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逃
艾莎麻利开始生活在自己隐秘世界里以后,常常冥想,为什么一个人的开始和最后,不是一条能看得见抓得住的直线呢?一切结束以后,艾莎麻利的心没有说话,在黑夜的帮助下,匆忙地见过妻子,开着车出逃了。麻利,是他的挚友艾海提老鼠给他起的外号,起因是一次卖完玉从上海回来,下榻亲切的西域饭店,艾海提老鼠在吧台开票办手续的那么一会儿时间里,艾莎麻利和秀丽的前台经理海丽古丽坐在一起,就开始一个鼻子呼吸了,眼睛和眼睛就朋友了,嘴唇也像戏子的眼睛一样笑眯眯了。艾海提老鼠说,哥们儿,你太麻利了。从此,麻利这个外号,就赤裸裸地跟随他了。
此刻,艾莎麻利的手在方向盘上,但是心没有方向。他的车驶出黑暗的小路,飞驰在女人一样亲切舒展的高速公路上,也没有方向。他盲目地拐进一加油站的时候,黎明开始讨好东方,把处女脸庞一样干净亲切的曙光,洒在了宽敞的加油站,恩赐一切贼心好心们上天的光芒。他没有加油,把车停在小超市门前,头放在方向盘上,闭上眼睛,在黑暗的王国里,把刚才的残局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开始寻找出路。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手指已经拨通了弟弟的手机,嘴脸平静了许多,舌头和牙齿讨好他的心,对他弟弟开沙尔说,我把车停在飞机场上了,你来开走。对方说,你是谁?打错了吧?艾莎麻利静下来,昂起头,透过玻璃,看了一眼地平线那头骄傲的晨光,躲藏脑后的记忆显灵了,准确地帮他拨通了弟弟的手机号。他深沉地说,兄弟,我们就要永别了。一定要照顾好母亲,这世界上只有母亲是真的。我过几小时再给你打电话。弟弟开沙尔说,哥,出了什么事?哥,哥!
艾莎麻利麻利地关了手机,在心的指引下,来到了飞机场。他的好车孤独地留在了停车场,贼亮的曙光射在白色的车顶上,像忽悠他灵魂的羊脂玉,在繁华的大地,等待另一个时间的怀抱。钥匙在方向盘下面的小孔里摇晃着,好像在为主人的选择摇头。没有生命的小金属,在灿烂的早晨,显得可爱亲切,像子夜跳裸舞的艳女,温暖人心。
艾莎麻利每迈一步,都显得那样沉重,精神上的感觉是永恒的天山,压在了双肩上。女售票员笑了,小嘴唇像伊犁的红樱桃,张嘴说话的时候,像和田的小红杏,给男人可能可不能的暧昧感觉。艾莎麻利说,我要买飞机票。售票员又笑了,说,先生,您要飞往哪里的机票?艾莎麻利深看一眼笑着的美女,美女的眼睛变成了哈里的灵魂。他颤了一下,说,我要买飞机票。美女售票员说,先生,您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艾莎麻利又颤了一下,说,我要飞,这是银行卡!美女售票员给他倒了一杯茶水,说,先生,您需要吃点东西吗?艾莎麻利没有说话,他监狱一样的眼睛第一次有了一点光亮,他咳了一声,心静下来了,说,我要飞上海。美女售票员笑了,给他说好飞机起飞的时间,把机票递给了他。
艾莎麻利收好银行卡,离开了异样的窥视着他的几位美女,走出了大厅。曙光早已唤醒了疲惫的大地,树叶和人工栽培的鲜花,又骄傲地睁开了眼睛,朵朵争艳的玫瑰,像是人类的早晨,天真而烂漫。从昆仑山方向吹来的凉风,开始和多情的蝴蝶对舞,风忽悠蝴蝶,蝴蝶忽悠鲜花。艾莎麻利坐在了一片红色玫瑰花的前面,鲜艳的花瓣,在崭新的阳光下,变成了哈里血红的眼睛,像死神的魔光,勾住他的神志和仇恨不放。
艾莎麻利的手机说话了,好兄弟,我们永别了,家族全靠你了。不要喝酒,不要抽白面。有两个人欠我的钱,吾布力一千万,阿西姆一千五百万,欠条在我冬鞋里的鞋垫下面。用一千五百万,好好赡养母亲,把一千万,交给你嫂子,让他带好孩子。咬紧牙,兄弟,不要抽白面,就是疯了,也不要把生命交给那个魔鬼。开沙尔叫了起来,传来的声音惊飞了在玫瑰花瓣上嗡嗡叫着采蜜的蜜蜂,哥,你在哪儿?出了什么事?艾莎麻利说,兄弟,我没有时间了,我现在才知道时间是一个人真正的嘴脸,我曾骄傲我活得疯狂,那时候只有金钱是我的祖师爷。我现在才发现嘴脸是最重要也是最危险的东西。车在飞机场,你把它开走,告诉妈妈,我出国了,为我的灵魂祈祷。艾莎麻利把手机关了,取出号码卡,咬断,扔进了玫瑰花丛里,返回大厅,过了安检,上飞机了。他是最后一个,亲切的广播里,传来了催他上飞机的呼叫声,那声音像天国里祖辈万代幸福的候鸟,忽悠在贪欲里搅和着争宠争光挣钱的人们。飞机滑行的时候,他担心飞不起来,带不动他沉重的贼心。他早已垂在裤裆下面的心,变成了无边的天山山脉,时时咬嚼着他飘摇的神经。飞机起飞了,他闭上了眼睛。哈里倒在了客厅里的地板上,那些早已倒下的汉子们,开始在他的梦里诅咒他。他惊叫着睁开了眼睛,汗水变成了鲜红的血,他咬紧牙,闭上了眼睛。
二思念和伤痛
开沙尔把艾莎麻利的车开回了家,妈妈米娜娃儿整天在礼拜中为儿子的平安和生命祈祷,祈求儿子早日回到她身边。开沙尔说,妈妈,哥哥到美国做生意了,你放心,他几年后就会回来的。米娜娃儿不信儿子的话,她懂,真要这样,精细的艾莎会自己来和她告别的。她明白这不是什么好事,老人家能做的,是默默地为儿子祈祷。几个月后,艾莎麻利的妻子玛丽娅病倒了,玛丽娅不信开沙尔编的那些故事,她看到开沙尔毛病不改,醉生着梦活着,病毒传染野女人,而且突然那么有钱,就怀疑男人的失踪没有那么简单。她四处打听,几个月过去了,什么音讯也没有,她渐渐地失望了。晚上,她抱着婆婆哭了,说,我守寡什么都不是,在最需要爸爸的时候,两个女儿怎么能没有爸爸呢?妈妈,请您支持我,我们告诉公家的人,帮我们找吧。米娜娃儿睁开了疲惫的眼睛,说,孩子,要忍,男人才是真正的候鸟,他们会迷失方向,但是不会忘记自己的家乡,因为家乡是他们最后的光明和最后的盐味,艾莎会回来的。
一些嘴脸们无法帮助她的时候,她想到了那句古老的话:不要信卦,也不要不信卦。算卦的人是个年迈的瘸老头,白天睡觉,晚上接待苦闷的生命。瘸老头要玛丽娅坐在他对面,瘸老头丑陋地靠过去,闻玛丽娅身体的味道,而后回到原位上,眼睛亮了,像童年的孩子,在压岁钱的照耀下。
瘸老头是在黑暗里贩卖希望和光明的民间哲学家。那些安慰灵魂的专用名词,是滋润他财源的宝贝。瘸老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苦难不是一切时代的叛徒,苦难是时间的同胞姐妹。你的男人在远处虔诚地为你们祈祷。在最早的黎明向伟大的大地鞠躬的时候,你会听到你的男人怀念你们的颂词。不要挂念遥远的恩情,要躲避身边的灾难。玛丽娅一惊,眼神凝固了,说,大师,身边的灾难怎么讲?瘸老头说:忏悔、祈祷、宽容理解灾难,就像理解那些好日子那样。当苦难降临的时候,你的灵魂会平静地面对。笑是人类最大的弱点,因为它是众多灾难的兄弟姐妹。平静地迎接日子,苦难就是甘露,甘露也是苦难。人在甘露和苦难中间,时而可爱,时而丑陋。
玛丽娅最操心的是开沙尔,说道理的时候,他可以是哲学家的哲学家,该管住自己的时候,又是一等的无知流氓。哥哥不在,开沙尔又开始了他疯癫的野性生活。那天晚上,一个叫哈丽黛的小姑娘来找他了,她说她身上的艾滋病是他给染上的。玛丽娅出面用钱把小哈丽黛打发走了,因为四周神秘的邻居们都开始把头探出了院墙,把耳朵伸进了他们家。自从艾莎麻利有钱了以后,这种吵骂的丑陋热闹,就开始强奸了这个宁静的庭院,八面讨好的风,总是要把那些最残酷最肮脏的细节传到他人的闲话匣子里,让它们发酵发芽,派生出更离奇残酷的单词和词组,在殷勤的语法资助下,在温馨悠闲画意朦胧的街区,放肆地游荡,让开沙尔全家嘴脸不是嘴脸。
艾莎麻利的女友她诗古丽,听到他消失的消息时,草原石人似的变成了一个雕塑。她的眼睛凝固了,站在漂亮的窗台前,她的可爱的庭院,那些高高的玫瑰花,透明的洋芋苹果,都变成了茫茫的戈壁。几个月前,他兑现诺言,在繁华的街面,给她买了一处门面房,二百平米,但没拿到房产证。如果他一去不回,致命的产权就不能到手,将会成为她永远的心病。还有他答应她的那对和田羊脂玉手镯,也会变成天上的云彩和梦里的折磨。她病了一天,她棉花似的好男人发现漂亮的老婆变成了小冰箱,就从电影院后面的美食街里给她买来了鸽子汤,坐在身边,给他抓脚抓背,安慰她,小声唱家乡的民歌给她听。她依然抑制不住对艾莎麻利的思念。
三轮椅上的哈里
哈里没有报案。如果报了案,警察介入,银子就会变成公家的宝贝,这一点,他很明白。他坐在轮椅上分析,一夜间失踪的艾莎麻利会藏身上海或广州。这两个城市都有他的玉朋友,却没能给他艾莎麻利的任何消息。哈里不信他会出国,根据艾莎麻利的性格,他是不会丢下一笔巨财离开新疆的。
十多年前,他们是在和田的玉市里认识的,是生意上的朋友。晚上,喝酒调侃女人、满足野心、灌溉欲望的事情,艾莎麻利是不让他参加的,说他们的友谊还没有那么浓烈赤裸。艾莎麻利的哲学是非常实在的,一个男人,应该有不同内容意思的朋友。喝酒、忽悠美女、做生意,都是非常私密的事情,不能三合一,每一个项目,都要挑选独立的朋友去完成。和一流的朋友要做生意,二流的可以喝酒,三流的应该一起潇洒女人。而哈里,在他的眼里,还不是上等次的人,只能和他在路边民间的饭馆里喝茶吃馕。五年前,哈里得消息,挖玉人麦特吐尔逊得了一大块玉石,是时下非常抢手的羊脂玉。哈里和他说好了价钱,给了十万块钱的定金,在回城奔银行预约款项的时候,艾莎麻利骑摩托半道杀出,以高于哈里五十万的价格拿走了宝玉。第二天,当哈里带着钱找麦特吐尔逊的时候,他的嘴脸变色龙似的瞬间多变,满脸的皱纹一胀一缩,眼珠子看不见了,裤裆里的宝贝缩进了小肚子里。哈里说,为了五十万,你就这样不男不女了吗?我也可以多给你五十万呀!麦特吐尔逊说,不男不女?现在有几个是男人?现在是钱的时代!哈里一猛掌扇过去,麦特吐尔逊干裂的皮肤瞬间崩裂了,鲜红的血,染红了嘴脸。他用脖子上的毛巾,捂住了左脸。说,你太野蛮了,有钱的人,能这样吗?我一年雨淋风晒,就挖了这么个好货,你一年里,要折腾半个和田的好玉,你不臊吗?哈里急了,一脚踢翻了麦特吐尔逊,走了。几天后,艾莎麻利在河边一老板酒馆里找到哈里,笑着坐在他对面,对他的两个朋友说,今天我和哈里有点事,我希望你们离开,如果你们不想走,就不要说话,不要动手。如果不听话,最多也就是几天后的那么一个晚上或是黎明前的小路上,你们会丢掉一只胳膊或是一条腿,这个我说不准,因为干这种事的厌世浪人只认钱。哈里站起来了,迅速地从腰间抽出了匕首。老板吾布力烤肉走过来,从哈里手里夺过了匕首,说,有钱的爷们,玉再值钱,那是石头,我们的祖辈没有玩过这个东西。这石头上来的钱,不是真银子,是麻烦的祸根。如今马号里的烂车轮子也值钱了,好时代呀,你们用刀子说话,不臊吗?艾莎麻利说,你问一下他,他是男人吗?吾布力烤肉大声说,哈里,脱裤子,让大家看一下,你的嘴脸是男人,但下面的那个东西有没有,不好说。艾莎麻利也长刀鞘里抽出了匕首,说,哈里,你这个年龄,杀过一只鸡吗?他又转向满脸恐惧的吾布力烤肉说,开酒馆就是开赌场,你的位置在吧台上,你不要掺和,你的任务是欣赏结果,记录结果。艾莎麻利从包里取出二十万,丢在了哈里面前,说,爷,这是二十万,十万是你给麦特吐尔逊的玉定金,十万是你这几天的利息,你收好,从此不要找麦特吐尔逊的麻烦。你要是男人,该打的人是我,他是个苦命的劳工,妈妈住院需要钱,孩子又那么多,挖玉的成本也在涨,他多卖几个钱,也是为了活下去,你打烂他瘦弱的嘴脸,你有嘴脸吗?如果你不服,你把刀子要过来,咱们玩一下。吾布力烤肉靠了过来,说,爷们儿,仇恨这个东西是喜欢接代的恶魔,我们都是一个祖宗,算了吧。哈里说,好,我听你的,但是艾莎麻利的钱我不要,让他给老婆买裤衩吧。
刹那间,艾莎麻利的飞拳落在了哈里的鼻梁上,嘴脸顿时鲜血闪亮。艾莎麻利接着又一飞脚,把哈里打翻在地。越过酒桌,在哈里还没有反应过来的那瞬间,皮鞋踩在了哈里的脖子上,大叫:不要拉架,来一个我捅一个。吾布力烤肉说,我的爷,有钱的爷们儿好说话,把刀子给我!就在吾布力烤肉说话的那瞬间,一声尖叫中,艾莎麻利的刀子在哈里的左脸上划出了一道血口。艾莎麻利收腿,退到吧台前的小空间,看着正在给哈里处理刀口的吾布力烤肉,说,吾布力烤肉,把刀子给他,我要和他决斗。吾布力烤肉说,我这里是酒馆,不是斗杀场,你们还是进山见死活吧,不然我给警察打电话。艾莎麻利听到警察二字,蔫了,说,我给吾布力烤肉一次面子,我今天已经了解了,我是站着尿尿的人,我随时欢迎哈里找我算账!说着,艾莎麻利走出了酒馆。
吾布力烤肉给哈里简单地包扎了伤口,洗了嘴脸,把满脸丑陋的哈里,带到后堂,说,算了,你斗不过艾莎麻利,他的嘴脸谁也说不清楚,今天是仁义,明天又是恶魔,他永远不在一口锅里吃饭,流氓打手里也有他的人。哈里说,我不急,我心里记住了,时间不会永远尿我的灵魂,我要割掉他的把子!吾布力烤肉说,男人吗,让人尿了就尿了,没有骂名的男人,是走不出辉煌的。你要是割了人家命根子,这账,人家祖祖辈辈都不放你,你们的事,主看得清楚,如果艾莎麻利需要惩罚,真主会给他安排的,真主是万能的。哈里昂起头,说,嗨,爷们儿,钱和时间,哪个最好?吾布力烤肉说,这个谁都不知道,你有钱没有时间,那钱是什么?你有时间没有钱,那时间又是什么?如果有人问,屁股和嘴脸,哪个最好?咱怎么说?屁股是丑陋的,但没有它可以吗?没有屁股,就没有我们的今天。
四决定
艾莎麻利非常熟悉上海的玉市行情,十多年前那些上等的籽玉,他是按袋子出售的。这个老板捡剩的籽玉,还要请求另一老板收下,价由他们定。那时候,老板是爷爷。现在,那已经是神话了,籽玉也可以按个卖了。这个变化,是坐飞机去上海和骑毛驴去上海的区别。如今的人们,有钱没钱,心里都有玉虫子,都想着这个宝贝能增添他们的荣耀和人气。他现在是爷爷了,每年,上海的老板们,都要亲自去新疆购玉,求他把最好的料给他们。这玉世界里的名堂,比人心的名堂还复杂。
下了飞机,走出机场,他没有去自己常住的酒店。他那可怕的计划,把他带到了另一个豪华酒店。到浙江路吃过新疆拉面,回到酒店,躺在童年一样柔软温馨的床上,开始想他的心事。在新疆上飞机的时候,他就开始在脑海里回想王仁医生的形象。长相像新疆的少数民族,大眼,浓眉,宽脸,文静,是一个难得的好医生。不仅上海人,中国沿海城市里有钱有势的美男陋女,在微妙的性别错乱意识的教唆指引下,都来找王仁医生做变性手术。如果没有王仁医生朋友们的介绍和引见,那些一般的心苦人,是排不到他的名单里的。
第二天,他戴了一副墨镜,来到了王仁医生的诊所。王仁医生见到他,温暖地一笑,握住他的手,把他带进自己的休息间,让助手给他沏茶,说了几句抱歉的话,出去处理手里的病人去了。艾莎麻利喝了一口茶,在心里说了一句:还是靠手艺吃饭的人厉害,一生没有麻烦,要求变女人和变男人的傻孩子们又这么多,那么浪漫那么梦幻,这真是一个挣钱的好时代啊!五年前,好朋友钟涛玉王,带着王仁医生来见他,要他帮朋友在新疆买一对儿羊脂玉手镯,他们就认识了。这次他闯祸,事后,头耷拉下来,看着小肚子下面的那个丑陋的小宝贝,想到过出国逃生。有过几个朋友,几年前为了逃债,通过哈萨克斯坦国,通过蛇头,秘密到俄国,又从俄国北角那个宽松的边境线,去了挪威。那边欢迎各个渠道投奔本国的汉子,他们学了两年挪语,在那天边的海国,落下了脚。但是他不能丢下母亲出国,只舒服自己的嘴脸。长大后,他知道,父亲在他九岁的时候离开了人间。煤矿瓦斯爆炸,坚强的生命没有了,煤矿赔偿的钱,母亲买了一个很好的院子,算是有了自己的庭院。那时候生活艰苦,朋友们曾多次劝她母亲米娜娃儿改嫁。她不干,说自己有六个孩子,后爸再好,男孩子们长大后,心理上会有疙瘩和苍蝇。她要自己养活他们,让孩子们自由成长。是对母亲的惦念指引他来到王仁医院。
半个小时后,王仁医生回来了,他笑了,又握住了他的手,说,什么时候到的?钟涛玉王知道吗?晚上我请你喝酒,五粮液。艾莎麻利深沉地说,可能喝不成了,我有麻烦了,钟涛玉王不知道,这事只能和你一个人商量,很重要。艾莎麻利看了一眼门,王仁医生起身过去把门关上,他回来的时候,神态立马严肃了。艾莎麻利的舌头在王仁医生看不见的地方,忽悠自己的嘴脸,辛苦的双唇,在贪婪的牙齿的监督下,把艾莎麻利深藏在灵魂里的动词,都一一倒出来了。故事结束的时候,艾莎麻利的嘴脸变成了僵硬的肉团,王仁医生沉默了。对于他来说,新疆朋友的这个麻烦,对他是一个巨大的考验。王仁医生说,你这个要求,是个大麻烦,变脸手术,我能做,变音技术,我也有,可以通过按摩音道,改变你的发音,我可以把你变成另外一个人。但是,这是犯法的事,一旦败露,你我都不会有好下场。我想问一句,你说的那个人真的死了吗?艾莎麻利说,他活不了。你放心,没人会知道这事是你做的,我有多次去韩国的记录,一旦事情败露,我就说是在韩国做的。王仁医生说,这手术一旦做了,你精神上的痛苦会很残酷,因为你会生活在你不了解的,不,不存在的一个人的影子和精神里,这是最大的麻烦。我可以给你做一个高级面具,戴上,和真人的脸是一样的。艾莎麻利说,王医生,你一定要帮我,王仁医生说,必须保证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个秘密。艾莎麻利说,我可以给你一百万。王仁医生说,我不要钱,和法律比起来,钱什么都不是。我们是朋友,五年前,你从和田带给我的那对羊脂玉手镯,你没有要钱,这一次,对我来说,是一次感谢的机会。
面具做得很成功,王医生把艾莎麻利的脸变成了另一张亲切的好脸,丝毫看不出是机器面具的痕迹,不是北疆人的脸,也没有南疆人的特点,也不是东疆人的脸型,没有肉眼可视的文化背景,像一个出生在乌鲁木齐中产阶级家庭里的人,宽厚的前额,透射着一种稳重、老练、亲切和平静的高贵。
变脸以后的名字早想好了,叫米吉提。王仁医生一徒弟通过地下渠道,搞了张崭新的二代身份证。艾莎麻利编了一个父姓,叫沙吾提。于是,在贪婪和恐惧的帮助下,他的名字一夜间变成了米吉提·沙吾提。
艾莎麻利和王医生告别的时候,把一包钱放在了他的桌子上,王医生拒绝了。他说,我心里很难受,我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如果这钱我收了,我更痛苦。但愿你今后的日子安宁和谐。几天后,王仁医生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按摩他的音道,把他的发音也变成了另一种声音。至此,艾莎麻利人间蒸发了,一个从来就不存在的灵魂米吉提诞生了。
艾莎麻利带着新的人造嘴脸,见到了他的朋友钟涛玉王。钟涛玉王以前是画家,其父亲是新疆知名画家。二十年前,他到上海学习油画,半路上把专业丢了,认识了几个从新疆来上海做玉生意的人,他在钱的世界里滋润过后,钻进钱眼里了。后来,钱多了,喜欢上玉了,就开始收藏,写新疆的玉文章和玉书。钟涛玉王练就了一身识玉估价的真本领,而且可以手机遥控新疆的玉价,挖玉玩玉买卖玉的维族人,几乎都是他的朋友。和田谁人今天挖到了什么玉,成色怎样,卖了什么价,已经转了几手,落在哪个汉子手里,他非常清楚。他不是最有钱的玉业人士,但是他能引领这个行业,所以被业内的大款二款们封为玉王。十年前,艾莎麻利带着五箱羊脂玉来到上海,钟涛玉王用一口地道的维语,把他的心和玉都抓在了手心里,从此,二人成了最好的朋友。钟涛玉王在新疆玉商人常下榻的饭店,养了一个线人,新疆人带着东西一到饭店,他就会飞过来,就是正在睡女人,也要滚下床来。他说他的维族朋友都是这样认识的。钟涛玉王头大,长发,从后面看,像时髦女人。眼睛更大,看人没有散光,直射你的心肠,摇醒你贼心里的秘密,在精神情绪里先压住你的判断,扰乱你的思绪。钟涛玉王喜欢喝酒,这是他新疆生活的一个烙印。他说每醉一次,第二天或是第三天醒酒后,有那种重新降临人世的感觉。只要艾莎麻利一到,他们就喝酒,找新疆人开的饭馆,喝到脚指甲痒痒的时候,艾莎麻利就问钟涛玉王:老钟,新疆好吗上海好?钟涛玉王说:老艾呀,永远记住,哪里有酒哪里好!后来的日子里,艾莎麻利把他们二人的对话变成了个歌子,自己套上曲子,是民歌现成的调子。无论是在亲切的新疆,还是在骄傲的上海,哥们儿凑到一起喝酒高兴,就唱:新疆好吗上海好?哪里有酒哪里好!人间好吗天堂好?哪里有钱哪里好!至今,新疆大地的人们都非常喜欢这个歌子,但是他们不知道作者是谁人。好的歌子,好的曲子,好的诗歌,在诞生前的宫殿是茅草屋,是自然的,非功利的,因而充满了血肉味。唱的人岁岁年年重复那醉人的味道,听的人在清晰而又朦胧的记忆牢笼里,回味那些酸辣香甜的私密感觉,在最要好的圈子里,向赤裸的哥们儿炫耀贩卖这独特的时代记忆,这歌子也就很自然地流行了。好东西是天下流行的,好空气不需要做广告,好的面粉也不需要做广告。在没有广告的那个遥远的时代,羊脂玉和羊脂玉们,在河床看不见的深处,甜睡在大地的梦幻里,衔接河床和人间的记忆。当广告背叛祖辈的时间,炫耀贩卖立场缺失的欲望的时候,羊脂玉们告别了大地深处的悠闲,在人间朦胧的河床里,漂泊在金山银海的怀抱里。而在时间奸贼的心窝里,他们被秘密了。在秘密的角落,没有季节的吹拂和抚爱,没有民歌的倾诉和流浪人间的孤独旋律的问候,艾莎麻利和钟涛玉王都找不到自己的影子。他们在云彩里飞来飞去,看不见大地的影子,他们在都市里好肉好虾,梦里感谢命运的金摇篮,当醒来的时候,丈量贪婪的囚笼。但是他们看不见,就像艾莎麻利看不见今天的米吉提,今天的米吉提也看不见往日里的艾莎麻利。
艾莎麻利来到钟涛玉王前,平静地说,先生,我叫米吉提,是艾莎麻利的朋友,听说你们是好朋友,我找他有事,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钟涛玉王说,不知道,听说他在新疆出事了,有人说他出国旅行了。艾莎麻利高兴了,钟涛玉王锐利的眼睛没有发现他本来的嘴脸,这说明面具做得非常成功。他笑了,靠近钟涛玉王说,我是来和他合作的,钱我有,我想在上海发展。钟涛玉王看着艾莎麻利说,这很好,我很喜欢做生意的人,但是我不知道艾莎麻利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艾莎麻利说,你愿意和我合作吗?钟涛玉王说,愿意,你钱多,对我有利,但是我不认识你。按理说,天下的生意人不应该是陌生的,但是人心,在今天日新的甜生活里,学奸了,不愿意像三十年五十年前那样相信陌生人了。现在朋友也是陌生人,他们认识,可以一起喝酒,可以一起高兴地无耻地上床,污染侮辱他人纯洁洁白的床单,但是他们的心,是互相防着的。最私密的腐烂,也不能把他们的心黏合在一起,你还是等艾莎麻利回来吧。第二天,艾莎麻利又笑着来到了钟涛玉王的玉店,把带来的好玉卖给了他,神经病一样便宜的价钱,让他喜欢上了艾莎麻利。上海的雨和上海的阳光,在正午的大街忽悠时间,在傍晚的街巷梧桐树下对峙沉闷的空气。在子夜的床席上记录软梦的时候,他们成了好朋友,用艾莎麻利的话来讲,利益可以让木锅变成永恒的金刚,又可以忽悠金刚变成花篮里绚烂的野蝴蝶。
上海的时间,像周末美女的私唱,又像沉默的英雄底气荡漾。当日子缓慢地吞吃光速,艾莎麻利另一张死殇的嘴脸,开始在现代技术的保护下,秘密地抚养他另一张嘴脸。在钟涛玉王的帮助下,艾莎麻利租了一玉店,开始了他可怕的、隐秘的嘴脸生活。在雨天里喝酒的时候,钟涛玉王很吃惊他的玉知识,暗暗地佩服他,认为这神秘的新哥们儿识玉辨玉的能力,有的时候在他的上面。酒喝到一个眼睛变两个眼睛、舌头变成哑巴的嘴脸的时候,皮带自己松开蛇一样溜走的时候,艾莎麻利就给他编故事,给他讲所谓的艾莎麻利的故事,试探这个铁哥们儿对自己真正的认识。但是他始终听不到他对自己歪嘴和尚似的评价。钟涛玉王总是说,是新疆的玉朋友们成全了他,如果没有他们常年的友好,他如今有可能是一个头发长长、屁股上没有车、住的是贫民区陋屋的穷画家。
艾莎麻利灵魂和旧有的嘴脸安静下来后,开始用代表新嘴脸的名字活动,给新疆的雅库夫走狗打电话,秘密探听自己逃离后家里的情况。雅库夫走狗是他的中学同学,后来其父亲从他们的生活区里卖了宅院,就搬了过来,他们就玩到了一起。他是一个太温柔的男子汉,那个时候艾莎麻利经常逗他玩,有的时候话很难听,足以让任何一个发育正常的汉子暴怒。但是雅库夫走狗永远冷静,天山一样沉重,不说话。那时候,他的外号是没有欲望的蔫人,衣服穿得旧社会一样。哥们儿组织上山野游,他永远是拾柴烧水,多一块肉都不吃,也不喝酒,脾性里只知道服务,哥们儿就用各种难听的话儿刺激他,说他晚上和老婆上床也要跪在炕前请示,甚至说他可能性别不详,不然不会这么蔫酸,不会没有情妇。然而,雅库夫走狗不急,微笑着,像大众的孤儿一样坐一角落,欣赏他们的疯癫。后来艾莎麻利发现了他的长处:忠诚。就把他忽悠到了自己的网络笼子里,给他家跑腿。圈子里面的汉子们,看不惯的是在聚酒的河边,在天山架下神话一样神秘的次森林里休闲潇洒的时候,艾莎麻利要他给自己按摩,他就跪坐在他背后,给艾莎麻利松骨。哥们儿们不敢正面碰撞他,就给雅库夫蔫人改了外号,叫走狗,这也是拐着弯弯骂艾莎麻利。这天晚上,上海的雨像羞答答的少女,小声地呻吟着滴落大地,把花草和沥青的味道从窗口送进屋子里,在闷热的小空间,感谢季节的恩泽。艾莎麻利躺在柔软的床上,回忆新疆天山脚下的雨天,那是可以下几天几夜的倾盆雨,激烈地、残酷地、豪爽地、疯癫地飘落大地,和躲藏在千草百花怀里的神话拥抱吻恋。流泪的花瓣和草叶,狼狈地欣赏滋养它们的伟大神话,慷慨接待天雨的滋润,祝福繁衍生命的大地。雷雨变成交响乐后,他们出不了毡房,景点的老板给他们供应大盘手抓羊羔肉,酒在酒杯里舞蹈,毡房在雨声里陶醉,人心里流淌的民歌,围绕酒的醇香,跪拜祖辈留下的曲调。艾莎麻利躺在床上,接通了雅库夫走狗的手机,用米吉提的声音和他说话。说自己是艾莎麻利的好友,他出国前,把你的手机号给了我,说你们是好朋友,要我给你打电话。那边,雅库夫走狗高兴了,细细的声音,像仙女的味道,从遥远的新疆,传了过来。雅库夫走狗说,哈里没有死,只是失去了一条腿。艾莎麻利后悔了,要是早知道没有人命,他就不戴面具了。现在,这代价太大了。他醉了三天,第一天是独饮,在新疆人艾斯卡尔烤肉开的酒馆。这里有一流的烤全羊,新疆进货,肉漂亮,鲜嫩,市场很好。这是开在建材市场的酒馆,灵敏的新疆人总是能找到这里。有时候,新疆见不到的汉子和人物们,都能在这里碰面,很好玩。他坐在临街的窗口下,要了五斤烤全羊肉和一瓶家乡的烈酒。啤酒杯里倒了三次,酒瓶空了。他第一次喝酒是在十三岁的时候,和一个在红旗饭店前面擦皮鞋的朋友,在汉人街的斗鸡市场,两人各喝了三小杯,就醉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了馕市的馕坑边,没能走回家。比较起来,艾莎麻利今天的醉,就很高雅了。时代进步富裕以后,不亏待人的物质欲望了,但是人的精神孤独和心理苦难,开始缓慢地吞吃人的嘴脸。早晨醒来,第一个咬他心的问题是,他周围的人,他认识的那些嘴脸,是不是他们的第一个嘴脸?有没有可能,他们和自己玩的是一个把戏,疯狗一样地穷尽智谋以后,玩嘴脸?他狼狈地躺在沙发上,有那种被财富和看不见的时间秘密强奸了的感觉。
第二天,把喜欢吃烤全羊的钟涛玉王请到了艾斯卡尔烤肉的酒馆,又大喝了一场。第一大杯喝完后,艾莎麻利问钟涛玉王,我是谁?我是我自己吗?钟涛玉王说,兄,喝多了,喝多了,好玩!艾斯卡尔烤肉把他们请进了雅间。他喜欢有钱人,公开地说,穷人是一种灾难,越穷,人的智慧就越少,嘴脸就越不要脸。然而,艾莎麻利清楚,艾斯卡尔烤肉是个孤儿,从小在街头要钱,不要饭。那个时候,有一个给孩子们行割礼的师傅说过,要饭的人,只知道活命,要钱的人,还有贼心。没有性别的时间,最后在伟大的上海,证明了那个割礼师傅的哲言,当年流浪街头要钱的艾斯卡尔,现如今变成了有钱的人物了。在上海拼打了十年,变成了成功人士,在新疆还从事着好多钱的光彩事业。很多人贬他,说他是伪善,用钱出名。当年那个割礼师傅又说话了,那张已经年迈了的嘴脸说,恶言评论行善者,是天下滋生祸害的根源。仁道的大千世界,必须是用钱出名的人间海洋。没有钱,乌鸦和乌鸦也不上床。艾莎麻利和钟涛玉王踉跄地走下楼梯的时候,艾斯卡尔烤肉迎了过来,皮肉笑着说,贵人们走好!艾莎麻利抬起头看他的时候,艾斯卡尔烤肉的眼睛变成了两对儿舞蹈的野蝴蝶,蝴蝶们舞过来吻他的嘴脸的时候,他甜蜜地闭上了眼睛。嘴脸说话了,你们错了,我不是米吉提,我是艾莎麻利。蝴蝶们说,我们不管你是什么,是人就行。艾莎麻利说,我是人吗?蝴蝶们说,有嘴脸的,都是人。艾莎麻利说,我没有嘴脸,我的嘴脸不是我的。蝴蝶们说,你是天下一等幸福的人,因为你知道自己的嘴脸不是自己的。好多好多的人,他们不幸福,正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嘴脸是不是自己的,这是天下当代最大的麻烦。后来蝴蝶们变成了艾斯卡尔烤肉的奔驰车,在上海亲切的路上飘舞。后来这车又变成了他自己的床,床在甜蜜的呼噜声中变成梦的时候,梦开始在私密的黑暗里旅行。当不同的梦境为了共同的利益,在上海和新疆的天空飘舞的时候,艾莎麻利的灵魂回到了床上,说,人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了,睡的时候,要的就是这么个小床,死了,也就这么小的地方安息了。然而人在争夺整个世界,这不是人的不幸,这是人的可怜。
五遥控
艾莎麻利通过电话,把雅库夫走狗变成了自己在新疆的代理人。在闲暇的静夜,他开始思考母亲的生活。他结婚从大宅院里搬出去以后,四个妹妹前后都嫁人了。小弟开沙尔留在了母亲身边,母亲过分的疼爱,最后导致了他动物一样没有目标的生活。后来艾莎麻利发了,家里有钱了,他就染上了吸食白面的恶习。送他去过戒毒所,半年后出来,又和那些瘾君子们勾连上,继续吸食。艾莎麻利信不过弟弟开沙尔会照看好母亲。那年他站出来做妹妹们的工作,把宅院的四分之一园地分给小妹哈斯也提,也是考虑到让哈斯也提每天给妈妈做一顿她最喜欢吃的手工面。母亲上了年纪以后,就喜欢吃这种面了。然而,一亩园地到手后,哈斯也提照看母亲的时间少了。妹夫外力乔康是一个典型的吃女人饭的软货。他的父亲,是市上有名的巴拉江典当。当年,急需钱的人家,都把珍贵的传家宝、银元首饰、美玉、进口地毯送到巴拉江的典当店,等着巴拉江典当把东西卖了,给主人数钱。那些好东西,基本上都是他自己买,以后慢慢卖出,挣大钱。那个时候,新疆社会,基本上没有好玉的市场,最好的东西是金银,后来是俄罗斯人的铜器。外力乔康就用爸爸的钱,给自己盖了一幢俄罗斯式的小别墅,很气派。几个妹妹很讨厌妹夫外力乔康,不工作,也不做生意,名声不好,整天忽悠妈妈,把一亩地忽悠到手。别的女婿都是传统型的,看岳母,礼节性地带点东西,嘴脸假笑几下完成任务。等着老婆叫吃饭,完了几声谢谢,走人。不过年,没有节日,他们三个都远离岳母的巷子,认为一个有出息的男人,是不能勤走岳母家的。你女婿再好,也是一个侵入者,打乱了静湖一样的一个家庭的平静,用所谓驴日的爱情的名义,用所谓的隆重婚礼,把姑娘骗走了。这和千年前的抢婚是一样的,现在只是在马牛羊等牲口的掩护下牺牲下,笑着把姑娘骗走了,都是一码事。那个时候骑着马来,现在是名车,实质上,都是工具。外力乔康和他们相反,在那些年几乎几天来看一次岳母,每次都提两斤烤全羊肉,说是给妈妈补身子。特别是过年,女婿们一排排地坐着等他,他故意迟到,而后炫耀他带来的那些贵重的好东西。在岳母的眼里,他成了首席女婿。别的女婿们肚子饿了,就骂他,说他是阴阳人,女人腰,下面那个地方最危险,单日是男人,双日是女人。然而,岳母喜欢他,他不到,再晚,也不开饭。女婿们只能蔫蔫地、黄昏一样朦胧地向老大艾莎麻利倾诉几句:外力乔康可能是在家里洗老婆的裙子了。艾莎麻利一切明白,理解他们,笑一笑,不说话。而最后的赢家,是外力乔康,那一亩地的院子,如今要出手的话,那就不是那个时代的银子了。当年他给雅库夫走狗说过,这拍马屁讨好人的手艺,是天下效益来得最快的一个行当。不讲究嘴脸的人,都应该尝试一下这个行当。现在的外力乔康,早就不送烤全羊肉了,一亩地到手,忽悠着用老子的贼钱、奸钱和血汗钱盖好别墅,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阴阳脾气动作没有变,只是对老迈的岳母大人,不像从前那样孝敬了。
艾莎麻利给雅库夫走狗卡里打钱,说,我的好朋友艾莎麻利嘱托过我,要我安排人照顾好他母亲。我也是受人之托,你一定要收下这辛苦钱。雅库夫走狗每天的任务是给艾莎麻利的母亲送菜送馕送饭。半个月送一只羊,羊肉几乎是让小妹哈斯也提享用了。小弟开沙尔基本上不在家里吃饭,他生活在一个迷茫朦胧的世界里,和小有钱财的祸害们赌钱。在熏臭的民间酒店房间里,他的时间是颠倒了的,白天是星星满天的世界,星星是照亮他欲望的红太阳。那个祸害人种的欲望,是支撑他生活的全部。他的时间和生命真是可惜了,在可贵的日子里,他没能抓住一些可贵的东西。艾莎麻利让雅库夫走狗把院子里的馕坑拆了。他妈妈已经有好多年不能打馕了,但是小妹哈斯也提在大宅院里打馕,妈妈就闲不住要给她打下手。艾莎麻利担心妈妈受累。第二天送馕的时候,哈斯也提叫住了雅库夫走狗,说,那个叫米吉提的人到底是干什么的?这是我哥哥的意思吗?他为什么不给我们打电话?你知道我哥哥在美国的联系方式吗?雅库夫走狗说,不知道,我的朋友艾莎只是通过那个叫米吉提的人给我钱,其余的不知道。我为你妈妈服务,我也高兴,钱我收了,也为老人服务了,这也是积德。我这个人的脾性,正适合做这种一个石头玩两个鸟的事情。哈斯也提说,那你也应该给我打个招呼啊!雅库夫走狗说,下次吧,下次一定!哈斯也提说,你能把那个叫米吉提的人的电话给我吗?雅库夫走狗说,我问一下那先生再说吧,这要他同意。哈斯也提说,但是我们不同意,你们也敢拆我们家的馕坑呀!雅库夫走狗说,老妈妈不是同意了吗?哈斯也提说,还是我哥哥厉害,他没有看错你这个朋友。
雅库夫走狗关照艾莎麻利母亲的事,被哈里的线人带到哈里那里换钱了。哈里常常在早晨喝过茶,坐在轮椅里,分析这个消息。他似乎闻到了艾莎麻利的味道,那种残酷的血腥味,开始在他的领地里臭气荡漾,杀气荡漾。几天后,整天为借钱发愁的开沙尔,从哈里手下的哥们儿日扎克那里借到了一大笔钱。一个月后,开沙尔欠款过多,被迫把宅院卖给了哈里。然后,开沙尔在公厕里毒瘾大发,来不及注射毒品,倒在便池上,僵死在了那里。第三天,哈里把开沙尔的宅院卖给了一个开发商,净挣了五倍。儿子死后的第二天,艾莎麻利的妈妈哭坏了眼睛,瞎了。
六别人的嘴脸
开沙尔死后的第五天,艾莎麻利飞到了新疆。
艾莎麻利在南山一家农家乐里等雅库夫走狗。他迟到了一个小时,说打不上车。这时候,艾莎麻利才想到雅库夫走狗没有私家车。雅库夫走狗谦虚地、轻轻地握住了艾莎麻利的手。像是女人的软手。艾莎麻利说,以前我们见过吗?雅库夫走狗说,没有,我没有印象。艾莎麻利说,怪了,我和艾莎麻利是要好的朋友,我们应该是见过,可能我们都忘了。雅库夫走狗说,有可能。艾莎麻利说,昨天我和艾莎麻利通了一次电话,他仍旧那样忙,听到弟弟的死讯和母亲的病况,他非常着急,特意派我来处理这些事情,他希望你协助我把这些事办妥。他有一个愿望,要给你赠送一辆车,他把钱打在了我的账上,要我办好这件事。雅库夫走狗愣住了,嘴脸里没有什么喜色,送汽车不是小事,这么大的事,送的人不在,是不好接受的。雅库夫走狗说,谢谢,最好等艾莎老板自己回来再说吧。艾莎麻利说,艾莎麻利什么都知道,他知道你现在最需要车,而他几年内又回不来,不等了,我给你办,明天就买。他还有一个要求,要我替他弟弟报仇,请你们帮忙,秘密地处死哈里。雅库夫走狗说,杀人是个非常麻烦的事情,因为人不是羊,公家的人不会听着不管。艾莎麻利说,是很麻烦,因为人不是羊,所以不能像宰羊一样杀人,所以我们要智慧。
艾莎麻利对兄弟开沙尔的死,是有思想准备的,吸食白面的人,最后的下场是用生命回答自己的放纵和欲望,悲惨地死亡。但他没有想到母亲不能承受,哭瞎了眼睛。他同样没想到,哈里会利用开沙尔复仇。他从来就看不起哈里,领教了哈里复仇的形式,他终于承认哈里智商要高于自己。
下午,雅库夫走狗把他带到了他小妹哈斯也提的家。哈斯也提把母亲接到了自己的院子里,艾莎麻利长大的那个院子,已经是别人的了。走在熟悉亲切的巷子里,他激动地流下了眼泪。温馨的小渠、巨大的白杨树、候鸟歌唱的茂密的树枝,这些都是他成长的摇篮。他来到了见证他生命的宅院,这里是他灵魂深处的港湾,在他像候鸟一样飞来飞去的时代里,这个巨大的宅院、果树上的候鸟、绿地上的草虫,都是他愉快生命的伙伴。他看了一眼大门,一把铜锁在大门上闪着金光。他走过院门,走进小妹哈斯也提小院的时候,母亲坐在葡萄架下的地毯上,小声地念经,祈祷儿子平安归来。雅库夫走狗走在前面,来到地毯前,邀请艾莎麻利入座。艾莎麻利看到双眼失明的母亲,流泪了,他咬住牙,坐在了母亲身边。雅库夫走狗向母亲介绍过艾莎麻利后,站起来,给艾莎麻利打了一声招呼,进屋叫哈斯也提去了。此刻,艾莎麻利的眼泪完全流了出来。他抓住母亲的手,说,妈妈,我是艾莎的好朋友米吉提,我是特意来看你的。艾莎在美国生活得很好,他要我向你问好。母亲说,谢谢你,孩子。瞬间,哈斯也提出现在了艾莎麻利的眼前,艾莎麻利看着妹妹,激动地站了起来。哈斯也提坐在了母亲身边。艾莎麻利看了一眼小妹,心里想,难道我的眼睛也变了吗?妹妹从我的眼睛里也没有看出任何破绽吗?人的眼神是不变的呀!艾莎麻利又看了一眼妹妹,再看了一眼母亲,温情地说,妈妈,我是您儿子艾莎最好的朋友。我和雅库夫朋友一起来,就是根据我的朋友艾莎的要求,来看你们。还要给您老人家治病,再把开沙尔卖掉的宅院买回来。艾莎在美国给我寄了好多钱,要我一定要把这些事情办好。艾莎麻利的话还没有说完,哈斯也提已经哭出了声。
不知什么时候,外力乔康已经坐在了哈斯也提的身边,像闯荡煤矿的苦力,瞪着浑浊的眼睛,向艾莎麻利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了。艾莎麻利站起来,握住了他的手。外力乔康看了一眼艾莎麻利的眼睛,心里说了一句:这个米吉提,是一个眼睛里面有眼睛的人,我要防着一点,也可能老太太手里还藏着金山银山,不然,艾莎麻利自己不来,为什么要派别人呢?他是美国的好处也不放,妈妈这里的遗产也控制。一个肚子里出来的兄弟死了都不来的人,心眼儿好不到哪里去。艾莎麻利的妈妈米娜娃儿没有说话,她灵魂的眼睛开始审视艾莎麻利深深的眼窝。她听艾莎麻利说话,从他的尾音里,似乎发觉了什么。那种尖细的、亲切的尾音,是艾莎麻利童年时代独特的甜蜜的声调。米娜娃儿说,好孩子,欢迎你的到来。灾难落到我们头上了,时间会安慰我们,真主会给我们新的力量。我失去了一个儿子,但是我还有一个儿子,儿子有孙子,这天下的日子不是我的宠物,但我信我的儿子会延续那些照亮我们的家灯。孩子,你是我儿子的影子,你过来,我吻你的前额,祝福你人气豪迈。艾莎麻利已经流泪了,从地毯上坐了过来。米娜娃儿伸出手,摸住艾莎麻利的头,用颤抖的手指擦过他的前额,而后把手放在他的脑后,在他的额头亲了一口。刹那间,米娜娃儿激动得哭出了声,紧紧地抱住了艾莎麻利的头。艾莎麻利身上特有的气味,唤醒了米娜娃儿最敏感的神经。她知道,这气味的源头是她血液里的生命原味,她的灵魂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她抱着的这个自称是米吉提的孩子,正是她的儿子艾莎。但是,雅库夫为什么认不出他来呢?哈斯也提也没有认出他来呀?难道他的脸不是艾莎麻利的脸?
艾莎麻利安慰过母亲,和雅库夫走狗走出了小妹的院子。母亲叫住了他,说,孩子,等一下,今天是星期日,你带一把糖吃吧。艾莎麻利愣住了,刹那间,他想起了童年时代,在每一个星期天,他要和朋友们出去玩的时候,母亲都要给他一把糖,和朋友们一起享用。母亲从哈斯也提手里接过糖盒,用颤抖的手,抓了一把糖,伸到了黑暗的空中。艾莎麻利双手接过母亲手里的糖果,塑像一样跪下了。嚎哭声响起来,葡萄架上悠闲的鸽子们,都一个个飞走了。他的灵魂飘到他的耳根前,说,哥们儿,老娘认出你来了。
艾莎麻利给雅库夫走狗买了一辆新车,这消息深刻地刺激了外力乔康。第二天,他自己亲自把一个和蔼的艾莎麻利请到家吃羔羊肉。外力乔康二两酒下肚后,艾莎麻利从他的嘴脸上,看到了他当年忽悠母亲要宅地的那种奸色奸气。他的唇片开始舞蹈了,他说出了贼心深处的欲望,那是一辆漂亮的轿车,嘴脸上的词儿是要带可爱的好岳母做一次重要的旅行。艾莎麻利看透了他灵魂里的贪婪,答应了他。说,艾莎麻利是个站着尿尿的男人,他会给你买车的,只是,他在美国每周只开一次手机,都是在周日的正午,我会让他满足你的愿望的。外力乔康说,朋友,我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我会铭记你对我的恩情。艾莎麻利沉默了,心里说,兄弟呀,你虽然贼心贼眼,让人讨厌,但是你比我好,因为你生活在你自己的嘴脸里,你在光明的贪婪里喘气。而我,在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所谓的米吉提的嘴脸里躲避仇恨,蹂躏光阴,对不起五谷三餐。
在一个没有嘴脸的下午,雅库夫走狗把他带到了哈里的旧地毯商店。哈里丢了一腿后,发誓今后不再玩玉石。他不顾妻子反对,固执地坐着轮椅出来,挂起了自己的旧地毯招牌。他手下有十多人奔波在各个县城和街区,挨门挨户地收购旧地毯,把这个许多人还不理解的买卖,做热了。地毯商们不明白他收旧地毯的原因,他只说是收藏,因为祖上喜欢旧地毯。因为那些人鼻子里面闻不到最有价值的信息。时间瞄着钱眼滚滚向前,后来旧地毯火了,一条新地毯一千,他的旧地毯可以卖几万。地毯商们醒过来的时候,市面上,老百姓手里,旧地毯却很少了。主要是周边国家的汉子们喜欢旧地毯,市面上的信息是,国外的商人主要是参考图案。那是几百年前最古老的设计,是当代织毯业基础的基础。也有人反对这种说法,说人家要的是旧货,新贵族和暴发户大量购买旧地毯,伪装自己的历史,炫耀自己是历史悠久的家族。时间麻痹了的时候,什么样的说法都有,哈里不关心那些说法,只要旧地毯能卖高价就行。哈里每天在地毯商店的任务是坐在轮椅上晒太阳,生意让老大穆黑提打理。即便下雨,他也要出现在他的铺子前,观察在雨里行走的灵魂。有些灵魂喜欢雨下落在富人的头上,有些灵魂祈求伟大的雨滋润穷人走过的巴掌片地。但是雨什么也不知道,它是乌云的牺牲品。雨滴落大地的时候,候鸟躲在巢窝里,享受雨的甘露。哈里就想,在这样的雨天里,艾莎麻利会在什么地方呢?他还活着吗?这尿尿一样的春雨是公还是母?太阳高傲地照耀的时候,哈里的脸色就会变成老奶奶的垃圾。他觉得自己的命运像走狗的剩菜,在迅速糜烂,甚至那些性别不详的候鸟,也要飞过来在他的头上留下熏臭的记忆,消失在伟大神秘的天空。
哈里隔壁理发馆的老板米尔扎,从小喜欢养鸽子,童年是在房顶上度过的。如今六十多岁的记忆里,最鲜活的图像是蓝天和他的鸽子。他在房顶上和飞翔的蓝天上的鸽子们调情的时候,踩空了,躺在了院子里。后来出院的时候,医生说,多可惜,这么年轻,就瘸了。小米尔扎说,感谢真主,我不是在活着吗?因为瘸腿,爸爸艾孜穆让他放弃养鸽子学理发。理发这个像张嘴吃饭一样简单的手艺,他学了五年。第二年给一个醉鬼刮脸的时候,把两片眉也刮了。当时他回答师傅说,他在想他的鸽子。第二天那个醉鬼来嚷嚷了,要赔眉毛,说那是很旺盛的粗眉,要是城里有眉毛比赛,那可是冠军眉毛。师傅说,当时米尔扎问过你,你说眉不要了,刮!醉鬼说,我醉了,是魔鬼忽悠我这样说的。米尔扎的手艺学成了,但是好玩鸽子的热血习性没有丢。每天,米尔扎来得最早,他的一群鸽子,也坐着他的毛驴车来。在小小的理发馆屋顶,公主般耀眼闪亮,炫耀主人的人气。哈里每天都是坐着轮椅来,雨天里,嘴脸发黑,嘴唇像米尔扎的毛驴的屁眼儿那样丑陋。米尔扎从窗口里观察哈里的丑态,说,贪婪的人,一生都不能安宁,我贪玩儿,腿瘸了,一生给别人刮脏毛。这兄弟贪财,腿没了一条,玩什么旧地毯了,这才是真主的忠告。
在雅库夫走狗的引荐下,艾莎麻利算是“认识”了哈里。他坐在长条桌前,笑着看哈里。哈里也阴暗地笑了一脸,而后立刻收敛笑容,看雅库夫走狗的脸。意思是,哥们儿,要钱还是要命?雅库夫走狗把艾莎麻利介绍给了哈里,哈里听到“这位先生是艾莎麻利的朋友”一句后,脸立刻变成了冰山上的石头,眼睛全黑了。艾莎麻利说,他的朋友艾莎麻利和哈里有账没结,他来替他结账。哈里绷着嘴脸说,怎么结账?他兄弟开沙尔的死,和我无关。我和他有仇是真的,但是我不会找他烟鬼弟弟算这个账。艾莎麻利说,我的朋友艾莎麻利的意思,是想从美国回来,赔偿你的腿脚。哈里张开了嘴,两颗门牙已经没有了,这是那天晚上他挨打的纪念。眼睛,仍然是两个黑洞洞,看不见属于他嘴脸的白光。维语从他的肺部里飞了出来,词根和流浪的附加成分,在殷勤的空间,硬朗朗地铸成了钢筋一样的句子:银子不可能解决我们的恩怨。你告诉那个坐着尿尿的叫艾莎麻利的骚货,我现在和死亡是朋友。
七朋友中间
为了买回兄弟开沙尔卖掉的大宅院,艾莎麻利见到了居来提公鸡。居来提公鸡是蓝眼睛,像俄罗斯人,第二个外号是蓝眼睛,但是没有叫响。民间不看好蓝眼睛的人,蔑视他们,这个经验来自历史上和邻国的交往。一百多年前,邻国人在新疆的土地上留下了他们的贪婪和丑陋的嘴脸,因而在新疆人的记忆里,他们的蓝眼睛变成了奸诈、多疑、失信的代名词。老一辈人留下训诫说,和毛子是不能做朋友的,喝喝酒、闹闹女人是可以的,但是不能给他们心。看那眼睛,都是一群抓不住脾性的浪人。居来提公鸡是民间交易的中间人,一笔交易成了,都能收获好茶钱。他喜欢这一行,嘴巴可以替坟墓里的人说话。钱多了,更爱钱,买卖人脸的事情没有干过,剩下的事,只要给钱,他都能促成。艾莎麻利说,我是艾莎麻利的肾脏朋友,他救过我的命,他派我来,我就是他本人。我敢说这个话,是和我的生殖器商量过的。你的佣金,我自然是要好好地满足你的。钱是艾莎麻利和我手上的垢痂,必须要从那个老板手里把宅院买回来。居来提公鸡明白了艾莎麻利最后的意思,蓝眼睛一转,说,有钱钱重要,没钱人重要。像我这样羊羔一样的好人你不知道,你的朋友艾莎麻利了解我,我全部的智慧就在我这张真主给的好嘴里。我嘴好,所以心好,我出生在毛阿爷的那个时代,我肠子里面的东西,都在我脸上写着。这件事我可以办成,艾莎麻利的母亲没有宅院是什么情况?那是我们大家的耻辱啊!艾莎麻利是玉王,什么样的玉他没有玩过?有钱不是他的本事,有良心才是他的伟大,伟大的男人!他帮助过好多弱人!你刚才说了,人家现在在美国玩美元!美元是什么?美元是有眼睛的钱,一个钱可以看到好几个钱,是母钱。这就是说,总有一天,他会领着天上的太阳回来,因为太阳也喜欢钱呀!那个时候,决定日出的权力就在艾莎麻利的手上。不高兴了,把太阳锁进箱子里,那天的黑暗就是他的本事。这件事,我看得很清楚。艾莎麻利暗地里高兴了,祖辈的宅院,靠居来提公鸡的嘴,可以买回来了,母亲可以放心入住了。居来提公鸡是狐狸嘴,女人生娃娃的事情也能说清楚,他的舌头一动,没有水的小渠里也能开花。艾莎麻利听他说他“帮助过好多弱人”,心说,这小子真能诌啊,我是帮助人的人吗?如果我有那样的心,我会是现在的这个嘴脸吗?
居来提的公鸡外号里有一个故事,全城的人都知道。那些讲段子的高手根据不同的场合和需要,减加具体细节,形成不同版本。居来提公鸡少年时代,也就是可以闻出藏在沙枣花儿荷尔蒙味道的那个时期,叔叔要他出门把家里的公鸡卖了,少十块不卖。居来提公鸡包着鸡,走出巷子,快来到集市的时候,一个艳丽的娘儿们挡住了他的去路,说,小伙子,你这鸡卖吗?居来提公鸡伸出油亮亮的舌头忽悠他的贼心,眼睛飘了出来,急忙回话说,卖,卖!骚娘儿们一笑,把居来提公鸡领进了屋子里,关好门,抱住他,在他的嫩唇上香辣辣地亲了一口,说,小伙子,鸡多少钱?居来提公鸡晕了,醉人似的说,鸡可以不要钱呀!正在这时,传来了敲门声。骚娘儿们眼睛一转,把居来提公鸡藏在了里屋的箱柜里,箱子没有底座,是通气的地方,宽敞,可以靠着休息。骚娘儿们跑过去开门,她的一个相好进来,抱住她,二话不说,响亮地亲了几口,声音像牧区里吹着口哨赶牛的牧人那样自信底气足。居来提公鸡听到骚娘儿们嗯嗯的喘气声,不敢出声,更受不了刚才进来的人,世界诞生日似的那种豪迈的口哨声。正在这时,门又响了,骚娘儿们赶紧把相好也藏在里屋居来提公鸡藏身的箱柜跟前的箱柜里。居来提公鸡从脚下的亮处,看了一眼来人的鞋子,心里说,噢,是个大人。那边,来人是骚娘儿们的老公。老公说,今天老子喝了二两,想你了,就早早地回来了!说话间,他们天不黑就上床了。里屋里,居来提公鸡还想着卖鸡的事。他怕鸡叫,用随身带的线绳卷住了公鸡的尖嘴,小声问身边的箱柜,大哥,买鸡吗?那人慌了,说,你是谁?不要出声,我不要鸡。居来提公鸡说,我是来卖鸡的,你要是不要,我就叫人。那相好的怕了,说,多少钱?二十块。贵了,不要。不要我就叫人。好吧,十块。不,二十块,不要我就叫人。好吧,二十就二十。那相好的从下面把钱递给了居来提公鸡,居来提公鸡把鸡给了他。过了一会儿,居来提公鸡说,大哥,你的公鸡卖吗?卖,卖。多少钱?二十块钱。十块钱卖吗?不行,我刚才从你手里二十块钱买来的,就一会儿工夫,好好的鸡,我赔十块钱吗?如果你十块钱不卖,我就叫人。那好吧,我卖给你,十块就十块,算我倒霉。那相好的从下面把鸡递给了居来提公鸡,居来提公鸡把十块钱递给了他。过了一会儿,居来提公鸡说,大哥,这公鸡你要吗?四十块,你不要我就叫人。到了子夜,居来提公鸡听到了骚娘儿们老公的呼噜声,而后听见有人推开了里屋的门。骚娘儿们悄悄把居来提公鸡放了出去。鸡留在了那相好的手里,骚娘儿们把相好留下了。第二天,居来提公鸡带着钱去见叔叔,说,叔叔,昨天我运气好,发了,公鸡卖了五百五十块钱!叔叔说,我操你先人,原来昨天晚上捉弄我的人是你呀!这就是居来提公鸡名号的来源。今天的居来提公鸡也发了,民间说合买卖的人,佣金来得快。他嘴甜,永远不说他人的坏话,座右铭是:他人是我的阴凉,是我的饭碗,是我的笑声,他人万岁,没有他人,我个人的温暖什么都不是。居来提公鸡坚持留艾莎麻利吃饭,艾莎麻利说了一句假话,说,上海有个玉朋友,来了几天了,我要和他谈要事,改日会有机会的。居来提公鸡说,这个季节,山里的羊羔已经长肥了,肉味都是中草药,养男人,我改日请你上山吃羊羔肉怎么样?艾莎麻利说,会有机会的。艾莎麻利给我介绍过你的情况,你是个好人,是个好客的汉子。我把朋友的事儿办完,咱们再聊一次。艾莎麻利走了,走在路上,他想,其实,假话说好了,比真话还要可爱。
艾莎麻利开着车,来到艾海提老鼠院门前。下车的时候,外力乔康出现在了他的眼前。昨天,他已经开上了艾莎麻利买给他的车,油亮的嘴脸,女人的嘴脸一样漂亮了。他一边看着自己的新车,紧紧地握住了艾莎麻利的手,说,米吉提,你才是真男人,一句话就一辆车呀!当时我就没有指望过,贪婪地动了动嘴巴,这车这么快就来了!人间啊,大地啊,这周围都是希望啊!请你转告我妻哥,他是我的救星。有钱,是天下多么醉人心的事啊!我好像在做梦,等妻哥回来,我要在他屁股上响亮地亲一口!艾莎麻利笑了,他很开心,他用另一张嘴脸,在为自己的嘴脸服务,他觉得有意思。说,艾莎麻利不是好人,这是他自己告诉我的。比如他说,他和那个叫哈里的朋友就没有处理好恩怨。外力乔康说,他们之间的事,各种说法我都听说了。现在的玉世界里,当两块玉碰撞的时候,谁人能说清楚,哪一块玉才是真正史前岁月里的鼻祖呢?我们一般的人,谁人能发现自己的恶心处呢?外力乔康高兴地走了。艾莎麻利走进艾海提老鼠的院子,艾海提老鼠笑着从屋子里出来了。几天前,经雅库夫走狗介绍,他和艾海提老鼠吃过一次饭。那天,三杯酒下肚后,他说过,他要去拜访他。艾海提老鼠说,欢迎,只要你能看得起我。艾莎麻利什么都知道,我们是铁哥们儿。艾莎麻利笑了,看着他坚毅的眼神,看着他老练忠诚的嘴脸,心里暖暖的。那天晚上,他和哈里出事后,他把来不及处理的九块大玉,藏在了艾海提老鼠的家里。艾海提老鼠没有给任何人透露这个秘密,给老婆也没有说。关于老婆,他有许多名言:老婆是男人永远的旅店,是你的,也不是你的。因为你无法和她成为朋友,你心中的鬼秘密甜蜜蜜,永远在你知心的肝脏朋友那里。老婆是需要在嘴皮子上永远感谢的对象。出门说再见的时候,闭着眼,戏子般地甜亲一口,婚姻就奇妙地、贪婪地、无聊地、甜蜜地延续了。就这么回事,世界的本质就是让它延续。老婆是人间真实的一部分,不是全部。艾海提老鼠说,你应该给我手里来个电话,我好宰羊备酒。艾莎麻利说,酒肉、美女,什么地方都有。但是你,只有在你的家里有,我突然造访,我有要事要透露给你。艾莎麻利说你是一个随和的人,见到你,很高兴。艾海提老鼠说,我是人好,外号不好。艾莎麻利戏子一样地笑了,艾莎麻利说,有意思,什么情况?艾海提老鼠说,老鼠这个外号,是艾莎麻利和那些与自己的老婆争馕吃的懒屁股们喝酒的时候,给我起的。
艾莎麻利笑了。当年,艾海提老鼠是个神秘的人,长老们评价他说,这小子眼睛里面有眼睛,看人狠毒。十七岁的时候,爸爸给他娶了女人,是一个地毯商的女儿。人腼腆,会编织地毯,名字也好听:入仙古丽。过门后,一清早,入仙古丽过来给艾海提老鼠的姥姥木叶沙尔太太请安,老太太问话说,孩子,我要是给你十块钱,让你买一样人用过后羊也能吃、羊吃过后鸡也能吃的东西,你会买什么呢?入仙古丽说,姥姥,买甜瓜,甜瓜人吃,瓜皮羊吃,瓜籽儿鸡吃。老太太高兴了,取下手指上的翡翠戒指,送给了入仙古丽。说,你很聪明,我放心了,艾海提的将来是不愁吃喝的将来。女人美不美不要紧,但女人必须聪明,聪明的女人,是男人心脏里的朋友。那年开始,除了夏季以外,剩下的日子里,艾海提老鼠就赶着马车从煤矿拉煤,在水磨街里卖,养家孝敬父母。
艾海提老鼠是靠挖老鼠洞起家的,那个年代的收获季节,割麦的农人在完成工作定量后,自己可以拾麦穗,带回一袋袋馨香的麦子。冬天的时候磨面吃拉条子,有肉的时候,是清香的包子。那一日,是没有嘴脸和没有眼睛的节日,因为没有人知道下一顿好饭,会不会还是在子夜里。那个时代人是肚子的奴隶。艾海提老鼠发现这个真理的时候,许多人还迷恋着口号会带来的好肉好酒,而他却神秘而坚定地去挖旱田世界里的老鼠窝,把老鼠洞里整齐摆放的麦穗,装进麻袋。整个夏收季节,他的收入可以超过一个生产队的收入。艾莎麻利说这样不好,真主创造这个小动物的时候,同样也赋予了它这种生活方式,你这样掠夺它的生命粮食,你就是懦夫。再说老鼠是名声不好的动物,最大的恶名是脏,传播疾病,它们的嘴碰过的麦子,人吃了,还是清真的吗?不传染疾病吗?艾海提老鼠的说法是,磨面的时候,你说的那些疾病,在磨盘的碾压下,会烧成气体,飘逝天空。即便如此说法,艾海提老鼠心里还是明白,手里的麦子,绝不在市里的黑市里出售。专门拉到他熟悉的那个煤矿秘密变卖,秘密地把真主给老鼠的那份恩赐,换成亲切的、忽悠人的、让穷人思念的币,抚养妻儿,改变生活,筑建俄式的新屋。大家一年年看着他的生活好起来,知道了他玩老鼠洞洞的秘密,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外号。后来,艾海提老鼠进入玉时代,手里的钱开始讽刺他的从前了。玉世界里不可想象的巨额收入,从万人唾骂又万万人膜拜的钱眼里派生出来的愚昧和智慧,在他隐秘的猫眼里,变成了让他疯狂疯癫、泪水满脸闪烁的自在救世主。但是他不知道那些老鼠的悲痛和心泪。当他残酷地、贪婪地、不要脸地挖走它们过冬的麦子的时候,三代老鼠一排排地跪着,看着一个个集装箱似的大洞,悲哀地流泪。第一排是老鼠爷爷奶奶们,和第二排的老鼠爸爸妈妈们、第三排的老鼠孙子孙女们比,它们脸上没有那么多痛苦和仇恨。一生中,它们无数次经历这种灾难。人类中的败类,一次次地挖走他们的食物,挖走它们子孙们的希望和幼鼠的靠山,让它们在饥饿中挣扎,在饥饿中和人类为敌。残酷的教训,让它们学会了在旱田以外的地方挖洞筑窝储存粮食,这是老鼠爷爷们的秘密,因为经验让它们狡猾和残酷。它们想不到人类更狡猾的艾海提老鼠。他的智慧是可以很快地发现老鼠窝,他看到小小的老鼠洞,四周观察一番,就可以断定老鼠窝的位置,顺着老鼠洞的方向,朝右挖,挖到一米多深的时候,就可以看到整齐排列的麦穗。这是老鼠爷爷辈们的暖窝,继续朝右挖,是儿子孙子辈们的窝。这些经验,是在煤矿拉煤跟和老鼠一样打洞的矿工学的。
现在,艾海提老鼠对艾莎麻利说,为了摆脱这个外号,我求过艾莎麻利,他要我请客,到太美丽山区民间旅游区,潇洒闹腾三天三夜。我们圈子里能站着尿尿的哥们儿去了八个人,大吃大喝了三天,第一天晚上,他当着圈子里几位老大的面严肃宣布,废除了我的老鼠外号,封了我一个玉王的外号。汉子们开始叫我艾海提玉王了。我激动了,决定下山的时候每人送一只羊。第四天早羊都装了车,下山的时候,艾莎麻利说,就这样了,大家下山车开慢一点,我坐艾海提老鼠的车!我三天花了那么多钱,那个丑陋的外号只休息了三天,第四天又复活了。那天开始,老鼠这个外号又变成了我的影子。
艾莎麻利假装笑了,说,太有意思了,那些人太幽默了,艾莎麻利有这么多好朋友,他多么幸福啊!可惜了,为什么不生活在自己的故乡呢!一个人活着,有尊严,有钱,天堂就是自己的故乡啊!昨天半夜我接到了艾莎麻利从美国打来的电话,我想了好长时间,最后决定给你透露。因为你们是好朋友,是从小玩泥巴长大的朋友,这样的友谊,才是互相间能送肾送心脏的友谊。艾莎麻利在美国出事了,可能这辈子回不了家了,是车祸,酒驾,轧死了四个人。可惜了,多好的一个心肝朋友啊。说到这,艾莎麻利打住了,他想听艾海提老鼠的反应。艾海提老鼠睁大了眼睛,直视着艾莎麻利说,太可怕了,他母亲知道这件事吗?艾莎麻利说,还不知道,我告诉你,也是和你商量,要不要告诉老人家。艾海提老鼠说,是啊,这太不幸了,这种事,还是不要告诉老人家吧!这就叫飞来的横祸!我了解他,他有自己的难处,男人野心大了,大腿中间的那个祸害一起膨胀,人的脑子里面就进水,脑子底层的油就浮到上面了,脑子就不够用了,就出事。他和哈里的事我知道,都是为了钱,伟大的钱,渺小的钱,捉弄人的钱。现在是商业世道,商业世道里做一个男人非常难。老婆要钱,娃娃要钱,娘老子要钱,家族里的真假美女要钱。那些满眼嫉妒仇恨的长辈们要钱,情妇们要钱,风要钱,雨要钱,非常残酷。从前情妇们是偷人,夏季里野花盛开的时候,河边上肮脏那么几次,就收心。现在是三五天一次,侮辱酒店干净的床单,当饭吃了。情妇应该是一种秘密的脏事,现在作为一种荣誉炫耀了!我常常想这些事情,下雨的时候,打开窗户,喝上二两,听着雨声,在雨潮湿的味道里,想这些事情。我的结论是,祸首是手机。对于我们的社会,手机是多余的东西,手机就是电话的情妇。手机的灾难,正在朝着我们赶路,和我们失去的东西来比,我们得到的,是短暂的彩虹。如果没有手机,艾莎麻利也不会离开新疆,也不会游美国。自己的家乡是多么的好,最好的饭就在这里,最好的羊肉就在这里,最好的空气就在这里,最好的水就在这里,最好的女人的味道气息就在这里。艾莎麻利不懂吗?懂!是手机忽悠的,手机!手机就是神话里的魔鬼。啊,生命,要是死了四个人,那边的公家会判他死刑吗?艾莎麻利说,听说美国没有死刑,监狱里条件好。艾海提老鼠说,条件再好,那也是监狱。如果我们要去看他,有可能吗?艾莎麻利说,不可能。艾海提老鼠说,那么,这是我朋友的前定了。艾海提老鼠沉默了,他昂起头的时候,艾莎麻利看见从他双眼流下来的泪水,变成了洁白的水银,凝固在脸上了。艾莎麻利也哭了,他哭艾海提老鼠的忠诚,也哭自己无知盲从心虚,匆匆地,逃避世界末日似的变脸,用另一张脸,劳心劳神,刷新自己原本的嘴脸。
突然,艾海提老鼠大叫一声,质问老婆,哎哎,好老婆,羊羔肉为什么还没有煮好!贤惠的妻子,羞于见生人,把肉端到窗台上,神话一样消失了。艾海提老鼠把肉端过来,从床底下摸出藏好的酒,两大口杯满上,请艾莎麻利喝酒。艾莎麻利说,我是开着车来的。艾海提老鼠说,开飞机也要喝。艾海提老鼠像喝奶茶似的把口杯里的酒喝光了。艾海提老鼠的脸红了,像戏子粉饰过的脸,亲切,暖人心。脖子也红了,像粉红色的玫瑰,让人开心。浓密的连眉,像远古的民歌,开始倾诉心中的情深。艾海提老鼠说,我的朋友可惜了,非常怪,这地方的好人、不告密的人、有钱的人,都往外跑,外面到底有什么呢?外面是煮好的肉吗?垂在空中人人嘴脸有份?家乡的溺爱,让那些人不懂家乡了。家乡有面粉,有锅,有鸽子,有猫,有理发馆,有厕所,有贼心贼床,这还不够吗?好像有的时候时间最不要脸,我盖这个别墅的时候,时间悄悄地向我说,五百平米的别墅,你不臊吗?你和老婆两米的床就够了,两个娃娃两张床,也美满了,三层,晚上你演戏吗?我说,剩下的房子,我是给我的灵魂盖的,灵魂有朋友,朋友的朋友有朋友,你要逼着我卑鄙自私吗?时间说,享受是正道,浪费是弱智,就像三十八岁了还不懂女人的男人。艾海提老鼠给口杯里满上了酒。骄傲的酒,在粼光的口杯里,像人的脑髓,亲切地闪亮,又像时间的朋友,傲慢地注视着艾海提老鼠的眼珠子,诅咒他的无知。艾莎麻利觉得机会赤裸裸地亮开了胸膛,他把准备忽悠艾海提老鼠的话,神秘地放了出来:哥们儿,这就是我们的现实,艾莎麻利的秘密我都知道,他现在没救了,你把他寄存你处的九块玉卖给我,你就一生不缺钱。这样大块的羊脂玉,现在非常抢手,如果将来艾莎麻利能逃回祖国,你就说根据他的要求,把玉都给我了。我用他的名义,给你写个手谕。咋样?艾海提老鼠说,朋友,不咋样,你的心飞得太快了,我的心还在为他车祸的事流泪,而你已开始窥视他的财富了。我信,你的确是艾莎麻利的密友,不然,你不会知道他寄存我这里的九块上等的羊脂玉。但是你不能做引诱我的毒蛇,这只苹果我不能吃,我现在一生不差钱。我就是差钱,也不出卖朋友。出卖朋友的人是男妓,我们这里,几百年来,都是这样叫的。我的名声够坏的了,死了我也不改外号了!这个话题,你打住吧。朋友回不来了,东西我可以交给他的老婆,这是寄存的尊严,也是一个人基本的人味!艾莎麻利很兴奋,继续忽悠他说,哥们儿,这个世界的底子是钱,你我的机会都来了,我们拥抱机会吧。世界上,第一好的人是妈妈,第二好的东西是金钱。谁人烦钱呢?你不懂吗?艾海提老鼠的脸沉了下来,说,今天是在我的家,我不能没有礼貌。有些话,就是死百次,也是不能说的。我们要对得起男子汉这个名称。我们和女人不一样,我们是站着尿尿的人。我们不是制造灾难的人,我们是埋葬灾难的人。苦难蹂躏人间的时候,往前冲的人是我们,因为我们是站着尿尿的男人,这是天生的光荣。为他人保守秘密,保存寄存之物,是一个男人基本的,也是最后的标准。如果男人没有标准,那么他的性别就紊乱,有可能今天晚上就是女人,明天是男人,再后天就是两面都能用的人了。这不可怕吗?这不是活着的地狱吗?艾莎麻利笑了,笑声像豪放的民歌,在艾海提老鼠温馨典雅的客厅里荡漾。这笑声刹那间迷糊了艾海提老鼠,他明明骂得狠毒,他却狂笑。这个神秘的客人,神经上是不是缺几根弦儿?艾莎麻利说,朋友,你这么一说,我一笑,我清醒了,都是酒惹的祸,酒这个东西,可是完全的敌人啊!艾莎麻利是我肝脏朋友,我怎么能有这样的脏心呢?这话,算我没说,我们还是朋友,请你原谅我。艾海提老鼠仍旧拉着脸,心里骂了一句,我操你祖宗系列里的姐妹姥姥,谁是你的朋友?你把我的东西割了,我也不和你做朋友!
八亲人中间
中午,外力乔康开车把艾莎麻利接到了岳母家,好饭好菜已经准备好了。艾莎麻利的妻子玛丽娅是最忙的人,见到艾莎麻利的时候,满头大汗。看到妻子红润的面庞,他激动了。每当干活累了,脸上的暖光,就会回到她的姑娘时代,绚烂地放映她公主时代的童话。
饭桌摆在了果园中央的凉亭上,这里是艾莎麻利每年夏天喝茶吃饭长大的地方,在每一个椅子上,在每一刻苹果树上,都有他生命一样甜蜜的记忆。夏天,白里透红的斯特勒瓦伊苹果成熟突然掉在饭桌上的时候,他第一个抢到手,说,这是我的苹果树朋友给我的礼物。童年的时候,她曾问过母亲,树和树都是一样的,为什么只有苹果树才结苹果呢?母亲回答他说,因为苹果树是你的好朋友。有的时候站到饭桌上,用嘴咬垂着的大苹果,母亲说,孩子,不要这样,摘到手里吃。艾莎麻利说,不,妈妈,摘到手里苹果就没有了,我吃一口把它留在枝条上,吃过的地方还会长出肉来。此刻,艾莎麻利的记忆变成了小电影,童年的往事,天真地在他的眼前炫耀吝啬的时间,用梦一样的画面,欢迎他回家,欢迎他的嘴脸。妻子玛丽娅把一大盘肉端放在了他的前面,这是母亲感谢他的一顿手抓羊肉。儿子开沙尔输掉的宅院回到她手里后,她深深地感谢儿子,但是不能把他的秘密说出口。吃肉的时候,外力乔康说,我早晨宰羊的时候,黑公羊说,为了主人艾莎的回来,牺牲我的生命,是值得的。我说,不是艾莎,是他的肝脏朋友回来替他看妈妈了,是一个罕见的好男人。黑公羊说,可能是你们搞错了,我闻到的是主人艾莎麻利的气味。我说,味道是味道,人是人,这不会有错,只要你愿意献出你的生命,我们会把客人招待好的。开始吃饭了,外力乔康把艾莎麻利安排在了岳母的右边,玛丽娅坐在了母亲的左边,外力乔康坐在对面。艾莎麻利抓起一块羊腿,咬了一口,味道极好,盐味和洋葱的味道,都渗透进了肉里。这是他们家的吃法,做肉的时候,讲究盐重一点,洋葱放两次,汤煮开的时候放肉,肉做好的时候放汤。下锅吃肉喝汤的时候,什么味道就是什么味道。他想,今天我要是带着自己的嘴脸和妈妈吃饭,我会多么的幸福啊,妈妈会多么的高兴啊。微风吹过来了,把苹果的香味和肉的香味调在一起,在饭桌上欣赏感恩的灵魂和忽悠时间和嘴脸的灵魂。一只熟透了的斯特勒瓦伊苹果掉在了桌子上,母亲米娜娃儿抬起头,说,是苹果吗?外力乔康说,是的妈妈,我们的苹果在欢迎我们伟大的客人呢!艾莎麻利抓住苹果,送到唇边,闻了闻,放在桌子上,看着母亲说,老妈妈,我喜欢这个品种的斯特勒瓦伊苹果。我小的时候,就是吃这种苹果长大的。母亲说,有出息的孩子,是不会忘记自己童年时光的,愿真主永远赐你平安,也愿我的儿子健康回到故乡,只有故乡才是他不落的太阳。我感谢你,孩子,你和我自己的孩子一样,把我的宅院给我买回来了,没有你的到来,就没有我们的今天。愿真主赐予你的儿子和孙子智慧和美德。愿他们走过的地方,人气兴旺。我老了,可能见不到儿子艾莎了。如果真主给你机会去美国,请你告诉我的儿子,我想他,常常在梦里给他讲他成长的故事。我不希望他富有,只希望他平安。艾莎麻利说,老妈妈,您放心,不要听信谣言,艾莎会平安地回来的,从前是穷人后面闲话多,现在是富人钱袋子里闲话多,我相信艾莎,他会回来的。玛丽娅没有说话,湿润的眼圈,思念着艾莎麻利伟岸的形象。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开始回忆有男人在身边的日子。麝香一样温馨的时光,滋润她的嘴脸,让日子在有意思的满足里,迎接梦一样的现实;又在真实的梦里,甜睡到大天亮。
母亲开始打瞌睡了,玛丽娅把婆婆送到了屋子里。外力乔康麻利地跑回家里,怀里偷偷地藏了一瓶酒回来了,说,米吉提先生,好机会,岳母走了,咱们弄二两,纪念我的伟大的妻哥艾莎麻利。本来,我不应该说他的外号,但是我喜欢妻哥的外号。男人就应该麻利,一个最理想的男人,在女人穿袜子的那么一会儿工夫,应该玩儿完一个城市,这才是豪杰。一大杯酒下肚后,外力乔康的嘴脸开始舞蹈了,开始颂扬艾莎麻利救世主似的慷慨。他说,一个男人,能活到我伟大的妻哥这个份上,还盼望什么呢?而艾莎麻利却在想自己的心事,在想自己以后怎样扒掉面具归来。他想起了王仁医生,昨天,在民间玉市,他买了一对玉镯,寄给了他。酒精在外力乔康的脸上变成了艳女的口红、忽悠世界的口红。可爱的米吉提先生,我想问你一个残酷的秘密,你是怎样赢得我妻哥的信任的呢?表面上,他是自由市场,实际上,他是天山脚下的古城墙,是个不透风的人。他什么秘密都给你讲了?艾莎麻利说,你太了解我的朋友了,他最大的亮点是人气旺盛,但是在他的人气里,邪气的比重总是冲锋在前,因而他和哈里发生了那么丑陋的搏斗。他说他不能原谅自己,他甚至残酷地抽打过自己的嘴脸。为了刷新自己的嘴脸,他允许我窥视他的密码,要我带他洗刷自己的邪气。可怜他的妻子了,一个贤惠的女人,过着没有男人的生活。外力乔康说,娶玛丽娅嫂子,妻哥是有福了。这些年,她像亲生女儿一样照顾岳母,我是佩服了。社会上,有传言说妻哥死了,回不来了,嫂子说,在梦里他嘱托过她,他会回来的。艾莎麻利说,我想问一下,也是我朋友艾莎麻利的意思,她男人不在身边,她的生活检点吗?外力乔康严肃地看着艾莎麻利的眼睛,说,米吉提先生,嫂子是个干净的女人,她就是死一千次,也对得起妻哥。有钱的人,疑心太重了。妻哥才是脏屁股,他尿的地方自己不知道吗?那年他和大众的美女博斯坦在酒店玩屁股,嫂子当场抓住了他们。嫂子原谅了他,说,心虚的男人都贪色,我们孩子们的光芒会纯洁他的灵魂。这个脏事,他忘了吗?怀疑自己的妻子,就是怀疑自己的方向,脚踏在土地上,我们能骂土地吗?妻哥是什么人,他的外号就是证明啊!花心人才是疑心人!艾莎麻利嘴脸里面的那张嘴脸红了,但是外力乔康看不见。艾莎麻利说,这就好,我放心了,我会让艾莎麻利放心的。男人啊,都是生活在麻烦里。
玛丽娅从屋子的方向提着茶壶走过来了,给他们满好热茶,说,妈妈睡了,说了好长时间梦话,好像在给艾莎说话。外力乔康说,告诉妈妈,米吉提先生在,艾莎会回来的。外力乔康回屋取酒去了,艾莎麻利抓住机会,邀请妻子坐下,有要事向她说。玛丽娅坐在了他的对面,艾莎麻利多情地看了一眼妻子,玛丽娅迅速地把眼睛移开了。自从男人从他的身边神秘地消失,经常有许多贪婪、好色、垃圾一样丑陋的眼睛,无耻地侵犯她的视线。她想,这个神秘的来客既然是艾莎的密友,怎么能用那样的眼神调戏我呢?男人都坏透了吗?世界都末日了吗?艾莎麻利开始欣赏妻子的美发,从做姑娘的那个时代开始,她就习惯用海娜草染头发,这是家族传下来的习俗。像美女透明皮肤一样亲切的这个植物,染出的效果俱佳,暗黄和深黄搭配在一起,让她的美发更加诱人可爱。而后是她的额头,仍旧那样给人温馨的感觉,就像盛夏里她温暖的玉体。脸庞像熟透的和田烤包子,白里透红,蛊惑人伸手抚摸。她的连眉,像高级化妆师手下的作品,闪耀着她女性的光芒。油画一样耐看的大眼,像催人神往的神话,又像震撼灵魂的史诗,映照她心海的田野,赐人死神般的遐想。艾莎麻利说,我和艾莎是肾脏朋友,他在美国生活得很好,他曾经交给我一张银行卡,要我把卡转交给你,说是家人的生活费,您收好。艾莎麻利掏出银行卡,放在了妻子的前面。玛丽娅昂起了头说,艾莎没有给我讲过这事。几年前,已故的兄弟开沙尔给过我一笔钱,我们现在不差钱,我不能收。艾莎麻利说,艾莎给我说过,你不会轻易收下这张卡。他说,当你把她自己的银行卡的密码告诉她的时候,她会收下这张卡。你银行卡的密码是787887。玛丽娅又一次抬起了头,直视他的眼睛,没有说话。艾莎麻利又说,艾莎说过,如果我妻子还犹豫,你就把我秘密保存在艾海提老鼠那里的玉石数量告诉他,他就会收下卡。他说,一共是九块玉。玛丽娅第三次昂起了头,抓住了眼前的银行卡,说,我收下,谢谢你。艾莎麻利又说,艾莎还有一句话要我带给你,他说,他有可能回不来,他在那边有麻烦,要你考虑改嫁。玛丽娅第四次昂起头的时候,站起来,愣在了那里,像楼兰美女的塑像,凝固在了美丽的果树下。当艾莎麻利看到可怜的妻子泪水满面,后悔了,心里说,这个玩笑开大了,我这不是折磨人吗?许久,玛丽娅嘶哑的声音划破了可怕的沉默,说,我属于他的肉体,更属于他的灵魂。请你告诉他,我永远等他回家,让他的灵魂照顾我,监督我,我的血液只为他的生命和灵魂流淌。艾莎麻利流泪了,无数只漂亮的斯特勒瓦伊苹果,变成了伟大天空无数颗闪亮的星星,点缀人间无数希望。外力乔康又藏着一瓶酒来了,看到满脸泪水的嫂子,问艾莎麻利,说,米吉提先生,怎么了?艾莎麻利说,你嫂子想你妻哥了,多么贤惠的女人啊。艾莎麻利和外力乔康把玛丽娅送回到了屋里,米娜娃儿太太躺在床上,说,孩子们,是你们吗?请坐,我刚才还梦到了儿子艾莎,这也好,梦见也好啊,我还向他说了许多话,你们坐好,我讲给你们听。太太走下床,坐在沙发上,继续说,我们是在我们刚才吃饭的果园里见面的,他穿了一套洁白的西服。我说,我的好宝贝艾莎,我日夜想念你,我现在眼睛看不见了,但是心已经看见你了。当你能看清人间人群,他人看不清认不出你的时候,在灿烂的正午,在寂静的好夜,你的灵魂告诉过你的感觉吗?为什么要活在神秘的面纱里呢?你对得起滋养你的家乡食盐吗?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那个母亲的心的故事吗?那个女孩子为了验证那位母亲的儿子对她的爱情,要求男孩儿把他母亲的心取出来给她,男孩儿照办了。在捧着母亲的心跑着去见心上人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母亲的心说话了,说,孩子,你没有摔坏吧?我现在也要向你说,孩子,这些年你在异国,你的心没有受伤吧!你的灵魂,还在你身边吗?当年你奶奶说过,当一个人离开自己祖国的时候,他的灵魂不会跟随他,会留在家乡,祈祷他的生命和前程。孩子,你记住,我也是你灵魂的一部分,我首先希望你成熟,而后才是成功。没有成熟,你的成功只属于你一个人。如果你只为你自己的欲望奔波而忘记一切,你还是你妈妈的孩子吗?你还是你孩子的爸爸吗?孩子是什么?爸爸是什么?孩子是照亮妈妈灵魂的煤油灯,爸爸是照亮孩子的灯塔。要记住,在异国,你和谁人共享你的所谓的幸福呢?因为那个地方没有人知道你的嘴脸是什么。生活在自己的家乡,就是生活在自己的嘴脸。你睡觉闭眼的时候,你的魔鬼也为你祈祷。一个人的嘴脸,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是他的全部。我多么希望你回来啊孩子!米娜娃儿太太哭了。艾莎麻利跪在母亲前,抓着母亲的手,说,老妈妈,你放心,我会让艾莎回来的。米娜娃儿老太太说,孩子,你是艾莎的好朋友,你告诉他,他不能生活在风里,他应该回来,活在自己的嘴脸,这才是我的儿子。
九怀念老贼
回到宾馆,艾莎麻利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中午。洗刷完毕,他感到肚子很饿,特别想吃拉面。想吃面的时候,他就会想到艾克拉姆麻雀。面馆在西流河河畔。城里的小面馆不许酒鬼们胡来了,人们开始到河边来喝了。在想念艾克拉姆麻雀的拉面的同时,他想到了老贼。老贼名叫穆明,七十五岁了,朋友们对他的评价是,一半是鬼,一半是人,喝酒的时候是囫囵鬼,不喝是半鬼。吃面喝酒的时候,没有艾克拉姆麻雀陪着,他什么也咽不下去。他那些词典上没有的词儿,是上好的下酒菜。一人一斤酒,还能记住情妇的电话号码。他来到了老贼的家,老贼正在院里葡萄架下给老婆摘葡萄。艾莎麻利心里说,老成这样了,还这么疼老婆。艾莎麻利敲了敲半开的大门。老贼转身,走下人字梯,说,您好,请进,您是来买葡萄的吗?这是他忽悠人的话,天生幽默、喜欢制造宽松环境的老贼,不放过一切玩人逗人的机会。艾莎麻利说,我是来找人的,您是叫穆明大叔吗?是的。我终于找到了,刚才十字路口卖莫合烟的老头说你住58号院子。请坐,您是……我叫米吉提,是您朋友艾莎麻利的朋友,他要我来见您,嘱托我一定要请你到西流河河畔的那个叫什么艾克拉姆麻雀的面馆里请你吃饭。
他们来到了西流河河畔,远远地,城墙一样长长的白杨树下,艾克拉姆麻雀看见了老贼,笑着一扭一扭地走过来,抓住了老贼的手说,今天又带着一个好人来了。羊羔肉刚煮好,我凉上了;你喜欢吃的棍棍面,我给你做,保证大拇指那么粗;你喜欢吃的羊头肉炒洋葱,也让客人尝一尝。面向河面的座位,是他最好的地方。人奶一样情切的流水,骄傲地流向太阳落山的方向。河对岸高高的白杨树,窥视游戏河床里的青黄鱼。风吹过来,林子里的神话在河面舞蹈,固执地、骄傲地宣扬他们救世主般的感人细节,问候客人们的灵魂是否和自己在一起。他们坐好后,老贼向艾莎麻利介绍艾克拉姆麻雀,说,这是我的厨师兄弟,外号巨人,你见过这么大的人吗?艾莎麻利笑了,眼前的艾克拉姆麻雀是个地道的侏儒,所以外号叫麻雀。脸是大人的脸,身子是娃娃的身子,圆圆的眼睛,像神秘的童话。而幽默的老贼把他说成了巨人。大拇指那么粗的拉面上来了,老贼看着艾莎麻利说,米吉提兄,你的朋友艾莎麻利非常喜欢吃这种粗面。百年前是苦力吃的面,吃一碗一天不饿肚子。艾莎麻利高兴了,他开始吃面,碎肉棍棍面,菜是碎肉炒辣椒,没有任何调料,只放盐,有一种清香的味道,加上面劲大,咬嚼着过瘾。酒路上的人,都喜欢吃艾克拉姆麻雀的面,最后来一碗滚烫的面汤,那感觉是游天回来的幸福。羊羔肉上来了,肥瘦搭配,非常香。从肉质上可以猜想,一定是还没有让公羊碰过的漂亮的羊羔。
老贼是大杯喝,在吃面以前就干。这是他一生的习惯,没有酒,不吃面,就是在不允许喝酒的面馆,他也要怀里掏出小瓶子,在桌子下面偷偷地倒进茶碗,左右扫一眼,像喝茶一样自然地把碗端了。对面的食客感觉到酒味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吃面了。食客绝不会怀疑是老贼这么无耻不要脸不忌嘴,因为老贼那派头,像一个高贵的学者。多脏的领带,也在脖子上垂吊着,给人种种的猜想和假象。他给自己的定位是民间知识分子。而老贼光屁股时代的朋友艾塞提直言说他,你最多也就是个酒桌子上的知识分子,酒瓶子空了,你也空了。像你这样永生馋酒的知识分子,死后要趴着埋。不然,你的所谓的知识,会从你屁股眼儿里流出来,污染大地。艾塞提对他的生活方式更不感兴趣,说那是半个男人的生活态度。一个汉子,没有情妇,就像一床河水,两岸都没有长草。没有野花的芳香,那还是河床吗?老贼端起了第二杯酒,和艾莎麻利喝干后,说,你可以,你是个汉子。这个城市,只有艾莎麻利能陪我喝。大杯,一口气弄完,才能喝到指甲缝里去,这才舒服。无论怎么说,艾莎麻利已经在高处了,至于他怎么上去的,那是另一个世界的问题。一个男人,必须有坏的一面,男人太好了,立不住。像盘子里的珍珠,只能闪光,无法傲立人间。这是我对混合男人的看法。我自己,是一个平静的男人,两顿茶,一顿面,面前的四两家乡酒,是我一天的天堂。第二天属于真主,真主没有让我长眠,我就起来继续光明丑陋。我是自在的盲人,我懂事的时候,世界已经在规矩里面了。我的出生只是一种消费,没有人对我感兴趣,我是我自己的煤油灯。这就够了,我不能照亮他人。我是一个感恩的走狗,这世界里有光,有水,有肉,有时间,人又有记忆,有自己的被褥,有自己的床。更重要的是有酒,我还骚情什么呢?这个世界的麻烦是,粮食太多了,人的嘴脸吃饱后,开始张狂着咬人了。世界的秘密他们都不懂,世界要半明半暗,人要半饱半醉,生活才能平静地延续。为什么要有黑夜呢?就是要人别看太清,应该傻一点。女人和财富,是世界的两大麻烦。情妇是什么?情妇是蛊惑神志的魔鬼,所以她甜蜜。财富是什么?财富扰乱人心。现在我们是全民挖玉,玉挖得越多,麻烦越大。大地万年来存留的那些东西,本来是我们的福气,现在都挖走了,后来人应得的那份福祉何在?地挖空了,还有地气吗?钱多了,肉价涨了,自行车变汽车了,这有意思吗?人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地毯也涨价了,地毯工们都被忽悠到工地上挖玉了。平静的生活哪里去了?致富了什么人?难了什么人?我就是不明白,这玉,说到底就是个石头呀,以前盖房子打地基的东西,都是这个石头呀。现在谁人让这东西这么有嘴脸,这么有人气啊?拳头大的一个石头就能换一辆车,无聊,比我这个醉鬼还无聊!我不懂,石头都这么值钱了,什么东西还不涨价呢?现在旅游是全世界热,其实是卖好空气。空气开始值钱的时候,粮食不害臊吗?我问过许多老人,也读了许多历史书,从来没有过玉这么值钱的时代。我有一个担心,过几年,秋后所有的树叶也能卖钱。那时候,大家都热闹了,大家见面问候一声也要给钱了。
艾莎麻利说,先生,认识你很高兴,你是一个渊博的人,我听着长见识,明天我请你吃烤全羊。老贼笑了,说,我吃烤全羊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吃面就是最大的享受,改日咱们继续吃面。你脾气好,像我的小哥们儿艾莎麻利。艾莎麻利说,先生,你能用一句话评价一下我的朋友艾莎麻利吗?老贼说,我做不到,我的嘴脸不干净,我得到过艾莎麻利的许多好处。每年的过年羊,都是他给我送。我的嘴脸早已背叛了我的意志,说出来的话,都是践踏良心的词语,像我一样喜欢吃吃喝喝的人,嘴脸基本上是被他人利用的。民间有一句话说,吃人家的嘴害臊。嘴害臊了,就让人家牵着鼻子走了。你要想了解真正的艾莎麻利,你去找他的仇人哈里,哈里骂他十句,你听一句,你就可以了解艾莎麻利。小哥们儿,人是软弱的,我们的心在许多时候不代表我们的嘴脸。只有时间才能评价我们,但是时间非常狡猾,不肯在我们需要虚荣的时候伸出巨手抬举我们。他和死神有交易,秘密勾结那个特定的地点,总结我们的一生。艾莎麻利笑了,回新疆耍嘴脸以来,这是他最高兴的一天。
十贼心贼脸
第二天下午,艾莎麻利来到了她诗古丽的宅院。她诗古丽的男人是肉头肉扎洪,正在葡萄架下扎扫把。听到艾莎麻利的问候声,他坐起来,把艾莎麻利让到了板床上。艾莎麻利狡猾地扫了一眼廊檐上的窗户,自我介绍后,说,我是来收旧地毯的,听说你们家有一张当年和田制造的旧地毯,图案是石榴花系列的,卖吗?肉头肉扎洪蔫笑了一小脸,说,有那么一条旧地毯,我老婆才知道卖不卖。艾莎麻利说,你娶女人的时候,不是自己花钱吗?肉头肉扎洪说,是我爸爸给我娶的女人。艾莎麻利说,我明白了。肉头肉扎洪去叫老婆了,艾莎麻利开始观察他熟悉的这个宅院。这条旧地毯,那年是他给她买的,本来要买新地毯,她诗古丽说,她喜欢旧地毯。周边国家的人们都喜欢旧地毯,她要学人家收藏。艾莎麻利和她诗古丽勾搭上后,艾海提老鼠不欣赏他的这个劣行,说,找有男人的女人是不对的,这不符合忽悠情妇的规则。当时艾莎麻利笑了,说,你没有喝酒精吧?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话。艾海提老鼠说,你是吃现成饭长大的人,人间的疾苦和潜规则你是不懂的。做贼的人也有他自己的潜规则。找有男人的女人,这是大麻烦,是直接侮辱那个女人的男人,是一种卑鄙的下贱。艾莎麻利说,爱情和神经病是一码事儿,一个男人神经病了,他会给你走规则吗?
她诗古丽亮晶晶地出现在了艾莎麻利的眼前,对艾莎麻利说,我们不卖。艾莎麻利说,价钱你们报,要多少给多少。肉头肉扎洪又笑了一脸,但是她诗古丽没有笑,说,我们不卖,这是文物地毯了。艾莎麻利提出看一眼地毯,照张相,参观费他可以出一千块钱。肉头肉扎洪又笑了,看一眼地毯,给五只羊的钱,他在梦里也没有遇到过这种好事。她诗古丽说,钱我不要,你进去看吧。艾莎麻利装着看地毯,掏出高级手机,照了几张相片。又彬彬有礼地说,谢谢你,你是一个高贵的女人,我希望你能给我介绍几个家里有旧地毯的人,我出高价收购。她诗古丽没有说话,她已经感觉到这个男人为了达到他的目的,要和她玩肉体。她用沉默把他送出了院门。艾莎麻利看到她的男人没有跟出来,就笑着向她说,认识你很高兴。我见过许多城市的姑娘,你不仅漂亮,重要的是高贵。刚才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有一种神圣的感觉。可亲可爱的女人,是一个男人精神网络里的鼠标。一个可怜的男人,应该有一个这样的鼠标。我想晚上请你吃饭,你高贵的双脚,能去西域酒店给我一个精神上的面子吗?她诗古丽的心在肚子里笑了,一个人的精神怎么会有面子呢?男人为了达到目的,什么样的话都能编出来。
她诗古丽非常熟悉西域酒店,这是一个自由港似的酒店,服务员都是两张嘴脸。鼻子出气的时候,嘴巴也跟着讨好。洁白的牙齿,像走狗的白眼,盘算客人囊中的银子。客房所有的门窗都会说话,特别是洗浴间温馨浪漫。热水会唱歌,那是艾莎麻利的声音,甜蜜,浪漫。末日世界似的疯癫挣扎以后,他们的味道和呼吸声陪伴污水流向肮脏的深处,浴室顿时平静。而后,世界上所有的好话都再一次集中到床上的时候,她诗古丽的感觉是世界末日似的恐怖和绚烂。后来的光阴里,她都能牢记艾莎麻利说过的话:如果发现你和第二个男人屁股有脏,我要你的命。她诗古丽知道,一个人的生命不是那么容易消失的,那不是羊,也不是村里的土鸡,也不是青春少年时代的鸽子。她明白艾莎麻利好在圈子里炫耀:我的女友是能管得住屁股、能锁死裙子的大美人。她诗古丽不看重艾莎麻利的面子,但看重艾莎麻利给她买的那个门面房的房产证。为了在那鲜红的房产证里能看到自己亲切的名字,这么多年以来,四季寒风摧残鲜花也好,阳光诱人忽悠贼心也好,手机一响,哪怕是夜半,她都从男人的热身子里抽出玉体,直奔西域酒店。现在,她诗古丽这样回答艾莎麻利的邀请。你说话的习惯,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你和那个人,在精神上,有某种相同的东西。他是我的精神男人。他有好几张嘴脸,但是我最喜欢他的豪气,在最关键的时候,他是男人。因为他喜欢制造麻烦,没有麻烦的男人,像女人的胸罩,永远享受不到阳光的照耀。他是玉王,现在去美国风光了。但是他的灵魂在我的身边,他不喜欢我和别的男人去西域酒店吃饭。你不信,我把他的手机给你,你给他说话。如果他同意,我给西域酒店打电话。总统套房的门认识我,门把会说话。艾莎麻利笑了,心里说,这娘儿们的嘴脸这么会说了,不愧为我的情妇。他问,你那个精神男人叫什么名字?他的名字在我的心里,不在嘴上,请你原谅。艾莎麻利又笑了,心里说,我应该变自己的脸回来,孝心和贪心、贼心和贼脸,都需要我回来。
十一请客吃饭
艾海提老鼠自那天和艾莎麻利在家里喝了一场小酒,就不看好这个神秘的客人了。他给所谓的远在美国的哥们儿艾莎麻利打过几次手机,三个秘密号都打了,都没有打通。这些号都是艾莎麻利忽悠他的把戏,说,艾莎麻利在美国,这三个号轮流用,要他注意秘密地和他联系。为了朋友的面子,他安排了一次宴请艾莎麻利的活动,圈子里肾脏朋友们作陪。走一趟如画的山区景点,需要三天的时间,多年来,太美丽山区景点是他们的首选,一是风景好,二是自由。
最早的黎明开始照亮白杨树顶尖上那一排排问候蓝天的绿叶的时候,他们出发了。开路的车是艾海提老鼠的北京现代越野,艾莎麻利和雅库夫走狗坐里面。后面的车是居来提公鸡的车,带着一个乐师,是著名的手风琴手斯迪克,是民间有人烟的地方,一切角落都熟悉的琴王。五人两辆车,缓慢驶出了生活区。驶入县乡公路后开始飞驰,太美丽山区的风从半开的挡风玻璃上吹进来。艾海提老鼠看了一眼身边的艾莎麻利,说,米吉提先生,你是一个有福之人,山区干净的风开始欢迎我们了。车拐进了山路,河流变宽了。艾莎麻利闭上了眼睛,嘴脸变成了清晰的银幕。那是太美丽山区景点深处最后一个景点,是牧人艾拜最理想的木屋景点。艾拜常说,我在这秘密的地方开景点,我是一个瞎子,什么也看不见,男人们放心带女友和一夜游的好娘儿们来。现在是要钱不要脸的季节,所以我这里人多,钱也多。而后,银幕上出现的是天女一样亲切的一条爱河,像女人的心脏,又像女人的泪水,固执地追赶前水,流向一切可爱的角落和丑陋的旮旯。在伊甸园一样醉人的景点,艾拜只唱一首歌,没头没尾,一边做事,一边欣赏灵魂深处的心曲:要乐够,要闹够,抱着美人儿的小脖脖。艾莎麻利非常欣赏这首孤儿一样的歌,说,男人生命里潇洒女人的时间非常短,要抓住一切机会享受藏在时间里的甜蜜蜜。
车的嘴脸和路的嘴脸一起,看到了艾拜景点木屋的嘴脸。女人一样亲切的银水从木屋北面弯弯曲曲地流逝,像醉人的灵魂,没有方向。两岸是名贵的草药,那些小花儿在时间的照耀下,感谢河水的滋润,感恩土地的哺育。倒在草地上的松树,像一个个倒在战场上的英雄,躺在诗歌一样绚烂的大地,倾听人间的神曲。在时间的嫉妒下,无数火车头一样的巨树,倒在了无数温馨的野花丛里,祸首是1870年的飓风。几公里内的大树倒下后,河水停止了畅流,小红花默默地流泪。熊、野羊、野猪、狐狸和野狗们,跑到山的另一面,为那些倒下的大树哭泣。在往日安详的日子里,那些大树曾经是它们的朋友,它们诅咒飓风,诅咒藏在时间里的野蛮。河流改道了,飓风改变了河水的命运,精子一样洁白的羊脂玉,开始在阳光下闪亮。那个时代牧民不懂玉,用那些耀眼的玉石盘堆简易的炉子,烧茶煮肉。时间疯牛一样固执地前进,到了全民玩玉、忽悠玉梦玉的今天,艾拜的节日到来了。爱河重新有了圣水,艾拜有时间就下河摸玉。摸到晶亮的好东西,就靠在松树上欣赏,一瓶酒和一块肉是他的朋友,他惊喜奇怪地欣赏手里的宝贝,心中默默地说,世界如此地怪异起来了,石头也这么值钱吗?这不是侮辱永恒的金子吗?这个时候,酒和肉已经开始交谈了,酒从瓶子里出来后,开始放肆地遐想瞎想了,像走出监狱的流氓,嘴脸仍旧是下流和颓废的光芒。肉在艾拜的胃里放松了,找到了最后的归宿。肉的困惑是,伟大的人,为什么要用羊肉来维持自己的人气和忽悠呢?困惑是时间的孤儿,世界是孤儿们异化了的烂床。
艾拜迎着车笑着走过来的时候,蝴蝶从花草中飞起来了,漂亮的翅膀,像冬日里温暖人心的丝绸被褥上的花纹,赐人梦想。艾海提老鼠的车停下了,车在干净的山林,看到参天的大树,惭愧地闭上了眼睛。车在爬山路的时候,曾为自己的能量骄傲,看到一排排几千年来护卫大山的松树,它开始觉悟,原来在它没有来过的地方,却有着很多让人羞愧的东西。艾海提老鼠和艾拜拥抱的时候,艾莎麻利窥视艾拜的脸,还是那张自信的脸,财富,特别是来自玉石不可思议的横财,在他的脸上变成了放肆地炫耀的资本。艾海提老鼠把艾莎麻利介绍给了艾拜。艾拜握住了艾莎麻利的手,按照他的习惯,狡猾地注视艾莎麻利的眼睛,企图在他的眼睛里,寻找另一双眼睛。艾拜说,欢迎,朋友的朋友是我们的朋友,欢迎,我们的景区欢迎你。艾莎麻利笑了,他觉得很有意思,这些人都把他当客人,而他却像熟悉自己的双手一样熟悉他们。雅库夫走狗笑着握住了艾拜的手。艾拜说,朋友,城里大街歪巷里的狼狗骚狗们都安好吗?大家都笑了,居来提公鸡没有笑,自嘲地说,鸡们过得不是太好。斯迪克琴手说,最幸福的东西应该是有翅膀的飞禽,因为我知道,我在野外拉琴的时候,它们往往也飞过来祝贺我的旋律。两辆漂亮的车摆停在了高大的松树下,凉风吹过来,欢迎它们骄傲的到来。山顶上的太阳,把光热洒在温馨的景区,观赏鹰的舞蹈。艾拜说,欢迎,去年没有上来,今年要乐够,这几天没有雨,天气太好了。好空气欢迎他们,几个木屋都没有客人,他们走进最高处的木屋,坐在柔软的褥子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着窗外无边的森林,感叹家乡大地迷人的景色。木屋是用1870年倒在飓风下的原木建造的,那些年代的味道固执地在木屋里徘徊着,岁岁年年忠诚地向人类传播它们的故事,还有木屋后面迷人的野罂粟的故事。早晨,野罂粟张开嘴开花的时候,那形状像张嘴开始和美男亲嘴的美女,恶狗一样真实美丽,让人激动。
喝过茶,艾拜手下的人开始宰羊的时候,艾拜神秘地和艾海提老鼠靠在一起,探听艾莎麻利在美国的秘密。艾拜说,那小子是眼睛里面有眼睛的人,我想他不在美国,有可能根本就没有走远,有可能就在新疆,留个大胡子,戴一副墨镜,谁也认不出他来。如果他知道哈里没有死,他是不会跑的。熟语说,狡猾的猴子也有打瞌睡的时候,他还是嫩,如果在哈里的人脉里面有耳目,自己不会是现在的下场,起码兄弟开沙尔不会死得这么早。我听他们说了,看来那个米吉提是他的死党,把他母亲的宅院给买回来了,还是有人为他卖命!看来那米吉提是个汉子,哪儿人?怎么脸上看不出来?艾海提老鼠说,他自己说是和田人,我看不像,口音不是和田口音。我不看好这个人,艾莎麻利出逃的那晚,给我交代过他的一些秘密。这小子知道这件事,那天喝酒的时候忽悠过我,不是个干净人。艾拜说,哥们儿,干净是什么呀,这年头,水都不干净了。艾莎麻利和雅库夫走狗,坐在柴火堆跟前的长木板凳上,看小屠夫宰羊。血的味道升向天空的时候,许多鹰,开始在艾拜的木屋上空舞蹈,它们是羊杂碎的客人,而艾莎麻利他们是羊肉的客人,人是大地的客人,大地是蓝天的客人,蓝天是时间的客人,时间是风的客人,风是大地的浪人。此刻,从山顶上吹下来的风,正在窥视艾莎麻利的灵魂。小屠夫正在收拾羊的内脏,他先把羊肺,而后是羊肠,最后是肠胃,甩手扔到了远处的草丛。说,这些东西是鹰和狗的份子,如果我们在地上忘记了狗,在天上忘记鹰,我们就有麻烦,愿真主保佑我们。
此刻,艾莎麻利的眼睛变成了清晰的银幕,时间倒退,记忆如此赤裸地映现那个时代的眼泪。那是艾莎麻利的血泪,红色的珍珠滴落在他秀色的脸上,无耻的世界举起了肮脏的匕首,艾莎麻利亲爱的黑头白羊羔倒在了葡萄架下的水渠里。半个小时后,在四个耳朵的铜锅里变成了鲜嫩的羊羔肉。四张嘴脸,加上艾莎麻利爸爸的嘴脸,五张嘴脸张口露出白牙,肋骨就没有吐出来。烈酒帮助粉碎了肋骨。长大后,艾莎麻利才知道那四张嘴脸是爸爸从省会来的朋友,专吃一岁多的羊羔,说是治病。肉都是骨髓,男人吃了小腿大腿老虎一样有劲。那天,十三岁的艾莎麻利放学回来,找不到他的黑头白羊羔,跑进隔壁奶奶的院子大哭。奶奶出来询问,才知道孙子的朋友黑头白羊羔被敬献客人了。奶奶说,客人是伟大的,不要哭了,我会给你买一只好羊羔的。艾莎麻利哭了三天,让爸爸非常后悔。奶奶给他买了一只小羊羔,艾莎麻利不要,说,那不是黑头白羊羔。黑头白羊羔是艾莎麻利那个时代最鲜明的记忆,黑头白羊羔出生后一个月,母羊病死了,奶奶和艾莎麻利一起留养了它。奶奶让艾莎麻利给羊羔用奶瓶喂奶,喂水,喂青青的嫩草,把黑头白羊羔养活了。于是他和他的羊羔有了感情,成了朋友。开始的时候奶奶给他一根玉米棒子,艾莎麻利出院子的时候,让羊羔吃一口玉米,黑头白羊羔就人一样地跟在他后面了。时间一长,无论艾莎麻利手里是否有东西吃,羊羔见了他就跟。在巷子里,在和朋友们玩捉迷藏游戏的黄昏,在一切时间里,跟在他后面,变成了他亲密的朋友。那天,他坐在葡萄架下,抱着他羊羔的黑头哭泣的场面,深深地刺伤了奶奶的心。奶奶抱着艾莎麻利回家,说,孩子,奶奶保证给你找一个一模一样的黑头白羊羔。然而,时间继续忽悠普天下的嘴脸,有些嘴脸灿烂地装扮灵魂,有些嘴脸丑陋熏臭地消亡。奶奶多次安排人跑畜牧市场,没有买到黑头白羊羔。白头的不少,黑头白身的,没有找到。艾莎麻利的爷爷说,世界上没有相同的两只鸟,羊羔也是一样。结束悲伤吧,过度的悲伤,是魔鬼的使者,忽悠人的嘴脸,制造新的创痛。奶奶知道这个道理,她也是吃五谷、读经书长大的人。但是她的心承受不住孙子的悲痛,那是心的创伤,灵魂里期盼奇迹发生,人间能有一只黑头白羊羔,能安慰一次孙子受伤的心灵。此刻,艾莎麻利的灵魂验证了他的记忆,从他背后的影子漂浮到他的耳根,说,大人,你现在能回到你那个羊羔时代吗?艾莎麻利说,这小屠夫是个好人,他给人宰羊的时候,没有忘记狗和鹰的份子。他长大了定会比我有出息,不会为了金钱人鬼不分。
肉煮好了,艾莎麻利回答艾海提老鼠的问话,说,在外面吧。太阳翻脸后,我们给我们古老的光明一次机会,让煤油灯照耀我们一次,让我们的琴手,把百年前的人气和百年后的欲望,请到我们的餐桌上,共同人气一回。艾海提老鼠说,那就在外面吃吧。我很高兴,你的这个习惯和说话的方式,和我们的好朋友艾莎麻利惊人地相似。艾拜把客人们安排在了木屋前小广场日出方向的板台上,餐布铺展好了,开始是开胃的奶茶、奶油、酥油、小黄米和蜂蜜,它们的香味和野罂粟的味道飘糅在一起,赐整个山谷醉人的芳香。而后,手抓肉上来了,纳仁饭清香舒舌,宽面条咽下去,滋润喉咙。所谓的幸福,也就是这几个器官几秒钟的诱惑,人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奇妙的需要一种刺激,食物的刺激和人的刺激。人是自己的奴隶,知道那是麻烦的渊薮,还要往那个方向伸手。他们吃过饭,黄昏飘过来了,从神秘的松林里,传来了候鸟祈祷他们的声音。在漫长的时间里,天灾企图毁灭大地如画绚烂美景的时候,人类保护了候鸟,候鸟至今是人类的朋友。开始喝酒的时候,煤油灯照亮了他们的嘴脸,心灵在黑暗的躯体里,神秘地倾听那些嘴脸之间的游戏。在艾莎麻利的提议下,艾拜手下的小屠夫备柴点燃了篝火。艾海提老鼠说,我们的肾脏朋友艾莎麻利也喜欢篝火,你们的习惯太相似了。酒是老式的喝法,两个酒杯轮。艾海提老鼠把第一杯酒送到了艾莎麻利的前面,第二杯酒根据习俗自己享用。说,今天,在我们美丽的家乡,我们宴请米吉提先生,是我们的福气,因为艾莎麻利也是我们的福气。有老婆的人,身体不孤独,有朋友的人,心不孤独。为了米吉提先生能在我们的家乡有一个美好的记忆,为了我们大家的心永远有一个方向,我们敬米吉提先生一杯。友谊是一种极佳的苹果,愿我们的友谊,能留给我们的后人。艾莎麻利抓住酒杯,说,感谢你们在这样伟大的地方请我吃饭,艾莎麻利很了解我,我不是一个完全的好人,但我是一个懂好坏的人。你们的诚心,打动了我,让我觉得活着是太好的事情。一个人一生无论顺利还是麻烦,还是灾难缠身,带着自己的嘴脸活着,有朋友,那才是这个人间的天堂。我深深地谢谢你们,也代表艾莎麻利感谢你们。艾莎麻利张开了嘴,右手把酒杯送到了嘴唇里,牙齿和舌头说,说得好,感谢你的手。如果大家能看到你的心,你会多么的幸福啊!艾莎麻利的嘴脸说,是啊,小小的心,比地球还要沉重。
艾海提老鼠从艾莎麻利的手里接过了酒杯,酒瓶开始说话了。手抓肉,像美女的舌头,在客人们的嘴里舞蹈,客人们开始自由交流,黄昏知趣地消失了,夜,骄傲地包围了景区。夜嫉妒人的智慧和聪明,嫉妒人极度的自娱和自傲,飘到艾莎麻利的跟前,悬在他的耳边,说,你不害臊吗?用别人的嘴脸混饭吃?篝火在燃烧,像一个被骗的处女,在贪婪男人的手里变成了火。琴手斯迪克的心喝热了,小屠夫变成了鹰,把他的手风琴啄到了他的心里,心变成了十个指头,优美的神曲飘起来了。夜哭了,为自己的嫉妒道歉。狐狸哭了,为自己如蚂蚁那么小的狡猾惭愧。棕熊哭了,哭自己的坚强,躲过了大地漫长的疯癫灾难之夜。艾莎麻利哭了,哭自己生活在没有嘴脸的黑暗里。只有琴手斯迪克的心在笑。爱情是他的生命,歌唱爱情和大地的恩赐,是他血液正常循环的基础。红苹果的故事飞出了他的嘴唇,他一生都在寻找那个脸蛋红苹果一样可爱的好姑娘。优美的旋律,变成了篝火,忽悠痴心。看不见的爱情,在夜的蛊惑和酒的刺激下,一代代地忽悠青春和神经。在颓废的年代,琴手斯迪克用音乐,藏住了人们的爱情,在光明的年代,也用音乐,发扬了人们的爱情。在他歌唱的爱情里,没有派生出庸俗肮脏下流,因为他深深知道,爱情是生活的引子,真正的天使是延续生命的日子。因为日子里有欺骗和灾难,必须要用爱情来支撑人对生活的信念和渴望。这是他的秘密,因而他的歌流传民间,不,是烙在了人心的磐石里。他歌唱大地的希望:你有自己的山峦吗?山里有你心爱的情人吗?山上有皑皑的白雪吗?有能融化那些雪山的男人吗?最后,一箱酒喝完后,大家合唱,那是几百年以来在民间的海洋里荡漾的歌子:你们是来看望我们吗?还是来唤醒我们的渴望?或是来重新点燃已经熄灭了的爱火?
夜静静地听着,闭嘴不说话。盲目的夜,第一次意识到人的意义和自信,再一次哭了。星星被感动了,星星流泪的时候,大地一片晶莹灿烂。在夜空护卫着飞虫的一群飞鹰,看到了星星们的泪水,它们被感动了。人类的乐声在它们的翅膀播撒了回荡万年的旋律。飞鹰们飞进天山深处的宝洞,啄出七颗蓝宝石,飞到人间,在景点上空翱翔,把七颗蓝宝石丢进了琴手斯迪克的嘴里。领头鹰说,感谢你的灵魂,你的乐声,也是我们灵魂的朋友。这是千年来我们第一百次报答音乐。我代表天上的飞鹰,祝福你在浮躁的人间,得到了好东西。你们创造了音乐,音乐又创造了你们。你们活得实在,不要看我们飞来飞去的,其实我们羡慕你们。说着,鹰们排成一队,消失在了神秘的夜空。琴手斯迪克双手捧着闪光的七颗蓝宝石,流泪了,泪水的光芒和蓝宝石的光芒交映在一起,照亮了景点的天空。艾莎麻利也哭了,泪珠变成了可爱的星星,飞上了天。
第二天上午,他们上山了,在山顶上,他们坐在野罂粟中央,继续喝酒。艾莎麻利说,活着是真主的恩赐,人在山上是渺小的。艾海提老鼠说,真主为了让人从骨子里认识大地的伟大,创造了山,男人经常上山,会减轻许多罪过。琴手斯迪克的旋律开始讲故事。歌词是爷爷们在那个没有围栏的伊甸园里创建的塑像。后来它们在虔诚子嗣的传诵下,变成了神话,在新娘的怀抱一样醉人的白云间,缓慢地飘扬,给大地的生物成长成熟的机会。昨晚的酒精,在处女一样干净的山顶上,忽悠琴手斯迪克的神志。他把左脸靠在了琴上,他私密的嘴脸和肮脏的肚肚肠肠,开始在满天碧绿的树尖上,窥视忽悠那些黎明前才露出嫩芽的枝头,放肆地传播他甘甜的隐私。艾莎麻利的心说话了:山好像没有欲望,松树才能平静地成长,做一个没有欲望的人,灯从眼里灭了的时候,会是什么下场呢?如果真的没有欲望,这亘古的太阳还照耀人的嘴脸吗?
傍晚的时候,他们下山了,西边挣扎着告别人间的血光,给暖山留下了最新的记忆。艾莎麻利走到山坡上,看见了一只狐狸,狐狸看着他说,老兄,山顶上都有什么好东西?艾莎麻利说,好人们死去了的爹爹们都复活了,在蓝天飞舞呢。狐狸说,错了,应该复活的是他们的老娘,爹是什么?爹是向家里扔过银子走人的过客,娘是永远的温暖,是好饭好菜,是动脉和静脉。第三天上午,大家集体睡懒觉,他们吃过的羊骨头和用过的酒杯,在梦里和他们紊乱的意识亲嘴。下午,在草地上喝奶茶的时候,一头奶牛走过来了,看着艾莎麻利说,客人,我昨天梦见了你的嘴脸,天快亮的时候,你偷吃了我的奶。艾莎麻利说,我的梦从来都这样不要脸,请你原谅。下午的时间,是贼心贼脸的时间,奶茶的香味忽悠他们没有眼睛没有嘴脸的脚,践踏那些刚刚盛开的小红花,还没有灿烂过,就变成了第二天要见天日的另一朵红花的肥料。艾海提老鼠躺在了河边,这里有他太多的记忆,他无数次污染过河水,他的嘴脸对不起那些酥油和奶油,还有新鲜的好馕。艾莎麻利躺在了醉香的野罂粟丛里,小声地忏悔,祈求真主宽恕他的贪婪和野心。他说,我小的时候掏麻雀窝,掐死过一只麻雀,那时候我不知道那是一条生命。小鹰一样骄傲的青年时代,我骗过一个小美女的一只苹果,我现在才明白,那只苹果一生都在诅咒我。这个人世,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人在诅咒我呢?在情绪的世界里,我为什么不是一棵大树呢?没有人回答他。黄昏飘过来了,像隐藏在古老乡村的神话,噘着长嘴,说,忏悔是内心的事情,你说出来,不怕鬼神知道吗?艾莎麻利说,现在的我,和鬼神有什么区别呢?黄昏说,有区别,因为你还懂忏悔!但是要记住,真正的悔过,是另一半心向另一半心默默倾诉,如果忏悔依附动词和形容词,你的悔过只是一种自慰里的自欺。黄昏继续前进,用神秘的面纱,盖住了无数罂粟醉人的嘴脸。风吹过来了,野罂粟准备休眠的花粉,飘落在了他的脸上,艾莎麻利闭上了眼睛。他睡着了。高高的松树,开始窥视他神秘肮脏的贼心。清早醒来的时候,罂粟花瓣上晶亮的露珠说,睡得好吗?你说了许多梦话,我只记住了一句,你说,人能看得见天,天能看得见人吗?天怎么能看不见人呢?天甚至能看得见蚂蚁的心。艾莎麻利说,天有嘴脸吗?露珠说,有,雨雪就是他的嘴脸,滋润人间的嘴脸。艾莎麻利闭上了眼睛,心里说,天够不着地,但嘴脸想着大地,天如此博大吗?骄傲的黎明升起来了,像创世纪的黎明一样掀开了大地的眼睛。黎明说,大地,你们好吗?瞬间,从地气里传来了人类听不懂的一种语言,像远古的旋律,舒坦人心。艾莎麻利说,感谢黎明。露珠说,黎明是我们眼睛的眼睛。艾莎麻利说,眼睛的眼睛是什么呢?露珠说,是灵魂。艾莎麻利说,黎明也有灵魂吗?黎明说,天上人间大地万物,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一切,都是灵魂的附属物。黎明静悄悄地走了,黎明来的时候是露珠发现了它,走的时候艾莎麻利目送它。艾莎麻利说,伟大的黎明,我想最后问你一句,人间的诗人和天上的星星是朋友吗?黎明说,诗人是一切时间的朋友,包括地狱里潮湿的时间。这时候,艾莎麻利看见,太阳升起来了。
十二河边的悄悄话
第四天,早饭后,他们来到了西流的河边。艾海提老鼠低着头在河边捡玉,琴手斯迪克说,听到水的心唱了吗?水就是音乐,而且是最早的音乐。艾莎麻利没有说话,眉宇间有事,他抓住居来提公鸡的手,走到四棵大松树下面的板床前,脱鞋,坐在了地毯上。酒醒后的艾莎麻利,早已记不起酒醉时的忏悔,仿佛那是别人的嘴脸。他把大家都招呼到跟前,席地坐好。他说,喝了酒,唱醉酒的歌子,醒了酒,办清醒的事。我只是个中间人,中间人就是现在的机器人和仆人。艾莎麻利的意思,还是要复仇。帮他唯一的弟弟复仇。这不是小事,咱们好好商量一下,目的要达到,还不能暴露。斯迪克琴手看了一眼艾莎麻利,说,米吉提朋友,我们都是穆斯林,阿訇大人们说过,复仇是要不得的。这种事情,现在的做法是,和平解决。你和哈里都是有钱人,让最后的语言大师前来埋葬你们的仇恨,不好吗?如果非要动武,那要等待真主的鞭子,那是最后的惩罚。艾海提老鼠说,米吉提朋友说清楚了,这事是不能商量的,道理我们都懂,我们是道理喂养大的。不过,这么富饶的大地,死个有钱人也是一个有意思的事情。咱们请他吃饭,药茶里面放点从印度走私的毒药,哈里会在三个月以后缓慢地断气。琴手斯迪克说,我是一个琴手,我不参与谋杀,一切生命属于真主,凡人是顺民,策划复仇杀人,是大罪,祖祖辈辈都是洗不掉的。艾莎麻利说,你的意思,我会转告艾莎的,你不要掺和这事情了,拉你的琴吧。居来提公鸡说,斯迪克也有他的道理,报仇的办法多种多样,非要抽人家的心吗?咱们玩他的眼睛,也用毒药,眼睛瞎了,他人活着不等于是死了吗?眼睛没有了,你即便打个喷嚏,也还继续是金山银河,可是灵魂没有了,财富也就瞎子了,这不更折磨人吗?我这个办法保险,是不要命就能要命的办法。艾海提老鼠说,最解恨的办法就是除掉他。雅库夫走狗说,人不是羊,不好收拾,见血的事情,最好不要想,坏事咱们也要做得文明一点,大家都说到了用药解决,我同意。把眼睛搞瞎也行,把人搞瘫也行。瘫了,我们等他缓慢地糊涂,不更好吗?只要我们活着,这脸还是要的,现在我们是脸不够用。艾海提老鼠说,脸太好了也没有什么意思,男人生下来就是麻烦。艾莎麻利说,大家讲得都好,都有自己的智慧。但是,艾莎麻利的意思是一次性解决问题,我同意艾海提的办法,用药。大家静下来了,都在肚子里想。河里的流水声像古老的小夜曲,用神秘干净的音乐,讽刺辱骂他们的灵魂。除了琴手斯迪克以外,谁也没有听懂河水的教诲和震惊。艾莎麻利看了一眼艾海提老鼠,艾海提老鼠就说,那就这样了,米吉提先生把话说清楚了,咱们办就行了,药我负责,民间倒药的独眼龙里,我有熟人,可靠如聋子和瞎子。下山我就备药,米吉提先生定时间,我们动手。
十三时间的城墙
第五天上午下山,下午艾莎麻利和艾海提老鼠逛自由市场。秘密买卖毒药的独眼龙叫艾塞提,外号是一头一眼。圈子里面的人常用这话逗惹他,说,一个头一个眼睛不够吗?两个眼睛是多余的。现在为什么什么都涨价?就是眼睛多!艾塞提一头一眼就笑,说,没有眼睛我也能看得见,有头就行。艾塞提一头一眼五十岁,高个儿,人特瘦,脸上就一张皮,眼圈没有肉,眼珠子在眼眶里像药丸似的转游。陌生人看了,有一种恐惧感。眉毛细长,和细长的唇胡子对应,有点夸张,像卡通人。艾莎麻利见过这个人,他秘密恶卖毒药有十多年的时间,公家的人抓过他几次,出来还是不洗心。他们在草药市场找到了艾塞提一头一眼,他正和一个长老身份似的脸面人秘密耳语,从衣兜里取出一包东西,塞在了长老手里。长老走后,艾海提老鼠走过去,向他问候,握住他的手,说,日子怎么样?艾塞提一头一眼猜疑地看了他一眼,说,我自己没有日子,我是一切死灵魂的剩饭。十天洗一次澡,自在。艾莎麻利一步迈过来,接着说,有意思,为什么要十天洗一次澡呢?艾塞提一头一眼说,我的灵魂是洗不干净的,只要身子不臭,就没有必要侮辱大地的净水。艾海提老鼠笑了,说,有意思。我记得你喜欢吃烤包子,咱们一起去尝尝?这是我的朋友米吉提先生,你们认识认识。艾塞提一头一眼看了一眼艾莎麻利,说,看得出来,这位朋友骨髓里面是有东西的。那种烤包子是穷人吃的东西,他咽得下去吗?艾莎麻利笑了,说,玩毒药的人,怕穷人的饭吗?那是锻炼牙齿,教育舌头的好东西。听完他的话,艾塞提一头一眼静下来了,灰暗的卡通脸上,有了一丝暖光。
烤包子店在自由市场的北面,那个开阔地以前是老水磨的位置,有一百年以上的历史。公家通知拆除的时候,周围几个曾获得有点含金量的荣誉和确实功名的知识人,找城里建设局的掌事人建议,不要拆除这著名的老水磨,那是它们童年和成长路上的映像记忆,也是这个市场和城市的集体记忆。那个叫图尔杜席的人不耐烦地把他们打发走了,说,老爸爸们,记忆屁忆的时代已经入土旅行了,现在是钱时代,你们回吧。身体好的话,喝上两杯,去忽悠老奶奶们吧。那些知识人生气了,几天后,带着在傍晚黄昏闲谈中支持他们的圈友们找市长了,但是没有见上。于是那个图尔杜席放出话说,有些知识人呀,是一辈子的麻烦。他们要求事事都要像天堂一样美好,认为肚子里面的屎也是金子,这可能吗?那些人死了,最好屁股朝上埋,以防从肛门里流出来的宝贝污染大地。后来,他的这番气话变成了段子,在众多的酒席上愉悦人心。
烤包子店条件很差,是主人自己搭建的一个棚子。饭桌处处垢痂,茶壶和茶碗,也是脏兮兮的。茶叶也用白了,抿一口,都是开水的味道。但是生意很好,因为这烤包子不是馕坑里打出来的,是最原始的做法:把包子埋在红柳柴火的火子儿堆里,耐心地烤。成熟后,打掉灰尘,红彤彤的,非常好吃。羊肉和面皮咬在嘴里,那是天堂的感觉。艾海提老鼠要了六个烤包子,又要了一壶新茶,说,现在,这种烤包子就这一家了。城市发展了,养育我们的古老饭食,也渐渐消亡了。艾塞提一头一眼说,人要是没有肚子就好了,有了肚子,人就贪婪了。吃完烤包子,艾海提老鼠看着艾塞提一头一眼的独眼,小声说,有吗?艾塞提一头一眼说,立马见效的还是漫长的夏天?艾海提老鼠说,漫长的夏天。艾塞提一头一眼把手伸过去,抓住了艾海提老鼠的手。两只手开始在看不见的袖子里讲价钱。艾莎麻利看着艾海提老鼠说,好了,一句话说死。艾海提老鼠从艾塞提一头一眼的袖子里抽出手,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们老大是个干脆人,就给你这个价。前提是嘴巴要紧!艾塞提一头一眼说,这都是多余的话了,我比你们还要懂。艾莎麻利从包里取出大面额的钞票,放在了艾塞提一头一眼面前。艾塞提一头一眼看了看两边的人,把钱塞进了衬衣里面,阴森森地说,钱和肚皮贴在一起,人才放心。而后,他从外套内兜里取出一包东西,放在了艾海提老鼠面前。说,是你要的那一种:漫长的夏天。我先走一步,你们再喝点茶,这种劣质的茶,对富人的肾脏有好处。艾塞提一头一眼坐起来,摸了摸肚子有钱的地方,走了。艾莎麻利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丛中,对艾海提老鼠说,你马上安排,约哈里吃饭!
第二天一早,艾海提老鼠给艾莎麻利打来了电话,说,刚才接到艾莎的母亲米娜娃儿老太太的电话了,要我们俩中午去她家吃饭。艾莎麻利说,那我们去吧,中午见。中午,艾莎麻利的妻子玛丽娅做了一锅抓饭,又拌了一盆凉菜,就等客人来了。艾莎麻利第一个到了,他来到母亲跟前,亲切地抓着她的手,说,老妈妈,要不了多久,艾莎就会回来看你的。米娜娃儿老太太笑了,在心里说,孩子,我已经抓住你的手了!米娜娃儿老太太说,昨天,我梦见了艾莎,他回家了,我的眼睛也能看得见了。早晨他准备用一盆子血洗手的时候,我制止了他。而后,他把自己的一个秘密告诉了我,说,妈妈,我要给弟弟报仇!艾莎麻利看着妈妈,愣住了。米娜娃儿老太太说,孩子,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艾莎麻利说,听见了,听见了。米娜娃儿老太太说,你要迅速转告他,一切生命属于真主,他要迅速放下屠刀,在真主的阳光下忏悔!正说着,艾海提老鼠走进来了。玛丽娅把准备好的温水壶端进来,请客人们洗手。清香的抓饭端过来了,米娜娃儿老太太请客人们吃饭,艾海提老鼠大把大把地抓起香米,往嘴里送。听完刚才的话,艾莎麻利一点食欲也没有了,他的复仇计划是谁告诉妈妈的呢?
吃过饭,米娜娃儿太太把自己的“梦”又给艾海提老鼠讲了一遍。艾海提老鼠看着艾莎麻利的眼睛,愣住了,老太太怎么这么清楚我们的贼心呢?米娜娃儿老太太说,我的小儿子死了,这是他的命。任何一件好事和坏事的起因,首先是那个生命自己。如果艾莎复仇的梦是真主给我的启示,作为艾莎的朋友,你们要把真主的旨意转告他,时间是看热闹的东西,它在混乱的情绪里,检验人的理智宽厚。人是渺小无能的,真主给我们的时间是吝啬的。如果我们聪慧博大看清了我们末日里的风沙和鲜花,我们会把吝啬的时间变成慷慨的神话。我们会从那些逼迫我们的时间里,筛选我们的光荣和梦想。我们会发现,我们是我们自己的,这才是我们的出路。你们要忘记,停止复仇的事情,我们古老的说法是,冤仇不能超过四十天。我的儿子已经死了,我是母亲,最伤痛的时间也已经过去了,我挺过来了,我不愿继续冤生冤,仇结仇。我要给孩子们留下一个和谐温馨的小路,这是我的财富,我要把它留给我的孩子们。生命看似短暂,实际上那是一条一代代相连的金环,我懂这个秘密,尊重这个秘密。孩子们,时间在很多的时候是多面人,它今天包容你,明天又忽悠你,看你的把戏。一个成熟的人,要明白这一切。宽容和爱,始终是我们亲密的朋友,是不会让我们迷路的朋友。人做坏事,可以逃离人间的惩罚,但是他永远也无法逃离灵魂的惩罚。在家族的天空上,灵魂的光芒和阴影是永恒的。孩子们,听我的话,给你们的孩子们留些机会,创造一些机会。艾海提老鼠低下了头,他用眼睛斜看艾莎麻利。艾莎麻利面无表情,说,米娜娃儿妈妈,请你放心,我们一定听话,一定电话告诉艾莎。
十四自己的嘴脸
在城里,艾莎麻利在他熟悉的旮旯里游荡了三天。懒惰、颓废、肮脏、欲望沉醉的三天,在他的精神心绪里变成了三年。在斗鸡场,他喝醉了。买了一只斗败的大公鸡,抱着鸡头独饮。眼睛喝热以后,用手帕给鸡头擦血,说,不要难过,人也有输的时候。你输在头上了,我输在心上了。我们都一样。而后,把公鸡放生了。又一个早晨,他拜见了艾海提老鼠,要他告诉朋友们,艾莎麻利要他速回上海,他要回中国,回家乡来。然后,他秘密飞往上海。
艾莎麻利踩在上海大地的时候,变天了,乌云在没有嘴脸的天空流浪。半夜,他冒着雨,来到了王仁医生的家。人民的好医生,日子过得好吗?王医生说,我心里惦记着你的面具,不是太好,怕给我惹事。艾莎麻利说,你是一个高尚的人,你甚至没有收我的面具费,现在,我们俩都可以解脱了。王医生说,我不想犯罪,所以没有收你的钱。回了一趟新疆,你后悔戴面具了吧?艾莎麻利说,我的那个仇人没有死,请你帮我把面具取下来吧。王医生说,小事一桩,你上次寄来一对玉镯,我就知道你改主意了。我的条件是,收走你的玉镯。王医生站起来,走进卧室,把那精致的手镯盒取来,放在了他的前面。艾莎麻利说,这是友谊,不是费用。王医生说,友谊和友谊不一样,我们的友谊是净水一杯。艾莎麻利说,我可以收回手镯,我可以向你保证,从今以后,我要活在自己的嘴脸里。王医生说,自己的嘴脸,说起来好听,现在多少人是自己的嘴脸啊?我们天天看到的那些嘴脸,也有可能是那些人玩我们的面具。你应该知道,比我们奸诈的人多的是。只是我不可能变回你的原声,我继续按摩你的音道,来恢复你的声音,但不可能是你原来的那种调子。艾莎麻利说,亲爱的王医生,现在不是声音的问题,眼下我心里最重要的事情是我自己的嘴脸。好医生,像你这样古代一样的好人,为什么不娶个小老婆,静夜里回忆往事呢?王医生笑了,说,我的新疆朋友啊,娶小老婆的时代已经睡到坟墓里去了。艾莎麻利说,如果你有心,我帮你叫醒那个时代,房子我给你买,一生里你贼心一次,体验一下做贼的感觉,血液会十八岁的生命一样循环的呀,亚克西的王医生!王医生说,好事你还是自己留着吧,我就这个命。王医生把艾莎麻利的面具取下来了,恢复了他原来的嘴脸,艾莎麻利照着镜子,看着妈妈给他的嘴脸,哭了。激动地向王医生说,刚才我照镜子的时候,我的心哭了,向我的灵魂说,你很幸运,及时找回了你自己的嘴脸。王医生说,钱财是死东西,人是活精灵,要会玩才行,让钱依附人的嘴脸,才是嘴脸的嘴脸。你的灵魂发现了,这才是你自己的灵魂,一个不存在的米吉提,从此死了。艾莎麻利说,是失踪了,人死了是要送葬的,我们无法给米吉提先生送葬。我永远感谢你,最好的鲜花属于你,让你的手一生幸福无灾。王医生笑了,说,你说话我爱听,手怎么能幸福,又怎么能无灾呢?艾莎麻利说,甚至,好人的脚指甲也应该是幸福的。王医生笑了,就在王医生笑的时候,艾莎麻利从包里取出装有那对儿绝佳的玉镯盒,秘密地放在了窗台上。艾莎麻利说,你心好,技术好,不贪恋金钱美女,你好像不是当代人,但你是我的好朋友。
十五故乡是最后的时间
艾莎麻利处理好上海的事情,在一个成熟女人一样亲切的黎明,搭载沉默的时间的翅膀,回到了乌鲁木齐。温馨的大巴扎,和田人开的手抓羊肉店,人很多。都是回头客,吸引大家脚步的东西,是烤全羊的味道。艾莎麻利是这里的常客,最后一块肉在胃里安慰他神经的时候,他默默地说,故乡,我的嘴脸回来了。他的脚不听使唤,又把他带到了他常住的那个新月酒店。酒店的嘴脸变成了美女的眼睛,上好的装修材料,骄傲地迎接新旧客人。他找到了业余女友海丽古丽,她的穿戴高贵了许多。发式变了,像刚刚盛开的玫瑰。花瓣像她的嘴唇,仍旧吸引男人的野心。只是眼睛,不像从前那样自己说话,沉稳了许多。套间很美,像一个多情的女人,赤裸裸地引诱男人的本性。他伸手抓海丽古丽的胖手,胖手躲开了,坐在沙发上,说,这世界上有永远的玫瑰吗?艾莎麻利说,世界和日子有什么关系呢?世界是时间的情人,日子是我们私密的朋友,而玫瑰,是我们生命的激素。我们不是土地,我们是花瓣,我们是时间的顺民。女人不是哲学,男人也不是狼狗。叫停的信号,不在我们手里。该糜烂的时候,我们不能太干净。海丽古丽说,你送过我好几块手表,有的没有分针,有的倒转,正午的绚烂普照人间的时候,你的时间变成了深夜里的色床。现在我发现,你的哲学和你的羊脂玉,毒害了我的眼睛。水没有嘴脸,不会说话,时间是两面派,不男不女,也是沉默的婊子。我感悟的时候,我樱桃一样的时间让你耍猴了。我开始向后看,我所知道的许多鸽子变成了鸡,许多天鹅也变成了鸡,这不可悲吗?人为什么不变呢?我变了,我现在是副总经理了,是有身份的人了,我不干坏事了,我净身忏悔了。艾莎麻利说,坏事是什么?坏事是让盐有味道的东西,人自古是味道的奴隶。你放心,我不碰你的那个身份,我只要你的好东西。海丽古丽说,净身的时候,我面对着干净的水,发过誓,你忘记我吧,把我当成你的一个记忆吧。艾莎麻利说,重温不是回忆吗?海丽古丽说,有时候重温是颓废,是深陷裸体的原始社会。艾莎麻利心想,还就是个副总经理,要是总经理了,自己的男人也不让碰了?艾莎麻利说,如果你升上总经理了,你会离婚吗?海丽古丽说,婚姻和男人是两码事。我这个年龄想干净下来,牢笼是我的孩子和家庭,我从来都没有蔑视过这两样东西。在我有眼睛但是看不见的时代,我像雨水一样没有方向。当我看明白的时候,我悄悄地忏悔。这是我的幸福。名声是我的皮肉和嘴脸,灌溉我灵魂的泉水是干净的。我明白这一点。艾莎麻利看着她的眼睛,说,你的眼睛,还是从前的眼睛吗?海丽古丽说,是的,那个时候,我的眼睛没有眼神,现在,我可以看见你肚子里的东西。艾莎麻利说,那么,我今天怎么办?海丽古丽说,你要酒店的美女还是外面的兔子?艾莎麻利说,我是冲着你来的,我不是流浪狗。海丽古丽说,天下的萝卜白菜樱桃梨子都是一样的,女人也是这样。艾莎麻利说,味道不一样,你的味道和别人的味道不一样。就如同昨天和今天一样,明天和后天也一样,但是它们的味道不一样。海丽古丽说,有钱的人,牙齿是舌头,舌头是眼睛,你们甚至强奸了词语。你自己找味道吧,我在厨房里给你做小灶。你喜欢吃羊蹄子,这个秘密我知道。你应该知道,友谊也是有味道的。海丽古丽走了,出门的时候,屁股一扭一扭,配合她性感的头发,忽悠艾莎麻利血液奔流。艾莎麻利看着漂亮的窗帘说,心干净了,屁股不同意,男人女人都累啊!
早晨醒来,他给艾海提老鼠打了一个电话,把他叫到了新月饭店。艾海提老鼠抱住他,哭着说,太好了,朋友,故乡是一个男人最后的时间。男人或贫穷或屁股上流油,他都要回到故乡来丢人或是风光。艾莎麻利擦泪的时候,艾海提老鼠看到了他的童年。盛夏的正午,那是太阳可以照亮灵魂里一切秘密的时间。灵魂里的画像绝美多变,父母的灵魂在廊檐下睡着回忆童年苹果的时候,他们俩已经在高大的苹果树上了。那是故乡有名的品种:二秋。太阳照耀的地方,红得像女人的心血,看着让人舒心。在阴凉处熟成的地方,像洁白的奶酪,衬托鲜红的那一面,逼人张嘴咬牙的欲望。他们要摘许多苹果。装苹果的办法是爷爷教给他们的:把衬衣扎进裤腰带里,衬衣就会变成天然的袋子。他们到西域河边洗澡,饿了吃苹果,直到大人去找他们回家。那年,在艾莎麻利十五岁的时候,他的朋友瓦斯里让河水冲走了。他洗澡喜欢站在摆渡的木船往河里跳,那次一头跳进河里,再也没有出来。他的父亲,一个本分的木工,叫阿克,组织亲人朋友,找了十多天也没找到。那个时候,河里的鱼比水还要拥挤。下网捞,都是鱼。那是他们神话一样的时代。后来阿克请来阿訇,在儿子跳水的那个地方念经为儿子的灵魂祈祷。从此,爷爷爸爸,都不许他们到西域河里洗澡了。他们鱼儿一样自由的时代,结束了。
中午,艾海提老鼠把艾莎麻利请到鸭鸭饭馆,请他吃饭。他们喜欢这里的野鸭子,以前,是可以公开卖的,现在,要秘密做了。艾海提老鼠要把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的朋友们都叫来,疯狂地热闹一次。艾莎麻利说,三杯也可以,但今天不能叫他们来。我妈妈还没有见,和他们喝酒,什么影响?烤野鸭上来了,金黄的皮肉,开始在他们的眼睛里舞蹈。艾莎麻利的手还没有伸过去,嘴已经张开了,口水在舌头下面无耻地忽悠主人的嘴脸。艾海提老鼠喝完第三杯酒,开始埋怨他了,说,不应该丢下母亲跑到国外去,哈里的事,他们是有能力摆平的。他继续说,他特别反感他的那个叫米吉提的和他假穿一条裤子的朋友。他的行为,让他恶心。艾莎麻利笑了,说,米吉提是我的灵魂朋友,就是喜欢调侃人。艾海提老鼠说,他还是你的灵魂朋友吗?你没有把世界的末日带来吧?你为什么要把你藏我这里的羊脂玉告诉他呢?你把肚子里面的东西都让他看了,你还能控制他吗?艾莎麻利说,米吉提是个可以信赖的人,其实,他就是我本人,你可以让他保存任何秘密。艾海提老鼠说,他为什么没有和你一起来?艾莎麻利说,他出国了,到加拿大定居了,说要改名,他有麻烦了。艾海提老鼠说,我不是说这个人毒蛇一样坏,他忠诚你的舌头,他把你兄弟赌掉的宅院给买回来了,安慰了你的母亲。他要是出国了,更好,你可以洗手了。艾莎麻利把手里的大杯酒喝了,说,哥们儿呀哥们儿,这个世界,能洗手吗?肚子饱了眼睛不饱,眼睛饱了肚子不饱,这简直是个没头没尾的游戏啊!几亿公里的痛苦,才能换来五分钟的幸福,这幸福也不是什么东西了。这游戏的绳头到底在哪里呢?艾海提老鼠说,我们是凡人,我们只有撅屁股的臭命。这个世界的钥匙,我们不能够知道。放羊的人、买卖羊的人、屠夫、习惯了张口的食客、买整羊回家的人、买一斤肉的人和买一两肉艰难回家度日的人,都是人。但是命运不一样的人,他们的幸福可能和你相反。他们时时觉得自己有小幸福,真主第二天会给他们一个小机会,他们期盼的神经是正常的。你喜欢最大的财富,才觉得幸福这么短。我们这么漫长的岁月里都是在鬼床上混,没有机会静下来翻阅往日的日历,才觉得那木头石头羊头人头龟头都应该是金疙瘩银疙瘩。我们错了,你跑了以后,我想了许多,也和哈里笑谈对骂过。家乡的财富不是我们几个人的宝贝,是大家的机会。我们现在是在幸福里面,寻找自己的苦难。艾莎麻利说,我发现你突然有这么多智慧了,你卖吗?艾海提老鼠说,卖,你有古币吗?艾莎麻利说,古币是不流通的,没用,那是一种象征。艾海提老鼠说,同样,智慧也是一种象征,也是不能买卖的。艾莎麻利说,但是,钱是伟大的。艾海提老鼠说,钱只有在家乡才是伟大的。酒瓶子说,钱只有在有酒的地方才是伟大的。鹅头说,我知道你们说的那个钱,千人玩,万人摸,它是最卑鄙的,因为它可以忽悠摧残人的理智,收买人的灵魂。一只蝴蝶飞进来了,说,你们知道夏天是谁发明的吗?钱在夏天最好,水在所有的日子里最好。但是水从来没有说过自己伟大。太阳说过自己吗?雨水滋润万物,它说过自己怎么样吗?谁有智慧,谁有金钱,时间蹂躏谁,我飞舞世界,看得太多了。只有酒没有说话,酒在他们的神经里偷偷地笑了。
十六真人回家
第二天,在艾海提老鼠的陪伴下,艾莎麻利回家了。母亲米娜娃儿正在葡萄架下的板床上休息,艾莎麻利大步迈过来,抱住母亲,哭了。他碎玉一样洁白的泪珠,滚落在母亲的脸上,温暖了母亲疲惫苦难幸福的面庞。母亲开始从声音认出了他,接着从气味认出了他。也是上次的气味,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母亲哭着,紧紧地抓住了儿子的手,说,孩子,再不要离开我。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等你,你是我生命的营养。你要认真地记录我最后一口气。母亲的话,像刀子一样刺进了他的心。艾莎麻利的妹妹哈斯也提在院子里听到了喧嚣声,从侧门跑出来抱住了哥哥。那神态,像一个在海里无望的漂泊的女孩子,突然看见了一帆快船,抓住了救命的神仙。哈斯也提抱着哥哥大哭,把声音放出去了。她是喊给那个叫罕克孜的夜蝴蝶听的。在艾莎麻利失踪的那些年,这个叫罕克孜的艳女,编了许多闲话。说艾莎麻利在上海娶了一个小姐,犯了重婚罪,叫上海的警察抓了。那些喜欢刺激的街坊们又把这个唠叨卖给了哈斯也提,价钱是傍晚葡萄架下的一碗奶茶和一碗馄饨,或是一碗清香的抓饭。
艾海提老鼠躲到苹果树下,拨通了朋友们的手机,巫婆一样的手机在清晰的天空飘舞。雅库夫走狗的嘴脸降落了,又传来居来提公鸡的鸣叫声。短短的时间里,院子里人气沸腾了。那些认识艾莎麻利的鸽子们,飞到了他的宅院,把这个温暖人心的消息,唱给了他的老婆玛丽娅。玛丽娅出现在院子里的时候,艾莎麻利笑着抱住了她,而后,像一个高贵的使者,吻她的前额。玛丽娅却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哭了。外力乔康接到老婆哈斯也提的电话,旋风一样来了。他抱住妻哥艾莎麻利,激动地唱了起来:哥,你终于回来了!你是我们的狮子呀哥!你是我们家族的救星呀哥!你是我们的盐呀哥!艾莎麻利笑了,他知道他心里的虫子。他说,兄弟,日子怎么样?外力乔康说,神话一样呀,哥哥,你那个叫米吉提的朋友,什么事都给我们办了,车也给我买了,说是你的恩典!他可是少有的好鹰啊!是真正传宗的好料啊!艾莎麻利又笑了,心里说,恭维话过头了,男人就女人了。艾海提老鼠和哥儿几个把收拾羊杂碎的细活交给不男不女的外力乔康,洗过手,来到葡萄架下,开始陪艾莎麻利。亲戚朋友,街坊们听说艾莎麻利回来了,都来看他了。好话开始在宅院的上空赤裸裸地飘舞,不要脸的形容词像盗火一样在艾莎麻利的身边燃烧。一些有名和无名的玉老板们飘来了,有的眼睛,在温情的葡萄架下颂扬艾莎麻利的影子和虚伪,有的眼睛假装闪烁,暗地里,在秘密的观察他隐秘的贼心。艾莎麻利一切都看得很清楚,谁是念脏经的人,在很早以前他就知道。但是此刻,他们都是朋友因为他知道,他自己的卑鄙和可耻,和那些勤奋小心眼的小老板们比,是祖师爷。坏的源头,也有他的毒瘤。他的这个自明,是他的另一个护身符,丑陋的护身符。恭维的词语回家歇息了,鸽子们送他们出门,古老的门板,默默地祝福那些忠诚的脚板和目的不善的脚趾。风,吹没他们的脚印。人间的悲剧是,好的脚印和坏的脚印,在无知无耻的风的疯癫下,都没有留下自己的位置。
晚上的抓饭闷得很香,外力乔康说是他自己做的,他是做抓饭的好手。艾海提老鼠说,男人会做饭,那是一种手艺,沙漠里没有女人的时候,那是救命的技术。但是在有女人的城市,男人做饭,就是这个男人的末日了。兄弟,你的遗言写好了吗?一旦哪一天突然回归土壤,你的好车归谁?情妇的归属问题你安排好了吗?外力乔康的脸变了,说,哥哥,这个玩笑开大了,饶了我吧。晚上,艾海提老鼠提议到河边搞几瓶,居来提公鸡高兴了。艾莎麻利说,今天不行,过几天吧,我要和妈妈呆几天,还有些麻烦,我要想好。艾海提老鼠说,你的那个麻烦不急,先喝一顿再说。黄昏骄傲的装扮宅院的时候,艾莎麻利用许多漂亮的词语,送走了朋友们。然而眼神里,暗藏着折磨他神经系统的犹豫和沉闷。晚上,坐在炕上,开始和母亲长谈。夜,本性不改,浮贴在窗户上窥视。亲切温暖光明的屋子,像远古的神话,散发着百年前的气息。墙上的挂毯,静静地倾听,像一个百岁老人,默默地支持母亲的箴言。米娜娃儿靠在墙上的挂毯上,握着手里的念珠,显得很神圣。手腕上的金手镯,是她男人那个时代爱的信物。那时候,金子比羊肉还便宜。金子到处闪光,温暖有爱情的女子,也安慰痛苦的女人。脖子上一大串深棕色的玛瑙,在灯光下,闪着诱人的神光,那是奶奶留给她的传家宝,也是家族的福气。几年前,玩古董的几个商人前后来找过她,要高价收购她的玛瑙,她拒绝了。说,这是我们家的福气,是不能卖的,我要一代代地传给我的传人。米娜娃儿昂起头,说,孩子,我的眼睛看不见了,但是我的眼睛亮堂了,心变成了眼睛。天下的事,只有家才是真的,你可以伸开腿,国王一样地躺在你出生的炕上,享受生命的分分秒秒。在外面奔波的人,迷恋世间的金银,等到劳累启示他们的时候,他们会发现,家乡的味道才是最后的金银。这是你父亲留给我的话,我现在要把这个话送给你。在我们的那个时代,粮食是我们的生命,民歌是我们的朋友。而现在,你们不要民歌了,你们和那个叫玉的石头做朋友了。这不奇怪,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木卡姆(旋律)。但是记住,我们是民歌的民族。你们的那个石头是可以亘古留存的。如果你们不一代代传承民歌,民歌就会消亡。而守住故乡祖辈留下的人脉,就是留住家乡的旋律。我有太多的话要向你说,这些年你不在,我都在梦里向你一一倾诉了。我想,你可能听见了。因为你的精神和灵魂都熟悉我的声音。就是在你光荣伟大的出生的时候,在第一时间里,祝福你的那个声音。这是我恒久的幸福,也是我能在人间最后闭眼的基础。一个男人,生活在自己的家乡,他能从自己的影子里看见自己的灵魂,。如果漂泊异乡,他将丢失自己的影子和记忆。在你们看来,这不可怕,但是在我们的意识里,这是我们的生命。人没了影子和灵魂,他怎么感恩故去的前辈呢?你想过吗?昨天夜里我梦见了你。你骑着一匹天马,对我说,妈妈,我是来给你送天马的,你骑上它,在世界的乡村、山峦、天空、海洋里遨游吧。妈妈,我要报答你,我要背着你旅行,到天堂的宫殿里,给你敬献永不败落的鲜花。孩子,你从小就聪明,早晨想起你的这个梦,我就想起了你小时候的一件事情,是你爸爸告诉我的,那年你五岁,那天,你爸爸和他的朋友们到河边喝酒,带上了你,回来的时候,爸爸和朋友们喝多了,摇晃着赶着毛驴车上路了。半路上,你发现少了一个叔叔。他们回去找,那个叔叔因为喝多了,在去方便的路上,躺在了芨芨草丛里。这些年,我把你搞丢了,找不到你,只能在梦里和你对话。四十年前,你帮爸爸找到了他的朋友,四十年以后,我唯一的期望是,希望你能找到你自己,能在你自己的影子和灵魂里,找到自己。左手指引右手,右手扶住左手,护佑你的亲人,管理好这个宅院。把果园交给你的儿子,让他们保护好那些苹果树,一代代地传承你爸爸的香火。这个宅院,到了你爸爸的手里,已经是第五代了,你们也要一代代地传下去。这不是什么遗产,而是我最后要交给你的借贷,你要还给儿子,儿子交还儿子,子子孙孙,延续宅院的香火,维系基本的人气。如果没有祖宗的脸面做基础,子孙们是混不出名堂来的。你爸爸死得早,他是一个有侠义心肠的人,为了养家,他什么事儿都做过,而且做得很好。他是喜欢周游的人,坐不住,三巷五街的人们都请他伐树。这是一个技术活儿,一点也不为难他。五十多年的白杨树,他爬上去,一截截地砍下来,丝毫不损伤电缆,让人称赞。夏天,和俄罗斯朋友到河边打鱼,都是一流的青黄鱼,市场里可以卖好价钱。冬天到煤矿挖煤,几个月回一次家,丢下钱,继续出门周游挣钱。这是他的生活方式,开始我不习惯,后来习惯了,理解他,也在家里默默地祝他平安。我只是想说,不要出门了,不要离开我,我的眼睛看不见你,但是我的心能看得见你。
艾莎麻利流泪了,他闭上了眼睛,在黑暗里,想象母亲的瞎眼,激动地哭出了声音。他想起了自己的儿童时代,在母亲的护卫下,有的时候他是小山羊,在碧绿的小河边奔跑;有的时候是雪白的兔子,在院子里骄傲地舞蹈;有的时候是醉人的蝴蝶,在芬芳的百花里和蜜蜂共唱夏日的儿歌。因为有母亲眼睛的照耀,恩赐他天国一样宁静的吉祥。艾莎麻利擦过泪,说,妈妈,在你的身边,我甚至没有脸说话。今天,当我坐下来聆听你的心语的时候,我觉得我活得好糜烂丑陋。这么多年来,心中只有金银的方向。妈妈,我对不起你,请你原谅我的贪心贼脸。这些天以来,我无数次自问,我虽然曾在另一种把戏里生活过一段时间,我的眼睛看到了你伟大的面庞,可我为什么没有叫一声妈妈呢?妈妈,我不能原谅自己!妈妈,你是能看得清我的灵魂的。我的错,是把简单的日子,变成了没有航标的河流,企图在无人烟的河面,独吞露出水面的金玉。意念淫乱的时候,我常常看不见自己的双脚。因而,不知道脚步引我前行的方向,我变成了欲望的奴隶。你要我找回四十年前的自己,我有信心,妈妈,我要在干净的太阳下忏悔,在月亮下清洗我的嘴脸。我信我自己,妈妈,我是你最好的儿子!母亲哭了,在灯光下,母亲变成了一尊灿烂的铜像。
十七告别从前
第二天中午,艾莎麻利拨通了她诗古丽的手机,她诗古丽听出了他的声音,说,你回来了?太好了,我是日夜想你啊!晚上我安排地方,我给你打电话。艾莎麻利说,晚上不行,晚上是你嫂子的时间,好事都是要排队的。她诗古丽说,我的嫂子都快当奶奶了,你还用吗?艾莎麻利说,初恋永远是舌尖上的冰糖!她诗古丽说,那好,我等你的电话。晚上,艾莎麻利和老婆早早地回到了家。女儿们都在读大学,家里幽静温馨。他急切地抓住老婆玛丽娅的手,把她抱到床上,在她火热的脸上亲了一口。顿时,玛丽娅开始呻吟了,泪水在脸上变成了霜珠。艾莎麻利全身凉了,他心中的好事像夏日里正午的茄子一样蔫了。他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老婆为什么哭。上次变脸回来,忽悠她玩的时候,老婆满脸的屈辱,十分痛苦,她当时的那个喝了毒药一样难受的表情,至今还在他的脑海里飘舞。玛丽娅说,钱到底是什么?生活里没有你的声音和你三餐后的祈祷,日子还是日子吗?你出门在外,嘴好像是别人的嘴了,什么话都敢说,上次你那个叫米吉提的朋友来了,好事做了许多,但也带来了你希望我改嫁的咒语。即便你永远不回来了,这可能吗?我是你们家的人啊,你什么时间变得这么残酷黑暗了呢?我死活都是你的人,你可以把你那肥唇美人她诗古丽,秘密娶到家里做小,晚上我可以给你们准备净身水。但是我不能离开你,我要为我的女儿们活着。你这样做了,甚至不是侮辱我,而是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清洗我无意识中犯下的罪过。如果我没有罪,你能在外面一群群地凌辱那些女人吗?艾莎麻利说,你又开始说童话了,相信我,就像相信你自己一样。这些年,没有人欺负你吧?玛丽娅说,没有,只是我自己欺负过自己,我抽过自己的嘴巴。不是哭命苦,而是恶心自己为什么这么忠诚于一个男人。哇的一声,玛丽娅哭了,艾莎麻利紧紧地抱住了她。这一夜,他失眠了,他温柔地抱着老婆,想了一夜。他开始用童年干净的语言安慰老婆,给她讲他们在初恋的月光下和星星躺在河边的图像。那些爱的语言和动作,给他的生命力量。玛丽娅说,你还记得我们留在河边的故事吗?艾莎麻利说,那些日子早已变成了我灵魂里的油画,我今天活得坚实,是因为你的善心在护佑我。玛丽娅说,你的舌头,还是你从前的舌头吗?为什么你这次回来说话都这么甘甜呢?像是在引诱一个还没有给任何一个男人脱过裙子的少女。艾莎麻利说,我在思考人生。从前,我想人生是我自己的嘴脸,嘴脸满足了,心也高兴了,身子就是王子了。兄弟死后,我有过复仇的想法,但是母亲制止了我。我改变了自己,我今后说话做事,应该向朝霞、正午的阳光、黄昏和夜学习。人生的秘密,都在这些气象里面了。我们都有最后的日子,他人的评语会和我们的躯体无关,但是我们的灵魂不会放过我们。最重要的是,我们的孩子能不能昂着头过日子,这和我们留下的名声有关。玛丽娅没有说话,她在咀嚼男人的心声。沉默过后,她紧紧地抱住了男人,热泪流出来,帮助她的灵魂睁开了眼睛。
第二天中午,艾莎麻利约她诗古丽在河边上游的一个景点吃饭。她诗古丽很高兴,这是他们经常来的地方。候鸟和那些高大的白杨树、银色的沙枣树、河边的无名小黄花,都认识他们。在那些年里,它们是她们野性的见证。喝过一口奶茶,她诗古丽说,太想你了,真想一口把你含在嘴里,永远享受你的甜蜜。她说话的时候,眼神像舞蹈的美女,性感的肥唇,像小笼包子,撕碎任何男人的理性防线。艾莎麻利说,人是时间和世界的游戏,游戏有结束的时候,而时间和世界是永恒的。我们到西域河里去净一次身吧。我发现了另一种秘密,我们在兽性的野地里自我陶醉的时候,时间和那个所谓的美好世界,在考验我们的人格人性。我们应该结束麻烦,我们结束了青年时代,繁华的中年时代的玫瑰,已经在我们的手里了。我们再不能让它们疯长了。我们也应该有自己的机会,向我们的朋友和已经不是我们的朋友们的人们说,瞧瞧我们的玫瑰,摘上一枝闻闻,我们还没有腐臭到那一步。她诗古丽脸上的玫瑰不见了,眼睛失去了方才珍珠一样的光芒,前额变成了戈壁滩上的黄沙。她说,你得救了,我怎么办?你能保证我的家人不送我去精神病院吗?艾莎麻利说,现实和时间会帮助我们,有许多漂亮的时间和我们在一起,我忍心把等待着为你歌唱的百灵鸟送到地狱吗?说着,艾莎麻利把门面房的房产证递给了她,说,这是我赎罪的一种方式,也是我们的一种纪念,你收好。她诗古丽说,我感谢你,这些年,这房产证,也是我心病的一部分,我不好张口说这个话。但是,除了身外之物外,我们的故事怎么办?那些梦,野玫瑰,陪我们熬夜的月亮,虔诚地为我们讲述黑暗史的星星,那些给我们腾地方的候鸟,那些被蹂躏了的野草,它们怎么办?干净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吗?首先那些水会诅咒我们!艾莎麻利说,月亮会原谅我们,因为月亮千万年以来一直在默默地原谅丑陋的黑暗,难道我们比黑暗还要坏吗?是的,我们的梦会寂寞痛苦,但它们会为我们新的机会骄傲。它们会在某一天里在太阳的怀抱里醒来,会为我们的选择欣慰。那些野玫瑰会把我们的故事交给神话,让神话一代代地丰富从我们的欲望和贪婪里派生出来的醉人细节。往事,不可能完全是我们的污垢,值得我们铭记的图像,不是我们的骄傲,是我们秘密的安慰。生活是非常神奇的游戏,回到母亲身边以后,我们才能认清自己的嘴脸。原来,一个人的一生,没有这么复杂,就嘴脸两个字而已。你认为我们对不起那些候鸟和野草吗?在那个只会飞不会落地的年代,我们记住了野草的味道、艾蒿和野苜蓿的香味、草莓和菊花的芳香。这就够了,我们惊动过无数候鸟,在它们起飞以前,有可能我们是它们的诅咒。当它们的翅膀在爽凉的天空翱翔的时候,它们也有可能遇见了新的机会。当我们愧疚自骂的时候,我们的对立面,有可能在一个温馨的角落里圆梦了。所以,我们的过程,会允许我们的手脚继续活下去。这是我们一滴水一样微小的资本。但它是水,我们会让它变成小河。这是我们自信的基础。她诗古丽说,你的舌头太危险了,你以前是不这样说话的,你要埋葬爱情吗?即便我沉默了,那些浴巾也会说话,它们会变成候鸟,追随你的人气,昼夜为你倾诉我的心曲。艾莎麻利说,我们该面对空气呼吸了,空气会告诉我们说,你们该回看了,看看你们走过来的那些脚印。你们认为该长出鲜花的地方,为什么是废墟?你们认为蹂躏过的地方,怎么会是繁荣的果园。我回新疆的那一天,时间启示过我,要我回访那些曾为我们挡住过风沙的白杨树。我去了,西域河边的白杨树说,这么多年后,你回来了,你闻到我的味道了吗?我说,闻到了。白杨树说,和从前的味道一样吗?我说,不一样。白杨树说,那就好,你成熟了,没有永远的味道,该停止了。她诗古丽说,我开始的时候,就没有想到过要停止。艾莎麻利说,爱情是没有眼睛的客人,所以爱情看不见时间的信号。她诗古丽说,但是我不认识时间。艾莎麻利说,我以前也不认识时间。当我发现只有时间才是主宰的时候,我有赤身忏悔的欲望。但是我不会说时间的语言,我无法向它倾诉了。我只希望在我还有舌头的时候,把该向你诉说的一切,讲够,不是安慰自己,而是让你面对你从前的自己,雪白童年一样的自己。她诗古丽哭了,
黄昏神秘地飘了过来,把他们的灵魂带到了河边。负重的河水,少女一样唱着心曲西流。爽凉的风,把岸边的野罂粟的香味洒在了他们的灵魂上。黄昏说,你们下水净身吧,鸟也看不见你们的身子。水向艾莎麻利的灵魂说,不要用手洗,用心洗,手是靠不住的。艾莎麻利的灵魂说,我们感谢水。艾莎麻利放肆地放飞欲望的时候,没有想过最后的救世主是水。他说,我们向你鞠躬。水说,我不需要人的感恩,我是大地的启示,人听不懂我的语言,这是我的幸福。在岸边歇息的时间睁开了眼睛,说,你们不知道我的秘密,其实我就是这床河水,没有源头,也没有最后的天堂。我只有一个嗜好,窥视你们的灵魂。因为你们的灵魂在你们有了欲望的那一天起,就与你们的肉体分离了。你们的灵魂,已经不是你们的灵魂了。她诗古丽的灵魂静静地净身。水说,姑娘,感觉如何?她诗古丽的灵魂说,今天的水为什么和从前的水不一样呢?水说,什么地方不一样?她诗古丽的灵魂说,我很自然地闭上了眼睛,梦见了母亲的摇篮曲。黄昏说,夜就要来了,你们准备吧,夜其实并不那么坏,只是形象丑陋罢了。夜来了,夜说,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灵魂同时在河里忏悔,河床会哭泣的,男人的灵魂先上岸吧。艾莎麻利的灵魂上岸了。一群候鸟飞走了。夜说,星星在祝福你们呢,该走了。她诗古丽的灵魂上岸了,岸说,姑娘,你谢过水了吗?艾莎麻利的灵魂说,我替她谢过了。岸说,嘴和嘴是不一样的,嘴的气数是心的永生,本嘴要说话。她诗古丽的灵魂说,愿水的恩泽滋润人类的万代。岸说,太好了,你终于想到人类了,你成熟了,是生命的水给了你智慧。
十八诱人的羊脂玉
艾海提老鼠一大早就来了,见过米娜娃儿后,给艾莎麻利使了个眼色,把他引到果园中央的桌子上,笑着说,见过情妇了吗?艾莎麻利坐好,笑了笑,说,见了,手洗干净了,今后要做一个干净的人了。艾海提老鼠说,眼睛洗了吗?艾莎麻利说,也洗了。艾海提老鼠说,眼睛是洗不干净的。我们生下来的时候,眼睛是干净的。后来我们懂事了,第一次欺骗母亲,第一次欺骗朋友,第一次欺骗美女的时候,我们的眼睛就彻底地脏了。用水是洗不干净的,几辈子也洗不干净。不要欺骗你脆弱的、小小的心。艾莎麻利说,我该忏悔了,时间已经找我谈过了,说,死神给它打过招呼了,要我把屁股洗干净,跪拜太阳落山的方向,找回童年的语言,从新开始。艾海提老鼠说,我就不明白了,你无数次侮辱过时间,但是时间又能反过来帮你。艾莎麻利说,这就是时间的伟大,不然,他能一代代地忽悠人类前行吗?艾海提老鼠说,这样说来,你看透了吗?艾莎麻利说,没有,我什么也没有看透,我只是看清了自己的嘴脸。艾海提老鼠说,也好,给你的感觉一点面子吧,当你发现这个人世没有必要那么认真的时候,给我打招呼,她诗古丽会继续安慰你沧桑的心海。古人说,不去的磨房也要去七次呢。艾莎麻利说,现在已经没有磨房了,那些时代已经被河水冲走了。艾海提老鼠说,那些河还在,他们没有忘记。艾莎麻利说,是的,河水是不会忘记的,它们和我们的灵魂记忆是好朋友。几只鸽子飞过来,落在了桌子上,好动的身子,像流动的油画,争辉时下的小风景。鸽子们漂亮的小眼珠,像南非的蓝宝石,亲切可爱。艾莎麻利说,我要是鸽子就好了,没有欲望,像风一样自由地翱翔。艾海提老鼠说,鸽子怎么会没有欲望呢?没有欲望,它们的眼睛会这么迷人吗?风也是有欲望的,不然,它们为什么忽东忽西呢?艾莎麻利说,那么,树叶没有欲望吧?艾海提老鼠说,怎么会呢?没有欲望,它们不好好地在树上待着,飘下来受什么罪呢?艾莎麻利说,我想喝酒。艾海提老鼠说,酒是中午以后的朋友,上午不行。艾莎麻利沉默了,鸽子们开始幸福地啄吃在桌子上长征的果虫。细小的果虫从熟透后掉落桌子的金黄苹果肚子里爬出来,艰难地爬行,没有方向。当它们在鸽子们的嘴里尖叫的时候,除了母亲一样伟大的时间以外,谁也没有听到它们的声音。艾莎麻利昂起头,看艾海提老鼠的眼睛,这是他熟悉的眼睛,可以看到他肚子里面的一切东西。和从前许许多多的时间一样,他的眼睛没有说话,仍用眼色语言,把他带出了院子。鸽子们飞走了,飞到屋顶上,在太阳的照耀下,目送主人走好脚下的路。鸽子们的期盼,把他们带到了有许多脚们骄傲或痛苦前行的人行道上,不同尺码的鞋们,缓慢地,匆忙地,犹豫地前行。没有方向的破鞋们和高贵的金银鞋们,懒惰颓废地移动。在春天一样好看的裙子们的阴影下,无耻地踩踏飘落在金贵土地上的乳房一样漂亮的牡丹花。艾莎麻利的脚步没有离开艾海提老鼠的脚印,一种原始高贵的人性的寄托和约定,继续引领他的神经,跟随他的呼吸前行。可怜的路们,没有权利选择鞋和脚板,还有它们被踩的命运。艾莎麻利的脚出现在了第一个十字路口,右边是毛阿爷时代的电影院,现如今是放小电影的乐园,两侧是穷人酒吧和简陋的小餐馆,专卖烤包子和馕一类快餐。饿了的人们,在烤包子店前站着吃上几个,可以饱满地回家。烤肉师傅的吆喝声流进了他的耳朵。烤肉师傅的声音是浑浊的,那是一种自信的吆喝,声音里有肥肉和孜然调料的味道。但传过来的词儿是新鲜的:儿子娃娃们听好了,这是没有打过洞的羊羔肉,吃一串香两串,吃两串馋四串,四串后,你的好脚带你回自己的家。在他的记忆里,那个年代的吆喝词儿不是这样的,是公羊肉,是男人的良药。
艾莎麻利的耳朵继续享受那些音乐一样的吆喝词儿,烤包子师傅洪亮的声音传过来了,烤包子的香味也飘过来了,艾莎麻利的脚开始回忆那个年代,没有电影票,不,是没有钱。他们在电影院前流浪,心在银幕前,脚在广场上,欲望挠心。电影散了的时候,踩在沉睡的大地,最后一个回家,孤独地走在马路上,像夜抛弃的孤儿,没有方向。烤肉师傅的吆喝声听不见了,传来了亲切、温馨、朦胧、颓废、渴望光明的民歌的旋律。唱片公司招揽人心的时候,他们出卖了民间乐器。从电子乐器里派生出来的陌生感和异化味,开始埋葬那个幽静空旷神秘的大地气息。艾海提老鼠的脚右拐了,小河的水西流,高大的白杨树,记录昂头前行的灵魂和低头走路的脚板们。
走过粮油店,再走过清真寺,过桥,就是艾海提老鼠的宅院了。这是他自己购置建造的院子,当年,他靠玩老鼠洞里的麦子,有了几个小钱,就买下了这个宅院。宅院的原主在哈萨克斯坦国,解放初,出国定居他乡了。上世纪80年代初期,主人委托弟弟,把院子卖了。艾海提老鼠抓住了这个机会。临街,有一渠水,是最理想的宅院。那年,在已有的三间土房的基础上,艾海提老鼠盖了两间砖房,就进住了。后来,和艾莎麻利开始捣鼓折腾玉石以后,钱神话般地进手了,他们和许多哥们儿开始相信那个古老的神话故事了:在很早很早很早以前,山羊爬树啃树皮的时候,骆驼的尾巴着地的时候,有一张神奇的苏普尔(擀面用的四方面布)。只要可怜的穷人叫一声:苏普尔显灵,苏普尔显灵!苏普尔就给穷人们恩赐金银财宝,救济他们的生活。当强盗来抢他们的财宝的时候,穷人们再叫一声:擀面棍开打,擀面棍开打!擀面棍就揍那些强盗们,拯救他们。艾海提老鼠在艾莎麻利的引领下,第一次挣大钱的时候,就把旧房子都推到了,在院子中央,造了一座俄式的别墅,赢得了众人的青睐,就新贵族了。邻居中的同龄人,他以前叫得随便,都用“你”来称呼,主要是他的脾性注定他朴实亲切。后来一年年有钱了,车换了几辆以后,就一律改用“您”来称呼了。另一个可爱的变化是,学会做慈善了。生活区里有名望的老人们,暗地里叫他新贵族。这个外号,他不知道。贵族一词,维语的读音叫“白骨头”,寓意是干净的、高贵的人。他们四只脚站在了艾海提老鼠的院门前,漂亮的木雕,玫瑰花图案和那些精细的花藤和花瓣,在坚硬的核桃木上,衬托艾海提老鼠的富贵。垂在门环上的大铜锁笑了,它看见了主人手里亲切的钥匙,每当它看见这个钥匙的时候,就激动,就温暖,就闭眼回忆往昔那把亲密的钥匙无数次插进它心海里的快感。主人拧钥匙的时候,铜锁里的零件兴奋地闭上眼睛,感谢恩赐它们宽松愉快的这个机会。漂亮的大门敞开了胸怀,艾海提老鼠喂养的贵重的贵族鸽子们从房檐上飞下来,像神话姑娘一样排列在廊檐下的台阶上,欢迎主人回家。艾莎麻利说,哥们儿哎,老婆呢?鸽子们说,女主人走乡下了!艾海提老鼠笑了,说,鸽子有的时候比人好,它们知道人心里想的事情。艾莎麻利没有说话,他非常了解艾海提老鼠,摸着他的肚子也能算出他肠子的长短。他们在客厅里喝咖啡的时候,艾海提老鼠说,我把老婆忽悠到乡下玩去了,我不想让麦尔艳知道我们的事情。艾莎麻利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说的是那年他密存他家里的九块大玉石。艾莎麻利说,可是,那天晚上,她是知道那些玉的情况的呀!艾海提老鼠说,重要的是结果,我不能让她知道这件事情的结果。女人嘴松,有的时候是温暖的敌人,可以让她们吃好穿好,不能把秘密全给她们。我把你的财宝交给你吧,这些东西太珍贵了,保存它们,太不容易了。艾莎麻利说,好吧,给我吧。我给上海的朋友打电话。他们手下的小老板都在新疆,现在的玉价是疯涨,我想都卖掉。艾海提老鼠说,这不是一笔小钱,存银行划不来,最好做一些投资,钱生钱。艾莎麻利说,我想好了,买一栋商业大厦,把本钱钉在土地上。这几天我一直在看电视上的广告,我已经想好了,我要把煤老大吾布力大棒的那座大楼买下来,租赁给会做事的人,坐收租金。艾海提老鼠说,是的,我们该静下来了,玉这个东西,不是树上的核桃,今年结完了明年继续结,玉挖完了就没有了。从前,谁也不信山里面有这个东西,现在山里的玉也快挖完了,有的人又挖自己的院子。钱这个东西,太厉害了。艾海提老鼠走出屋子,把大门锁上了,刚刚解放了的那个大铜锁,吊着脸,开始在漂亮的大门上舞蹈。艾莎麻利跟着艾海提老鼠出来了,艾海提老鼠从库房里取出工具包,来到了精美的茶亭,把桌子搬到下面,从工具包里取出工具,开始敲地板。艾海提老鼠拔第一颗钉子的时候,手机响了,他看了一下号,没有接,继续拔钉子。艾莎麻利迈过步来,抓住了螺丝刀。艾海提老鼠从他的手里接过螺丝刀,说,你会把衣服弄脏的。不急,第一颗钉子难拔,马上就好。那年,为了保险起见,我把钉子钉得太深了。艾海提老鼠开始用螺丝刀破坏钉子铆眼边的木板。这是一个秘密的地窖,另一出口在后院,在那棵核桃树下。艾海提老鼠在那里也做了很好的伪装,一旦发生什么事情,出口可以当进口,进口可以当出口。用他自己的话来讲,一个人钱多了,仇敌也会自然增多,不能不防。艾海提老鼠卷起裤腿,全身热汗,开始拔钉子。正门前的鸽子们走过来了,站在艾海提老鼠的跟前,观察他的动作。它们弄不明白,主人今天为什么这么奇怪,弯腰喘气拔钉子。一个小时后,地板上的钉子都拔出来了,艾海提老鼠把一块块地板撬起来,跳进了地窖。不一会儿后,他把一个包送出了地窖,艾莎麻利抓住了包。接着,艾海提老鼠把一个个包都递给了艾莎麻利,九个大包,齐排排地摆在了廊檐下。艾海提老鼠爬出地窖,从包里一个个取出包在棉布里的羊脂玉,又弯着腰一一擦了一遍,说,我的好哥们儿,喜欢折腾惹事的哥们儿,好好地辨认你的石头吧。那天晚上你走后,我给每一个石头都拍了照,照片上都有日期,我拿给你看。艾莎麻利昂起头,直视着艾海提老鼠的眼睛,没有说话,他的眼圈开始发红,在朋友圈里,他最信任艾海提老鼠,说他人生活在现在,灵魂和精神世界是几百年以前的忠诚人。艾海提老鼠从屋子里把相片拿出来,递给了艾莎麻利。艾莎麻利没有看那些相片,说,朋友,谢谢你,你是我最伟大的朋友,也是我自己。艾莎麻利决定把最好的一块玉石奖给艾海提老鼠,但是他没有接受,笑了,说,现在,这块石头可是值钱啊,我要收下接受了,我身上的虱子也会唱起来的。要是我馋你的这些石头,我早就把它们掉包了。你的那个名义上的好朋友米吉提也搅拌过我的脑袋。这是你寄托在我这里的东西。在这些东西里面,有秘密考验我血液的激光和探照灯,我不能乱来。一个男人的名声,才是他真正的呼吸器。名声没有了,就是整天遨游天堂和享受人间,你祖宗的灵魂和今人的阴德,能为你的人气祈祷吗?懂这个道理的人不少,但是虔心践行的人很少。比如说,你为什么又回来了?还不是为了自己的脸面和家族的尊严吗?我也要脸,我不怕他人怎么说我,我怕亵渎和侮辱自己的原则。我的规矩永远是一碗干净的抓饭,我不能在自己的饭碗里掺沙子。艾莎麻利说,那我怎么报答你呢?艾海提老鼠说,好办,我还是那句话,请捣鼓石头的玉爷们吃饭,给我改外号。艾莎麻利笑了,说,嗨,那些人的毛病,你不是不知道,都是一些提好裤子不认美女的东西。艾海提老鼠说,这一次,你给大家好好讲,他们还是听你的。艾莎麻利笑着答应了,他理解艾海提老鼠的心情,老鼠这个外号,这么多年以来,直接和间接地影响了他的生意和脸面。
艾莎麻利通过上海玉市里的朋友,找到了在新疆玉市和采玉场转悠收玉的老板刘旭,把他请进了艾海提老鼠的院子。刘旭是个胖脸,脸生下来就会笑,眼睛生下来就讨人喜欢,天生一个能亲近人的汉子。他看过东西,笑了,说,谢谢艾莎老板看得起我,把第一个机会给了我。你善良,你伟大,你开价吧。玉市有个潜在的规矩,有了好东西,卖家首先要把第一次机会让给好友,好友得手后,他也走这个规矩,让另几个朋友先挣几个。这样,倒过几次手后,那块玉才真正地进入市场。艾莎麻利说,现在的价位,你我心里都很清楚,你看着办就行了。我现在心里面有虫子,不舒服。刘旭老板说,我们还是走规矩,用你们新疆人的话来讲,你得给你的这个宝贝起个名字,我才好开口感谢你。听着,艾海提老鼠在心里说了一句,这人比日本人还奸啊!艾莎麻利笑了,根据他掌握的行情,给每一快玉,都报了一个比较平稳的价位。演员一样笑脸荡漾着的刘旭老板说,你是我们新疆玉界的领袖,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能和你讨价还价。现在,满中国天空上到处飞的都是钱,但是你们叫玉的这个石头,就你们新疆有。好,我们成交,玉石我们现在就装车,咱们一起到银行,我给你打钱。艾莎麻利说,我不去了,你知道我的账号,钱给我打进来就行了。刘旭老板说,你就这么信我?艾莎麻利说,我们是多年的好朋友了,我们第一次去上海的时候,你帮助过我们,给我们传授过玉市的秘密规则。这些,我没有忘。刘旭笑着说,我的好阿达西(朋友),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现在的玉价翻了几千倍了,人是会变的,有的时候几分钟变一次,你不怕出事吗?艾莎麻利说,你出事了,你的庙出不了事,你跑了,你的庙跑不了。这个话,十多年前,是你交给我的。刘旭笑了,说,我佩服你,真男人啊!艾海提老鼠嘴痒痒了,说,刘老板,艾莎老板说的是美元,你不要听错了。艾莎麻利笑了。刘旭老板笑着说,这个你放心,如果你喜欢美元,我从上海给你寄一台最先进的彩色复印机,你想印多少就印多少。艾海提老鼠说,最好你和复印机一起来,咱们合作做生意,在这个院子里堆满美元。艾莎麻利说,你们的计划不错,把智慧用在发财的事上,男人才会有翅膀。但是,但是啊朋友们,你们要那么多的美元干什么呢?艾海提老鼠说,天天数着过瘾呗,过眼瘾,因为我这些年经常梦美元。艾莎麻利说,你不要为难刘老板,他是个本分的人,复印美元是犯法的事情,他不干。我给你找个画家,画一张月亮一样漂亮的美元,挂在客厅里,天天欣赏着,眼睛就不痒痒了。刘老板说,谢谢艾莎老板,明天我请客,咱们吃烤天鹅。艾海提老鼠说,罪过,那么漂亮的天鸟,也吃吗?那是大家看着欣赏的鸟。刘旭老板说,那好,我请你们吃烤全羊。艾海提老鼠说,请不请美女?刘旭老板说,你们的美女我不敢请,你们自带吧。艾莎麻利笑了,说,其实,男人在青春时期没有这么坏,后来爸爸给娶女人了,良心就坏了,有好肉好酒滋润喉咙,就想着野女人。男人这个东西,有的时候是非常无聊的。刘旭老板说,艾海提老板说得对,男人不坏着一点,有意思吗?是时间教唆男人坏的,艾莎麻利说,其实,我们比时间还坏,时间是看热闹,而我们,往往制造恶劣和卑鄙。我们自己的嘴脸,我们自己知道。刘旭老板笑了,说了一句再见,抱起一个最大的玉石,朝大门的方向走了。艾莎麻利和艾海提老鼠跑了几趟,帮着把玉石抱到了刘旭老板的车上,把他送走了。艾海提老鼠看着他的车牌号,说,你这个朋友翅膀硬啊,你看那车号,都是8。艾莎麻利说,他们喜欢那个数字,加上有钱,就能搞到手。他们汉人有一句话,叫做“有了钱能让鬼来管理磨坊”,类似我们的“有钱戈壁滩上也能找到肉汤”,意思都一样,有钱,好事坏事都顺利了。晚上,艾海提老鼠抓住机会请客,请来了二十多个满脸富气的玉爷们,请他们吃烤全羊。本来,艾海提老鼠酒也备好了,但是艾莎麻利没有让上,因为其中多一半哥们儿都是念经的信徒,说要尊敬他们。吃过饭,做完杜瓦(祈祷),临走的时候,沙特尔油说,鼠哥,说几句话呀,不能白撮一顿走人哪。艾莎麻利说,他自己的事不好说,我替他说吧。大家都知道,我们慷慨的朋友艾海提老板呢,多年有一个欲望,就是想把外号改掉。以前改过一次,没成功。现在大家都发展了,旧衣物都扔了,难听的这个外号,也应该去地狱了。现在我们都是天堂,外号也应该漂亮,给改羊脂玉吧,就叫艾海提羊脂玉。沙特尔油说,好,我们听你的,今天没有喝酒,我理解,但是以后要给补上,把喝酒的玉爷们另请,折腾折腾。艾海提老鼠说,小小的事情。我自己宰羊,是黑羊,是补男人的好肉。帕尔哈提花帽说,搞一点野味,大家都想野女人了,晚上也男人男人。艾海提老鼠说,差错不会有,天上飞的,地下跑的,都有。大家开始往外走的时候,沙特尔油说,艾海提老鼠,请酒的事不要忘了。刚说完,大家都笑了。帕尔哈提花帽说,哎哎哎,人家鼠哥的两只羊白吃了吗,怎么又老鼠了!现在是艾海提羊脂玉!沙特尔油说,你也不是在叫鼠哥吗?帕尔哈提花帽“啊”了一声,说,我这个脑子啊,一想起酒,就不是我自己的脑子了。
大家笑着离开了,沙特尔油和帕尔哈提花帽,看着艾海提老鼠连声说了几句“开区林开区林”(请原谅),离开了。他们二位的外号是爷爷给留下的,据说沙特尔油的爷爷是个铁公鸡,家里好事喜事降临了几年都不请一次客。他的朋友们都说他是可以从石头里榨出油来的吝啬鬼,就把这句话里的“油”字剔出来,贴在了他名字的后面,是个遗产外号。而帕尔哈提花帽的爷爷,是新疆有名的设计制作花帽的专家,这是民间的长老们给赐的外号,有自己的设计专利,是一个可以骄傲的外号。
十九大厦改姓
在匆忙的日子的龙套里,艾海提老鼠的新外号没有叫响。两只羊白吃了。后来,他也没有请酒。认倒霉了。艾莎麻利安慰他说,你那个外号是个历史,情妇可以忘记,历史是不能忘记的。艾莎麻利抓紧时间,找中间人商量游说,把煤老大吾布力大棒的十二层商业楼买断了。民间知名的沙拉穆牙子,一张嘴面对两张嘴,把事情办成了。煤老大急于出手大厦,是洗钱。煤矿来的那些钱,没有眼睛,有嘴,他担心时间长了,那些赃钱找他的麻烦。卖了,心静了,嘴硬了,可以悠闲地晃悠了。沙拉穆牙子最早在周六的尘土飞舞的广场二手自行车市场说合买卖,练就了蜜糖一样的舌头。在绚烂的时间的帮助下,他兜里的钱一年年繁荣,滋润他的心海。艾莎麻利、艾海提老鼠、沙拉穆牙子和煤老大吾布力大棒四人在河边的景点吃过手抓羊肉,正式谈价。沙拉穆牙子咳嗽几声,嗓子咳几声润顺后,说,买卖不成仁义在,天下的英雄豪杰今天来,烤肉抓肉炖肉都是肉,伟大的孙猴子今天来,智慧的阿凡提今天来。人生的底气是钱。今天的杂碎比明天的肉好。诺言永远不在锅里。今天的胜利是今天的天国。我们今天是大买卖,不是卖驴买狗,而是永恒的大厦。卖的人,不可能是爷,买的人,也不是孙子。我的嘴不是你们的朋友,也不是你们的敌人。我的舌头,能代表你们双方的利益。如果我有私心,偏向一方,我的舌头不会滋润这二十多年。楼是新楼,五年前盖的,卖主和买主,都有心痒痒的地方。这个你们自己知道。我的嘴就是手,要挠你们的痒痒。水深水浅我不知道,鸭子过去鹅过去,是我的忠心。哪里来的骆驼客,我不管,花椒胡椒姜皮子,才是我的目的。喂好老爷的毛驴,收好老爷的小费,是我的座右铭。艾莎老板,是福气之人,我们的煤老大吾布力大棒,也是黑暗煤井里滚打出来的豪杰。煤老大,你说个数吧。煤老大说话了,他的要价,和艾莎麻利猜测的数字,基本接近。在六个小时的时间里,沙拉穆牙子的舌头变成了嘴,把两个人的贼心捆绑在一起了。大厦改姓了,煤老大吾布力大棒的银行卡里,添了八位数的钱。舞蹈的数字们在卡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钱在地窖冰冷的保险柜里,开始回忆它们肮脏的过去和许多激动的时光。
二十回忆兄弟
在一个温暖的礼拜五,艾莎麻利和艾海提老鼠又上坟去了。弟弟开沙尔丑陋地离开人世的时候,后事都是由艾海提老鼠主办的。艾莎麻利在远处遥控指挥,把弟弟埋在了乡村的祖坟里。这是母亲的意思,母亲在这个决定性的意见里,寄托了他对孩子无限的爱恋和惋惜。母亲知道,把一个婴儿哺育成人,那里面的辛苦也就是辛苦了,最痛苦的是这个孩子没有活到最后,这才是让一个母亲流泪流血的灾难。坟地在路边的林子里,都是人们喜欢的白杨树,高大,笔直,像真男人的灵魂。维吾尔人看重路边的坟地,亡灵可以倾听路人的歌声和他们为亡灵的祈祷声。在那个世界,物质退位,灵魂主宰庸俗的时间,最重要的东西就是祈祷声了。
开沙尔的墓在坟地的南边,恰巧在白杨树下,迎接他们的是一片荫绿。白杨树后面是麦地,收割后的麦地,丑陋地延伸,眼睛能看得到的远处,是朦胧的碧绿。那是西域河的乐园,是开沙尔当年马驹一样飞舞的后花园。艾海提老鼠把地毯铺在了墓前。看坟地的老人坐在一边诵经,在老人深沉的诵唱里,艾莎麻利回到了弟弟的童年。开沙尔曾是孩子王,特别是在过年的日子里,朋友们家里集体拜年的时候,他是领头人。晚上在谁家吃饭,饭后去哪个公园或是河滩里喝酒潇洒,都是他说了算。后来的日子里,他的自信和威望,演变成了摧残自我的毒蛇。当他意识到他是在走向死亡的时候,已经没有退路,后面都是古老的城墙了。艾莎麻利给看坟地的老人一笔钱,要他浇灌好兄弟墓前的小花坛,培育好为弟弟种下的四棵白杨树。城里的坟地是没有这样的条件的,它们都在高高的荒坡上,没有水,荒凉永远陪伴死灵魂们。上车出发的时候,艾莎麻利说,愿真主宽恕弟弟的罪过,愿他安息的地方是天堂。
二十一酒醉小台湾
艾莎麻利回新疆后的第七天,答应和哥们儿喝酒了。艾海提老鼠把朋友们都吆喝来,通知他们不要开车,找人接送。目的地是小台湾,这是民间的酒友们起的名字。他们都知道什么地方适合和美女们喝艳酒,什么地方适合单纯喝酒,心里面都有各自的小地图。多数情况下,艾海提老鼠认为山里面的景点干坏事保险。前年,他和居来提公鸡忽悠了一对儿野蝴蝶上山,刚下车就让妻哥瞧见了。他扭头又上了车,跑了。说,天下的人们有钱了以后,没有安静可靠的地方了。小台湾在西域河的上游,是河中间的一个小岛,次生林是它神秘的嘴脸,护卫它们根部的万草千花,支撑它们的神话。北面是高高的丘坡,上面是一排排高大的白杨树,骄傲地检阅奶油一样亲切流向边境的河水。白杨树后面是茫茫的苹果园。这地方上的人,自古喜欢苹果。夏日的男女老少,漂亮的手里享用的都是苹果,夏果有斯特里瓦伊和慢拍子,秋果有紫红色的塔格里和二秋子品种。蜜蜂唱贼歌的时候,蝴蝶们嫉妒飘荡在苹果花儿下的旋律,招摇性感的花翅飞扭过来,与蜜蜂争夺花粉的滋养。等到蜜蜂和蝴蝶们到另一种植物的领地里追花儿的时候,苹果树茂盛的枝条上,绿芽爱女般地睁开眼睛,滋润主人从荒凉寒冷的冬天熬过来的心情。绿叶长出来的时候,布谷鸟飞来祝福主人新春吉祥。主妇们高兴地给布谷鸟撒食,因为它们布谷布谷的唱声,非常像维语的怕老婆怕老婆的谐音。布谷鸟鸣叫的时候,是主妇们的节日,她们傲声骄气地看着老公们,用奴隶主一样的声音,刺杀男人们的霸气:老公啊,老公,那布谷鸟在说什么呢?河南岸的地形与河床在一条平线上,也是艳女一样诱人的次生林。站在小台湾木屋门前的台阶上远望,在河风的颂扬下骄傲地飘扬的绿油油的枝条,像人间万万亿美女们的玉手,闪烁醉人银光,装扮这无聊的人世,给人贼心和纯洁的希望。这里是好动物的乐园,所谓的好动物,用艾莎麻利的话来讲,是可以猎吃的清真动物。
小舟是唯一通向小台湾的工具,艾海提老鼠带着哥们儿上舟的时候,大家的嘴脸都看不见了,身子也失踪了,水的元气吞吃了他们的形象,只有小小的心,代表他们的嘴脸和声音,与女人的身子一样伟大的暖河对话。小舟飘到河中心的时候,水花变成了美酒一样的民歌,那些忽悠贼心的旋律,放肆地挠痒它们的心扉。风从北岸高大的白杨树的空隙里吹过来,把苦涩的树叶味,洒在了那些常年不见光热的心们身上,祝福它们终于能有这么一次机会,从主人迷宫一样复杂的躯体里解放出来,在光明的大地,见识一次骄傲的万象。在神奇,母亲的怀抱一样的小台湾,在万万朵花蕾的笑脸里,心们变成了醉人的音符,和梦在岸边花丛里的民歌拥抱,诉说它们主人一生的秘密。
厨房在西面的林子里,师傅们的手忙活着,监狱一样黑暗的锅,奇妙地烹调着金黄的雪鸡。高级芝麻油的香味,醉汉似的,在简陋的厨房飘荡。先是大盘雪鸡上来了,心们高心,它们张开了针眼那么小小的嘴,闻了闻雪鸡的味道,就饱了。而雪鸡的灵魂,在餐桌上深沉地记录着雪鸡被抓被卖被杀的经历。有太多的雪鸡仍然在天国一样悠闲的林子里幸福着,这只雪鸡落在了一个外号叫库尔班黑脸的人的手里。此人善于黑脸白脸一起玩,就是露馅儿了,他也大树一样立在那里笑,丝毫不在乎人家怎么骂他。他说,狗叫狗的,驼队照样前行。他是村里的护林员。打猎的人来了,他抓住没收猎枪加罚款。心不软,手不软,眼睛不软,最新的钱也不能收买他的嘴脸。但是他自己却秘密地捕猎,贪污没收的猎物卖钱。他的“黑脸”外号,是妻哥给起的。那年妻哥偷猎,他照样抓。妻哥骂他是狗,他说,你把妹妹嫁给一个狗,你也不是好东西。从此他们断绝关系。他肚脐下面的那个东西,一年三百五十六天像钢精一样硬着,因为有村长撑腰。村长的好酒和好肉,连同进城潇洒的币,都来自他的脏手。这只雪鸡是库尔班黑脸没收的,是他的一个同学偷猎的。库尔班黑脸卖给了一个贩卖野味的汉子,叫买买提流氓哲学家。买买提流氓哲学家到了城里,又把雪鸡卖给了一个野味贩子,那哥们儿立刻给小台湾的老板苏里堂马肠子打电话。
苏里堂马肠子是个人精,食客们需要的东西,他都能提前在他那不要脸的冰柜里储存好。一般的屁股痒痒了牵着不入流的女人来喝酒的食客,他不做野味。他可以从他们的穿戴和人气中一眼看透他们。他的野味给有钱的牛的老爷留着。他认为穷人追求美食,是给自己的屁股找麻烦。最早,苏里堂马肠子提出租小台湾搞餐饮的时候,村长和他的幕僚们傻笑,说,马肠子哥们儿,租三十年?你先开上几年看一看吧。那个孤岛,谁人会去吃饭找乐呢?苏里堂马肠子说,现在的男人,最喜欢的东西是水,有水的地方,男人都会来。村长的一个秘密走狗说,哥们儿,你这话我就不明白了,男人最喜欢的东西应该是钱啊,有了钱,什么样的愿望不可以实现呢?再说了,玩小台湾,造桥是大事啊,那要花很多银子,到时候马鞍子比马贵了,一个菜的价钱是五个菜的利润了,你在那孤岛上和动物和候鸟们做生意吗?苏里堂马肠子说,是的,要花钱,没有钱,鬼也不跳舞。苏里堂马肠子没有给那个女人眼睛一样闪亮的秘密走狗说真话,他怕村长抬高租金。他要是说他会安排人负责小舟摆渡,村长影子里面的秘密走狗会给主人使眼色,坏他的计划。苏里堂马肠子没有读过书,他常说,学校,是个麻烦的地方。人生下来好好的,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而学校教的东西是一加一等于三。这不是人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把清水一样能看清楚的人,教得奸奸的。一个城市,有那么百十来个读书人就行了,人知道得多了,就狡猾了。从十几岁的时候起,他是靠卖羊心烤肉起家的。硬胡子的男人们和流浪街头的汉子们羊肉吃腻了后,就围站在他的摊子前,闭着眼,享用他的羊心烤肉。他的解释是,天天享用天上地下的野味,那味道就是艾蒿的苦味了。羊心烤肉,是男人的秘密春药。男人在床上折腾的时候,最给面子的朋友,就是我这半生不熟的羊心烤肉。那些老贼们听了,暗暗吃惊,说,婊子养的东西,不大,贼心却满世界的,巴掌大的年龄,把一生的秘密都吃到肚子里了。后来苏里堂马肠子娶了女人的时候,他改买卖开始做马肠子了。从前,马肠子是山民和远村的人们过冬的肉食,城里人基本不吃。生意人把马肠子白天养颜晚上养身子的好处吹到了天上地下,使得马肠子的生意年年红火。于是马的名望传扬四海,而马的社会功能,一代不如一代了。远古的时候,这地方上的人们靠马完成了造福一方的伟业,平息了野心家和走狗家们的争斗,保护了家园。再后来,马是一种空前的力量和预备了,马骄傲着,天空飞跃,帮着真人假人成就了他们的梦想和妄想。当机器叩拜现代社会每一个角落的时候,马退役了,铁蹄和银翅疲软了,沦落到酒肉的餐桌,成就了苏里堂马肠子的外号。
苏里堂马肠子把雪鸡交给了大厨的帮手黑力力。黑力力看了一眼漂亮的雪鸡,心里说,人的麻烦是从嘴开始,雪鸡的麻烦也是。人和雪鸡都是食道的奴隶。黑力力知道,活着到他的刀下来报道的雪鸡,都是吃了猎人泡酒的包谷才醉倒的。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贼人的手里了。他动刀的时候,嗉子里那些油亮的包谷,还散发着微微的酒气。
刀子是一件漂亮的艺术品,刀柄是民族图案里常见的小菊和曲线优美的橄榄枝,柄尾是暗亮的黄铜。黑力力把刀子伸到了雪鸡的脖子上,一个生命在结束的时候,在他的好刀上,留下了遗憾和诅咒。所有的罪名,都落在了刀刃上方铁匠商标落款处的铭印上。铁匠用一生的技艺打制这把名刀的时候,不会想到那些血债会记在他灵魂的账上。在木屋里,心们已经醉了,酒杯们像女人的嘴脸一样闪着迷人的春光。风吹进来了,说,天下奇闻啊,你们心也喝酒吗?艾莎麻利的心说,你可知道,我们小小的心,是多么累吗?酒是解药,我们治疗自己的灵魂,也是治愈主人的灵魂,打造我们共同的胜利。风说,在这无边的九州世界尘世未来里,哪里有过胜利!太阳的名声不错吧?星星月亮的名声得人心吧?我们风也滋润唤醒了万事万物了吧?时间够永恒够骄傲的了吧?你们去问问,它们胜利了吗?我们的外表如此绚丽,而我们的内心,是有污点的。有污点的心,不可能是最后的光荣。你不曾窥视月亮上的污点吗?你不曾观察乌云肆虐飘过的时候,太阳的无奈和丑陋吗?没有胜利,有的时候我们的嘴脸脏了,有的时候屁股不干净了,有的时候心生虫子了,有的时候眼睛不要脸,有的时候鼻子闻不到臭味。最好的出路是我们相互体谅着相互擦着屁股过就行了。日子过去了,我们也过去了,人类照样装扮着嘴脸赤身表演。我们都在一条船上前行,彼岸是我们的目的。在拥挤的船上,有人放屁了,有的脱裤子放屁了,有人尿裤了,我们非要让他们难堪和败落吗?我们停下船来,给他们一个净身净嘴净心的机会不好吗?我们的祖先,不也是这样驯养我们过来的吗?艾莎麻利的心说,我为你的智慧鞠躬,替我的主人感谢你的教诲,在热闹的大地,祝福你的智慧在一切旮旯里生根开花。
风吹来的时候,盘子上的雪鸡肉开始发亮了,那是食盐的命令。随即,艾莎麻利的手机响了,艾莎麻利掏出手机听了几句,嘴脸紧张了,他向瞪着眼看他的艾海提老鼠说,撤!
二十二隐藏的嘴脸
手机是艾莎麻利的妹妹哈斯也提打来的,说妈妈得了急病住院了。他没有多问,和哥们儿一起来到了医院。妹妹哈斯也提在住院楼前迎接他,哭着把他带到了妈妈的病房里。米娜娃儿老太太躺在床上,抓住了艾莎麻利的手,弱声弱气地说,孩子,你好吗?有人说你出车祸死了,看来,还是有人想害你。孩子,平静地延续生命,才是最重要的。把人找来,把事情说清楚,把好话都用上。话不够用,就用钱说话,结束你的麻烦。要记住,你是我们家的传人,要生活在一种平和里,你才能把家业和我们的历史传给你的后人。孩子,我的日子就要结束了。我祝福你,照顾好妹妹们。亲人之间,要把血缘的缰绳拉紧。富裕的生活和艰苦的生活都是活着,不一样的是我们的血缘。节日里,要上坟看望你的弟弟开沙尔,他本来是一个可爱的孩子,魔鬼迷惑了他的前途。在那个世界,他的灵魂是会忏悔的。愿真主保佑你,孩子,就是世界的末日了,也要用自己的嘴脸过日子。地上的路没有嘴脸,不会说话,不会指引你贪婪的脚。要让人格引导你的脚,踩在那些干净的小路上,欣赏渠边的小草小花,让家的晚餐安慰治愈你的野心。这是我的希望,也是你爸爸在天之灵的召唤。米娜娃儿老太太还没有说完,就昏过去了。医生们开始抢救,穆合塔尔医生不允许家属护理病人,艾莎麻利和妹妹走出病房,在走廊里无助地看着病房洁白的门扇。穆合塔尔医生是权威,他知道艾莎麻利,艾莎麻利却不认识他。穆医生的外号叫大嘴,朋友病友,都叫他的外号。大家一是崇拜他的医术,二是喜欢他的脾气。说他是一个能和口罩、手术刀、听诊器、液体、马路上的电线杆和穷人的穷酒杯做朋友的人。他友好地,老朋友似的像艾莎麻利说,兄弟你放心,我会把你妈妈抢救过来的。
外力乔康神色紧张地走过来,演员似的抓住了妻哥的手说,哥,我会找到那个狗崽子的。他说的是那个报假丧的人。艾莎麻利没有说话,转身朝着楼梯的方向走了。外力乔康和哈斯也提跟在后面。走下楼,他们来到了医院中心宽广的花园。四周是一排排宽大的靠椅,默默地等待迷茫痛苦的脚们走来,指引屁股们光顾,自慰受伤的灵魂。外力乔康说,我会找到那个畜生的。他心里想,伟大的妻哥呀,这人我不找你也知道,你和哈里的冤仇,伟大的人们都知道啊!哈斯也提说,报丧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戴着墨镜,不好认。艾莎麻利说,在大地的一切角落,好人和坏人,都逃不出时间的牢笼。我的心告诉我说,把嘴脸和手洗干净,在你的所谓的财富的帮助下,把你的仇人变成朋友。外力乔康说,哥,我们什么也不怕,我要把那小子的眼睛挖掉。艾莎麻利说,那样的时代已经进博物馆了,拥抱仇敌,就是拥抱自己的生活。这件事,你们不要掺和了,不要说它,我的心已经告诉我怎么做了。现在重要的事情是抢救妈妈,今晚我要请穆医生吃饭,你在医院守着,不要离开。外力乔康说,我给穆医生准备一个大红包吧。艾莎麻利说,不,贿赂人是脏事,你不要弄脏你的手,我让艾海提老鼠去办。晚上,穆医生答应和艾莎麻利一起吃饭了。他邀请他的时候,穆医生说,算你,今天已经有四个人请我吃饭了。我没有时间,改日我请你。你是一个成功的商人,是我们的骄傲,在我们的社会,应该有许多像你一样有钱的人。有了钱,你自己、家族、家里的家禽和在天空围绕着你的人气飞舞的娘娘鸽子们,脸上都有光,心地都善良。善良了,才能有嘴脸和尊严。艾莎麻利偷偷地激动了,变脸回来,这是他第一次血管膨胀,全身变成了桑拿房里的热石头。他激动地看着穆医生的大眼睛,说,尊敬的穆医生,给我一次机会吧,认识你,是我的光荣,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来没有和像你一样的好人吃过一顿饭。
晚上,在月亮湾酒店吃烤全羊的时候,穆医生燕翅一样清亮的双眉,闪着油亮的光芒。艾海提老鼠特务一样窥视他的大眼,企图想从他的灵魂里看清他眼睛里面的眼睛。开始喝第三杯酒的时候,穆医生对艾莎麻利说,你放心,我会组织全院的力量救你妈妈。穆医生知道,在这样的时候,最好的技术和良药是安慰病人家属的心。至于最后,污垢一样的时间和不要脸的命运要了病人的命,那是上天的安排。他们三人喝了一瓶酒,喝完最后一杯酒后,穆医生说,我今天高兴,你是一个难得的好兄弟。一个好人和另一个好人握手的时候,我们周围的一些罪恶,会自动灭亡。这是酒的功劳,酒,把陌生的人们的大肠小肠捆绑在了一起,这叫动脉静脉朋友。我们忙于收敛财富,我们忙于播撒我们的人气,没有时间总结酒对人类文明史的贡献,我们相信钱,用酒来唤醒刺激我们的欲望,我们愧对历史上的一切好酒和劣酒。艾海提老鼠心里说,这个医生有意思,应该和他交朋友。最后一杯酒喝完了,他们走出酒店的时候,艾莎麻利把一小包送给了穆医生,说,这是我妈妈以前的病历,请你参考一下。穆医生笑了,抓住了小包,说,很高兴今天和你们认识了。每当我认识一个新朋友,就觉得自己这一天过得很充实。艾莎麻利和艾海提老鼠送走穆医生,在去医院的路上,开始议论穆医生,艾海提老鼠说,主啊,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医生啊!艾莎麻利说,和我们一样,他首先是今天的人,而后才是医生。
二十三站着尿尿的人
艾莎麻利和艾哈提老鼠商量,准备去见哈里,了却让他心乱的麻烦。艾海提老鼠不同意去哈里的房子。他说,记住,有钱的朋友,只有珍珠才能换玛瑙!你和他斗到这个恶态上了,谁是珍珠谁是玛瑙,你们说不清。现在讲诚意,那就是玩摇床了。去他的屋子里谈,他会更硬,我们就软茄子了。我来安排,先吃饭喝酒,让雅库夫走狗、居来提公鸡和琴手斯迪克他们作陪,让琴手热闹起来。为了方便哈里,艾海提老鼠在哈里宅院附近的一个庭院饭馆订了一桌子酒肉。老板是个美女,叫米克拉依。像个民国时期的妖艳戏子,见了男人就伸出小舌头舔润唇片,忽悠男人的贼心紊乱。艾海提老鼠常在这里喝酒,看着她那样骚情,就过去叮咬她。结果碰了钉子,手也不让抓。说,你以为你有钱,冲你笑的女人都是破鞋吗?从此他打蔫了,大腿之间的那个祸害,棉花了。
米克拉依笑着把他们让进了雅间,她的贼笑,唤醒了儿童时代隐藏在琴手斯迪克盲肠里的蛔虫。他小声地对艾莎麻利说,这娘们好辣啊!艾莎麻利说,艾海提老鼠知道,你问他。艾海提老鼠接过话题说,一点情况也没有。嘴脸是美女,脾性是男人,她的笑是骗人的,碰不得。
哈里在朋友努尔的帮助下,坐着轮椅来了,满脸自信。艾莎麻利主动抢先一步问过好,抓住了他的手。哈里反应很冷淡,没有说话,在艾莎麻利第二次问候他家人的时候,他张嘴说话了:我信你会回来的,我们都是在一个城里长大,喝的是一条河里的水,吃的是一个磨坊里的面粉,故乡是你我一生的牢笼。琴手斯迪克说,其实,故乡是很累人的地方,因为故乡也是麻烦。哈利说,不一样,人和人不一样,牲口和牲口不一样。对于不要脸的两性人,故乡是麻烦,对于一加一等于二的人来说,故乡是飞毯,可以躺在鲜花丛中,遨游天下。艾莎麻利示意琴手斯迪克,要他装傻打蔫。艾莎麻利说,其实,我的灵魂从来没有离开过故乡。哈里昂起头,看他的眼睛。哈里说,天下奇闻啊,你有灵魂吗?艾莎麻利说,可能你没有看见,它飘舞着,在你的天空忏悔为你祈祷的时候,我的泪水流成了河。哈里说,你会忏悔吗?这样说来,你的灵魂要比你好千万倍了。一直没有说话的居来提公鸡说,一个人的灵魂和他的肉体不是一码事儿吗?雅科夫走狗掐灭了手里的烟头,说,白天是朋友,晚上是敌人。艾海提老鼠说,万事都不是干净的,人的屁股很重要,但也很臭。艾莎麻利说,我们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我们的幼稚、误会、贪婪、麻烦,应该属于夜;我们的光明、我们的善、我们的施舍、我们的向往,应该属于白天。我们大家聚在这个阳光下享受美餐,我们都应该是好人。哈里心里说了一句:我操你先人,你要是好人,天下的河水都干了。
老板米克拉依的香水把她领进了雅间,而后,她的微笑也绚烂地出现在了温馨的雅间里.而后是服务小姐们端着酒肉上来了,抓肉的香味和烤全羊的香味媾和在一起,好肉在牙齿下享受舌头的蜜汁,酒在喉咙里埋葬逻辑宝库里的经典语录。哈里没有喝酒,艾莎麻利敬他的时候,他摇了摇头,没有说话。陪他来的朋友努尔,外号拍了萨帕奇(哲学家),从印花瓷盘抓一块精亮的肋骨肉,放在了他的吃碟上。努尔拍了萨帕奇说,艾莎麻利是我们的领袖,但是在哲学上,我是领袖。我继续沉默,就不是男人了。一旦在精神上女人一样蹲着尿尿了,男人的富气,就让风偷走了。这才是男人的悲剧。一个人的命运可以属于白天和黑夜,但是他的灵魂,属于一切时间。如果一个人太聪明了,太诡辩了,太无耻了,他有可能白天是站着尿尿的人,晚上就生孩子延续香火。艾海提老鼠说,是时间的悲剧吗?努尔拍了萨帕奇说,不是,时间没有那么下贱,这是那个人的悲剧。气氛凝固了,没有人说话。艾莎麻利给琴手斯迪克使了个眼色,琴手明白了,说,我今天来,是给大家开心的。在弹琴献歌以前,我给大家讲几个段子,我有一个毛病,给有钱人服务,我身上的汗毛也跳舞。大家高兴了,如能赏我几个银子,如果在酒精的刺激下,银子的数量能变成三四位数字,那就过年了。晚上背着琴回家,就不用叫门了。踢门进屋,这是男人最大的进步和荣誉。往昔里院门前假咳几声,再悄悄地敲门,奸笑着汉奸一样进屋的日子就结束了。请你们理解我,如果我讲得好,你们不要忘记赏我几个,走过来塞进我的上衣兜里就行。居来提公鸡说,我的娘啊,你的开场白简直是篇诉苦啊,讲你的段子吧!艾海提老鼠说,放心,如果大家高兴了,我们花钱给你娶小老婆!大家都笑了,哈里没有笑,他在猜测艾莎麻利肚子里面的把戏。这一天,他等得太久了。那些懒婆娘一样懒洋洋蠕动的时间,曾经嚼碎他的神经。失去了那些天价羊脂玉,又被打成残疾了,还不敢告官。他怕公家的人把事情写在纸上,他连那些羊脂玉的影子也得不到。这样的事,他见得多了。琴手斯迪克笑了笑,说,好,不啰嗦了,我开始了!话说二战期间,一俄罗斯士兵的那个宝贝让子弹打飞了,另一战士的心脏中弹身亡了,医生们把牺牲了的那个战士的宝贝,接在了那个失去了宝贝的战士的那个位置上。战争结束了,战士回家了,就是不和老婆睡一被窝,怎么引诱都不上钩。战士的老婆找到了团长,团长装傻,建议他告到军长那儿去。军长派人把战士请来了,严肃地说,战士同志,你这是干什么?为了赢得战争,我们的妇女们付出了多么大的牺牲啊!那战士说,尊敬的将军同志,道理我都懂,但是,我怎么能用别人的东西睡自己的老婆呢!琴手斯迪克的话音一落,大家都笑了。艾莎麻利一直在注意哈里的反应,这一次,哈里忍不住也笑了。艾海提老鼠说,好,我赏你一块籽玉,再来一个。琴手斯迪克笑了,说,好,我再来一个,这一次,弄不好老大艾莎老板会赏我点什么,画在纸上的籽玉也行,苍蝇也是肉啊!大家又笑了。艾海提老鼠说,爷们,继续!琴手的好嘴巴又动起来了:有一美女到一帅哥的鞋店买鞋,扭着屁股右脚试穿了一只,挺合适,左脚也试了一只,不料夹脚,美女说,这不是一双鞋。帅哥说,怎么可能呢?这是上海人玩出来的东西,现代化机器制造的!美女说,那为什么左只夹脚?帅哥说,你没有听说过吗?人出生的时候,娘肚子里面先出来的那只脚大,后出来的那只脚小啊!大家又笑了,哈里也笑了,琴手斯迪克抓住机会,给哈里敬了一杯。哈里高兴了,说,好,你再讲一个,我喝。艾莎麻利瞬间给琴手使了个眼色,要他抓住机会继续。琴手说,你喝了,我讲。哈里把手中的酒喝了,拍了萨帕奇又抓了一块肋骨肉,递给了哈里。琴手咳了一声,说,有一好酒的官人,中午工作餐也要贪几杯。一日开会,午餐多喝了几杯。下午继续开会,主持人宣布官人讲话作指示。官人猛然醒来,迷瞪着说,我喝大了,过一杯!哈里首先笑了,说,妙,太妙了,那官人还以为自己在酒桌上梦游着呢!就像有些人,已经不是人了,还装着人的样子活着!好,我赏你银子,五位数!艾海提老鼠迅速做出了反应,带头鼓掌,说,琴手的段子说得好,今天立功了,老大也要赏。
艾莎麻利抓住机会说,今天感谢艾海提老板请客。咱们都是站着尿尿的人,从来都是一加一等于二的爷们儿。刚才哈里说得对,我曾经不是人,现在是人了。我为自己的新生欣慰,我瞭望星空,感谢真主给了我这样一个净身净心的机会。哈里朋友,你说得对,我们都是这方水土的奴隶。我出去流浪的那些光阴,每当夜深幽静的时候,时间就特别地关照我,告诉我一个永远没有眼睛的真理,即便人的财富壮大到可以收买太阳的地步,人也是家乡五谷的奴隶。相信我,我的灵魂已经看清了自己的嘴脸,我伤害的不仅仅是你的躯体,也有你的尊严和时间。我认罪,今天你要我的腿,我不会给你手臂。我要赔偿你的损失,经济的和身心的损失。最后,我要和你做朋友,让时间监督我的行为和嘴脸。
雅间墓穴似的静了,大家都在看肉桌上的肉和酒瓶。哈里没想到艾莎麻利话说得如此诚恳。但是,他又不知道这是不是忽悠。他说话了:在那些时代,财富和嘴脸游戏尊严,发生了我们无法接受的许多事情。我没有能力让从前的时代呕吐我的私心和卑鄙,因为我让未来的梦想拴住了心。灾难的源头是我的熏心。我失去一条腿,躺在地毯上静养灵魂和嘴脸的时候,我发现只有未来的欲望才能安抚今天的伤痛。于是我复仇的火焰熄灭了,我在沉默的静海里梳理我的脚印。这一切是为什么呢?在我们的童话时代,我们为什么是一家人?当我们发现那个叫玉的石头莫名其妙这么值钱的时候,那口大锅已经拢不住我们的心了。是财富离间了我们吗?财富自古存在着,但那个时候为什么就不是财富呢?财富太神秘了!我说这么多,只是要你们知道,我不是一个蹲着尿尿的人。时间恩赐我的一些启示,导致了我低头盘点忏悔,从而放弃了复仇。我发现只有时间的复仇才是最好的最后的复仇。时间万苦着把我抚养到现在,我有脸不听时间的教诲吗?艾莎麻利说,严格地说,在时间面前,我是有罪的,但是在新的时间面前,我有可能是有希望的。哈里说,万事都有结束的时候,我们在结束的地方开始吧。艾海提老鼠端起酒杯,向哈里敬酒,说,我祝贺你今后的生活,我发现今天的时间属于你和艾莎老板。我们先撤,你们俩好好谈。说着,喝完手中的酒,带着哥们儿走了。拍了萨帕奇和哈里打过招呼,也走了。
艾莎麻利站起来,把弟兄们送出了雅间。在回来的那一瞬间,他想,这样看来,那个报假丧的事,看来不是哈里指使的。回到座位上,艾莎麻利说,现在我们好说话了。你讲个数字,从此我们就是有一馕掰着吃的好朋友。哈里说,是这样,你是绝对聪明的人。好话归好话,自古不能当饭吃,最后支撑我们的东西,还是银子。你看着给吧。艾莎麻利说,你首先要有一个愿望,我好满足你。哈里说,既然是钱的时代,那我就把脸抹下来了,八位数字怎么样?艾莎麻利听到这个数字,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没有想到哈里胃口这么大,他怀疑他刚才的那些悔言和悟语是一种商人变换嘴脸的玩法,也开始怀疑自己刚才关于假丧事件的推理。但是好话大话都说出去了,没有退路了。哈里看出了他额头上微小的变化,刚才光滑的额头,出现了些许细长的皱纹。哈里说,我是说着玩儿,不一定是这个数字。艾莎麻利说,不,我在想别的事情。没关系,就这个数字。你把账号给我。哈里说,我先感谢你,现在,多余的话都没有意思了。我的贪婪,让我失去了一条腿,这是主的惩罚,也是我自己的学费。我有最后一个要求,你把玩玉的大小老板都请来,把我们的事情说清楚,但是不要说赔偿。从此了却我们之间的恩怨。
哈里把账号留给艾莎麻利,走了。送走哈里,艾莎麻利在雅间坐了很长时间,他倒了一杯酒,眼睛直直地看着洁白的酒水。他没有想到会谈成这样一个结果,他本以为五位数字就能解决问题。可是现在,八位数加保密。他想起了汉人的那个说法:既当婊子,又立牌坊。他曾经很自信,认为自己了解哈里。只要自己愿意,就会和他处理好往日里的麻烦。他发现自己还是嫩。几年前,在河边景点喝酒的时候,他认识了一个穿戴颓废脏乱的学者,叫巴斯提长老,是一个退休在家的教师。看那模样,是一个死了妻子的可怜人,是他自己提着一瓶酒过来入伙的。他说,我就是那个叫巴斯提长老的人,我住在城西前三门,后悔巷。那天他们谈了许多,谈到了人的外表和内心。巴斯提长老说,了解一个人是不容易的,起码要和那个人一起用掉几麻袋盐巴,才能了解他的嘴脸。那天他没有驳他,因为长老的年龄堵住了他的嘴巴。他想,什么逻辑呀,谁人有条件和另一个人一起用掉几麻袋盐巴?简直是阴毛炒韭菜的理论!人和人的关系有这么复杂吗?现在想起巴斯提长老的这个名言,才知道分不清韭菜和阴毛的人,是自己。他感到哈里这些年的沉默,不是像他嘴脸说的那样忏悔,而是狡猾的等待。至于那个假丧事件的幕后人,他有理由完全怀疑哈里了。
时间的嘴脸躺在沉默的温床,盘点艾莎麻利的嘴脸,窥视他灵魂里对哈里八位数的诅咒。早晨,在奶茶和馕的帮助下,艾莎麻利走进了一家宫殿一样庄严的银行。美女办事员笑眯眯地走来,和他打招呼,帮他从卡里给哈里打钱。残酷的八位数字,隐约咬嚼他灵魂的一角。中午,艾海提老鼠在艾尼烤包子的名店里等他。艾尼烤包子坐在馕坑边的宽长板床上,悠闲地、愿者上钩似的吆喝:男人的烤包子!吃一次想三次的烤包子,花掉的钱和自己一起回家的烤包子!艾莎麻利笑着进来了,在院子里苹果树下的小方桌前,握住了艾海提老鼠结实的暖手。艾海提老鼠从艾莎麻利的眼圈里,看出了盘旋在他灵魂里的淡淡哀痛。他猜测哈里狠狠地敲了他一笔。艾海提老鼠心里说了一句,毕竟,钱的另一头神线,是拴在心的心蕊上的。动这个神线,心有不难受的吗?艾海提老鼠的经验告诉他,哈里赢了,赢得巧妙而狡猾。
在苹果园凉亭,艾海提老鼠摆了十桌饭菜。没有上酒,他不想拖延时间,该说的说完,散伙。自己的尿水自己尿,自己的太阳自己看。客人们都来了,都是满面春风的暴发户。玉石疯涨的现实,让他们的眼睛眼眶眉毛油亮亮的,满脸横肉,飞人似的舒服,有那种显人间太狭窄的熏骚感觉。低调的哥们儿是少数,穿戴谦虚。这些丢来丢去的石头,在遥远的口里,在男男女女光明和隐秘的渠渠道道里,竟是那样的值钱。他们低调不是因为要夹着尾巴做人,而是没有底气,担心一觉醒来,这些石头又变回石头,一文不值。
话筒在艾莎麻利的手里骄傲地唱了起来。谦虚的词汇、微笑的嘴脸、好茶、好天气,增添着烤全羊的美味。有胡子和没有胡子的汉子们,吃得都开心。最后的手工面用完,大家擦胡子抹嘴脸的时候,艾莎麻利又抓起了话筒。他的声音,不再像刚才那样悠扬骄傲了,有点雨水的味道,像是一个被蹂躏的灰狼,在向人间的远山发出的求救信号。哈里坐在轮椅上,像最后的赢家,脸上闪耀宝石一样迷人的神光。艾莎麻利说,各位老板,各位朋友,今天请大家吃饭,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在诸位男子汉们面前,我低头认错,给哈里老板赔罪。几年前,大家知道,因为争夺石头,我和哈里老板大干了一场,以后发生的事情,我是不敢想的。第一,我伤害了哈里老板的身心;第二,我没有出面医治哈里老板的病情;第三,我在这个行业里制造了混乱。今天,我认罪,我赎罪,请哈里老板原谅我,看在大家是同乡人的面子上,原谅我一次。艾莎麻利把手里的话筒递给艾海提老鼠,给大家鞠了一个躬。在老板圈子里,嘴脸比较干净的艾麦江老板站起来了,说,你今天这个赔罪饭不错。不是人人都脏,可是这些年这个叫玉石的东西这么值钱以来,的确有的人不要脸了。像你这样的男人,是不好低头的。现在低头了,哈里是会原谅你的。严格地说,我们都是中了石头的魔的人!哈里老板,是这样吗?哈里大声地说,我和艾莎老板谈过,我们现在是朋友了。我这一辈子,活到现在,我知道自己的毛病是什么,我有窥视人家尿水地方的嗜好。自以为做得聪明,但后来都会让人抓住尾巴揪出来。我也有错,不然我会搭上一条腿吗?因而这些年,我沉默反省,自己扇自己的嘴巴,努力地重新做人。艾海提老鼠心里说,这小子的嘴脸藏得好深啊!一大笔赔偿金到手了,开始卖乖了。他看了一眼艾莎麻利,笑着,礼貌地站在一边,露出一副惭愧的表情,等待着残酷的时间缓慢地流逝。艾麦江老板又站起来了,说,哈里说得好,一个生意人,要学会认清自己,我们的眼睛,在我们的这个年龄上,已经不是妈妈给的眼睛了。是因为我们发现了鲜花,是因为我们发现了果实,是因为我们发现了温暖,是因为我们发现了黎明和朝霞狼狈的媾和,从而我们复杂了,忘记了母亲的童年教育。当我们发现这些游戏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就会发现钱这个东西是没有个够的,就会鞭策自己,躺在伟大的被褥里,默默地忏悔。哈里是好样的,腿致残了,但是灵魂的眼睛睁开了。都是活着的经验,值得传给后裔的经验。坐在艾麦江老板身边的尼亚孜算盘站起来了,圈子里面的人都说他是一个很会算计的人,从而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外号。他的声音很洪亮,比哈里的发音还要亲切。他缓慢地,一字一句地说,灵魂的发现算什么呢?眼睛什么也没有看见啊?手什么也没有抓住啊?一条腿塔西狼了(残疾了),你们还转什么文呀你们!一个个女巫一样说得那么好听!那个叫赔偿的事情你们不知道吗?大家都静下来了,哈里迅速地瞟了一眼艾莎麻利,他在重复他的那个要求。但是,眼下的形势,对艾莎麻利非常有利,如果老板们抓住这事不放,他就必须把八位数字说出去。不然,在全疆玉老板们面前,他就是蹲着尿尿的人了!艾莎麻利没有说话,艾海提老鼠抬起头盯住了他,眼神里的信息是,抓住这个机会!
艾麦江老板把话接了过去,说,尼亚孜算盘说得有理,还是他会算。艾莎老板是个明白人,他会解决好这件事情的。艾莎麻利肚子里面把词儿都想好了,说,请大家放心,我现在和哈里是好朋友了,我们会处理好。尼亚孜算盘说,我们都是玩石头的人,严格地说,这石头什么都不是,而钱,什么都是。最好把赔偿金的数字定了,大家心里都有个数。这几年,我们没少议论这事,都知道最后要用钱说话。这年头最好听的语言是钱字儿,艾莎老板既然请了大家来,把赔偿金也定了,不就天上人间了吗?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沉默了。艾莎麻利在心里说,再等,等哈里自己说话。哈里的眼睛飞到艾莎麻利的眼睛里,无声地重复他的乞求。尼亚孜算盘又站起来,艾莎老板说话。如果你舌头有点短,我可以借钱给你,那种最原始的民间的借法,没有利息。艾麦江老板说,如果这艾莎老板没钱了,西域河的水也就干了。艾莎老板,我们的算家尼亚孜放贷不要利息,好像今天是两个太阳,太激动人了。自己的事情自己不好办,有一个中间人给说和,大家再修正一下,你们的麻烦就算是了结了。艾莎麻利迅速看一眼哈里,哈里明白了,他躲开艾莎麻利的眼睛。艾莎麻利心里说,那好,哥们儿,咱们就玩一次糊涂戏吧,现在,我的嘴不是自己的,舌头也不是我的。我要把灵魂里的东西说出来,让这些净嘴歪嘴脏嘴正嘴蠢嘴们都有一个见证。艾海提老鼠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艾莎麻利的眼睛,这一次,他读懂了朋友的眼神,也为他男人一样的决定而欢欣。艾莎麻利说话了,本来,钱的事,我们不想在这里说,因为我们会解决好的。现在有人非要了解我们的隐私,那就公开吧。因为大家知道,钱在这样的时候是非常丑陋的,不好说,也不好看。尼亚孜算盘站起来了,说,我打断一下,玩石头的人,有隐私吗?只有蝴蝶女人才有隐私。你们闹腾的事情,我们身边忽悠我们折腾我们的小狗小猫飞鸽斗鸡都知道,难道我们没有资格看清你们最后的那个句号吗?艾莎麻利说,你说的这个道理,我懂。就这个道理里面的道理来讲,你不一定能看得清楚。我们要讲这事儿,那需要消灭十来只烤全羊的时间,那就不是一天的时间了。今天我就糊涂一点吧,当年我要是有这样的智慧,今天我就不会自己审判自己。就光明而卑鄙的作用来讲,钱是人间第一等的隐私。没有隐私,你我不早就腐烂了吗?我不唠叨了,我和哈里之间的赔偿,已经玩完了。根据哈里的要求,我给了八位数字。听完艾莎麻利的最后一句话,大家都沉默了。没有人说话,有的人窥视哈里,有的人斜视艾莎麻利,更多的人看着桌上的剩饭,脑子里计算那个八位数字在今天的人间角落,可以买多少只羊,多少头牛,多少匹马,多少辆车,多少处宅院,多少套楼房,养多少个美女和多少半个美女。艾麦江老板站起来了,说,不就是这么一句话吗?多好,哈里高兴了,我们大家也高兴啊!
艾莎麻利说话的时候,艾海提老鼠一直在观察哈里的表情,哈里脸上自信讨人喜欢的那种暖光,逐渐消失了。淡淡的乌云下,秋雨飘落。哈里的眼神里,暮色一片浑浊。艾麦江老板发觉气氛开始下降,大家肚子里面的烤全羊,在时间的忽悠下有可能复活,有可能乱叫。那个时候,一些人的嘴脸突然背叛主人的饭菜,狗脸不认人,戏就闹大了。他举起双手,引领众人祈祷,感谢主恩赐的食物。而后,看着艾莎麻利,说了声最后的感谢,散伙了。众老板们议论着往外走的时候,最高兴的人是艾海提老鼠,他决定晚上把狼狗朋友们吆喝出来,喝几杯,庆贺一下今天的胜利。
二十四病人和医生
医院里,艾莎麻利母亲的病没有好转的迹象,而那个穆医生,十分地有把握,说一定要把伟大的母亲抢救过来。艾莎麻利信他,听过他许多救人的故事,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好医生。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了,米娜娃儿老太太还是躺在床上,不能说话。早晨,巷里的长老瓦伊提带着几个人来看米娜娃儿老太太了,长老瓦伊提瞧过老太太的脸色后,坐下来号了一下老太太的脉,深沉地看了一眼艾莎麻利,没有说话。走出医院大门,长老瓦伊提在和艾莎麻利告别的时候,说,兄弟,你已经尽到了一个做儿子的责任。你的孝心,我们长老和巷子里的妇幼们看得很清楚了。死神已经躺在她的身边了,这样天天打针,其实是折磨她。把妈妈接回家,让她平静地走吧。不要扰乱她的神经,主恩赐我们的生命是有限时的。在家里,请来你妈妈的朋友们、街坊们,让你妈妈和他们见最后一面。在阿訇的诵经声里,静静地等待主的召唤。应该说,这也应该是你母亲的愿望。送走长老瓦伊提,艾莎麻利拿不定主意,手机里请来艾海提老鼠,在不允许喝酒的豪华餐厅里吃饭,向他讨主意。艾海提老鼠说,长老瓦伊提是有智慧的人,大家都尊敬他,接妈妈回家是对的,不要折磨老人家了。下午的时候,艾莎麻利约见穆医生。穆医生说,兄弟,你是一个孝子,你接母亲出院我也同意。但是,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这样的病,我救治过好几例。我们医院的技术和设备都是一流的,只是住院条件一般,一个病房住两个病人。如果你同意,可以转到我的医院,条件好,我安排住套间。护士都是大学生,全天二十四个小时认真观察,及时调整治疗方案,有可能奇迹会发生。艾莎麻利回到家里,和妹妹哈斯也提商量后,把妈妈转到了穆医生的医院。在几家私立医院中,穆医生的医院条件极好。艾莎麻利几乎天天待在妈妈身边,求真主保佑妈妈尽早康复。
下午,外力乔康把看护岳母的任务交给妻哥艾莎麻利,回家了。外力乔康吃完晚饭,打开窗户,静静地听雨,悄悄地喝酒,闭眼想心事。哈斯也提收拾完碗筷进来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窗外的雨声,飘进屋子里的时候,野草的香味和泥土特有的熟悉的潮湿味,一起在屋子里飘荡。外力乔康抓住了老婆的手,说,雨和风,和雪,和太阳月亮,和星星竟如此赤裸裸地高贵高尚,滋润抚爱大地和人类,让人惭愧啊!哈斯也提说,小时候,一下雨,我们就往外跑,在雨水里呼喊着朋友们的名字,满巷子里转悠。现在想来,非常可笑。外力乔康说,不是可笑,雨水太神秘了,一下雨,我就觉得自己渺小,可怜,内心里就发冷,就喝酒暖身。哈斯也提说,看来这雨水好像在暗示什么,妈妈的病是好不了了。外力乔康说,我不能说得太多,女婿这个东西,全世界的混法都是一样的,少说话,多笑笑,吃饱肚子,听老婆的话。但是我还想说一句,不应该转妈妈住一家私立医院。大师都在公家的医院里。最终还是人治病,不是机器设备治病。哈斯也提说,穆医生也是好心。外力乔康说,心在人肚子里,自古没有人见过这个东西。住在大医院里观察治疗,人家听了,也有面子。刚说完,外力乔康的手机响了,是他的朋友热合慢西服打来的,说有一笔美元,要兑换人民币,晚上急用。外力乔康眼睛一亮,把妻哥的手机号告诉了他。站起来,走出客房,又特意交代了几句,那些小声出嘴的动词和形容词,哈斯也提没有听见。她在客厅的门缝里窥听男人的话,没有听见对方是女是男。她知道她的男人,滑稽演员一样的性格,嘴巴比蜜蜂的屁股还要甜,忽悠女人开心是有一手的。她挡不住,就像天上的雨水,要光顾大地,什么力量也拦不住。她怕的是染上什么脏病,她跟着倒霉。外力乔康往回走的时候,听到了老婆退后的脚步声。走进客厅对老婆说,是热合慢西服打来的电话。是那个穆医生的肾脏朋友,小时候瓜地里和他一起偷西瓜长大的爷们儿,现在发了,要换美元。我把你哥哥介绍给他了,要他把那个穆医生的情况给他讲一讲,不要看穆医生满脸的救世相,肠子里面的事情,热合慢西服最清楚。这一次,哈斯也提信了,但还是不明白,既然是这档事儿,为什么还要避开她呢?
虽然很晚了,热合慢西服还是到医院,找到了艾莎麻利,把手里的美元弄成了人民币。他请艾莎麻利喝酒,说不能不给面子,就把他从家里拉到了流浪人夜市。艾莎麻利人在夜市里,心还在医院,在母亲的病床前,守护母亲的容颜。流浪人夜市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二十四个小时吃的喝的不断。在那个艰苦的年代,在那个吃形容词、歌颂沃田里长草的年代,也能找到馕和酒,还有烤肉。小商们秘密把顾客引到别处,偷偷成交。生存的本能,在老实人的心田里,播种了太多的伎俩。后来的一个麻烦是,找不到一双清澈的眼睛。流浪人夜市的野史,是一部醉人的、迷人的、诱人的、感恩的、放荡的、让人诅咒的秘史。艾莎麻利和热合慢西服,以前彼此认识,路过、婚宴、葬礼、在秘密的去处忽悠美女的场合,遇见了都要点头招呼。只是没有喝过酒,没有交流过心曲。艾莎麻利的原则是,不是密友和深交,他一般不喝酒。道理有几麻袋,没有轻重之分,都是自己固执的道理。三杯酒热完身以后,艾莎麻利的眼睛开始亮了,在夜的流浪人夜市里,宝石一样可爱了。热合慢西服抓住这个机会说,感谢把蓝色的一捆钱给我换成了红色的几捆钱,可能这是夜的好处。我明天要去医院探望你母亲。穆医生是我的朋友,我想给你讲一讲他的故事,你感兴趣吗?艾莎麻利笑了,说,当然。热合慢西服说,我和他是光屁股阿达西(朋友)。那个年代,你就是不穿衣服,也没有人窥视你的小鸡鸡。现在不行了,现在有一种墨镜,可以透过你的衣服,窥视你的光身,很是威胁。为什么这样呢?人们吃得太饱了,营养过剩了,脑子就乱了。一旦灵魂饥饿了,亲嘴的人们就开始亲屁股了。现在我简单地介绍我的朋友穆医生。在人间的游戏里,他是医生,是教育家,是市长,什么都是。他的灵魂需要什么,他就是什么。他有三个别墅,冬天住一个,夏日住一个,另一个是他请客喝酒的地方。医院的收入,是他心欲的基础。他也写文章,不是医学方面的研究心得,而是对市政建设的建议,对建筑风格苛刻的要求。圈子里的人,不看好他的这个玩法,说,一个医生,不研究病人,不是心理上的毛病,而是野心图谋。他善于勾结权势阶层,那些笔头子上有权有势的人,他们该死的亲人,都不能急着瞑目。这里面的猫腻,会为他派生出土地和别墅。他的手机会变成各种关系的通行证。而那些廉价的土地,看似无用荒芜,实际上蕴藏着无价的羊脂玉。这个秘密,没有几个人知道。他在近处,但非常遥远。他的手紧握的是手术刀,实际上,他手里面的手,紧握着巨额财富。医院是他的影子。他的医术在医院里飘扬,心术在别处风光。你不知道他进钱的渠道,街面上疯驶的出租车里,有十辆快车,是他的摇钱树。别人求爷爷告奶奶也办不成一辆私家车的手续,他可以一泡尿的工夫,一个手机,为他人拿下出租车的手续。他写文章评论教育,都是宏伟的未来前景,可以忽悠众多的人群。实际上,他的见解都是初春的杏花,好看,短暂的瞬间就和春风媾和,飘向没有目标的角落腐烂。少量的人能看清他的嘴脸,多数人认为他虽不在其位,但思考大众的教育,向往知识,心灵美好。现在我们说你母亲转院的事,这也是一个把戏。他知道你母亲的病治不好,就是拖延时间,把你们的探望,你们的希望和你们的担心,变成哗啦啦的普勒(钱),收在他手心里面的手心里,充实他的欲望。他不是一个人,是无数个嘴脸!艾莎麻利沉默了,放下了手里的酒杯。夜风吹过来了,风把他从前的贪婪和麻烦立在了他的前面。热合慢西服看不见这些乱象,他平静地端起酒杯,遥望星空,把酒送进了嘴里。说,星星下的人和酒、舞蹈的风、烤肉的味道、师傅的吆喝声、他们在远处亲切的小屋、屋里甜睡的孩子、等待男人回家的女人、陪着孩子睡觉的小猫、屋顶上做梦的鸽子,都应该是大地的朋友。可是,为什么,我们活得如此麻烦呢?星星看得很清楚,为什么在关键的时候他们不提醒我们呢?艾莎麻利说,没有救世主,人只有自己解决自己的麻烦。穆医生有技术,心里面套了好几个小心,只是他自己不知道。在这个世界里,有许多河流,流淌着污水或者清水,但是他搞不懂。在这个灰暗的盲区里,他有权利在自己的沼泽里得意。原谅他人的黑暗,有可能是洗刷自己的肮脏,是这样吗?热合慢西服说,今天的小酒,我们喝对了。我错了,我不应该贩卖他人的隐私。艾莎麻利说,那不是隐私,一个有着丰富心计的人,是没有隐私的。他的行为,日夜在电视节目里舞蹈,他们的个性是天然的广告。只有沉默的人,才生活在隐私里。其实,夜空才是我们的朋友。夜的启示是残酷的,残酷的另一面,也往往是我们的嘴脸。
二十五伟大的母亲
艾莎麻利开始和艾海提老鼠秘密调查那个报假丧的人,他们怀疑哈里,但是没有证据。他把所有的仇人在脑子里过一遍,都一一推翻了。那些恩怨,事后他都摆平了,他相信钱的力量,钱会让那些人夹着屁股过日子。两个月过去了,艾莎麻利整天在医院照顾母亲,和医生们交流,询问他们对母亲病况的意见。穆医生中午和晚上来医院指导,继续安慰他等待奇迹发生。说,他的治疗是一种外在的手段,最后起作用的,仍是万能的真主的恩赐。对热合慢西服接母亲回家的建议,他没点头。他不想和穆医生玩心,在灰暗的内心一角,他给他一次机会。礼拜五早晨,饭后,艾莎麻利在病房里给母亲擦手,老人家的头缓慢地倒向了右侧,闭上了眼睛。护士大步走过来,看了一眼那些仪器,说,愿老人家的灵魂升入天堂。
在太阳冉冉升起的这个早晨,米娜娃儿老太太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人世。艾莎麻利默默地流下了眼泪,晶亮的热泪,演变成了清晰的银幕,在病房里回放老人家热爱生活的一生。米娜娃儿老太太出生在一个商人之家,那个年代,有钱人非常少,他们是那个时代的焦点。她父亲莱提普,早年和俄国商人关系密切,主要进口铜制用品和服装。那个年代,莱提普是有钱有脸的商人,命好,人缘好,活得辉煌。在辽阔的北山坡上,在茂密的野麻场上游,他有几千亩的旱田种麦子。开春的时候,雇去播种工,一边犁地,一边撒种,平整好犁口回城,夏日里派人收割。全靠老天爷的雨水灌溉滋润。另一财源是牧业,在野马场,有无数牛羊。羊皮出口俄罗斯,羊肉在民间卖大钱。民众知道,野马场的羊肉味道香,原因是那里的草好,空气好。在城里的流浪人市场,有自己独家经营的综合市场。民间传说,这里除了鸡的奶水以外,什么样的东西都能找到。莱提普是越有钱越聪明,懂施舍的力量。每年入冬,他给穷人分发无烟煤,用他的话来讲,是乞讨众人赐他祈祷。宗教文化的信念,是他基本的处世理念。斋月期间,他安排人在大清真寺门前做斋饭,济赐穷人,也方便出门在外的行者。一张嘴饱了,几十张嘴传扬他的恩德。人气和他的钱一样,年年看涨。他一生是一妻二妾,那是他凤凰一样漂亮的年代。妻主管家务,妾们陪他游山闹水。在豪华马车上,艳丽的大眼仙女们,左右风光他的气度。在白杨树下的大街小巷,也是一道精美的风景。米娜娃儿是小妾帕坦穆给生的女儿。他喜欢帕坦穆,性格好,知足。妻欺她,她也不找他的麻烦。就给女儿起名叫米娜娃儿了。这个名字,在维语里是优秀的意思。他借用这个名字,颂扬肯定帕坦穆的品行。后来莱提普老得走不动的时候,躺在当年特意从俄罗斯弄来的宽大的铜床上,秘密把一部分金银分给了帕坦穆。帕坦穆在告别人世前,把那些剩留的真货,留给了女儿米娜娃儿。这个时候的时代,已经不允许她露富了,吃的穿的,都要和大家一样。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一个时代,也不曾从母亲爷爷那里,听说过很早很早以前,有过这样的时代。然而,更加吝啬的是,故事里面的那些时代,也没有出现。抗美援朝的时候,米娜娃儿把深藏家里的金子拿出来了,献给了国家。政府给他出具了收条,颁发了奖状,也算是那个时代的一个人物了。后来文化大革命来了,非常热闹,儿子可以斗老子,可以打老子,她听说了,就吃惊得咬衣领,表示千古未闻。批林批孔的时候,她犯错误了,公家的人来找她的麻烦,最后还是那张当年密存的奖状救了她,说她是有功人员,批评教育就行了。批林批孔时期,工作队下街道了。开批判会的时候,大家弄不明白关于孔子的情况,在街坊友邻中有一定威信的米娜娃儿,抖着胆子问了一句,官家大人,这个你们说的孔子是什么人呀?听说是几千年前的人,我们批他什么呢?官人说,他是个危险的封建分子,鼓吹女人要绝对服从男人,为男人服务,我这么给你们讲吧,就是每天清晨,男人还没有起床的时候,女人就要起床办完自己的私事,生火准备早餐,扫院子。热腾腾的奶茶准备好了,再叫醒男人喝茶。一切围着男人转。米娜娃儿说,天哪,这人了不起呀,神仙嘛,应该向他学习呀,我们女人就是干这事的呀。这是命,我们不围着男人转,娃娃从哪儿来,馕、茶叶、盐巴从哪儿来?女人可以有野心,但是最后的茶叶和盐巴谁给?过年的羊谁给?男人是一切呀!你们没事儿干儿了吗?批这么个圣人,脑子进水了吗?官人们借助许多形容词,把这话汇报上去了。上面的大官来了,脸色发青,像从坟墓里走出来的可怜人。核实反动言论的时候,米娜娃儿说,孔子那爷们儿不错啊,他懂我们女人的心啊!大官愤怒了,决定先从她的宅院下手,前院后园,这么大的地方,先没收归公了再说。这个时候,米娜娃儿拿着当年政府颁她的支持抗美援朝积极分子的奖状,找市长祖农了。祖农市长一句话,救了她。告别的时候,米娜娃儿说,市长兄弟,你是一个有良心的人,可以看出来,你是得到过你母亲祈福的汉子,不然,我祖辈留下的宅院就归公了。可是我不明白呀,市长兄弟,这些人批几千年前的圣人做什么呢?他们是什么意思?我们的意思是,那些人不做事,光喊叫,饿得心慌,就乱了,梦见什么人就批什么人了。这么多年了,公家不种旱田了,也不允许私人种,你最好派这些人去种旱田,他们就正常了。男人不种田还是男人吗?当年,我爷爷也是一方雄鹰,可他也是年年种旱田。男人不种田,早晚要出事!现在的男人没有吃过旱田的麦子,因而他们都是辣肠子,肚子里面少有好事。市长兄弟,旱田的麦子吃包子可是一流的呀!祖农市长说,是的,是的。大妈,您老回家吧,今后不要参加这种批判会了。你的那些意见,心里知道就行了,不要说出来,悄悄过日子吧。后来人间正常了以后,祖农市长到地区当专员了,在一位学者朋友的建议下写回忆录的时候,他想起了米娜娃儿老太太。他对老太太的男人应该是茶叶、盐巴、羊只的源泉之说很感兴趣。古尔邦节前夕,专门带着砖茶盐巴大肥羊,看望米娜娃儿老太太。老太太高兴了,脸色仍旧那么善良,眼睛仍旧那样亲切,像一个民族的奶妈,愿意为一切儿女的成长牺牲生命。
银幕上,出现了老太太青春时代和俄罗斯朋友们举办家庭舞会的画面。她们唱民歌,跳交谊舞,在温馨的客厅,倾听从民歌里淌流出来的千年神话。那些单纯,优美,泉水一样干净,坠星一样陨落的音符,像月亮的孪生姐妹,在她们的乐园里舞蹈。老人家的一生,是享受了生活的满杯,看透了一切时间嘴脸的一生。那时候,米娜娃儿最好的朋友是娜塔莎大妈的女儿安娜,安娜喜欢拉着手风琴,在姐们儿中有号召力。安娜教米娜娃儿拉琴,一年后,米娜娃儿已经有名气了。开始学的曲子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优美的旋律,像月亮上的神话,让躯体在没有麻烦、心云一片的天空妖娆。醒来后,又会有那种身在墓地的感觉。后来,她学会了唱自己民族的民歌,用外来的乐器,奏自己的旋律。有情歌、马车夫之歌、移民之歌、收麦歌,最著名的是人人喜爱会唱的《黑黑的羊眼睛》。那又是另一种感觉,空无一人的大地,听不到候鸟的歌声,无数花瓣飘来飘去,向万物馈赠万花世界里的甜蜜。而现在,米娜娃儿死了。她高寿的一生,从没有欺骗、侮辱、亏待、尿过时间。只是不知道时间朋友知道不知道这一切。死,在有梦的人那里,是一种开始。在没有梦的人那里,终被秋风蚕食。这不是命,而是人的叛逆。可惜可怜的灵魂们,不知道自己的叛逆。在世界的叛逆史里,这是最可怜的叛逆。
二十六死亡是另一种开始
艾莎麻利的朋友和朋友的朋友,第一时间来到了穆医生的医院。那些崭新的高级轿车,停在白杨树的阴凉下,默默地哭泣。艾莎麻利哭红了眼睛,病房雪白的墙、舞女一样飘来荡去的美女护士,在他流血的眼睛里,变成了纸糊的模型,摇动着吞吃他苦难的心。穆医生说,保重,兄弟,死亡是另一种开始。父亲的灵魂是飘移的,抓不住,只有母亲的灵魂永远护卫儿女的精神和生命。我们祈祷你母亲升入天堂吧。艾海提老鼠和朋友们瞬间变成了艾莎麻利的思想和双手,把安详地躺在病榻上的母亲运回了家。外力乔康靠在艾莎麻利的身边,随时听命他的使唤。雪白的救护车出现在巷口的时候,几百年来在路的两边护卫巷人的白杨树流泪了。它们的叶子,代表它们的心,飘下来,在亲切的大地,欢送米娜娃儿老太太回家。路人停下了,他们举起双手,为亡人的灵魂祈祷。艾莎麻利抬着母亲的灵柩出现在院门前的时候,悲凉的哭声交响乐似地升起。妹妹哈斯也提走不动了,她的朋友们靠过来扶她的时候,院子里的苹果树,开始哗啦啦地作响。随即,苹果都落地了。苹果们唱起来了,歌词大意是,死亡不是末日,死亡是曙光,死亡不是结束,死亡是开始。家鸽在屋檐上,齐齐地排成一队,思念老主妇在漫长的岁月里,在严冬和荒凉的初春,给它们赐撒小麦的时光。在那些伟大的黎明和温暖的黄昏,米娜娃儿老太太是它们慈祥的母亲。它们飞翔的生命,它们成长的快乐,此刻,在她温暖的灵魂里翱翔。
清真寺的哈力克大阿訇来了,银白的胡须,在微风的嫉妒下,闪烁时光的影像。大阿訇身后的追随者,是从七座清真寺赶来的阿訇们。大阿訇握住了艾莎麻利冰冷的双手,说,兄弟,保重,生命是真主的恩赐,也是主的存放。善良的米娜娃儿太太光明地走完了他九十岁的生命,老人家是我们共同的福祉。大阿訇开始诵经,神秘的旋律,在脆弱的人心里,祝福老太太的灵魂安宁安详。屋檐上的家鸽,神话似的飘落大阿訇跪坐诵经的和田地毯前,整齐排列,聆听悠扬的念词,回忆老太太在雨天呼唤它们的形象,回味老太太喂它们的燕麦。大阿訇看着艾莎麻利说,远近的亲人们,得到消息了吗?艾莎麻利说,都来了。大阿訇说,那就尸体不要过夜了,下午出殡,让老人家安息,回到大地的怀抱,准备天堂的旅程吧。
艾莎麻利在葡萄架下接待悼唁的朋友。他的妻子玛丽娅,在厨房前的小空间,在巨大的阿婆若特苹果树的阴凉下,和前来看望她们的朋友们拥抱,行贴脸礼。一双大乳房出现在了玛丽娅的眼前,高傲自信,像万人敬仰的天鹅,又像人们喜爱的小羊羔。玛丽娅把视线移到了这迷人乳房之上,看见了她男人的情妇她诗古丽的嘴脸。顿时,玛丽娅的眼睛变成了一把利剑,刺向她诗古丽的灵魂。她诗古丽平静自信沉重地走向艾莎麻利的妹妹哈斯也提,抱住她,行过贴脸礼,安慰了几句。最后说,这是安拉的召唤。您母亲是一个宽容的人,愿她的灵魂这会儿已经在伟大的天堂路上了。她转身抬头的时候,眼睛和玛丽娅愤怒的眼睛对视了。玛丽娅的眼睛开骂了,说,不要脸的烂瓜皮,我还没有死呢!她诗古丽的眼睛回骂了,我早就不要脸了,这已经不是秘密了,就连你们家的鸽子们和我们家的野猫们也知道这个光荣,街巷里的狼狗们也知道我的魅力。但是我要良心,米娜娃儿大妈生前对我好,经常给我送奶皮子,过年的时候也给我送羊只,我能不来吗?你是这家的媳妇,是他们的普勒(钱)把你买来的,你没有权力阻止我。记住,烂瓜皮也是要讲良心的。她诗古丽凤凰一样昂着头走了。
唁客们进进出出,许多嘴脸,像过年丢了钱的甜孩子们那样哭了。泪水,像干净的泉水,滋润他们看不见的灵魂。那些神秘的眼睛们走出院门的时候,心绪已经在时间的贼屋和财富的走廊里变换了它们的颜色,让迎面的眼睛们,看不清它们的嘴脸。一辆小货车停在了大门前,带来了伟大的抓饭的香气。下车的大胡子,是抓饭王玉米提。他大步进院子,走到艾莎麻利的跟前,抱住他流泪。而后握住了他冰凉的双手说,米娜娃儿大妈也是我的母亲,是我灵魂里的母亲,愿老人家的安息之地是万人向往的天堂乐园。他手下的人,把货车上的大锅抓饭和大锅肉搬进院子。都是直径一米多的厚锅,是当年从俄国进口的四耳锅。民间的说法是,这老毛子的锅,你烧开一次,不加火它自己也开。小师傅们把锅置放在东边苹果树下的空间地带,开始招呼唁客们吃饭。当年,抓饭王玉米提是个卖烤鸡蛋的小商,有心没钱,滋润不起头。他找米娜娃儿大妈借钱的时候,大妈看准了他肚子里隐藏的人气,给他借了一万块钱。他开饭馆,终于走出了他的小天地。第一年,在流浪人市场,在简陋的两间土房里卖素抓饭,五毛钱一碗。是母亲巴努姆给他出的主意。母亲说,那个市场穷人多,你薄利,把他们的嘴抓住了,以后他们就是你的摇钱树。十年后,他开始卖肉抓饭的时候,那些人真的成了他的铁顾客。他那清香的抓饭,从五毛涨到八块钱,他们也没有离开他。他的抓饭出名了,一年不到,变成了抓饭王。那年,他从旧货市场找来了俄罗斯人造的三口四耳大锅,直径都是一米多的厚锅,坦克一样结实。每天做六锅饭,清晨三锅,主要是苦力们干活前的饱餐。中午的三锅饭,主要是流浪人市场里的小商们享用。中午一过就没饭了,抓饭王玉米提就叫打工仔们早早收拾,准备好第二天用的食材,就回家数钱。那个时候,基本上都是毛毛子钱。大半天的时间里,七十五公斤大米做的抓饭,一碗不剩。他用混合油做:羊油和清油,羊油占百分之二十。清油烧好后,放入适量的羊尾巴油,做出来的抓饭,色泽清亮,浓香可口,味道抓人。放羊尾巴油是他的发明。而后把准备好的块肉都放进去,放少许洋葱,接着放黄萝卜,锅盖盖好,开始焖。别人的做法是油烧好后炒肉,再放黄萝卜合炒,后放水,再放米,最后焖。而抓饭王玉米提是用黄萝卜焖肉,肉在油水里焖熟后,取出肉放水,煮开后放米。别人放米后要翻两三次,而他是只翻一次。就在这个时候,他放第二次洋葱,而后把肉压上,锅盖盖好。半个小时后,冒出来的香气,自己说话。第二次放葱,也是他的发明。他的这种做法,黄萝卜在锅里不烂,第二道洋葱的味道渗到肉上,那可是天上的味道。牌子打出来以后,有钱了,他不忘当年米娜娃儿老太太的扶助,每年的过年羊,他都是自己亲送。见了老太太,恭敬地弯腰,右手放胸前,头稍微向左倾斜,致谢。老太太羊多,主要是孝敬的人多。用不完,就送别人,给那些弱势的人用。在后院的休闲房里,抓饭王玉米提和艾莎麻利一个大盘子里吃抓饭的时候,米娜娃儿老太太的灵魂说话了:玉米提,我感谢你今天为了我的灵魂使用的那些盐,愿你兴旺,孩子们无病无灾。抓饭王玉米提站起来了,说,感谢老妈妈的祝福。艾莎麻利说,谢谢你的虔心,妈妈生前常惦记你,说,你是会过日子的男子汉。抓饭王玉米提说,我是知恩的人,如果当年没有老妈妈的帮助,我可能从此颓废,挣一天吃一天,会变成酒鬼的。三天和七天的乃孜儿抓饭,我全包了,你安心接待客人。
艾莎麻利在新疆的玉石朋友,都前后赶来了,还送来了为唁客做抓饭的羊只和米油。出殡的时间到了,艾海提老鼠的意思是灵柩装车,殡客们都上轿车前往清真寺和墓地。艾莎麻利说,你和阿达西们(朋友们)帮我最后一次,扛吧!我死后,怎么处理都行,妈妈的灵柩,我们要扛着走。清真寺安排的洗女们分两组,洗好米娜娃儿老太太的尸体,用洁白的送葬白布裹好,退下了。男人们出面,把尸体放进了简易的灵柩里,上面用白布裹好,头部方向再配扎一条上等的宽款花头巾,代表死者为女性。在艾海提老鼠的张罗下,出殡的队伍准备好了。走在前面的人是艾莎麻利和他的铁哥们儿,外力乔康紧紧地跟在妻哥后面。灵柩在后,再后面是随时轮流换扛灵柩的小伙子们,最后是亲戚朋友街坊邻居。路上车多,队伍走在人行道上,白杨树下。艾莎麻利凄凉的哭声在绿色的走廊回荡,吸引匆忙的过客和闲暇的看客。拐上大路的时候,艾莎麻利走在队伍前面,双手放在肚脐前,放开声音,把对母亲的爱和无限的思念,哭给这个虔诚的队伍和温暖的人间:慈祥的母亲啊,您扔下我们走了!喂养我们长大的母亲啊,您结束了劳累的一生!伟大的母亲啊,我们再也没有翅膀了!辛劳的母亲啊,你丢下家园离我们去了!可爱的母亲啊,您建造的果园在为你哭泣!艾莎麻利嗓子嘶哑被迫停下的时候,外力乔康在他的后面,也哭几句,表示他的悲哀:仁爱的妈妈!无私的妈妈!喜欢帮助穷人的妈妈!庇护我们的妈妈!队伍向左拐,继续走人行道。行人远远地闪开,举起双手虔诚地祈祷并为亡人送行。队伍拐弯的地方到白图拉清真寺,有两公里多的路程,百年前,这里是寂静的坟墓,瞑目和不瞑目的亡灵,在这幽静的大地一角,窥视人间的绚烂和把戏。现在,在时间的更衣室里,这长长的墓群,变成了一排排住宅楼,从亡人们的灵魂里,派生出了一个个冷暖不知的家。
壮美的小伙子们,几乎不到一分钟换一次肩,把灵柩扛进了苜蓿市场上游的白图拉清真寺。艾海提老鼠和哈力克大阿訇衔洽,开始给亡灵念送葬经。队伍在肃穆的清真寺前,整齐地排列站立,哈力克大阿訇念经的声音在寂静的清真寺院空荡漾。一个个亡灵从这里出发,到栋梁坡上的千年墓地安家,都是时间的邀请和恩赐吗?只是,在甜蜜的人间空气之温床飞毯上,我们不知道时间玩的是哪一出,因为时间往往匆忙地带走有些本质上还应该活着的人们。阿訇念完,艾莎麻利哀伤地迈上前台,真诚地说,各位长老、朋友乡亲、邻居巷友,我伟大的母亲今天走完了最后的生命。慈母生前朋友多,如果有欠他人钱物,由我偿还;如果有人需要偿还母亲的钱财,由我来接受。队伍里的人们开始点头,小声叫好。这是最后一句话:不能让亡人带着债务走。开始向墓地出发的时候,哈力克大阿訇走过来,向站在艾海提老鼠前面的艾莎麻利说,孩子,我们现在不是几十年前的马路,人多了,车多了,马路窄了,灵柩还是上车吧,大家都上车走,安全。艾莎麻利说,尊敬的前辈,允许我做一次不听话的孩子吧!说完,艾莎麻利泪流满面,眼睛什么也看不清了。哈力克大阿訇说,好孩子,出发吧,坚实地踩在路上,让你母亲的灵魂欣慰吧。队伍出发了,艾莎麻利的哭声,给那些在生命的船舶上游戏嘴脸的人们,送去了死亡的讯息。他们停下来,脸色突变,猛然想起这个好处捞不完、好事享用不完的人世,还有一个叫死亡的事情。他们举起双手祈祷,潜意识里,他们是惧怕死亡了。队伍过了流浪人市场,那些来自异乡的移民们,举起双手祈祷,虔诚地送亡人上路。灵柩上坡了。荒凉的高土坡,是太阳升起的地方,也是亡灵安息的宝地。人活着的时候,鞋引领意识和嘴脸,欲望里大地的每一个角落,都是财宝和美女。死亡邀请上坡的时候,这里只有一米乘两米的墓穴。这是时间的游戏吗?那些还没有出生的人们,如果预知了这些讯息,他们愿意光临这个尘世吗?当动词和名词在词典的神殿里退位,在风骚的形容词世界里,活着不是简单的三餐和在茅厕里排舒服,而是多么需要讲究技艺的细活啊!
干尸一样苍老的掘墓人玉山把墓穴挖好了。艾莎麻利见过掘墓人,下墓穴检查。躺在穴洞里,左右翻转着察看了一遍。满脸尘土上来,满意地握住了掘墓人干瘪的手。掘墓人玉山眼睛亮亮地说,可以看出来,你娘是个好人,墓穴里的土质非常好。站在艾莎麻利身边的艾海提老鼠发现,这劳累勇敢的掘墓人,眼珠子里白的部分要比黑的部分多两圈,给人一种末日的感觉。远处,百年来已习惯走食的鸽子们,在坟堆上飞来飞去,光顾墓主们舍撒的玉米,慰问亡灵们的灵魂,给他们透露人间的繁华和角落里的故事。小伙子们把几张和田地毯,铺在了几颗饥渴的枣树下的阴凉里。哈力克大阿訇坐下后,跟随的阿訇毛拉们也入座了。送葬的人们,围在阿訇们的身边,各自找地方坐好,等待尸体入葬念经。灵柩被抬到墓口后,在掘墓人和几位神职人员的指点下,小伙子们从灵柩缓慢地抽出尸体,送到站立在墓外穴位的几位帮手手里。他们再递给在内穴等待的掘墓人手里。五分钟后,掘墓人从内穴里出来,喘几口气,开始在艾莎麻利的帮助下,用古老的土块儿,堵内穴口。艾莎麻利把最后一块土块儿递给掘墓人以后,瘫在外穴里了。小伙子们把他抱到人群里,在阴凉下让他清醒。最后,在掘墓人的指使下,壮美的小伙子们开始向外穴扔土。十几把坎土曼刨进虚土里,开始动土作业。远处的鸽子们飞过来了,这是它们祖辈留下的习性:埋人的时候,它们和亡灵说悄悄话,稳住悲伤的灵魂,给他们贩卖天堂的故事。
墓堆迅速形成了,艾莎麻利清醒后,和艾海提老鼠走过来,把预先备好的墓碑安在了墓前。大理石上一流的维语书法,闪烁着清亮的墨光。大家静下来了,哈力克大阿訇开始念经了,神秘忧伤的声调在静静的墓场荡漾。鸽子们停下了漂亮的小嘴,只有看热闹的风,在空中贪婪地旋转。艾莎麻利闭上了眼睛,他看到了当年母亲给他缝制的条绒衣服。他至今还记得那种手感,绒绒的,暖心。那个年代,新衣服是现在的苹果手机,条绒是奢侈品。大家手里没有钱,市面上也没有东西。大家都忙着练嘴脸,练口才,练革命意志。几年后,市面上突然有了条绒,米娜娃儿老太太得到的消息是,那个叫库尔班·图鲁穆的于田人,在北京见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毛主席问他,库尔班,你们在新疆,还缺少什么?长工出身的库尔班·图鲁穆激动了,说,敬爱的毛主席,我们缺少条绒和砖茶。于是新疆的条绒和砖茶可以不凭票了。此前,库尔班·图鲁穆骑毛驴上北京见伟大领袖毛主席。队长说,库尔班大叔,路途遥远,这毛驴子是不行的,铁驴子也不行。库尔班·图鲁穆固执地上路了,最后被沙漠淹没,让乡亲救回来了。后来,库尔班·图鲁穆是劳模了,就坐飞机上北京了。他和毛主席照的巨幅照片,在新疆人民的家家户户珍挂。那年毛主席去世,米娜娃儿老太太伤心地对艾莎麻利说,孩子,伟大领袖毛主席走了,这以后也不知道谁是咱们的毛主席了!
艾莎麻利微微地睁开了眼睛,阿訇老人家的仪式做完了,带领大家祈祷后,队伍开始自由活动了。时间不动声色就把在大地上蓬勃的一个生命,忽悠到墓穴里了。脚细长、肚子圆拱、头大脖子细的汉子们,像从牢笼里逃出来的难民,在鞋们的引领下,各奔东西,寻找亲人的坟头去了。以前没有墓碑,简单地用青砖或是玉石做记号。年代久了,放羊的孩子们扔了砖头,懂玉的汉子们抱走了羊脂玉,墓就不好找了。那个时代,大家不懂玉,绝佳的美玉,只是一块石头而已,绝不是现在的一辆名车或是一处楼房。后来人们有钱了,习俗改进了,开始讲究墓碑和墓殿了。祖辈留下的坟头须与地面平衍为一线的渊俗,不是人人意识里的缰绳了。艾莎麻利和艾海提老鼠来到掘墓人跟前,行礼答谢的时候,墓场远近的坟头上,跪满了虔诚的穆斯林。深沉的经文,开始安慰亡灵们苦闷的灵魂。用祈祷喂养亡人的灵魂,是两个世界共同平安的法宝。艾莎麻利握住了掘墓人的手,没有肉的感觉,干枯的手指,红柳枝般坚硬,诉说着漫长的硬日子和软日子编织的图像。掘墓人说,我靠给亡人掘墓吃饭,也是积德。但是我没有徒弟,现在的年轻人不干这个行当,我只好让儿子继承我的技术了。艾莎麻利没有说话,仍握着掘墓人干柴一样的手,观察他的眼睛。他同样见到了艾海提老鼠所见:眼珠里的白色,基本上吞吃了黑色,侵入一种骚动和不安。当他的视线停留在他发黄的三颗门牙的时候,他顿时有了感觉,把脖子上厚粗的金项链取下来,送给了掘墓人。老爸爸,墓准备得很好,我满意,这是我的心意,你收下吧。掘墓人接住项链,掂了掂,说,不轻啊,谢你了,兄弟。从前,祖辈调教我们时说,钱是男人手上的污垢。现在,钱是男人的翅膀了。每一次埋人,大家走后,我一人静坐着和鸽子们说话,就想,人间能不能有一种不要以钱为中心的活法呢?艾莎麻利没有说话。艾海提老鼠说,据说原始社会里有过。掘墓人说,其实,一个男人要留下的东西应该是名声。名声和时间是好朋友。有好名声的人,后代也不吃亏。就像我,我十五岁就学徒,今年七十岁了,我留下了掘墓人的外号,我知足了。在一切有光和风雨放肆的地方,好名声都是引路的灯塔。我在这个岁数上能遇到像你这样一个慷慨的汉子,说明我内心的选择是对的。他们下坡的时候,一朵朵白云送他们回家,云朵上祈祷的灵魂,是米娜娃儿老太太早逝了的朋友们的灵魂。
回到家里,送走送葬的客人,坐在葡萄架下,艾莎麻利看了一眼艾海提老鼠,说,亲戚哥们儿朋友们都来了,只有哈里没有来。艾海提老鼠说,我打听过了,他失踪了。艾莎麻利又看了一眼艾海提老鼠,说,奇怪,几天了?艾海提老鼠说,三天了。艾莎麻利没有说话,丧脸上又多了一脉阴气。艾海提老鼠说,那个报假丧的人,一定是他的人干的,所以夹着尾巴跑了。这时,从东方飘来一飞毯,悬在屋檐上空,说,世界万物在诞生的时候就毁灭了,在毁灭的时候就诞生了,没有人能说清世界的嘴脸。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在不幸中顽强地活着,祈求能窥视自己的嘴脸,是活着的能耐。说完,飞毯消失了。艾莎麻利看着艾海提老鼠说,我真的烦了,到处都是教人过日子的箴言,生活腾达了以后,那些简单的东西,都怎么神神秘秘了呢?艾海提老鼠说,都是生产化妆品的厂家惹的祸,六十岁的泼妇装饰装饰嘴脸,就三十岁的舌头嘴唇了,还麻辣麻辣的,这能不出事吗?人清醒的时候,手机是祸害的根源,麻醉了的时候,化妆品是祸首。艾莎麻利说,母亲走后,我觉得自己很可怜,像一个纸人,随时都能让风吹没了。艾海提老鼠说,主会保佑我们的,一切都会过去的。你说你要到墓地上去陪妈妈,晚上我和你一起去吧。艾莎麻利说,不,你留在这里主事,我自己去,我要静静地陪妈妈。艾海提老鼠昂起头准备说话的时候,外力乔康出现在了他们的跟前。右脸被包住了,纱布上鲜红的血迹,闪着亲切的暖光。情绪极度衰落,眼神灰暗,像把老婆的首饰也输干了的赌徒,又像从垃圾堆里冒出来的孤儿。艾莎麻利紧张了,说,脸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吗?外力乔康说,我的脸出了一些问题,这么多年来,我今天才发现我是一个不要脸的人。这么重要的事情,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呢?哥,你以前发现过我的这个毛病吗?艾莎麻利轻声说,好兄弟,你进屋休息吧,你累了,我们都累了。外力乔康说,我把脸用刀子划破了,用手抹下那不要脸的血,闻了闻,很臭。从前,我没有想过我的血会这么肮脏,也没有人告诉我。如果我有那么一个半个真诚的朋友,他们会把我的丑态密告我的。我现在发现了自己,我基本上不是什么东西。艾莎麻利说,你进屋休息吧,好坏都是自己的脸,忍着过吧。外力乔康刚转身,艾海提老鼠看着艾莎麻利说,你这狐狸妹夫脑子没有乱吧?艾莎麻利说,哥们儿,埋葬了母亲以后,我觉得人能活下去才是最大的麻烦,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
二十七祈祷
黄昏从神秘的天边飘过来了,廊檐上的鸽子们,开始沐浴黄昏的迷雾。它们把不幸的消息告诉了黄昏,黄昏悲哀的沉下了脸,开始用夜的神秘吊唁米娜娃儿老太太的亡灵。突然,廊檐上的鸽子们飞到果树上了,一条神秘的飞毯出现了,飘落在院门前,向正准备去墓场的艾莎麻利说,上来吧,我带你去。艾莎麻利说,你是什么地方的飞毯?飞毯说,茫茫世界,无知才能无畏,最大的和谐,是不要企图明白一切。艾莎麻利提着包,坐在飞毯上了。飞毯缓慢地升起,向墓的方向飞去了。鸽子们又飞落到廊檐上了。夜幕完全统治大地的时候,鸽子们围在一起,开始为女主人的灵魂哭泣。艾莎麻利在飞毯上做了一个梦,他看见外力乔康把漂亮的客厅反锁上了,从当年结婚的时候特意定做的大木箱里,取出一个笔记本电脑般大小的木箱子,开始用斧头劈。因为当年他的岳母米娜娃儿老太太说过,这个箱子里的宝贝,是我母亲留给我的财富。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你只能等到我闭眼的时候,才能劈开这个箱子。箱子被劈开了,里面是四块阴森森的铁块。外力乔康看到这些东西,瘫在地上了,好长时间后,他开始抽自己的嘴巴。而后从腰间拔出匕首,在脸上划了一道口子,大叫道,主啊,我还是人吗!我这个不要脸的脸还是我自己的脸吗?等艾莎麻利醒来,飞毯把他放在他母亲坟头前,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他回忆刚才的梦,明白了母亲深刻的用意。自外力乔康忽悠母亲在他们家的院角割地盖房子,大家就用眼睛里面的眼睛看他。米娜娃儿老太太看在女儿的面子上,不好说话。为了堵死他贪婪的嘴脸继续张口,就玩了这么一个遗传宝贝箱子的故事。二十多年来,用这么一个小箱子,稳住了他的嘴脸。也让外力乔康重新发现了自己的嘴脸。
艾莎麻利从包里取出手电筒,借用神奇的光照,把毛毯铺在了地上。而后静坐,盘点全天的事情,回忆母亲在最后的日子里给他交代的那些事情。近处,一个黑影闪过来了,行了个礼,说,先生,是你父亲的墓吗?艾莎麻利说,不是,是我母亲的墓。黑影说,那我就念几段经文吧。黑影跪坐,开始念经。艾莎麻利借用光照,观察了黑影的面相和穿戴,明白是夜里游走墓场,靠念经为生的人。黑影人洪亮的声音,在寂静的夜,安慰寂寞的亡灵,传送人间的讯息。念完后,艾莎麻利掏出钱,放进黑影人的衣兜里,说了声谢谢,把他送走了。从坟场的北面,传来了悠扬的诵经声。那种思念的旋律,也留在了艾莎麻利的心灵里。而后,传来了狗的吼叫声。这种吼叫和白天的吼叫不同。白天它们是讨好人类,因而那声音甜柔。夜里,它们呼唤在远山里的祖先狼,因而更加野性。时间在夜的天下逃避黑暗,紧闭双眼谋划阳光下的绚烂。没有人能评判时间,因为时间已经白纸黑字了。历史无论多么尴尬和疲软,已经傲立大地了。而后的评说,用没有眼睛的哲学来探照,是无聊的。洞房之夜以后,赞美和评论处女,仍旧是民间角落里所谓的智者们阴毛炒韭菜的把戏和理论。那个处女那天晚上的现实,是我们的命。狗睡着了,墓场一片平静,亡人们众多的灵魂,开始飘出墓穴,探听人间的故事。
艾莎麻利把包垫在头下,躺在毛毯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遥远的星星,闪烁上天的圣光,照亮了艾莎麻利的眼睛。有一件事他想不通,第一次变脸回来,只有母亲发现了他。第二次变回自己的脸回来后,母亲为什么没有提过这件事情,他居然也没有向母亲敞开自己的心扉。都把那个可怕的秘密,永远藏在了心底里。艾莎麻利瞌睡了,正进入梦乡的时候,一道强烈的光亮惊醒了他。七颗明亮的星星,从遥远的天空飘落,照亮了米娜娃儿老太太的墓。最大的领头星说,艾莎先生,你是一个虔诚的人,也是一个好儿子,我们被你的爱心感动了,我们的王派我们下来吊唁米娜娃儿老妈妈。人间的丧事喜事,我们都知道,我们为什么几万年以来,要固执地照亮你们人类呢?因为你们热爱生活。一个新生命降临时,你们祈求他长寿;一个生命享用完真主赐他的时间回归尘土时,你们满怀悲痛地送他们上新的征途。这一切,是我们离不开你们的理由。我们信,米娜娃儿老妈妈的灵魂会升入天堂的。艾莎麻利说,我感谢你们,敬畏你们。母亲、大地、太阳和你们的照耀,是我们人类永远立足大地的资本和荣光。七颗星星围绕米娜娃儿老太太的墓转了一圈,神秘地升向了天空。艾莎麻利自语道,早知道星星在天上什么都知道,我就不玩这个小聪明了。有钱和没钱,当麻烦降临的时候,都是一样的。到后来,没有毛驴骑的汉子可能要心安一些。墓场完全静下来了,远处候鸟的声音也听不见了,从南面的平原地带飘过来的艾蒿的苦香味,温馨地浮在孤独的死灵魂和野灵魂们的身上,给它们贩卖草地里的秘密。艾莎麻利的耳边想起了母亲喂他长大的摇床曲,一代代传下来的旋律,滋润一代代灵魂成长,温馨,亲切。梦幻般的音律,千年不灭的唱词,是他精神图像里的图腾。隐藏在音乐里的希望和绚烂的长路,在后来的日子里异化腐烂变态,在他成长的音符链上,亮出了他贼心里的灰暗。艾莎麻利瞭望星空,向星星们说,欲望,不是最后的审判,而是漫长的呼吸。太阳和星星下的我们,在欲望膨胀的宫殿和颓废堕落的角落,贪欲不死。水也不能洗净我们的灵魂。只有伟大的时间,在最后的墓地,让我们静心,让我们翻阅从摇篮曲开始的光明和黑暗。
艾莎麻利睡了,母亲的灵魂飘到他的身上,说,孩子,外面冷,应该带两条毛毯来呀!热包子一样让人兴奋的梦游开始了,梦的世界如此无边,好像是一圈圈地球,陌生的油画和手们脚们向他拥来,给他传授忽悠生命的游戏。艾莎麻利没有经历过的那些事情,也如此张扬着光顾他的灵魂世界。早晨醒来,外力乔康跑进来说,你的妈妈,我的岳母死了!艾莎麻利生气了,这个势利眼,说得这么难听,女婿这个东西,养他一百年也不是自己的人。于是他哭着见妈妈。外力乔康说,妻哥艾莎麻利,你九十岁的老妈子死了你也哭吗?三十岁的人死了哭是正道理。你应该笑,这是你老娘的喜事啊!艾莎麻利说,你还是人吗?外力乔康说,我不是人,能娶你的大屁股妹妹玩吗?艾莎麻利抽出刀子,刺进了外力乔康的肚子!一刹那,外力乔康变成了艾海提老鼠。艾海提老鼠说,什么时代了,手机变成了人间的第二个爱情,电脑控制世界了,你还动刀子吗?那是几百年以前的玩法呀哥们儿,我的好麻利!于是他们去送葬,到了墓地,看见一座维吾尔建筑风格的殿堂已经立在那里了。掘墓人说,是你们家的几百只鸽子建造的,它们请来熊和狼做帮工,一夜之间,把宫殿建好了,墓就在里面。艾莎麻利说,那些鸽子们,曾经是我妈妈的朋友,在漫长的时间波涛里,在孤独的夜晚,她们曾同唱一支歌,送走了岁月的恩赐和凌辱。掘墓人说,最早的时候,我们和一切动物都是朋友,只是人类发明了飞机、枪支、电脑、电话、手机以后,我们和动物世界闹崩了。为了讨好愉悦女人,我们掠夺它们美丽的皮毛,为了强身壮阳,我们猎吃他们的肉体和肝脏。动物世界一代代留下诅咒我们的唾词,最后我们变成了敌人。实际上,几百年前,我们和一切动物们都是朋友,这个历史,是非常绚烂和美好的。艾海提老鼠说,我们曾经和狼、熊、狗、狐狸、豹子、马牛羊等这些东西也是朋友吗?掘墓人说,我们甚至和水、森林、野草、候鸟、蛇、橄榄树也是朋友。万能的真主是洞察一切的。艾莎麻利说,是的,仁慈的真主是至上的。纯洁的月亮,记录下了艾莎麻利的梦。黎明赶来了,从另一个世界里的坟场里匆匆赶来了。艾莎麻利醒来了,黎明的圣光照亮了他的面庞。他跪坐在母亲的坟头前,开始念经。黎明的风吹来了,像母亲温暖的怀抱,滋润他的睡眠。他祈祷的时候,几百只家鸽飞来落在了他的周围,开始为女主人祈祷。鸽王说,天下的亡灵,上等的佳肴是祈祷。鸽子们舞动着翅膀飘落的景象,在坟头翻着小跟头华丽落地的形象,像在天国里愉悦国王的仙女,在赤贫的墓场,颂扬米娜娃儿老太太在人间的豪迈和和谐。
艾海提老鼠带着早餐赶来了,是肉和馕。车停在了很远的地方,他的鞋闻到了艾莎麻利跪着的方向。自然形成的小道,睁开了眼睛,享受黎明最后一道曙光。艾海提老鼠跪下祈祷后,把早餐包放在了毛毯上。艾莎麻利说,我必须饿三天,跪在母亲的坟头,决定我今后的人生。艾海提老鼠没有说话,一夜之间,艾莎麻利的嘴脸苍老了十年。他说,生命是一种罕见的奇迹,时间是考验生命的温火。在眼泪和狂欢的间隙,大地如此慷慨负重,宽容我的卑鄙和耻辱,善待我淫乱的欲望。是时候了,我应该把花帽扔在眼前,审视我自己了。艾海提老鼠说,那就喝点水吧。艾莎麻利说,不可以了,我意念已定。清晨的太阳照亮了可爱的墓场,走食的鸽子们开始活动了。它们扇动翅膀的声音,像伤感歌手的歌喉那样揪人动听。艾莎麻利把昨晚的梦告诉艾海提老鼠,说,这是一种启示。三天后,我们动手在这里建一墓殿,纪念母亲的养育之恩。你今天下去就联系建筑队,不要太大,五十平米就行了。墓场管委会那里,你去摆平。不要说空话,人家耳朵会不高兴。把面积说小一点,让他们白天黑夜干,十天内完工。艾海提老鼠说,你放心,我会办好。家里都正常,三天后和七天后的斋饭,抓饭王玉米提说,包在他身上了。艾莎麻利说,就依他吧,他是骨髓里有东西的人。但是,我们必须放血,宰两头牛,六只羊,多请一些弱势的人来吃饭。流浪人市场那里,送两只羊肉和一大锅抓饭,安排人在苦力市场分给移民们吃。从前,葬饭是舍给穷人吃的,现在变样了,都是有脸面的大肚子们享用了。接待的事,你多操心,花钱的事,我给外力乔康交代了,他会听你的吩咐。艾海提老鼠说,我的钱没有生病,也没有出麻疹,我自己会安排好的。我不会给一个靠妻子的势力吃饭的人安排正事的。艾海提老鼠走了,在他踩过的那些地方,长出了青青的野草。正午的时候,艾莎麻利睡着了,他梦见了早年院子里的葡萄。初秋的风吹来的时候,母亲就会安排人,给葡萄架上最大的几百串葡萄上沙套,避免黄蜂侵咬。到了晚秋,葡萄在萧萧的秋风里完美成熟,糖分充足的时候,母亲就安排人把葡萄摘下来,在地下室里储藏。整个冬天,晚饭后,最好的一小串葡萄,首先供他享用,妹妹只能分到次等的。那个时代,是他王子一样风光的时代。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走食的鸽子们,在他的毛毯上,静静地窥视他精美的甜梦,分享岁月留下的影像。此刻,他饿了,嘴巴干了,喉咙渴望茶水。在想象中,茶水变成了甘露。他咳了一声,坐起来,瞭望茫茫的墓场,默默地为一切亡灵祈祷。夜的使者飘来了,邀请他跪坐母亲的坟头,为母亲的博大祈祷。夜的使者说,在每一个男人身上,都积存了需要报答回报朋友恩人亲人的人情债务。但是母亲的养育之恩,是永远也报答不完的。在天下的债务里,这是无法勾销的债务,因为母亲是生命的渊薮。只有在灵魂深处,永远敬畏母亲,并把这种纯洁和伦理,传给儿孙。说完,夜的使者飘走了,像一只老鹰,勇敢地周游夜的天空。夜完全控制大地的时候,那个念经的黑影又出现了,他问候过艾莎麻利,跪坐米娜娃儿老太太坟头,开始念经。艾莎麻利虔诚地坐在了他的身边,闭眼聆听幽深的旋律。黑影念完经,说,亡灵们只看重一样东西,那就是祈祷。艾莎麻利说了声谢谢,把钱掏给了他。念经黑影拿上钱走了,艾莎麻利一夜没有睡,他在回忆和总结自己的一生,失去母亲以后,他开始自觉地思考从前不愿意面对的许多事情。
在伟大的东方深处,骄傲的黎明睁开了眼睛,童年一样干净的圣光,照亮了静静的墓场。走食的鸽子们从碧绿的住宅区的方向飞过来了,它们穿过黎明射向大地的光轮,在空中留下绝妙的作品。它们飘落在寂静的墓场,等待上坟的人们向墓堆撒苞米。艾海提老鼠和那些鸽子们的味道一起,出现在了墓地。他把食包递给了他,继续诱惑他进食。艾莎麻利接过食包,放在毛毯上,说,要忍三天,不要为我操心,我要净心净身,让从前的肮脏都消亡。艾海提老鼠说,建墓殿的事,我和建筑队说好了。墓场管委会那里,我也磕过头了。他们想建大一点,以后风雨天气,葬人的人家也可以在那里做仪式,也是一种积德。我同意了。艾莎麻利昂起头,用欣赏的眼光看了一眼艾海提老鼠,说,好,抓住这个机会做大,你全权做,建五百平米。艾海提老鼠提着食包走了,艾莎麻利躺在毛毯上,看着母亲的坟墓,睡着了。第三日,黎明的使者直奔墓场,吻开了他的眼睛。刚刚醒来相互间才开始问候的亡灵们,转身虔诚地喜迎新的光明。一只白天鹅飞过来了,把一只仙桃丢在了艾莎麻利的嘴里,说,吃吧,好孩子,你已经在心里点亮了母亲永恒的长明灯,你可以走了。你母亲瞑目了,她老人家这会儿已经在天堂的路上了。当红日初升,她就是天堂的客人了。艾莎麻利吃着桃子,哭了。傍晚的时候,艾海提老鼠把他接走了。第四天早晨,建墓殿的建筑队,进墓场了。
二十八尼亚孜国民党
根据艾莎麻利的交代,艾海提老鼠在一切时间里打听哈里的下落,都没有消息。反倒有一个对他们不利的传说:艾莎麻利把哈里做了。艾海提老鼠说,老大,这话听得多了,我也头晕。你要是秘密地做了,给我透个底,我好应付呀。艾莎麻利说,蚂蚁我也没有做过一个,现在人人都是巫师了,让他们嚷嚷着吧。然而,哈里的那个著名的老二,尼亚孜国民党找上门来了,向艾莎麻利要爸爸。国民党这个外号,是当年那些倒霉的投机分子们给他起的外号,是一种鄙视和仇恨。他大吵大闹了一会儿后,说,我不怕你有钱有势,如果你不交出我爸爸,我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自己找公家的人自首!我是我爸爸搞出来的儿子,爸爸让卑鄙的人绑了,我能不管吗?艾莎麻利平静地说,你有证据吗?尼亚孜国民党说,什么证据?你就是证据。当年你把我爸爸的腿打断了,现在爸爸不见了,这事不是你干的,难道是你的那些婊子们干的吗?艾莎麻利说,兄弟,你嘴巴厉害呀,佩服。当年,我也和你一样,有日天操娘的本事。现在我后悔了,手里有钱,外国鬼子婊子癞子的钱我都有,就是没有能装后悔的东西。找不到那么一个东西。我提醒你,你说话办事,都要蹲下来,先和前面的那个东西商量,再和后面的那个沉默的、永恒的、伟大的洞洞商量,最后才站起来说话。我能把你爸爸藏起来吗?他是什么东西吗?不能够啊,兄弟。你说要红刀子白刀子,你这个年龄,弄死过一个布娃娃吗?尼亚孜国民党说,你不信吗?艾莎麻利说,我信,我等着你的白刀子红刀子!
尼亚孜国民党叫喊了几声,走了。尼亚孜国民党最早是民间买卖场里的一个中间人,丫子。这地方上的人有一个传统,买卖大一点的东西,中间没有人说合,生意做不成。那年,自由市场上突然出现了一种钞票,说是国民党的钱。钱币上有一个人的头像,说是孙中山先生的遗像。说台湾那边正在高价收购这种钱币。于是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有钱的人大量买进。最后这种钱没人要了,变成了一堆废纸。大小老板们都找尼亚孜国民党说事,他人却不见了。七年后,他回来了,说是在广州做生意发了。但是对国民党钱币事件,谎说他也是国民党钱币的受害者,在广州坐牢了。原来,那些玩民国钱币的人收买了他,制定了骗局。今天组织几个人便宜卖出,明天再组织几个人高价收购,几个来回,民国钱币价位逐步攀升。当他们把价格炒到最高数字的时候,人们开始疯抢,他们突然玩起了消失,无影无踪。在这个戏法的链条中,本地的尼亚孜国民党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也得到了第一桶金,无耻地完成了钱袋子的原始积累。那些玩民国钱币倒霉破产的人们,愤慨之余,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外号:尼亚孜国民党。
现在,尼亚孜国民党召集了一帮酒色朋友,开始造舆论,要和艾莎麻利红刀子进白刀子出。他的朋友多里坤刮刀,闭着眼,没有说话。肠子里的想法是,玩硬的,你不是他的对手。这样张狂,没用。多里坤从十岁开始就学习刮脸,在民间,理发是次要的,一个理发师真正的手艺,只能体现在他刮脸的技术上。朋友们给他起的这个外号,还隐藏着一种贬损:你那个刮刀,也是刮小便处骚毛的东西。多里坤刮刀对尼亚孜国民党说,我的意思是,不要用刀子、拳头、脏话来处理这件事。谁坏,他的胡子一茬一茬地长出来后,大家都能看清楚。证据没有,这个玩法玩不到最后。司马伊麻雀不高兴了,薄唇动了动,说,刮刀也不能动吗?多里坤刮刀说,如果你那个东西退役了,我可以给你动刀。吾守尔胖胖说,来硬的,我们赢不了艾莎麻利。司马伊麻雀说,你还是不懂艾莎麻利,他不是一个文明人。尼亚孜国民党说,咱们先造舆论,硬一点,最后怎么处理,我心里有数。多里坤刮刀在心里说,你的玩法我还是能猜出一点的。
艾海提老鼠在见尼亚孜国民党以前,没有和艾莎麻利通气。他说,尼亚孜,你不要闹。闹大了,白刀子红刀子了,对你不好。你是有钱的人,有钱的人应该避免骚乱,用钱来说话。你就是文盲,也要装出圣贤的样子过日子。我和你谈这事儿,艾莎老板不知道。我给你一笔安心钱,你先静一静。你的爸爸,我们一起找。但是请你记住,这件事和艾莎老板无关。在这以前,他们之间的恩怨,艾莎老板用钱解决了。你爸爸收了艾莎老板一笔可观的赔偿费,和他和好了。尼亚孜国民党说,不要和我说钱的事,我可以买下几百个艾莎麻利。他玩的是玉,我在广州玩的东西,你们永远也不知道。艾海提老鼠说,不会是金子吧?尼亚孜国民党说,现在金子值钱吗?玉才值钱。但是比玉还值钱的东西是什么?你知道吗?不知道吧?艾海提老鼠说,非洲蓝宝石?尼亚孜国民党笑了笑,说,天下的秘密多了。但是请你记住,我不会放过艾莎麻利的。我要争这口气,我是我爸爸的儿子!
艾海提老鼠开始打听尼亚孜国民党的密友,下午在理发店见到了多里坤刮刀。多里坤刮刀沉思了良久,说,我就不明白了,你们和他爸爸的失踪没有关系,还花那个钱干什么呢?艾海提老鼠说,我们怕影响。多里坤刮刀说,你们这样的人还怕影响吗?那年,艾莎老板把哈里是往死里打呀!艾海提老鼠说,昨天和今天都不一样了。多里坤刮刀说,我的国民党朋友现在大喊大叫,主要是吊你们的胃口。他老爹的失踪,他不在乎和你们有没有关系,但钱对他还是有诱惑力的。不要急,先让他嚷嚷着吧。艾海提老鼠高兴了,但脸皮子没有笑。说,麻烦你给我刮刮脸吧,早就听说过你的手艺,今天算是有机会了。多里坤刮刀说,荣幸。有钱的人,脸皮都很金贵,我会伺候好您的。艾海提老鼠仍沉着脸,躺在了旋转躺椅上,闭上了眼睛。在店里飘游的艾草的苦香味,把他引进了梦的王国里。在蔚蓝的天国,他睁不开眼睛,而心却可以遨游,勾引他沉睡的欲望,在梦的舞台里舞蹈。多里坤刮刀每天开店第一件事情,就是烧艾草,熏店里的用具,开窗换空气,排怪味。这是他和师傅学的第一件事情。
随后的一个月,艾莎麻利和艾海提老鼠、居来提公鸡、雅库夫走狗和斯迪克琴手他们,好几次聚在河边景点,吃完了好几只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好羊的肉。大家都喝了几瓶,唯有艾莎麻利没有动酒。和从前比,他静下来了,但是心没有静下来,心在想很多事情。关于哈里,居来提公鸡带来了一些新的消息,说,一个汉子在深山里发现了一个玉矿,那人把矿秘密卖给哈里了。他挑选了几个人,雇了一驼队,把新买来的挖掘机拆了,驮到深山里,再安装,秘密地采挖玉石了。也有的人说,他娶了一个小姑娘,到广州安家了。也有人说他出国了,在土耳其,日子过得很好。艾莎麻利认为哈里可能在深山里挖玉,他想派人找。艾海提老鼠说,茫茫的戈壁,无边的山,怎么找?雅库夫走狗说,租一架直升机怎么样?居来提公鸡笑了,国际玩笑,公家给租吗?艾海提老鼠看着雅库夫走狗,说,你跑得快,不行大山里你流浪几天?雅库夫走狗说,我目标太大,你秘密地爬溜过去,什么情况都能看见。艾莎麻利笑了,说,那好,我自己想办法吧。他决定雇用他在玉市里的耳目们,给他探听确切消息。
二十九王医生来疆
王仁医生带着妻子张燕,来新疆看艾莎麻利了。艾莎麻利的母亲去世那天,艾海提老鼠根据艾莎麻利的安排,给上海的朋友们打了电话。王医生那个时候就想来新疆吊唁,因为手术整整排了一个月,没能启程。中午,在王医生的要求下,艾莎麻利把客人带到了母亲的墓地。墓殿已经建好了,大方,美观,艾莎麻利很满意。王医生和妻子把备好的一束鲜花放在了米娜娃儿老太太的碑前,静静地默哀。王医生看着墓碑上的阿拉伯数字90,说,令堂享年是九十岁吗?艾莎麻利说,是的。张燕说,贤母高寿。艾莎麻利说,我母亲是一个罕见的好人,人缘好,生活态度好。可惜的是,母亲活着的时候,我没有发现这些珍贵的东西。我很惭愧。我的嘴脸,王医生是一本账。折腾的后果是,在活着的时候就埋葬了自己。王医生说,灵魂里发现自己固然好,但是不要让你的舌头发现自己,舌头是最容易异化的东西,是祸害之源。艾莎麻利说,你说的就是刚才那个词儿。王医生说,是的。当你是一张白纸的时候,你最好永远是一张白纸,也可以是一张有污点的白纸。当你已经不是一张白纸的时候,你最好不要留恋你是白纸的那个岁月。回到从前是不可能的,唯一的救世主是谁呢?是你自己。不要继续污染圣水,脚在你的头下面,你可以自己做主。艾莎麻利说,人是最麻烦的东西,什么时候人能像我们家的鸽子,平静地过日子呢?
从墓殿出来的时候,张燕看到了那些仙女一样在墓场群飞群落的鸽子们,说,墓地上怎么会有这么多鸽子呢?艾莎麻利说,它们和亡灵是朋友,昼夜在墓场陪伴它们的灵魂。晚上,艾莎麻利的朋友们欢聚在他的家,款待王仁医生和妻子张燕。饭前,王仁医生和妻子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看花园里奇艳绚丽的夏花,看苹果树、梨树和樱桃树,看到屋顶上几百只灰色的鸽子的时候,张燕激动了,眼神亮亮地看着艾莎麻利。说,艾老板,这些鸽子都是你养的吗?艾莎麻利笑了,说,不是,这都是野鸽子,是真主的孩子。在很早以前,它们的祖辈和我们的祖辈就是朋友,后来他们是我们的朋友了。它们一代代在我们的院子里繁衍活着,给我们带来了很多乐趣。平时它们自己走食,刮风下雨的时候,我们撒食。我们的祖辈都是这样过来的,它们非常喜欢我妈妈。无论什么季节,只要妈妈出现在院子里,他们就飞过来,挡在她前面,醉心醉声地为妈妈歌唱。在漫长的时光里,它们都变成了我们的家庭成员。张燕说,不可想象,太神奇了,这么多鸽子。艾莎麻利说,它们的祖辈都是野鸽子,这么长的岁月来了,它们现在一半的野性没有了,也学会讨好主人了。张燕笑了,说,鸽子也讨好主人吗?艾莎麻利说,雨雪天里,它们觅不到食物的时候,就飞到我们身上舞蹈,愉悦我们。王医生说,有生命的东西,活着都有自己的难处,为了生命,它们在一些特定的时间和瞬间,有可能不顾嘴脸。活着本来是很容易的事情,后来那些有技术的人折腾,发明了火车和飞机,发明了开刀术,从此世界的脾性怪异了。从前的味道背叛了人的嗅觉,人们握手时候的感觉也变了。不是延续人性的味道,而是寻求嘴脸的利益。就像我从事的行当,有它很不正常的一面。利益的诱惑,时时强奸我的意志,埋葬我的意志。严格地说,是我嘴脸的异化。艾莎麻利看着王医生说,王道合托儿(医生),你说的异化是什么意思?我不懂。王医生说,我这样给你说吧,比如说我现在是人的嘴脸,在一些隐藏的狐狸意识的引诱蛊惑下,我的嘴脸逐渐地变成了狗的嘴脸,或者是狼的熊的嘴脸,有的时候也可能是女人的嘴脸。张燕插话说,哦,新鲜,哪个女人的嘴脸?王医生说,那些缠着我做下流美容的女人的嘴脸。张燕扭头,住嘴了。艾莎麻利说,我明白了,爷爷从前给我们讲过许多神话故事,就是说,那些故事今天回来了。
开始吃饭的时候,大家洗过手,来到了果园里的餐桌前,愉快地坐好,开始喝第一道茶。那些鸽子们飞过来,在苹果树上,温情地给客人们朗诵它们祖辈留下的田园诗。绚烂的原野、被褥一样温馨的沙漠、熟透的处女一样静美的草原、天山深处扎实高大的红松林、村庄里护卫人气的白杨树、护养童话神话的千年橡树,在鸽子们的鹰豆嘴里,变成了蝴蝶的衣裳和蜜蜂的旋律。它们独有的词汇,在苹果树下的人气网络里,开始愉悦客人的灵魂,愉悦嬉游肥草里的爬虫和那些在阳光的恩赐下刚刚睁开了眼睛的蓓蕾们。清茶后是浓浓的奶茶,奶油在亲切的奶茶上面闪烁,像时髦女人的嘴脸,忽悠男人的牙齿和不安的、流浪的、贪奢的心脏。上饭前,艾莎麻利把哥们儿都一一给客人们做了介绍,只是都没有说他们的外号。艾海提老鼠在心里咕嘟了一句,看来我们的麻利变了,从前介绍人,都要在外号上耍一耍口才,今天文明了。饭上来了,开始是小碗手工面,而后是包子,再后是烤全羊,接着是皮辣红,也叫老虎菜。皮辣红是民间的简便叫法,是用皮亚子(洋葱)、辣子、西红柿混拌的凉菜。只放盐,开胃,舌尖上和喉咙处的感觉,任何时候都是麻辣酸甜诱人。那种刺激,有的时候会有偷人的感觉。最后上来的是面肺子和香肠,那味道和青春时代在星光下偷吻月亮时的感觉没有两样。肚子填饱后,开始喝酒。俄罗斯人制造的精美的金属酒杯说话了:这里的习俗是吃饱了再喝酒。张燕说,新鲜,我们从来没有品尝过这样美味的饭菜,绝对是一流的美食。艾莎麻利的嘴脸开始给客人们敬酒。他以茶代酒,请求大家理解:母亲病逝后,他就戒酒了。王医生高兴了,上海的繁忙和心计在脸上看不见了。张燕的眼睛里也闪耀着男人悠闲怡悦的光芒。艾莎麻利的小舌头上场了,说,一个人一生中必须有一个伟大的异族朋友,王医生就是我这样的朋友。你们不知道,在他的胸襟里,傲立着一个真男人的胸怀。感谢王医生和张燕女士来看我们。王医生高兴了,好酒从他的喉咙里过了,举杯昂头的时候,张燕静笑着,欣赏男人的魅力:宽广的前额,像金钱一样亲切,闪亮的面庞,透出温馨的暖光。艾莎麻利第二杯茶酒敬完后,艾海提老鼠打头,居来提公鸡、雅库夫走狗、琴手斯迪克他们给客人集体敬酒,欢迎他们来新疆做客。艾海提老鼠说,希望你们到南北疆都看一看,看了,才能感受新疆的博大。王医生说,谢谢大家,谢谢艾莎老板。这次有机会来新疆,给大家添麻烦了。欢迎到上海做客。琴手斯迪克入座后,抱起手风琴,开始唱了。张燕听着,眼睛亮了,陌生的旋律,在她崭新的灵魂层面,开始涂画西域神奇和绚烂。
饭后,回酒店的时候,艾莎麻利的老婆玛丽娅,根据男人的安排,把一只上好的羊脂玉镯,献给了张燕。说,您是贵客,第一次到我们家里来,这只玉镯,就给你做个纪念吧。回到房间里,张燕躺在柔软的沙发床上,开始欣赏玉镯。王医生说,这东西太贵重了,让人不放心。张燕说,那我回赠她什么吧。王医生说,他们不欣赏玉,喜欢金子。你给玛丽娅买一只金镯吧。这玉镯的价值,远远高出金镯的几十倍。张燕说,好吧,明天咱们从正规的金店里买。我发现这个艾莎麻利老板,太欣赏你了。王医生说,老朋友了,新疆人直率,好交朋友。王医生沉默了,自他和张燕结婚,心里就有了一把尺子,外面的事情,一些重要的秘密,他都不告诉妻子。他的哲学是,忠诚和秘密是两码事。如果一个男人的私密在老婆嘴里流浪,这个男人有可能在自己的床上摔跤,有可能失去自己女人的裤衩。一个没有了裤衩的女人,人人心动,生活不就乱了吗?养老婆的最好的办法是,给爱和笑脸、钱财,只是不能把心事和秘密贱送给女人。在床上拥抱的时候也不能上当,不能为了几分钟的疯癫狂欢,蹂躏心海的规矩。因为规矩是平安,是漫长日子里的护身符。
第二天中午,艾莎麻利和艾海提老鼠,还有艾海提老鼠的情妇比比努尔陪着王医生和张燕,来到了流浪人市场。开始,艾海提老鼠不同意带客人到这里来。这里穷人多,乱。艾莎麻利说,没有穷人,她还是一个城市吗?一个城市,应该有哲学家、市长、商人、走狗、医生、乞丐、警察、穷人、毛贼、皮条客、富人、有钱阶级和悠闲阶级、告密者、说客。这个城市才能热闹,才有意思。来的人多,卖风景卖空气,都能养育一方民众。艾海提老鼠说,王医生是有钱有手艺的人,咱们最好还是带他去香水飘荡的地方好。艾莎麻利说,好地方又怎么样呢?穷又怎么了?穷是我们早期的本质,对今天的我们,是一种灰暗的启示。他们来到了流浪人市场的羊肉串区,烤肉的烟味在食客们的头顶飘荡,有人坐着,有人站着。在有桌子的地方,几个高大的汉子在喝小酒,很热闹。在南面的一个角落,喝热了的汉子们开始唱歌。是悠扬的民歌。民歌从他们被酒滋润的嘴里唱出,显得格外的神秘。好像丢了魂,在没有抓手的民歌里,固执地寻觅输掉的岁月。艾莎麻利把他们带到了尤努斯老板的摊位前,尤努斯老板把他们让到了摊位侧面的长桌子上,让手下的人给客人倒茶。尤努斯老板高兴了,小胡子亮了,豪迈的眼睛看着艾莎麻利,说,老大,感谢你的脚感谢你的鞋。这么多年以来,没有见到你的影子,只听说你玩玉发了。说在玉龙喀什河上游搞到了几十吨的羊脂玉,在上海卖给了韩国人。老大,你是有福之人!艾莎麻利笑了笑,没有说话。艾海提老鼠说,尤努斯老板,你在新疆长大,没听说过这些年有人搞到过十几吨的羊脂玉吗?尤努斯老板说,没有,但是我信。我们的老大是什么人,一泡尿就能尿出一个世纪的羊脂玉!艾莎麻利说,尤努斯老板,我们是来吃烤羊肉的,那些好话留到以后再讲吧。给我们上烤肉,里脊肉。尤努斯老板说,要知道你今天来,我早早就给你准备天鹅肉了。艾海提老鼠说,那么美的天鹅,你舍得吃它的肉吗?艾莎麻利说,好了,我们光说家乡话,王医生和张燕听不懂。我们是带着客人来的,自己的事情以后再说。
烤肉上来了,艾莎麻利把一大串烤肉递给了王医生。王医生尝了一口,说,香,地道,在上海我也吃过,那味道没有这么正。坐在张燕身边的比比努尔,也把一串烤肉递给了张燕。张燕说,好辣啊,真有味,我有感觉了,这才是男人吃的好东西。比比努尔笑了,说,也是女人的好东西。张燕说,刚才听到隔壁卖烤肉的那个汉子,好像吆喝了一声,说,大家看一看尝一尝,这里是没有打过洞的羊羔子的烤羊肉。我不明白,没有打过洞的羊羔肉是什么意思?比比努尔笑了,小声地说,那些老板脑子一热什么话都说,那意思是没有和公羊接触过的羊羔。张燕还是不明白,说,那又怎么样呢?比比努尔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意思是纯正的羊肉,没有受到过公羊侵害的羊羔的肉。张燕笑了,说,天哪,还有这样的说法吗?比比努尔说,这个流浪人市场里什么样的人都有。有的人有心没肺;有的有耳朵没有眼睛;有的前后都是屁股,单缺那个小甜甜;有的人可以和虎狼交朋友。也有许多天使在这个市场生存,命运不在他们的手里。沉重的生活,赋予了他们多方面的智慧和经验。他们什么样的话都能编出来。我也搞不懂,他们为什么请你们来这样一个人间末日一样的地方呢?艾莎老板这个人,很神秘,搞不懂他的心思。我听人说,他有一种药,吃了就会变成青年人,忽悠鼻子里还没有闻到过沙枣花的蜂蜜少女,用下流故事污染她们的春心。张燕笑了,说,太有意思了,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故事。张燕从比比努尔的举止、窥视艾海提老鼠的神态,调皮地对视艾海提老鼠眼睛的瞬间,断定她一定是艾海提老鼠的情妇。艾海提老鼠不停地给客人们倒茶水,是民间喜爱的那种湖南造的砖茶,就是库尔班·图鲁穆老先生当年从毛主席那里申请来的伏茶。而现在,有钱的人们和知识分子知道分子们已经告别了这个砖茶。几年前,有过一次蛊惑痴心的邪说歪说和喧闹,说这种茶质量特差,是茶厂利用下脚料制造的,卫生不过关。于是一夜之间,那些高级香水的消费者和高级手表的主人们,改喝云南的红茶和那个知名的普洱茶了。就几句假话和一碟影像资料,颠覆了几百年来新疆人喝茶的习惯。但是在民间,已经习惯了喝砖茶的老百姓,自己安慰自己,继续喝砖茶:都是臭袜子一样的废话,什么卫生不好下脚料,公家哥哥能让他们那样胡来吗?!我们的祖辈,几百年以来喝的都是这种砖茶,身子狼一样结实,什么事儿也没有啊!于是民间主流渠道的茶民们没有动摇,他们延续了祖辈的口味和自己的嗜好习惯。
在长桌子的下面一角,艾莎麻利和王医生香腾腾地咬着烤肉,交流心曲。王医生说,你说,一百多年以来,这里就是这样热闹的地方吗?艾莎麻利说,是的,那个时候的羊肉是真正的纯天然,劲儿大,男人们都是两米多高的个子,一顿可以吃一只羊羔肉。我们的老乡都有一个特点,聚集在一个区域生活,那个地方就会成为一个小市场,互通有无。这里主要是穷人市场,吃饭生存的人都来这里。有野心的人,都在美元市场和玉市里。这里的味道是独特的,东西便宜。他们是来自各地的弱势人群,期望值不高,成本收回来,能吃饱,有两个回家的钱就行了。我喜欢这个市场,它是我情绪和心态的老师。在这个吃金喝银的天下,它无情地抽打我的嘴脸。王医生说,穷人,天下各个地方都有,在嘴上和行动上支持穷人,可能是一个现代人必有的基本生活态度。尤努斯老板又给他们烤了十串,说,老大,你带的是北京的客人吗?艾莎麻利说,不是,是上海的客人。尤努斯老板说,上海啊,那么远,不容易啊,我给你们烤好!羊心、养肝、羊肠你们都尝一尝。那个年代,我有过上海的一辆自行车,是二手货,公牛一样结实。现在大家都玩车了,可我还是骑自行车。你们吃好,我的烤羊肉是这个市场里最好的。说完,尤努斯老板又开始吆喝了:有头有脸的汉子们,眼睛有没有自己有没有?看清了没有找到了没有?味道闻上了没有心里痒痒了没有?你我看见了没有?舌头说话了没有?我这是吃一串想十天的烤羊肉啊!王医生说,这个老板手艺好,烤得香。艾莎麻利说,王医生,你知道这烤肉为什么香吗?因为它半生不熟,有血腥味,就像外面的俏女人,偶尔来一次的道理是一样的。王医生笑了,说,艾老板呀,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吗?艾莎麻利笑了,说,有啊,女人生娃娃的事情我就不知道。再说了,我这是为了让你高兴啊!我不敢怠慢呀,我的嘴脸你最清楚。王医生笑了,没有说话。
他们在城里玩了三天,为了陪好张燕,艾海提老鼠请出了自己长时间没有联系的情妇比比努尔。在一个清凉的早晨,她们开着两辆车,向着阿山的方向出发了。傍晚,流浪的候鸟归来,栖息红松,山区沉没在浓浓的迷雾里的时候,他们来到了神秘的喀纳斯湖。他们住进了亲切的木屋,在草原露天餐厅里吃了纳仁面,开始欣赏满天神秘闪烁的群星。比比努尔坐在张燕跟前,把包里的苹果取出来擦净,请张燕和王医生吃。艾莎麻利说,你们四个人好好地吃,我今天为你们服务,一年内,我不能乱吃苹果。艾海提老鼠说,这么多年来,你一天当成几天用,该吃的不该吃的苹果,你都独吞了。现在,星星下,这么好的机会,你该回忆往事了。艾莎麻利说,该回忆的事情,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我从哪里开始呢?艾海提老鼠说,从你的第一块玉开始吧。艾莎麻利说,不,要从人开始,最重要的人开始。艾海提老鼠沉默了,因为邻桌的客人们,都在静悄悄地欣赏晶亮的群星。王医生在心里说了一句,艾莎老板说得好,应该从人开始。大家开始观赏满天的星星,艾莎麻利默默地说,人的一生,不可能是天天发光的星星。张燕瞭望天空,内心里说,为什么这新疆的天空如此低呢?爬到山顶上,就好像能抓住星星?艾海提老鼠默默地说,多么奇怪,普照大地的月亮,竟然被囚在了黑暗的王国里。比比努尔说,星星是天空的奴隶,月亮是大地的奴隶,我是感情的奴隶。我知道这一生不可能和艾海提同煮一锅饭,但为什么还要不顾名声,依附在他的呼吸里呢?人活得好好的,自己的饭自己吃,自己的尿水自己尿,怎么会有个叫感情的东西非要牵扯第二个人呢?比比努尔是艾海提老鼠的中学同学,她喜欢他,常到他们家找他问作业。艾海提老鼠的父母不欢迎这个姑娘,每次来,都不给好脸。因为比比努尔爸爸名声不好。那个时候,艾海提老鼠还是热血青年,不明就里,只是出于爱,至今还珍藏着她给他绣的手帕。雪白的丝绸上,是一对鲜红的玫瑰,醉人的绿叶,环绕玫瑰,衬托鲜红花瓣的瑰丽和高贵。最后,他爸爸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艾海提老鼠让艾莎麻利做妈妈的工作,一定要娶比比努尔。艾海提老鼠的爸爸坚决反对,说,就是等到骆驼进化了,尾巴落地了,也不可能。那个时候,艾海提老鼠非常想知道比比努尔的爸爸到底是什么污点。他想识破未来岳父的密码,寻求一种可能,实现自己爱的理想。后来,比比努尔认命,决定不嫁人了。后来给艾海提老鼠做情妇,也是一种自我拯救和突围。好多年以后,艾海提老鼠和比比努尔都知道了她爸爸的毛病,只是从来没有给第二个人讲过。因为一个男人的丑陋,虽然和第二个男人没有关系,但是在太阳下,他们都是男人,生活在同一个性别里的海洋和牢笼里。
第二天,黎明还没有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们就来到了喀纳斯湖西面的山上,准备在黎明展翅绚烂的前夜,欣赏神奇的喀纳斯湖的美景。王医生和妻子坐在一起,在黎明前的晨风里,瞭望东方无边的高山森林。张燕说,太神奇了,这里已经是海拔四千米了吧。王医生说,我问过艾莎老板,他说,早饭后导游讲解就知道了。比比努尔坐在艾海提老鼠身边,说,艾海提,看,黎明的曙光升起来了。大家开始瞭望从东方升起的干净的光明。山顶上,茂密的红松尖头,在黎明的照耀下,像美女油亮的舌头,一亮一亮,亲切,诱惑人心。瞬间,跟随黎明后面的第一道阳光射向大地,照亮了精美高傲的神湖,开始洗刷山下天然形成的一排排绝美红松的衣裳。在精美的一道道圣光的呼唤下,候鸟出现在了湖边年轻的红松上空,而后缓慢地、骄傲地飞在湖面上,向湖里的红鱼敬礼,报告晨曦的绚烂。阳光完全照亮湖面的时候,蔚蓝的湖水,感谢太阳的照耀,形成诗歌般绚烂的波纹,漫游神湖狭长的腹地,慰问从深林里走出来、神话般地站在湖岸饮水的动物们。水的味道飘上来了,和红松的味道、风的味道、岸边野罂粟的味道、林子里野苜蓿和贝母花的味道一起,愉悦众多在岸边看日出的客人们的灵魂。刹那间,红鱼开始跳跃湖面,像一款款鲜红的飘带,像隐藏千年的神话,向人间传播湖底的奥秘和斑斓。王医生看了一眼艾莎麻利,说,艾老板,这么高的山,这么神秘的湖,你们真是生活在仙境里了。艾莎麻利说,这是北疆的特点,高山草原,高山林场,高山湖泊,是一个诗居的家园,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宝地。而南疆是沙漠胡杨,也有水,神秘的塔里木河千年流淌,但不是高山草原和高山林场。北疆类似江南,南疆是瀚海,是大漠孤烟直。我们去南疆的时候,你可以领略沙漠的静和无常。在这里,你欣赏的是千年神话般的生活,让人激动,让人遐想,有的时候让人紊乱。这么高的一个湖泊,在远离热闹的边缘,竟然这么慷慨,这么贪婪,这么无耻地养育了这么多珍稀的红鱼,那些研究鱼的专家们也讲不清怎么回事。王医生说,来新疆,我有一个感受,在生活中,最神秘的东西是不能碰的,也没有必要看清它的嘴脸。让那些红鱼们自由遨游,自由飞跃,才有可能是我们对它们的真正的爱慕。如果我们了解了它们的生存特点,就有可能改变它们的生存方式,这是它们不喜欢的。因为他们不是人,不需要美容整形。就像我的那些客人,我只能说他们是客人,不是患者。男人想做女人,女人向往男性的生活,女人以追求艳美为基础。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我说不清,但是为了利益,我适应了这个行当。钱是我的桎梏,在固有的道德层面上,我不是我自己。我们急于了解陌生的事物,目的是什么呢?改变吗?改变了又怎么样呢?你是有切身的感受的,你曾经在一个神秘的王国里生活了一段时间,但为什么又要变回来呢?其实,生活是非常简单的,我们的麻烦是我们不愿意看透,不愿意放弃。
比比努尔像美人鱼似的坐在张燕身边,看着湖水,说,我也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这个湖泊有太多的故事,我看见这个湖水,我就想起了我的私心。这么多年来,我秘密地和艾海提老板交媾,污染了那么多水。每和他洗一次澡,我就努力地洗净我身上的污垢。后来发现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那个忽悠我的生活方式,是在我的血液里。张燕女士,你看这湖水多么漂亮啊,像我蝴蝶一样的青春岁月。你看那水面的小浪花,当年,我也是这样骄傲光明璀璨月亮一样幸福的。现在,我不知道幸福是什么了。日子越过越复杂,从前是吃住的麻烦,现在是欲望和感情的麻烦。一个女人太敏感了不好。爱情和癌症一样,一生折磨人的神经,没有尽头。张燕说,认识你很高兴。很喜欢你的名字。你人这么美,像欧洲人,脸庞像盛夏正午的阳光,眼神像亲切的湖水,太动人了。非常欢迎你去上海旅游,我们做好朋友。吃饭不成问题,我家对面就有你们新疆人开的餐馆。比比努尔说,我们从小喜欢上海,喜欢上海的日用品,我一定要去一次上海,艾海提答应过我。艾海提老鼠走过来了,说,我到坡上摘花去了,多美,献给你们。他笑着,把两束鲜花献给了张燕和比比努尔。都是银币大小的碎花,特别是那些湛蓝的兰菊,亲切地张着小嘴,看着依附着它甜笑的小红花,给它们讲述坡上的故事。那些深黄的洋葱花,在小绿叶的衬托下,神秘地眨眼,在清晨的阳光下,骄傲地享受上天的暖光。张燕高兴了,闻了闻鲜花,说,太美了,这是我一生中见到过的最美的鲜花。
他们在山上住了三天,第四天上路南下。在喀什住了一天后,来到了塔里木河下游的罗布人村寨。出发前,艾莎麻利给王医生推荐了几个地方,其中有北疆的伊犁、南疆的和田。最后王医生选择了罗布人村寨,因为他在一篇文章中,读过罗布人神秘沧桑的历史。一路上,王医生和张燕只是看,没有说话。在神秘的沙漠腹地,碧绿的胡杨,坚韧挺拔,象征千年的生命和人气。沙海里无数个湖泊,黑亮的野鱼,千年繁衍,也给他们留下了神奇的景观和遐想。艾海提老鼠走在最后,抓住了仙女一样依附在他身边的比比努尔的暖手。比比努尔眼睛一亮,整个形象和情绪,回到了公主一样漂游云海的青春时代。额头变成了民间神话里的神镜,开始映现她和艾海提老鼠秘密咬唇舔舌的那些贼夜里的逆光。比比努尔说,你没有认错吧,这是我的手,可怜的手。艾海提老鼠说,是最幸福的手。比比努尔说,你不是不要这只手了吗?艾海提老鼠说,这些年来,我的脚和我的眼睛在争吵打架,而我的心,却在你那一边,在静谧的深夜,给我讲述我们从前的故事。比比努尔说,如果现在不能携手拥抱,那个从前的故事再值得回味,有意思吗?艾海提老鼠说,其实,时间最坏,她把我们骗去果园,自己就跑了。我们找不到出口,等找到了,想进房屋,又找不到门。时间就这样诡妙地把我们拖老了。时间的这个阴谋,我们像春鸟一样飞来飞去的时候,我们像蝴蝶一样让世人羡慕的时候,是无法识破的。从本质上来讲,时间的嘴脸是最无情无耻的。她知道一切生命都有灭亡的时候,只是在我们最应该知道这个秘密的时候,不告诉我们,让我们疯狂地舞蹈,翻转,逆转,扰乱我们的意识和心态。当我们在路上,在别人的床上,在黎明的叫醒里,在黄昏的摇篮曲里,已经让人唾骂了以后,才出来让我们忏悔。无情地蹂躏我们,游戏我们。比比努尔说,时间在你的嘴上吗?艾海提老鼠说,不。比比努尔说,时间在你的脚上吗?艾海提老鼠说,不。比比努尔说,时间在你的手机里吗?艾海提老鼠说,不。比比努尔说,那么,你刚才讲的都是让人踩空桥的话,这么长时间了,没有给我打过一毛钱的手机。在你的心里,我甚至不值一毛钱。艾海提老鼠说,你在我的灵魂里。比比努尔说,这样说来,今后见你,只能闭上眼睛啦?艾海提老鼠说,我的灵魂是有眼睛的。比比努尔说,我挚爱的艾海提哥哥、艾海提老板、艾海提羊脂玉,你不仅仅是灵魂有眼睛,你的嘴唇你的舌头你的牙齿都有眼睛,包括你的眼神也是蹂躏女人的毒药。我只告诉你一句话,我的肉体老了,但我的心没有老。我不在乎那些小妖精煮你,最后的胜利是我的。艾海提老鼠说,在时间这个讨厌鬼面前,谁知道我们的最后是什么呢?比比努尔说,我知道,无论你怎么诅咒时间,我都不能忘记你的味道。艾海提老鼠握紧了她的手。比比努尔停下了,她的血管迅速膨胀,双眼诗歌般地绚烂,像雪后的报春花,温暖僵硬的大地。艾海提老鼠抱住了她。那些虔心阅读沙漠和湖泊的游客,没有发现他们的存在。只有时间,绷着脸,隐藏在巨大的胡杨枝叶上,窥视他们闭眼默读对方灵魂的景象。
开始爬沙山的时候,艾莎麻利建议大家脱鞋脱袜子,脚板享受热沙的滋润和疗效。脱袜子的时候,艾海提老鼠小声地向情绪极佳的比比努尔说,别的不脱吗?比比努尔说,你们是一条航道里的人精,艾莎麻利的嘴脸你比我清楚,脱不脱你们知道。对了,他的兔子怎么没有跟来?可能那个美人不像我这么贱。艾海提老鼠说,他这不是在孝期吗?比比努尔说,他不应该是一个有规矩的人呀!艾海提老鼠说,人是可以变的。她母亲过世后,他在变。张燕雪白的脚,踩在了温暖的黄沙上,她跟在王医生后面,缓慢地攀登。火炕一样舒适的热沙,亲切地升到了她的心田。艾莎麻利和王医生最先爬到了沙山顶上,他们瞭望东方,欣赏无边的沙海世界。亲切温暖的黄沙,像暖人心的金矿,伸向遥远的天际,在骄傲的云层里,与洁白的云朵缠绕在一起,向无数棵傲立在沙地里的胡杨敬礼。看不见年轮的胡杨,像那个世纪的列兵,根连根地排列着,安慰千年来和它们做伴儿的湖泊。在湖水的祈福中,送走了小岁大年,繁荣了它们的时间,也顶住了蹂躏它们的风沙。灵光的湖水,骄傲地睁开眼睛,温暖地慰问千年不死千年不朽的胡杨,在远离人类的荒漠里,倾听千年前被黄沙埋葬在沙海里的旋律。艾海提老鼠把带来的地毯铺在了沙山上,热风从孤独的胡杨林上空飘过来了,像弃家流浪民间的荡女,把浓烈的浮热,洒在了他们身上。比比努尔坐在张燕身边,说,我陪我的奴隶主来过几次,每一次来,我都会有不同的感受。曾经,我脑海里都是死亡。人最后都会变成沙尘,在荒漠里流浪。现在我想生活在这里该有多好,可以和远古的亡灵对话,和那些干净的灵魂做朋友。张燕说,太神奇了,古书上说的西出阳关无故人,可能说的就是这个地方。比比努尔说,这个我就不懂了,我的奴隶主可能明白。王医生瞭望远方,沉思,没有说话。艾海提老鼠说,其实,这里才是喝酒的地方,喝醉了,可以看见埋没在沙山深处的古城,拥抱从前的故事。王医生说,这真是个神话一样的地方啊,我以前读过几篇写罗布人的文章,他们现实的家园要比文章好啊!艾莎麻利说,整个塔里木河流域,都是这样神奇的故土。生存在这里的罗布人,是古楼兰人的后裔,他们世代打鱼狩猎农耕为生,具有浓郁的民俗文化。艾海提老鼠说,我们走下去,到湖边去吧。王医生说,这里可以看到整个沙漠腹地,你们先下,我和艾莎老板坐一会儿。艾海提老鼠带着张燕和比比努尔走了,镜子一样闪亮的湖面,在阳光下如此神秘诱人。王医生说,我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来新疆呢?我该思考思考我的职业了。艾莎麻利说,王医生,还是从前好啊,我敢说,从前一定没有泪水和这么多忽悠我们面向贪婪和无耻的词语。今天的麻烦,其实是词语过分发达的恶果。早年的人类是简单的,从而他们恒久地幸福。在那个弥漫花香的时代,人类像一个母亲的孩子,漫游无欲的家园。同吃一锅饭,在温暖的春风里诞生,在广袤的大地繁衍,在希望的晚霞里缓慢地死亡,没有遗憾。时间的双手掐住脖子的时候,最后的生命,像无私的黎明,把祖辈的人脉,留在后裔的灵魂里,和干净的黎明一起死去。王医生说,是啊,我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来新疆呢?结识那些陌生而又崭新的意识呢?还有原始的生存方式?为什么这些陌生的胡杨、湖泊、沙漠,深深地触动了我的神经呢?因为陌生?不,不是的,在那些无数胡杨亲切的绿叶里,也有我的思念和爱。一切人,可以在一切有人的地方,找到自己最隐秘的记忆,梳理自己的足迹,欣慰地与自己的唇齿对话。时间啊,我们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麻烦呢?艾莎麻利站起来了,说,我们去看湖吧,那里有许多野鱼。它们喜欢人类,喜欢和我们说话。王医生站起来了,说,屁股也坐热了,太舒服了。
艾莎麻利和艾海提老鼠用核桃、杏干、葡萄干、无花果干、巴旦木仁和田蜜枣、伊犁蜂蜜、薰衣草精油,把王医生和妻子张燕送到了飞机场。那些不是患者的患者们不停地给他打电话,急着要美容,改变一些私处的功能作用。王医生握着艾莎麻利的手,说,感谢你的款待。新疆我还是来晚了,其实你的家乡是一种启示和参照。你生活在这样好的地方,不要诅咒死亡,死亡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朋友。你伟大的母亲永远在你的心里,这是你可以面对麻烦的基础。比比努尔把艾海提老鼠准备好的礼物送给了张燕,是用上等的羊脂玉雕制的一棵小白菜,精美,亲切,暖人心。张燕高兴了,说,谢谢。王医生说,这个礼太重啦。艾莎麻利说,这是女人之间的事,她们是朋友啦。艾海提老鼠把一把精致的匕首送给了王医生,说,一个男人有一把好刀,吃肉,有一个好女人,吃饭,有一颗好心,睡觉,这就是幸福。很简单的事情。艾莎麻利笑了,说,哥们儿,你没有说颠倒吧?艾海提老鼠说,有可能,比比努尔在的时候,我的舌头常常背叛我。比比努尔说,奴隶主都是心比天大,人间的事情,他们常常出错。从机场的高音喇叭里,传来了王医生和张燕女士的名字,她们挥手告别,笑容温暖人心。大包小包,和窥视他们的时间一起消失了。在艾莎麻利他们回家的路上,飞机从他们的头顶上飞过,飞向繁华温馨的上海。艾海提老鼠说,飞机也是灾难,把十几吨重的铁家伙忽悠到天上,飞来飞去的,侮辱我们脚下的路,但最终它们还是离不开大地。
三十阿吉木头
回到家里,艾莎麻利几天没有出门,脸色灰暗,像路边饭馆里半夜扔出来的垃圾。在一个沉闷的夜晚,哈里的老二尼亚孜国民党来造访。开始的时候,话说得像康乃馨夜来香那样温馨,后来和艾莎麻利吵起来了。临走撂下一句话:你不可能用金钱来收买我,我要爸爸,爸爸是你藏起来的。如果死了,是你杀害的。爸爸曾给我讲过你的嘴脸。早晨起床洗过脸,准备吃早餐的时候,阿吉木头来造访了,和艾莎麻利一起吃饭,说自己是来洗罪的。阿吉木头的大胡子乱长,脸上也是毛。深深的眼睛,看人很神秘。不了解他底细的人,从外表很难能看出他真正的嘴脸。艾莎麻利说,你的脸怎么变成旧社会啦?没有和理发师打拳吧?或者是没有钱?你不可能没有钱,你是天天进钱。阿吉木头说,我刚从山上下来,半夜出发的,我自己开的车。几年不见了,想你,不是怀念才想,而是惧怕才想。于是就做噩梦,在梦里死过好几回了。有一次在梦里求你不要杀我,你不干,说我比狼狗还坏,不能留我这个祸根。艾莎麻利笑了,说,这些年,你过得好吗?阿吉木头说,日子可以,我的秘密你是知道的,山里面的好动物和木头都属于我管,但是心过得不好。就想那年的事,我把羊脂玉卖给了哈里,钱没少得,从此心里就不好受了。艾莎麻利说,那些玉石的事,是你告诉哈里的吗?阿吉木头说,不是我,是我的魔鬼干的。艾莎麻利说,我们都一样,日子过滋润了,手臂长了,钱袋子鼓了,依附身上的魔鬼就不听话了。如果当年你没有娶买买提局长的瘸姑娘,就不会进山当护林员,就不会有这种事。都是命,是你我共同的命。阿吉木头说,我听说你回来了,就想了好长时间,决定带一点东西下来请罪的时候,你母亲过世了。我请了一个阿訇,来过,念完经就走了。你不在家,说你出去陪上海的客人了。这一次,我把东西带下来了。艾莎麻利说,是玉石吗?阿吉木头说,是的,我去拿。说着,阿吉木头出去了。廊檐上的鸽子们,又飞到了窗台上,漂亮的爪子优美地移动,像跳芭蕾舞的美女,不断地变换姿势,观察艾莎麻利灰色的面庞。阿吉木头拉着一个大箱子进来了。打开箱子,指着直径有五十多公分的两块大玉石,说,就是它。艾莎麻利坐着没有动,阿吉木头把玉石反过来让他看,说,那天夜里哈里走后,我又挖了一会儿,一共挖了四块。两块我不在的时候瘸老婆卖了,这两块我就藏着埋地下了。一是你的定金我没有还,二是我们没有讲信用。我既然是一个站着尿尿的人,我就要在告别人世前,把屁股洗干净,准备好真主的召唤。艾莎麻利说,你说清楚了,你的心已经干净了,玉石你拿回去藏好,你孩子长大的时候,可以换钱。娃娃的另一个名字是钱,没有钱,娃娃就不是娃娃了。我给你一句话吧,今生来世,我都原谅你。阿吉木头说,娃娃的未来,我都储备好了。艾莎麻利说,那就留一块吧,我们都是朋友。但是,今天的事,不要给你的老婆讲,女人什么都好,就是舌头见了人就痒,肚子里面留不住秘密。阿吉木头接受了艾莎麻利的意见,从箱子里取出一块大的玉石,放到桌子上,走了。艾莎麻利找出放大镜,各个侧面照着看了很长时间,心里说了一句:好东西,上海人最喜欢的石头。
这个阿吉木头,是他娃娃时期玩泥巴长大的朋友。这句话隐藏着的一个意思:在渠边河边湖边,用泥巴做小女人玩,开始朦胧地表现隐藏内心的异性情结。阿吉木头的爸爸哈米提石灰是个卖石灰为生的人,在西域河边拾石灰石,自己在院子里烧,生活还不错,只是累,灰尘也影响健康。哈米提石灰没有让儿子帮衬自己的买卖,说这个行当辛苦,长大了都是尘肺病,就让他学做鞋了。阿吉木头十七岁的时候,是有名的鞋匠了,有钱有名望的宗教人士,也来找他定做家穿的软鞋和外穿的硬鞋,出名了。巷子里的媒婆叫妮莎汗,眼睛比嘴巴厉害,嘴巴张开以前,眼睛里面的意思已经刺进对方的感觉里了。妮莎汗媒婆把买买提局长的瘸女月亮古丽介绍给了阿吉木头,阿吉木头不干,说,我有手艺,四肢健全的女人我找不到吗?妮莎汗媒婆说,你少哇里哇啦,腿瘸一点怎么啦?别的主要的地方好着不就行了吗?脸蛋子漂亮,心好,不就行了吗?我还给人家成全过瞎女子呢!阿吉木头说,月亮古丽比我大五岁,给我当姐姐吗?妮莎汗媒婆说,傻,女人大了,宽宽的身子,才好睡觉呢!以后就懂了,再小的女人,睡两天都大了,经得起你这狼娃子的折腾吗?!瘾还怪大的!人家是月亮上的古丽,你今后的福气,就在那美人的名字上了。买买提局长说了,今天结婚,明天就给你在林场安排工作。你愿意一辈子就在这潮湿的屋子里,给人家的脚折腾玩意儿好呢,还是在公家的本本子上吃皇粮好呢?阿吉木头说,他没有妹妹吗?妮莎汗媒婆说,早嫁人了。阿吉木头说,如果我不娶月亮古丽,官人抓我吗?妮莎汗媒婆说,傻,玩起我来了!我去找你的老子!
妮莎汗媒婆最终说通了哈米提石灰,把月亮古丽嫁给了阿吉木头。一个月以后,阿吉木头的岳父买买提局长给他安排工作了,到一百多公里远的山里当护林员。所谓的护林员,就是住在山口的木房里,设个卡子,检查进出的车辆,也奉命检查偷猎的人。他认真干了一年,成绩很大。认识的人,也不讲情面,亲戚朋友来了,也不给面子。偷猎的珍稀动物和皮子照样没收,没有手续半夜偷运的原木照样抓。就是岳父大人的挚友嫡系去打猎,也不给面子。阿吉木头前任的护林员叫吾提库尔,是一个公家也喜欢,盖房子需要原木椽子的人们也喜欢的汉子。他请艾莎麻利喝酒。艾莎麻利说,你是长辈,花钱的人是我。他们去了拜克拉洪的烤肉店。一瓶酒喝完后,吾提库尔卷好莫合烟,深吸一口,说,我今年六十多岁了,我在年轻的时候,是天使,现在是狐狸。人越老越狡猾,越坏。在男人和女人里面,男人最坏。我给你举个例子,男人都打着爱情的幌子,把人家干干净净抚养大的女孩子,用钱骗到手,就糟蹋了。所谓文明的说法是娶媳妇,实际上是娶欢颜和用人。现在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今天找你说话,和你的那个阿吉鞋匠有关。我在那个护林员的位置上干了十五年,第一年,第二年,我干得都非常绝情。后来我发现情况不对,没朋友了。一天,在流浪人市场烤肉区的角落喝酒的时候,遇见了我早年在煤矿挖煤时的一个哥们儿。他问我,煤矿里的煤炭有数量吗?山上的松树有数量吗?都没有,都是真主为庶民创造的东西。我就开窍了,就变了一个人。偷猎的,偷木头椽子的,我看人抓,或者装看不见,等人家出山时再没收,有了好处,再放行。那些没收的东西,,我可以孝敬林场里的官人,也可以在一些温馨的夜晚变成银子。那些银子再帮我在城里盖房子,买门面房出租。我娃娃们的事情,我就不操心了。我的意思是,你和那个阿吉鞋匠是朋友,把我这些故事,好好地给他灌输灌输。一切都会过去,我们也会死亡。你存在的时候,就要学会活得聪明。那些朋友和朋友的朋友,包括他们的走狗,都不能得罪。因为你死后,你的后人还要活人,他们继续会有孙儿传人,要学会给他们留下一点人情。汉人有一句话,水太干净了,就没有鱼了。你把我的这些话,变成你自己的话,讲给他听。不要十多年二十多年后,光着屁股回来,耷拉着,眼睛浑浊,不男不女,让人厌弃。这世界的底子是钱,钱有的时候名声不好,是婊子,但是在黑暗的角落,婊子还是有吸引力的。有许多事情是不能说的,有许多事情是不能做的。弄明白这其中的奥秘,就需要智慧。而钱,就是这种智慧的基础。那天,艾莎麻利喝醉了,吾提库尔的话,在他的脑海里,变成了酒精,让他失去了理智。后来,艾莎麻利和阿吉木头喝了几场酒,就把他变成了第二个吾提库尔。几年后,他也在城里置办了宅院和门面房,有了自己的名车。于是在一次喝酒的时候,艾莎麻利就给他起了木头这个外号,改阿吉鞋匠为阿吉木头。
那年,艾莎麻利、艾海提老鼠、居来提公鸡、蔫人萨里,一起租了一辆二十吨的卡车,到山口找他,也是为了给蔫人萨里忽悠盖房子用的木头和椽子。在他木屋后面,山一样堆满了原木和椽子,都是贼人偷伐,准备外运的时候,让阿吉木头给抓住的好料。也有不听话的老贼,阿吉木头半自动步枪举起来,向天鸣枪,再凶猛的狼狗也要夹紧屁股,举手就范。如果停下来,出示一下假手续,笑一笑,讲几句笑话,双方的脾性能媾和到一起,私下的交易就成功了。用阿吉木头的话来讲,这叫鸭子过去鹅过去。蔫人萨里也是艾莎麻利的朋友,是个孤儿,他的从前,是太多的故事,没有最正确的版本,因为收养他的伊萨姆老爹和阿贤母罕大妈都过世了。据阿贤母罕大妈自己讲,这孩子是她自己生的,是她的亲骨肉。但是巷友邻人都哈哈大笑,说大妈是个骡子,是铁树,不开花的,既然是正常的女人,六十多岁了,还能生吗?但无论怎样,当年她用小棉袄垫起肚子,放出风说,自己怀孕了,伊萨姆老贼不是东西,老了让我丢人。后来说生了,就有了蔫人萨里。后来的版本就多了,说萨里是当年人家丢弃在他们院门前的弃婴。另一个版本说,是一个贵妇人和相好的玩下的孽种。后来,他爹妈都相继过世了,自己靠卖水果为生。清真寺的阿訇看他可怜,就鼓动有钱人施舍,给他娶了媳妇。但是房子很旧了,艾莎麻利就游说哥们儿,决定给他盖新房了。为了木料的事,他们来到了阿吉木头的山林。阿吉木头高兴了,要求大家先吃饭,后装木料。艾莎麻利说,先装后吃,吃好了就走。阿吉木头发动了吊车,哥们儿齐动手,三个小时的时间里,把卡车装好了,都是艾莎麻利策划挑选的原木和椽子。那天,阿吉木头宰羊招待他们,还有野味,野鸡、雪鸡、野兔子等,真正闹了一夜。客厅是用原木垒起来的,直径都在五十公分,冬暖夏凉,门窗都是俄式的,特点是大,让人看着舒服。饭桌是长方形的,没有铺餐布,宽厚的松木板,给人厚实的感觉。月亮古丽一瘸一瘸地走进来,微笑着,给客人们倒茶。清秀的面庞上,闪烁着一种知足幸福的暖光。没有蔬菜,都是肉和馕。清香的手抓羊肉,一闪一闪的,引诱客人的食欲。阿吉木头倒了两杯酒,一杯送到了艾莎麻利的前面,一杯自己举着,开讲酒前的祝词。说,今天朋友们来了,也不知道太阳是从哪个方向出来的,我也没有梦见你们,你们的真身就出现了。我爸爸说过,有好肉的时候,好客人就会自己来到。今天太好了,咱们喝好,多多回忆从前的事情。蔫人萨里盖房子,一车木料不够,我给两车,三车也行。只要艾莎老板说话,都是麻雀一样尕尕的事情。当年,没有艾莎麻利的指点,我能兴旺到今天这个田地吗?一句话,感谢哥们儿那么远来看我,干杯。酒喝到一半,阿吉木头的心热了,他打开自己的秘密箱子,开始给哥们儿分东西。艾莎麻利说,他一高兴,就犯老毛病。大木箱子里,什么样的宝贝都有。他首先拿出一张很大的棕熊皮,献给了艾莎麻利。说,今天是难忘的一夜,在离城市遥远的地方,我们狂欢,我们的心就是城市,不,我们自己就是城市。这张珍贵的熊皮,我献给我忠诚的生命肝脏朋友艾莎。老板是以后的事情,他不是老板的时候,我们就是朋友了。艾莎是熊一样结实勇敢的人,这张熊皮应该献给他。艾莎麻利笑着,站起来,接过熊皮,说,哥们儿,这张熊皮是今天让我欣赏一天呢还是永远给了我?阿吉木头收敛笑容,说,哥们儿,我是站着尿尿的人,一张熊皮是什么东西?一根草!这山上无数奔波着称霸的熊都是我的小雀雀,我一枪一个。他给艾海提老鼠献了一张虎皮,居来提公鸡说,你这个礼物有点重了,没有鼠皮之类的东西吗?艾海提老鼠说,母鸡的毛也可以,同样可以卖好价钱!阿吉木头笑了,说,我现在是山王,不跟那种小东西打交道了。阿吉木头把一张油亮的狼皮献给了居来提公鸡。艾海提老鼠笑了,说,狼名声不好,但皮子还是实惠的。艾莎麻利笑了,说,居来提,不要悲伤,我可以和你换。居来提公鸡笑了,说,你饶了我吧,我这辈子也做不成老大。艾海提老鼠说,不行就给他画个熊吧。居来提公鸡说,我没那个福分,下辈子学会了钻洞的时候,我会找你申请的。又一瓶子酒喝完了,阿吉木头有点醉了。居来提公鸡说,鞋匠,蔫人萨里,你不给东西吗?阿吉木头说,一车硬邦邦的东西不是给装上了吗?居来提公鸡说,那些东西是我们的面子,是我们在给蔫人说情。艾海提老鼠说,居来提鸣叫得对,蔫人不能吃亏。阿吉木头踉跄地走过去,在箱子里找出一张豹子皮,摇晃着走过来,送给了蔫人萨里。蔫人萨里的眼睛亮了,黑色的脸皮也开始发光。他接过豹子皮,点了点头,说,阿给那(朋友),谢谢。艾海提老鼠高兴了,说,好样的,阿吉是大丈夫。艾莎麻利心里嘀咕了一句:不要急,笑到最后再说。居来提公鸡不高兴了,说,这酒喝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啊,我和黎明是朋友,是唤醒人类的朋友,却得了个狼皮。蔫人一天说不了几句话,晚上睡老婆也是跪着玩手势请示请求,却得了个豹子皮!酒多了,谁人脑子都乱。艾莎麻利笑了,说,我和你换吧!居来提公鸡说,我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以后有机会了,我还是忽悠蔫人吧。阿吉木头看着艾莎麻利说,好了,我的心愿了了,但是,你是我的密友,我的好事坏事干净的事和肮脏的事情,你都知道,现在,你说说,我能不能给我自己送一件礼物呢?艾莎麻利笑了,说,可以,现在你把最好的东西献给你自己吧。阿吉木头坐起来,摇晃着,来到背后的墙上,取下他和老婆的婚照,又踉跄地走过来,说,老大,你最理解我,现在,我把我的瘸老婆献给我自己吧。她腿瘸,心好!漂亮是没意思的东西,心好才是吃饭睡觉的好资本。艾莎麻利笑了,看着艾海提说,他今天高兴,喝多了,不要再让他喝了,叫他老婆在炕上给我们铺被褥。我们睡一会儿,明天走。半个小时后,他们都睡在了小客厅里的炕上。阿吉木头不高兴了,大叫道,哥们儿,起来,喝酒!你们是来睡觉的吗?不喝,明天我不发车!睡在艾海提老鼠跟前的居来提公鸡说,哥们儿,怎么办?这是大事,起来喝吗?艾海提老鼠说,打蔫,老大不说话,咱们装傻,咱们假装打呼噜,他就出去睡老婆了。瞬间,呼噜声响起来了,阿吉木头说着醉话,出去了。
第二天的早餐是奶茶和晚上吃剩的抓肉。大家吃好后,阿吉木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昨天喝多了。居来提公鸡说,还不是为了蔫人吗!蔫人萨里说,我不会忘记你们。艾海提老鼠笑了,说,蔫人昨天说了一句话,今天早又说了一句,今天说话的任务算是完成了。艾莎麻利没有说话,他在秘密观察阿吉木头。果然,阿吉木头咳嗽一声,说话了,哥们儿,昨天晚上高兴,喝多了,现在,你们把我送给你们的那些人皮狗皮都还给我吧。我老婆看得很清楚,说艾海提装车了。大家愣住了,只有艾莎麻利笑了,说,你昨天说你是站着尿尿的汉子,尿出去的骚水,你能收进来吗?阿吉木头说,这天下,这么多年来,喝酒时候说的话,还算数吗?艾莎麻利说,我知道你这个毛病!昨天晚上我就知道这个礼物我们拿不走!艾海提老鼠说,我们上当了!蔫人萨里猛然昂起头,说,没有,还有一车木头呢!大家笑了。居来提公鸡说,蔫人超额完成了今天说话的任务。艾莎麻利说,阿吉你的这个毛病该改了,几年前你也玩过这么一出,我们是朋友,没事的,放在客人那里,就难看了。你的那些好皮子,送了那么多年,还是没有送完啊!居来提公鸡说,是母皮子,肚子好,一年生好几次。阿吉木头惭愧地低下了头,说,都是酒惹的祸。艾莎麻利看着艾海提老鼠,说,哥们儿,咱们走吧,再坐一会儿,那车木料也危险。艾莎麻利带领大家祈祷后,坐起来,走出了屋子。大家准备上车的时候,艾莎麻利左右观察一番,拐到阿吉木头的库房后面,掏出宝贝,开始对着墙根撒尿。热尿滴落在原木下面的石头上,响起了坚硬的声响。艾莎麻利还没有完全醒酒,他摇晃着尿了半个小时,似乎把身上的骨髓也尿完了。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抓住小宝贝,愣住了。原木下面的那块石头,在尿水的清洗下,闪着金子般的光亮。他迅速把宝贝放进裤裆里,蹲下身子,观察那块大石头。当断定是一块羊脂玉的时候,又迅速坐起来,看了看四周,找来一木棒,开始刨那块玉石跟前的掩土。原来,地基上用的那排石头,都是一流的羊脂玉。他迅速做出了反应,把阿吉木头叫到一边,说,悄悄地跟我走。阿吉木头跟着他来到库房后面的时候,艾莎麻利指着那块羊脂玉说,看见了吗?是我尿出来的,是玉。你要保密,我明天带人上来,咱们拆库房。你卖给我,怎么样?阿吉木头愣了,啊,这些尿出来的石头都是玉吗?艾莎麻利说,是的,是玉。好了,不要声张,我明天一早上来,要绝对保密。阿吉木头说,好,好,真主恩赐我们了,我保密。艾莎麻利临走的时候,把身边常带着的备用金五十万块钱,连包一起丢给了他。再次嘱咐他不要声张,老婆也不要讲。这种时候,老婆是肝脏里面的敌人。送走艾莎麻利,他把钱包藏进他那著名的大箱子里,坐不住了。他出门找了一把铁锹,把大小客厅和厨房,储存冬菜的房子的地基,都挖了一遍,都是原木,只有库房后墙一排的地基是玉石。他多少知道点玉石的行情,开始算那些玉石的价钱。正在这时,一辆工具车停在了他的跟前。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哈里笑着向他走来了,握住他的手,说,阿吉老板,你好吗?你这是要搭车吗?你是有车的呀?阿吉木头心里一动,说,没事,我走着走着,就走到公路上了。哈里说,是不是山里的木头丢了?阿吉木头笑了,说,不是,我自己的心丢了。走,到家里喝点茶再走。哈里说,也好,长时间没有到你家去了,进去坐一会儿吧。哈利的司机把车开进了山口宽广的石子儿路,他的两个助手从车里下来,跟着哈里进木屋了。哈里说,兄弟,这年头,这山上什么东西都是你的呀,有福,权力这个东西,瞪一下眼,满地的石头都可以变成金疙瘩银疙瘩,荒凉的戈壁也可以变成伊甸园。你岳父的好处,都让你享用了。对了,心里还记着要问你一件事呢,就是我上次买走的那张熊皮,人家很高兴,办大事了。人家还要,有吗?阿吉木头说,没有了,最近公家成立林业派出所了,抓得紧,不敢放枪了。哈里说,钱不是问题,你给我联系一下,有了,给我打招呼。公家保护这个熊干什么呢?我就想不通,民间现在骡子快绝种了,要保护的东西应该是骡子呀。阿吉木头说,你放心,我会给你找的。阿吉木头把哈里领到木屋后面长长的原木堆前,把心里的秘密告诉了他,并提出了他的要求。哈里说,我这次上山,也是收玉去的,情况不是太好,都是小东西。我先看货,然后咱们说价钱,我不亏待你。阿吉木头把哈里领到库房后面,把刚才埋好的土刨掉,把一个个乳房一样漂亮的玉石,亮给了他。哈里顿时紧张了,左右看了看,说,是你发现的吗?阿吉木头说,不是,昨天艾莎老板来过,住下了,早晨尿尿的时候发现的。哈里说,那小子的尿水也伟大啊!我们现在就挖,怎么样?阿吉木头说,不影响库房吗?哈里说,你在山里这么多年,你不懂吗?我们把玉石挖出来,垫上木头就行了嘛!哈里把手下的人叫来了,用了三个小时的时间,把十四块玉石都挖出来了。哈里取出放大镜,把每一个玉石都翻着看了个够,最后把阿吉木头叫到一边,给出了价钱。阿吉木头没有再要价,原因是哈里给的价位比他刚才肚算的钱还要多。他帮着把玉石都装车了,和哈里一起下山,拿钱去了。第二天早晨,艾莎麻利带了五个劳工上来了,阿吉木头没有回来。他觉得不对劲,就跑到库房后面查看,一切明白了,那些救星一样闪光的玉石,不见了,几根丑陋的原木,被塞在它们的位置上。他跑到阿吉木头的老婆月亮古丽的跟前,问了个究竟,知道是哈里弄走了那些一流的玉石。艾莎麻利说不出话来了,这些玉石,是他二十多年来没有见过的珍品。他急了,给阿吉木头打了十几个手机,没人接。艾莎麻利说,这几天他是不会回来的,我去找哈里去。
叛徒一样丑陋的夜覆盖大地的时候,艾莎麻利来到了哈里的家,他平静地讲述了自己黑夜造访的原因。他希望要回那些玉。他说哈里这样偷买人家发现的玉,不是胸前有毛的男子汉做的事情。哈里不买账,说,玉石是人家的,钱是我的,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以为你白天黑夜都是老大吗?艾莎麻利说,东西是我发现的,这和发现美女是一样的事情。我给你五十万的赚头,怎么样?哈里说,东西我已经出手了。艾莎麻利说,一共是十四块玉,你卖给谁了?哈里说,我不说,你不要太狂,人你不怕,真主也不怕吗?艾莎麻利说,好了,你说到真主了,我必须给你面子,我再给你加五十万的赚头,怎么样?哈里说,你把这个城市的钱都给我,我也不卖给你。从今以后,我是老大。艾莎麻利说,你还是不懂我的狼心呀,我爸爸妈妈是好人,而我是疯狗,你应该知道啊!规律你不懂吗?爹娘好,儿女是败类走狗,儿子的下一代,又是好人。生活,就是这样,一会儿是诗人,一会儿是魔头,一会儿是阳性,一会儿又是阴性,一会儿是白天,一会儿又是黑夜。咱们继续做朋友吧,你一天赚了一百万,该知足了。哈里说,我烦你,不和你交易,你走吧。不然,我出去放狗了。艾莎麻利说,你出去看看,你的狗还活着吗?今天你不听话,先是你的狗死,而后是你。哈里跑到院子里,在暗淡的灯光下,检查他的狗窝。两条德国纯种狗已经死在狗窝里了。艾莎麻利说,我的人,已经把你的家人锁起来了,你说吧,你要命还是要石头。艾莎麻利把右手两指放进嘴里,响亮地吹了一声口哨,十多个蒙着脸的汉子,围住了哈里。哈里说,我要玉!艾莎麻利说,兄弟们,今天是他的末日,拖进屋子里往死里打!十几个大汉,把哈里拖进客厅里,开始扇他的嘴巴。艾莎麻利说,不要打脸,不能做得太绝。打人家看不见的地方,注意,不要打到命根子。那东西以后用不成了,就女人了。把他的根给他留住。汉子们拳头打累了,开始用脚踢,哈里开始不出声,后来挺不住了,凄惨的叫声,开始在院子里荡漾。艾莎麻利说,给他的嘴里塞东西,往死里打。一大汉开始往哈里嘴里塞手绢的时候,哈里投降了,说,玉我只卖了五块,九块在地窖里。他躺在地板上,手指向桌子下面说,把地板掀开,下面是暗道。那些汉子们在艾莎麻利的指使下,拉开桌子,掀开地板。艾莎麻利说,下面有电灯吗?哈里恶狠狠地说,有,我两大腿中间有个探照灯,你玩吗?也可以放进嘴里当巴巴儿糖吃!艾莎麻利大步迈过去,右脚狠狠地踢在他的脚上,而后又疯狂地踩他的脚。哈里抱着脚大叫。这时,最早下暗道的汉子抱着一大块羊脂玉上来了,一个小时后,九块温暖的羊脂玉摆满了客厅。哈里看着一块块珍贵的玉,说,艾莎麻利,万事都是有报应的,真主是有眼睛的,最后的审判日,主是会找你算账的。我坚信这一点。艾莎麻利又大步迈过去脚踢,汉子们也一拥而上。几分钟后,哈里不吭声了,死狗似的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艾莎麻利伸手摸他的前额,摇了摇他的头,什么反应也没有。一个大汉蹲下来,抓过哈里放在肚子上的右手号脉。汉子看着天花板,说,好像没命了。老大,石头装车,咱们走吧。我们好办,蒙着脸,你怎么办?艾莎麻利说,跑了再说。汉子们七手八脚装车。艾莎麻利小声地说,都听着,都是达达(爸爸)做出来的儿子,从现在开始,骆驼见了没有?没有!各干各的营生,自己的尿尿自己尿,自己的月亮自己偷,自己的嘴巴自己管,自己的东西自己看,都要忘记今天的事情。吃烤肉,想女人,一日百年似的生活,就没事儿了。铺路(钱)我已经给你们了,以后我继续给。艾莎麻利吹了个解散的口哨,汉子们旋风一样消失了。艾莎麻利秘密地把车开到了艾海提老鼠的院子,让他帮他藏石头。后来,艾莎麻利戴着面具回来,用钱堵完哈里的嘴以后,那些汉子请他吃烤全羊,就是用那种还不懂作风问题的小羊羔的肉烤制的全羊。说,老大,万幸啊,那天要是哈里死了,以后的麻烦就大了。公家的人是找不到我们,问题是我们会做噩梦,时间长了,良心自己说话,折磨我们的灵魂。艾莎麻利说,我们都是好人,我们不会杀人的。好在时间拯救了我们,时间看得最清楚,但是时间不会说话。
三十一又一次失踪
哈里还是没有准确的音讯。艾海提老鼠坚持认为,哈里的所谓的失踪是一个把戏,是哈里和儿子尼亚孜国民党一起导演的一出恶戏。晚上,艾海提老鼠饭后在后院葡萄架下乘凉的时候,尼亚孜国民党来造访了,话仍旧那样难听:我要雇杀手把艾莎麻利做掉,我要把他的割下来喂狗!艾海提老鼠再次提议用钱解决,再次被拒绝。尼亚孜国民党临走时斩钉截铁说,我只给艾莎刽子手三天的时间,三天后,我雇人动手!
三天不到,第二天起,艾莎麻利就失踪了。外力乔康、艾海提老鼠和所有的朋友找遍了新疆,找过了各地的大小玉王,找过所有和他好过的女人。都没有音信。他们怀疑尼亚孜国民党玩时间游戏,提前下手,让艾莎麻利的嘴脸在时间的流逝中蒸发。尼亚孜国民党却找到艾海提老鼠,要他转达对艾莎麻利的警告,玩消失没有用,除非他的嘴脸永远不在这个世界上露面,除非他再次露面时不再是一个站着尿尿的汉子。不然,他永远摆脱不掉噩梦的纠缠。
艾海提老鼠和朋友们觉得奇怪,尼亚孜国民党难道也学会了汉人那句成语:做贼的喊捉贼?他会有这样的出息?哈里没出息的儿子能够在嘴脸后面再藏一副嘴脸?如果尼亚孜国民党没那份出息,艾莎麻利的失踪就只剩下另外一个解释:逃避尼亚孜国民党的死亡威胁。艾海提老鼠说出这个猜测,居来提公鸡、阿吉木头他们都把头摇得像狂风吹拂的树梢,因为在他们的眼中,他们的肝脏朋友艾莎麻利玉王是个站着尿尿的汉子。
艾莎麻利的妻子玛丽娅病倒了,脸上的悲痛,像死亡的讯息,残酷地展览她内心的苦难。那些流血的画面,凝固在了她暗淡无光的眼睛里。艾海提老鼠去看望她,掏空了肠子肚子,想到一个安慰的说辞。说,我们的艾莎麻利玉王是个玩儿失踪的大师,失踪去上海,失踪去美国都玩过了,这回一定又要玩一个新鲜。说不定哪一天,他那个肾脏朋友米吉提的嘴脸又出现在这个院子里了。
艾海提老鼠把居来提公鸡、雅库夫走狗、琴手斯迪克、阿吉木头等朋友召集到一起喝酒。喝高兴了,就一起骂艾莎麻利,骂他肠子里面套肠子,嘴脸后面藏嘴脸,就算是过命的肝脏朋友,也看不透肚子里的肠子几道拐几道弯。后来,居来提公鸡建议他给上海的王医生打电话,问艾莎麻利是不是又麻利地跑到上海潇洒了。王医生努力地用新疆普通话说,艾莎麻利就是你们新疆的一只鹰。鹰飞去哪座山头哪片云彩谁能够知道?但鹰飞得再高再远,它也要回它的老巢。艾莎麻利的老巢在哪儿,就在你们新疆啊。
在一个细雨蒙蒙的夜晚,艾莎麻利出现在了艾海提老鼠的院子里。就像他的无声无息失踪一样,他的回归也是无声无息。艾海提老鼠吃惊地抓住他的双手,把他领进客厅,大叫着让老婆烧茶做饭。他让艾莎麻利换了一件衣物,盯着他浑浊的眼睛,不停地问话。艾莎麻利不说话,阴森森看着艾海提老鼠,似乎在想自己的事情。艾海提老鼠伸出两个指头,说,哥们儿,这是几?艾莎麻利说,二。艾海提老鼠说,二加二等于几?艾莎麻利说,四。艾海提老鼠说,四加四等于几?艾莎麻利说,八。艾海提老鼠说,真主保佑,你脑子没有乱,我看你这样子,吓晕了,活像个疯人院里的名牌哥哥。艾海提老鼠的老婆备好茶,进来了,艾莎麻利喝了一碗水,说,时间太不要脸了,比我还不要脸。你把朋友们都忽悠到一起吧,我给大家讲话。
艾莎麻利半夜回到家里的时候,老婆玛丽娅哭了。艾莎麻利平静地说,晚上是笑的时间,不能哭。玛丽娅擦过眼泪,昂起头,孩子一样可怜地看着男人,说,艾莎,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自己一个人吗?艾莎麻利说,我有家,我有亲人,有好老婆,所以我半夜回来了。早晨出发的时候,下雨了,雨说,你是一个有福的人,我滋润大地的时候,你回家敬爱你的妻子。这是你最好的时间。玛丽娅说,是的,所有的时间都是你的,我们什么都没有,我们喘口气,也是为了你。艾莎麻利坐起来,走过去,抱住了妻子。妻子的脸贴在他的脸上,冰块一样寒冷。他被感动了,他流泪的时候,玛丽娅已经哭出来了。
第二天,朋友们都聚到流浪人市场尤努斯老板的烤肉摊前。艾海提老鼠在烤肉的青烟后面,看见了尼亚孜国民党的朋友的嘴脸,提醒大家眼睛里面再睁开一只眼睛。艾莎麻利摇头说,哥们儿,把他们当不起眼的小蚂蚁吧,我今天要讲的是大事,你们好好听我忽悠。艾莎麻利说,前些日子,我们没少在一起,吃烤肉,喝酒,谈嘴脸,骂被汉人叫做玉的石头,诅咒被大家称为钱的纸片,忏悔灵魂走过的路。忽然间,我们都懂得了不用鼻子舌头牙齿和裤裆里的小鸡鸡思考,都学会了用深沉高尚的哲学词汇去填充自己的肚子,都摆脱了我们暴发户的嘴脸,成了一群有品位有品格有教养的成功人士。但是,无论吃多少烤肉,肚子填多饱,我总是感觉空空。时间比我们知道的要卑鄙许多,别看它今天让我们充实,明天它就会让我们空虚。我们从时间身上的获得终将偿还给时间,而且要加倍。艾莎麻利说,难道你们的肚子你们的心没有一点点感觉吗?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面是一堆一堆的大石头,被汉人抱着钱抢、被称为玉的石头。醒来后,我就去了上海。艾海提老鼠说,你不要给我编神话,王医生说你就在新疆。艾莎麻利说,你们听不懂上海话,他的意识是说,我的灵魂在新疆,而我的心,是流浪的狗,什么地方都去。艾海提老鼠说,王医生没说你是狗,他说你是鹰。艾莎麻利说,是鹰是狗都有相同的嘴脸。不管我们在酒的忽悠下内心多么纯洁高尚,我们摆脱不了欲望的忽悠,我们必须让欲望引领自己向前。决定我们生活的不是我们的大脑和心,而是老奸巨猾的时间。不管我的灵魂向往什么样的未来,我只能跟随时间走,我无法摆脱时间。艾海提老鼠说,时间让你忘记了家和朋友吗?艾莎麻利说,所以我一直都在辱骂时间。艾海提老鼠说,时间是无罪的,像风雨一样无罪。艾莎麻利说,钱也是无罪的,风雨让我明白了一个生了疮的道理,一个好人,最好是一个有钱的人。钱是男人的阴阳,是放行前定的东西,钱能指引他在财富的年轮里殷勤跋涉。所以在上海,我和一家大公司订了一份合同,意向性的,两年内,给他们提供四块大玉石,每块直径须在一米以上。这种玉,昆仑山上有,他们给的价位高,我决定了,我要做这笔生意。艾海提老鼠沉默了一会儿后,叹了一口气,说,嗨,钱这个东西,什么人发明的呢?不就是纸吗?但比匕首还厉害!一旦绕进钱路子里,嘴巴和屁股的位置就颠倒了。好可怜哎。艾莎麻利说,这天下,最热闹的事情不就是挣钱吗?和我一起干吧。
没听见大家回答,但是看见了眼睛后面的眼睛,忽然就透过烤肉的青烟和酒熏的迷蒙,放出贼亮的光来。雅库夫走狗说,艾莎,你太残酷了,你把我们忽悠到昆仑山,突然又玩失踪,我们怎么办?居来提公鸡说,你肚子里面长那么多心眼,让人害怕呀。琴手斯迪克说,我看呀,咱们的艾莎以后再也不会失踪了,他这一次要大干一场了。从前,他每次从上海回来,讲的都是吃喝玩乐的事,这一次,他讲的是财富,有野心了,现在他才是一个真正的石头商了。
这时候,尼亚孜国民党的影子在人丛中晃悠起来。艾海提老鼠忧心地说,艾莎,这小家伙咋办?他要你的命,还要你裤裆里的蛋蛋。艾莎麻利笑了,说,小家伙真要敢下手,我替哈里高兴。尼亚孜国民党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从人群中走出来。艾海提老鼠和居来提公鸡都站起身,挡住他的来路。艾莎麻利叫他们坐下,把尼亚孜愤怒的嘴脸呈现在自己眼前。艾莎麻利说,尼亚孜,要我的命,这里不是好地方。人的污血会败坏人们吃烤肉的胃口。过几天我们去昆仑山找玉,你要有兴致和胆量,欢迎跟我们上山。
三十二昆仑山
他们终于出发了。开拔前的准备工作是充分的,马匹和骆驼,是市面上最好的。马是伊犁枣红马,高大,亲切。看人的时候,眼睛里什么意思都有,人期盼的事,它们都懂。骆驼是于田最好的双峰驼,棕色。看人的时候,眼睛像年迈的爷爷的眼睛那样慈祥可爱。天边已经分娩的黎明,在灰暗的大地流浪着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开始普照荒凉的小路。城和集市、村庄、白杨树、跑骚的流浪狗、在主人家上空盘旋的家鸽群,都看不见了。三匹马在小径上缓慢迈进,后面的两峰骆驼跟在居来提公鸡的马后面,高昂着头,驮着干粮和饮用水、风干肉、帐篷、盐、工具,向着昆仑山深处挺近。骑在头马上的艾莎麻利,回了回头,向艾海提老鼠说,哥们儿,唱首歌吧。艾海提老鼠说,这个时辰,是居来提鸣叫的最佳时机。居来提公鸡说,我可以唱,只是担心把可怜的爬行动物们都吓跑了,这可是罪过。艾海提老鼠说,你放心唱吧,那些小天使们听不见,它们在城里的角落里狂欢呢!居来提公鸡咳了两声,唱起来了,风把优美的唱词,吹进了巍峨的昆仑山:我的爱鸟飞出了我的手心,我的灵魂在荒凉的天地飘荡,我期盼你出现在我的身边,让我焦脆的心收获永恒的春天。艾莎麻利回头看了看艾海提老鼠,说,哥们儿,爱情和金钱,是男人永远的麻烦呀。艾海提老鼠说,男人没有麻烦,日子怎么打发?男人生下来就是背麻烦的命。艾莎麻利沉默了,他拉了拉缰绳,马放快了脚步。居来提公鸡昂头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说,中午了,咱们吃点东西吧。艾莎麻利停下了,他们把牲口的缰绳绕在一起,压在了路边的石头上。艾莎麻利把备好的葫芦从马鞍子上解下来了,是远古的罗布人随身带的那种大肚子葫芦,天气再热,里面的水永远是凉的,是旅行者最好最方便的水具。居来提公鸡把馕和风干肉,放在餐布上,招呼大家午餐。大家盘腿坐在地上,开始喝自己的葫芦水。居来提公鸡从左腰间抽出刀子,给大家削肉,削到好肉的时候,也不忘记往嘴巴里丢一块。艾海提老鼠抓了一块肉,放进嘴里,嚼了几口,一边咽,一边说,世代都是这样,有刀子的人吃好肉。艾莎麻利说,这就是生活,你必须要有你吃肉的好刀子。活着是非常有意思的事情。贼心努力地隐藏秘密,嘴巴殷勤地炫耀嘴脸,我们不缺少热闹和麻烦。
从昆仑山上吹下来的风,把馕和肉送进了他们的肚子里。葫芦里面的水,什么也没有看见。吃好喝好,他们上马了。艾莎麻利拉了拉缰绳,马加快了步伐。这时,空气不像刚才那样闷热了,凉爽的风,开始滋润他们的前额。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顶帐篷,在右边的峡谷里。帐篷近处的山脚下,是两辆巨大的挖掘机。显然,他们是采玉人。帐篷前,一个人在烧水,一个留有唇胡子的汉子在吃馕,看见艾莎麻利,起身握住了艾莎麻利的手。艾莎麻利说,哥们儿,咱们见过面吗?汉子说,我认识你,你是艾莎老板。艾莎麻利说,你叫什么名字?汉子说,扎克尔地毯。艾莎麻利说,这行当干了多久了?三个月,还不错,我运气好,十天前挖了一块大玉,卖了个好价钱,卖给了一个广州来的老板。我一个朋友在上面,一年了,什么也没有挖到,可怜。艾莎麻利说,我们是来踩点的,也买玉。你十天前出手的那个大玉直径多大?扎克尔说,五十公分。艾莎麻利说,我要一米多的大玉石。这段时间里,昆仑山上有人挖过这么大的玉吗?扎克尔说,没听说。艾莎麻利说,今晚我们给你做邻居吧,明天我们还要往前走。扎克尔说,欢迎,我给你们准备茶。居来提公鸡选了个平地,和艾海提老鼠一起动手,把帐篷搭起来了。晚饭的时候,他们点上煤油灯,开始喝茶。煤油灯在寂静的山里,悄悄地和深藏在山里的玉石对话,传递主人的期盼。扎克尔说,我不懂玉,但是这东西的钱好。我是做地毯生意的,主要是给北疆各地批发地毯。这几年这种石头火了,我的几个玩地毯的朋友们都上山下河挖玉去了,一年后都发了,什么都有了。我坐不住了,就买了两台挖掘机,在这里变成野人了。钱啊钱,这个钱的诱惑太大了。艾莎麻利说,男人嘛,什么事情都应该折腾折腾,没有钱,苍蝇也不叫啊。扎克尔地毯说,我弄不明白,汉人怎么这么喜欢这石头呢?天下的事情搞不清楚呀!从前,我听老人们说过,快世界末日的时候,石头也值钱。艾莎麻利说,人是渺小的,人是无知的,人甚至不能预见一个钟头以后的事情。居来提公鸡和艾海提老鼠喝完茶,去喂马和骆驼了,在夜的陪伴下,艾莎麻利和扎克尔地毯开始研究哲学,但是哲学自己不知道。
干净的黎明衔接干净的希望,照亮昆仑山的时候,马和骆驼出发了。马和骆驼都没有留下脚印。坚硬的石子路,永远没有记忆。中午,他们来到了拐向昆仑山顶的陡坡。突然,居来提公鸡大叫一声,说,艾莎,那边出事了,快看!艾莎麻利停住了马,朝左一看,峡谷里,两台挖掘机被埋在沙石里了。艾莎麻利跳下马,说,快,艾海提,下去看有没有人!艾海提老鼠飞快地冲下去了。居来提公鸡把牲口的缰绳压在路边的石头上,做好了准备。艾莎麻利说,咱们也下。就在这时,艾海提老鼠大叫一声,说,有人埋在沙石里了,是哈里!艾莎麻利说,什么,哈里?艾海提老鼠说,是哈里,还有气!艾莎麻利说,快,快救人,一定要挖出来!居来提,快去拿工具!居来提公鸡回头抱来了三把铁锹。他们冲下峡谷,开始和艾海提老鼠一起救哈里。艾海提老鼠在心里说了一句,乖乖,原来这老狐狸在这里呀,绝了,腿都瘸了,还贪财!哈里脸朝下躺着,沙石一直冲到他的肩部停下了,如果再猛烈一点,哈里的命就没有了。艾莎麻利紧张了,说,快挖,一定要救活他!半个多小时后,三把铁锹把哈里挖出来了,艾莎麻利迅速地给他做起了人工呼吸。艾海提老鼠看着居来提公鸡,说,快,快,葫芦,葫芦,水,水!居来提公鸡扭头往上跑,从搭在骆驼背上的马褡子里,取出葫芦往下跑,把葫芦送到了艾海提老鼠手里。艾莎麻利接过葫芦,让艾海提老鼠抱住哈里,开始给哈里的嘴里滴水。几滴水入口后,哈里微微地睁开了眼睛。好长时间以后,无力地说了一句:艾莎,怎么会是你呢?艾莎麻利说,挖掘机里有人吗?哈里喘着气说,有两个人,还有两个车手。艾莎麻利说,我们想办法救,你现在不能多说话,你先躺一会儿,我马上送你上医院。艾莎麻利把艾海提老鼠叫了过来,说,你快马去请那个扎克尔地毯,让他手下的人开着挖掘机来救人,越快越好。兴许还有活人。艾海提老鼠骑着马走了。艾莎麻利说,居来提,咱们这样,骆驼留给艾海提,咱们送哈里上医院。居来提公鸡说,好,咱们上马,我把他抱在前面。艾莎麻利说,不,我抱着他走,你观察路。把水带上,路上给他多喝几次水。他们准备上马的时候,突然,尼亚孜国民党和他的朋友玉素甫江,骑着马,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尼亚孜国民党没有看艾莎麻利,看了一眼艾海提老鼠,说,我刚才都听见了,我送爸爸上医院!艾莎麻利说,好,我们过两天下山。玉素甫江冰冷地看了一眼艾莎麻利,跨上了马。艾海提老鼠和艾莎麻利抱起哈里,送给了在马上满脸惊慌的尼亚孜国民党。艾莎麻利心里默默地说,这小子有胆量,果然一直在跟着我们啊!
傍晚的时候,艾海提老鼠把扎克尔地毯的人马请来了。扎克尔地毯雇用的车手哈力克说,这地形太危险了,头大脚小,根本不能在下面挖。要先挖上面,而后才能整理下面的沙石。还是车手没有经验。扎克尔地毯说,真主啊,灾难降临了,宽容我们的贪婪吧。两台巨大的挖掘机开始工作了,他们在车灯的光照下工作。子夜的时候,两台挖掘机挖出来了,两个车手就在驾驶室里,已经没气了,都是小伙子。另两人倒在的驾驶室门前,也死了。显然,他们是来救车手的。艾海提老鼠决定连夜赶路,用骆驼运尸体,进城,安排这些可怜人的后事。扎克尔地毯手下的人休息过后,从帐篷里整出死者的被褥,把尸体一个个地裹好,帮着艾海提老鼠安排在骆驼上,和他一起出发了。路上,艾海提老鼠从腰夹里取出一沓钱,摸着感觉了一下,心中有了一个大概的数字,递给扎克尔地毯,说,你手下的哥们儿辛苦一夜了,不好意思,分给大家表谢意吧。扎克尔地毯说,不能够,这种事是不能要钱的,我们认识了,朋友了,这就够了。告诉艾莎老板,我以后会去找他的。崭新的黎明又光复大地的时候,他们来到了扎克尔地毯的工地上。艾海提老鼠和艾莎麻利与扎克尔地毯握手告别后,一一感谢那些忠厚的雇工,骑上马,牵好骆驼缰绳,出发了。太阳出来了,浑浊的太阳照在大地上,像锋利的匕首,又像夜的诅咒,让人看不到希望。
在县医院,哈里的病情稳定以后,尼亚孜国民党把爸爸转到了城里最好的医院。哈里出院那天,艾莎麻利和艾海提老鼠特意赶来了,祝贺他康复出院。尼亚孜国民党的朋友玉素甫江把车停在了楼前,他的另几个朋友推着哈里的轮椅,出楼的时候,艾莎麻利上前一步,拉开了玉素甫江的车门。就在这时,尼亚孜国民党从朋友中间大步迈出来,从腰间抽出闪亮的匕首,直刺艾莎麻利的肋部,坐在轮椅上的哈里在儿子抽刀子的时候就把他的动作看在了眼里,迅速取下轮椅边的拐杖,一拐杖把儿子手里的匕首打飞了,大喊一声:伊比里斯(魔鬼),你是人吗?都什么时候了,你脑子里面的毒蛇还没有死吗?滚!这一切,艾海提老鼠看得很清楚,就在尼亚孜国民党弯腰捡匕首的时候,艾海提老鼠一脚把他踢倒了,弯腰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拉起来,说,小子,你想干什么?玩刀子吗?要不要我教你?艾莎麻利转身来到他们俩中间,要艾海提老鼠松手,说,好了,不要把事闹大,今天是哈里出院的日子,忘记这个不愉快吧。接着,他看着狼狈的尼亚孜国民党,说,兄弟,汉人有一句话,叫和为贵,我把这句话送给你,我们之间的恩怨已经结束了,我们做个朋友吧!说着,艾莎麻利向尼亚孜国民党伸出了手。尼亚孜国民党没有理他,转身走了。哈里气汹汹地骂了一句:畜生!艾海提老鼠说,艾莎,咱们走吧。艾莎麻利看着哈里说,哈里,获悉(再见),我以后来看你,你好好养着,有事给我打电话。不要惩罚你的儿子,生死是真主的旨意,一切都会过去。再说了,你我不是怕刀子的人。哈里“嗨”了一句,惭愧地低下了头。
儿子刺杀艾莎麻利的事情发生以后,哈里在家里休息了一段时间,开始悄悄地思考自己的一生。这一次,他出去秘密采玉,主要是厌烦了和艾莎麻利的肚肚斗,也为了逃避圈子里的羞耻。塌方出事以后,他露出头趴在地上,想,这下完了,在没有人烟的昆仑山,永远地离开人世了,咒我的人,希望我死的人,这下真的高兴了。但是,当艾莎麻利来救他的时候,他震惊了,天下能有这样的巧合吗?是真主的安排啊,真主要他们两家的仇恨,像空气一样消失啊。
哈里雇用的四个劳工的后事,在艾莎麻利的帮助下,算是圆满地处理了。四个劳工,哈里每人赔了二十万。艾莎麻利出面安慰家属,说的是古老的说法,生和死,是真主的旨意,凡人是微小的、无力的,要认命之类。然而,几天后,那个厨师卡斯木的爸爸艾孜穆找艾莎麻利来了,说赔少了,类似的工伤死亡事故,民间都是二十五万,他还要五万。艾莎麻利没告诉哈里,自己答应了艾孜穆,把另三个人的家属也叫来,每人给了五万。后来,哈里知道以后,把二十万送到了艾海提老鼠那里,要他代收。艾海提老鼠说,现在你们最好不要说钱的事,你们俩不缺钱,将来你们互相尊敬,你们有的是机会。哈里没有说话,肚子里默认了。
三十三托伊(婚礼)
琴手斯迪克的儿子阿曼,今年十八岁了,在市面上开出租车已经两年了,十六岁的时候,艾莎麻利走门道,隐瞒他的年龄,给办下了驾照。一年后,认识了在自由市场姐姐的裁缝店里干活儿的小裁缝古丽,二人来往了一年,脾性上可以在一锅里吃饭了,他的爷爷就决定给办事了。琴手斯迪克请艾莎麻利做婚礼总管。艾莎麻利说,我们是摇篮朋友。你的心好,正派,这才是你的财富。我上次派来的那个朋友米吉提,他非常欣赏你的琴声和歌声,他说你不同意惩办哈里。当时我很不高兴,没有想到你会反对我。现在看来,你是有智慧的。怎样对待恶、处理恶、应对恶,是考验一个男人的真正的流动大学。你知道,我从小喜欢民歌,我现在回忆我们的童年时代,那些亲切的民歌,是我冰糖记忆里的血脉画面,而你又是这些彩虹里的旗手。那个年代到河边游玩,都坐毛驴车。你在车上拉琴,我们合唱,我至今都能回忆那些奶油一样甜蜜的旋律。只是这些年,忙于挣钱,忘记了童年的故事和味道。你曾说过,想建一所手风琴培训中心,需要一笔资金,我要支持你,支持你的灵魂和你的音乐。这不仅是你的财富,也是我们民族的财富。这样的大道理,我现在才开始明白。如果我一生没有机会认识这样的道理,晚年突然死亡或是缓慢地糊涂丑陋,我不可怜吗?我要感谢什么呢?要感谢蕴藏在民众灵魂里的善和智慧,正是这些东西成就了今天的我。琴手斯迪克说,谢谢你,艾莎,我们生命中像杏花一样绚烂的年轮变成了我们私密的记忆,我们的过去不是一张白纸,这才是我们的骄傲。我们都要珍惜。
好日子定在了周末。周五下午,阿曼的朋友们根据习俗,把他从家里请走了。小伙子们聚在一起,为他的新生活歌唱。神秘的夜,在民歌和音乐的陪伴下,温馨地依附在阿曼身上,向他灌输新婚之夜的密码和爱恋。从神奇的弹布尔琴的旋律里飞出的梦想和期盼,开始赤裸裸地亲吻阿曼的面颊,窥视他心海的波浪,跪拜那个伟大的时间。阿曼和他的神经以及躯身里所有的器官,在烈火一样地等待那个可以铭记一生回忆一生的日子和时间。朋友们唱起来了,告别青年时代,锁进老婆味道里的牢笼,盐的味道和茶叶的味道将统治性爱的一切间隙。新婚之夜撕破了小伙子眼帘的遮羞布,把婚姻奇怪神秘、放肆放荡、颓废疯癫、无限甜蜜、神经飘舞的面纱和秘密暴露给两个年轻人。让他们在崇尚性爱的日子里,逐渐背叛恋爱时代的痴心和纯洁。那些候鸟飞来,在他们的窗前床前舞蹈,在他们心海的波涛里倾诉生活的酸甜和梦的折磨和狂欢。一只蓝鸽落在床前的花瓶上,神秘地说,一个男人,在新婚之夜以后的第二天开始,就开始盲目地异化了,爹娘的形象会自动地被编入陌生人的名单里。当不同的肉体鞠躬爱恋崇拜碰撞疯癫以后,男人天生的疲软被神秘的呻吟收买。男人像公鸡一样啼鸣唤醒黎明的时候,男人的名望立起来了。但是在看不见的地方,男人往往找不到纸和笔,书写自己的心曲。
在同一个时间里,裁缝古丽也和少女们聚在了一起。和小伙子们那边的狂欢比起来,她们的鸣唱和弹奏是缓慢的、轻盈的、清醒的。她们懂狂欢以后的麻烦和男人的嘴脸。男人在得到以前,是嘴唇边上的圣诞老人,一旦男人缓过气来以后,眼睛和心胸都是上海的哈哈镜,照不清昨天的那个生死女人。少女们油画一样耐看的手指,在都塔尔琴颤抖的弦上,弹拨岁月在心灵播种的光荣与梦想,梳理爱恋时代的诗篇和在月光下的花园里虔诚地放飞的忠诚。少女们像一首首欣赏终生的史诗,在温馨宫殿一样的客房,优美地舞蹈。像神话的私生子,骄傲地在地毯上诵唱上天的荣光。裁缝古丽的心情是沉重的,不像阿曼,疯癫地等待新世纪的曙光。裁缝古丽就要闯进的新生活,是一种永远的破坏,无情地吞吃她的家庭记忆和温暖。在一个新的环境里,重新学习微笑和做人,修正脾气。为了爱情,准确地说是为了一个男人,牺牲自己的爱好和习惯,重新成长。这是嫁人还是蹂躏一个人的心血记忆?
时间等待的时间到来了,婚礼在“世纪宴请”酒店开始了。青年们变成了高贵的王子。那些过来人,从他们的言语和心态中,寻找慰问自己从前的鲜花时代。那些红彤彤的艳花,是他们不能完全公开的秘密。艾莎麻利的民族服装开始说话了,技术时代的骄子话筒也帮忙了,说,尊敬的朋友们,可爱的孩子们,今天是一个难忘的日子,也是一个感恩的日子。因为父母伟大,我们把一对新人的手脚捆绑在一起了。因为孩子们伟大,我们给未来的时间准备了一对新人。我要加一句,我们不是空手来麻烦这个人间和一个个亲密的灵魂。我们是有礼物的父母。我们的下一代也是懂得传承我们的温暖和爱恋的王子们。今天我们为一对新人祝福,为他们骄傲。我们的王子和公主,将延续我们的香火。生命中的每一天都是可贵的,不是因为有佳肴和圣水,而是因为有空气。那些空气是我们共同的朋友。从今天开始,这对新人在爱神的教诲下,共同地围绕一口黑锅,滋养他们的舌头和眼睛。当太阳退回地平线,他们会发现两个头变成了一个头,四只脚变成了两只脚。新人的头和头、脚和脚融为一体的时候,我们会欣慰地发现,两颗心开始在一个血管里跋涉了。这是天下最伟大的美丽,是生活开始恩赐敬献的满杯。最后,我们祝福一对新人健康,幸福,感恩,报答父母,感谢岁月,敬爱朋友,享受季节。一个长久的男人,自信的男人,是在一切烂漫的正午和风雨蹂躏的长夜也能疼爱妻子的大丈夫。孩子们,幸福是责任,拥抱你们的责任吧!
话筒回到了自己的位置,艾莎麻利激动的心也回到了座位。艾海提老鼠说,讲得好,我想起了童年的时候在自由市场老磨坊前说书的那个叫阿不都热伊穆书的人。他那张泉水一样叮咚响的嘴巴,至今在我的脑海一角闪现。祝贺你的心回到了童年。琴手斯迪克高兴了,说,我代表家族的人感谢你,感谢你的爱心和祝福。艾莎麻利说,今天是喜庆的日子,资助你的那笔钱,是五百万。你把手风琴培训中心建起来,了却你的心。我听过一些牢骚,说手风琴不是民族乐器。不理他们,乐器和音乐一样,是没有国籍的。水和春风有国籍吗?只有做事的人才是男人,说事的人在众多的时候是剩饭的奴隶。只要人民喜欢手风琴,这就够了。琴手斯迪克激动了,他站起来,拥抱了艾莎麻利,说,朋友,愿你踩过的一切地方,都能长出鲜艳的红花来。艾莎麻利说,这件事,你说了几年,那时候我没有考虑你的要求,因为我的心思在别的地方。钱是双刃剑,它可以让一个男人山一样地高大,也可以让一个男人污水一样发臭。我把好钱和不要脸的钱搅在一起,捐给你,让它们有个纯洁的归宿,我心安。
烤全羊和抓饭上来了。大家吃肉的时候,刺激心弦的音乐响起来了。客人们吃过饭后,正规的舞曲响起来了,大家开始跳起来了。第一场的主角是青年人,展开双手狂舞澎湃的心海,引导他们的青春火鸟,在无边的蓝天翱翔。第二场舞曲升起来的时候,艾海提老鼠站起来走到舞台一角,优美地跳起来了。右手放在脑后,左手伸展出去,轻盈地转一圈。灵魂里的男子气势,浮现在宽亮的前额,衬托他的气质,释放青春岁月里的浪漫和潇洒,给舞台增添了光彩。跳过几圈后,艾海提老鼠跳到艾莎麻利前面,用高雅纯熟的舞蹈动作邀请他。艾莎麻利笑着,站出来了,他看了一眼在舞台上跳舞的客人们,举起手,开始跳舞。这时,尼亚孜国民党突然出现在了舞台上,他只跳了一圈,绕到艾莎麻利后面,腰间刀鞘里抽出匕首,准备刺艾莎麻利。就在这一瞬间,一跳舞的汉子猛然一转身,腰部撞在尼亚孜国民党紧握匕首的手腕上,匕首凶猛地刺进了尼亚孜国民党的小肚子里,尼亚孜国民党叫了一声,倒下了。艾莎麻利转身,看见倒在舞台上的尼亚孜国民党,说,快打120救人!艾海提老鼠迅速靠过来,说,天哪,谁干的?人群中有人叫了一句:是他自己的刀子,我看见他抽刀子了!尼亚孜国民党丢下匕首,摁住了流血的伤口。艾莎麻利一步迈过去,蹲下,把尼亚孜国民党的衬衣脱下来,给他包伤口。艾海提老鼠说,急救车的电话打通了,车出来了。大厅乱了,客人们开始向舞台的方向拥,艾莎麻利抓起话筒,请大家保持秩序,不要乱,没有什么大事,是误伤。大家静下来了,琴手斯迪克叫来几个小伙子,把尼亚孜国民党抬走了。急救车的警笛在酒店前响起来了,医护人员跑下车,把他抬上急救车,送医院了。
艾莎麻利不放心,和艾海提老鼠来到医院,在三楼找到了尼亚孜国民党的病房。护士说,病人已经在手术室里了。一会儿后,一位魁梧的医生出现在了病房里,问护士说,阿丽雅护士,病人的家属来了吗?阿丽雅护士说,波拉提医生,没有,好像家属还不知道。艾莎麻利急切地接上了阿丽雅护士的话,说,我叫艾莎,是病人爸爸的朋友,有什么事,我可以做主。波拉提医生说,病人需要输血,是A型血。血库里的血都没有了,请你们找人输血。艾莎麻利说,好,我和这位朋友都是A型血,现在就抽我们的吧。阿丽雅护士把他们带到抽血室,艾海提老鼠说,抽我的吧,你是老大,身上的血金贵。艾莎麻利说,血和血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是人的灵魂。尼亚孜国民党是冲着我来的,这是真主给我的机会。
手术完毕,尼亚孜国民党被送回了病房。艾莎麻利不放心,和艾海提老鼠守候在病房外,等候哈里的到来。艾海提老鼠说,没想到,真没想到。本以为在昆仑山救了哈里的命,这孩子心中的仇恨应该跟空气一样消散,没想到他还是放不下手中的刀子。艾莎麻利说,山上的老树藤缠绕在一起,时间才能解开。救他父亲的命,是天山的阴面和阳面。我们看见了恩,看见的是真主恩赐的和平机会。尼亚孜看见的是仇,没有我打断哈里的腿,就没有八位数的赔偿。没有我当众说出八位数,哈里就不会感到羞辱,就不会上山逃避,就不会被埋压在昆仑山上。水是从冰山上流下来的,风是从云雾里吹出来的。我的所谓恩德,恰恰会羞辱尼亚孜的嘴脸,压迫尼亚孜的心脏。艾海提老鼠盯着艾莎麻利眼睛看,说,你这一趟失踪玩过之后,跟以前更不一样了啊。
艾莎麻利说,我这一次失踪,不仅去了上海,还去了哈萨克斯坦国的阿拉木图,去见泰来提半仙。这个人,经常回新疆探亲,大家都见过。出逃前,是伊犁人,今年六十多岁了。据长老们说,“文革”以前,他预言过“文革”的混乱。“文革”的时候他被批斗,就秘密地串联受害的颓废人逃了。那时候叫苏联,是苏联人经常派特务过来扰乱的年代。他们非常欢迎我们的逃民,也用各种办法蛊惑边民外逃。几年前我多次和他吃酒席,很能喝,大半天的酒喝下来,还是冰箱一样冷静。我去阿拉木图,是向他请教我的命运,测算一下漂浮在我前额上的前定。见面后,他没有问我任何事情,只是长时间地看我。最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声,说,人生不是时间,时间不是金钱,金钱不是人气,人气不是一切。理解和尊重颓废,和亲切的剩饭做朋友,人才能看得见垃圾里面的金子,才能和慷慨的月光做朋友。你呀,祖国来的朋友,你是一个麻烦缠身的人,都是接地气的麻烦,非常高级有脸面的麻烦。你的命,现在是被圈在一个个魔环里了。如果出不来,你的两张脸不够用,你的麻烦会继续升级。那就是没有尽头的苦海了,那就是麻烦的爷爷奶奶了。自救的办法一是忏悔,眼泪要变成鲜血,这个鲜血是你身上的钱。回祖国后,你买上九条地毯,分别送给九个城市的九个清真寺,这是积德赎罪。在这九个城市里,分别给九个乞丐施舍九百九十九块钱,跪拜贫穷。二是把你的仇人变成你的朋友,熟语常说,把娘嫁给杀父之人。这句话里的哲学,一代代人都解读不完。如果一个汉子,能忍受他人的杀父之仇,再把母亲嫁给这个魔鬼,这里需要什么样的气魄呢?这就是整个世界的秘密和基础。艾海提老鼠说,这哥们儿还的确像那么一回事儿。这时,听见了电梯的呻吟,艾海提老鼠说,该是哈里来了。艾莎麻利站起身,穿过走廊,向电梯迎过去。电梯门开,果然是哈里和他的轮椅。艾莎麻利弯腰去推轮椅,艾海提老鼠手挡住电梯门,哈里眼里含泪,朝他们说,站着尿尿的汉子,你们要羞死我呀。等他们来到病房,推开门,病床上却是空的。去值班室问护士,护士眼睛里全是茫然。刚做完手术的尼亚孜国民党失踪了。
三十四宽恕
黄昏,幽静的墓场里,灵魂和鸽子一起舞蹈翻飞。一个人跪在艾莎麻利母亲的墓殿前,默默祈祷。在他的背后,出现了一个念经的卡里,脸庞闪耀虔诚的暖光,小声地说,先生,您需要我给您的亲人念经吗?他说,我已经做过祈祷了。卡里说,好。没有我们的祈祷,亡灵就很孤独。愿您走过的地方,能长出熏香的薰衣草,候鸟栖息,愉悦亡灵。那人明白了卡里的意思,从红色的包里取出十张百元的钞票,递给了卡里,说,请你经常在墓前念念经吧,秋天到了,特别是在刮风下雨的时候。卡里接过钱,说,谢谢,愿真主保佑您无灾无难。
卡里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看那人依旧跪在墓殿里,没有起身的意思。卡里走回来,问那人,墓里真是你的亲人吗?那人说,不是,是我害死的人。我指使人报假丧,说她儿子死了。儿子是她的心、她的灵魂,她受不了牵挂和思念,就离开人世,到这里来与亡灵为伴了。卡里说,不管是亲人还是仇人,亡灵听见你的祈祷,都会原谅你的。那人说,我不会原谅自己,就算是昆仑山上的千年冰川原谅我,塔里木河底万年流淌的地下河水原谅我,就算真主原谅我,我也不能原谅我自己。卡里说,她还在世上的儿子后来怎么样,记恨你,找你报仇?那人说,她儿子原本是个混蛋,害我爹断了一条腿,现在却变了一副嘴脸,先在昆仑山上救了我爹的命,后又在婚礼上救了我的命。卡里说,那就好,是真主的恩典,让他心生慈悲,拯救你的脏心。既然真主已经恩典了,你的祈祷和忏悔再帮你完成救赎,你自己的灵魂可以在肚子里安身。那人摇头,说,仇人的慈悲,是对我的羞辱。他那样居高临下的宽恕,让我无法面对自己的嘴脸。卡里说,嘴脸是什么?给人看的。嘴脸后面的嘴脸才是真正的嘴脸,那是给自己看的。你来这里祈祷,就把你真正的嘴脸展示给死去的灵魂了,灵魂在天,和鸽子一起飞翔,我能听见她的心声,她原谅你了。那人还是摇头,说,可是时间没有原谅我,残忍的时间不愿倒转,不能让我收回愚蠢的假丧,让她重新回到生的世界。卡里说,生死命运,都是真主的安排。一个年老的生命逝去了,用悔恨让一个年轻的生命新生,这是真主的智慧啊。那人沉默了一会儿,问念经的卡里,有没有听说那句熟语:把娘嫁给杀父之人。卡里肃然,虔诚地念了几句经,说,把娘嫁给杀父之人,大智大慧啊。先生,你的仇人,你仇人母亲的亡灵,还有你悲伤的父亲,还有不能倒转但永远没完没了的时间,都在等待你的觉悟。不是等你的羞愤你的忏悔,而是等你的慈悲和恩惠。先生,赐予他们慈悲和恩惠吧!那人站起身,向卡里拜谢,说,念经的卡里,你是亡灵的使者,是大智大慧的人啊。卡里说,不敢当,灵魂只有离开自己的欲望膨胀的俗身,才看得清时间的阴谋。我只是听多了亡灵的倾诉,才多了些冷静。时间的确残忍,不能倒转,挽回逝去的过失和生命。时间却也慈悲,永远没完没了,让你来得及把握未来的机会。汉人有句话,过往的事情不可规劝,未来的事情还来得及把握。先生,看清真主的旨意,把握未来的时间,宽恕过去,恩典未来吧。
第二天是周末,哈里固执地要请艾莎麻利喝酒,艾莎麻利不想张扬。但是哈里不干,非要请圈子里面的汉子们闹一场,他们来到了河边的一个景点,共三十多人,吃完饭,开始喝酒的时候,坐在艾莎麻利跟前的哈里,夹着拐棍,抓着酒杯站起来了,说,今天,邀朋友们赏光,聚集一堂,是为了感谢艾莎老板。感谢艾莎老板在昆仑山救了我。又在婚礼上救了我没出息的儿子尼亚孜。在艾莎老板前面,我是有错的。我是一个男人,但是在利益面前,我变成了一个蹲着尿尿的人。我今天说出来,请求朋友们鞭打我,拯救我,埋葬我的罪过,给我一个从新诞生的机会。这一杯酒,我敬艾莎麻利,也敬大家。哈里说完,举起杯子,张大嘴巴,把酒倒进了嘴里。艾莎麻利没有急着喝酒,他也掏心地说了一席话。他的神态,不是一个救人的恩人,对被救者的感恩高姿态地客气。他显示出受人恩惠的谦卑,一席话,全是从肝脏里发出的感谢。先是感谢尊敬的哈里老板设宴和尊敬的朋友们光临,接着感谢哈里对他过去罪过的宽恕。他说,真主给了我赎罪的机会,哈里老板又给了我大度的宽恕,让我的灵魂,可以卸下沉重的羞愧,轻松地面对自己的嘴脸。
艾莎麻利这一番话出口,大家都想起了一个人,尤其是哈里和艾莎麻利,肚子里的肠子都有些绞疼。可惜尼亚孜国民党不在,要是这个变出息了的男人在这里举杯,说出哈里一样的话来,真主的安排就圆满了。
这时候,有车逆着河水开来,停在河边。发动机的轰鸣停歇之后,河水的流淌突然间欢快了许多。在场的主人和客人,就都有了神秘的预感。车门开启,先出来的是尼亚孜国民党,跟着是他的几个朋友。他领着他们,先行了一个大礼,又从车里抬出一大块烤板,搬到餐桌中央,掀开了烤板上面的餐布,一只一百多公斤的烤牛犊,出现在了大家面前。然后,他手上有了一把锋利的餐刀。
气氛突然紧张起来,风在树叶间讲述婚礼上的故事。哈里想要起身,却忘了自己少了一条腿,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艾莎麻利看得清,抢先扶住哈里,并用眼睛告诉哈里,同时也告诉艾海提老鼠和居来提公鸡他们,他不紧张,他相信真主的安排。
餐桌上,牛犊的头被安置在日出的方向了。两角上系上了大红绸带,嘴巴里塞了小捆芹菜,金黄的肉质,让客人们看着就有食欲。尼亚孜国民党来到爸爸跟前,说,爸爸,我说几句话吧。哈里说,讲吧,今天该你长大了。尼亚孜国民党右手放在左胸前,微微鞠躬,又给父辈们行了个礼,昂起头,说,尊敬的前辈们,今天爸爸请你们吃饭,我也是借这个机会向你们请罪,我人好像长大了,但是智慧还不够,行为是童年时代的生瓜蛋,在我成长的路上,你们给过我许多好苹果,但是我没能成长成为一棵大树。我要向艾莎叔叔请罪,在我应该跪着感谢他的时间里,我却向他伸出了耻辱的手臂!这只烤牛犊,是我向艾莎叔叔、向你们请罪的佳肴。坐在餐桌中央的白胡子长老,带头鼓掌,大家愉快地拍起了手。长老说,今天这个聚餐好啊,一个孩子成长了,人的肉体是一种形式,他的精神才是真正的人。好,我们为尼亚孜的良心发现祈祷吧!大家举起双手,默读经文,为尼亚孜祈祷。尼亚孜国民党抓住机会,从切肉的服务生手里抓过刀子,切了两大块里脊肉,漂亮地摆在瓷盘上,端到艾莎麻利前面,敬献给了他。尼亚孜国民党说,艾莎叔叔,有一句话,我今天必须说出来,请你饶恕我。上一次那个假丧,是我的罪过,我请你抽我的脸。艾海提老鼠听完,鄙视地看了一眼尼亚孜国民党,说,你想让老大打你哪张脸呢?尼亚孜国民党说,都可以。艾莎麻利摇头示意艾海提老鼠住嘴。他一脸虔诚,面对尼亚孜国民党,说,风有风头,水有源头,这一串羞耻的故事都来源于你艾莎叔叔被金钱忽悠的贪心。所以,该抽打的是我的嘴脸,该感谢的是艾莎叔叔,感谢真主派你给我以宽恕。说着,艾莎麻利眼里,有了亮晶晶的泪花。这时候,白胡子长老又一次带头,掌声更加热烈。大家举起双手,肚子里的经文,和着河水一起朗诵,表达对在欲望恩怨的尘世间挣扎的心的衷心祝福。
三十五时间永远歌唱
当许多时间旗帜般绚烂,有些时间胜利后凯旋,有些时间血红般真实,有些时间颓废,有些时间无耻狼狈,有些时间沉默中等待。然而远古的神话仍旧记录了应该记录的一切。大地没有遗憾,时间继续前进,人间的好事继续上演,昼夜如此准确分明,时间继续翱翔,如此绚烂如此小小的丑陋如此微妙地低调。清晨像诗歌,鼓舞自信的人们奔波四方。正午像神话,慷慨地敞开大道,滋润人间的福祉方向。傍晚像史诗,在亲切的大地上重复时间的恩爱和嘴脸,播种黎明的曙光,收获神话和史诗赐予人类的希望。
2013年3月13日完稿于乌鲁木齐
责任编辑周昌义
分类:长篇小说 作者:阿拉提·阿斯木 期刊:《当代》2013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