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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三桥镇的野厨子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13 20:29:45

白天光,男,当代作家。1980年开始发表小说,已发表小说三百多万字。近百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载。有二十多万字被译成英文、法文、日文、俄文介绍到国外。出版长篇小说《雌蝴蝶》等十一部。部分作品被改编为影视。现为专业作家,兼某杂志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三桥镇是个小镇,距哈尔滨二十五公里。这是一个古镇,但镇上没有什么交易,却是一街的酒馆酒楼。

三桥镇归宾县管辖,清初的时候宾县也叫苇子沟,后来又改叫三桥县。《宾县县志》载:苇子沟北九里有三桥,三桥是福地。康熙四年设驿站。驿站官为七品,叫侯富渠。侯富渠的家父为关内涿州人,任过知州。知州大人只有一子富渠,这富渠乃是纨绔子弟,常给家父惹是生非,十六岁竟吃烟土,家父就将他的腿打折了,腿接上以后,家父向朝廷一从三品詹事使了银子,便将侯富渠打发到关东的三桥镇,做了驿站的七品官吏。

一般驿站的官吏大都九品,他却是七品,和县令不分高下,所以苇子沟县令也不敢惹他。侯富渠到了关东改掉了吃烟土的毛病,却仍然嘴刁,他本来是驿站的官吏,却统管着三桥镇。三桥镇原是骡马大市,兼有粮食、药材生意。一街的驴马粪味,还有生药材的苦味,这就让侯富渠感到十分不悦。便一纸告示贴在三桥镇最大的一座桥栏上,限月余将驴马大市及药材生意全部撤除,为悯民生,三桥镇一里石头街两侧可开酒楼饭馆,也可卖油盐酱醋。

三桥镇的人不知这侯富渠的来头,生意该做还做,街上仍有马粪味和药材味,侯富渠就使了许多银子从乡下招来许多护街的壮丁,这些家丁不光是为了侯富渠看家护院,还每个人背上斜插一把月牙大刀,先在骡马大市一阵乱砍,翌日清晨,骡马大市就无影无踪了。卖药材家的几家掌柜见其阵势,知道好歹便撤了摊子。

三桥镇沉寂了一个多月,十几家饭馆就相继开张了。每个饭馆开张,侯富渠便第一个进饭馆里做食客。他不白吃,离开饭店前他要扔给掌柜十两银子,这是个不小的数字,可买一头活猪和五斗白米。侯富渠的举动让三桥镇的人们斟酌不出善还是恶来。后来渐渐地明白这侯富渠是个馋货,后来人们也叫他侯大吃。

侯富渠到三桥镇的时候,虽说是携家眷,却只是两个人。他的老婆是个瘦小的女人,既不会做针线也不会做饭,后来这个小女人雇来了两个丫鬟,这两个丫鬟都是乡村的孩子,上不得大厨,做出的饭菜也不适口,而三桥镇一条长街却也见不到一家像样的馆子,于是他就想让三桥镇变成酒馆一条街。再后来三桥镇复又热闹起来,石头街两旁饭馆酒楼一个接一个地开张了,有蒋家酱大货、黑锅大菜、大芝子臭鱼馆、冯家九大碗、刘家上刑饺子……

若干年又若干年,三桥镇成了名副其实的酒馆一条街,在这街上你看不到海鲜,更看不到满汉全席,饭馆里的菜更不分什么南北,如果你进了某一家饭店要向老板点粤菜和鲁菜,老板会一愣说:没有粤菜,有炒韭菜,也没有鲁菜,有浇汁肘子肉。正因为如此,对在都市里生活很乏味、胃肠已经油腻的贵族们来说,到三桥镇吃饭能吃出粗野的味道,所以石头街上总是停着一溜长长的轿车。

三桥镇饭馆的掌柜们不想改变他们的生意,原来做什么现在还做什么,既不增加也不削减,让食客们感到这里是地地道道的当家菜,或者叫私房菜。

三桥镇已经老了,其实三桥镇上的人们不喜欢这个镇子面貌一新,在这街面上你看不到楼房,都是青砖鱼鳞瓦的大房子,房檐子上的飞檐能让人看出沧桑。百年以前,这里的房子都是江边的洋草苫的,三桥镇上的饭店酒馆院子里也都竖起了五花八门的旗,大门也都横吊着桦木牌匾,镂刻的大字。镇上牌匾上的字都出自于一个人之手,是三桥镇东甄家私塾先生甄九如的行草。

三桥镇想不出名也很难,一出名就延续了上百年。现在在三桥镇仍然能嗅到百年以前的菜香味,这里后来出了五家名气更大的饭馆。这些饭馆是正宗的乡野粗俗店家。

蒋家酱大货

某一年(之所以说是某一年,是因为具体哪一年有些说不清楚,三桥镇的老店店主有的说,是民国初年,有的说是清朝末年),三桥镇来了一个河北人,房主叫蒋百舸,他不经营饭菜,开的是蒋家酱炖大货,一口大锅支在当院,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冒着热气,这些大货是猪头肉、羊头肉、牛头肉,猪蹄子、羊蹄子、牛蹄子。大锅里除了这些大货,是很稠的豆瓣酱,还有生人难以看出来的佐料,羊肉和牛肉是应该有膻味的,但一放进大锅里煮,膻味没了,满街飘的都是酱香。

镇长侯子顺(侯富渠重孙)家里的餐桌上从来就没有少过蒋家的酱大货。在这街上蒋百舸的生意最好,门面最讲究,尤其他家的青砖瓦房更让人眼馋,于是镇上的酒店渐渐地扒掉草房,盖上了青砖鱼鳞瓦的大房子,不到十年的工夫,这三桥镇石头街的两边就都是青砖瓦房了。说蒋家的门市讲究,还有两个标志性的物件:一是院子里竖起一根七八米高的松木杆子,杆子上飘着一面白布,红边旗帜,上面有两个字:蒋酱。大门不是那种光秃秃的砖瓦,还悬吊着一块桦木牌匾,上面镂刻着镶金大字:蒋家酱大货。

蒋百舸虽是直隶人,却一口京腔,让人觉得疑惑。在三桥镇蒋百舸的模样长得也与众不同,大头、宽额、阔嘴、一双鱼眼。蒋百舸的祖上什么模样不详,三桥镇上的老店号掌柜只隐隐约约地记得蒋百舸的祖上大高个,身子细长。当年蒋百舸来三桥镇时才三十多岁,他的父亲整天油渍麻花的,脸总像没洗净。到了蒋百舸主厨的时候才让蒋家酱大货讲究锅头灶脑,蒋百舸也整天穿着藏蓝色的大褂,大褂上没有油渍。

蒋百舸做人很卑微,也许他不是本地人,做事就很小心谨慎。本镇上的人到他的酱炖大货来买酱货,他都要多给二两,秤砣在秤杆上向下打滑。镇上的店家谁家有红白喜事他必去随份子,遇到白事,还能陪死者的亲人一块儿哭。这就让人非常感动。

当年三桥镇和东边的拐子山有交情。拐子山有一匪伙,这匪伙不是小打小闹,光喽罗小匪就有几百号人,每个喽啰小匪身上都有两种兵器:后背上插着一把月牙大刀,怀里都抱着一杆火铳,脖子吊着一皮袋子火药。有一年,江北的绿营兵到山上剿匪,几进几退,死伤惨重,此后,再也没有哪路营军到山上去剿匪。

山匪的大瓢把子叫侯书堂,当年中过举人,写一手好字,做一手好文章,在山上做匪首也与众不同,他的匪们下山有几个不伤:穷人不伤、残疾人不伤、和尚不伤、医家不伤、女人孩童老人不伤,山下的人称他为义匪。这义匪不是那种凶神恶煞,总是一身杭绸长袍马褂,鹿皮的西瓜帽,帽顶上嵌着一颗绿色玛瑙。他不抽大烟,也不酗酒,匪做得很儒雅。

侯书堂有两大嗜好:好吃,喜欢逛窑子。三桥镇没有窑子,怕脏了一街的馆子,侯书堂就到江北去逛窑子。有人看见侯书堂逛窑子衣服襟里吊着一块洋人的怀表,拄着楠木龙头拐杖。进了窑子,见到他中意的女人总是客气地说道,多多包涵,多多包涵。侯书堂在窑子里的人缘极好,其实每次和女人在一起云雨之后并没有见到他掏多少银子,但窑女们都不怪罪,照样对他暖暖的。

再说吃。三桥镇对侯书堂来说那就是天堂,他把三桥镇上所有的馆子都吃遍了,他最喜欢吃的是蒋家酱大货和大芝子臭鱼。有一天,他到三桥镇上打食,吃完大芝子臭鱼和蒋家酱大货,就对两个店家说道,给我往山上送十锅大芝子臭鱼,一锅蒋家酱大货,银子照付。

侯书堂到三桥镇来,每个店家都把他当大爷伺候,只要侯书堂一进馆子,店掌柜马上出来迎接,店小二会把店里最好吃的东西和最好的酒端上来。吃完以后侯书堂总是拿出九文钱,放在桌子上,嘴里振振有词,天下数乃为九,给你九文钱,让你的馆子久久发财。当年的镇长叫侯少莆,听说侯书堂下山打食,要给山上的弟兄香一香嘴巴,就讨了一锅大芝子臭鱼和一锅蒋家酱大货,便到这两家,说道,往后侯书堂会是咱们的依靠,这两锅菜由衙门付了,另送上五十坛子赵家烧锅酒。

山上的侯书堂在三桥镇要了大芝子臭鱼和蒋家酱大货,让这两个店家一下子火爆起来。三桥镇上的店家们都不小视这两个馆子。但这两个馆子都不张扬,不炫耀,原来在镇上怎么样开店还怎么开。蒋百舸在给三桥镇上的人称酱货的时候仍然要多出二两来。三桥镇上的人都和睦相处,相互之间也不挤对,但他们认为是好事,也抢着去做。三桥镇的十多个馆子都轮着番地到山上送各自的好吃物,侯书堂就对侯少莆说,往后三桥镇不管出多大的事,只要派个人来,我侯书堂会让山上的所有兄弟都下山。

…………

又若干年过去了,三桥镇果然出了事。这年应该是一九三七年,日本开拓团来了,后来镇上又驻扎了关东军,开拓团在江南江北开始圈地,侯书堂山上的人并没有什么举动,但后来日本关东军让三桥镇的每个馆子向他们交白米十石,镇上的人都对日本关东军不抵抗,但也不捐献,这就惹怒了关东军。为了保证三桥镇的店家必须出十石米,他们就动了杀机,他们先把秦家鹿肉包子的掌柜秦守德给砍了,又把郭家炸粘货的掌柜郭凤山在树上吊死了。

日本人在三桥镇太残忍,镇长侯栋梁就到山上请兵。此时的侯书堂还健在,已经六十七岁了,但仍然体魄健壮,头脑清醒,他骑着一匹俄罗斯布琼尼马,手握四尺双锋长剑,领着山上的兄弟们下山与关东军对决,关东军在三桥镇驻防二百多人,但他们有长枪短炮。侯书堂在山上苦读兵书,知道如何与这关东军对决,就选择了一个雨天漆黑的夜晚向日本关东军的驻扎地发起进攻,不到一个钟头,镇上的关东军全被侯书堂山上的兄弟消灭掉。

这不是一件小事,哈尔滨关东军总部又派来十辆军车,车上有钢炮和握着长枪的关东军。他们把拐子山团团围住,然后,向山上进发。山上的侯书堂见日本军人多势众,就躲藏起来。为了侯书堂的人不被饿死,镇上的人就打扮成砍柴的、采药的,将食品送到侯书堂藏匿的山洞里,但还是被日本人发现了。他们在三桥镇把所有馆子的掌柜都抓了起来。因为最早发现的是蒋大货的掌柜蒋百顺,日本人就让蒋百顺带路到山上去围剿侯书堂。蒋百顺不去,日本人就在蒋家大货门前把蒋百顺给枪毙了。

后来日本关东军撤了,因为江北的巴彦县发生了战事,这些关东军去增援。此后,没有大批的关东军到这里来,将驻防的兵营设在了江北许家屯。

蒋百顺死了,他是为了三桥镇上的人死的,也是为山上的侯书堂死的。侯书堂派人送来了一百两银子作为抚恤金。三桥镇也不会没有举动,先是开了一个黑丧会,又开了一个红善会。黑丧会是哀悼,红善会是对蒋百顺歌功颂德。这时甄先生的后人甄国旺说道,黑丧会、红善会都是浮表之事,现在有个天大的事情该如何去办。蒋家酱大货几代人都是传男不传女,大家都知道,蒋百顺有四个闺女,没有儿子,这蒋家酱大货当如何袭承。一店掌柜说,可以从他的女婿中挑选一位。又一掌柜说,蒋百顺的大女婿在直隶开楠木家具店,生意比蒋家酱大货好,他怎么会到这里来做这等生意。二女婿在国学师范学校是教书先生,更不能到这里来。三女婿是大手艺人,在京都珠宝行做玉雕绝活。四女婿更不行,是个瘸子,手里端半碗水走起路来都直洒。又一掌柜说,还有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认一个蒋百顺的干儿子,让他撑起门面。

甄先生说,这倒是一个好主意,但他的干儿子不能在三桥镇找,要离这远点。首先,这人的品行要好,不求大德,却求忠厚。还有,认定蒋百顺的干儿子一定要改姓氏,他叫什么名由我来取。

甄先生的主意被大家认可。这不是一件难事,三个月以后,蒋百顺死后认定的干儿子进了三桥镇。名字也被甄先生起好了,叫蒋继成。人来三桥镇了,却动不了厨,甄先生忽略了一个大问题,那就是这刚诞生的蒋继成不知蒋家酱大货的佐料秘笈是什么。无奈,镇长侯万景(此时驿站已取消,改叫镇)又召集掌柜们商议此事。岂料蒋家酱大货的配方早被人知道了,知道配方的人竟然是大芝子臭鱼馆的掌柜,也是大芝子臭鱼馆的第九代传人陈保江。

陈保江小时候很聪明,他也很喜欢吃蒋家酱大货,某一天,他到蒋家想要吃酱羊头肉,可是兜里没钱,就对蒋家掌柜说道,大叔,因为我十天不吃蒋家的酱大货,我这嘴就发干,严重的时候还头疼,我到你这来讨一口酱大货却没有钱,不过我知道你这酱大货里放的是什么酱料,如果我说对了,你就赏我一块酱羊头。蒋百顺就问,都是什么酱料?陈保江倒背如流,说道,要将豆瓣酱炒熟再放入烧酒和山椒,放入大铁锅时要有桂皮、八角等十一味佐料,还有一味重要的佐料,那就是新鲜的苞米瓤子……这就是蒋家酱大货的全部佐料。蒋百顺笑了,难得你聪明绝顶,你这算做偷艺,我不管它,毕竟大芝子臭鱼和我这配料无关。你说得对,我的酱大货佐料一共三十三味,你说了三十二味,剩下的一味如果我不告诉你,就总觉得你这聪明中还有缺憾,最后下的一味我告诉你,那就是老甜菜熬出的糖稀。

现在的陈保江已经六十多岁,他和已故的蒋百顺也算是有交情。他把这三十三味佐料就告诉给了蒋继成。蒋继成就噗通一声给他跪下了。

蒋继成把蒋家酱大货调理得有滋有味,也不知他又往锅里扔了什么佐料,就使蒋家酱大货更有滋有味,吃了还让人上瘾。那天,陈保江又去蒋家酱大货那里,吃了一块牛舌头,觉得味道确实胜了蒋百顺一筹,不过陈保江一脸的愠怒,说道,我知道你接手的酱大货滋味更稠了,人吃了也上瘾了,不过我要忠告你一句,无论蒋百顺的酱大货多么诱人,但他老人家以大德经商,不像你,又加了其他东西。

蒋继成难堪地问道,大叔,此话怎讲?

陈保江说,你的佐料里添加了让人犯大忌的东西,那就是罂粟壳子,也叫大烟葫芦。大烟葫芦会伤及身子,你千万不能伤天害理!

蒋继成又噗嗵一声又跪下说,大叔的嘴刁,眼也透亮,往后我一定要记住大叔的话,以大德经商。说完就给陈保江磕了三个响头。

蒋家酱大货在三桥镇还是站住了脚,既没有失去蒋家的大货秘笈,也没失去经商的大德。后来蒋继成找到甄先生,请他题一楹联,并将他前段日子有失大德的事情如实跟他说了。甄先生对蒋继成连连称赞,一楹联挥笔而就——

大货小货做人应该是好货

大德小德经商且不能缺德

甄先生的楹联通俗易懂,三桥镇上的人觉得这楹联很金贵,就都请甄先生临摹一遍悬在店家的醒目之处。

又若干年过去,三桥镇一街的生意越来越红火了,原来半里长街变成了二里长街,馆子也越来越有土腥味,许麻子炸山龙(山龙即是林蛙),老高家饸饹面馆(即荞麦压成的面条),江瘦子蘸糖麻花,杨大嘴烤驴马烂(驴马烂是指驴马的下边的部件)……

三桥镇不是一域风景,是城里人或贵族的天堂。这些老店铺把一条街熏香了,连不远处的拐子山也罩上了香气。后来甄先生(甄家第十一代孙)甄浊流写出了一部奇书《三桥镇腹韵》,书中序言写道——

食人间烟火,唱乡野稚趣,承腹中之韵。人为异类,抚摸乾坤,敢于虎啸同鸣……

黑锅大菜

三桥镇的厨子盛万军的名气也很大。他擅做大锅菜,红白喜事都请他去主勺。黑锅大菜在三桥镇只有一间房子,没有厨灶,但房子外有牌匾,知道详情的人得到乡下找盛万军。其实这样说也不够确切,因为盛万军炒菜用的工具并不是勺子,而是一把大铁锹。他炒大锅菜的时候,穿着一双家织袜子,袜子外面还套了一双红色的胶皮靴子。他要站在锅台上,使足了力气翻弄锅里的菜。盛万军被人请去做大锅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自己砌个临时灶台,红砖打底儿,三合泥儿刮面儿,三合泥儿指的是黄土、白灰和水泥。他砌出的灶台,两三个小时人就可以上去炒菜了。盛万军给别人炒菜时,需要自带炊具。首先是一口大黑锅,这大黑锅能煮三只羊,如果装满了水,小孩儿跳进去能淹死。一把大铁锹,这把铁锹已经用了十多年,被他磨得锃亮。还有一把大笊篱,是他自己编的,能捞焯的菜,也能捞油炸食品,一笊篱下去,捞上来的食品也得有十几斤。这还不算完,盛万军还要自带佐料,是五只木桶,里头分别装的是大料、茴香粉、白芝麻盐儿、山芥末,还有通红的辣椒籽儿,盛万军的大菜全靠这些佐料调味。

别看盛万军做的是大菜,但就是城里的大馆子做出的精细的菜,也未必有他的大菜味道醇香。大凡厨子都有拿手菜,盛万军的拿手菜有三道:一道是鲶鱼头炖豆腐,一道是黄豆芽炒肉皮,还有一道是酸菜炒宽粉。盛万军还能做出一道大汤,叫杂碎汤,用的是猪骨头、山木耳、青柿子,还有高粱米。其实这高粱米不是做饭的高粱米,学名应该叫薏米。盛万军的大菜名气很大,但他又不开馆子,别人想吃他的大菜,就得打听谁家有红白喜事,不管认识与不认识,都要交上五十或一百块钱的份子,然后就能吃上盛万军的大菜了。盛万军的大菜不是他胡乱做出来的,应是有宗有派。这手艺是盛万军从他舅舅赵喜才那里学来的。赵喜才外号叫赵瞎子,一只眼,他十三岁的时候就在地主赵传邦家里给长工房打杂,先是切菜洗菜,十六岁就上灶了。赵传邦嘴刁,吃菜很讲究,他家里专门开小灶,吃的都是细菜。有一天,他吃了一碗赵喜才做的大菜,顿觉得是吃到了天下的美味,他就把小灶封了。赵喜才精明又好学,他尽在粗菜上做文章,后来他觉得一锅的好菜不全靠火候,重要的是佐料,佐料和主菜应该是伯仲相辅。清淡味儿的要佐以辛辣,苦涩味儿的要佐以甜腻,生愣味儿的要佐以暖香。

赵喜才在地主赵传邦家干了三十多年,直到解放以后,他才离开赵家大院。但赵喜才的手艺没有停歇下来,他开始给土改工作队做大锅菜,后来又去了朝鲜,为志愿军做大锅菜。从朝鲜回来,赵喜才的右胳膊被飞机扔下的炸弹炸没了,但他不想让自己做大锅菜的技术失传,就让他的大外甥盛万德接他的班儿。盛万德四十多岁的时候,又让他的老弟弟盛万军接班儿。赵喜才的大菜虽然源于赵氏,却在盛家得以传承。这一年,县文化馆成立了民间文化抢救委员会,还专门为盛家的大菜书写了一章,题目叫《长工大菜满口香,黑锅绝技大发扬》。盛万军也是读过初中的,看了文化馆写的这篇文章,当时就骂,尽扯淡,我做出的菜根本就没用过味素!在万恶的旧社会哪有味素!后来他就自己整理了黑锅大菜的菜谱,题目叫做《赵喜才黑锅大菜秘笈》,是他的表哥和一位姓白的作家帮助他写的。

《赵喜才黑锅大菜秘笈》竟然出版了。首次印刷一万册,很快就在新华书店卖光了,然后又二版、三版重复印刷。这本书畅销的原因不仅仅是书中的黑锅大菜菜谱吸引人,重要的是表哥与作家还给赵喜才编了一个很长的传奇故事,包括大地主赵传邦的三姨太,因为喜欢吃他做的大菜,两个人要私奔去直隶自己开馆子。又写赵喜才参加了抗日联军,为抗日英雄们做大锅菜。白作家在赵喜才去抗美援朝的这段经历上做的文章更出彩儿,说赵喜才和四个志愿军炊事班的战士,用一挺机关枪打下了一架美国飞机。书中还有大量的史料照片,有的是真的,有的是白作家帮助假想加工出来的。

由于《赵喜才黑锅大菜秘笈》的出版,盛万军的名气也越来越大。他原来被别人请去做大锅菜,要给他二百元的报酬,现在他的出场费达到了五百至一千元。

这一天,盛万军没有做大菜,在家歇着。盛万军由于名气大,就不想天天出门,一个月只出去三到五次。忽然一辆轿车停在了盛家的门口,从车上走下了两个胖子,进院就说道,我们想见盛大师。

盛万军的妻子说,大师今天歇息,不见客。

来人说,让他起来见我,我一报出字号,他就是再忙,也得见我。

盛万军的妻子就把盛万军叫了出来,盛万军见是两个胖子,门口又停着一辆很扎眼的黑色轿车,就说道,那你就报个字号。

个子稍高一点的胖子说道,我叫赵鹏飞,这是我弟弟赵蛟龙。我们都是赵家堡子赵传邦的孙子。我爹叫赵志轩。当年你的大舅赵喜才就在我们家当长工,在长工房给贫下中农做大菜。本月十五日是我爹的七十寿辰,要在赵家堡子举行隆重的庆祝仪式,特意请您去为这次庆典活动做大菜。其实我们哥儿俩的意思是要到城里的王府饭店办酒席,可我爹不同意,他就想让您盛大师去做大菜,换句话说,他老人家想吃您做的大菜,都快想疯了。

赵蛟龙说,我爹小时候跟我爷爷一块儿吃小灶,后来我爷爷改吃大菜了,我爹也就跟着吃大菜了。他像我爷一样,吃赵喜才的大菜吃上了瘾。那时候我爹才十三岁,不瞒您说,每年我爹都能吃上您做的大菜,那就是您给办喜事儿的人家做大菜的时候,都是我去随份子,我不在那儿吃饭,用食品盒给我爹装回去吃。这回把您请到我们赵家,我爹的寿辰就显得更隆重了,就更让他老人家满意了。

赵鹏飞说,您的出场费我按最高价格给您付,一天两千元,您要在我家做三天菜。

盛万军说道,如果是给赵老爷子炒菜,我是一定要去的,而且一分钱的报酬也不要。因为我大舅的大锅菜的诞生地,就是你们赵家大院,对我来说也有纪念意义。

赵蛟龙说,可以不给您出场费,但我要给您一台农用车。

盛万军说,哪能让你们赵家破费。

赵鹏飞说,不破费。我们老赵家有钱。我在县城搞房地产,县里领导住的公仆小区就是我盖的。还有五龙山风景区的十二处风景阁楼,也是我盖的。我弟弟在市里办了一个中药厂,丸散膏丹都是优质产品,年利润都能达到几千万。

盛万军说,既然你们哥儿俩这么有钱,咋不把老爷子接到城里去?

赵蛟龙说,我爹喜欢农村,更喜欢当地主。这么多年,他还没有忘记自己的荣誉称号——赵家大地主。我们家在赵家堡子有赵家大院,解放以后归农会了,后来成了花石镇中学。这所学校我已经花一千三百万把它买下了,我哥又出了五百万资助这所中学。这所中学现在在镇政府的后院,比镇政府还阔气。

赵鹏飞说,现在我们赵家大院已经恢复到了解放前的模样。仍然有长工房,院子里仍然有二十多匹马、四挂大车,我爹出行不坐我们开的轿车,就坐马车。我们家还招了十多个女服务员,专门伺候我爹我妈的,我妈叫这些女服务员为丫鬟。她们每月开工资,我们老赵家给她们做统一服装。

…………

到赵家大院去做大菜,对盛万军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儿。因为在他和表哥写的《赵喜才黑锅大菜秘笈》中,多次提到了地主赵传邦(白作家怕吃官司,已将赵传邦的名字改为赵凤祥)。几十年过去了,他作为黑锅大菜的传人,重新走进赵家大院,这给将来去写《赵喜才黑锅大菜秘笈》的续集提供了有力的证据。

十四日,盛万军就雇了一辆农用车,把他做黑锅大菜的用具拉到了赵家大院。一到赵家大院,就让盛万军感到非常震惊。赵家大院门前悬挂了许多标语,上面写道:社会主义新农村就是好!庆祝赵志轩七十大寿!热烈欢迎黑锅大菜重返赵家大院!为了使盛万军做黑锅大菜更加得心应手,赵家又雇来五六个帮厨,为盛万军打下手儿。在垒灶前,盛万军向这次庆典活动的主事赵鹏飞询问具体事宜。盛万军问,摆多少桌?

赵鹏飞说,七十桌。

盛万军说,需要垒两个灶台。五个切菜的,五个洗菜的。

赵鹏飞说,菜谱由老爷子确定。一会儿老爷子接见您。明天十一点庆典开始,十一点五十上菜。

赵鹏飞把盛万军领到了赵家大院的高堂阁。赵志轩坐在高堂阁的太师椅上,身后站着的一个小丫鬟正在给他轻轻地捶背。赵鹏飞和盛万军一进高堂阁,赵鹏飞就给赵志轩鞠躬,爹,大师傅盛万军到了。

盛万军也学着赵鹏飞的样子,给赵志轩鞠了个躬,道了声,赵老爷好。

赵志轩看着赵鹏飞,却不提大菜的事儿,问道,花石镇有六十多个小学生,生活困难,向教委捐的款到位没有?

赵鹏飞说,已经送去了,一共是六万元。

赵志轩又说,三桥镇还有十几个当年志愿军的老兵,他们治病镇上暂时拿不出钱来,这事儿咱们赵家大院得管。

赵鹏飞说,我跟镇长已经商量了,蛟龙出资二十万,已经交到了镇上的扶贫办。

赵志轩又说,赵家堡子今年的庄稼洼地好,山坡地旱。村主任跟我请示了,想打四眼机井,另外还需要三十吨化肥。这钱得你出。

赵鹏飞说,反正我给您的账上已经拨去了三百万,您愿意给谁就给谁。

赵志轩笑了,三百万不够,年底你还得给我拨二百万。

赵鹏飞说,过几天我就给您拨。

赵志轩布置完工作,才开始看盛万军,问道,还记得你大舅赵喜才长得啥样吗?

盛万军说,有印象。一只眼闭得很紧,另一只眼却很亮,一年四季都剃着光头,也没见他长过胡须。说话公鸭嗓。我八九岁的时候,他还抱过我。我大舅的手劲儿很足。

赵志轩说道,你大舅剃光头,是讲究卫生,怕头屑掉到大锅菜里。你大舅的胡子很密,他每天都刮。他一上厨,很虔诚,他从来不把做大锅菜当做小事儿来对待,听说每天早上他还要给灶王爷上香。你大舅真是一个合格的大厨,用政府的话来说,赵喜才同志真是德艺双馨哪!

盛万军说,说得好。我盛万军继承的不仅仅是我大舅的做菜技艺,还要继承他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革命精神。

赵志轩说,你大哥盛万德就做到了这一点。他不仅仅传承了你大舅的真才实学,还有所创新,赵喜才的大菜当家菜只有四道,到了你大哥那里,就变成了十道当家菜,其味道绝不逊色于你的大舅赵喜才。

盛万军说道,到我这里,也得到了发展。现在我的当家菜是二十道。老人家,请您把三天盛宴的大菜告诉我。

赵志轩说,盛师傅,我不是为难你,今天我点出的菜可能是要给你出难题,你得挺得住。能做出来就定下来,做不出来也别勉强。你听好了:硬菜有九道,三道黑菜,三道红菜,还有三道白菜。黑菜是糊锅五花肉、木耳烧鲶鱼、黑芝麻丸子;红菜是肉皮烧萝卜皮、胡萝卜焖河蟹、鱼子酱浇汁柿子;白菜是绿豆芽炒粉儿、鸭蛋清炖豆腐、牛筋炖白萝卜……

盛万军笑了,这九道菜是我大菜中必要过手的,看还有没有别的菜。

赵志轩说,记好了,上席面的菜要凑足十二个,现在还缺三道菜,不知这三道菜你听说过没有。第一道是炖菜,叫长工上山菜;第二道是蒸菜,叫长工劣迹菜;第三道是汤菜,叫无菜汤。盛大厨,其实我最喜好的还是这三道菜。

盛万军听这菜名就有些懵了,因为他的大哥盛万德没有教他这三道菜。赵志轩看出了盛万军的难堪,就说道,这三道菜其实是正宗的黑锅大菜。当年的黑锅大菜有的在厨房里做,有的就在地头儿做。这三道菜其实就是在地头儿做的菜。这菜你大哥盛万德操纵不了,你恐怕连听都没听说过,但我却亲自看到过你大舅做这三道菜。黑锅大菜本来就不是能登大雅之堂的菜,越有土腥味儿才能越体现出黑锅大菜的品位。

盛万军汗都出来了,说道,老人家,我一定把这三道菜做出来,请您指教。

赵志轩说道,你记好了。长工上山菜是有来由的,一场大雨把长工们拦截到了山上,长工们要在山上被困几天,但不能不吃饭。好在他们都有贴饼子,可如果不炖上一锅菜,这大饼子也难咽。山上只有一口大黑锅,这菜如何炖得?那就得就地取材。山上的野菜很多,但这些野菜的配伍很有讲究。苋菜不能和灰菜同炖,人吃了会水肿,苋菜只能和猪毛菜配伍。没有葱花,就用小根蒜代替。油是大事儿,不管炖什么样的菜,没了油也就没了味道。山上其实是有油的,咱们这东山当年到处都长满了核桃树,将核桃打下来,先用火熏干,砸碎,取出核桃仁捣碎放入锅里,这炖菜里便能见到油花儿。另外,山上炖菜的辅料还有野茴香、黄花菜、窜地龙、野当归,放在锅里同炖,奇香无比。

盛万军就搓着手,真是一锅好菜!

赵志轩说,长工劣迹菜是很文的说法,说白了就是蒸鸡血。长工大部分都是好的,但也有不守规矩的长工,他们也干偷鸡摸狗的事儿。他们往往是在歇工的时候把鸡杀了,鸡血放进铜盆里,再放在大锅里蒸,因为蒸血膏两袋烟的工夫就能蒸好,而炖鸡肉却得小半天,这蒸鸡血就变成了长工劣迹菜。蒸鸡血的佐料是柳蒿芽儿和小根蒜,吃起来很爽口。再说这无菜汤,其实也很简单,做一锅汤没有菜,怎么能是汤呢?但给长工做饭的大厨有办法,大厨在高粱地找乌米(没有授粉庄稼果实)放在水里煮,如果没有高粱乌米,苞米乌米也可以代替。过去庄稼棵子密,人也少,稻子地和麦地里常常有成窝的鸟蛋,无菜汤里有乌米和鸟蛋配伍,那味道就绝了。汤味儿鲜,又有些甜,一点也不比小灶做的甩袖汤差。

盛万军惊叹道,这才是黑锅大菜的精髓。

赵志轩得意地问道,能做出来吗?

盛万军说,差不多。

赵志轩说,这三道黑锅大菜,我都亲眼见赵喜才做过,你做这三道菜时,我给你做监工,这菜就肯定能做出来。

盛万军问道,野菜和鸟蛋、乌米都备了吗?

赵志轩说,这些东西不能备,需要做时现找。我已经让大院里的二十多个丫鬟明天一大早就去庄稼地里和山上去找。

第二天一大早,盛万军就开始准备灶台上的家什儿。灶台不远处的五块椴木菜墩儿也已经摆得齐整,雇来的五个切菜的妇女统一扎着白围裙,手握着一把新开刃的王麻子菜刀,尽等着盛万军发令。黑锅大菜切的菜不能太细致,越粗糙越好,盛万军就把每一道菜的菜样儿切了出来,这些个切菜的妇女直乐,这哪是在切人吃的菜,纯粹是在切猪食。

盛万军操纵十二道大菜,八点钟开始就起灶了。他在两个锅台上蹿下跳,灵活而又有序,围观的人都忍不住叫好。眼见得就到了饭时,最后的三道菜还没有做出来。盛万军在等赵志轩。赵志轩接受了大家对他的礼待,满面红光地走到了灶前,开始指挥盛万军做最后的三道菜。这三道菜盛万军做起来也很麻利,但是在做无菜汤的时候,他有些犯难了,因为他还从来没有将乌米作为汤的主料来烹饪。却见赵志轩起身,亲自下厨,一会儿,两大锅无菜汤便做成了。赵志轩自己先尝了一口,说道,真是鲜汤啊,我都忘了现在是啥时候了,是不是一九四二年?

盛万军说,我也忘了时间。我总觉得我才四五岁。老人家,我看见您,就好像看见了我大舅……

赵志轩泪流满面,孩子,今天我最幸福。

…………

赵家大院三天盛宴,几乎惊动了全县。因为最后一天盛宴,县长和县委书记都来了。他们除了祝福老人家幸福长寿,然后就不断地夸这黑锅大菜的美味。每当夸这大菜时,盛万军总要挤过去说道,最后的三道大菜是老人家亲自做的,他才是黑锅大菜的历史见证人。

庆典结束以后,赵鹏飞果然给盛万军买了一台农用车。盛万军没要,说,我参加老人家的寿辰庆典有意外收获,因为我跟老人家学会了三道正宗的黑锅大菜,按说我是应该交学费的。

赵蛟龙见他不收农用车,就给了他一万元钱,盛万军还是不收。这时赵志轩说道,不收就不收吧。我另有安排。

三天以后,赵蛟龙又用轿车把盛万军拉到了赵家大院。赵志轩还是坐在高堂阁的太师椅上接见盛万军,第一句话就说,小盛子,我很欣赏你的聪明。赵家大院正式聘用你为大厨,兼赵家大院的管家。赵家大院的后院给你腾出了一个小院,叫大厨阁,给你盖四间房,你把家眷都带来,往后你就是我们赵家大院的人了。你放心,你在我们赵家大院的收入,比你在外到处做黑锅大菜要多得多。

盛万军噗通一声跪下了,老爷,您老人家才是德艺双馨哪!

…………

盛万军在赵家大院干得很舒心,一家人也得到了妥善安排。盛万军的老婆原来是下岗工人,到了赵家大院以后,她就成了赵家大院的丫鬟领班。盛万军的闺女眼见得要考大学了,赵志轩许诺,如果这孩子考上大学,他将为其付五年的学费。

盛万军命运的转折,让远在省城的白作家知道了。这天他匆匆忙忙地从省城赶来,步入赵家大院,赵家大院的氛围一下子把他拉进了当年的幻灯片里,那个幻灯片的名字叫《大地主刘文彩》。这个赵家大院绝不逊色于刘文彩的收租院,但院子里悬挂的标语让他感到心里一阵温热:社会主义新农村就是好!

白作家进了盛万军的小院,盛万军感到非常惊喜。在作家坐下以后,就说,你命运的转折也给我带来难得的机遇,这回我无论如何要为你重写一本书了,不过这本书不是一本菜谱,也不是一本报告文学,而是一本小说,题目就叫做《黑锅大菜》。这个题目太好了,这里面的寓意异常深刻,现在社会的流行语是草根和山寨等等,这些东西都是平民的东西。满汉全席固然是菜,但他永远成为不了广大人民群众饭桌上的主菜,而黑锅大菜渐渐地上了大的席面。这就好比平民登上了鸟巢的舞台。谁说我们不能当家做主。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

盛万军说,太好了!

白作家说,这部小说的开头我已经想好了,就这么写——

七月里的一个清早,太阳刚出来。地里,苞米和高粱的确青的叶子上,抹上了金子的颜色。豆叶和西蔓谷上的露水,好像无数银珠似的晃眼睛。道旁屯落里,做早饭的淡青色的柴烟,正从土黄屋顶上高高地飘起。

白作家继续说,这是红色经典《暴风骤雨》里的开头,我借来用一用,然后文笔一转折,就写一辆奥迪轿车风驰电掣地开来,里边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农民和一位精明强干的中年人。这位老人叫赵革轩,中年人叫盛万兵。他们赶往省政府,为全省劳模大会做黑锅大菜……

盛万军说,故事咋样?

白作家说,不想评价。但书的封底有一个名家的题字,是一句话:这是一本工人阶级可以不看,广大农民必看的书。

两个人非常兴奋,这时赵家大院的钟声响了,白作家问,咋回事儿?

盛万军说,赵老爷发令了,我该上厨做黑锅大菜了。

大芝子臭鱼馆

臭焦鱼馆在镇的最东头,这也是当初陈江开饭馆的主意。臭焦鱼的味道熏鼻子,三桥镇总刮西风,即便都是小风,即便是小西风也能把饭店的臭味吹向东头,

陈家的臭鱼馆至少也有一百多年了,当年臭鱼馆在三桥镇最偏僻的胡同里,房子低矮,门市也不大,当年的掌柜叫陈豪,也叫陈瞎子,打小就雾朦眼,在三桥镇他日子过得最穷。后来他娶来个媳妇叫刘芝,也叫大芝子。她嫁给陈豪的时候比陈豪小十一岁,大芝子长得壮实,腰身骨架都像个男人,她满身的力气,便嫁给陈豪以后就不知道劲往什么地方使。大芝子胖身子,也长了一副福态相,镇上人都说她命好,陈瞎子也是沾了她的福气,渐渐的日子才算撑了下来。有一年夏天,天连下大雨,一下就是半个月,镇周围的庄稼都连根被水冲跑了,雨歇了以后,镇上仅有的一家米栈价格暴涨,镇上的人怕饭店往后开不下去,就使劲购粮,不管价格多贵,都疯抢,每一栈囤积的上百担白米几天就没了。陈瞎子因为家里穷,暴涨的米价使他没有能力购白米,大芝子就说,咱不怕,饿不死。

这话大芝子说到嘴也是有道理的,因为百年来三桥镇上人不管饥荒多重却没有饿死的,因为三江养着他们。这三江叫桃花江、梨花江、杏花江。这三条江实际是松花江的江岔子。松花江有的时候水瘦了,鱼见少,但三江里的水却没见干涸过。江里有水就必有鱼,那年的大雨一歇,三江水都满槽了,江里的鱼撒欢着跳上了岸。鱼再多也抵不住三桥镇周边的那些村人,几天的工夫,捞鱼的人就越来越多。

大芝子也去捞鱼,她拎着柳树条子编的篓子,跳到江里。大芝子的举动让江里江外那些捞鱼的人吓了一跳,因为大芝子跳江的时候穿着麻花被面子改成的裤衩子,上身穿着的是陈瞎子穿过的短褂子,套在她的身上就露出了大半块的奶子。三桥镇周边的村人都是有些文明的,因为三桥镇周边的七个村子出了四个秀才三个举人,每个村子里都有私塾。在江边见到这一情景就都吓得跑到了下游。这就让大芝子捞鱼得了手,她一篓子一篓子地往岸上堆鱼,陈瞎子就坐在岸边看着鱼堆。

天傍黑的时候,大芝子在西桥头大车店(西桥头此时不是三桥镇的地界)看见过了一辆大车。大芝子这天在江里捞到的鱼足足装满了两车。这些鱼大多是鲤子和草鱼,个大肥硕。两车鱼拉到了家里,没有钱给车夫付,大芝子就给人家两篓子鱼做酬劳,可鲜鱼放在家里不能干堆着,她就把家里的三个水缸腾出来,又东家西家地借水缸,总算把鱼装上了。这些鱼在水缸里存活的时间不宜太久,这也让大芝子犯了愁。这时陈瞎子想出办法来,他对大芝子说,江北码头有个鱼把头,咱们和他商量商量少要点银子卖给他。我跟这鱼把头很熟,他也姓陈,虽然不沾亲戚,但求他还是能说上话,于是陈瞎子就去了江北。很快他也找到了这个陈把头,陈把头笑着说,今年龙王爷疯了,把鱼都打发出来了,这几天至少也得有上百人到我这来卖鱼,我已经不能再收鱼了。

陈瞎子就犯愁,这十几缸鱼我可咋整。陈把头是一个心地很善的人,也可怜这个瞎子,就给他出一主意,我不让你这些鱼白扔了,你把它晒干了,然后挖个窖把它存起来,至少能存上一年多。你用腌咸菜的水把鱼泡上,三天以后用线栓上,悬吊起来,风干它几个月。得到了这个招儿,回去以后他就跟大芝子说了。大芝子又开始挨家挨户地讨要腌咸菜的水,几天以后,这些鱼就被悬到了绳子上。大芝子以前并没有干过这种活,悬吊着的鱼有些渐渐变味了。她不能眼见着鱼都烂了,就每天拼命地和陈瞎子一块儿吃鱼。大芝子很少做鱼。出嫁前在家里跟她娘学过炖菜。娘炖菜的时候喜欢往锅里扔大酱和辣椒,还有山上的杏树叶子、野芹菜根,那时候大芝子觉得天底下没有比娘炖菜更好吃的东西了。

这天,她就照着娘做炖菜的法子炖了四条鲤子鱼,想不到她炖的这锅鱼远比娘炖的那些菜好吃多了,只是这炖菜里散发着一股轻微的臭味,大芝子就叹着,要是不臭就好了。陈瞎子说,你可把这鱼吃瞎了,你道这道菜这么入口开胃,就是因为有着臭味。炖菜飘出的腥臭味已落到了邻居家。

邻居家姓甄,是私塾先生甄九如二儿子家。他二儿子正在院里干杂活,闻到了臭味就有些恶心。他就放下手中的家什去了陈家,他原本是要训斥陈瞎子做出的臭鱼,让邻居受罪。陈瞎子就一个劲儿地向甄二公子道歉,又连说,这是好菜,不信兄弟尝尝。甄家二公子有好奇心,就夹了两口臭鱼,咽下后说道,果然是好吃的东西。大芝子见甄家二公子如此夸她的炖臭鱼,就给他盛了一盆,让和家人一起尝尝。

翌日晌午,甄家二公子又来陈家对陈瞎子说,这好吃的东西你们一家人独用,可惜。三桥镇是饭店酒馆连成片的地方,家家都有银子赚,你们躲在这茅草屋里受苦,咋没想到也去开个店,就叫大芝子臭鱼馆。大芝子兴奋地说道,大兄弟真是大智谋大智慧,不愧为私塾先生的公子,就照大兄弟的主意办了。

此后,大芝子开始在街上忙活,想购几间房子,她已经从娘家借了三十两银子。但三桥镇上的街面都是值钱的店铺,没有空隙可占,于是她就到东郊买了老宋家九分地,在那儿支起了三间草房。想不到来三桥镇的食客发现了臭鱼馆,觉得猎奇,就钻进去品尝,谁料到品尝的吃客从那茅草房里走出来都咂着嘴惊叹,天下难吃到的奇香怪味。

大芝子每天主厨不见疲惫,她的臭鱼馆生意变得越来越好。她和陈瞎子想把臭鱼馆变大,但每年收入的几十两银子难以让臭鱼馆变大。谁知在他们的下一代却时来运转了。陈瞎子和大芝子中年得子,儿子很孝顺也很能干,他十六岁就跟娘学做臭鱼,做出的臭鱼竟然比他娘做得还好吃。也就在儿子十八岁的时候,臭鱼馆时来运转了。

这年江北驻了朝廷的绿营军,领兵都统倭勒氏带领一队清兵去了三桥镇,到了晌午时,他就在三桥镇的街上走来走去。打从绿营军驻扎江北以后,倭勒都统常到镇上溜达,竟然没有发现这臭鱼馆,这回恰巧路过,就走了进去。吃完炖臭鱼,他也说道,此佳肴不逊色满汉全席,在这小地方开店真是有些可惜了。倭勒都统爱兵如子,就想叫江北的绿营军也吃一顿炖臭鱼。陈瞎子的儿子就去了。陈家囤仓的一窖臭鱼都装上了船运到了江北,陈瞎子的儿子从早忙到晚,绿营兵们都吃到了臭鱼,这也是绿营军到关东以后吃到的最有味道的一顿菜。吃过晚饭,都统就将陈瞎子的儿子叫到理事厅,开始和陈瞎子的儿子对话。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属相是啥?可是旗人?

贱民陈筏,我娘在江边捞鱼时把我生在了草筏子上,属小龙。听爹说,我们陈家也是旗人,是钮祜禄氏。

属相好,但名字太土,改叫陈龙吧。想把你留在绿营兵,因为你是旗人,把你留在绿营兵,给你个官位,镇守尉,三桥镇就归你管了。

谢都统恩德,陈家过去是农人,我爷爷当年把我们从直隶村落带到关东,落脚三桥镇,三代都是给人做功夫的,到了我父亲这辈才开上了饭馆。小时候,爹妈只顾店里的事,没怎么管我,所以我连私塾都没读过,大字只识得一个陈字,怎能做得了官?

说得也是,那你就在兵营给我们做大厨。此后,陈茷就到了江北做了兵营的大厨。后来江北的绿营兵换防,倭勒都统领兵去了黑水域。陈茷没去,跟都统说,我爹是半瞎子,我娘也上了岁数,年老无人照应,我得尽孝心。倭勒都统就没把他带走,他又回到了三桥镇。倭勒都统临离开江北时给了陈茷许多银子,于是他就把他的茅草房推了,也盖了五间青砖鱼鳞瓦房子,也学着别的店家院子里竖起一旗杆,旗杆上的旗帜画着一条肥硕的鱼。院落门柱子上也吊起一块桦木牌匾,仍是甄先生的行草:大芝子臭鱼馆。只是门的两旁又多了柳木刻的楹联,上联是臭鱼烂虾皆美味,下联是有识之人品奇香。

若干年以后,大芝子的臭鱼馆在三桥镇成了撼不动的店家。那些年最有名的陈瘸子饺子馆、九嫂八褶包子、老呔熏肉卷饼、老三活鱼馆、俊生驴马烂、冯家九大碗、老幺火鸡店……生意虽然也很兴旺,却远不及臭鱼馆更兴旺。

…………

一个袭承百余年的老店家,是品牌也不是品牌。现代人喜欢给那些刚刚出名的店家叫品牌,而真正的老字号并不是什么品牌,品牌不能把老店家的精髓概括进去。这是现代人的悲哀。大芝子臭鱼馆在民国的时候曾经迁到了都市哈尔滨,但那时候的哈尔滨有许多移民和国外的逃亡者,他们都有自己固定的饮食文化,所以大芝子的臭鱼馆在哈尔滨虽然每天也能吃客不断,但人民渐渐忘记掉了源于何年何月。臭豆腐的鼻祖王致和能让臭豆腐誉满天下,但许多吃豆腐的人不一定都记住王致和,王致和不可能在意这些,这才是一个美食家的最高境界。后人也想把大芝子的臭鱼写入中国食典,但那些并不严肃的写手们,对于大芝子身世的根寻源五花八门,一份公开发行的书上写着,大芝子的父亲为朝廷的御厨,大芝子袭承父业,也曾在朝廷给皇帝做过厨子,因朝廷政变,她随家人逃到了关东,此后,炖臭鱼这道从朝廷传出来的美味就落户到三桥镇。

省城一位姓白的作家写过一篇报告文学叫《臭鱼万里香》,对大芝子的身世介绍得更离谱,说大芝子原来是山上的女匪,山上的匪们内讧,她逃出深山老林,到江岸码头给艄公做了干闺女,整天给干爹做鱼。干爹死后,他就到三桥镇开了臭鱼馆。大芝子又是一位抗日英雄,她做的臭炖鱼吸引了日本关东军的一位大佐。大佐就让他到关东军的军营去做饭,结果她在炖臭鱼上做了手脚,药死了三十多个日本兵,后来大芝子壮烈牺牲,牺牲时六十八岁。

大芝子的后人听到这些乱七八糟的报纸杂志介绍祖奶奶大芝子,无比气愤。大芝子臭鱼馆的后代传人陈万化出来澄清事实,他到了电视台讲述大芝子臭鱼馆的历史渊源,这才为祖奶奶大芝子洗清了那些乌七八糟的所谓传奇。后来大芝子后人又从哈尔滨迁回三桥镇,又在三桥镇盖上了五间青砖瓦房,照着老祖宗的臭鱼馆的原貌,重新开张。

三桥镇仍然喧嚣着,那些老店百年不变,只是三桥镇的石头街变长了,向西延长了半里地,这半里地三桥镇上的人叫下三烂的半里地(当地土语是肮脏的意思),因为在这半里地里开了许多让三桥镇人恶心的洋餐馆,有肯德基、优胜客、加州面等,这些个洋店在这半里地里日子并不好过,从大都市来这里的食客是奔三桥镇的乡野怪味店来的,有谁跑出这么远来钻这洋餐馆。三桥镇的镇长感到了这些洋店对三桥镇有煞风景,就找出诸多理由将这些店赶走了,取代这些洋餐馆的是关东的土味店,虽然不是三桥镇土生土长的,却也能和三桥镇的店家融做一体,后来就出现了大白脸炸货铺、许麻子黏食店……

三桥镇的店家总是热闹着,八方来客常常把轿车停满了街道。这天有一辆大奔停在了臭鱼店的门前,店掌柜陈万化的眼睛很刁,就对店里的两个店小二说道:这是有来头的食客,快快去迎接。从大奔车里只下来两个人,一胖一瘦。他们进了臭鱼馆没有马上入座,四处打量了半天才坐下。陈万化恭敬地走到两个人面前,笑着脸说道,二位先生,本店经营臭鱼,没有别的菜,让您见笑。

胖子说,就是奔你这臭鱼来的,别的菜我们还不稀罕呢。陈万化说道,今天炖的臭鱼有鲤子、胖头,还有马哈,先生要吃哪样?瘦子说道,陈掌柜,你是贵人多忘事,我们哥儿俩已经三次到你这店里吃臭鱼,你眼高识不得我们了?我们此次到这里来不是吃你的臭鱼,而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陈万化说道,先生只管吩咐。只要我们小店能做到就一定尽力。我们臭鱼馆也走厨,不管你住多远,我可以到你们那里做炖臭鱼。瘦子问,陈大厨的店里收了几个徒弟?

陈万化笑道,只收了两个,一个叫陈百龙,一个叫陈百江,他们都是我的儿子。三桥镇上的人都知道每个店家都是老店,在此地生的人发的芽开的花。店家都有大忌,做出的食物都是家传。胖子说道,正因为是家传,才让三桥镇的名声大振,成为关东的一个大风景。本人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陈万同,这位是我的弟弟陈万喜。如果论起来我们应该是同祖同宗,如果我跟别人报出字号,没有人不相信我们是叔伯兄弟。陈万化笑道,能和二位先生沾上亲戚也是我们陈家的造化。

陈万喜说道,我大哥和我在哈尔滨做房地产,生意还不错。只是我大哥最近挺闹心,他有一个儿子,三个姑娘,我这三个侄女一个比一个精明,但我侄却是个智障。但这孩子有点怪,不知道东南西北,却知道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他还能在厨房做菜。去年我把他带到三桥镇来,在这待了四五天,他几乎把三桥镇的粗俗野味都吃遍了,他觉得最好吃的是你这的臭鱼。我们这次来有个请求,请陈大厨,看年龄你比我们哥儿俩要长几岁,那么我们就叫你大哥,能收我大侄为徒吗?

陈万化摇头说道,刚才我已经说了,臭鱼馆的技术是不外传的。

胖子陈万同说道,这话没错,让我儿子拜你为师,那不也是家传吗,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

陈万化说道,在我这做事拜我为师这是使不得的。在陈氏家族中我这厨子做人很卑微,也是让人瞧不起的厨子,大侄有许多事情应该让他做,智障不算什么,我在电视里看过智障的孩子能弹钢琴,还能修电脑,这些事才应该是大侄干的。

陈万喜说道,智障的孩子能够专一地做一件事,这也不奇怪,但有一条很重要,那是首先他得喜欢,我大侄喜欢做菜,孩子这辈子能过得愉快比什么都重要,咱们当场要尽量满足他,所以我们来找你……

陈万同说道,其实在你这里学徒弟只是名义上的,我知道我儿子是不会成为你徒弟的,他这简单的菜也需要他母亲的辅助,你这炖臭鱼肯定也很复杂,他是学不会的,这你就不必担心他把你的家传秘笈偷来。

陈万喜说道,说实在话,我侄到你这来,就是为了让他高兴,但他到你这来肯定会给你添麻烦,我要给你付辛苦费,不能叫学费,只要你说出来个价来,我明天就把钱给你送来。

陈万化说道,冲你们哥儿俩这么善良,也没小看我陈万化,那就让大侄来吧,他愿意干就在我这干。什么时候觉得腻歪了,我们就把他送回去。

…………

陈万同的傻儿子叫陈百奇,他爸和他叔叔都叫他大奇子。大奇子很木讷,但很勤快,整天手里拿着拖布,不停地托地。陈万化做炖鱼的时候让大奇子看他怎么做,大奇子好像很不上心。大奇子的饭量很好,每天他三顿饭一顿不少,总要把锅里的鱼吃个遍。陈万化心里笑道,这孩子傻,但做一件事挺专一。他之所以不停地拖地是他看好了那拖布,拖布是在镇上的一个杂货铺买的,拖布的布是梨花江边上的亚麻缠的,亚麻的颜色是紫色,天然的,总不褪色。拖布的柄是山上的核桃树枝子,剥了皮有肉色,还能嗅出一股香味。

大奇子在臭鱼馆待了半年,他的愉快渐渐地消失了,尤其是陈万化的两个儿子回来因为一件小事把大奇子训斥了。他们总是埋怨,臭鱼馆的食客天天上门,不该让一个傻子在店里扛着拖布,这让臭鱼店很没风景。

大奇子离开臭鱼店的时候,没让他的父亲和叔叔来接他,也没让陈万化送他,他临行前要陈万化给他买两个拖布,他要带回去。

陈万化和大奇子相处虽然几个月,多少也有了感情。其实大奇子并不是那种傻透腔的傻子,他的许多行为很怪异,他除了每天用拖布拖地,还喜欢帮助陈万化洗碗和涮锅。晚上睡觉的时候他要比两个店小二讲究。他要刷牙洗脸。大奇子兴奋到极致的时候,会晚上一个人在院子里唱歌,唱的是蒙古歌王腾格尔的歌曲《天堂》,这首歌很难唱,但大奇子唱的时候不跑调。两个店小二就在背地里说,这个大奇子让神附了体。

大奇子扛着两个拖布要上长途客车了,临上车前他给陈万化深深鞠了一躬说道,伯父,我谢谢你,也对不起你。其实我不是傻子,我到你这臭鱼店来真的是为了偷艺,你的臭鱼之所以好吃是因为你的鱼腌透了,也晒透了,在锅里煮的时候,用了二十二种调料,这些调料有九种是中草药,还有你的豆瓣酱用的不光是黄豆,酱里除了有黄豆,还有蚕豆,有红小豆、花生和芝麻研出的粉,还有犯大忌的调料,那就是大烟葫芦,学名叫罂粟果,这东西放到鱼汤人吃了不上瘾才怪,你知道乱用罂粟是违法的,就改用巴戟草,还有你自制的腐乳和臭豆腐,这是你老人家做臭鱼主要佐料……

我还要对你说,我不姓陈,那两个领我来的人也不姓陈,一个姓杜,叫杜斌,一个姓杨,叫杨克己,他们都不是房地产商,都是沈阳奉天食府的厨子,我也是那里的厨子。我知道我做了一件很不地道的事,但我知道我将来如何报答你。

陈万化也笑道,孩子,你不应该做厨,应该做演员。这几个月你在我这帮我拖地,使我馆子的地面总是锃亮。你走了,我也不能再留你了。当你离开这里的时候,你应该会觉得遗憾,我的炖臭鱼用的佐料你大部分都记住了,但还有两味最重要的佐料你不知道,陈家大芝子臭鱼是有许多玄机的,祖奶奶活着的时候说过,臭鱼之筋骨乃是大精神,这大精神就是学会深藏玄机。大侄子你一路走好!

汽车开走了,陈万化望着远去的大客车,心里在暗笑。

陈万化的臭鱼馆虽然开得很红火,但他每天心里都在闹心,因为他儿子发现在哈尔滨开了一家二芝子臭鱼馆,齐齐哈尔开了三芝子臭鱼馆,有人告诉陈万化在沈阳也发现了臭鱼馆叫九芝子臭鱼馆。

陈万化活到了91岁,临死的时候对两个儿子说道,咱们家的臭鱼馆快到尽头了,这也不奇怪,除了咱们大芝子臭鱼馆,不管它二芝子还是九芝子肯定没有咱们大芝子臭鱼馆的味道了,就像我们的祖宗,在唐朝的时候人的身高两米以上不算奇怪,而现在人一米八就算是高人了,悲哀吗,不悲哀。

陈万化死了的时候,脸上有笑,不知他笑的是什么。

刘家上刑饺子

刘家上刑饺子在三桥镇很扎眼。刘家上刑饺子始于清末,掌柜的叫刘拂晓。他的饺子没啥奥秘可言,饺子馅从不放肉,放的是油梭子(油梭子是猪的肥油在锅里炼出油之后剩下的渣子),油梭子和素菜拌在一起不吃油,却能滋润素馅。刘拂晓的饺子只有五样馅:酸菜、萝卜、茴香、绿豆芽、韮菜。话说当年从朝廷押来两个重刑犯,这两个重刑犯在朝廷都做过四品官,一个是吏部上书,一个是刑部侍郎,这两个四品官就都是三桥镇南吴家窝堡的人。他们在朝廷犯的是反叛罪,其实他们在朝廷没有能力反叛,只是皇族之间内讧出了命案,皇帝龙颜大怒,就要把他们杀了。念这两个四品官功大于过,就没将他们菜市口斩首,而是去问他们,他们愿意在哪儿死就在哪儿死,两个四品官就异口同声地说还是回老家死去吧,也好在当地埋了。

两个四品官没有像其他重犯那样被枷锁扣着脑袋徒步赴刑场,而是被捆绑了以后,扔到了四马大车上,行走了两天两夜便到了三桥镇。到了三桥镇也没有马上将他们砍头,而是让他们的家眷来等着收尸,押解官对他们说,朝廷有令你们死前可以吃一顿好饭菜,喝一顿好坛酒。两个四品官的家眷都来了,却来不及给他们做什么吃的,就让他们在三桥镇上走一遭,看看哪家馆子好,就可以进这家馆子吃一顿喝一顿然后再上刑。押解他们的车在三桥镇上的石头路上走了半截,他们都看到了刘家饺子馆,就异口同声地说,就是这家饺子馆了。押解官进了饺子馆对刘掌柜说,这两个重刑犯饭后就要砍头,你要在饺子里加料,做得好吃一点。刘掌柜说,我的饺子无需加料,油梭子和蔬菜都是对称的,多加点少加点味道就变了。

刘拂晓的饺子馅大皮薄,在三桥镇已经出了名,所以到他这来的食客都是络绎不绝。两个四品官的家眷向刘掌柜介绍了两个四品官的根底,这让刘拂晓对两个四品官产生了敬慕,说道,我的饺子馆有五种馅的饺子,每样我都要上一斤,坛酒也有五样,一样一坛子,饺子和酒一概不收钱。两个四品官把这五斤饺子都吃了,但酒没喝多少。翌日清晨,他们被押解到三桥镇东的山脚下开始行刑。在举刀之前,押解官问他们,对你的家乡父老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两个四品官显得都很激动,一个说,没啥说的,回到家乡以后最让我留恋的是刘家的饺子。另一个说,我在朝廷为官六年也没吃一顿可口的饺子,想不到死到临头吃了这么好吃的一顿,刘家饺子乃是大美食啊!

两个四品官的头断了,三桥镇上的人渐渐地把他们忘了,但他们说过的话三桥镇上的人不会忘,那就是刘家饺子乃是大美食啊!

刘家饺子的名声从此更噪了,私塾先生甄九如一天到刘家馆子吃饺子,对着那牌匾说道,刘家饺子馆大谬也,那次如此好的时机你们怎能错过,不在匾上涂金呢?

刘拂晓就恭敬地问道,如何涂金?

甄九如一脸的肃穆说道,怎不叫刘家上刑饺子?

刘拂晓笑道,做生意讲究招牌的吉利,这“上刑”二字有些犯忌,食客到这里一来吃饺子岂不是吃完要死?

甄九如有些愠怒,大吉大利为商家之大智谋,可别忘了,大悲至极为大喜,“上刑饺子”的牌号会给你带来大吉利的。

甄九如说法果然没错,刘拂晓把刘家饺子馆改成刘家上刑饺子馆以后,果然很惹人眼,外地人见到“上刑”二字便觉好奇,便忍不住进去吃上半斤八两。

上刑饺子名声大振,几十年不衰落。刘拂晓这年病重卧床不起,便将小儿子叫到跟前,问道,我死后,你如何经营这饺子馆。刘拂晓的小儿子很聪明,说道,刘家饺子馆的精华不变,但五种馅要添加五种,变成十种馅,添加的素菜有红椒、老黄瓜、角瓜,还有倭瓜和腌制的雪里蕻。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向你老交代,上刑饺子馆字号犯忌,想改叫拂晓饺子馆。

刘拂晓说道,大谬,大谬!这些年咱们的饺子馆兴旺不衰是借了“上刑饺子”的牌号,岂能乱改!拂晓饺子馆是何物,当年你爷爷和甄先生是同窗,你爷太儒雅,一辈子都是过的穷日子,几次乡试都不中举,最后还是靠你奶奶的家人扶助,才有温饱日子。这“拂晓”二字我就不喜欢,拂晓是早晨,咱这饺子馆可不是只卖早饭不卖午饭和晚饭的,要不是对你爷爷的尊重,我早就把这破名字改了。儿子切记,上刑饺子“上刑”二字不能丢啊!

年底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刘拂晓病故。刘拂晓的小儿子叫刘延春,他没有听爹的话,还是把“上刑饺子”的牌匾给改了,改叫延春饺子馆。延春饺子馆确实是搅了上刑饺子生意,外地人慕名而来,到这三桥镇却找不到这上刑饺子,便扭头就走。三桥镇也不乏投机者,从江北佳木斯过来的何秉义一直在三桥镇烙馅饼,叫三夹层馅饼,开始的时候生意还算兴旺,不料两年以后就开始衰落,此时他见上刑饺子的匾改了,就也将他的三层夹馅饼牌匾改了,刻上了上刑饺子馆,字体比当年刘家的还大,黑乌漆的牌匾镂着金字,此后,当年到刘家上刑饺子馆的食客就奔他这儿来了。何秉义也是一个聪明人,他吃过刘拂晓的上刑饺子,就也将饺子分成五种馅,既不增加也不减少,让食客觉得正宗。

刘延春自觉聪明,但还是没有聪明过何秉义,何秉义用了他的字号生意越来越兴旺,而自己的生意日趋萧条,觉得很不服气,更觉得何秉义做人不太仁义,做生意也太过于投机取巧,于是他就去找何秉义论理。何秉义说,你扔的东西狗都可以吃,何况人乎?刘延春说,你盗用了我家的商号,三桥镇上的买卖人都知道,你应该把我的牌匾摘下来,咱们三桥镇的商家都和气生财,不能因为这件事撕破脸皮。

何秉义说,这话说得对,咱们是应该和气生财。我倒有个主意,咱们既能和气又都能生财。你的延春饺子馆可以叫上刑饺子馆二部。

刘延春说,这怎么行,就是哥兄弟也分个先后,年长者为兄,我们上刑饺子馆快有一百年了,你这上刑饺子才几年光景,你该叫上刑饺子馆二部,其实我允许你叫二部对你已经够宽容的了。

何秉义说,还有一主意。我可以把上刑饺子馆的牌匾摘下去,交给你,但你得花钱买我的牌匾。不多不少,只要两万。

刘延春说,看来我也说服不了你了,那我只好到法院去告你。

何秉义也笑,你知道现法院的高院长是我亲小舅子,这个官司你赢得了吗?

刘延春说,老何,我服你了。

从老何家的上刑饺子馆回来,觉得憋气又窝火,刘延春的儿子刘卫东就训斥他爹,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到今天这个份上你怨谁,还不是怨你自己!

刘延春这天喝了半瓶子酒,他喝完了酒就哇哇大哭,这时一个人走了进来,四十多岁,精瘦,戴一副黑框眼镜,一支眼镜腿还缠了胶布。见到刘延春哇哇大哭,就坐到他对面说道,咋地了延春,是不是卫东又气你了。记住,延春,对待儿女不能手软,我爹活着的时候,打我打的那叫狠,用带刺的棘子木条抽我的屁股,疼得我爹一声妈一声的叫唤。我现在的屁股是麻子。你看现在我不是出息了,江北师范学校毕业,在咱们镇上当了九年的小学校长。

来人叫甄子曰,是甄九如的儿子。他和刘延春也算是同窗,在镇中学的时候同校不同班。

刘延春说道,子曰,我现在憋屈,生意这么不好,延春饺子馆今天才来四个食客,还都是女的,只要了一斤饺子。老何家的上刑饺子馆越来越兴旺,他们店家的服务员跟我透露,每天到他们吃饺子的上百人,加上菜和酒,每天净收入一千多元。我都不敢在他家的门口走,他家门口停的都是豪车,窝囊死我了。都是我忘了我爹的遗嘱,没有好好地继承上刑饺子馆,自作聪明地改了字号,现在我去找何秉义论理,人家根本就不理睬我……

甄子曰说道,好办,我给你出主意。

刘延春知道甄子曰是个人精,他当校长之前,镇小学只有六间旧房子,他当了校长以后,盖起一栋楼来,学校还办了糕点厂和雪糕厂,这家伙是个知识型的校长,也是一个儒商,他要给你出个主意肯定错不了。于是他就喊服务员,上一斤饺子,一样馅上二两,切一盘酱牛肉,再上一瓶赵家烧锅。

甄子曰也不客气,说道,再给我炸一盘泥鳅,我就得意这口。

饺子、菜和酒都上来了,刘延春就陪着他喝。俩人喝了一杯酒以后,甄子曰才将他的主意说出来,老何的饺子馆只叫上刑饺子馆,这牌匾有缺憾,没有“刘”字那饺子就不是正宗,你想把他挤黄了,轻而易举。你重新挂匾,还叫刘家上刑饺子,当年牌匾上的字是家父的行草,现在这个匾由我来写,我的行草和我父亲基本相似。饺子馆先停业三天,然后重新开张,在街上开张仪式搞得红火点,大红布上面题写,刘家上刑饺子重新开业,将这绒布悬在马路上空。开张第一天镇上的人免费到饺子馆吃饺子,然后再请报社、电视台的记者来现场采访。请报社电视台不必花钱,报社社长和电视台的副台长都是我师范的同学。好好款待他们一次就行了。

刘延春觉得甄子曰的主意太好了,就照办了。开张那天很热闹,鸣炮二十响,又将江北的戏班子请来唱堂会,班主大鲶鱼和名角小勺药登台唱大西厢,在大戏之前,大鲶鱼又献上一段即兴的小帽,都是夸上刑饺子馆的——

社会主义好

社会主义好

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

今天红烧肉

明天吃水饺

三桥镇满街香味飘

细闻就能闻到上刑饺子的味最好

…………

朝廷的大臣吴书篆、吴子豪

在三桥镇吃的最后一顿饭

在阴曹地府他们也会天天觉得饱。

镇上的人都叫好。在开张的时候,甄子曰又有惊人的举动,他竟然把县长请来了。县长是一个实干家,不善言辞,他是农民出身,说话在理,但有时也很粗俗。他的贺词只有两句话,最有学问的是老子,最好吃的是饺子,上刑饺子是宴席上绝对不能少的!

刘家上刑饺子重新开张的阵势也确实镇住了何秉义的上刑饺子,他觉得在三桥镇早晚也得被刘延春挤兑黄了,可是他也是一个不甘失败的人,后来他把上刑饺子搬到了哈尔滨,他想在哈尔滨把去刘家的食客们拦住。但刘延春家的上刑饺子又重新兴旺起来,至于何秉义在哈尔滨做的生意如何,刘延春并不在意。刘卫东有一天到哈尔滨到处找何秉义的上刑饺子,找了一天也没找着,何秉义的上刑饺子此后消失了。

刘家上刑饺子之所以死灰复燃,也全靠了甄子曰,到年底的时候他拿了一万块钱向甄子曰表达谢意,甄子曰说,这钱我不能要,既然你有感谢我的意思,我倒给你出个主意,你给我们学校买五台电脑,然后我让报纸给你发一条消息:著名企业家刘家上刑饺子老板刘延春,关心学校孩子们的成长,向学校捐献了五台电脑。我们虽然得到了你捐赠的五台电脑,又在报纸上却再次为你做了一次广告。

刘延春照此办理。

若干年以后,刘延春也重病在身,卧床不起,就把儿子刘卫东叫到床前,叮嘱他,儿子,咱们家这些年风风雨雨的总算过来了,也算对得起你爷爷了,现在我也要离开人世了,千万要记住,保住刘家上刑饺子馆不管有多大的困难,你都要挺过来,这是你对爹的最大孝顺。刘卫东说道,毛主席教导我们,人总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你老人家是重于泰山的。

刘延春笑了,好孩子,你的做派真像甄子曰甄先生,在咱们三桥镇你将来也一定是个儒商。

刘延春离开人世,刘卫东接过了上刑饺子馆。但不到半年,他就把上刑饺子馆连字号到房产全都卖了。甄子曰听到此事,就来劝他,卫东,你可千万不能干出这等蠢事啊!上刑饺子馆到现在已经快一百年了,刘家祖祖辈辈靠的都是这上刑饺子馆……

刘卫东振振有词,甄大爷,你说得没错,但是你可知道,我们刘家上刑馆子可是坑了成千上万的人啊!油梭子是何物?是油炸出来的垃圾,有资料说,油梭子是致癌物之一。我们要不忘毛主席说过的话,我们不能做对不起人民的事。要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

甄子曰已经老了,气力有些不足,他没有说服刘卫东,就一声长叹,延春啊,上刑饺子算是彻底没了!

上刑饺子在三桥镇没有消失,因为刘卫东把上刑饺子和房产卖了,老板势必要在此地继续开上刑饺子。买刘卫东饺子馆的是何庆昌,他应该是何秉义的后人,但何庆昌说什么不承认,只是说他是从京城来的,我太爷过去在朝廷做过御厨,专门给皇上做饺子。

三桥镇没有喧嚣起来,仍然平静着,何庆昌是一个性情和善的人,很注意和邻里之间的关系,与镇上的老板们也都相处得很和睦。

某一天,一个人进了饺子馆,他见到何庆昌,就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说道,我是作家韩杰,全省有十几名著名企业家都是我给树碑立传,这几年我已经不写饮食行业了,但县委宣传部硬是让我来采访你。

何庆昌笑了,早就知道韩作家的大名,但是我不想让别人为我搞宣传了。一个老板只要做到两点就够了:一是要讲究货真价实,二是要讲良心。韩作家再也没有来三桥镇,何庆昌的举动让三桥镇的人刮目相看。

某一天,甄子曰走进何庆昌的上刑饺子馆。何庆昌感到很惊讶,欣喜地说道,想不到甄先生能光顾我这里,原本我该请你品尝我的饺子,总怕你瞧不起我。听说你和刘卫东家是世交,我买了他的饺子馆,又买了他的商号,也不知你对我的行为是不是有点瞧不起。

甄子曰说道,你的行为我不但能够瞧得起,我十分钦佩,三桥镇的上刑饺子总算没有消失。

甄子曰说的是实话。

这年是一个不寻常的年头,因为这一年是上刑饺子诞生一百周年。为了庆祝这个不寻常的日子,何庆昌搞了一个庆典。这个庆典很别致,在饺子馆的院子里搭建了一个古朴的石座,石座上是一个玻璃钢做成的框架。这个庆典就是要把刘卫东的照片镶嵌在里边。在这个框架里还有一块石板,也算是碑铭志,何庆昌请甄子曰在碑铭志上写了一篇短文——

吾乡三桥聚天下佳肴,大俗大雅商贾大豪,上刑饺子魂魄云霄。入口者乃食魂,动厨者乃食神。纵横天下,故里乾坤,百年储香,千年藏笈。嗟乎,上刑饺子万年华章!

甄子曰的碑铭志也会成为千古华章,这是三桥镇上的人说的。

责任编辑杨新岚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白天光 期刊:《当代》2013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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