是个操劳了一辈子的人!可是、谁又不操劳呢?徐老先生退休之前在大学里当教授,是他的操劳使得这个家很殷实,特别是现在,到了这把年龄,他们住着宽敞的大房子,丰衣足食的。这不,半年前女儿又给他们领来了个钟点工。
当然说到底,不仅是老伴变成了这种样子,他自己的变化也是非常之大的,特别是到了七十八岁大寿的那天早上,他在卫生间冲罢澡,就换上老伴已替他熨洗过的西装背带裤和白色衬衣,尽管他是那样整洁,可镜子里的人毕竟是个耄耋老人,他的头发也白了,而且白的很彻底,他平时喜欢戴一顶有沿的白色帽子,每每外出散步,他也一定戴上自己那款深色的石头眼镜。但这些装备并不能掩饰他额角、面颊以及手背胳臂上的老人斑。当然不能,老人就是老人,他是不屑于去掩饰什么的。
母亲哭了一通之后,渐渐地停了下来,事已至此,女儿除了后悔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当初雇个钟点工的主意就是她出的。她在一边唉声叹气,怎么也没想到父亲老到这把年纪又闹起了什么黄昏恋来!在她的印象中父亲没有什么人情味儿,他似乎是个不善于儿女情长的人。可母亲声泪俱下的样子可不是装出来的。见母亲稍稍好点了,女儿就又对她说:事情既然都闹成了这样,那你俩分开一段也好,毕竟这么大岁数了,谁又能离开谁多久呢!但母亲却说:我想不通!我侍候了他五十八年了哇,他、他就为了个钟点工跟我离了婚,而且说离就离,我咽不下这口气啊……女儿说:我还是不相信,那个女工就算是图一头也图不到一个八十岁老头子的身上,况且爸爸又不管钱,他拿啥和她好呢?这句话又提醒了母亲,想到他现在可是个又自由又有钱的人了,他搬出去后可以和钟点工名正言顺地来往了,他可以雇她给他干活,也可以给她钱,想怎么给就怎么给……这么一想肠子都要悔断了。不行!我辛辛苦苦侍候了他一辈子,想当初,多少人尊敬她、亲切地称呼她师母啊,可怎么着到头来就不如个钟点女工啦?
大寿的那天早上,女儿一个人拎着礼品和一束鲜花来了。女婿正逢出差,孙子在外地上大学。因此,这个特殊的日子其实还是惯常的一种生活,只不过多添了几样菜增加了几多忙碌罢了。徐老先生退休的头些年里遇到这样的时候总是会收到一些学生们从不同方位寄来的礼物,可他感动之余会板起面孔告诫这些学生;下一次不可以这样了。所以,鲜花在他们晚年的生活里不多出现了,特别是由女儿亲自带来的,似乎这是第一次。这让徐老先生有了一点异样的感受。可女儿并没有特别的表示,她比较别扭地说了一声:爸生日好!就把鲜花也像拎一捆蔬菜一样和别的东西一股脑提去了厨房。女儿如今也不年轻了,无论外貌还是性格都不像他。他当然不愿意评判自己的女儿,但他还是暗暗地遗憾过,一个女孩子,真不该过早地显示出万事皆休的样子!他和她的关系,不知为什么,他们彼此都比较拘谨,一直都那样。他和老伴结婚很早,但迟迟不来孩子,直到三十岁左右的时候总算生了这个女儿,而且生过她之后,老伴就再也没有怀孕过。在女儿很小的时候他们就缺乏那种父女间的亲密感,他有的时候也幻想,也很渴望一个小女孩子嫩嫩白白的小手小嘴在他脸上脖子上亲昵依偎的感受,可他女儿的性格和她母亲一样,沉默死板。一旦活跃起来又让人受不了。她们和他,其实是很不一样的,也很少懂得对方,但却是要相厮相守一辈子的人。“大寿”的前一天他又听见老伴在电话里对女儿说他们老两口已经在一起生活了五十八年了,可老伴却骂他是副“死羊眼”,连个其码的人缘也没有。七十八岁的生日?五十八年的婚姻?这都是些什么概念呢?对一个人来说这些意味着什么呢?可老伴前些天就开始张罗他的这次“大寿”了,她盯着他问过好几次,搞不搞宴请?他斩钉截铁地说:不搞!老伴也是上了年纪以后变得话多了起来。通常他并不敢随便引起她的话源,那常常会一发不可收拾,鸡毛蒜皮之事一阵一阵袭击着他的脑瓜仁儿,躲都躲不掉。她说的时候他完全沉默,由着她的性子来。可一旦他发话了那是很有威严的,就两个字——不搞!也是起作用的。
女儿与她母亲倒是很有共同语言,他们三个人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母女俩能从头说到底,徐老先生就被彻底孤立了起来。她们有的时候也会征求他的意见并能想办法要他妥协,比如说买墓地那样的大事情。关于买墓地的事老伴和女儿足足折腾了有半年的时间,女儿要出钱给老两口买墓地,那个阶段她打着出租车拉着老两口前后去了几处陵园看环境,每到一处老伴都显得格外亢奋,她们问他好不好,喜欢不喜欢,好像他们前来看的不是陵墓而是新房。徐老先生又是那样,微微地皱着眉头,一言不发。他原本是被勉强来的,如果他不来,会扫了母女俩的兴,她们不会让他消停的。
徐老先生对于“身后”的事有他自己一惯的想法,他甚至在十年前就写好了一份遗嘱,遗嘱的大致意思是说,他要求死后火化,骨灰撒在江河水里。当然他只把这份遗嘱锁在他书桌的某个抽屉里,老伴要是知道了他不愿意在百年之后与她合葬地下,那不知会惹出多少麻烦来。那个时候老伴还没对这件事发生兴趣,她做梦都没想到徐老先生会在抽屉里锁起那么一张纸。她们以为他忌讳这件事,老伴就率先开导起他来:人嘛,到头来哪个不走这一步?更何况是咱们这把年纪了,怕也没有用,这墓地其实就是咱们的新房,女儿有这个孝心尽这个孝道咱们该高兴才是啊。女儿也在一旁说:这墓地现在涨价很快的,早买早好,我那些同事朋友买早的都省了不少钱,总之人嘛,是要面对现实的!徐老先生却说:人活了一辈子离不开那百来十平米的房子,死了却还要压进这么个尺见方的水泥坑里,我不要。老伴眼睛一下睁大了:你不要?风景这么好、这么阔气的地方你都不要?那你还想要什么?再说了,钱又不要你掏是女儿掏你还不满意吗?徐老先生一副不可理喻的样子,她们没法理解他说得那不是钱的问题,墓地的价格一路飚升,那不是钱的事是什么事呢?总之那件事她们纠缠有了半年之久,徐老先生不得不投了降,墓地终于买了下来。
但是过“寿”的事远没“墓地”的事重要,自从过了六十岁大寿,就开始年年都过寿,可买墓地的事只有一次。既然徐老先生在大事情上都做出了让步,那么在小事上自己就不能太计较了,这一点老伴认为自己是拎得清的!因此,他不让搞宴请,她也只有妥协了。其实她是很喜欢请上许多亲朋好友到饭店好好热闹一番的。居民楼里常常有这样的节目,那是很风光的,特别是自徐老先生退休后家里年年被居委会评为和睦家庭,对老伴来说,那也是很风光的事。但老头子一提宴请的事就大为光火,他这个人太死板了,也太古怪了,对于年年过寿的事也不知为何会那样反感,说起这个老伴就觉得委屈,这些年来自己却没有过大寿的习惯,只有那么两次,是女儿硬张罗着给她过的。他们这个家,说来全是以他为中心的,老伴像保护国宝似的对待了他这么多年,可是到了这晚年,两个人怎么就……那天到了切蛋糕的时候,徐老先生突然说:等等,打电话把小张喊来。小张自然就是那个钟点女工了。依照半年来的相处,这话是不该徐老先生来说的,老伴对小张是关怀有加的,可是近一段日子,老伴别扭起来,直到那天亲眼看见徐老先生拉着小张的一只手。这件事情老伴不想再提起了,特别是在这个“大寿”的时候。那天之后,她对小张冷淡了不少,她气就气在,他老糊涂了拉你的手,你怎么能不反对呢?而且,瞧她那样子简直比他女儿还温柔!她已经想好了,过完这个大寿就让女儿去告诉她不要再来家里了。但就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里,他却赤裸裸地说出了他的非份之想!她“啪”地一下就拍了筷子,吓得女儿正要切蛋糕的手哆嗦了一下。老伴边往外走边嚷到:你这把老骨头到底想干啥?你调戏人家一个钟点女工就不怕人家去告你吗?徐老先生楞怔了一下,之后也“啪”地一下甩了筷子,走了。“大寿”就这样还没开始就不欢而散了。
徐老先生从电梯上下来,沿着他从窗子上看到的这条街散步,他在一家小吃店里吃了一个小沙锅煲,又便宜又干净,味道也不错。然后他进了旁边一家音像店,是一曲非常好听的音乐把他吸引进去的,为了把这首歌儿听完,他站在外国电影碟片的那个架子上浏览着,他在大学里当教授的时候主讲外国文学,因此,对这些被改编成电影的世界名著他感到又熟悉又亲切。之后,他还去了一家干洗店,他打听了一下对外套又洗又熨的价码,他不是担心自己的钱不够用,只是觉得好奇,很新鲜,原来离开家的生活非旦不成问题,而且是如此的方便和自在。平时在家里,徐老先生也是散步的,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晚饭后散步。老伴却很少与他一起走,她总是说没功夫,活还干不完呢!家里请了钟点工以后她还是这样说。幸亏她这样说,如果两个人一起散步,那肯定是彼此都很不自在的。
徐老先生奇怪这条花花绿绿的马路离自己家的那条街并不是很远,只不过是方向不同罢了,可他以前怎么就没有来过这里呢?人有的时候很可笑的,就好比是家里桌子上摆的金鱼缸,鱼儿们生生世世就在那么大点的地方不知不觉地活着,做梦都想不到有海洋这么一说,当然那对一条鱼来说足够了,可一个人又比一条鱼需求多少呢?一个人比起一条鱼来恐怕只是经历的梦太多了,是梦把一个人弄得起起伏伏的罢了!到了七十八岁,上天就来把一个人的梦收走了,或许是早就收走了,所以人才像金鱼缸里的鱼儿那样浑然不觉地打发着残生的呢!再说,谁知道鱼儿们有没有梦想呢?说不定它们的梦比人的梦还要斑斓多彩呢?
徐老先生就这样一边溜哒着一边胡乱地想着这些奇怪的事,完全像是在离家很遥远的另一座城市里。不知不觉中他走到了一家招牌醒目的洗脚房的门前,招牌上这样写着:足浴-按摩。徐老先生并不是孤陋寡闻的人,他自打退休后过着差不多是离群索居的生活,可每晚的新闻联播他是必看的,接着是天气预报,还有焦点访谈,法律在线什么的。除此之外他还定了各种各样的报刊杂志。因此,世界上发生的事他都知道。像洗头房洗脚房这样的地方都是些——怎么说呢?是些暧昧的场所。如果他并没有停下来仰着脸去看那个招牌上的服务项目,而是径直地走了过去,就不会发生那些对他来说、在他的晚年生活里浓墨重彩的一笔了。
服务项目上这样写着:中药足浴,测血压,中药熏蒸,刮沙,拔罐,神灯药敷,针灸,按摩治疗颈椎,肩周炎,腰腿痛等等。这些字眼忽然让他的颈椎啊腰腿啊隐隐作痛起来,就好像他领着的几个小孩子刚走到玩具店就闹着向他要起玩具来了。
原来都是些传统的中医疗法,应该说都是些助人健康的事物啊!他这样想着就打算走过去了,可这时有个清脆的女声响了起来:老伯伯,老伯伯!徐老先生楞了一下,他就伸着脖子朝里面张望了一下。果然在收银台处露着一张年轻女孩子的笑呵呵的脸。而且,她朝他招着手。他左右看了看,并没有其他人,那么她就是在招呼自己喽?他本想快步走掉的,可那样做多没有礼貌啊!于是,他彬彬有礼地朝那女孩子点了点头,谁知她却朝他小跑了过来。老伯伯,请进来看看啊?哦不不。他嘴里这样说着,人却已被搀扶了进来。
总之,那个晚上,他经历了一次不同寻常的体验——中药足浴。徐老先生曾经是何等的自命不凡过啊!他曾以为自己博古通今、阅尽人生。他无数次有滋有味地对学生们讲授过,讲授过什么呢?欧美文学。哈!他总是从公元前十二世纪到公元前八世纪的希腊文学讲起,他讲《荷马史诗》,稍后一点讲〈伊索寓言〉讲古希腊的戏剧,讲欧洲中世纪晚期近代文学的开端,讲旦丁,讲文艺复兴时期的代表作品,讲意大利的彼特拉克、薄迦丘,法国的拉伯雷,英国的乔叟、斯宾塞、沙士比亚,西班牙的塞万提斯,讲十七世纪的弥尔顿,莫里哀,直到十八世纪的启蒙文学、十九世纪的浪漫主义文学,俄国文学等等等等。当然除了欧美文学,他还讲亚非文学。那些个经历,特别是在阶梯教室讲大课的时候,几百双眼睛都为他讲述的神话所吸引,他和他们交流到最佳状态的时候,那真是一种物我两忘的境地,他也不止一次地被年青人提问过——人活着的终极意义到底是什么?他似乎用过各种各样的语气和纵横捭阖式的气度回答过他们,他曾经认定仅仅精神大餐这一块儿也足以将一个人的肉体养活的滋滋润润的了!可不成想,这晚的中药足浴却颠覆了他以往的所有生活经验。
收银员将他扶进来之后就朝里面的一个套间喊着:小莉,小莉,来顾客了!很快,一位清秀端庄、穿着淡粉色倒衣像是护士模样的姑娘迎了出来。徐老先生依然说着:不不,我只是看看。他想稳重一些,不能像个涉世未深的小孩子那样,可他的心却跳得很厉害,他一边拒绝着,一边就被她们安置了下来。他只好坐在一款雅致的矮藤椅上,坐态却拘谨的很。那个叫小莉的女孩子很快又端来了一杯晶莹剔透、飘着几片玫瑰花瓣的水送到了他的手上。当他不知所措地抿了一小口水后,玫瑰花的香味儿淡淡地流进了他的喉咙,同时的确有中药的味道也飘浮在这个房间里。他微微地点了点头,似在赞赏,他得承认,这个环境,特别是这样的水和中药的气味儿,使他安神不少。他喝了一辈子的水就是那一种味儿,当然酒和茶还有咖啡是不能算数的,酒茶咖啡的妙处他虽说不太在行,但也是知道一些的,不过此刻,此时此地,这个散发着淡淡中药香的房间以及口中掠过的玫瑰花味儿把一切都驱散了。他稍稍安宁了一下,小莉拿来一个像菜谱那样的红皮夹子,她站在他身边,弯着腰,给他介绍着他这个年纪所需要的一些服务和保健,中药足浴是怎样怎样的必要等等。那么,就试上一次吧,看看中药足浴是怎么从传统文化里被挖掘出来又是怎样被运用的呢!徐老先生同意了。
接着一个大木盆端到了徐老先生的脚前,这一盆水也是他前所未见过的。他在家里当然也是每天洗脚的,没有退休之前大多是老伴给他倒好洗脚水的,退休后他自己弄,水凉一些热一些的他也无所谓,常常是一边看电视一边例行公事罢了。但现在的这一盆水一瞬间都让他眼晕了一下。就好像那并不是一盆水,而是一处、一处被云蒸霞蔚着的小小的湖泊。
他紧张极了,简直想要站起来逃跑掉的,可小莉已经蹲在他的面前了,她一边准备替他脱鞋,一边说着:老爷爷,您家里有孙女吗?徐老先生赶紧捂住自己的脚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小莉就脆生生地笑了起来,她说您紧张什么嘛!就拿我当您孙女一样好了,您看,我像您的孙女吗?徐老先生的额头上已渗出颗颗汗珠来,他暗暗后悔着不该停在门口看什么服务项目了,又怨怪着自己的不从容,哪里还像叱咤讲台多年的老教授,简直是、简直像一介愚夫在揭新娘盖头的那一刻!可小莉却自然活泼,她很天真地摆出他孙女的模样让他瞧。说实话,他如果有个孙女的话,她就该是她这个模样,甚至他女儿也应该是这个样儿,可是……他嘴里却说:像的、像的。时节已进入晚秋,即使是在这房间里也有着些许凉意了,可徐老先生的汗却出得荒唐,正当他再次用手背去抹额头的时候,小莉却像变戏法似地用一张也有着玫瑰花瓣那样颜色和气味儿的纸巾替他擦去了汗珠。她擦着的时候还问到:那您孙女几岁啊?她现在干嘛呢?徐老先生这次还没顾得上慌张,就想起来他那个正在读大三的外孙。每到假期,他都会搬过来与他住一段,虽说他学得是建筑,可爷孙俩很有共同语言,他俩总是在一起探讨着什么,他们之间更像是师生或者是同志的那种关系。他却对小莉说:哦……他今年就满二十二岁了,正在读大学。小莉却说道:哎呀,那她还小我一岁呢!接着她就又说:她多好啊,在大学里读书,可我……小莉垂下了头,一绺黑黑的留海儿从淡粉色的帽沿处耷了下来。一股怜惜的情绪取代了徐老先生的紧张。他的眼睛就看到了小莉胸前挂着的服务牌。他嘴里咕哝着:郑小莉,二十三岁,高级按摩师。你也不错呀,小小年纪都是高级按摩师了啊!如果是在大学里,有了高级这个职称那都是教授级的了。小莉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接着他又问到高级按摩师这个资格得需要几年的时间才能取得啊,小莉就说也是从初级,中级到高级这样一路走来的,达到高级也得五年的时间。他们就这样聊着,他的两脚也不知不觉地在木盆中泡了好一阵了,先前的紧张也不知哪里去了。
老伴是在二十几天以后开始跟踪徐老先生的。这阶段她除了劝自己,后悔,伤心,最重要是她不甘心。她没想到自己这么老了的时候还会像个姑娘那样为这种事心痛!没想到这阶段自己会倍受折磨。虽说女儿也时不时跑来劝慰她,她帮着母亲诋毁父亲,对于父母的这场变故,她自然向着母亲,老父亲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丢人,她甚至不屑于找到他住的地方去跟他理论一番。钟点工小张是她好朋友帮着介绍过来的,如果这事传了出去,让她的脸往哪里搁呀!女儿对母亲说:他真是老糊涂了!让他走好了,你又不愁吃不愁喝的怕什么?你坚决别理他,让他尝尝没人照顾的日子是个啥滋味,他熬不下去的时候还是得回来求你,你就等着他来求你好了。
可老伴就等不住了,她都等了二十多天了也没等来他的踪影,他连往家打一次电话也没有过!五十八年,五十八年的生活却换来他如此绝情……一辈子没尝过的酸涩滋味也像是来欺负人,让她透不过气来。一辈子了!他们还是中年的时候她说过几次要将他撵出门的话,说那话的时候是那么轻松,巴不得马上将他扫地出门似的。可那时候他没有犯过原则性的错误,他一直都是受人尊敬、口碑很好的教授先生,可她为何要说那样的话呢,她嫌他太沉闷了!对她对女儿,他可以整天整天不说话,可她听他的学生们不止一次地说过他这个人是如何如何的风趣、智慧、幽默开朗等等等等。他们说得那个人让她觉得陌生,让她觉得那并不是徐老先生。那么事到如今,她还在乎他什么呢?他给她丢下房子丢下钱她还要他什么呢?他拉着钟点工的手干啥呢?难道说他还想怎么样不成?他早就不行了,那时候他们才五十几岁。你完全可以解释一下呀?我知道你是怎样不了的,可你干嘛要激我呢?就算你妥协一下我也不会真的就把你撵出家门呀……老伴就又流起了眼泪,也许她的确是冤枉了他,是她看花眼了,才使得他这样绝情的!啊、也许……他要是病了呢?她赶忙擦去了眼泪,她在地上转了一圈,自他走后没有一点音讯,如果他悲伤过度死了呢?天哪!我怎么还能在家里坐得住啊!
大家都知道与她家相反的另一条街上有着不少设施齐全的小高层公寓,听说其中一部分是专门租给一些白领阶层的单身青年的。前几天她还和女儿猜测着,徐老先生肯定是在那里租了房子,于是女儿就去那里打听过了,门卫说的确有一位风度翩翩的老先生住了进来,几号楼几单元几层都说得清清楚楚。第一次她去找他并不是要盯他的稍,她满脑子都是他孤零零一个人生命垂危或已经死掉了的情景。那阵正是傍晚时分,迎面扑来的秋风很有些凉意了,可老伴却浑身灼热,她像是一个要去救命或者是去救火的人,只恨自己的脚步不够快。可就在快要到达那个小区大门口的时候,老伴的脚步踉跄了一下,她站住了。随即她闪到了行道树丛的背面,她看见,徐老先生依旧往日那样,一点也未见邋遢。非旦如此,反而多了几分在家时不多见的神情。那微妙的变化,在这天将暗的时刻是看不见的,她现在连穿个针都看不见了,但此刻徐老先生的变化却让她真真切切地觉察到了。她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就算那天看见他俩暧昧举动的时候她的心也没有跳得这么厉害!他这是去干嘛呢?瞧他那精神百倍的样子,莫不是去与那个小张会面的?对!肯定是。难怪你连辩解都不辩解一下呢,早就木已成舟了?当然你不辩了!可是你那个情况,就算你贼心不死、你个死骨头,你你、你还能干成个啥哟!这么一想,她简直要背过气去了,不行!今天老娘我非要抓你个人赃俱获不可!
徐老先生的心情的确好,经过十几天的中药足浴,他已经消除了最初的不自在,而变得与这里的环境熟稔起来。最近几天,在小莉的介绍和动员下,他又办了一张按摩卡。小莉给他讲了那么多对老年人身体有种种好处的按摩,他也获得了不少这方面的知识,他感慨着人这一辈子的短促、局限和无知。中医穴位人体经络这个领域在他旧有的经验中是那样粗浅,含混,他深深感到汪洋虽说浩淼却对一个人来说也只能是取一瓢饮的遗憾!可小莉却对他说,这门学问太博大精深了,她虽说是位高级按摩师,可她所撑握的也不过是一些皮毛技术,她毕竟没有在大学里深造过,可现在她却爱上了这门职业,她打算自学成才,她业余时间都在读有关这方面的书,她说如果有可能的话,她也想像徐老先生这样做一个一辈子没有虚度、有学问的人。徐老先生真是感慨万千!他是个有学问的人么?他是个一辈子没有虚度的人吗?他曾经的确是被人们称谓为人授业解惑的人,可他当初都说了些什么呢?既然能够为他人解惑,就像老子、庄子,苏格拉底,黑格尔,沙士比亚等等等等这些人一样,他们自身的困惑又是怎样了结的呢?徐老先生的脸红了起来,人这东西可真怪,年轻的时候自以为无所不知,到了老年才知道自己原来一无所知!他曾经知道的不过是别人的一些事情而已,而又把这些人的思想,观点,成就,艺术品介绍给了一些年轻人,如果没有他的介绍,他们迟早会通过别的途径获知这些,他们迟早要抛弃他的。就像他在家里的位置,看似中心,其实是边缘的,他们朝夕相处了那么久,如今说分开就分开了,他竟没有一点反悔的想法……难到这不是他的困惑吗?都说四十不惑四十不惑,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一个人的一辈子渺小的可笑,就像自己,充其量是个一事无成的人!
可小莉却还在他的身边鸟儿一般地说着什么,最初来到这里时他简直就顾不上欣赏这房间的布局和格调,后来他夸奖这房间的雅致时小莉就对他说,这里每一个房间的布置都是不同的,各有各的风格,然后她就带着他参观了几间空着的房间,那每一个隔间的确都让徐老先耳目一新,小莉还说,如果他愿意,可以在这些房子当中挑一间自己最喜欢的换过来。徐老先生就说:不用了,一个人是享不完所有的福的!小莉竟然说她就爱听他说话,她对他说她自己的爷爷是个农民而且很早就离世了,她不知道他是怎样说话的,他就对她说,其实所有的爷爷说话都是一样的,因为他们的年纪是相同的。可她就咯咯地又笑了,她对他撒起了娇,她说她才不信呢,人和人其实是很不同的。有的时候他们极其安静,他闭着眼睛,听凭小莉的指挥,她让他翻转过来他就翻转过来,她让他伏卧过去他就伏卧过去,说真的,经过几天这样的按摩他的颈椎果然好受多了,腰背似乎也不怎么痛了。房间的天花板上萦绕着低低的琵琶的乐曲声,他的左侧不远处,一盆山状的荡漾着几缕仙气似的氧吧也在安静地工作着,现在,可以说他是在体会一种享受,体会着自己的肌肤与小莉双手的接触,这样的接触徐老先生认为是自己这辈子第一次体验。难道与老伴年轻时的肌肤之亲不算了吗?不算!徐老先生坚决否定了。他的印象中他们一直都不亲密,就是那种时刻也是死气沉沉的,她就像个木头棍子那样一动也不动。他呢,像个机器。黑暗中他们总是草草了事,到了白天就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还有女儿,她在幼年的时候不要他抱,他就再也不好意思抱她了,成年以后就更别提了,他们的手也从来都没有拉过一下的。前一阵子他从老年报上看到“肌肤饥渴”这么个说辞来,他自己还寻思过一阵子,但道理归道理,应该的事情多了,不要说对于一个黄土埋脖子的人,即使一个壮年人,青年人,那又怎样呢?谁能够事事如愿呢?
起初两脚在药汤盆里泡了一阵之后,小莉就蹲下来捞他的脚了。他完全不能适应,她的手刚触到他的脚上,它们就像突然给扣到网里的鱼,扑腾一下将一大朵水花溅到了小莉的围衣上。她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地大笑起来。徐老先生却窘得恨不得有地缝给自己钻进去。
现在他的身体和她的手不知不觉地默契了,从中药足浴到身体按摩,除了最常识性的,徐老先生现在知道了很多曾经闻所未闻的穴位,以及这些穴位在人体中所起的作用。唉!这双妙不可言又花样无穷的手是手么?是一个小姑娘的手么?徐老先生以为他这辈子就这么完了,他是五十几岁丧失掉性功能的,那个阶段,他就像是一只恹食的猫,怎么也无法再面对自己的食物了。于是他们就分了房,这一分,也二十来年了!老伴竟然骂他对钟点女工怎样怎样,他觉得那是无稽之谈,他早就没有非分之想了。可小莉那双手在他的颈椎、腰椎、背部忽而叱咤风云,忽而和风细雨,他虽说闭着眼睛,可他的心却被调度得波澜起伏。甚至有那么几次,他那死了多年的东西居然都动了几动,与其说他初次足浴时是被小莉的手给惊吓着了,倒不如说是被那东西的死而复活给吓着了。罪恶啊罪恶!他内心这样念叨着,干脆他就把她当成孙女,或者直接把她想象成女儿。总之,他以为一个迟暮之人说什么也是该带着自己强烈也好、不太强烈也好的遗憾离开这个世界的。
老伴跟在他十来米远的后面越发感到蹊跷,他走得急切专注,完全旁若无人。路过那么多店铺时他也并没有停下他的脚步。如果说他是饭后散步,那他应该是悠闲的,如果说他是急着去约会什么人的,那他也该朝商业区对面的街心花园里去啊?街灯就在这个时候亮了起来,特别是这片繁华的商业街,那花花绿绿的世界难到还能把一个土埋在脖子上的人引向歧途么?老伴的双脚突然就停住了,那惯性差点将她摔倒,还好,她总算站稳了。她的目标在视线中消失了。她老眼昏花地寻觅着,他怎么就不见了呢?他是进了哪家商店里呢?老伴仰着脸在一个又一个的门牌上揣测着。
又是一个同样的傍晚,老伴候在徐老先生的小区大门外多时了。她当然还是选择了隐蔽一些的树木做为遮挡物。那晚她几乎一夜没睡着,她在那条商业街上徘徊了很久,那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没有她熟悉的那张老脸,她已经做好决定,如果他迎面走来,她就向他妥协,她不再要他承认与小张有什么不轨的行为了,就当她什么也没看见过,压根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她要他回家,她都后悔死了,她怎么能在他晚年的时候像撵一个流浪汉似地将他撵到大街上去呢!可徐老先生从她身边走过时她并没有看到他应有的凄凉,相反,他凭什么是神采奕奕的呢?据说,一个人只有在去与恋人约会的路上才会与往常不同……咳!无论如何她不愿追究了,就算她想象了无数次他和小张并肩走着的情景真得出现在她的眼前她也不再暴跳如雷了。
没过多久,果然徐老先生又从小区的大门口走了出来。按说,老伴那一整夜已把事情想通想透了,她原本想,今天干脆直接堵他在大门口,直接将他带回家算了。但好奇心却让她继续跟踪,她想,只要证实了她没错,只要他巴不得跟她回家去,她就做到既往不咎。
她离他又是十来米远的距离,这一回,她看见他的手里还拎着个暗红色的小手提袋。怎么,他竟然能拎一个如此女人化的手袋啦?这可是一辈子没有过的事。他刚退休那会儿,倒是陪她买过几次菜,那几次,还不如不要他陪,他宁肯拎着菜捆走,也不拎包,害得她一路唠叨个不停。她紧走几步,想看清他拎着的那个东西,是一个精巧的小纸袋。那里面装得是什么呢?这似乎更加确定了徐老先生的婚外情,就凭这样的傍晚,就凭他不可思议的神情,就凭这一晃悠一晃悠的暧昧的手袋……五十八年了,她不记得他给自己送过什么礼物,他总是如数把工资交给她,至于她想买什么他是不干涉的,他们结婚的时候她似乎也戴过他家里给的玉镯子银项圈什么的,可那些东西文化大革命的时候都趁着夜黑扔到废品收购站去了。八十年代又风行黄金的时候,她觉得他应该重新送她个金戒指,可是他不懂情趣,买戒指的时候是她和女儿挑选的,他虽说也被动员着去了,却离着柜台八丈远,连款式都不肯看看。把那款戒指说成是礼物,说成是他送的太牵强了!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此刻,这个就快要入土的老骨头却提着这么精致的一个东西往哪里去呢?他不是给一个女人送去还能有别得解释么?
不错,徐老先生手里的确是拎着一款礼物的,那是一款近三千元的铂金项链。前天晚上,小莉一边给他做按摩一边问他:徐爷爷,您相信人的命运吗?她早就这样口口声声地叫他了。她每叫他一声徐爷爷,不知怎么,他的心里就像浇了蜜水,甜咝咝的。这种感觉,即使是与他最合得来的外孙也很难产生这种效应。那天,他们就命运的话题聊了很多,徐老先生说得可真好啊!小莉听得入了迷,她的手不知不觉地慢了,有几次都停了下来。这张年轻女孩子的脸是那样柔美、富于表情,她的眼神专注又饱含着敬仰,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讲台上,回到了讲大课时的情景……后来,他们的话题转移到了星象星座上面。是小莉先说的,小莉说:徐爷爷,翻身过去,好的,该按背部了,这样行吗?轻重可以吗?她早就撑握了他所需要的轻重度,可每次她还是要这样问。等他趴好后她又问:徐爷爷,您是什么星座啊?星座?他摇了摇头,他就对她说关于星象他只是略知一二,可星座他却一无所知了。这下可该着小莉大显身手了,说起星座比说起人体穴位更让她津津乐道。那您告诉我您的生日,只要月份和日子就行了。徐老先生脑袋偏过来说:是阴历啊还是阳历?当然是阳历了,就是现在我们使用的日历。徐老先生的心忽地就沉暗了一下,七十八岁大寿所引发的不悦涌上心来。小莉很敏感,问道:徐爷爷怎么了?哦没什么、没什么。他略吟了一下就说:九月十二日。九月十二日?小莉停了手,稍仰了脸想了一下就嚷道:是处女座噢!徐老先生一口痰涌了上来使他猛咳了起来。小莉赶忙将他扶坐了起来,并递给他一片接痰的纸巾,脑子却还在想关于他星座的内容。徐爷爷,您生日刚刚过去不久啊?唔唔,我一九三零年出生,刚刚过了七十八岁大寿。小莉重新让他仰卧好,她一边给他按摩腰椎一边对他说:我说说处女星座的长处和短处您看像不像啊?接着她就将处女座的人如何如何的神经质,知性,内秀,勤劳,文才出色,又是如何如何的狭隘,容易焦虑,有点迂腐,爱挑剔,逻辑性倒是蛮强的,她还说处女座的外貌特征通常是,气质上有学者或文艺家的味道,但有时候神情古怪,会喜欢自言自语。她说到这儿就又使劲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问道:徐爷爷,像不像您啊?徐老先生简直是豁然开朗,他埋在心底多年的幽默感倏地一下被调动了出来,他就做出一副神情古板、喃喃自语的怪模样来。一时间这老少俩人简直乐得忘乎所以了。徐老先生后来就问了小莉的星座,小莉就告诉他自己的生日是十月二十号,叫天秤座。徐老先生诧异地说:那就是这个月啊?他歪着脑袋一算,四天,还有四天就是小莉的生日。可他没有响动,接着问小莉天秤座的特点是什么,小莉就告诉他说,天秤座的人一般都公正,随和,有品位,爱和平,但有点懒惰,缺乏立场,没主见,还有点自卑和自私……她的表情随着词语的变化有了点暗淡,可是立刻,她就又阳光起来。她说天秤座的人受金星主宰,大多都长得好看,会穿衣打扮,气质也不错。说着她就离开徐老先生的卧床,在地中间转了一小圈摆了个优雅的造型,她美滋滋地说:徐爷爷,看看,我长得还算好看吧?星座书上说得很准吧?
这导致徐老先生决定要给小莉送个生日礼物。这个想法让徐老先生激动,他竟有些急切地想看到她见到他礼物那一刻的高兴样子。可送她个什么东西好呢?这方面徐老先生没有经验,这一辈子他不要说给女孩子买礼物,就是花钱他也不大会花的,但花钱这种事似乎用不着怎样习练,就拿他最近的情形来说,简直就是挥金如土,从中药足浴到保健按摩每天的费用要百来十块呢,加上前不久办得那张贵宾卡……那又怎么样呢?难道他自己掌管的钱不是为了花出去的吗?他算了一下账,就算自己活他个一百岁,也只不过剩下了七千多天,如果只能活九十岁呢?那七千多天就得减半。如果寿命只有八十岁,那来日真就屈指可数了!更何况人人都知道,达到八十岁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他没有离家出走,没有遇到另外的滋味,那么他肯定对钱依旧是麻木陌生的。但近来,他体验到了花钱的愉悦,那种成交的气氛原来是好的,它使买卖双方在一瞬间是那样的轻松友好,唉!这大概是钱的最好的一面了吧。
要送就送个像样一点的。徐老先生这样想着,可送什么合适呢?首饰?衣物?香水?但这些似乎都是情人之间的赠礼,可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可做赠品的呢?对!就送一款首饰吧。即使是长辈送给晚辈一款首饰作生日礼物,那也没有什么不合情理的。徐老先生这么一想,他就真的去了一趟百货大楼。他在珠宝柜台上征询着年轻女导购员的意见,他说是买给孙女的生日礼物,他又问如果是像她这样的小姑娘会喜欢哪个品种和款式的首饰等等。结果在导购员的建议和推荐下,这款镶了一枚芝麻大小钻石的异常活泼灵动的柏金项链就被他买了下来。
徐老先生做梦也没有想到此刻老伴就在不远处跟踪着他。他陶醉在这晚秋凉爽的氛围里,如今城市绿化搞得真好,到处弥漫着植物的清香气味儿,近来,大概就是按摩所致吧,他的颈椎、腰椎、背部通通都不痛了,脚呢?走起路来也轻快了不少,这可真好,活着可真好啊!谁说土埋在脖子上的人只有绝望的份了?不不,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此刻的徐老先生真就像新生了一回那样,他用自己的感受证明着活着的美好,他加快了脚步,他恨不得立刻看到小莉那意外的惊喜。
老伴也加快了脚步,这一次可说什么也不能把他盯丢了,如果说上次盯梢的时候老伴还满腹的怜悯与悔意,那么现在可不是这样了,特别是看到他精神矍铄地拎着那个小兜的时候。难道说还用得着猜测吗?就算是个傻瓜也看得出来这是个去约会女人的男人!到了繁华地带的时候,老伴紧张了起来,她死死盯着他的背影,在霓虹灯的闪烁照耀下,他的背影是多么陌生!那哪里是与她一起生活了五十八年的人?五十八年来她自以为熟悉透了他,大部分时间里她甚至没有把他当作男人,而是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女来对待的!可现在看看光影绰绰中的那个背影吧……可突然,他又不见了。老伴这一回沉着多了,她也停了脚,很自信地仰起脸去看这家门头——足浴.按摩。她揉了揉眼睛,重又抬头看去,没错,那四个大字是从红色灯箱里透出来的,耀眼,结实。他进这里干吗去了?她的心突然咚咚地跳了起来,比任何一次新发现都要剧烈的多!天哪!他难到……嫖娼这两个字眼突然蹦进她的脑海里。老伴的脸瞬间被火烧着了一般,幸亏这是夜晚,幸亏那四个大红字的红光原本就映在了她的脸上。这种地方、他怎么会来这种地方呢?他毕竟、他还是个大学教授哩,他难道不知道这是啥地方吗?她顾及不了那么多了,匆匆地就往里闯去。在走廊里,她被一名保安给挡住了,但他和颜悦色的,收银员也从柜台里面站了起来笑笑地望着她说:老妈妈,中药泡泡脚吗?我找人!她怒气冲冲地说。收银员已从里面走了出来问:您找谁啊?老伴就连说带比划的,好像不快一点他就真掉进火坑里了!那个年轻保安就说:哦,我知道了,就是那位脸上、手上长着许多斑斑点点的老先生吧?没错没错就是他!他在哪里?你们把他给我交出来!两个年轻人很后悔向她透露的情况,他们才看出了她的来者不善,想补救却来不及了。老伴向里面冲去,可那么多房间,他在哪一间呢?管他呢,她就一间一间地推门,每推开一间,她都窘得赶紧退出来,她怎么说来着,这个下流的地方!每个房间里都有半光着身子的男人或躺着或仰着或两脚泡在大木盆子里被穿着粉色围裙戴着大口罩的小姑娘在身上掐掐捏捏的。唉!这些色情场所,怎么不把人教坏呢!老伴又返了出来,她此刻脸色青白,指着电话机的干枯的手哆嗦着,她冲着收银员说:借你们的电话用用,我要报警!收银员这时也沉了脸说:电话不对外。我们是合法营业,你想报警到外面报去!合法?你这个拉皮条的小婊子你还合法……如果不是那个保安拉得快,她的一只手就打在收银员的脸上了。老伴完全失去了理智,也不知哪来的一股正义的力量蹿进了她的身体,她威严地用一个指头指着他俩说:好好!你合法、我让你合法!她全身像着了火一样,她在大街上的公用电话亭给女儿打电话,刚一打通她就哭了起来。女儿听清了母亲的话后就挂了电话,接着她拔打了110,然后她也朝母亲说得这个地方跑来了。
徐老先生没有什么不好的预感,他牢牢记住了今天这个日子,小莉的生日。可是小莉今天看上去却是那样不开心,她的眼帘上有着隐隐的泪渍,平日里那么年轻阳光的一张脸此刻却暗淡了不少。一个小小的女孩子难道还有什么隐痛么?还是、有什么人欺负她么?一股疼惜的情绪浓浓地升了上来。他想到自己给她买礼物的事做对了。祝你生日快乐!他彬彬有礼地对她说到。她这才从她自己的忧伤中回过神来,一下子就换上了笑脸,她半惊讶半懵懂地说:徐爷爷,您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啊?徐老先生没有回答她却把藏在背后的那个精致的小兜拎了出来。这个、送给你的礼物。小莉那双清澈的眼睛更加亮了,它们随着那个富有诱惑力的小兜咕噜噜地转着,这的确是个意外的惊喜,它将笼罩在房间里的一些忧伤气氛驱散了。
后来徐老先生就让小莉打开盒子来看看她喜欢不喜欢这个礼物,小莉就小心疑疑地打开了盒盖子。她的表情像做梦一样,她的手指抬了抬就缩了回去。然后叹了一口气说:徐爷爷,这礼物太贵重了,我没道理收的。徐老先生却说:为什么?这没有什么嘛,你工作做得好,我心甘情愿送你的。小莉却指着门后的一个镶着镜框的规章制度说:徐爷爷,我们有规定的,不能随便接受顾客馈赠的礼物及小费的。徐老先生楞怔地望了一眼那个规章制度,说:我们是祖孙嘛,什么顾客不顾客的,喜欢就收起来好了。
嘈杂声乱乱地涌过来时,小莉正在给徐老先生按摩腰椎,做腰椎这一项的情形是,怎么说呢,猛丁一瞧真像是搞什么色情活动似的,因为是腰部,裤子至少要褪到臀部一半的,头些天徐老先生怎么都不肯,害得小莉费了好一番口舌才做通了他的工作。她说:您去医院打针难道不听护士的话吗?裤子不褪下去一些能打针吗?按摩腰椎其实也就是做治疗啊?您是个有学问的人还这样封建啊?人的适应性真强!徐老先生暗暗地这样感叹过。此刻他是那样坦然,这的确是一种治疗,徐老先生认为自己的身心都得到了一种有效的治疗。他半躺在特制的斜面靠背上,裤子半褪了下来,连同一条白色被单一起巧妙地将他的私处盖了起来。这让他松了很大一口气,起初他真担心那东西要是露出来了可怎么办?他可不想让这么年轻的异性窥到自己那窝窝囊囊的废物,它除了给人增加厌恶感还会有别的可能么?可就在这时,沓杂声涌到了门口,哗——地一下,门被撞开的那一刻仿佛是一股决了堤的洪水扑了进来。老伴冲在最前面,女儿其后,接着是五六个警察。一时间像是陷在恶梦里,他困惑地望着这些人,又努力辨别着自己的处境似的。还是老伴一巴掌打醒了他,老伴怒不可遏地冲到他面前,她以谁都没想到的速度给了他响亮的一耳光。接着她一把揪住了小莉的头发,骂到:小娼妇!骗子!她正要抓过盛玫瑰水的那个杯子朝小莉头上砸下去的时候,就猛听一声:住手!接着有人喊道:我们经理来了。这时候老伴也被两名警察拉到了一边。经理是一位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他一进门就说着:诸位请镇静一些,镇静一些,有什么话请到我们会客室去说好不好?他率先去扶老伴的胳膊,可老伴哗地一下就甩掉了,大概用力过猛,竟然打了个趔趄。这时他女儿就喊起来:妈,妈,这不是您看见的那个手提袋子么?果然,不仅仅是那个小手提袋,手提袋里的丝绒盒子,盒子里那串古灵精怪的链子此时都像是被缴获的赃物那样,敞开在门口那只明亮如镜的茶几上。
你!你还有啥好说的?老伴身边的警察仍然扶着她越发抖得厉害的身体。女儿又喊道:爸您真老糊涂了哇?怎么跑到这种地方给人家骗啊?咳、真是老糊涂啊!这要是给居委会知道了、给别人知道了让家人的脸往哪里搁啊!经理就说:您这位女同志可不能随便乱说啊,什么这种地方?然后他又冲着在屋里转悠着的几位110巡警说:我们是守法经营的保健场所,所有证件执照我们一样都不少的。接着他就让身边的小保安快去把相关的证件都拿来给警察看,他又对110们说要不要把管辖这片的派出所请来等等,那个正端着项链盒子瞧的好像负责人的人摇摇头说:不用了,把经营证件都拿来就行了,其他人都先去会客室,让老先生穿上衣服,让他自己说说清楚。徐老先生突然说:警察同志,请她们出去!我和她不相干的,她们已经侵犯了我的个人权利!徐老先生依然裸着上半身,由于风云突变,他所有裸着的身体部分也都变了颜色,虽说猛不丁被老伴打了一耳光,这可是一辈子没有的事啊!他反而坚如磐石,这半天他竟没有要穿衣服的意思,也没有将褪至半臀的裤子提起来。他突然冲着老伴吼了一声:离婚了就别来管我!这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楞了一下,离婚了啊?有人这样问着。老伴儿忽然哇地一声哭骂起来:你这个老色鬼啊,大骗子啊,我侍候了你五十八年被你骗离了婚哇!警察同志们啊,你们可要为我老太婆主持公道啊!他老色鬼,晚节不保,为老不尊!在家时他打人家钟点女工的主意!这么大岁数闹离婚是为了到这种地方嫖娼啊……徐老先生脸色煞白:我嫖娼?他的胳膊在裤腰那里抬了几抬,要不是小莉和女儿都在场,他恨不得一把褪掉给众人看个究竟,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继续说着:我嫖娼!我实话跟你们大家讲,我二十年前就丧失了性功能!不信你们问她,她是最清楚的。老伴依旧哭骂着,身体抽搐着,女儿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的,她突然把那个铂金项链抓过来在众人面前晃着说:你们大家瞧瞧,这么贵重的东西,坠子上还镶了钻的,他竟然买给小姐?这正常吗?这难道不是给小姐骗昏了头吗?那小莉头发也给薅散了,缩在一边泣不成声,此刻话也说不清地为自己伸辩着:我、我、没有……看那女儿似又要扑打小莉的样子,经理就挡上前语气严肃地说:请你说话客气点,我们这里没有小姐,有的是受过正规培训的高级按摩师!再说,他咚咚走到门口指着挂在那里的镜框又说:大家看看,我们这里是有规章制度的,其中这一条是什么?我们的按摩师一律不收顾客礼物和小费的!徐老先生又喊道:是我自愿买给她的,她服务好,我心甘情愿买给她的,别人无权干涉!女儿冷笑一声质问徐老先生:她服务好?我妈五十八年的服务不好?我妈她五十八年的服务都给狗叼去啦?徐老先生手一挥说:你没有资格说话!女儿身子摇摆了一下,眼里立刻噙上了泪水,委委屈屈地说:好好好,我没有资格说话,你老糊涂鬼迷了心窍我没资格跟您说话,我妈也没资格跟你说话,走走走!妈呀,反正你都看到了,这么没良心的人不值得的,让他做他的孤魂野鬼去好了!这个黑窝子就让警察去处置好了,真正丢死人了……他女儿一边这么嚷着一边扶着她母亲跌跌绊绊地走了出去。
小保安把一堆本子证书之类的东西抱了进来,经理给警察负责人翻看着,另一位警察却踱到徐老先生的面前说:徐教授,您快穿上衣服吧,别着凉了啊?徐老先生怔怔地望着他,他却说:您不认识我的,我当年在你们学校对面的公安大学读书,那时我常陪着我女朋友去阶梯教师听您讲大课呢,您讲得可真好啊!那警察又点了一颗烟,悠悠地吐了烟圈,他像看着一头受伤的老动物似地说,没事儿,回去给家人认个错就结了。徐老先生的眼睛却在找寻着小莉的影子,她是什么时候不见了的呢?那个经理这时探过身子对这位警察笑着说:警察同志,给个面子,我们这儿禁止吸烟。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韩银梅 期刊:《当代》2011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