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波生于1967年,曾在《当代》、《延河》、《延安文学》等杂志发表小说散文上百篇,二百余万字,有多篇作品获奖。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谁在那儿歌唱》、《稍息立正》。现为《延安文学》杂志常务副主编。
祁乡长出得大门,门口空旷的地上有四个小女孩在一起玩,她们伸出一条腿叠架在空中,然后用另一条腿转着圈跌着拐拐,一边拍着手念儿歌:
二十三,灶王送上天。
二十四,扫屋子。
二十五,磨豆腐。
二十六,割块肉。
二十七,杀只鸡。
二十八,蒸枣花。
二十九,灌壶酒。
三十赶个小年集儿。
初一撅个尾巴乱作揖。
……
唱一段,这群女孩就把腿放下来,拍几下手,然后又开始重新叠,[FL(K2]重新玩。祁乡长一时看得有趣,不禁就呆了。有一忽儿,他不知怎么就蓦地想到了自己的童年,脑海里出现了一种温暖的情调,有了一种温馨之感。但这只是一忽儿的感觉,接着一下子就消逝得无影无踪了。他呆呆地站着,脑海里用力捕捉着那一瞬间微妙的感觉。
这时,身旁有人悄悄地扯了下他的衣角。
原来是文书小张来了,他站在祁乡长身旁喊了两声,见他没吭声,就扯他的衣角:“祁乡长,祁乡长。”
祁乡长抬起头来,木然地看着小张,一时反应不过来。
“东西弄好啦,乡长。”文书小张左右看看没人,就将一张纸递给了他。祁乡长接过这张打印出来的纸张,眯着眼睛看了半天,也没明白什么意思,只是条件反射似的又向乡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里,何副书记正在打电话,见乡长进来了,便挂了电话,走了。
祁乡长坐在老式的排椅上,静下心来看着手中的那张纸。那是一摆溜打出来的字,上面是一行大写的黑体字:“林平乡拆迁户情况统计”。
祁乡长一边看,一边问小张:“都统计到了?”
“到了。”小张站着说,接着凑了过来,“这十一户,平头老张的女子跟喜来的儿子在外边上大学,韩平是咱何副书记的丈人,风林与根要是咱学校校长的亲戚,冯大脑的儿子去年刚当了兵,听说要在部队中提干哩。另外四家都好说,他们都有儿子或女儿在咱这七站八所里上班哩或雇着哩。就是最南边的韩胖子没有统计到,听人说,他和咱县里的金县长是亲戚,论起来还大县长一辈,县长得管他叫阿舅哩。”
“嗯。”祁乡长嗯了一声,又逮住名单看了一下,对小张说:“这样,你把这些拆迁户和他们的亲戚都通知一下,下午两点半开会。”
“那韩胖子呢?”
“你先不管。通知到就对了。要尽快,时间要紧凑。”
小张应了一声出去通知人了。
小张走了,祁乡长一人坐在老式排椅上。尽管是坐北向南的房子,但因为是冬日日子短,故而到现在这时段,阳光只能从半窗上斜射进来。祁乡长将身子斜了斜,让阳光正好打在自己身上。他脑子里又想起了刚才在大门口的那种感觉,但琢磨来去,还是再也找不到那种温馨感。他索性闭了眼,可闭了眼的当儿,忽然觉得身上有一丝清冷,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他这才想到现在已是冬天了。便站起身来,翻看日历:农历十月二十一,星期六。
是啊,时间真快,刚才门口的那些小朋友已在盼着过年了,可年这个概念在祁乡长的意识里却是那样的遥远。
乡里每年放假都在腊月二十五以后,现在手头还有许多事要做,有许多硬仗要打啊。
下午的会开得非常沉闷,也非常顺利。除了韩胖子没到以外,其他的拆迁户和他们的亲戚都来了。
因为乡上的郑书记到党校学习去了,会议就由何副书记主持。会上,祁乡长就公路沿线的拆迁谈了几点意见,说,公路要从本乡地盘过,道路要拓宽,要上柏油,这是好事,每一个干部与公民都应该支持,要拿出风格来。咱们乡沿路拆迁进度太慢,已受到了县上的批评,领导下了死命令,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这件硬任务拿下来。为此,乡上制定了一定的优惠政策,给每个拆迁户根据拆迁面积大小按比例在乡上新规划的农贸市场里划飞底子。同时,结合实际实行拆迁承包制。
承包制,就是由所有乡干部包括七站八所和拆迁户有亲戚的干部职工承包具体的拆迁户,没有亲戚的,由乡上领导承包。一人包一个,必须在十月底前开始动工,十一月上旬全部拆迁完,否则,是领导的以工作不力上报县组织部,是干部的停发工资,将人员搁置起来。对于拆迁户中拒不执行的,有儿女当兵或上大学的将把家长的所作所为写成材料,盖上乡党委、政府公章,邮寄或派专人送到有关单位部门请求处理。同时也制定奖励措施,本月底前能完成拆迁任务的,乡上将奖励每户一千元钱。
话说完了,祁乡长就问大伙有什么意见不,大家都不吭声,一个个仿佛祁乡长要扒他家祖坟似的,耷拉着脸。
开完会,祁乡长给大家散了一轮烟,就回到了办公室。他暗想:人总是有所顾忌的,总会有痛处的。问题是谁能把这个痛处抓住谁才是真正的赢家。这一回,他祁乡长就抓住了。
这时,文书小张却从门里进来了。他给乡长倒了一杯水,斯斯文文地想说话又说不出的样子。
祁乡长不吭声。
小张斯文了再三,才开口说:“乡长,那韩胖子怎么办?”
听到这话,祁乡长奇怪地盯着小张:“谁让你问的?”
“是这样,院子里的人都没走,都在一起议论哩。说真要把韩胖子弄倒了才算有办法哩,把韩胖子弄不倒,其他人就都不拆。”这话其实是何副书记让小张问的,但小张此时不敢提何副书记的名字。
“你不要管了,你忙你的去吧。”祁乡长说。
“大家都说韩胖子不拆,他们也不拆。”小张又强调说。
“嗯。”祁乡长应了一声,陷入了沉思之中。
其实这一点道理祁乡长他是明白的,韩胖子仗着是县长的亲戚,不愿拆迁,目的就是想多要些钱,但赔偿标准乡上又做不了主。目前,他是所有一摊人中乡政府什么也卡不住的,大儿子开车,二儿子和他爸生了一回气,父子两人打了一架,过年后跑了,到现在还没回来。这些年,他和老伴开个小卖铺,生意还过得去,所以任你说死说活就是不拆。
到下午的时候,祁乡长的爱人来了。她在另一个乡的中心小学教书,正是星期五,一放学她就来到了丈夫的单位。
祁乡长的爱人翠花原来有个好身材,是本乡有名的美人,个子高挑,皮肤白皙,可这几年也许因为丈夫当了官、个人心情好的缘故吧,渐渐地富态起来了,两条腿像柱子似的。说话声音也粗、嗓门也大,笑起来咔咔的。一听声音,大伙就都知道是她来了。
翠花一进门看着祁乡长满脸的晦气,就问他怎么了。祁乡长不吭声,只是长长地放了一个屁。翠花没听清,说:“你有什么你就说,不用这么咕里咕囊的。”听着这话祁乡长就笑出了声,就对她说了拆迁这个茬。
老婆一听就来了劲,大着嗓子说:“那有什么难的。韩胖子外甥是县长也得讲理不是?这是市里的项目,又是县上布置的工作,他不带头,谁带头?再说,他韩胖子是个什么东西?当年还占了明娃子好多地基呢。两个人为了这事打得头破血流,他被派出所关了好几天呢。这回他再嚣张,就让派出所再关起来。”
听到老婆说这话,祁乡长就多了个心眼,问她:“你说他多占了明娃子的地基?”
老婆说:“可不是。有一年雨特别多,下了足有十多天,到处都是水。他与明娃子的院墙塌了,等天一晴,韩胖子就顺势把院墙往外移了不少。明娃子不愿意,两个人就打了一架,明娃子被打得头破血流,韩胖子被派出所关了几天。后来明娃子看看闹不过人家,就把地方卖给公家了,一家人搬到城里去了。这以后韩胖子就在这镇上得了个韩霸天的外号。”
“好好。”祁乡长说着就出去了,将老婆一个人扔在办公室。
老婆追出来说:“有啥好哩,神经病似的。”
祁乡长出门就打电话给乡上的土地管理员郝老五,得知他正在一个村上下乡,祁乡长就打发司机开车赶紧把郝老五接上来。
到了傍晚时分,郝老五就来了,祁乡长站在大路上对气喘吁吁的郝老五说:“你坐上乡上的车,到县土地局去,把韩胖子的地基具体年份、亩数等情况都弄清楚。”
那土地员听了这话,不明就里,呆呆地望着祁乡长。
祁乡长就说:“你看武打书不看?”
土地员说:“看啊,金庸的武打书我都看完了。”
祁乡长说:“没有人天衣无缝,每个人身上都有短处,在武打书上叫命门吧?扣住了这个命门,他就全身都疼哩。重要的是你首先要找到这个命门。”
土地员说:“我明白了,让我换一下衣服吧。”
车停在当路,两人相跟着顺台阶一前一后往乡政府走,土地员随口说:“乡长,你刚才说的命门每个人身上都有,我看也不一定,依我看你们当领导的身上就没有命门,起码在这个乡你是什么也不用怕的。”
恰好这时祁乡长心情也特好,就说:“也有怕的,只是你不知道。”
土地员说:“怕领导,怕把官撤了。”
祁乡长一听,哈哈笑了,说:“这些,所有当官的都怕,这是共同的特点。其实官不当了也没什么了不起,但每个人在具体的生活中还有怕的。比如说,现在我也怕啊。”
“怕什么?”
“呵呵,那就不告诉你了。”祁乡长其实现在脑子中是想说最怕的是老婆的大嗓门,但觉得开这种玩笑又有点不合适,就住了口。
“我知道了,你是怕韭菜吧。”
“什么韭菜?”祁乡长一时没反应过来。
“乡上让种的那些韭菜啊,我今儿个听说那些人要闹事哩,要上访哩。”郝老五一边说,一边瞅着祁乡长的脸。
生活中,人们有时往往会喜欢一无所知的人,也不会喜欢自以为是的人。
祁乡长听到这话,心情突然就糟了,他沉下脸来:“什么韭菜,上访!你快点到县上去吧。”
“是。”土地员加快步伐走了。
“坐班车去。”祁乡长说。
“我现在骑摩托去。”土地员为不明就里得罪了祁乡长而感到有些诚惶诚恐。
事情说怪也怪,就在土地员说了韭菜的第二天中午时分,乡里却来了几辆拉韭菜的三轮,呈一字形排列着停在乡政府大门口。三轮车上下来的几位农民一个个脸冻得通红,浑身瑟缩着,有几个头上戴着个猴娃帽子,拉长了,将耳朵也全部扣了起来。
祁乡长一看这些,就知道是什么事了,顿时脸就沉下来了。
其实事情还得从去年说起。去年县上领导到沿海去考察,瞅着一种新产品叫独根红韭菜。这个东西丰产,并且给当地带来了丰厚的效益。县领导脑子发热就谈好了项目,给县上引进了一些,计划在全县种植。当时也有一些同志持不同意思,说怕销售将来成问题。可是县长耐心地给大家讲道理,说销售不了,只是没有成气候。就像我们当地的苹果,前些年太少了,就不值钱,卖不掉;这几年成了气候,每到收获季节,外地的车就都来了。咱们县川道里不适宜栽苹果,那么就多栽一些独根红韭菜,也算是独辟蹊径,给农民开了一条致富道。县上当年决议,给川道每个乡下达一百亩的独根红韭菜任务。祁乡长的乡大部分土地在塬上,川道里只有少量的地,但因为是县长包的点,就勇担重任,下达了150亩任务。为了完成这任务,祁乡长想了许多办法,乡上还给每亩补贴150元钱,结果到最后也没完成150亩,满打满算只有50亩的样子。这些独根红韭菜,刚上市时在县城里掀起了一阵狂热,为菜农带来了一定的收益。但是不知什么时候,所有的人议论说不合口味,说吃上和草似的,柴巴巴的,就没人买了,市场就淡了下来。现在到冬季了,最后一茬韭菜长得生动茂盛,总不能眼看着都烂在地里吧。卖不了,这些农民就拉着韭菜来找他祁乡长了。
其实这事他们先前找过几回祁乡长的,只是祁乡长干瞪眼也没办法。什么都得靠市场,菜不适合口味,当地人不买你的帐,你再大的官有个屁用。为了这,祁乡长还和当初引进的那个地方联系过,人家倒是愿意低价收购,可这一趟拉过去车费比成本还要高哩。所以祁乡长也是干着急,没办法。
几个农民走进院子,刚到祁乡长的门口,祁乡长刚好从门里出来,一摊人就站在房门前说话。大伙你一句,我一句,意思反正是祁乡长你号召种的,销不了你总不能不管吧。其中一个说道:“祁乡长你要不管的话,我们就将这些东西拉到县政府院子去,全部倒在县长门口,反正是县里号召种的,看他县长怎么办。”
祁乡长本来态度低调,想和稀泥抹光墙,尽量给他们说说好话,让他们把菜拉回去,但听着这句要挟的话,不由得就来了气,说:“要倒,你们只管倒就好了,还来找我干什么。”
这是气话,也是真话。
这话说得几位农民面面相觑——这些农民也都是本本分分的农民,并不想去闹事,遇到祁乡长这句顶心窝子的话,顿时不知所措。
其中一个农民倒似乎有些见识,就说:“祁乡长,县上不是不允许越级上访么,我们才来打个招呼的。你祁乡长要是不管,那我们自有我们的闹法。”这话说得不卑不亢,祁乡长一时没了话,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就一摔门帘子,进了屋。
几位农民见到了这份上,也只得逼上梁山。几个人在祁乡长门口简单地合议了一下,就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相跟着出了乡政府的门。一会儿就传来发动机器的声音。
祁乡长一人呆在家里呼哧着直喘气。
难怪祁乡长生气,这是县上的号召,县上领导说外地都能拿这个换回外汇的,并说要乡领导超常规思维,不换脑筋就换人。结果种了一大摊,现在倒全成了害。
翠花这个夜里就在这儿住,今个早上起得迟了,刚才洗完脸。外边的事她全听见了,这阵见祁乡长生气,就一边梳头一边埋怨他说:“你该好好说话哩么,连话都不会说。”
听见三轮在发动,文书小张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忙和党委文书周同一块来到了祁乡长的房子。
小张:“祁乡长,不敢让他们到县上去吧?”
周同:“就是,恐怕他们真的要寻县领导了。”
祁乡长愤愤不平地说:“要上访叫他们去,我有什么办法哩,县上下达的任务,让县上想办法去。”
小张:“到了县上,县长可又得叫你哩,要不的话,先挡下来再说。”
三轮声渐渐远了,祁乡长不吭声。其实不是祁乡长不知道利害关系,只是他这阵实在想不出个什么法子来。
翠花给小张和周同使了个眼色,小张与周同自知是什么意思,就出门率领几个人挡三轮去了。
祁乡长和老婆愣愣地呆在一块,不说话。待了一会,祁乡长起了身,拿起平常用的工作包,就要出门。
翠花说:“你到哪里去呀?”
祁乡长说:“下乡去。”
翠花:“那挡回来的三轮,可咋办哩么?”
祁乡长边往外走边说:“你们想办法去。”
翠花:“我又不是乡长,我想什么办法啊。”
祁乡长头也不回,喊了司机,坐车走了。
出了政府门口,司机问:“乡长,到哪里去?”
祁乡长掏出手机来关了,说:“随便,走得越远越好。”
司机瞅了一眼乡长,见他满脸阴沉,也不再问,加大了油门。
祁乡长走了,祁乡长老婆就愣在了那儿。
过了约摸一个小时,小张与周同两个将四个三轮全挡回来了,都停在了乡政府的院子里。独根红韭菜一捆捆绑着,本来在车上装得整整齐齐的,经得来回这么折腾,自是没了先前的鲜劲,都没了精神。上面盖着的塑料纸,也被风吹开了,胡乱地翻卷着,在风中哗哗作响。
小张来找祁乡长,门开着不见人,一问做饭的大师傅,才知祁乡长下乡走了。忙打电话,电话却是关机状态。小张自是吃了一惊。他与周同顿时面面相觑。
几个农民也等着小张能给个好的答复,这阵一看,知道祁乡长故意避开了,也自是没了指望,一个个耷拉着脑袋不吭声,眼巴巴地等着小张发话。
这时翠花却一边插着裤带一边从厕所那边过来了,大伙一看,像见了救星似的,都围了过去。翠花是本地人,小名叫女娃,大家都认识,一时间,大家就都女娃女娃地叫。
小张将翠花拉到一边,问她这事该咋处理呢。
翠花说:“你没给你哥打电话?”
小张说:“打了啊,是关机。”又说,“嫂子,这可是你让我们拦回来的啊。”
翠花想了半天,说:“我也是看见农民怪可怜的,要过年了,都缺钱啊。要不这样,咱们大家都买一些算了。”
“那止个什么事啊,那才能卖几斤。”周同说。
翠花望着满满的四三轮韭菜,也发了愁,待了半天,就说:“这样,你给乡上干部和七站八所还有学校老师都打个招呼,让他们都买一些。”
小张说:“嫂子,这止不了大事,一家一户三斤五斤,不解渴的。”
“就是,连一机子也卖不完,得另想办法。”周同愁眉苦脸地补充说。
“那就这样,小张你和周同算一下,一共四机子,咱们乡上最起码要处理掉一半多,把所有人都划算到里边,给分下去,领导多分一点。”翠花说。
“祁乡长不知道恐怕不好说吧。”
“没事,你就给大家说是祁乡长安妥的。”翠花说。
有了这句话,小张与周同走了,一会儿就拿了一张纸来,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名单和斤数,递给翠花,说:“有一些领导不在的。”
翠花说:“就按这分,人不在的,也要给,就把菜放到门口。”
“钱呢,怎么弄?”小张问。
“个人掏个人的。”翠花说。
“这——”
“不怕的,你给大家说,等你哥回来了,乡上再给补贴一些。农民辛辛苦苦种了一年,总不能让赔了吧。你哥他心好,不会说什么的。”
小张与周同就去叫人了,一会儿叫来一大摊人,也有老汉、碎娃、婆姨、女子的。小张与周同就一个拿账单,一个捉秤,按正科100斤、副科80斤、干事50斤的标准往下分,一个个来分韭菜的人都不满意,但都以为是祁乡长的意思,也就闭紧了嘴,不说什么。有一个婆姨一遍遍地说自个的菜都腌了,要这么多的韭菜去喂猪啊。
翠花听到这话,就大着嗓门说:“东西还怕多啊,只管拿回去,喂你老公那头猪吧,还有你屋里那三头小猪。”
“你屋里才三头猪呢。”那婆姨笑了。
大家也都呵呵笑了起来。
来的人分完了,又给那些没有来的也按标准分了,一堆一堆地压在办公室里,由小张与周同先垫了钱。
一面再看那机子,四个满机子都剩了一半。
众人一个个提着韭菜都走了,翠花拿出烟来给几个农民发了一轮,说:“这下行了吧,祁乡长今儿个下乡去了,这可是我自个做的主,可不要再为难我了。”
几个农民都乐哈哈地说:“行了,行了,女娃,我们也是没办法,等钱过年啊。这剩下的就不劳你大驾了,我们自己想办法。”他们几个一边又用塑料纸将剩下的韭菜盖了,发动着机子就走了。
见大家都走了,翠花返回到房子里,给祁乡长打手机,结果话筒里仍然传来了“您拨打的手机已关机”的话语声。
“这个龟孙子到哪里去了呢?把老娘逼得跟猴似的。”翠花骂道。
二
祁乡长一心想着走远,司机就拉到了一个非常远的地方,一直到了黄河边上。直到脚下是黄河水的那一刻,直到车没路可走的时候,才停了下来。
这里叫张窑科,先前是个小村子,有几户人家。前两年搞移民搬迁,就将村子的户都合并到另一个叫群山的村子了,现在这里荒芜一片。几面破窑塌的不成样子,一个个张着口。祁乡长与司机下了车,一路沿着山梁走上去,一直走到了一处叫石马陵的地方才停了下来。
原来,这林平乡虽然没甚名气,但在明朝的时候却是本县或者本市一个非常知名的地方。这看似不起眼的黄河畔的叫张窑科的小村子却是个藏龙卧虎之地,明朝万历年间一户姓张的家里连出了两名进士,均官至巡抚。后来,兄弟俩父母去世后,万历皇帝为了嘉奖他们,特意从皇宫拨了经费为他们的父母盖建了陵墓,并题写了匾额。由于坟墓前有许多的石人石马,所以人们俗称石马陵。陵墓早在民国初年就被山西过来的背着枪的兵或者匪盗了,如今只有石人石马还在,但都斑驳破碎,东倒西歪、乱七八糟地掩映在荒草瓦砾之中。牌楼也在,因为临近黄河,风大,皇帝题写的匾额与碑上的字也早已模糊不清了。
祁乡长与司机来回转了几圈,感叹了一番世事的沧桑。忽然祁乡长灵机一动,对司机说:“你现在回乡上去,从黑牡丹食堂弄上几个菜,提过来,我房子里还有两瓶五粮液也拿来。”
司机经的世面大,也不问什么,只说:“一会就拿到这儿来?”
祁乡长说:“嗯。”
祁乡长见司机走远了,又照着他的背影大声呐喊:“菜要好一点的,记着再提上一副麻将,多拿点现金。”
司机沿着梁走了,祁乡长就点了一支烟,在一个土峁上坐了下来。他折了一根蒿杆在地上划着,盘算着:娘的,乡上的招待费欠食堂大概有七八千吧,门市上也欠着一摊账,冬季干部的烤火费、下乡补助都该从哪儿出呢?还有,先前答应给干部每人发一点奖金的,现在拿什么发啊?这些加起来,至少得五六万,可哪里有这些钱呢?
接着又想到今儿个的韭菜的事也不知处理的咋样了,会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又戳出个大窟窿呢?县上一再说不准上访,并且让各乡将上访当成一顶一的政治工作。今天自己真是太意气用事了,该不会弄得下不了台吧?可反回来想,自己即使呆着又能想出什么好办法呢?
正是中午,太阳高照,暖洋洋的。祁乡长躺下来,望着脚下如块状的黄河水,思绪万千。自己是农民娃,当过几年兵,当了乡长以后,总想着实实在在给农民办点儿事。可是,无休止的忙忙碌碌,换来了什么成绩?当初的雄心壮志几近于烟消云散。
就这样胡乱想着,懒洋洋的日头下,祁乡长渐渐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司机的呐喊声打断了祁乡长的梦境。
祁乡长醒了过来。这一觉可真他妈睡得香,睡得沉。他起身恋恋不舍地瞅了一眼黄河,然后沿着山梁向下走去。
路上司机唠唠叨叨地给祁乡长讲了翠花分韭菜的事,一边讲一边不停地称赞着嫂子。知道韭菜的事解决了,祁乡长的心情也逐渐好了起来,心想,车到山前必有路,自己的运气总不会是最差的。
两人一直走到了群山村童焕家,受到了热情欢迎。原来,童焕是群山村的一户老户,他兄弟三个,老三当年光景不好,招到一马姓人家当女婿去了,就剩了兄弟两个。这童焕靠务农为生,可童焕的大哥却了不得。他的大名叫马福荣,早年招工进了省城,如今在省文物厅下属的一个景点内当副总经理。兄弟俩的母亲已过世多年,父亲前一段刚去世,两兄弟一合计,在村里将父亲的丧事大办了一下。他们箍了堂子,将父母合葬。马经理近年来大约有了钱了吧,所有丧葬费用他自己全部大包大揽。这事当时在乡上引起了轰动,乡政府还给送了花圈,祁乡长还封了一百块钱的礼。谁知这马经理又是个大孝子,埋了父亲,尽管事务缠身,但还是要为父亲守孝,说起码要守过三七再离开。如今离他父亲去世的日子已有十多天了。
祁乡长先前其实也想到能不能做做马经理的工作,弄个项目,活动点经费什么的,只因为马经理只经营具体的一个点,也不是正职,就觉得没多大可能,也从没有对他开过口。如今,被年关逼得病急乱投医,此时就多了个心眼,就琢磨着能不能利用石马陵,通过省文物局弄点钱,来弥补乡上经费的不┳恪—这就是他到童焕家来的真正目的。
看着祁乡长带来的酒肉菜,马经理面有难色。
马经理的司机对祁乡长说:“我们经理正守着孝呢,这些酒菜动不得。”
祁乡长说:“照我说,这尽孝尽在心里就行了。父母去世,你呆这十多天都能感天地、泣鬼神了。县上、乡上的谁不知道啊。”
童焕接着说:“就是就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啊。”
马经理这时就开了腔,说:“照理说,正在尽孝,不应该。可咱们的一乡之长,也算是父母官来了,咱们总不能没人情吧。”
于是一大堆人就开始喝酒。可这喝酒就像是发动机器似的,一发动起来就停不了,双方你来我往,你敬我,我敬你,不一会就都喝得有点大了,祁乡长的舌头也有几分直了。
祁乡长就说了乡上的困境:没钱啊,还是没钱,县财政收入少,乡上入不敷出,眼看过年了,欠一大摊账还没开啊。
听到这话,马经理就笑了,说:“祁乡长,我看你是抱着金碗要饭吃啊。”
祁乡长说:“什么金碗?”
马经理含笑不语。祁乡长揣摩着说:“你说的是不是石马陵?”
马经理哈哈笑了,说:“石马陵是明朝的,又是敕建的,可有来头了。你要把它整成文物古迹么,那弄点维修经费还不是简单的事?”
祁乡长当即后悔不迭地说:“先前我也想到了这个茬,只是没人牵线啊。”
这时,马经理的司机就笑了,说:“祁乡长,你这才是抱着金碗讨饭吃哩,我们经理那和文物厅的领导是什么交情,他和厅长是铁哥们。”
马经理含笑不语,祁乡长听得这话大吃一惊,心想个人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当下心中自是激动,又连连倒酒,说:“这事还得仰仗你马经理啊。”
马经理喝过了几杯酒,说:“你回头和文物所文化局他们商量一下,按文物的渠道打个报告上来,上面我给你说。”
祁乡长心中忐忑不安,又斟得一杯酒,问:“那报告打上多少钱?”
马经理说:“你的看,你的看。”
祁乡长鼓着胆说:“打个七八万行了吧。”
马经理笑了一下,不吭声。司机在一旁说:“至少打上二十万,要不人家会小瞧你的。”
祁乡长一听喜在眉梢,连忙说:“好好好。”
大家又喝了一通酒,祁乡长就说:“马经理,你也不常回来,在这地方有什么事要办的,你就吭声。”
马经理说:“没什么,没什么。”
这时童焕暗地里狠狠地戳了一下他哥。
隔了半天,马经理就叹了一口气,说:“父母都入土了,我一家人在西安,本来没什么的。但我考虑有一句俗话叫叶落归根,这退了休的话我还是想在咱农村呆,过过这田园日子,享受享受生活。”
祁乡长说:“这好说,给你在村里划上一块底子就行。”
马经理说:“其实,说起来也为难咱们的父母官,咱们不是有小乡镇建设嘛,能不能在乡上那一块批上个底子。那儿人总多些,回来也能呆得住。”
童焕马上说:“我哥的意思是说在公路两旁能不能批上一院底子。”
祁乡长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来马经理说落叶归根都是借口,真实目的是想给童焕在新修的公路两旁要上一院底子。现在县里旅游方兴未艾,农家乐蓬勃而起,许多人都瞄着公路两边要建农家乐赚钱发财哩。
祁乡长本不想答应,但又同时想着那二十万块钱,就说:“不怕的,马经理,你只要能给咱乡上多弄点钱,这一院底子是小事。”
事情就这样议定了,一大摊人又开始喝酒。
喝到中途,个个都有些东倒西歪了。祁乡长出来上厕所,马经理的司机却跟了出来,低声问祁乡长:“近处有歌舞厅没有?马经理唱得一首好歌,这几年锻炼了一副好嗓子哩。”
祁乡长心想马经理正在守孝,不可能参加娱乐活动吧,就对司机说:“有倒是有,那马经理去哩?”
司机说:“你给咱找个远一点的,不要让人知道。”
祁乡长说:“那行,到临近外县的镇子上去。”两人就这么说定了。
进得屋,大家都懒得喝酒,祁乡长就邀请马经理到乡上去坐一坐,马经理就答应了。他觉得要出门了,就换了一身西服。真是人凭衣服马凭鞍,西服一穿,皮鞋一擦,马经理登时风光无限,又成了往日的副总经理了。
祁乡长与马经理起程,两辆车一前一后。路上,祁乡长打电话给乡上的文成山副乡长,要他赶紧到临县的一个镇子订一家歌舞厅。
天已经黑了,这家歌舞厅叫霓虹歌舞厅,外边除了门框周围有一圈细碎的灯泡在闪闪烁烁外,看不出任何特别之处,然而一进门,装潢的却极尽华丽。马经理很是满意,说今晚的钱由他来出,花多花少算他的,但祁乡长哪里肯。
几个人进得包间,上了一点果盘与啤酒、果啤什么的,包间里四个人就开始唱歌。这马经理不开口是不开口,一开口声音却是异常地甜美。
祁乡长说:“这几年县上一直在挖掘民歌手,还给乡上下了指标,乡上一直都没发现,怎么马经理歌唱得这么好哩。看来人才终究是人才,弄什么都弄得好。”
马经理乐哈哈地说:“庖丁解牛的事你知道吧,其实什么事都是熟能生巧。同时聪明的人往往就采取避实击虚的态度。比如说,有些歌声调太高,唱不上去,你就选声调低一点的;真声唱不上去,你就用假声唱。反正选歌的主动权在你手中,挑你最合适的,练得多了,就好了。”
接着,马经理又唱了《为了谁》、《天路》之类的,也是一首比一首好。
乡上的文乡长不会唱歌,身体结实,喝酒不差。祁乡长凑合着唱了一曲,也没多大兴趣玩,就溜了出来。没想到,这时,马经理的司机却跟出来对祁乡长说:“祁乡长,能不能找两个小姐玩玩。”
听得这话,祁乡长大吃一惊。他一直以为,小姐是那些暴发户玩的,没想到身处高位的他们也要玩。他瞪着眼睛,直怀疑这是不是马经理的意思。
司机不耐烦地说:“保管你吃不了亏,你就叫去吧。”
祁乡长就去叫老板,让她弄两个小姐来,要会唱歌的,长得漂亮的。不想,老板娘却说先前歌舞厅有小姐的,昨天让这乡上的一个二流子喝醉酒打了一顿,全跑了,现在没人。
祁乡长说:“你快想想办法吧,钱有的是。”
老板娘听到钱几个字,就唯唯诺诺地走了。
不一会,两位小姐进了包间。几个人一见都像是熟人似的,非常自然,几句话下来,一个个乱摸乱揣,打情骂俏的。祁乡长看不惯,只得干坐着。文乡长当兵出身,看不惯,又并不好说什么,就径自出来了。
一面再看那小姐,也能唱几首歌,唱的却是《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中国》、《今夜无眠》、《难忘今宵》什么的,祁乡长看着这嫖客与小姐在一起唱《我爱你中国》,这心里怎么听怎么别扭,坐了一会,他就装作上厕所出来了。
马经理的司机又再次跟出来对祁乡长说:“祁乡长,这些不干净,给咱弄点干净的。”
祁乡长说:“哪有干净的,小姐都这么脏的。”
司机眨了眨眼就笑了,说:“你就不能弄两个良家妇女?现在讲究原生态的。”
这回轮到祁乡长的嘴巴大张了。我的个天,真是不见不知道,这世界变化真是快啊。但牛在半坡不得不上,俗话说的,硬叫挣死牛,也千万不能让退了坡。
他让司机先进去,个人再想想办法,一面又打电话给文乡长。一会儿,文乡长来了,一听到这意思当时就火冒三丈,当即骂开了声。祁乡长劝他住了声,要他以大局为主。文乡长说:“你要管你管,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我不做。”
祁乡长说:“我这不也是没办法么,你快想想办法。”
文乡长想了想,就说:“咱乡上开食堂的黑牡丹不错,人也大方,撑这种门面应该没问题的。”
“还差一个哩。”祁乡长急得团团转,把手机拿出来凑在昏暗的灯下乱翻着名单看能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
文乡长说:“就是黑牡丹,也得你乡长去请哩,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
祁乡长想了想,也是这么个理,就忙坐车又返回到林平乡来。
黑牡丹开的九里香食堂正要打烊,祁乡长就喊叫着进来了。
黑牡丹就说:“祁乡长,你叫我呀,叫的咋哩?”
祁乡长说:“叫你看哩呗。”
黑牡丹就调侃着说:“要不要脱了看。”
祁乡长说:“你说对了,正是要脱了看,却不是要我看,却是给别人看哩。”于是就简要地把事说了,并说,黑牡丹你可要救急的,有了钱,才能开你这儿欠的账哩。
这黑牡丹先前只当是开玩笑,一听祁乡长说话当真了,也吃了一惊。但她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也就急人所急,对祁乡长说:“咱可说好了,我是卖艺不卖身的。”
祁乡长这阵病急乱投医,就说:“不怕哩,有我哩。”又说,“得从哪儿再弄一个,人家是两个人的。”
黑牡丹眼珠一转说:“我看一个人保准行。”
“谁?”
“你小姨子。”
祁乡长说:“快不敢说了,他男人知道了还不把我吃了。”祁乡长的小姨子叫珍珍,在乡上幼儿园教学,一副好身材,又一副好嗓子,在县里参加过几次歌曲大赛。
黑牡丹说:“人常说小姨子有姐夫一腿哩,今儿个就到考验她的时候了。你不把小姨子弄来,纯粹把我往火炕里推,那我也不去了。”
这时马经理的司机小杜又打来了电话,督促着要人。祁乡长就快速应承着说:“来了,已找到了一个小姐。”
边上的黑牡丹听了,说:“老娘才不是小姐哩。”
祁乡长急着转圈,个人没办法,就只得打电话给自己的小姨子,一面又哄她,说是自己临时有事,老婆一个人不敢在家里呆,要小姨子来做个伴。那小姨子和女婿这阵已睡觉了,小姨子当时听得这话,就慌慌忙忙过来了。
祁乡长把小姨子挡到乡政府门口,拉到了暗处,心中打着鼓对她说了。小姨子一听,也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问了一句:“那你咋不把我姐往上推哩么?”
祁乡长说:“你姐那身体,五大三粗的,和水桶似的,人家哪里稀罕。”
黑牡丹在一旁说:“你这水蛇腰,你姐夫早就瞅着稀罕哩。”
小姨子白了她一眼,过了半天才对祁乡长说:“姐夫,你看你弄的这事,你说咋办哩,要是叫佳良知道了,还不打死我。”
祁乡长当时听得小姨子可怜,脑中就犹豫了一下,考虑个人做的这事都叫啥事,这不纯粹是拉皮条哩么?又见小姨子话中的犹豫,情知是她答应了。就忙说:“好我的小姨子哩,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哪里他就能知道么?”说着,悄悄地捏了一下她的手。
祁乡长就这样把自己的小姨子和黑牡丹黑咕隆咚地拉到了熙岗乡,带着一种悲壮的心情把他俩推进了歌舞厅。
另两个小姐见来了新的小姐,情知是对她们不满意,就没趣地出来了,追着向祁乡长要钱。祁乡长就对她们说:“事都没办,给什么钱?”
一小姐说:“那是你们不办,又不是我不办。”
另一个小姐说:“是你们不行,又不是我们不行。”
祁乡长就逗她俩说:“那现在要办,给办不?”
一个小姐说:“别人的面子可以不给,你祁乡长的面子能不给?”祁乡长听见他俩叫自己的官名,底气就不足了,就开始和他们讨价还价。最后给了两人一百六十块钱,将两人打发走了。
歌厅里,黑牡丹和珍珍本来年龄有些大了,但她们的形体都好,曲线毕露。司机和马经理两人喝多了酒,在灯下眼睛朦胧地看不出年龄,只觉得身材姣好,有一种农村媳妇的娇羞与纯朴,自是高兴得了不得。
两个男人常经这种场合,两个美人又都曲意逢迎,双方你来我往,歌来杯去,一会儿氛围就有了。先是唱,再是跳,再后边声音就越来越小了。
祁乡长悄悄地站在外边,听着里边声音渐渐小了,心中就有了一些不祥的征兆。心想:俗话说的,偷鸡不成蚀把米,想要点钱,还不知能要来不,结果再搭上了两个人可怎么办?这可真成了周瑜妙计去要钱,赔了小姨子又损钱了。黑牡丹不是好惹的,今天她有个闪失,将来再拿这事要挟自己,那这个乡长还怎么当?小姨子那边更麻烦,千万不能让别人把便宜占了,这亲戚可是重头哩,牵扯着丈人丈母佳良等一大摊人哩。越想他就越害怕,在这寒冷的夜里,他的汗就出来了。
一个人在野外徘徊来去,渐渐地,心就横了。去他妈的,大不了这个乡长不当了。正想着怎么才能将这二人从火炕里救出来,忽然瞅见文乡长和一个熟人过来了。却是林平乡供电所的,因人生得高大黑壮,所以外号叫铁塔。她的老婆在这儿工作,所以下了班他就回到这个镇上了。文乡长在铁塔家喝酒去了,等到现在不见消息,他就和铁塔一块来了。
见了他俩,祁乡长顿生一计,就对铁塔如此这般地安妥了。
文乡长听到祁乡长的话,疑问地说:“这能行?”
“能成。”祁乡长说。
铁塔听了乡长的建议一怔,心中先自有几分胆怯,说:“能成?”
祁乡长就推着他往歌舞厅门里走,说:“进进进,没人能认得你的。”他将铁塔推进门,自己就和文乡长站在了暗处。
铁塔进得歌舞厅门,按祁乡长教的,只记得一句话,大声问老板娘:“我老婆呢,我找我老婆。”说着就挨个推门瞅。
那老板娘眼见得一铁塔进了门,拦也拦不住,只恨恨地说道:“老婆,老婆,里边都是些小姐,哪里就有你老婆哩么。”
铁塔站住了,大声说:“我老婆叫黑牡丹,人瞅见她刚才进来了。”于是就大声喊叫着:“黑牡丹,黑牡丹。”
里边的人刚入巷,黑牡丹和珍珍这阵正苦不堪言,正愁着从房里脱不开身哩,忽然听见外边喊叫的声音,心里自就明白了几分,忙对两人说:“我男人来了,我得走哩,要不,恐怕吃不消。”
“就是就是,那一年他男人拉麦子,马惊了,他男人就一只手扯着个马尾巴一手扯个车架子跑了好几里路呢。”珍珍帮腔说。
马经理与司机两人听得这话,自是没了兴趣。俩人黑唬着脸,手也规矩多了。
黑牡丹忙收拾东西,慌慌张张地把珍珍拉了一把,从房里出来了。
电管员铁塔看到黑牡丹和珍珍出来了,就一把拉住了黑牡丹,大声喝道:“走,我让你一天往舞厅里钻,看我不打死你。”一把拉她出来。珍珍跟在后边走着,悄悄地不出声。
祁乡长和文乡长在暗处瞅见门口灯光一闪,几个人影长长的一晃,便知是他们出来了,连忙做手势,让他们到暗处来。
祁乡长问:“失身了没?”
黑牡丹说:“奶子都快叫揣烂了。”
珍珍一句话不吭,直喘粗气。
祁乡长说:“你那奶子松垮垮的,都让男人揣过多次了,还怕什么?”
黑牡丹一听这话,就生了气,大着嗓门说:“那还要看老娘愿意不,老娘愿意的,十个都不嫌,不愿意的,一个都嫌。”
文乡长嫌她嗓门大,忙拉了她一下。
祁乡长觉得这时说这话不合适,就住了声。舞厅的门开了,却是马经理与司机这一对难兄难弟,两人大概憋得十分难受,出得门来就在电线杆下洒了一泡尿。嘟囔着说了几句什么话,那司机就翻开手机给祁乡长打电话。
祁乡长躲到一边接了电话。他让这两个女人先等自己一阵,就又返身进了舞厅。
马经理和司机黑唬着脸不吭声。
祁乡长装作什么也不知道,问了几句,这时舞厅老板娘出来了,讲了刚才的事。
祁乡长就说:“这男人本不在家的,怎么就撵到这搭来了,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得好好查一下。”
舞厅老板问再要小姐不要,马经理和司机两人经得这一惊一乍,自是没了兴趣,就摆了摆手。
祁乡长忙说:“这样吧,咱们歌是唱完了,老板给咱开一间房,麻将桌摆上。”
老板就去应酬去了,祁乡长就又打电话给文乡长,要他再找个人来玩麻将。不一会,文乡长就来了,悄悄地说:“人是能找下,只是没有钱。”
祁乡长就从身上掏出一叠钱来,塞给文乡长,说:“这是两千块钱,输也罢,赢也罢,坚持到天明就行了。”
文乡长应承了一声。
安排好这一组打麻将的,祁乡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就赶到暗处找寻黑牡丹和珍珍。两人在墙角蹲得这一阵,浑身冻得直打哆嗦,坐到车上,不吭声,只打着颤。
祁乡长开着车将两人送回家去。车在高低不平中颠簸着,灯光像两条棍子似的在空中扫来扫去。
祁乡长说:“这两个老流氓。”
两人不吭声。
黑牡丹的家先到,但她执意要乡长先送珍珍,车又往前行。祁乡长就对珍珍说:“你回去就对佳良说:我半夜又回来了,就把你送回来了。”珍珍一句不吭,看不出任何表情,祁乡长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返回来又送黑牡丹,黑牡丹却从后座挪到了前座,对祁乡长说:“那司机要动我的奶子我就用手挡着,他就只在外边摸了两下。只是那手不规矩,在我大腿上来回摸哩。摸到大腿根了。你小姨子的奶子可让那经理揣了个够。”
祁乡长脑子里一直想着珍珍的表情,揣摩不透珍珍的意思,听见黑牡丹说这话,就说:“你给咱立了大功了,将来我一定谢你。”
黑牡丹说:“那你咋谢哩?”
祁乡长说不出话来。到了黑牡丹的九里香门口,祁乡长停了车,熄了火。黑牡丹却没有下车的意思,只是说:“人人说老娘风流,风流,也要老娘能看下的,像你祁乡长这样的,老娘倒贴我都愿意。一表人才,看起来就舒服。”黑牡丹这话说到了明处,祁乡长就不知该说些什么,嚅动着嘴什么也说不出。
车内一片黑暗。黑牡丹将手伸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摸索了半天,摸到了祁乡长的手。祁乡长条件反射似的躲开了。隔了半天,黑牡丹叹了一口气,说:“空有一副好皮囊。”然后就下车了。
祁乡长一个人呆在车里,他瞅着黑牡丹开了门,走了进去,拉着了灯,从窗户透出一方光亮来。
三
第二天却是个难得的好天,祁乡长和文乡长见了面,情知他圆满完成了任务,又回忆起昨晚的经历,双方笑了好半天。
到中午时分,马经理和司机来了,说单位有事得赶紧回去,前来告个别。祁乡长瞅着马经理打扮得神采奕奕,着实有几分气宇轩昂,十分惊奇,愣是想不明白是什么支撑着他能有这么个精神气头。
祁乡长打发小张把家乡的特产苹果、桃核、花椒塞满了车的后备厢。马经理就一再叮咛说,让祁乡长尽快通过文物部门打报告,一级一级打,打上二十万。
祁乡长不知道这二十万该怎么个打法。
那司机十分不耐烦地说:“不会把修通往文物点的路也给打上么,要不,这几天汶川地震了,干脆就打上受地震文物损坏十分严重需要修复什么的。”
马经理就说:“这些事你们看着弄去,要越快越好。到时到省城来的话,拿着报告寻我就行了。”
说着双方依依不舍地告了别。
看着车走了,祁乡长就和小张一块赶到县里找文化局找文物所,商量怎样打报告的事。
几人忙了一下午,报告弄好了,第二天就由文物所的李馆长和小张拿到市里换文头往省上报去了。
第二天上午,乡上来了检查护林防火的,祁乡长陪他们吃了饭,汇报工作后送走了。到下午时分,郝老五从县土地局回来了,拿回了韩胖子当初的申请及土地证复印件。纸上赫然写着韩胖子的地基只有三分八,是九二年办的土地证。
果真如翠花说的,韩胖子多占了明娃子的底子。祁乡长心里有了底,当即给自己的同┭А—县土地局的袁局长打电话,请求人力支援。又组织开乡上干部会,说县上要进行宅基地清查。并安排文乡长带队,配合县上的工作小组组成宅基地清查组。先从街道上一户一户丈量起,谁多占了就按规定处罚。
事情到了第三天就有了眉目,街道上的其他人家地基稍有出入,但并不大,只是韩胖子一人多占了一分二的地基。祁乡长就让土地管理员查了文件,看该罚多少,并和局长商量以县局名义下发了罚款及拆迁通知书。
韩胖子情知是因什么事,但是没办法,多占地基和土地证上不相符是明摆着的。他没招了,只能去找他外甥。外甥县长以为是土地局的问题,但他不主管这一块,就给袁局长打招呼。袁局长是个老实人,但认死理,说主要是乡上的意思,乡上现在拆迁遇到了阻力,全县一盘棋,他作为部局单位,应该全力支持。再说韩胖子多占也是明摆着的,既然丈量了,通知书下发了,就得罚,要不,众人都盯着呢。
一面再说祁乡长,占了这个上风,得理不让人,当即他领了几个副职,并从派出所抽调了两名干警,调来推土机,做出一副要强拆韩胖子院子的意思。
韩胖子的外甥县长没有找祁乡长说情,以为正县长梁一宏包的林平乡,梁县长和祁乡长关系特别好。他怕这事传到梁县长那里,影响自己前途。没了副县长这个靠山,韩胖子就软了,托人来给祁乡长说情,最后双方达成协议,由韩胖子自己在两天内动手拆房,罚款暂不出,由乡上按目前韩胖子所占面积在市场里划底子。
事情就这样圆满解决了,韩胖子一动手,街上一家一家就都有了动静。
为了拔这个钉子户,祁乡长得罪了金副县长,金副县长心想打狗还得看主人哩,祁乡长敢这样整韩胖子,敢不顾及他这个县长的脸面,其实就是仰仗着他是梁县长身边的红人。为这个,金副县长心中就憋足了气,暗想着什么时候要好好整整他。
也是合该祁乡长倒霉,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那个铁塔电工终究管不住自己的嘴,喝了一场酒,把那一夜祁乡长和黑牡丹的事全说了出来。这话经众人一传二传,传得全变了样,成了祁乡长那一晚上将车停到黑牡丹门口,两人在车上瞎搞了半天;还有的说,那一夜祁乡长根本就没回去,他进了黑牡丹的门。翠花是个心里憋不住事的人,风言风语传到了她耳里,一听就急了,第二天就去问黑牡丹,没想到这黑牡丹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只是简单地说:“你问问你老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一时不屑承认,也没作否认。
翠花就肯定两人有了见不得人的事,当下着了急,双方在街上结结实实吵了一架。你来我往,唾沫星子乱飞,眼看就要干上仗了,看热闹的人才将她俩拉开。
第二天、第三天两天无事,到了第四天,祁乡长就被电话叫到了城里。县纪监部门找他谈话,说有人写材料反映他作风有问题,和个寡妇鬼混在一起,深更半夜不回家;并进舞厅,和小姐厮混;还和自己的小姨子有一腿什么的。听着这些话,祁乡长心情沮丧,他估摸着是拆迁得罪了人,只得跟纪检委灰溜溜地说了那晚的事情。
纪监部门记了一大本子,最后说要祁乡长等着,等请示领导后再做定论。
在城里忐忑不安又呆得两三天,县纪检部门却没有任何动静,而乡上却在一遍遍地打电话。到年终了,今儿个这事,明儿个那事的,真是多。没办法,祁乡长就又回到了乡上,谁知一回乡上就碰到了一件事。
祁乡长开车从烟站门前过,却看见烟农跟烟站收烟人员吵成了一堆。
原来,今儿个是林平乡王湾村交烟的日子,验级员叫胡春华。验到一个农民朱宝平的烟了,他顺手打开几把烟,搭眼一看,说:“一律中三过磅。”这朱宝平一听懵了,说:“你看清楚了,我这烟么,是中三?”验级员说:“我是干啥的,连这个都看不清?”朱宝平说:“我这烟怎么也该是个上三吧?”验级员说:“上三,你想得美,你这烟打个中三就不错了。”朱宝平心里那个气啊,就说:“你简直把人往死里坑哩么?”验级员说:“中三你卖不卖?不卖站一边去。后边的,快一点。”后边的人一看朱宝平这么好的烟才验了个中三,那他们的烟恐怕连个中四也验不上,故都连连往后退,一时,谁也不上前。
这时也合该有事,有一个姓常的人大大咧咧地前来交烟了。这个人大家都认识,叫常五娃,平时爱吃喝,赌博,在乡上是出了大名的。
他把自己的烟一弄上来,王湾村的人就退到一边去了。验级员开始验烟,他打开一捆验一捆,只是不喊叫是什么级别的烟。
在旁边站的朱宝平就感到纳闷,问:“他这是几级烟?”
验级员说:“你管哩。”
朱宝平就多了个心眼,往前瞅过磅的人,只见他的本本上记着中一中二上二上三。顿时,一股无名火端冒,他指着常五娃那些烟说:“这些烟都中一中二哩,我的烟才给个中三,你这不是坑人哩么?”胡春华说:“哪里就轮到你管了,你要交就交,不交滚一边去。”偏这朱宝平也是个老二杆子,听得这话,火冒三丈,说:“你骂我滚,老子砸了你的摊子。”说着他一把扯掉了过磅的人手中的纸张,推倒了过磅的天平。
一时秩序有点乱,烟站的几个人忙着扶天平。胡春华也不验烟了,他一把扣住老朱:“你老松给我老实点。”只一推,朱宝平就倒在了一边的架子车旁。
朱宝平一边挣扎着往起站,一边大声说:“日他妈的,老子不交这烟了,给乡上告去。”
胡春华说:“乡上算个[FK(W][XCZAOZI.EPS;P][FK)],乡长他大来也是中三。”
朱宝平听得这话,一边从门口往出走,一边说:“中三,中三,老子放火烧了也不卖给你。”
胡春华说:“要烧你拉到河滩烧去。”
朱宝平听得这话,越发气得不能,拔腿就跑到了门外。
过了片刻,朱宝平来了,手里提着一壶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汽油,拧开盖就往他的烟上泼。其他人看见了,一些人着急地把自己的烟往一边拉,一些人忙着劝老朱。朱宝平不顾众人拉扯,泼了汽油,扔了汽油桶,掏出打火机,啪地一点,轰的一声烟叶就起了火,火焰一时足有一丈高。
众人见得这阵势,都到一边躲去了。胡春华一看这情景,也自吃了一惊,过来打了朱宝平两拳。这时,烟站其他的人也都忙乱了起来,一个个急急忙忙找水救火。
看着火焰燃起,听着发出的劈啪响声,朱宝平一头跪倒在地上,大哭起来,老泪纵横。他一边哭一边喊:“老天爷呀,你睁眼看一看呀,这世道咋这么不公道哇,这还叫人怎么活呀?老天爷呀,我的烟哪,这是我的命啊。”
祁乡长这时正好经过这里,看见烟站起火了,情知事大,马上停了车,让司机喊乡上干部来救火。交烟的群众见祁乡长来了,一个个就将他围了起来,纷纷状告烟站的人压级坑人,欺负老百姓;告胡春华高价收贩烟;告胡春华打朱宝平。祁乡长一听肺都要气炸了。火在众人的扑救下,也熄灭了,一机子烟仅剩了三分之一,黑乎乎的卷在机子上,周围烟灰乱飞,凌乱不堪。祁乡长让人先把朱宝平拉到乡政府去,然后就收拾胡春华:“胡春华,你是今儿个给我说清楚竟是咋回事。”胡春华脖子一咧说:“他要烧烟哩么,关我[FK(W][XCZAOZI.EPS;P][FK)]事。”祁乡长说:“与你不相干,不相干老朱就烧烟了?那是钱么那是柴草?”胡春华依旧摇着头晃着脑袋说:“他愿烧不烧哩,我管他[FK(W][XCZAOZI.EPS;P][FK)]哩。”祁乡长看到他这态度,火直往上冒,一把扯住他的领口说:“你今天不给我说清楚,我和你没完。”那胡春华是个二杆子,以为祁乡长要动手了,就顺手抄起磅秤上的铁秤砣,扬手砸在祁乡长的脑袋上。只一下,顿时祁乡长就倒在了地上,额头上血喷如注。
这时在场的人都急了,小张、周同还有乡上一帮干部劈里啪啦围着将胡春华拳打脚踢了一顿,又将祁乡长抬到了乡卫生院。在卫生院简单包扎了一下后,祁乡长被送到了县医院。
乡派出所的人知道了这事,所长郑平安就将胡春华铐了起来,连忙审问填案卷,连夜将他押送到了县公安局拘留所。
祁乡长住到了县医院,一时惊动了许多人。当天最先来看望的是烟草公司的王经理及林平乡烟站站长一行人。祁乡长头上缝了十来针,正在打吊瓶,见王经理他们进来,他将头扭到墙角,闭着眼不吭声。王经理坐在床头说:“祁乡长,让你吃苦头了。这都怪我们平时管教不严,我给你赔情道歉来了。”说着站起身鞠了一躬。祁乡长睁开眼睛说:“我吃点苦头不要紧,关键是伤了群众的心哪。当初落实烤烟面积,我是拍着胸脯表了态的,保证让群众卖个公平合理的价钱。可如今呢?你看┛础…”说着说着语气就有些哽咽。
王经理拍着祁乡长的肩膀说:“事情我们都知道了,你好好养伤,我们会解决的,一定会使你满意的。”
正说着,梁县长带着一干人来了,祁乡长听说县长来了,一把拔下针头,跳下床就要去迎接。这时县长已进来了,一见此情此景,连忙喊护士给他把针扎上。
梁县长说:“祁乡长,我代表县委、县政府看望你来了,希望你能想开点,干工作嘛,总会遇到一些挫折,不要灰心丧气,要振作起来,以后的路还长着哩。”
祁乡长说:“没事,就擦破点皮,不要紧,过两天就好了。”
梁县长说:“你的工作县委政府心里最清楚,经了这桩事,思想上不要有什么包袱,有什么压力。”
祁乡长听了梁县长这些话,又联想到前几天纪委的调查,就觉得心头特别委屈,忍不住就想掉眼泪。嘴中只是说:“我倒没什么,多少年干工作,这一点害下哩。现在最关键的是老百姓,特别是王湾村的群众,要是有人不服这事,再闹到市上去,到处乱上访,那可就成大问题了。”这话分明是说给烟草公司经理听的。
果真,梁县长开始说烟草公司经理了,说:“是啊,现在的问题是赶紧稳定群众的情绪,事态不要再扩大了。王经理,一是要对胡春华严肃处理。不但要处理打人事件,而且还要调查收人情烟和倒贩烟叶的事,要借这次事件,好好整顿收烟中的不正之风。二是林平乡烟站实行大换血,原有的人一个不留,全部调换。第三,要尽快去慰问王湾村的群众,朱宝平损失的烟叶钱由你公司全部负责赔偿。另外,小刘,你通知县委宣传部,要严格控制一切新闻机构,这事不得再扩大影响。”
王经理说:“行,行,好好。”
几个人再说了几句客套话,一行人就鱼贯而出。
住了三天院,祁乡长就住不安稳了,他要医生开了些药,拿回到城里的家里吊。
回家里的第二天,朱宝平与王湾村的支书却赶到城里来了,他们提了一大包东西来看祁乡长。祁乡长吊着针,他将大家让到房子里,让翠花又是倒茶,又是递烟。给大家说:“大家的心意我领了,但这东西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要的。”
支书说:“这是我们村众人和朱宝平的心意,你一定要收下。”
翠花恰好今天上午给娘家送韭菜去了,这阵听见说“心意”这回事,忍不住插嘴道:“要说这心意啊,大家就不用送东西了。大家如果有心意,倒不如每人买上一捆韭菜哩。”
祁乡长听得她这么说,立时喝道:“滚得远远的。”
翠花伸了一下舌头不吭声了。
大家就都笑了起来。
四
一切事都是这样,发生着,解决着,天天难过,天天都在过。
又在家吊得几天针,祁乡长头上的伤就好得差不多了,到了七天头,他就又返到县医院里拆了线。
线是拆了,可祁乡长的头上伤痕却和蚯蚁爬过似的,老婆瞅着,噘着嘴说:“这下得留一辈子了。”
祁乡长说:“难道就长得头上了?”
老婆心疼地说:“可不,人一上了年纪,伤痕就好不了了。”
两人正说着,乡上的文书小张却打来了电话:“祁乡长不好了,这回可把大烂子捅下了。”
原来是今天上午乡上来了两个女记者,她们一来就威风十足地要找乡上的正职。书记学习不在,祁乡长在县里没回来。小张就接待了她俩,对她俩说有什么事就对自己说。那两个不说则已,一说就说出一桩事来。
她们俩从包中拿出一张照片来,说刚才在林平乡上发现了一个沟里有一圈羊,说现在正是封山禁牧的时候,他们来核实一下,然后要写成消息上报的。小张接过照片,看了看,发现照片上是一处山沟里的山坡上,一群羊正在吃草,但背景上除一大堆青草外,赫然有一棵白皮松。小张是从林校毕业的,知道林平乡根本没有白皮松这个树种。再看两人的装束,和地道的农民没什么两样,谈吐也不像是知识分子,就怀疑这两记者是假的,是来诈钱的。就要她们拿出证件来,但这两个记者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拿出来。
刚好派出所郑平安所长到乡上来了,小张就悄悄地告诉了他。郑平安一听,觉得这是个立功的机会,就进了办公室,问两人是哪的,要她们拿出记者证来。俩人说等见了乡长或者书记再拿。郑所长也是一时欠考虑,当即就掏出铐子要铐人。
见明晃晃的铐子掏了出来,这两个女的就害怕了。她们从身上掏呀掏,终于掏出了两张记者证来,却是本省某某报农村版的记者,记者证上倒是有公章和钢印的,非常清晰。小张和郑平安俩人瞅了半天记者证,对于真与假怎么也分不出个端倪来。
小张就说:“你这张照片是假的,这不是我们的这儿的山,树也不是我们这儿的树,羊也不是我们这里的品种。你们是来诈钱的。”
这句话一说,俩女的自知理亏,就不吭声了。派出所所长还要拘留两人,小张觉得事情有些蹊跷,见书记乡长都不在,怕又闯下乱子,就想放她们走,于是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将这两记者打发走了。
谁知走是走了,走了没多久,这两个女的却又返回来了。
原来这两人“偷鸡不成差点蚀把米”,憋了一肚子的怨气,出了门她们根本就没走,而是到处找人打听养羊的事。终于打问着了林平乡的早然村还有一个人有一圈羊根本没卖。既然没卖,就肯定要放,羊总不能成天圈在圈里吧。当下她俩憋足了劲,问了路,爬了一架山,翻了一架坡,终于来到了该村。也是合该有事,当时恰好正碰见一圈羊在山洼里津津有味的吃草呢。俩人顿时心喜异常,拿起相机啪啪拍个不停。还装作游客,和放羊的大爷一块谈了话,录了音,照了相。照相时其中一个女的和那老头一起坐着,怀中还甜蜜地抱着一个小羊羔亲吻。
张罗了这事,俩人的胆子就壮了,重又杀了回来,非要见领导不可。
这回倒把小张弄了个目瞪口呆,只得赶紧给祁乡长汇报。
现在正是封山禁牧的时候,到处噤声一片。林平乡依然有羊没卖,还在放着。这事要是在报纸上一捅,那可不是玩的,他祁乡长这领导还当不当了?祁乡长情知事情是大事,就赶忙往回赶,可一时液体又吊不完。就坐在车中,一只手提着瓶子往乡政府赶。没想到,到了路上,颠簸不平,祁乡长与司机两人只顾着说话,那液体就漏了。祁乡长只觉得手腕上一阵儿疼,一看,手腕上已肿起了一个大疙瘩,索性就一把拔掉了。
司机问:“那这瓶子还要不?”
祁乡长说:“不要了。”
司机就从窗口扔到河里去了,瓶子砸在石头上,发出了砰的碎响声。祁乡长忽然想:扔了真可惜了,还不如给了老婆装洋柿子酱哩。
祁乡长匆忙回到办公室,却见一对记者和鸡卧架似的并排坐在办公室的排椅上。祁乡长见这两人有些土气,一副村民装扮,情知她们不外乎诈几个钱而已。连忙寒暄了几句,一面又令小张准备饭菜。
这一对记者说,只要乡政府盖个章子,证明这些资料是真实的就可以了。其实像记者日常采访,根本不需要盖单位公章,祁乡长知道这一点,她们这样找借口,不外乎就是想弄点钱而已。祁乡长说公章让人拿到县城去了,然后装模作样打电话让人往回捎,一边准备了饭,招待两人吃饭。
两人扭扭捏捏上了饭桌,三两杯下肚,气氛就好多了。不想,两女记者却又特能喝酒,打点子划圈样样都在行。祁乡长身上伤还没好利索,不能喝,就派了何副书记和她俩对着喝。酒过三巡,饭过五味,祁乡长就提出让她们别报道了,但两人说,这事她们拿不了主意,她们已给领导打了招呼,现在要领导表态才算数的。祁乡长就拿了一个红包递给她们,说:“乡上事儿忙,和你们领导说不上话,烦请你们说一下。”那俩人见了红包不知是多少钱,都沉默着,不愿表态。祁乡长就直接说:“这是三千块钱,别嫌少,小意思。”两人心里这才安定了,稍微推辞了一下,就不再说什么,将红包揣到了手提包里,一桌人又开始喝酒。
酒席还在继续,问题解决了,气氛就好了,喝酒成了纯粹的朋友间的友情,双方你来我往,不亦乐乎。
祁乡长见两女的喝得有些大了,怕她们没见个世面,弄出丑态来,就说个人晚上还得吊针,得先离场。那两个记者这会儿都觉得祁乡长是个好人,提出要免费给祁乡长写个报告文学,祁乡长假意应承,周旋,一时宾主尽得其欢。
从酒场出来,送走了记者,祁乡长迎面却碰上了韩胖子。他却满脸和气,给祁乡长发了一支烟,说他院子里还有两棵树,那是他爷爷亲手栽的,问乡上能不能再补偿点钱。祁乡长心里骂着:“再补你大个脑。”但这话又骂不出来,就打着哈哈说:“这事不归我管,你问一下文副乡长,如果在政策里边,我们肯定给办。”韩胖子见祁乡长打哈哈,就笑容堆了满脸,说:“是呀,乡长没办法,县长肯定有办法,县长没办法,估计市长肯定有办法。”祁乡长喝了一点酒,觉得他这话说得有些突兀,话里似乎有话,但一时也懒得问,就说自己还有事就要走。
偏这韩胖子没眼色,看不出祁乡长的喜怒哀乐,说非请祁乡长到食堂里去吃饭不可。祁乡长说有事,韩胖子不识趣地问有什么事,祁乡长一时想不出什么事来,就说得到自己的小姨子珍珍家去一趟,丈母娘安妥了个事。
告别韩胖子,担心自己的谎话有破绽,祁乡长就只能往前走,一直走到了珍珍的家里。
珍珍一个人在家。祁乡长问了问,知道佳良到县城去了。由于那一晚上的事传到自己的老婆耳中去了,老婆和黑牡丹吵了一架,中间又牵扯到了珍珍。后来,祁乡长找了文乡长及铁塔几个作证,总算给老婆解释清了。这翠花也是个大脾气的人,人乐哈哈的,大理还是通得过的,情知祁乡长也是为了这官,所以过得几天她心里就没啥事了。祁乡长后来和佳良见过几次,双方也打招呼也说话,都默契似的不再提这回事。但祁乡长从心底里还是觉得欠他两口子的。这阵来了,佳良刚好不在,独自面对小姨子珍珍,祁乡长不知该说些什么,但刚来又不好走,只能干坐着。
珍珍刚吃过饭,她心情平静地收拾着东西。祁乡长找点话说,珍珍一句不吭。收拾完碗筷,珍珍就拿了小剪刀,个人坐在床头忙着剪纸——据说县里要组织民间艺术展览,她在乡里是个剪纸能手,这阵正忙着准备作品,准备参赛哩。祁乡长一个人说了一阵话,望着她平静的脸,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坐了一阵,觉得无趣,就想找个借口离开。
就在他起身的一忽儿,珍珍忽然丢下手中的东西蹭地来到了他面前。
祁乡长吃了一惊,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珍珍睁大眼睛仇恨地盯着他。
“你——”祁乡长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珍珍盯着盯着,忽然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他的左手,咬到了自己的嘴里。
珍珍鼓着劲,脸上扭曲着,牙齿在不断用力,脸上是一副可怕的几乎带有几分狰狞的面孔。
祁乡长吃了痛,又不敢喊叫,忙往回夺自己的手,经过半天挣扎才从她嘴里夺回来。一面再看那手,在虎口那儿印了几粒小小的牙印,正在慢慢地渗着血。
“滋滋。”祁乡长倒吸着凉气,仿佛手烧着了似的,来回摆着。
“砰”的一声,珍珍扭头跑到了内间,关住了门。
祁乡长用另一只手小心地护着这只手,心头也涌起无限感慨,但却无从说起。一面就一步一回头地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出屋时有些跛,一脚高一脚低,那情景倒仿佛脚受了伤似的。
第二天是十一月初一,翠花当教师,学校里补发了两千块钱,她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就张罗着想买点什么。她已和乡上几个留守的女人坐在院子里一块闲聊着要买个沙发,换个橱柜什么的。祁乡长心思重重地躺在床上,内心忐忑不安。一个人呆着,不由得就想到了珍珍,想到这个倔强而又有些自负的女孩。她虽然和翠花是一个家庭里长大的,从儿时起个性就不一样。两人都好强,但翠花是那种豁拉子人,心底里藏不住半点事儿。珍珍却不同,很少说话,性格高傲,冷若冰霜。任何事都得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祁乡长平时把她当个妹妹,处处关照着她,然而在这样的女人心里,谁知竟也这般激情澎湃。
祁乡长一个人呆在床上想着,想着,却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就在这时,门砰的开了,一个老汉却哭天喊地地从门外进来了,一进来就给祁乡长跪倒在当脚地里。祁乡长一看是张坪村的破老汉,他歪着脖子跪倒在地,张开口干喊发不出声,祁乡长忙要他起来说话。
原来,那两个女记者酒场当时拿了三千块钱是十分满足的,但是待酒醒了以后,就觉得特别窝囊,为了这点钱,差点让公安局逮了,这是她们在别的县没碰到过的。在其他县即使拿着假照片也能蒙点钱,如今拍了个真的,俩人就琢磨着能不能再多弄点钱。第二天,两人又拿着照片到了县里禁牧办说事。禁牧办一看山势地貌是真的,主任立即唤了禁牧办六七个小伙子,开车就往破老汉住的地方赶。
车开到村里的小道上,一伙人停了车,进了沟,悄悄地往山坡上瞧,果然看见了一群羊。不管三七二十一,吆喝着将羊赶下了山。破老汉见一伙人吆自己的羊,顿时就哭着喊着,寻死觅活地往山下滚。滚是滚了,但滚了一个小坡,也没栽成个啥样,只是脖子歪了。等他起来,一伙人早和他的羊就不见了影子。当天,禁牧办就雷厉风行,作出了没收决定,当下将他的羊卖给了一外地人,共卖得一万元。
一宗事情就这样简单地结束了。
于是,一瞬间什么都没了的破老汉就哭天喊地地来找祁乡长。
祁乡长在这事上却犯了难。原因是张老汉放羊的事在县里人不知道,在乡上却是个个都知道的。这破老汉原本是个光棍,到四十头上娶了个婆姨,生了个女子,那婆姨不久就病死了。这些年破老汉拉扯着女儿,相依为命。前年他又拾揽了一个神经有点不对劲的老婆,这老婆又给他生了个儿子,却是脑瘫,提起来一条,放下去一摊。没想到的是去年破老汉的女儿却意外地考上了大学。这本来是个好事,只是破老汉没钱供,苹果没有的,地里又打不了多少粮食,于是就靠一圈羊凑凑合合供个家里的女大学生,养活个脑瘫儿子和神经病老婆。前年乡上在处理最后几家放羊人的时候,那些人就都不服气,祁乡长当时还是副乡长,他在会上就明着说:大家看好了,我和破老汉非亲非故,但共产党总得给人一条路让人活下去么。现在禁牧是党的政策,不是我和你们过不去。但咱乡上破老汉的情况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把他的羊提了,就等于把他的命要了。让他怎么活?所以,乡上封山禁牧处理羊这件事,你们谁都可以瞅,就是不能瞅破老汉,破老汉不放这羊就是咱们乡的负担。这一番话,说得大伙都哑口无言。可谁知现在倒弄出了这么个烂摊事。
现在破老汉求上门来了,翠花当时也在,觉得这事祁乡长不能沾,就撺掇着他去找县禁牧办。但破老汉哪也不去,就认准个祁乡长。祁乡长知他可怜,就打电话给县禁牧办主任,让无论如何把钱给了破老汉。但禁牧办丝毫也不松口,主任说话很不客气,说他祁乡长明里一套,暗里一套,拖了县上的后腿。如果这次记者曝光了,他要负全部责任。
一旁眼巴巴盼着的破老汉听着这话也没了指望,就呐喊着不活了,离开了乡政府。
破老汉回到家里,歪着脖子,一手拉着神经病老婆一边抱着病瘫的儿子,来到了县政府门口跪在政府门前找县长要他的羊。
负责信访工作的副局长接待了破老汉,问了情况,一面又给县长汇报了,县上就把祁乡长打电话叫来了,要他将人引回去处理。
这可难坏了祁乡长。祁乡长就对常务副县长李文和说了禁牧办已将羊卖了,说他是赖好没办法。李文和县长就给禁牧办主任打电话,却得知主任出门去了,电话根本打不通。
从副县长房子里出来,破老汉哭哭啼啼地跟在祁乡长身后,等着看祁乡长怎么办。祁乡长就连夜再联系那主任,后来终于联系上了,祁乡长说退钱是县长的意思,让把钱尽快给退了。这个二愣子主任愣是不相信,祁乡长就让他给县长打电话,可他偏不打。这样一直拖到第三天,那主任才说了只肯退六千块钱,其余钱算做罚款,打死也不退。说他们雇了车,人员有补助,花销也大,反正是六千,其余多一个子儿也不给。
没办法,祁乡长就先让破老汉把这六千块钱领了拿回去。
本来领了钱签了字就行了,可谁知刚过了一天,破老汉就又反算计了。他觉得自己的一圈羊少说也值一万三四,现在才给六千块钱,一下子就把一半多给没了。想着就睡不着觉,就赶来又找祁乡长,一个字,还是要钱。祁乡长让他找禁牧办主任去说,但是张老汉不,他说他觉得祁乡长是好人,就找祁乡长说。祁乡长如果不管,他就又准备拉上娃和婆姨上县衙去,或者上市上去。反正他这脸总是丢过了,再丢一回也无所谓。
祁乡长心想他到市里去,市里就叫县上,到了县上,县上就会把自己叫去,翻来覆去都得个人想办法,再说破老汉损失了这么多也是事实,于是他就把会计叫来让先给支付上两千块钱,全当是民政补助的。就这样,再一分钱都没,你即使吊死在政府门口,我也没钱。会计过来说,账上早已没钱了。祁乡长没办法,瞅着翠花在身边,就让她先拿自家的钱垫给张老汉。翠花见人多,一时不好说什么,把祁乡长瞅了几瞅,最后阴着个脸,把钱摔在了祁乡长面前。
破老汉打了领条,按了指印,唠唠叨叨地拿着钱走了。翠花本来昨天还算计着马上过年了有一大堆用钱的地方哩,这下好,刚到手的两千块钱又没了,心里自是气得不行。等张老汉走了,就唠唠叨叨说:“马上要过年了,要给娃娃卖几件新衣服,要看两边老人和亲戚,咱家还打算添置一点家具,这下倒好,一下子弄成这样了,一分钱都没有了,拿你大的脑去过年呀。”
他骂着骂着,祁乡长却没有丝毫动静,翠花过去一看,只见他已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翠花气自不打一处来,真是恨不能揍他一顿。但看看祁乡长额头上的伤痕,这一阵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青青的光,宛如开放的一朵朵碎花似的。她又听人说,人年龄大了,伤痕一辈子就去不了。登时觉得他有几分可怜,就拿了一件衣服给祁乡长盖在了身子上。
窗外,传来了一片儿歌声:过年好/过年好/过年能穿花花袄。
要过年了,准备一点年钱,让这死老汉拿去了,祁乡长老婆想道,这过年钱从何处来啊。
这时小张却从门外风风火火地进来了,要说什么,祁乡长老婆示意了一下,嘘了一声,小张眼珠子转了转,悄声对祁乡长老婆说:“嫂子,拆迁工程全部完了。”
祁乡长老婆就悄悄地指了指熟睡的祁乡长,说:“等一会你哥醒来了你对你哥说。”
不想,这时祁乡长却醒来了,涎水滴到桌子上一大摊,又沾了满脸,他用手随手在桌子上抹了一下。
小张压抑不住地兴奋说:“乡长,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十一家按咱们的要求全部拆完了。”
祁乡长说:“有没有上访的?”
小张说:“没有。”又说,“乡长,还是你想的办法好,采取承包法,谁还敢上访?这不是给亲戚难看嘛。”
祁乡长说:“上回我见梁县长,他还说起就是咱们乡上的事多,连三赶四有上访的。再有上访的说要撤了我的职哩。”
小张说:“我给咱注意着,我有个同学在县信访局哩,一有苗头就给咱打招呼。再不敢叫县长叫咱们了。”
祁乡长说:“就是,就是。你给咱留意着。万一有上访户及时打招呼。”小张应了一声走了。
祁乡长呆呆地坐着。祁乡长老婆说:“没钱了,拿什么过年哩?”
祁乡长说:“你给咱借个么?”
老婆说:“到哪借哩么?”
祁乡长想了半天说:“到她小姨家借个。”
老婆说:“她家又不欠咱家的。”
祁乡长就随口说:“你只管向珍珍借去,就说我要哩,她保险给。”
老婆斜了他一眼说:“你当你的脸是个猪脸,有脸盆大哩。”
祁乡长觉得自己一时说漏了嘴,连忙说:“那向谁借都行。”
五
街上尘土飞扬,拆迁工程已到了尾声,这么多的人拆迁,竟然没有一个上访户。祁乡长看在眼里,就有了一种成就感。其他几个副职也都奇怪:“怎么就没有人上访呢?”
祁乡长一时得意,就说:“知道不,这就叫人格魅力。”
老婆听到这话了,说:“人格魅力见鬼去吧,我怎么就没发现?”
文乡长听到这话了,就说:“祁乡长怎么能没魅力,她还常走桃花运哩。”
这句话说得翠花就要变脸色,还是小张识眼色,就说:“嫂子,哥的魅力你看不出来,那是你离得太近了,这叫身在其中不知庐山真面目。祁乡长这人关心呵护老百姓,所以老百姓都心疼祁乡长,都想让他安安稳稳地当两天官,知道不?”
听到这话,翠花呵呵笑了,说:“屁话。我只知道,娃(动词,当“拉扯”讲)娃的时候,娃娃吵得整天不得安生,那是正常的,如果有一时半会安静了,那肯定是要出什么事了。”
小张不明白这话,就问翠花:“嫂子,这话是咋说哩?”
祁乡长老婆说:“回去问你妈去。看娃(动词,当拉扯讲)你的时候是不是这样的。”
小张就扭过头来问:“那你说这拆迁还有事?”
祁乡长老婆说:“保不准哩。”
这话说得祁乡长心里又搁搁的。但不管祁乡长怎样提心吊胆,各家各户不论脸拉的多长,还是按期都拆完了。
祁乡长让小张写了份材料给县上汇报了,县里又给市里领导汇报了。这条路是市长工程,市上领导一听非常高兴。决定就近几天不顾严寒,要检查一下工作,以督促整个拆迁进展。
祁乡长又要走运了。
又过得十天光景,市上领导就和市财政局长、交通局长、旅游局长一行人来检查,到县上这一块,又加了县上领导、交通局长、财政局长作陪,一时队伍浩浩荡荡地就来了。公路上,新车接连不断,有许多年轻人瞅着一辆一辆说是蓝鸟、奔驰、宝马什么的,一辆又一辆。刚拆过的路虽然道路坎坷,尘土满天,但依然丝毫掩饰不住这些名车的风采。
中午时分,一行人就来到了林平乡,一摆溜车全靠边停到了街上。街面上以及方圆几里的百姓听说市长来了,就都赶了来,一个一个瞅稀罕。市长下得车,大家一看是个低个子,朴朴实实的,那情形倒有几分像老农民似的。他停住车,大伙就全都停住车;他下得车,大伙就都下得车。早已等待的祁乡长和文乡长、何副书记就围了过去,招呼市长到乡上去。市长并不应声。只是立在路旁,问这问那,问乡上的基本情况,问拆迁有什么困难没有等等。祁乡长就说,有了市里的好领导,有了县上的支持,再大的困难我们都能克服。其余的干部这时都围了过来,市长就临时开了一个现场会,简单地说了几句,对县里的配合工作和林平乡在拆迁中的工作给予了肯定,并表扬了祁乡长。祁乡长本来想要大家到会议室去,或者再在乡上吃一顿饭,看能不能趁机多要点钱。但市长摆了摆手,说不给大家添麻烦了。并说随行的人还有许多没有到过壶口瀑布,都打算看一看。至于吃饭,碰到哪儿,随便就在路上吃一点就行了,不给乡上添麻烦。
接着,互相握手,市里和县里的领导就纷纷告辞,准备离开林平乡。
就在这当儿,却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
不知什么时间,车队面前却出现了一些农民,一二十个,他们全部挡在了市长的车前面。祁乡长一看,大吃一惊,这些人竟然是乡上的十一个拆迁户,带头的却正是韩胖子。他们一个个土眉土眼,大声嚷嚷着,争先恐后地要求市长解决拆迁中的具体问题。
梁县长这时还没有上车,一看到这情况,大躁。连忙赶前来,阴沉着脸,上前就叫祁乡长。祁乡长一看要出大乱子了,就挺身而出,挡住众人说:“大家有什么事,随时和乡政府说,市上领导还有重要事,让领导先走。”
几个乡上的副职看见这情况,也都自觉地站在了众人前头,想把众人推开。
可那十一户人家在韩胖子的带头下没有人愿意动一步。
市上领导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他满含笑意地重新下车来,乐哈哈地说:“梁县长,没事,咱们今天来就是听取民意的。老百姓有什么意见,那说明工作还没有做好,还需要继续努力,让他们说,小李你给咱一件一件记下来。能解决的,马上解决。”
随行的秘书应了一声。
这几句不论是官话也好,还是应景的话也好,当时一说,老百姓都对市长有了新的看法,纷纷称赞起了他,低声议论着:“你看人家,到底是当大官的,就是不一样,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祁乡长听得这话,有苦说不出,真恨不得照着每个屁股后踢上两脚。
梁县长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头上直冒汗,但老百姓不管这些,个个见市长又下车了,就把市长围了起来,你七我八,说个不停。市长就说:“别急,慢慢说慢慢说。”
一个一个说,大家说了半天,其实就说了一个事情,嫌拆迁费给的低,没钱盖新房,就是这些。
这个市长当初就是从基层一直做起来的官,处理这种关系,恰恰是如鱼得水。其实他一生最喜欢的就是在众多的场合给大家讲话,这也叫和群众打成一片。今天见了这件事,他焉肯放过这个机会。
梁县长阴沉着脸,祁乡长此刻恨不能有个老鼠洞钻进去。心里想着还真是老婆有远见。
恰好这时,有一辆客车被堵到了后边,司机不知前边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劲地按喇叭。祁乡长当时就发毛了,打发派出所的人过去:“不准按喇叭,要是再按就把人给我拘留了。”
市长终于让大家把话讲完了,他大声说:“大家的意见我知道了,大家能给我这样反映,说明大家信任我,我很感谢大家。同时我从今天的检查中,发现咱们林平乡群众的风格高,大家是先拆了房,再反映情况;不像有些地方群众一样,说死说活打烂账,就是不拆,和政府淘神。关于大家反映的问题,我知道你们拆迁户困难,拆旧建新本来是件好事,但是觉得补贴太低,不够建设新房。但拆迁费国家有规定,市里也是上了常委会的,这个我一个人说了不算,情况反映给我,我们回去再研究一下,看能不能结合具体情况按政策再优惠一些。不过在这里,我再明确表态,没钱建新房的,可以从银行里贷一些。贷款数额适当放宽,贷款手续从简。梁县长,你把这事随后落实一下。群众也不容易,不要让他们为盖建房子背上沉重的包袱。所有群众的贷款三年利息全部免掉,由市上补贴。这件事由我来协调。三年后大家再还款,如果到时间还不上,大家就先还息,十年内还完,大家看怎么样?”
林平乡的群众哪里见过这阵势,一个个说要见市长,腿都打颤,这一阵先见市长和和气气,又被市长戴了一阵高帽子,个个心中的气早已消了一半。其实要说不满意,大家并不是对补贴的钱不满意,而是对乡上这种高压政策让人憋足了气,这阵听说又给贷款,三年还不要息,当时就高兴地差点拍起手来。
这时围在最前面的一位老大爷发话了,说:“这还差不多,要不,真能把人逼死。说实话,这拆了破房子盖起新楼房倒究好么。今天也是没办法了,只好拦车告状,现在你这么一说,拆了房给补贴,乡上还给农贸市场划底子,现在又给一些贴息贷款,这我们就放心了。总算老天开眼了,见到青天大老爷了。”
市长握住他的手说:“什么青天不青天的,都是人民公仆。”
另外一位老汉胡子长得老长,似乎有些文化,他握住市长的手说道:“市长大人,惊扰了,请原谅这些老百姓,草民无知,我们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实在没办法了才这样。”
市长说:“这也怪我们工作没有做好。你们不要怪基层的同志,不要怪县长乡长,他们也是为大家办好事的。”
祁乡长见事情解决了,就急着想让大家让开,赶着推众人。韩胖子本来先前打算大闹一场的,只是没经验,现在这群人变化又这样快,自己想说什么,嘴又笨,只得牙齿恨恨地咬着,也退到了一边。
一场轩然大波就这样平息了,于是在掌声中,大家让开路,市长双手合十和大家再见,重又上车,一行人向壶口瀑布奔去。
一行人就往壶口走,祁乡长坐个车跟在最后边。
党委办文书周同不识眼色,感慨地说:“人家到底是大领导,说话就是有水平。”
祁乡长说:“屁,你知道个屁。”
周同不服气说:“人家市长脸色好着哩么,又没给谁难看,人家还说欢迎老百姓提意见,是对他的信任么。”
祁乡长:“你知道个屁。面子上的话谁不会说?重要的是人家肚子里想的是什么。你看看梁县长的脸色,就知道了。”
车内的一行人不再说话,桑塔纳灰土扬尘地跟在其他车后边向壶口奔去。
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壶口,市长县长一行人就相约着下到河滩里去照相了。壶口瀑布是黄河流着流着突然深陷地下去了,要看景必须到身边才能真正感受到那惊天动地的气势。这个地方祁乡长回家常路过,加之这阵心情也阴郁,就没了观景的心情。他就将车停在了公路边上,下了车立在公路边上朝河滩张望着。
在公路边站着,小张就说:“祁乡长,咱们还是到一边去吧,免得梁县长一会看见咱们不顺眼。”
祁乡长:“该不顺眼的时候就不顺眼,不顺眼的时候还多哩。”
一面这样说着,祁乡长估摸着大部队还得几十分钟时间才能从景点上来,就又坐到了车里面,让司机向前开。这样,车就一直开到壶口前边的孟门岛旁。
原来,壶口瀑布前边的孟门山岛景点正在建设中,这是一个叫张大脑的外乡人承包的。而张大脑却是祁乡长的一个旧相识,祁乡长每路过这里总爱和他聊几句天,说上几句。
张大脑正在黄河畔施工,几个人就在近旁的石头上坐了,张大脑提了一壶茶过来要大家喝。
正是下午两点多,虽是冬天,但短暂的中午阳光仍有几丝温暖。脚下的黄河水凝结得像一块古铜色的板块,整体向前移动着,不见潺潺的水流,只有浑厚的声音时时传来。几个人坐在黄河边上,一边品茶,一边说话。
心情压抑的祁乡长望着黄河,望着黄河水悠悠从脚下流过,富有感慨地说:“这倒是个好景致,到老年的话,我就在这儿租个地方,整天也画个画,饮酒赋诗什么的。”
张大脑指着孟门山上的一个厅子说:“那里头笔墨都有哩,要不要现在就写几句。”
祁乡长说:“现在又不懂,只会啊啊几声,再说也没那心情。”
几个人慢腾腾地喝茶,一边闲聊着话。小张是外地分来的大学生,不知道这儿的历史,看见河心里有两块巨石,就问张大脑是怎么回事。
张大脑说:“别小看这两块巨石,史说上记的‘禹治水,壶口始。这两块巨石据说就是大禹最初治理黄河,开凿河道的地方。”
小张惊奇地问:“真的?”
张大脑说:“真的么。史书中都有记载的,说当年黄河泛滥,大禹他父亲鲧采取了堵的办法,可是堵不住,水么,一天比一天高。后来他父亲就被黄帝给杀了。禹长大后,继承了父业,又继续治水。但做的方法就不一样了,而是采访疏导的方法,先凿开了孟门,后凿开了龙门。结果,黄河就一直流到大海去了,再没泛滥。”
小张睁大眼看,又歪着脖子想了好久,还是想不明白。
张大脑指着两边的山对他说:“你看看这地形就明白了,当初黄河和上边的山是一样高的,逐年水冲往下拉,就拉出了这晋陕峡谷。前边瀑布下的十里龙槽也全是水冲的,水的功夫可厉害哩。”
周同说:“滴水穿石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祁乡长这阵思想却跑了毛,想到了另外的事,忽然说:“你们说是堵厉害,还是疏厉害?”
张大脑说:“这还用得着说么?堵只是暂时的,从长远来看,还是得疏。农村人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哩。水么,总得有个流处,弄个渠道让他流就成了。这堵来堵去,水涨船高,终究有一天会把堤冲塌,把人给淹了的。”
祁乡长深有感触地说:“哦,我也就说是该疏就疏吧,可是现在到处还是堵啊。”
张大脑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莫名其妙地望着他,倒是小张一时明白了。就说:“祁乡长,你说得对,就说今儿个的事,你看人家市长来几句话一说,老百姓高兴得都要磕头哩,看来还是得疏,要不压着,压着,总有一天要爆发的。”
张大脑这才明白了祁乡长的话另有所指,他给大家斟了一杯茶,说:“这几年我见了许多事,现在是一级压一级,到处怕上访。结果老百姓就天天上访,再好解决的事都上访。家里死个人什么的哪怕是伤害案或者是肇事,反正不去寻法院、公安局,只寻政府,天天上访。你越怕什么,他就越来了。”
周同说:“你说的极是,前几天就有个肇事的,是县上一个局长的弟弟开车把人撞死了,可是这家披麻戴孝跪在政府门口闹事,为的就是给政府施加压力,然后增大谈判的筹码。”
“如果你不怕,放开了,恐怕就没得几个人上访了。”张大脑说。
祁乡长苦笑了,说:“还是张兄这个局外人看得透彻。我先前还和人说过,谁都有个怕的,要问现在的领导怕什么,其实最怕的就是闹事,上访,这是所有当官者的软肋。于是,群众摸着了这个规律,任何事情都不通过正常渠道解决,整天在政府门前上访。这一上访,领导就慌了,就又给下边打电话,要下边解决。下边不解决也没办法,处处又是一票否决,只能和稀泥,抹光墙。这一弄,闹事者尝到了甜头,到下一次又来了。可下级不解决又有什么办法呢?弄不好,这官帽就让摘了。照我说这官帽不是在头上戴着哩,是在裤腰里别着呢。”
周同说:“从大到小都是这样的,听说中央每次开大型会,各省各市各县都派人把各地的上访户往回弄哩……”
祁乡长不愿意话题扯到别人,就盯了一眼周同,周同硬生生把半句话咽了下去。
几个人又在黄河畔上感慨了一番。
正说着,小张的手机响了,铃声却是《兰花花》。小张打开来,一面看着,却是有人发了信息过来,他觉得好玩,就大声念道:“大领导大包大揽,二领导只吃不管,三领导睡觉把脑脑压扁,八大金刚各自乱干……”
祁乡长听到小张念这话就变了脸色,说:“谁给你发的?”
小张被祁乡长的脸色吓了一跳,忙翻着看手机号,看了半天,说:“我也不知道,是个生号。”
周同在一旁没看见祁乡长的脸色,他只听见这个顺口溜不错。就说:“小张,你给我发过来吧。”
祁乡长脸上顿时变得异常严肃起来,说:“小张,你怎么这么没觉悟,这说的都是领导的事,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你赶快删了,并且不准对任何人说起,也别说我知道这件事。”
张大脑不以为然地说道:“有那么神经么,就咱们几个人。”
祁乡长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像这种涉及领导的,你只要知道了,或者传一下,将来就会出大乱子的。公安查下来,丢个乌纱帽,给个处理,那是再简单不过了。这是有例可查的,外县就由于这种段子处理过人的。”
张大脑呵呵笑了,说:“看来还是我轻松,小张你尽管给我发。”
但小张这时也意识到这事的重要性,当然也不愿意给他发了,就悄悄删了。
张大脑站起身来,深有感慨地说:“其实这个短信又回到了咱们先前那话题,古人曾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倒是今人不懂得这道理了。就说段子这事,当官的做得好,某些人编个段子也不能怎么样;至于做的不好了,老百姓看在眼里,哪有不说的道理。这儿按下去,就在那儿冒出来。按下葫芦总会浮起瓢就是这个道理。”
祁乡长见这些话题太敏感了,就转移话题,问:“你有收藏的字画没有,给我几幅。”
张大脑说:“倒是有,却是失了水的。前几天,上海来了一位画家,在壶口画了十七天,最后发现画出来的壶口没有一张是个人满意的,任何人要也不给。他把画全部扔到黄河中去了。当时也属我幸运,正坐着船在水中,就捞了几张,有一些模模糊糊的不成样子,有几张还是可以的。”
祁乡长就说:“那倒不妨,咱们去看看。”
张大脑正张罗着起身领大家去看,却见黄河滩公路上停的汽车旁多了许多人。
小张站起来眺望了一下说:“敢是那些人上来了。”
祁乡长说:“走,咱们跟在后边,把他们送出境。”
周同说:“为什么要送出境?”
张大脑笑了,说:“你们领导呀,就是小心,他担心着在自己的境内又出什么事哩。”
于是三个人就告辞了张大脑,起身,顺着铁索桥往岸边走。刚正到岸上,就瞅见壶口瀑布那一边一行人从河滩里上来了,祁乡长他们就上了车,把车发动了起来。
那边一行人看完了壶口,起身回城,祁乡长看他们的车过来了,就跟到了老最后。这样一直把他们送出了自己管辖的境地,才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
六
市长当晚在本县住了一天,第二天离开了县里。第二天下午,政府办打电话说梁县长叫祁乡长。
祁乡长心里为昨天拆迁户拦车的事一夜不安,整夜无眠。翠花情知梁县长叫去没好事,就琢磨着会不会是去免祁乡长的。祁乡长说:“该活死不了,该死屁朝天。”
翠花到底是女人,这一说,更让她受不了,仿佛是真的要免祁乡长似的,就骂起了昨天拦车告状的人来。她一边唠叨着,一边又给祁乡长扣着扣子,整着衣领,话里先自有了几分哽咽。
祁乡长心情不安,再经老婆一惊一乍,心情也极差起来,壮士离别般地上了车。
到了县城,已是六点半了,梁县长吃饭去了,祁乡长就在值班室里等着。一直等到七点钟,阴沉着脸的梁县长才回来了。祁乡长进到县长的房子里,梁县长也没让座,只是说:“哎呀,我们县真是出人才呀,什么事都敢干,市长的车也敢拦。看来县志上说的乡民刁顽,民风粗野,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听着这不阴不阳的话,祁乡长额头上的汗直冒,他站在边上像个小学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梁县长坐了下来,说:“你祁乡长好大一个官,了不得啊。你给咱掰着指头算算,看看今年县里给你拾揽了多少事。你和黑牡丹勾勾搭搭,和小姨子有一腿,敢把记者扣起来,禁牧又是阳奉阴违。说你拆迁拆的好吧,又弄出来这么一大摊事。你这个乡长到底是怎么当的。到底还把县里往眼里放不放?你真个觉得县上就没人能把你治一治?你真觉得一票否决这四个字是给别人说的?”
听到这里,祁乡长觉得这官可能要打了,就大着胆子说:“梁县长,其他的事你说也罢,那是我错了,但是和黑牡丹和小姨子我没有勾勾搭搭,也没有那一腿。”此时他反正豁出去了,觉得士可杀,不可辱。
“你说没有就没有,那人家拿材料反映是怎么回事啊?”祁乡长听到这话正要说什么,梁县长打断了他的话,说:“你韭菜今年完成了多少亩?”
祁乡长说不出话来。梁县长说:“不要以为你做什么我不知道,你那点小把戏,我明白得很哩。我要是相信你风流,早就把你给免了。”
听到这话,祁乡长似乎觉得梁县长的话不如先前那样坚决了,急忙说:“梁县长,在昨天的事上我有错,怪我事先把工作没做细,你处罚我吧。”
“这还差不多。”梁县长说,“你过来。”
祁乡长来到梁县长桌子跟前,原来是梁县长要写字了。
梁县长提了毛笔,摊开了纸张,打算写毛笔字,祁乡长连忙在旁边铺平纸,又帮着镇纸。梁县长收拾了一通祁乡长,收拾归收拾,不收拾这心里的火没处发。但心底里还是对他不见外的,觉得他这个人正直有才干,可用的地方多。
梁县长铺好纸,问祁乡长该写个什么字,祁乡长蓦然想到一票否决四个字,只是不敢说。就唯唯诺诺又想了再三,就想到梁县长平时说要自己多学习的话,就说:“梁县长,我是当兵出身,你不是平时要我多学习哩,现在这时代不学习就赶上不上时代潮流了,那你就给我写个博览群书吧。”
梁县长先写了几个字“博览群书”,又觉得不好,就一把揉了,说:“今天都让你小子把我气糊涂了。”就返回房间洗了手,出来又尝试着再写。
谁知就在这时,政府院里传来了乱糟糟的声音。原来又是一群群众到政府院里上访来了。
县长听见外边吵闹,自个掀起玻璃上的窗纱看了一下,就放下了,脸上顿时有了不悦。祁乡长趁梁县长掀起的那一刻,一看,竟然看见的是朱宝平和街上的部分拆迁户,还有昨天那个白胡子李老汉,一大堆人正挤在县委大楼门口,和值班人员在一起说着什么。他心里顿时急了,一时想着肯定又是上访的,说不定又是关于拆迁的事。
他忙说:“梁县长,你先写,我出去一下就回来。”
梁县长说:“不忙走么,就写好。”一边就挥毫泼墨地写着。
听着嘈杂的声音,祁乡长心急如焚,但又没法走,只好给县长继续压着纸,一面想着院子里的事,一面脑子里搜寻些赞美的话准备赞美县长的字。但就在此时,祁乡长电话却响了,祁乡长就用一只手压着纸一只手看那电话,却是县政府打来的,就只得去接了。
这时电话里传来了政府办冯秘书的悄悄的话语声:“祁乡长,你出来一下。”
祁乡长嗯了一声,关了电话,这时,梁县长将“博览群书”四个字写完了,正准备落款,他听出是政府办小冯的电话,就说:“小冯打什么电话哩,让小冯进来。”
祁乡长只得开门说让小冯进来。
一会儿小冯忐忑不安地进来了。
梁县长说:“什么事嘛,吵吵闹闹的。”
小冯白了一眼祁乡长,将衣服整了一下,说:“梁县长,今儿个这事说是好事,也是好事。林平乡一些人,他们非要见你不可,他们说,听说县上要免祁乡长哩,他们就来了,刚才给他们说了半天,他们就是不走。”
梁县长搁了笔,说:“日怪事,我这里刚批评几句,怎么就有透风墙了,是谁告诉他们的?你去给我把人叫回来。”小冯要出门,他又补充说,“叫上两三个就行了,让别的在外边等着。”
一会儿,林平乡的李老汉和朱宝平就跟着小冯进来了。
原来,镇上的拆迁户昨天拦了市长的车以后,晚上几个人在一起小议。就觉得祁乡长这人心眼儿实,为人实在,也没架子,平时待大家不错,这几年给乡上办了许多大事。昨天的事,大伙儿觉得这是给了祁乡长一个难堪,于是今天下午他们就给祁乡长赔不是来了。谁想一到院里,正碰见眼睛哭得像桃子一样的翠花。那翠花此刻自祁乡长走了以后,满心的冤屈没处说,见众人来了,说风就是雨,埋怨众人害了祁乡长,这阵祁乡长被县长叫去了,县里要撤祁乡长的职哩。
几个人一听,这可是个大事,觉得为了昨天他们上访这事把祁乡长免了,可就不是他们的本意了。当下几个人干着急,后来在街上又碰见了朱宝平,朱宝平一听,就急了,说:“走走,咱们寻县长去,千万不能让把这么好的乡长给撤了。”几个人也没主意,当时就搭了辆三轮,赶到县城来了。来到政府门口,得知乡长正在县长房子里呢,几个农民没大的见识,只当这阵县长正要撤祁乡长哩,就非吵闹着要见县长不可。
两人一进来,见祁乡长在此,也看不出表情,便打了声招呼,神情极为紧张,梁县长让坐也不坐。朱宝平就站着身子给梁县长说:“梁县长,我们不会说话,只是想说祁乡长好坏不能免,全乡十年盼个瑞腊月,好不容易盼来个这么个好乡长哩,这是全乡的福气哩。”
梁县长说:“你们坐,你们的耳朵倒长得太灵,你们怎么就知道我要免祁乡长哩?”
那两人面面相觑,却并不坐。过了一会儿,白胡子老汉就说:“梁县长,你就别问了,反正我知道你为这个的事生气哩,拦市长的车,是我们不对,给祁乡长丢人了,你要罚就罚我们吧。我们和祁乡长不是亲戚,也没利害关系,就是想说几句公道话,为我们几个人的事要把祁乡长免了,我们觉得心里有愧,觉得对不起全乡的人。”
梁县长疑问地盯着祁乡长,祁乡长说:“梁县长,我在你这儿一直呆着,我可没打电话啊。”
梁县长说:“这倒是一个稀罕事,我工作了一回,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事哩。”
两位农民看到县长跟乡长说话这么随便,知道不可能免乡长了,就说:“梁县长,只要你不免他,我们再不上访了。”
梁县长呵呵笑了,对他俩说:“你们回去吧,也跟和你们一同来的人都说一下,我和你们祁乡长正在谈工作,谁说就要免他了?这样的官,其他人要免,我还舍不得呢,你看我正要给祁乡长题字呢。你们来得正好,我刚才想了半天不知道给他题个什么字,既然你们来了,我这脑子里忽然就想到了一句话,是公道自在人心。你们看怎么样?”
小冯秘书当即鼓掌叫起好来。
梁县长不言语了,就开始题写。他想着题着,只题写了“公道人心”四个字,又在旁边落了款,然后开玩笑地对农民说:“这下你们该相信了吧。”
看到这一切,白胡子老汉就多了个心眼,给县长说:“梁县长,我们相信你,你这幅字干脆让我们装裱了,明天抬给祁乡长。”
“对,敲锣打鼓送给祁乡长。”朱宝平说。
梁县长说:“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我可现在不能给你们呵,瞧,墨还没干呢。”
“那我们就等着拿。”朱宝平说。
梁乡长和小冯将那幅字抬放到地上,小冯又拿了些纸沾干上面的墨。
“好,只要你们等着就给你们。”梁县长乐哈哈地说。
情况忽然有了意外的变化,祁乡长心里不愿意,怕这事太张扬,就对梁县长说:“这不好吧,怕群众影响不好。”
梁县长说:“群众给咱们政府领导送匾,这是好事,是对咱们工作的肯定与支持,这件事还得好好张扬哩。小冯,你明个给电视台说一下,让他们也派人去。把这事做成报道,上电视台、上报。”
小冯应了一声。
当晚就这样过去了。
到得第二天,几个农民自费将这些字装裱了,装在镜框中,敲锣打鼓来到了乡政府。翠花早知道了这事,也就穿上了最好的衣服,喜气洋洋地站在了祁乡长身旁,乡上的其他人知道了这回事,也都和过喜事似的,围观着,乐哈哈的。
锣鼓队进得院子两边站了,后边围了乡上许多看热闹的人。朱宝平和那个白胡子李老汉双手高举着深紫色的大匾,大家一看,只见中间是几个醒目的大字:“公道人心”,旁边写着“壬亥年梁一宏题”几个小字。一见祁乡长,朱宝平高声喊着:“祁乡长,我们林平乡的百姓给你送匾来了,请你接住。”祁乡长一看,忙说:“老朱呀老李,你们真是老糊涂了,这纯粹是胡闹。”说着忙让老婆给大家发烟,一面却推辞着不想接匾。
文乡长就说:“祁乡长,你就接住吧。接住了就挂在咱们会议室里,让其他乡镇都看看。”
这话说了,祁乡长就只得将匾接了。又递给小张,小张和周同就拿到了会议室,暂先放到了会议桌上。周同又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块红纱巾,围了匾周一圈。
祁乡长和翠花今天都特别高兴,自家掏钱在黑牡丹食堂将几位农民和乡上干部请吃了一顿饭。
在吃饭的当时,黑牡丹就悄声给祁乡长说:“你那匾我也有功劳哩。”
祁乡长开玩笑地说:“字是梁县长题的,匾是农民抬的,有你甚事哩?”
黑牡丹就说:“你个瞎心鬼,上一回我还差点为你献身哩。”
祁乡长多喝了几杯酒,就说:“你个二半吊子,你没献身,倒让我好人背了个赖名誉。”
黑牡丹说:“呸,我把你个没良心的。”
正说话间,县文物所领导却打来电话了,说:“马经理要的那笔钱已到位了,一共156万元的维修费。”
祁乡长顿时高兴非凡,一面就狠劲劝大家吃大家喝。
黑牡丹这时进来了,祁乡长趁着酒劲,就劝她也喝两杯,黑牡丹就说:“我倒无所谓,只是有一个人你不能忘了。”
“谁?”
“珍珍啊。”
祁乡长这时就想起珍珍来,想起珍珍曾经咬自己的那一口,心中顿时有无限感慨。
黑牡丹说:“听说珍珍这一段正与佳良闹矛盾哩,双方分居了……”黑牡丹还要说什么,这时见翠花来了,就不再说,扭身出去了。
祁乡长老婆进来给众人倒酒,她风风火火地倒了一圈酒,又跟大家碰了几杯,就乐哈哈地出去了。
祁乡长这时却无心再喝酒,只觉得手腕上被珍珍咬过的那个伤痕仍在隐隐地痛。
责任编辑周昌义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侯波 期刊:《当代》2011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