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建军,男,1958年8月生于北京,曾做过建筑工人,目前在某医院做后勤工作。于2011年和2012年在《北京文学》发表中篇小说《北京人》、《虎烈拉》。
关于耶稣的死,有三个版本:1.被钉在十字架上,血尽而死。2.真主让耶稣和犹大互相换脸,死的是犹大,耶稣肉身升天。3.耶稣被吊死,在地狱被毁灭污浊的火焰燃烧,灰飞烟净。
和教友们一样,伍奶向人宣教时讲第一个版本: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血尽而死。三日后复活,四十日升天。但在心里面,她却执着地认定第二个版本:耶稣没死,耶稣是肉身升天了。因为耶稣是一位慈爱的神,无所不能,不会遭受磨难,他应当飘飘地升到天上去。
伍奶说:“主啊,我赞美你。”
第三个版本伍奶不知道,没有人告诉过她。如果有人在她面前说了,伍奶一定抽那个人的嘴。决不会像耶稣教导的那样:原谅并且爱他(她)。
1
伍奶七十九了,还没死。这是伍奶自己说的。这样说是因为伍奶得了老年风湿病,骨头无时不刻地疼。伍奶去过县医院,医生说:“去省里吧。”伍奶去不起,没有钱。开的药她也没拿,带去的钱不够。伍奶只吃止痛片。止痛片便宜,屯里的小卖部就有,一次买上二三百片,可以用很长一段时间。
伍奶不姓伍,伍是婆家的姓。婆家穷人大辈,伍奶一嫁过来,屯里的伍姓人就唤她奶。唤来唤去,外姓人也跟着叫。为了和伍姓人区分开,外姓人唤她伍奶。天长日久,唤奶的人渐渐稀少,唤祖奶或祖祖奶的人越来越多。偏伍奶不爱听祖奶祖祖奶,嫌它有死人气。每当有人叫,伍奶便说:“叫奶吧,别叫得恁大,像死了几十年。”伍姓人觉得叫奶不合适,便跟着外姓人叫伍奶,一来二去,伍奶就成了名字,辈分上的区别渐渐消失。
过春节的时候,伍奶哭了两场。三十一场,大年初一一场。
头年的时候,孙子玉庆来过电话,说:“奶:今年夜不回去了,路远,也请不起假。”伍奶说:“回呀,我炖肉了。”
三十那晚。伍奶一个人守着一盆子肉看春节晚会,本来乐呵的,躺在被里时,听到满屯子炸响的鞭炮声,哭了。
初一下晌,伍进贤老婆送来饺子,说:“伍奶呀,大年夜谁能寻思伍奶屋里就你一个。上我家吧。”伍奶说:“一个人咋?哪一天不是活人的日子?能有个啥?”
进贤老婆走后,伍奶到伍进喜家的小卖部给玉庆打电话:“大孙子!回来吧!奶一个人冷清。”喊了三回,玉庆忍不住了,说:“奶,奶呀。春燕病了,挣钱都给她治病了,三个人的路费掏不起了。”
伍奶说:“啥病呀?恁多钱?”
玉庆说:“肾坏了,医生说不换个新的就等死了。”
走回家里,伍奶落了泪。
五月底,春燕回来了。一个人。
那天伍奶从院子里抱了柴火往灶间走,恍惚有个人影站在院门口。扭头看,真是一个人。一个女子,挎着个包,提着个包,立在灿烂的阳光里。瘦瘦的,也不进来也不言语。伍奶问:“哪个?”她说:“我。”伍奶疑惑地上前几步,盯着女子问:“谁?你谁?”她说:“奶,我,春燕。”伍奶一抱柴火撒在地上,哀哀地喊道:“啥病呀,把你瘦成那样!”
晚上,伍奶熬得棒米子。
伍奶说:“玉庆咋不一堆回来?茵茵也不带回来,我可想那个小小的人。”
茵茵是玉庆和春燕的女儿,才两岁。
春燕低下头,不看伍奶,窝着脖子说:“奶,欠下好多债,玉庆要挣来还。”伍奶问:“你咋回来了?病不治了?”春燕停下喝粥,扭头看着窗外,静了一下,说:“奶,治不起。”
伍奶缓缓地往口里拨着棒米子。
吃完粥,春燕怯怯地不走。看着伍奶吃罢止痛片,爬上炕去。说:“奶,我在你屋里睡。”
伍奶望着春燕青灰的脸,叹了一口气,说:“上来。”
春燕不上炕,屋里灶间地转悠一圈,回来,举着炕桌爬上来。把炕桌摆在炕东墙的正中,擦抹干净。跪在桌前,打开随身提的包,戏法一样捧出菩萨、观音,摆在桌上。又取个小瓷碗放在神前,打开一个纸包,将包里的白石子倒入碗中铺平。一个木鱼放在碗边,一个木槌顺在木鱼边。取出三根香,点燃,双手捧住,插入碗中。“当”,木槌挨了一下木鱼,然后双手合十,俯首礼佛。
看着春燕忙完,伍奶问:“信这个了?”
春燕弱弱的声音问伍奶:“那,信啥?”
春燕是孙子玉庆三年前领到伍奶身前的,他说:“奶,这是春燕,你的孙子媳妇。”伍奶看一眼就喜欢上这个静静的小女子,红红圆圆个小脸蛋像苹果,能掐出水。
那年春节,玉庆春燕和伍奶一起过。春燕不爱说笑,有些慢性。你不和她说话,她永远坐在那里无声;别人半个点做完的事,她一小时做不完。夜里,伍奶睡东间屋,玉庆和春燕要睡西间屋。伍奶扯住玉庆,小声说:“这能成?”玉庆看着春燕,春燕不说话,低着头慢慢走进西间屋。门敞着,让玉庆看得心痒痒,隔了一时,春燕安安静静地叫了一声玉庆。玉庆挣一挣伍奶也走进去。
过了正月,两个人又要上北京打工了。玉庆依照每年的惯例拿出六百块钱给伍奶。春燕踮起脚来趴在玉庆耳边悄悄说话。玉庆听罢,抽回去一百。春燕踮高了脚尖,贴在玉庆耳边又说悄悄话。玉庆把几张百元票抖给春燕看,说:“你看给几百?奶还要吃药。”
春燕推搡玉庆:“你给钱我又不管,回到北京咱还吃饭不?”
伍奶说:“是!我这大岁数了,能花几个?穷家富路。”
春燕从玉庆手中小心地把钱抽出,又拿回一百。将四百递给伍奶,温温柔柔地说:“奶,别生我气,我两个要结婚呢。”
伍奶仰着头,看着满脸涨红的玉庆,说:“不气,这才是过日子的话呢。”
这一走,两个人很少回。伍奶只见着茵茵一回,见着时茵茵才会叫祖奶。
两个人没办结婚的酒席,伍奶问:“咋不办办?”春燕说:“奶,咱不办。”玉庆也说:“奶,咱不办。”伍奶说:“两亲家总要见见。”春燕笑。玉庆不乐意地说:“奶,这个话以后不要说!”伍奶眼望天空,嘴里不出声地叨咕。玉庆说:“奶,干啥?”伍奶叹一口气:“没啥,能有啥?”
这些,都不合伍奶的意。但是不能嫌,玉庆能有春燕,已是好大的福。
伍奶有过一个儿子,不然,哪里来的玉庆?
屯子里的伍家人,人丁兴旺,辈辈绵延。唯独伍奶嫁得这一户,已经四辈人单传。好像一个宿命,到了伍奶这里,依旧如此:先是不生,急得全家人焦头烂额,掀桌子砸碗。日日熬药,夜夜耕耘。过了几年,好容易有了玉庆爹,伍奶的男人就像被鬼在他的卵蛋上捏了一把,再也没有夜间的本事。伍奶便守寡一样,把这个男人守到风光地死去。
挨到儿子成了家,一如他的老子。有了玉庆后,便再没有一丝绵延的迹象。玉庆娘不像伍奶,可以当妇女队长、生产小队长,忙得脚不着地。玉庆娘如众多守家护子的女人们一样,要一个古老游戏的流传。几年后,在外打工的玉庆娘一声不吭地走了,跟着另一个不知哪里的男人,游戏另一个家族的绵延去了。
儿子很不服气地去了城里,干过很多可以挣够自己吃喝的活儿。好像也有过女人。女人来女人去,哪一个女人对他都没有一丝留恋。有一天,他得了癌症,回到伍奶身边,对伍奶说:不要让玉庆去城里。
儿子死那年,玉庆十九岁,伍奶的话已经成了聒噪。谁也拽不住他走向城里的双腿。一年后,玉庆领回了春燕,再半年,春燕生下了茵茵。
伍奶的婆婆讲过一个传说:婆婆的公公求教过一个瞎子。这个瞎子说,不管哪一辈的媳妇头胎生下女娃,单传的宿命就会打破。他说他看到了。
一个没眼瞎子看到的事,几辈子明眼人苦苦地看不到,直到了伍奶这里。
春燕也许不是最可心的孙子媳妇,她却最有可能打破这一户伍家人的宿命。
伍奶问过春燕:“就没想再生一个?”春燕说:“等茵茵过了两岁。”
2
早晨,伍奶起了,煮了小米粥,扫净了院子,看看炕上,春燕还睡。
吃过早饭,伍奶对春燕说:“走,跟奶去孙元茂家。”
春燕说:“啥孙元茂,我又不识。”伍奶说:“孙元茂家几辈人看中医,名声大得了不得。”春燕说:“奶,没用。”伍奶说:“你没去,怎知道没用?”
孙元茂比伍奶岁数大,九十了。九十岁的孙元茂不再给人看病,但是,伍奶进门了。孙元茂对儿子说:“伍奶来了,这个病我得看。”
看罢,孙元茂说:“伍奶,我无力回天呐。还是看西医吧。”
伍奶问:“西医能成?”孙元茂说:“如果碰合适了可以换肾。不行还能透析。咱县医院就有透析机,比城里收费低。”伍奶问:“啥叫透析?”孙元茂看着起身走向屋外的春燕说:“我也说不好,她懂。”伍奶说:“好多钱?”孙元茂颤颤地点头:“好多。”
“花不起?”
“花不起!”
伍奶看着院子里的春燕,不知再说啥,一前一后摇着身子。孙元茂问:“疼了?”伍奶摇头:“不管它。”孙元茂对儿子说:“给伍奶抓七服药。”伍奶说:“不要!”
孙元茂说:“有人来这里看过,我组织过一个方子。一边透析一边吃这个药,小有补益。你抓些带走。”伍奶问:“多少钱?”孙元茂哆哆嗦嗦摇摆手:“不提钱。不提钱。”伍奶说:“那还成!”孙元茂说:“‘文革时不是伍奶把我要到你小队里干活儿,怕是早被人撅巴死了。”伍奶说:“那些糟事,说他干啥!”孙元茂招招手,叫伍奶凑近一些,用眼睛瞄着窗外的春燕,小声说:“伍奶,要经心呐,经心!”
走回的路上,经过伍进喜家的小卖部。春燕进去,问伍进喜的儿媳妇丽华:“有没有肉?”丽华说:“没肉。有肠,你要不?”春燕说:“我就要肉。你家冰柜里有没?匀我些。”丽华看看春燕身后的伍奶,说:“有,自家吃的。咋算钱?”春燕说:“咋算都成,给我称一块。”两个人转到屋后看肉,一时,拎出一块来。丽华称肉,春燕又沿着货品柜找寻,乱七八糟捧出一堆让丽华算账。
除去买盐、酱油、止疼片,伍奶从不进小卖部。春燕捧出的那一堆,她也只认得方便面和一袋馒头。伍奶说:“馒头咱能蒸。”春燕不说话,反把馒头拎起,特意往丽华眼前放放。丽华低头算账,抬眼望一望伍奶,又赶紧低下。
算一算账,八十多块。伍奶皱了皱眉头。
拎着东西往外走,春燕又看见门口的货台上堆了梨跟苹果,拿起两个看看,说:“给我个袋。”
又花了十几块!一张红红的大票,就这样,归了丽华。
出了小卖部,伍奶说春燕:“没听大夫说,少荦多素?”连说了两遍,春燕也不应,拎了东西只往前走。伍奶不再说,跟在后面。温暖的阳光把两个女人的身影扯得很长,一前一后,错错着,在地皮上蠕蠕前行。
回到屋里,春燕已累得不行,坐到炕上,又是捶腰又是撸腿。伍奶吃了几粒止痛片,便里里外外地归置。
归置完了进屋,见春燕又盖着大被躺在炕上了。枕边放个塑料袋,袋里有两个撕开的不知包裹什么蛋糕的空袋子,几团搡皱的手纸。
伍奶上炕,想说说话,等到上炕坐好,看春燕时,竟睡了。
伍奶叹一口气,环视破旧的老屋,发现菩萨和观音身前各摆着水果和几样点心。春燕头边扔着一个只啃了两口的苹果。
伍奶晃着身子,骨里、心里都是疼。
中午,炖了肉,馏了两个馒头。伍奶喝小米粥,就着用肉汤炖过的土豆。春燕吃了三四块肉,小半个馒头,便不吃了。放下筷子,慢慢地蹭到炕边,坐下。又要歪倒。伍奶说:“总这样歪着,不累?”春燕已经躺下,动动头,以便枕得舒服。看着伍奶,笑一笑,闭上眼。伍奶说:“人是活物。老天爷造下咱就是吃苦受累,一刻也不得闲。闲下了就要挨饿,就要得病。要不,咋不把咱托生个猪?”
春燕不睁眼,懒懒地说:“奶,春燕还能活着躺几天?”
伍奶再想不到春燕这样说,一时竟被堵住,心里酸酸的不得劲。
春燕弱弱地喘息着,似要睡着。
伍奶放下碗筷,坐上炕,倾着身子说:“你停会儿睡,和奶说说话。你这把回来,到底寻思啥?”
春燕睁开眼,看看伍奶,在枕上摇一摇头。
伍奶说:“别摇,说话。”春燕不说话,摇一摇头,闭上眼。一会儿,有两串泪从眼角出来,缓慢流下。
伍奶说:“你这孩子,急死奶吗?”
春燕伸出一指抹去泪,拢一拢被头,人往被里褪。
伍奶坐直了身子,眼看窗外,说:“你还是回你们的新屋睡,不要憋死我。”
有茵茵那年,玉庆和春燕回到屯里,把父母的旧宅拆掉,翻建了三间新房。每次回来,都到新房住,直到再一次外出打工。
春燕听罢,眼泪突然多起来,哗哗地往外流。
伍奶说:“你跟奶说说心里话。”
春燕竟翻了一个身,背向伍奶。
伍奶晃着身子,晃呀晃。
好久,伍奶说:“奶说气话呢。”声音软软的。
春燕不动,弱弱地说:“嗯。”
伍奶说:“拿你个电手机,给玉庆打一个。”
停一下,春燕说:“没了”。
“咋能没了?”
“卖了。”
伍奶轻摇着上身,看见了炕桌上的菩萨和观音。
两个神望着伍奶,慈祥地笑呢。
3
春燕睡熟后,伍奶下地。从窗台的铁盒里找出个纸片片,攥在手里,出了屋。
伍奶要去小卖部,走到半路,进贤老婆迎面过来,招呼:“伍奶,咋走这快,有事啊?”伍奶脚不停步,举着手中的纸片说:“给我孙子打电话。”进贤老婆说:“还上哪儿呀,我家里有。”
进贤家屋子很大,收拾得一尘不染,墙上有一张老么大的彩画,是个外国人。不待问,进贤老婆先告诉伍奶:“这是耶稣,天父!”
伍奶说:“天父啊,就是天爷的儿子呗。”进贤老婆说:“伍奶,你真灵性,一说就通。是上帝,上帝的儿子。”伍奶举着纸片说:“等会儿再唠,先把我孙子整来。”进贤老婆接过纸片一边看一边指着躺柜说:“伍奶,你用啥?有手机,有座机。”伍奶说:“电话。电话声音真亮。”
电话是进贤老婆拨的,伍奶不会。接通后,进贤老婆说:“玉庆啊,你奶找你。”
伍奶接过电话,举在耳边,跺着脚说:“玉庆,咋回事呀?都不跟我直说,憋死我啊!”
伍奶回到家时,天已有些黑。见伍奶进院,院子里亮着灯,春燕站到门口,看着伍奶一步步走至近前,小心地探究着伍奶的表情。伍奶微笑着说:“奶出去走一走,总坐着难受。”
两个人进到屋里,灶还冷着,伍奶说:“你去歪着,我来整饭,把头晌的饭菜热一热就行。快。”
春燕哦了一声,却不上炕,跟在伍奶身后转悠,亦歩亦趋。伍奶蹲在灶前点火,说:“你进屋,烟熏着。”春燕蹲下,紧挨着伍奶,说:“奶,我烧。”
火一点燃,灶间里更加亮堂。伍奶往锅里放着食物,肉、土豆、馒头,一样样。听得春燕叫:“奶。”伍奶应:“唉。”
“晚上别出屋。”
“为啥?”
“……奶,我一个人,怕。”
伍奶的手僵了一下,这才把馒头放入锅里。说:“好。奶不出。到了晚上,去哪儿呢?眼瞎呢。”说完,伍奶歪下头,看着春燕,春燕正仰起脸看着伍奶,火光映在脸上,有些红扑扑,让伍奶一下子想起才见到春燕的那一天。伍奶赶紧转回头,双手握住锅盖的把手,用力盖上。笑出声来,颤颤个音儿说:“哎呦——这个大锅盖!”
夜里,正睡,听得春燕叫:“奶,奶。”伍奶说:“作啥?”
“我去尿尿。”
“你去。”
“我去灶间尿。”
“你去。”
“我叫着奶。”
“叫。”
……
“奶。”
“唉。”
……
“奶。”
“唉。”
……
“奶。”
“唉。”
……
“奶。”
“唉。”
……
“奶。”
“什么?”
“你不要烦。”
“不烦。”
一早,春燕还在被里睡着,孙元茂的儿子孙文远走进来,抱着一布袋子药,打开来,是一个个用封口的塑料袋煎好的药汤。说:“昨天没给伍奶抓是因为少了一味。晚间才补齐。”又转向春燕:“一共十七袋,先吃七天,每天一袋。七天后,隔日一袋。记住吗?吃前热一热,放在热炕上腾腾就可以。”
伍奶问:“多少钱?”
文远笑道:“伍奶呀,你想我爹骂我吗?”伍奶说:“多少钱你说给我,我拿给他,看他不收!”文远说:“伍奶,别管了,没几个钱,你寻思我挣不出来?”伍奶撩起棉袄,从贴身衣袋里掏出个布包,一层层掀开。文远急了,说:“伍奶,你撵我呀,还是骂我们老孙家只认钱?”
这时,燕春从挎包里拿出一百元递给文远,说:“孙大夫,你拿着吧,不知道够不够?”伍奶说:“拿呀。”
文远只好把钱接过,说:“够,够吃一年了。”伍奶问:“这便宜?”文远说:“是。”转向春燕:“我来把把脉。”
把着脉,文远问春燕:“几天没透析了?”春燕很小的声音说:“五天。”文远的声音也很小:“不行啊,三天一回吧,已经很勉强了。”春燕应:“嗯。”
文远的声音略大了些:“不能总躺着,走一走,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出一出汗,对你有好处。”
正说着,进贤老婆走进来,手里捧着个裹着毛巾的瓶子,说:“孙大夫,你在呀。正好。问你一句,春燕这个病,喝点羊奶,行不?”文远笑着说:“行啊,太行了。对病人好呀。”
“那好。”进贤老婆笑吟吟地将瓶子上的毛巾向下翻翻,露出瓶口,旋下盖子,递给春燕:“快喝,一早挤的,温乎呢。”
春燕半欠个身向后躲,捂着嘴,干呕了一下。看着伍奶说:“奶,不敢。”
伍奶、文远、进贤老婆,全笑了。
4
文远走后,进贤老婆坐在炕上和伍奶春燕闲说话,对两个人宣讲耶稣的好处,说:“信耶稣吧,信耶稣多好呀,啥都管。病也能治!”
走时,伍奶执意把进贤老婆送到院外,说:“你家那羊卖不?一只多少钱?”进贤老婆愣了一下,说:“卖啥,喝奶我每天给你送。”伍奶说:“我买。有个活物我两个能走走不是?”进贤老婆不再笑,脸色有些僵,说:“那群羊是进贤管着。我问问他。”
回到屋,春燕刚刚跪完神要下炕。伍奶说:“赶紧整饭,吃完去镇里。”春燕说:“噢。”
吃着饭,春燕问:“奶去镇里干啥?能不能不去?我走不了恁远。”伍奶说:“为你嘛,你不去哪成?”春燕说:“为我啥?我没说过去镇里。”伍奶说:“孙文远不是让你那啥?洗血管。”春燕一愣,愣了一霎说:“奶,你咋知道?咋知道镇里能透析?”伍奶说:“我住在这里,我能不知道?”
……
“奶,你给玉庆打电话了?”
“那个瘪犊子!我咬他呢!”
……
“奶,你别气。”
“不气。”
“奶,茵茵小呢,总要有个爸!”
“你这个傻子!你这个傻子!不言不语,你咋那虎呢!那虎呢?啊!”
“奶,你别哭。”
“我哭我自己。”
“你别哭。”
“我哭我自己呢!”
在镇里,伍奶才知道洗一洗血管子竟要那多钱!春燕说:“在北京更贵,贵了一倍还拐弯。”
回来时,伍奶买了几斤肉。
一连两天,进贤老婆也没露面,自然也就没有羊奶。
早几年,进贤老婆就信了耶稣。信耶稣是受她母亲的影响。屯子里信耶稣的也有十几个人,是她这几年宣教的成果。春节后她常到伍奶家来,有时带些吃食,比如家里包了饺子之类,东西不多,次数也不多,伍奶很知情。伍奶无儿无女了,唯一有个孙子还外出打工,每年给些钱,或四百或五百,再有就是自己和孙子的口粮地租给别家种,每年也有七八百元,孙子不要,都归伍奶。伍奶常说:“已经很孝顺了。一个孙子,还要怎样?”
屯子里伍姓人多,原本一个祖宗,依理是一家人。其实,只是那样一说罢了,居家过日子,谁不是只顾自家院里那点事?一个爹生下的兄弟姐妹都难免龃龉,何况已经掰扯不清那一辈爷祖的血脉。当然了,进贤老婆希望伍奶信耶稣,讲了许多耶稣受难和帮助穷苦人的故事。她坚信耶稣一定能帮到伍奶。她说信耶稣好呀,耶稣是我们大家的神,专门帮助遭受磨难的人。我信了这几年,原来腰疼腿疼,全都轻了。她强调地对伍奶说:“可是轻多了。”
还要人家怎样呢,你只是伍奶,不是亲奶。
屯子里养牛养羊的人家很多,都是成群地养。伍奶又问了几家,没有人愿把奶羊卖给伍奶。伍奶知道,人家怕她出不起钱。
伍奶去找伍进喜。玉庆盖房那年,伍奶逢人便讲:“这一把要住新房了,和孙子住一堆了。”伍进喜便找上伍奶,要把伍奶那几间老破旧房买下来,伍奶应了,说:“等我住进新房。”结果,新房盖成,玉庆一直也不提把伍奶接过去的话。伍进喜是个精明人,也就不再提买房的事。一晃,两年了,玉庆的新房伍奶一天都没进去住过。
伍进喜说:“伍奶,你啥时腾房我啥时给钱,两万块,只多不少。”
春燕说:“奶,不去新房!”
伍奶问:“你怕奶死在新房里?”
春燕坐在灶前烧着火,蜷着个身子,像个小猫,头也不抬,她说:“不。”
伍奶说:“不啥?”
春燕把头扎在两腿间,幽幽地说:“奶,我不想死在新房里。”
伍奶说:“你死不了,你不能死。再说,那有啥?”
春燕不语,一根根往灶里续着秸秆。
“有啥?”
……
“嗯?”
“后来的人,嫌呢。”
伍奶怔住了,一霎,扔下手中的活儿,走进屋里。
春燕坐在小凳上,看着灶里的火。
屋里,伍奶一把一把地抹着泪。
吃过午饭,春燕又要上炕。伍奶说:“燕儿,别睡了,和我到外边走走。”春燕说:“我困。”伍奶说:“走走就不困了。”春燕撩开大被要躺下。伍奶说:“你起来,我这里不是等死的窝,要想和奶住,就打好活着的谱。我八十了,还没想着死!你要等死,就回你新房住!”
春燕从没见过伍奶疾言厉色,一下被镇住,小心翼翼蹭下炕,说:“奶,你别急,我陪你走。”
一老一少出了院子,沿着阳光朗朗的土路踽踽而行。路上,看见了伍进贤,伍奶说:“进贤,你啥时得空,用你那四轮子给我拉几车土,我出油钱。”伍进贤说:“出啥油钱,我缺那点儿,你就说拉几车得了。”伍奶说:“二十车。”伍进贤吓一跳,瞪大了眼珠子:“你干啥?”伍奶说:“起房!”伍进贤死死地盯着春燕,说:“什么年月了,谁还起那老土房,牛仓羊仓都垒砖了。”伍奶说:“你看她干啥?我起的意,她还不知道。”伍进贤说:“你起房干啥?两套大院子还不够你住?”
春燕摇着伍奶的胳膊说:“奶,你要干啥呀?”
5
玉庆盖房那年,钱不够,只起了三间正房。院墙都是干打垒的土墙。伍奶对春燕说:“咱依着西院墙打间土房,不用太大,就咱两个住。死了,一推。啥都不妨碍。”
伍进贤拉头车土时撞见了伍进喜。所以,天还没黑,伍进喜就钻到伍奶家来。
伍进喜说:“伍奶呀,你不是卖我房,你是往屯子外头撵我一家人呀!你可别呀!”伍奶说:“这从哪儿说起,你买我卖,你情我愿。又没逼迫我。”进喜说:“我原本寻思伍奶要和孙子住一起了,多好的事!旧宅子闲也是闲着,我买过来,整吧整吧,弄个收奶站。伍奶你也得几个宽松钱。可现在整成啥了?不知道的,以为我逼着八十岁的老人没地住。你老在屯子里辈分最大,按辈儿说我要叫声祖奶呢,伍姓人不把我骂死!”伍奶说:“那咋整?我真需要那两万呢。我有大用。”伍进喜说:“你老干啥?”伍奶沉了一霎,说:“给我孙媳妇治病!”
其时春燕坐在灶间烧火,隔着一道门帘听见了伍奶的话,她收回烧火的手,环抱双腿,把下颏支在两膝上,盯着灶里红红的火苗。许久许久,不由得把脸埋在膝上,两腿慢慢分开,头便随着分开的两腿一点点地沉没,直到用两腿把耳朵堵住……
屋里,伍进喜说:“你老那房我真不能买。伍奶你这样难,我也不能硬瞅着,这两万算我抬给你老的,抬别人我收五分的利,抬给你,一分的利也不要。”伍奶说:“进喜呀,能抬伍奶早抬了,问题是我拿啥还人家,连个抵押物都没有,别说五分利,十分利,二十分利!谁敢抬给我!我在屯子里尿性一辈子了,不能说死了死了,让人指着我的坟头说笑话。我不抬!”伍进喜说:“咋说没抵押?你老就把这房抵给我,咱写个字据,你老还上钱,一切罢了,还不上,待你老走后,房归我,债自消!你看行不?”伍奶说:“进喜,奶要给你磕头呢。”进喜说:“你可别!一会儿,我走不回家,夜道上祖宗爷就得把我抓走归了位。”伍奶呵呵地笑起来,说:“进喜,屯里说你的人不少,我看你不坏,还是伍家人!”进喜说:“抬钱时千央万求,还利时心恨嘴怨,人嘛,都是免不了。我只守着一个理,该是我的钱,一分不少要,黑心的事我一样也不做。老天看着呢。”伍奶说:“好,就该这样,走夜路都踏实。”伍进喜说:“明日我把几个村干部叫来,做个见证。”伍奶说:“是该这样。”
沉了一会儿,伍进喜又说:“伍奶,有个事,我二乎着该不该和你老说。”
“你说!”
“前些年,县里乡里张罗着村村修路村村修路,一家一户集五千块钱,咱屯除去赵满义家实在穷得拿不出,家家都给了。那时你儿子润海还活着,因为和你分着过,算两家,自己交了也替你老交了一份,整一万块。这润海死三四年了,屯里还是老土道,一下雨就泥,陷得连个汽车都走不出去,也不见谁来修路。屯里人怨恨老大了,跑乡里要不回钱,就到屯里要。屯里哪来的钱?村干部们向上反映了几回,都被骂回来,回来又要挨乡亲们骂。你说难不难?”
伍奶说:“我去!”
晚间吃饭。伍奶问春燕:咋两个眼泡红肿了。春燕说:“灶倒烟呢。”伍奶家的灶几十年了从来不倒烟,伍奶不说破,说:“啥时找个人,整整。”
吃着饭,春燕说:“奶,你吃肉。这些肉都是给奶的。”伍奶说:“我不吃,这个岁数了,吃肉糟践钱。”春燕说:“奶呀,我见了肉要吐,你不吃真就糟践了。”伍奶说:“是,往后咱俩都不吃肉。电视里总念叨肉里有啥瘦肉精。要不,城里人为啥总得稀奇古怪的病?”春燕说:“嗯,我随着奶。”
饭后,两个人看电视。春燕洗个苹果,递给伍奶,伍奶说:“你吃。奶没几个牙,嚼不动。”春燕放下苹果,又走向买的那堆吃食,拿起一个花哨的大袋,撕开,拿出一小包,从撕开处挤出一块蛋糕样的吃食,举到伍奶眼前:“奶,吃这个。”伍奶说:“我又没病。”春燕说:“这个软,奶能嚼动。”伍奶说:“中药汤子喝多了倒胃口,你吃。我不稀罕这东西,怪甜!”春燕的眼圈突然红了,说出的话竟然哽咽:“奶,你吃。”伍奶诧异地望着春燕,说:“这孩子。”接过来,咬一口,很甜,当中间还有个黄色的芯芯,抿一抿,就化开了。伍奶笑了,举着那吃食问春燕:“这好吃!它叫个啥?”
春燕坐在伍奶身边细细地啃着苹果,笑了一声,说:“好丽友。”伍奶恍然:“我说!电视里常见,不知是个啥。亏你,奶也吃上这高级物呢。”
春燕便不说话,低下头,细细地啃那苹果。两眼直直地盯住电视。
伍奶的电视是玉庆和春燕结婚时撇下的旧货,那时候叫21遥。现在,满屯子也找不出两个。没接有线,只能看几个台,就这几个台,还时常嘶啦啦下雪花。电视里正在演《西游记》,伍奶最爱。两个人不再说话,看电视。一个一点点地抿巴着好丽友,一个细细地啃着苹果。好一会儿,屋子里只有唐僧师徒和妖怪的喧嚣声。
冷不丁地,春燕说:“奶,春燕也没娘。”伍奶道:“瞎说!没娘哪有你?你是孙猴子?”春燕说:“娘就是这个病,死了。”
伍奶转头,吃惊地望着春燕;春燕也半扭过脸,小心地关注着伍奶的表情。
伍奶说:“真?”
春燕把脸扭回,看着电视,淡淡地说:“死十多年了。”
“你爹呢?”
“娘治病,欠下一屁股债。”说着,春燕竟笑了一下,“下煤窑。捂里头了。”
“塌了?”
春燕看着电视,学伍奶一样晃着身子,看一看伍奶,又转回。说:“塌了。”
“人没了?”
“……没了。”
春燕又转回头,看一看伍奶,仿佛笑呢。
伍奶猛地转回头,不看春燕,看电视!电视里的人都在雾里呢。伍奶擦擦眼,望一望春燕,那个傻孩子,眼盯着电视,手捧着苹果,苹果就在嘴边,只是不啃。瘦瘦的细脖上的筋向下一滚一滚地蠕动着,伍奶明白:她是往肚里一股一股地咽下哭呢。
伍奶伸手,要把春燕揽住,春燕顺势歪在伍奶肩上。
《西游记》结束了一集,一个女人忙忙地跑出来,晃着一头长发做广告。
春燕幽幽地说:“奶,别治了,咱花不起。奶替我护着茵茵吧。”
伍奶用力摇着春燕的肩,大声说:“活呀,活呀,使劲活着呀!奶还能活几天?”
6
早起,天才亮,伍奶就叫醒春燕:“奶去乡里。”春燕睡眼惺忪地往起爬:“我和奶一搭。”伍奶说:“路远,你走不起。”春燕说:“奶走得起,我也走得起。”
吃过早饭,才收拾起。伍进贤牵着一头奶羊走进院子,隔老远,先把伍奶喊得山响。伍奶紧着迎出来,欣喜地问:“行啊?卖我啊?”伍进贤说:“卖?看伍奶说的,我可舍不得。这家伙最能出奶,筒直是个奶仓子。”
伍奶生气了:“不卖!牵来干啥?气我?”
“那可不敢。”进贤的眼都笑眯了,“伍奶,你替我养着,我也不给你钱,挤出的奶你愿卖卖,愿喝喝,成不?”又冲伍奶身后的春燕说:“天天起早和伍奶放啊,大甸子上才起的草,就当玩了!”
伍奶说:“进贤,你疼伍奶呢,伍奶受不起!卖给我就行,我踏实。”进贤说:“你踏实了,我踏实吗?是钱都好挣吗?一小前儿我三五天跑你屋里一回,又整大子又整苞米饼子吃,你咋不提钱?春燕,你是知不道呀,那个时候生产队穷呀,分的口粮根本不够吃,我小前儿家里兄弟多,真吃不饱呀,那饿得,没着没落……”
伍奶打断进贤:“哎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
进贤问伍奶:“你咋不许说呢?这羊你要是不养,我就天天给你送奶,看我能忙死不?”伍奶笑起来,说:“你个臭嘴!”看着羊又说:“我俩还要去乡里,咋整?”进贤说:“怕啥,我先牵走,你啥时回来我啥时给你牵到跟前!咋样?”伍奶说:“你屋里干呀?”进贤说:“看你说的?人家让牵来的,不然,我敢?”
伍奶正笑着,伍进贤又想起什么,问:“去乡里干啥?我用四轮子送你俩呗?”
伍奶已近三十年没来过乡政府,根本不认得。到了门口,犹豫着不敢向里迈步,跟春燕说:“你再望望那大牌子,是不是乡政府?我咋看像到了外国?这豪华的,直么晃眼。”
进了一楼的大厅,伍奶还是不敢迈步,地上滑得像踩了冰,只得抓紧了春燕一点点地往前蹭。那个厅,大得能开四轮子,只有东西两边有几间屋,还紧关着门。春燕把伍奶领到一块大牌子下,仰了头看上面的字,看了一会儿,附在伍奶耳边,怕惊了空气一样小声说:“奶,信访办在一层,那边。”伍奶高声亮嗓地说:“上啥访办,看看乡长、书记在哪个屋,要找就找有用的。”
说这话时,从楼上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人,诧异地看看伍奶,又贼一样瞄瞄两边关紧的屋门,低下头紧往外走,临出大门还回头望伍奶。伍奶说:“同志,知道乡长在哪屋不?”那人转回头,三两步跨了出去。
伍奶生气了,对春燕说:“这都啥毛病?进了坟地咋地?”春燕紧张地说:“奶,你别喊叫。”伍奶和声说:“不喊、不喊。你给奶看看,乡长、书记在哪旮?”春燕小声说:“三层。”
好容易爬到三层,春燕已喘得不行,伍奶便停下,让春燕歇歇。看看地上,伍奶更不敢乱走,地上铺着厚厚一层毛毯,红红艳艳的从这头到那头一个土星也不见,刚开始的胆量好像让这红毛毯一下子整没了,小心地问春燕:“这个能踩呀?”春燕一边喘一边点头。伍奶试着用一只脚踏踏,暄腾得比自家的炕褥还厚实柔软,伍奶说:“这不崴脚?”说完,又压低声音骂:“王八操的!这不是钱?”春燕赶紧拽拽伍奶,低低的声音说:“奶,可不敢骂人!要不,咱走呀。”伍奶也放低了声音,说:“不敢了,不敢了。你当奶虎呀?”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踩着地毯,沿着走廊向东走到头了,也没看见哪个屋门的小铜牌牌上写着乡长或书记办公室。只好抹回头又向西走。走廊两边的屋门倒是不少,都关得精严,除去两个战战兢兢的老少娘们,一个人毛都没有,静得连两个人的喘气声都听得真亮。正走着,身后猛不丁响起一个人的声音:“你俩找谁?”那个声音本不大,甚至挺温和,可猛不丁的在身后响起,把两个提心吊胆的女人吓得周身乱抖,险些坐地上。伍奶转回身就喊起来:“你啥时出来的?干啥不整个响动?吓死我们咋地?”倒把那人喊愣了,说:“没、没喊哪?你俩找谁呀?咋跑到三层来了?”伍奶说:“乡长!咋?这地场不兴老农民来?”那人一下笑起来,说:“大娘,别喊,别喊,这是办公区。”指着身边敞开的房门说:“进来,进来,有啥事先跟我说。”
这时走廊两边的屋门打开了几个,走出几个人来看动静。那人摆摆手,表示出个没事的样子。几个人又陆续回去,关上房门。伍奶不好意思再喊,声音低下来,说:“找乡长的事,你管得了?”那人笑着点头。伍奶一边进屋一边说:“你是乡长?”那人也进屋,关上房门,说:“我不是乡长,”见伍奶又要喊,忙举着双手做个停止的样子,“但我保证,你老的话我原封不动地让乡长知道。”伍奶说:“知道当个啥?我是来要钱的,你能给?”那人说:“你俩坐下。我先听听,该给的,指定给。”
那人端过两杯水,笑模笑样的,执意要伍奶坐下。伍奶是个明理的人,只好坐下。坐下后又说沙发:“这暄腾,就是比炕舒服。”问那人:“你是个啥干部?”那人说:“也算乡长吧,副的。”伍奶说:“啥叫也算呢?乡长就是乡长!副的就是副的!整明白的。毛主席说共产党最认真。不认真还行?”那人笑道:“是,是,我是副乡长,主管经济。你老当过干部?”伍奶说:“妇女队长,生产小队长,二十多年。早先的乡长书记全认识我,可惜了,全退了。齐红宇、赵佑明,死都死几拨了?”那人摇摇头:“我都不认识。”伍奶笑出声来:“你可别认识,认识?也成我这模样了。”
两个人闲话一阵才说起正事,伍奶把集钱修路的事说了,也说了春燕的病和屯里人打算把钱要回去的话。那人说:“集钱修路的事我知道,已经修不少了。咱乡多少个屯子你可知道?路要一条一条地修,总会修到你们屯。退钱是不可能的事,各屯各户集的钱根本也不够修路,乡里还要贴补。贴补的钱从哪里来?都要到上面争取,争取到多少就修多少,咱乡是个穷乡,干部们的工资都是个问题,前些年又贷款盖了乡政府,现在还还不完……”
伍奶听得头疼,打断那个副乡长的话,说:“你那个意思就是钱也不给退,路也不定啥时候修呗。”副乡长说:“不对,路指定修,这都在计划内的……”
伍奶双手支撑膝盖,从沙发上慢慢站起,说:“行了。我这大岁数,我啥不懂呀,你就是糊弄我呗。还计划……乡长、书记都在哪屋呢?”副乡长说:“乡长、书记全不在,都下乡里去了。”伍奶说:“我快二十年没见过乡长书记啥的了,咋就那么寸,一回没下到我们屯里去?”副乡长笑道:“您也太较真了,哪能说乡长书记去了就一定得让您看到?”伍奶说:“那么大个动静屯里人不知道?羊也得杀一个吧?”说着话,慢慢地向门走去,春燕也站起跟着。
那个副乡长忙从办公桌后的大转椅上欠起身来,说:“你老别急着走,我还有话呢。”伍奶说:“别了,我可跟你耗不起,正经事没办呢。”说着,推开屋门,一边向外走一边可着嗓门喊了一声:“书记、乡长,哪屋呢?”
7
伍奶这一声喊,啥用没有,走廊里的房门一个都没打开。伍奶运了运气,刚要喊第二声,副乡长已经跑过来,抱住伍奶往门里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大娘,大娘哎,我话没说完,你怎么走呢?”说着,关上了房门。伍奶问:“有用的话呀?”副乡长说:“有用有用,肯定有用。”伍奶挣脱了副乡长,边往沙发上坐边盯问:“一句顶一万句?”
副乡长听罢,先是一愣,而后点头,笑道:“顶!不顶还说它干吗?”也不回他办公桌后面了,拖过一把椅来,堵伍奶身前坐下,才要开口,伍奶先问了一句:“咋呀,把我看住?”
副乡长又笑起来,笑得两手乱摆。伍奶生气了,说:“你咋不像个干部?人民群众苦哈哈求到你跟前了,你咋当成了春节晚会?”
副乡长这才不笑,忙说:“大娘,对不起啊。是我不对。不过你老也太厉害了。”伍奶说:“那是。我一个妇女,当了二十多年的生产队长,没点本事能成?”副乡长说:“是呀,你老哪个屯的?”伍奶说:“前进屯火箭二队,伍奶!进屯里打听吧,没有不知道的。七十九了,怕神怕鬼就是不怕抓。”副乡长说:“看你老说的,我能抓一个八十岁的老人,那就真不是个干部,人都做不成了。”伍奶说:“就是,毛主席说咱们都是革命同志,虽然五湖四海,互相关心,互相爱护……”
副乡长带着笑,赶紧说:“是是是。大娘,我呢,是这么个意思,你这孙子媳妇的病,确实难,不要说你,搁谁,都是个大困难。这事咱乡里得管,我和乡长书记沟通一下,把困难说足,看乡里能不能给些补助。”
伍奶说:“你就这个呀……”副乡长赶紧拦着伍奶:“我先表个态,最少八百。我就这么大权限。书记、乡长还能多加些。”伍奶说:“你把我们祖孙两个当成啥了?我是为集体,为全屯的老老少少。毛主席说,人民的利益第一,个人的利益永远都在最末。光给我八百,我拿这八百回去跟屯里的人咋学舌,脸上臊不臊?还有没有觉悟?”
副乡长说:“你老觉悟这样高,我都得学习。不过集资修路的钱,真是不能退,你老别急,你听我说完,我说完了,你再反驳我。真没法退呀,你想想,有修完的、没修完的、一点都没修的,退谁不退谁?往后还修不修?修完的找谁要钱?这里面的事有多么难?你老也二十多年的干部了,咱们干部是不是啥事都比群众看得更远一些?这修路的事,群众不理解,有怨言,说得过去。可你老那么多年的干部了,得理解呀!”伍奶说:“理!咋不理?”副乡长说:“现在的乡干部为群众谋些福利有多难?哪哪儿都要钱。县上市里没人支援你,还不都靠着乡干部四处求爷告奶地筹划?好容易有些钱了,要干点事了,县上市里不定又想起啥了,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样样都花钱。咱们做干部的,能说不服从?和上边拧着?”
伍奶一本正经地板起脸,说:“不成!那成啥了?”
后来,伍奶走出乡政府的时候头有点晕,她问春燕:“我咋恍惚呢?”春燕说:“奶,是不是饿了?”伍奶说:“啥前儿了。”春燕找个路人问问,回来说:“十一点了。”于是伍奶和春燕找间卖面的小馆子各吃了一碗面。面吃完了,春燕问伍奶:“还恍惚不?”伍奶说:“不了,可我总觉着心里不得劲儿!”
伍奶回到家,伍进喜、伍进喜的二小子二宝都在院外站着。见了伍奶,伍进喜先跑过来,说:“伍奶呀,没事吧?”伍奶说:“咋了,慌成这样?”伍进喜随着伍奶一边往院里走一边说:“可整瞎了,乡里打来电话,把二宝好顿骂,急眼了。”
二宝是去年竞上的村长,跟在身后一同走进院子。伍奶回头看着二宝,问:“干啥骂你?”
二宝是残疾人。头些年办收奶站,被一只发癫的奶牛撞倒后,踩折一条腿。也治了,在县医院,没治好,走路有些拐。进喜这二三十年扑奔得有点闲钱,十里八乡大小也算个名人。寻思儿子这拐巴还能干啥,正赶上去年改选村长,索性花钱把二宝竞成了村长。
二宝说:“骂啥?骂我们村干部挑唆村民到乡里闹事,和政府对着干,败坏政府形象。还问我们,挑唆个八十岁的老人到乡里折腾,咋想的。还有没有点人味儿?这个村长当不当得起?说要罢免我们几个。”伍奶问进喜:“啥叫罢免?”进喜说:“你老天天不看电视?就撤职不让干了!”
进到屋里,春燕先歪在炕上躺下。伍奶说:“不对呀,我也没闹呀?和那副乡长拉呱得挺好,还要给我买饭。临走,送我们出来,说你老真行,八十了,记那么多毛主席语录。”进喜说:“伍奶,这事怨我,多嘴。你去这一回行了,下把别去了,乡长撂下狠话了,再见到你老去,先把他们撤了!”伍奶说:“咋?这严重?他说给我们八百,我都没要。”二宝从衣兜里掏出一沓钱和个纸条,递过来,说:“伍奶,这是乡里补你的钱,八百。屯里出二百,共是一千,你收着。这是收据,你老刻个戳。我好有个凭据。”伍奶说:“这是干啥?我说过不要,在乡里说明白的。”进喜说:“伍奶,你收着吧,你不收,乡里怪下来,二宝他们还要挨骂。”伍奶急了,说:“不收!我不是叫花子!”想想又说:“也别退回去,我印个戳,搁在队里。看谁家有难,救个急使。”
伍奶说话时,二宝一直拉着脸,这时突然站起,把钱放在炕上,对进喜说:“你整出来的事,你抹平。我还有事。”说完,谁也不看,悠搭着那条腐腿,悻悻地拐出屋,拐出院子。
伍奶一愣,明白过来,冲着进喜喊:“干啥?他这拐搭拐搭的摔打谁?耍虎呀!”进喜忙说:“他是跟我,跟我。嫌我跟你老瞎咧咧了。”伍奶说:“进喜,不是伍奶说你,你也欠摔打,整个事都说不明白。乡里明明修了路,到你嘴里咋成没有了呢,整得跟蒙钱一样。亏人家看伍奶岁数大,好言好语哄出来。搁旁人是不是挨顿好呲?”进喜说:“是是是,我太主观了,嘴贱。”
这时伍进贤和他老婆牵羊走进院子,喊一声没见伍奶出来,便把羊拴住。进屋时,刚好听见进喜骂自己嘴贱,进贤说:“咋地了?说啥了?”伍奶便把事情学说了一回,进贤听到副乡长对伍奶说的话,急赤白脸地问伍奶:“是修了,可修几条呀,你咋不问问他!”进喜一边冲进贤两口子挤眉斜愣眼一边说:“你管修几条干啥?修就是修了。卫星屯、曹家里那不都铺了?”又转向伍奶:“二宝一说我才知道……”进贤急了,挤开伍进喜说:“就那几条?五年的工夫,你问问啥时能修到咱屯,咱还能喘……”进喜气坏了,骂道:“你这个破嘴!就不能消停下?再咋地也是修了,啥时修到咱屯,那是乡里安排的事,还告诉你?”进喜说:“那还不兴说?”进贤老婆紧着拽进贤,对伍奶说:“伍奶,生那个气。就当没那钱,不一样活?”
进贤说:“伍奶你就不应当去,你老这大岁数了,还为大家争竞这个。多少个吵吵咋呼的人都缩在后头,你老冲个啥劲?”
伍奶喊了一声:“咋?把我吃了!”拿起炕上的钱擩给进喜:“你收着,愿给谁给谁。进贤,明天用你四轮子拉我去乡里,我倒要整个明白,啥时给咱修,省得一屯人打鼓。”进喜说:“奶呀,你可别去,你老这大岁数,谁能拿你咋样?那几个村干部还不得来折腾我呀!”进贤说:“我可不拉你。惹那个呢!”
伍奶才要说什么,听身后的春燕哼哼呀呀,回头一看,春燕侧躺在炕上蜷缩成团,一头虚汗,忙问:“咋啦?”进贤老婆走过去把手在春燕额上一搭,迅速收回:“快着吧,烫手了都。”
8
孙文远给春燕把了脉,问是不是吓着了?春燕小心地看看伍奶,点点头,细细地说:“替奶担心。”
伍奶坐在炕边,长出一口气。
文远说:“不碍,走累着了,主要是担惊了,推一针就好。”又冲春燕说:“这个病是不能过累,可也别不锻炼,每天和你奶到草甸上走走,放放羊,又养心又养身。就不会这么虚了。”春燕说:“走长路就累,心慌,浑身没劲。”文远说:“所以才锻炼呢,你得给自己一点抗病的本钱呐。”
孙文远是进贤叫来的,推完了针,进贤还负责送回,一并也就回家了。进喜拿着一千元和收据唉声叹气,走又走不了的样子。伍奶说:“钱给我,你也回吧。”进喜拿钱的手还往回收,说:“你老还去不?”伍奶伸手夺过收据,到躺柜前翻出印章,举到嘴前,“呸”啐了一口。把收据摔到柜面上,的一声印上,擩给进喜:“还去个啥?”
男人们都走了,进贤老婆陪着伍奶坐了一下午,说了许多信耶稣的好处,又讲几个耶稣替人受难的故事,伍奶听评书一样听了一脑瓜子。
孙文远推的一针挺管用,进贤老婆走时春燕已经爬起,跪在神前焚香祝拜了。
夜里,伍奶很晚才睡着,翻来覆去折饼,浑身上下的骨头无一处不疼,下了两回地,吃了两把止痛片。
春燕觉轻,睡一会儿就醒,醒一会儿再睡,猫一样。几次醒来看着伍奶,也不出声。偏有上好的月亮照进屋里,让伍奶看得见一对会说话的眼眸子。终于,伍奶被看得心虚,说:“踏实睡,奶哪儿也不去了。”春燕便伸手到伍奶被里踅摸着握住伍奶的手。伍奶的身上一下就轻松了,噗噗地起了鼾声。
早晨吃饭的时候,桌上多了一盆热腾腾的羊奶,春燕不想喝,见伍奶望得恳切,便盛上一小碗,吸溜溜地啜下。伍奶说:“一会儿去进喜家买袋砂糖来,甜丝儿的更好喝。”春燕忍着一点点的反胃,本想说:“奶,我不能吃糖。”没说。冲伍奶露出牙来,笑了。伍奶一拍腿,大声说:“吃完了走呀。”
春燕说:“去哪儿?”伍奶高兴地叫着:“放羊呀!”
牵羊出门的时候,伍奶斜挎着一个布袋,布袋里装了暖水壶和水杯,左手拄个棍,右手拎个小凳,春燕说:“奶,哪有你这放羊的?”伍奶说:“这样咋了?咱就这样!你啥前儿走累了,就放下小凳坐一下,渴了,就倒出奶来喝一下。”
春燕怔了一下,慢慢走到近前,说:“奶,我挎着包,我拎着凳!”伍奶说:“不行,你个小弱体格,哪行。”春燕执意地抓住布包带子和小凳,说:“我拿着。”
六月的大甸子上,草已长得油绿,鲜嫩得不忍下脚踩,绿莹莹的生机盎然。羊不顾,践踏着绿草,低头啃食。
春燕已经走得微微出汗,脸上却喜气洋洋地舒展,不知是早起凉风飕的还是走动行开了血脉,两腮上难得地染些微红,露出白牙一笑,伍奶的心都舒坦了。春燕说:“奶,你看,还有一群羊。”
甸子上还有一群羊,相隔着有一百多米。说是一群,其实才七八只。普通人家养羊,多则上百,少也十几头。只养七八只,伍奶想不起是哪一家,放眼搜寻了一圈,远远地见个人影,走走停停,不知道寻啥。伍奶冲着那个人喊:“哪家的?”喊了两声,那人才听见,回头看看,站起要过来的意思,走了两歩,又站下,转回身又去寻找。伍奶说:“这算个啥玩意儿,哑巴不成。”春燕笑起来,问:“谁家?”伍奶说:“真看不出。”
伍奶拉着春燕坐下,问:“这儿好不?”春燕点点头,伍奶说:“看这大甸子,绿得喜兴。”又仰起头:“看看这天,眼神也够不到。”春燕也看看天,说:“真高哇。”伍奶问:“你家里不这样?”春燕摇头:“不知道呢,没回去过。”伍奶说:“瞎说,自己的家还能不回去?”春燕看着天,说:“真呀!奶。从我记事起家就在城里,租人家房,没有固定地儿,五岁那年娘死了,爹把我放在姑家就走了,走了,就没回来。”
“姑干啥?”
“也打工。”
“对你好不?”
“也不坏。”
“让上学?”
“不上。”
“让干活?”
“干。”
“咋认识玉庆的?”
“不认识。”
“咋?”
“姑让我嫁个有钱的老头子,玉庆租的房和姑租的房在一个院子里。玉庆在屋时我去问他:要我不?他吓一跳,我说要我就带我走,我给你当媳妇。”
“你个虎女子,玉庆不要你咋整?”
“跑嘛。”
“往哪里跑?”
“不知道呢。”
大道上又走过一群羊,正要回屯,进贤跟在羊群后,喊道:“伍奶呀,你咋在这旮放呀,这甸子是赵满义家的。你再走走,去我那甸子里放。”伍奶对春燕说:“我说那眼熟呢,是满义家的二传。”遂喊起来:“二传子,奶在这旮放,成不?”二传站起,走近两步,也喊:“成!”伍奶喊:“你近前来,躲恁远干啥?”二传磨磨蹭蹭地走过来,离有七八步站住,脸色涨红,说:“伍奶,你放吧,就在这旮,离屯子近。”
进贤已经走到伍奶身边,对二传说:“伍奶的羊吃你甸子的草,成呀?”二传有些生气,说:“干啥不成?伍奶一只羊能吃几口草。”对伍奶说:“尽管放,我不撵你。”转身向回走。
进贤哈哈地笑。二传转过头来说:“你还笑,看你家羊,下甸子里了。”进贤说:“放心吧,我那羊吃都吃饱了。”二传看看,果然,那些羊只是昂首挺胸地在草甸上逛,极少低下头来吃草。二传便转回头,一边走一边低了头在草里踅摸,不时弯下腰,拔下一颗什么,装入胸前挎的布袋里。春燕问伍奶:“他拔的啥?”进贤说:“找草药呢。”伍奶说:“他又不是孙文远。”进贤说:“他卖给孙文远。”
春燕说:“是呀。”便从小凳上站起,向着二传走过去。
伍奶问:“二传多大了?快三十了吧?”进贤说:“许是,只多不少。”
“还没个家?”
“哎呀,家里穷得叮当乱响,他又撇不下爹妈,谁跟他。”
伍奶说:“难为他,守着那样一对爹娘,扛起一个家。”进贤说:“小伙子白瞎了,许是这么多年成不了家,见不得姑娘媳妇,那臊得,了不得。”
伍奶便望着远处,见春燕一个人甩搭甩搭走回来。伍奶问:“咋了。”春燕说:“那家伙,躲人老远。”伍奶说:“怕你招病呢。”进贤叫道:“哪呀?臊得!”说完,大笑起来。
9
那以后,屯里面多了一道供人说笑的风景:每日清晨,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拄着棍,斜挎着包,行走在去往草甸的路上,身后只牵着一只羊。说笑的人们把后一句话反复强调,以便笑得愉快:“一只羊。哈哈哈哈。一只羊!”把这个笑够了,又说:“羊身上还背俩小凳!俩小凳!”后一句更让他们笑出眼泪。也许多少年后,这个笑话都会经久不衰地流传。
不知道伍奶和春燕觉没觉出自己可笑,她们日复一日地放着那只羊,只是不再进二传的草甸子。在哪家草甸上停留也没个一定,喜得是每一家都容忍了这一只羊的掠食。
春燕给自己也缝了一个布袋子,在伍奶的指点下每日在草甸里寻找草药,摘得多了,春燕背不动,走回时便把鼓鼓的布袋也放在羊身上。
草药在甸子里稀稀拉拉地成长,春燕往往要拎着小凳走出很远,远得有时伍奶也看不到。伍奶说:“燕儿呀,别走恁远,累毁了,奶没处找。”春燕说:“不碍呢,这一阵我可以走很远呢。”
伍奶和春燕往往在草甸上呆一个头午,即便羊早早吃饱了,也要中午才回。
午饭后,春燕要睡一觉,起先睡到四五点钟,现在一个点左右就爬起来。因为伍奶在院子里开菜地。春燕不忍八十岁的老人一个人在日头下一锄锄地翻腾土地,伍奶说:“不忍就跟在后面干,一日翻一垄,累不着闲不住,好比愚公呢。”春燕问:“愚公是哪个?”伍奶说:“毛主席夸的古人。”春燕问:“多古?”伍奶说:“老么古呢。”
真像伍奶说的:俩人过家家一样,每日里吭哧一点点,过不数日,黑黑的松土间就拱出一片嫩绿的菜园。
其间,去镇上又做了两回透析,伍奶希望春燕做得勤一些,春燕不干,总是等到坚持不住了才去一回。伍奶觉得自己是个犟人,原来春燕比自己更犟。伍奶犟起来忍不住就要喊叫,春燕却是不动声色地蔫顶,哪怕伍奶要骂祖宗三代了,春燕依旧笑笑地说一句:“奶,不急。”
孙文远的药在伍奶的催促下倒是一顿不落地吃了,可没看出春燕的病轻了多少,只是气力长久了些,从家到草甸,能够不歇息地走到了。
进贤和进贤老婆两个常来,进贤是看他的羊,还用四轮子拉来一车棒秸堆在院里,让春燕后晌喂羊。进贤老婆抽冷来一回,除去宣讲信耶稣的好处,偶也掐一把才长起的葱叶或拔几棵臭菜回去蘸酱吃。
蘸酱菜春燕也爱吃,可没吃过臭菜,在伍奶的诱惑下吃了一回,便再放不下。葱叶、臭菜、香菜,这几样拧成一卷,再抹上伍奶自制的大酱,已经是春燕每餐必备的吃食,上瘾一样。
伍奶每日都醒得早,一是自年轻就养下的习惯,二来头夜里吃得止痛片傍天亮就没了效力,逼迫伍奶不得不爬起来再吃一遍药。
伍奶走进院里时,天才蒙蒙亮。到房后解回手,再出来时,猛然见院门外立个人,看不清模样,伍奶问:“谁呀?”话才出口,那人影忽悠一下跑了。伍奶喊:“跑啥?”那人已经跑得没影了。
伍奶进屋,春燕已起,燃了香,正跪在神前絮叨。伍奶想和春燕说说话,不好插嘴,屋里屋外转了两圈,忘了。
两个人蹲在灶间烧火时,春燕问:“奶,一早起来你喊哪个?”伍奶说:“没看清。”说着,堂屋门一响,进贤钻进来,正要说话,从进贤口袋里传出一阵歌声,进贤忙掏口袋,说:“玉庆来电话了。喂,玉庆,在你奶这呢。伍奶,接电话,你孙子。”
伍奶接过来,说:“你还有奶呀,还知道给奶打电话呀?……春燕?春燕在这呢。春燕,你接。”
春燕一直在伍奶身边,接过来,应了一声,慢慢向屋外走,一边走一边应:“好,奶好……”
春燕出了屋,伍奶问进贤:“你咋知道玉庆来电话?”进贤说:“谁知道他咋知道我电话?我才起,他就打进来,要找你嘛。”
两个人便走进屋里说话,伍奶说那只羊出的奶越来越多,两个人喝不完,让进贤每天过来一趟把余下的奶取走。进贤说:“是呀?这瘪犊子在我家咋出不了恁多呢?我瞅瞅去。”伍奶说:“孩儿在院子里打电话呢,你等会儿去。”进贤说:“我又不听她,我看羊。”走了出去。
进贤回来时,不说羊,说:“春燕不在院里。”伍奶说:“去房后啦?”
等了一会儿,春燕没回来。
又等。饭熟了,春燕还不回来。进贤不乐意了,说:“啥话呀?打这长时间?我手机里才三十块钱,指定没了。”伍奶也心躁,说:“给你三十!”进贤说:“你咋不说我家里还有一群羊撂在院子里没放,这都啥前儿了?”伍奶说:“再给你二十!”进贤说:“这不是钱的事儿。”伍奶说:“那咋着?”出了屋,房后看看,没有春燕。又出院子,围着院子外面绕了一圈,喊了一遍,连个答应的人都没有。走回来,进贤在院门外站着,伍奶问:“还没回?”进贤的脸气得发青,叫道:“回来了我在这儿站着?”
伍奶终于慌神了,说:“好进贤,你可替奶找找,这是去哪了。”进贤说:“她长着腿呢,我上哪找?有这工夫都出屯子了。”伍奶掉泪了,说:“出屯子我不怕,我就怕出啥事儿。”
进贤这一辈子没见过伍奶掉眼泪,也慌了,说:“伍奶,你哭啥?她恁大一人,出不了啥事。”
伍奶才要说话,二宝从伍奶身后转过来,说:“伍奶,咋哭了?”伍奶一把拽住二宝,说:“村长呀,春燕不见了。”二宝说:“咋不见了,我才见着。”伍奶忙回头,说:“哪儿?”也巧,正这时,春燕从一家堆放在路边的棒秸垛后转出来,正往这边走。看见伍奶,加快了脚步。
伍奶笑起来,说:“这死孩子!”双手交替地擦眼泪。春燕看见了,小跑过来,着急地喊:“奶呀,咋了?”
跑过来的春燕,不知因为啥,两个眼泡红红地肿起来。
伍奶要笑,才展出个笑模样,突然哭了,看着春燕,哭得呜呜响!
进贤冲着春燕吼起来:“你啥意思?我五十多了,就没见过伍奶哭!”
伍奶断断续续地哭道:“没、没咋!”
春燕走上来,环抱住伍奶一只胳膊,哽咽地叫:“奶,奶呀!”
10
进贤气哼哼地走了,二宝却跟着伍奶进了屋。伍奶张罗二宝一起吃早饭,二宝不吃,说:“伍奶,我来告个好事,乡里给咱屯一个低保的名额,干部们商量了一下,决定把你报上去。”
伍奶说:“啥叫低保?我可不是孤老户,我有孙子。”二宝说:“不是五保户。”就把低保的意思解释一遍。这时,丽华和村支书孙文强也来了,让伍奶报一下家里有啥财产,丽华在一边记,伍奶问丽华:“你是啥?会计?”丽华说:“是呀,我会计。”伍奶对二宝说:“咋都是你家人?”二宝说:“伍奶,咋这说?她是我嫂子。我和我哥早分家另过了。是两家。”伍奶频频地点头说:“噢,噢。”
丽华、二宝、支书的脸上便有些不好看了。
走时,二宝说:“伍奶,我只告诉你一家,先不要张扬,还要看乡里批不批。也免得其他困难户知道了闹腾。”伍奶才要说话,春燕抱住伍奶的胳膊拽了拽,说:“我奶不说。”伍奶盯住春燕,闭紧嘴,生怕吐出字来。
见伍奶没有送人的意思,春燕忙跟出去,一直说谢谢你们。到了院门外又站在那里和三人说笑几句,这才走回来。
伍奶一直透过玻璃窗往外看,待春燕进屋,问:“和他们说啥?”春燕说:“我说过些天请他们过来吃饭。”伍奶说:“不请!惯他们这个呢。”春燕笑着说:“奶呀,别跟他们一般见识,我出钱哈。”伍奶转回身,默默地收拾放羊时带的东西。春燕不再说话,小心地跟在伍奶身后,跟着跟着,伍奶突然站住,手中拄的棍在地上用力一蹾,大声说:“不许请!”把春燕吓一跳,忙说:“不请,不请!”伍奶叹了一声:“这都是些啥事呀。”
放羊路上,伍奶嘟着嘴一言不发。只在路过的屯里人叫她时才挣出个笑脸。走到赵满义家甸子时,二传在甸子边上找草药,看见伍奶两个,便不再弯腰,一会儿低头,一会东张西望地用眼瞄着伍奶。伍奶说:“二传,薅多少了?”二传赶紧抬起头,将口袋张开让伍奶看,说:“挺多了。”伍奶不停步地走着,说:“可是不少。”就把二传撂在了身后。二传说:“伍奶,就在这里放吧。”伍奶说:“不了,再走走。”
伍奶走了几步,回头看看。其时二传正抬头望着祖孙俩,见伍奶回头,突然臊得低下头,转回身大歩向甸子深处走。伍奶站下,不知为何要仰头看看天,然后看看春燕,说:“就这儿放吧。”春燕不情愿地说:“那家伙不理人。”说着,还是随伍奶下了草甸。
一只羊,也不必往深里去,就在甸边。春燕已不像刚开始放羊,到了地头赶紧放下小凳歇息。不知不觉中硬实了许多,进了甸子便开始寻找草药。
看一看天高地阔,伍奶的心敞亮了,也起来,走走停停,寻觅草药。这一片甸子日日被二传搜刮,草药便不如别人家甸子多。稀稀拉拉地引着伍奶向甸深处走。终于走累了,伍奶便拄着棍直起腰来歇歇,这才发现离着二传已经不远了,便叫了一声二传。
二传只顾找草药,不知道伍奶下了草甸,听见叫声急忙回头,看见伍奶后,又转着头在甸子里巡视,巡视到羊和春燕,笑了,说:“伍奶,你也薅药材。”伍奶问:“行不?”二传爽快地说:“行,随便薅。”他见春燕在甸子的另一边寻找,对伍奶说:“这边多,这边好找。”伍奶说:“二传,你过来,咱说说话。”二传说:“伍奶,你是不是累了,你等下。”说着就往甸子边上跑。伍奶问:“你跑啥?”已经跑远的二传说:“拿凳。”
看着跑回来的二传,伍奶并不坐下,说:“二传,一清早你站在我家门口干啥?”
二传本来笑着的脸一下羞得通红,眼睛闪闪烁烁地躲着伍奶,嘴先动了两动,这才吭吭哧哧地说:“没、没有。就、就从、那儿过。”伍奶说:“你当我瞎?伍奶的眼好着呢,我见你站了一会子了,叫你一声,你还跑了,你跑啥?”
二传的脸越发红到了耳根,低着头倔犟地小声说:“哪跑了,没跑。”伍奶紧跟着问:“那你就说你去干啥?找伍奶有事啊?”
“……没、没啥!”
“不是个汉子样儿!对伍奶有啥不好说的。”
“……”
远处的春燕向这边望望,随后也向这边走来。二传看到了,急忙对伍奶说:“我、我就想让伍奶到这里放羊,省、省得走、走那远的路!”
伍奶笑了:“我说呢,你指定有事。”
春燕走过来说:“奶呀,咱去前边放吧,这里不好找!”二传看着伍奶,指着身前一片草甸,急匆匆地说:“多!多!这边多!”春燕说:“多啥?才薅了这一把。”
二传不看春燕,低着头一边向前走一边指划脚下:“有哇。这!这!这!全是!”春燕欣喜地跟在后面:“是。是。这边咋恁多?那边咋没啥呢?”
“那边昨天薅过了,这边十来天没薅了。得轮着薅!”
“你还……”
两个人越走离着伍奶越远了。伍奶喊道:“二传呐,你过来!奶和你说说话。”二传在远处说:“我告诉她哪里有。”伍奶喊:“你过来吧!”
二传这才不情愿地往这边走。春燕坐在随时拎着的小凳上,低头忙碌着。
二传过来时满脸都是高兴,伍奶说:“我们在这里,抢你的钱呢。”二传说:“抢啥?多得薅不完。”
“你爹咋样了,能不能下地?”
“能下地走走,可得扶着炕,或扶着墙。”
“拄个棍行不?”
“连棍一起倒。”
“那咋整!十来年了吧?亏有你,不然早死了!”
“嗯哪。”
“你娘咋样?”
“能咋样?”
“把你难坏了,本来娘就傻,爹又得这个病!不是说能换个不锈钢的骨头吗?”
“拿啥换?两条腿二十多万!现在更不成了,老不下地,腿都缩缩成火柴棍了,换也白瞎。”
伍奶说:“你家咋不申请个低保?”
走回的路上,伍奶问春燕:“你看二传傻不?”春燕说:“不傻,就是爱脸红,憨乎的。”说着笑起来。伍奶说:“他娘可真是个傻子。”
“真呀?”
“他爹一小是个瘸子,找了个傻媳妇。前几年腿骨头坏了,治不起,瘸在炕上了。他上边有个姐姐早就出门子了,家里家外全指他一人,媳妇也娶不上。”
春燕说:“谁嫁他?除非再找个傻子。”
伍奶放心了。说:“傻子的娘也不一定干呢。”
11
快到自家院子时,老远看见个人在院里站着。伍奶的眼虽花,可那阳光下模糊的人形早在伍奶心里存着清晰的影像了,再远一些,也猜得出是她唯一的孙子玉庆。所以,一眼看到,伍奶的心就慌了,扑腾扑腾地开始乱跳。她小心地看一看春燕。春燕走在羊后,手中新折的柳条在半空里徐徐舞转,并不落在羊身上。见到伍奶望,她也望伍奶,好像说:啥事?伍奶说:“院里有个人。”春燕说:“玉庆。”
春燕的脸上看不出喜,也看不出生气,不热也不冷。
伍奶转头,叹出一口气。
玉庆迎出院外,笑着叫:“奶。”伍奶不应,沉下脸从玉庆身边走过。走过去,听见身后平静如水的对话声:“来啦?”
“嗯哪。”
“茵茵谁看?”
“她嘛。”
“进屋。”
“噢。”
午饭吃得沉闷,三人静静地扒着自己碗中的饭菜。中间,伍奶问玉庆:“咋不带茵茵来。”玉庆用眼翻翻伍奶,看看春燕。春燕看一眼伍奶,说:“奶,我不让她来。”
伍奶端着碗,夹着筷,嘴里嚼着饭,两眼空空地望着窗外,一前一后,轻晃着身子。玉庆说:“奶,我给你买了芬必得,你吃一粒。比止痛片好使。”
伍奶咽下口饭,又从碗里拨进一口,嚼着。
便没人说话,只有吃饭声。
饭后,春燕和玉庆坐在院子里说话。
伍奶坐在炕上,看着,听不见。
后来,春燕在院子里翻腾晒在塑料布上的草药,玉庆进屋来,说:“奶,我去新房,就不过来了。”伍奶不应。玉庆拎着包要走,伍奶望着玉庆虎一样的后背,说:“春燕能活。”玉庆回头看着伍奶,伍奶说:“许是死不了。”玉庆撑出一丝笑模样,说:“奶,我走呀。”
伍奶不应声,昏花的老眼紧盯着玉庆,要把玉庆盯进地里呢。
玉庆把身子动了两动,咋也迈不出步。他说:“奶、奶呀。”一声更比一声低。
伍奶的眼一眨不眨,挣足了全身劲盯着玉庆,两个浑浊的眼眸子在阴影里瞪出亮亮的光,嘴不张地哼道:“嗯?”
玉庆低下头,沉了片刻,又仰起,看着黢黑灰败的屋顶,一动不动。
伍奶又哼:“嗯?!”
玉庆腿一软,竟慢慢跪倒,像一座大山徐徐陷进地里,他叫了半声:“奶!”再也不叫,脖颈像断了筋,一下子折断,抵住胸膛。
伍奶不待玉庆跪倒,紧紧地闭上眼!许久,她艰难地说:“走、走吧。”
伍奶在黑暗里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渐渐消失。
又后来,春燕进来,说:“奶,我困,我睡一觉。”
伍奶坐在炕上,看着春燕睡。春燕睡得很实,只在中途叫了两回玉庆,叫了两回茵茵。伍奶听见了。听见一声,心就酸一下。酸一下,又一下。伍奶的心酸得要溶了,慢慢地伸手握住春燕伸在被外的手。梦中的春燕把伍奶的手往被里拽,拽了又拽,直到把伍奶的手贴在胸口上。伍奶不愿春燕醒,就那样半跪半趴着看着春燕睡。
伍奶已经过了七十九岁,就快八十了。
玉庆没再来,晚上没来,夜里没来,第二天早起还没来,好像走了。伍奶不知道该问谁。
春燕起晚了,她起来时,伍奶已经吃过饭,站在院子里。羊在栏里,把头伸到栏外,殷殷地望着伍奶,一声高过一声地咩咩,它饿。
走到二传家甸子时,春燕说:“奶,就在这里吧。”伍奶说:“好,就在这里。”
一走进甸子,就被二传看到,从很远的甸子那头跑过来。春燕的脸又笑得灿烂起来,双手在嘴上圈个喇叭样,冲二传喊:“今天薅那旮?”等她喊完,二传也到了,脸还红着,说:“才来呀?我以为你们又去了前边甸子。”
三个人都往甸深处走,伍奶腿慢,始终都被落在后面,越落越远。伍奶便不再往深里去,寻着甸边的草药,稀落落地薅着。
薅不一会儿,进贤在甸边上喊伍奶,伍奶说:“你下来成不?”进贤下来,先跑到伍奶的羊跟前,弯腰撅腚地看羊奶子。伸手摸一摸,掂一掂。伍奶自豪地说:“足实不?”进贤说:“足实,伍奶你干啥成啥,怪不当二十多年生产队长,服你了。我那还有只羊,才出奶。总也出不足兴,咱俩换一换。撸出的奶保你俩够吃!”伍奶说:“不行,这个羊奶稠,油皮子厚。你那个羊奶水指定稀。春燕喝了不顶用。”说着话,伍奶看了看远处的春燕,春燕和二传在甸的远处,相挨着蹲在地上。远远望去,人都缩小了。
进贤说:“你看你看,我的羊还不兴我换?”伍奶说:“你把那只留下,奶头子足兴了,你再牵走。”进贤嘟嘟囔囔地抱怨:“那不都成你的了。”伍奶说:“我恁贪?你见了?奶还是你的,刨去春燕喝的,你都拿走。”进贤笑起来:“两个人喝,两个人喝。”
“我喝你不疼?”
“瞎说。春燕喝我心疼,你老喝我疼啥?”
“羊是春燕侍候,我这老了还会啥?”
“真哪?”
“还假!”
“伍奶,春燕两口子有钱,该养着你。”
“有啥钱?”
“咋没钱?玉庆是不是回来了?”
“你见了?”
“昨后晌我去镇里,见着玉庆了。他、进喜二宝一大家子,孙强一家子,七八口子在华龙大饭店吃饭。那个地儿平常人去得起?一顿饭不千八百?和他们在一起,人家能掏钱?”
“瞎说,吃啥呀?恁多钱?”
“我家小霞就在那里端盘,我不知道?”
伍奶张着嘴,愣愣地看着进贤。
进贤笑起来:“你看你看,吓着了吧。”伍奶说:“我让去的,我让去的。”进贤说:“你呀?”
“嗯。”
“你呀?”
“嗯!”
进贤笑,笑得生冷。撇着嘴:“伍奶,我走了。”
“嗯。”
“走了。”
“走!”
进贤走了,走了许久,伍奶还愣着。
12
羊在叫,成群的羊在叫:咩咩咩——
因为羊吃饱了,所以叫起来像唱歌一样。
伍奶手搭在眼上向远处望,绿的是草,白的是羊,零零散散的粉红黄紫是绽开的小花,在这一大片五彩的颜色里只有伍奶一个人。再远的地方是人家的棒子地,棒子地的后面是一片杨树林。
伍奶喊:“人呢?人呢?”
温暖的阳光把伍奶的喊声蒸到天上了。
伍奶向甸里走去,渐渐地,羊在她身后了。
羊们望着渐远的伍奶咩咩地唱着歌,唱累了就低下头啃几叶青草。后来,它们沿着伍奶的足迹缓缓地跟过去。
偌大的草甸子被阳光晒得湿乎乎地温暖,寂静得只有羊们偶尔响起的两三声歌唱。
伍奶走到棒子地边时,站住了。拄着棍,一口接一口地喘粗气。别看伍奶八十了,这点路很难让她上喘,现在,她喘了。喘着,还有些心慌。
伍奶没进棒子地,她沿着棒子地的边缘一步步地走着。碧绿的棒子棵已经长到了一人高,密麻麻地成队成行,浓密的棒叶相依相偎地勾着肩搭着背,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里面如果有人,大约也看不到外面。
伍奶转到一半的时候,听见一波波咿呀呀的吟唱从浓密的棒棵深处传来。这个样的吟唱是人类为那个最古老的游戏谱下的伴奏曲。八十岁的伍奶对这个游戏和这个样的吟唱已经太陌生太陌生了。以至她站住了,眼望苍天,嚅动干瘪褶皱的双唇向着光辉的太阳默默地诉说。
突然,一连串汪洋恣肆的长吟颤颤着、带着悠悠的尾音向着天空飘扬……
伍奶颓然垂下她苍老花白的头颅,握紧长棍的双手在微微地颤抖。
伍奶转回身,踉跄着,一步一步挪出了棒子地。
咩——
咩——
咩——
不知何时开始的,羊们散拥在棒子地的周围,贪婪地够食着肥嫩的棒叶。伍奶呆呆望着,傻子一样。突然,她清醒过来,抡起长棍嘘嘘地驱赶羊群。羊们开始骚乱,离开,又不舍地回来。反反复复,去了又回。伍奶终于忍不住了,冲到羊身前,背对着棒子地,舞起长棍大声驱赶:“走呀!走呀!”羊们踏着舞蹈一样的歩子快速向后退去,伍奶抡着棍步步向前逼,羊退得稍慢,就被木棍抡在身上。终于,羊怕了,掉转身形,小跑着离开。
伍奶喊不动了,也抡不动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想戳住木棍,拄着稳住身形,突然一软,一下蹲坐在草地上。手一松,立着的长棍向前砸倒。
羊们退到远处,望着伍奶咩咩地叫着。
春燕最先跑出棒子地,看见坐在地上的伍奶,一边惊慌地跑过来往起搀一边叫:“奶呀!没事吧?”
伍奶抬起头,愣怔地望着春燕,突然伸手,抽了春燕一记耳光。
春燕蹦跳着退出几步,捂着脸叫道:“奶,你干啥?”
伍奶看看春燕,颓然垂下头去。
二传从棒地里钻出后只敢怯怯地站在地边上,这时怯怯地挪近几步,怯怯地说:“伍奶,这是我家苞米,羊吃点没啥。”伍奶抬头看着满面羞红的二传,说:“去,找个媒人上我家。”
春燕走过来,往起搀伍奶,小声说:“奶,你别瞎整,我可不跟他!”二传说:“行。我叫二婶来。”春燕吼道:“叫啥!千万别来,我才不嫁你!”
伍奶和二传都没听到过春燕的吼叫,全都愣在那里。
春燕搀着伍奶,弯腰拾起长棍,小声说:“奶,走呀。”伍奶想了想,便在春燕的搀扶下,一步步向甸外走去。
路上,伍奶和春燕只是无声地轰着两只羊。
远远地,二传赶着羊群,跟在后面。
回到家里,伍奶直接上了炕,扯下一床棉被撩在身上,躺下了。春燕爬上炕,爬到伍奶头前,俯下身子柔柔地问:“奶,困了。”
“噢。”
“奶,不生我气。”
“噢。”
“我不离开奶。”
……
“奶。”
……
“奶呀。”
春燕直起了身子,一滴滴地落泪:“我只有奶。”
……
“往后不济了。”
……
“春燕就是,闷了。”
伍奶伸出手,拍拍春燕的腿,小声说:“去,做饭。”
“噢。奶,你躺呀。我去做饭。”
伍奶躺着,躺到吃饭时也没睡着。
春燕小心地把饭端到炕上,伍奶说:“给我口水,我先吃点药。”伍奶从窗台上够下玉庆买的芬必得问春燕:“这个咋吃?”
吃过了饭,春燕怯怯地围着伍奶转,伍奶说:“你去睡。”春燕说:“噢。”只是跟着伍奶转。伍奶说:“睡一会儿去。”春燕说:“奶,别去二传家,我不能嫁人。”伍奶转回来细细地看着春燕,爱怜地说:“奶傻?奶不傻!”
春燕睡了。伍奶坐在院里翻腾晒在塑料布上的草药。翻腾一阵,烦了。起身出了院子。
路上,陆续有几个走路的妇女和伍奶打招呼,伍奶问头一个:“干啥去。”
“进贤家。”
伍奶问第二个:“干啥去。”
“进贤家。”
第三个:“干啥去?”
“进贤家。”
“进贤家干啥?”
“今个是聚会祷告的日子。”
“对谁祷告?”
“耶稣。”
“耶稣干啥的?”
“天父。”
“就进贤老婆总念叨那个?”
“就是。”
“灵啊?”
“灵!伍奶,走去听听。”
“听啊?”
“去呗!”
“去就去!”
13
伍奶回到家的时候,孙文远正在院子里给春燕把脉,伍奶问:“文远,咋样了?”文远说:“你看她这气色,是不是好多了?”伍奶说:“是,我看也是。”文远说:“这个月的药就剩两天了,明天我再另配些送来。”伍奶说:“这回得收钱。”文远说:“不用。这不有恁多草药?我还得找你钱。”
文远走后,春燕问伍奶:“奶,你干啥去了?我可担心你!”伍奶说:“祷告去了。”
“向谁祷告?”
“天爹!”
“奶呀,哪有个天爹?”
“耶稣。”
“奶,你信?”
“信。”
“下回还去呀?”
“去。”
从此,伍奶每个周二周五的下午都去进贤家祷告。
又一天,二宝骑个摩托车冲到进贤家的甸子上,冲着薅药材的伍奶质问:“你把申请低保的事告诉赵满义了。”伍奶说:“告诉了。”
“你咋告诉他!”
“咋?还瞒着人。”
“伍奶呀,乡里就给屯里一个名额,又指名道姓地让给你!你这一说,让我咋整?”
“干啥一名额?不是谁困难给谁?”
“跟你说不清。”
“那就别说。”
二宝推起摩托车就往甸外走。春燕忙追过去说:“村长,别生我奶的气。哪天还让玉庆请你吃饭哈。”
“整成整不成我可不保。”
两个人说着话,渐渐走远。
伍奶坐在凳上,仰望蓝天,喃喃地说:“扫帚不到,……扫帚不到,……”想了许久,也没想起下一句。不由得烦躁:“毛主席呀,那下一句,啥来着?”
过了两天,支书孙文强和伍进喜一起到伍奶家来。伍进喜说:“伍奶,这把来和你说说低保的事。”伍奶说:“进喜、支书,你俩啥也别说了,那低保给赵满义家吧。他家该得。”
进喜说:“伍奶,你生气咋地?这商量着让你和满义家……”伍奶说:“不是生气,我真这样想好了。”一旁的春燕刚要说话,被伍奶拦住:“燕儿呀,让我做主这最后一回,以后再也不了。”
春燕、进喜、支书几个人面面相觑。春燕望着伍奶,乖乖地点着头:“我随着奶。”
下午,伍奶去进贤家聚会祷告。
每次祷告结束,大家并不走,或看一看与耶稣相关的视频,或说一说最近听到的信徒间新发生的奇事,即便最后的家长里短也能说上一两个钟点。今天,伍奶的心不知飘在哪里,慌慌的不能归位。祷告一结束,伍奶便起身回家了。
路上,伍奶碰见一个本家媳妇,招呼过后,顺便宣讲了几句应当信耶稣的话,便往回走。走到回家那条路上,二传迎面走过来。看见伍奶,站住了,不后退,不前行,也不说话。红着脸,愣愣地望着伍奶。
伍奶恍若未见,一步步走近,走到二传身边,伍奶说:“二传,咋不叫奶?”二传这才羞怯地叫了一声奶。伍奶未应,从二传身边一步步地走过去。
二传像一尊木雕,一气未喘,看着伍奶走过。
春燕坐在院子里整理干透的草药,一把把耐心地挼顺系实。看见伍奶,有些惊讶,说:“奶呀,你回得恁早。”伍奶轻松的语调说:“完事了。”
“路上没和人拉拉话?”
“哪有人呢。”
“你喝水不?”
“喝些。”
“我给奶倒哈。”
“好。”
春燕去倒水,伍奶坐下来整草药,一时,春燕倒了水出来,递给伍奶。伍奶接过,喝了两口,放在脚边,和春燕一起整草药。
“燕儿呀,赶明儿,你也信天父吧。和奶一块祷告,来来去去也是个伴儿。”
“奶,我信观音菩萨,咋好再信别个。”
“菩萨灵呀?”
“奶,这就是个心劲儿。”
“灵就信他,不灵,咱就再信个别的。”
“天父灵呀?”
“灵。天父教咱爱人呢。爱咱的人、不爱咱的人,都要爱。恨咱的人、咱恨的人,也要爱。包括打咱的人。他抽咱这边脸,咱把另半个脸也伸给他……可是……可是……为啥还给他半个脸呢?”
14
进了七月,雨水就勤,三天两头下。
这一天,又是聚会祷告的日子,伍奶站在院子门口,望着要走的路,喃喃地说:“主啊,给我力量。”
下了一宿的雨,天明才停。屯子里养牛养羊的人家一候雨停,忙忙地赶出来放。成群牛羊踏过之后,路便成了坑洼的泥浆地,一走一陷,一走一滑,常把鞋陷在泥里拔不出来。不知道哪一家人赶着要出屯,开着四轮子轰轰地碾过,翻起的泥坨子像麦捆一样成排地躺在路上,陷下的坑里积着黑泥水,让伍奶望而生畏。
伍奶出门时已经下午一点,挂了一晌午的日头把道路晒出一层硬壳,可以轻轻地踩在上面走。只是小心着不要滑入坑里,坑里的泥依旧稠得能把脚牢牢地嘬住。
伍奶说:“主啊,给我力量。”
伍奶从院子里找了根长木棍拄着,小心地走进泥浆地。
伍奶穿着雨靴,雨靴的好处是一旦陷入泥里,可以拄稳了木棍,把脚拔出来,虽然很费力,可不至于丢鞋。就这样,一路上,伍奶拔了六七回。
伍奶走进伍进贤家的院子时,听到屋里的人们整齐地、有节奏地拍着巴掌,合唱着圣歌。她拄着木棍,站住了喘息,顺便在柴火垛下蹭净了雨靴上的泥。稍候,随着众人的节奏唱着圣歌走进屋里。
“我们的心门向主敞开
如同葵花向着太阳的光辉。”
伍奶的歌声苍老响亮。
进贤家是教友们聚会祷告的固定场所,为此还把东间屋和堂屋打通了。伍奶进屋后歌还在唱。伍奶从老地方拿出存放的跪垫,放在一堆跪着的人们的身后。又拖过一把方凳在身前,扶着方凳慢慢地跪倒,开始拍巴掌。
这中间,伍奶一直合着众人的歌声:
“我们敬拜赞美
啦……啦……
又像在夏日的旷野里遇到凉亭和泉水
啦……啦……
圣灵运行在这里。”
唱罢了歌,前面的人回过头来,或叫或望着伍奶笑。
进贤老婆说:“伍奶,路这样巴碴,寻思你不来了,要不,能不等你老?”
伍奶说:“向天爹祷告,我能不来?”
进贤老婆纠正了一句:“天父。”待伍奶说完,又问,“摔跟头没?”
伍奶笑了,说:“我拄了根大棍子。”
跪着的人也随着笑起来。
一首歌唱过,进贤老婆跪下祷告。她说一句,跪在下面的众人便齐呼一声阿门或是一声赞美你。
她说:“主啊,我们来了。(阿门。)跪在你面前的都是你的孩子,(阿门。)主啊,赞美你啊。(赞美你。)主啊,伍奶是个好人……”
她说伍奶在屯子里当了一辈子妇女队长和生产小队长,没做过坏事,也没整过人;没多拿过一分钱,没多占过一粒粮;累的活儿脏的活儿全都抢在前。天父你疼爱她,帮助她。她岁数大了,明年就八十了。什么也干不动了。她有病,骨头疼,天天疼,八十岁的老人,疼不起了,止痛片也不好使。她的儿子年纪轻轻就去了你那里,儿媳妇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只有一个孙子,还跑到外面打工去了。孙女媳妇得了尿毒症。没有人帮助她,只有依靠天父……
说完伍奶的困境,进贤老婆又把身后教友们的祈求诉说了一遍。这才为自己祷告。絮絮叨叨了很长时间才结束。她说:“伍奶,你祷告吧。”
伍奶说:“她们先。”
大家说:“伍奶,你先。”
伍奶不再谦让,活动活动两腿,跪好。两肘支在方凳上,两手交叉握在一起,虔诚地注视着墙上方悬挂的耶稣画像,开始祷告:“主啊,爹啊……”
进贤老婆又在前面纠正:“天父。”
伍奶祷告时,众教友如先前一样在伍奶的每一句话后齐呼一声阿门或赞美你。伍奶也像进贤家的一样先说别人的诉求,然后才是自己:“天父啊,又来找天父了。(阿门。)天父给我免罪呀。家里有魔鬼,给我打出去呀。(阿门。)打进深坑,永世不得翻身呀。(阿门。)我的病呀,天父,好像轻一点了。(赞美你。)可还是疼呀,天父。接茬给我治呀。(阿门。)我去医院了,大夫说风湿炎关节也炎呐。(阿门。)我没钱,治不起呀,天父。得管哪,管哪。可别留根儿呀。(阿门。)天爹,我是信你的,可别给我留根呀,疼得轻一点也行啊。(阿门。)天爹,我赞美你啊。
“天父,我的孙子,孙子媳妇,小重孙女,都交给天父了。(阿门。)交给天父我就放心了。(阿门。)春燕那孩子有病呀,你帮她呀。(阿门。)春燕是个好孩子,跟我孙子结婚才三年哪,得了撒尿有毒的症了。(阿门。)换肾换不起哪。(阿门。)洗血管子也洗不起呀。(阿门。)这把抓住天父了,不管不成呀。(阿门。)那孩子不想活了,光想着死呀。(阿门。)天父,天爹!给她力量呀!给她治好呀!(赞美你。)让她活呀!
“哈里路亚。(哈里路亚。)
“天父,我那孙子呀,跑到外边打工,不回来呀。(阿门。)不管媳妇了,只管他自己呀。(阿门。)天爹,开导他,让他回呀。撑起一家人呐!(阿门。)天父,唉,天父,他也难。全都是你的好儿女呀,给他们平安喜乐吧,就依靠天父了。(赞美你。)
“哈里路亚。(哈里路亚。)
“主啊,乡上要屯里报一户吃低保的人家,多少人家都申请了。(阿门。)品评了。(阿门。)就我和赵满义家最穷啦。(阿门。)掂量来掂量去,哪一家也舍不下呀。(阿门。)说是把赵满义家报上去,因为他年轻,活得长远呀。(阿门。)领回了钱,我两家平分哪。(阿门。)天父,我听天父的话了,把磨难留给自己,喜乐全给别人。(阿门。)我照天父的教导做了。啥也不要了,就让赵满义一个人领吧。(阿门。)另外啊,天父。二传那孩子孝顺哪。(阿门。)他虽然不信天父,可他是个好孩子呀,天父。(阿门。)你帮帮他,给他找个媳妇吧,天父。(赞美你。)那孩子太难了,太难了!(阿门。)帮他呀!天父。(赞美天父。)
“哈里路亚,(哈里路亚。)
“天父,我老了,八十了,不定哪天就到你跟前儿了。(阿门。)不想死呀,不是怕呀,放不下孙子媳妇,放不下茵茵那个小小的人儿呀。(阿门。)天父,引领我呀,给我力量呀,让我帮到她们呀。(阿门。)天父啊,让我也多活上几天吧,死了也活转一回吧!引领着我呀,别忘了呀!(阿门。)阿门。主啊,赞美你。(赞美你。)主啊,赞美你了。(赞美你。)
“哈里路亚(哈里路亚。)”
伍奶祷告完,又该下一个。下一个说完,又下一个。
15
伍奶回家时,路依旧不好走。拔了好几次脚,才走回屋里。
孙子玉庆在,看见伍奶回来也不叫。坐在炕沿上翻春燕的挎包。春燕一早去镇里透析,累了。躺在炕里,看着玉庆翻,不时地说一句不是,那个也不是。一个年轻女子坐在炕沿的另一头,低头摆弄着手机。听到动静,抬头看看伍奶。笑一下,又低下头摆弄。
伍奶扯过一把旧凳,倚墙坐下。看着玉庆。
玉庆终于翻到了,举着个小蓝本本对春燕说:“在这里。茵茵的出生证明。”
春燕在枕上点点头,说:“不要丢了。”
玉庆说:“噢。”走到年轻女子身前,扯过她的包,拉开,却不知放入哪一层。女子放下手机,接过小本放入包中,拉好。重又拾起手机,低头摆弄。
玉庆坐在女子身边,歪着头,看她摆弄。一会儿,伸出手指在女子的手机上指画,女子摇摆着身子拱开玉庆,自己摆弄。
春燕头歪在枕上,静静地望着伍奶。
伍奶看着窗外。
玉庆站起,在屋里走了一圈,又站到炕前,说:“我回咱新屋里了,明天一早赶回去。”春燕依旧看着伍奶,啥也没说。玉庆又说:“我每月给你邮四百吧?”
春燕不语。玉庆低了头,说:“就这些。”沉默了一下,又用更低的声音嘟囔了一句:“就是这些。”
春燕动了动头,直勾勾地看着房顶。
玉庆转回来,叫一声奶,指指炕上的一袋子蛋糕和桃酥,说:“你吃,你没牙,蛋糕暄腾。”
伍奶两眼空空地望着孙子,看得玉庆两眼没处放。
玉庆往屋外走。
玉庆站起时,那女子也站起,一直摆弄着手机。玉庆往外走,她收起手机,跟在后面。眼看着要走进堂屋,春燕哎了一声。玉庆站住,回头看春燕,女子也站住,看着玉庆。
春燕微微抬起头,说:“茵茵还小,记不得啥事。你对她好,她指定认你做亲妈。”
玉庆看着女子,女子望望玉庆,转头,笑了,说:“哈。”缩了一下脖子。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了。
伍奶望着窗外的大院子,院子里啥也没有。
春燕撩开身上的被,爬起,爬到炕边的小桌前跪倒,取出三根香点燃,插在神前的碗中。拿起木鱼身边的小木槌,在木鱼身上敲一下,然后双手合十,默默祷告。
伍奶看着窗外,一前一后轻晃着身子。
一会儿,春燕完事了,又爬着躺回被里。伍奶站起,找杯子喝水,从衣兜里掏出几粒止痛片投入嘴里,就水咽下。春燕细弱的声音说:“奶,不要吃那样多。”
放下水杯,伍奶也上炕了,盘坐在春燕身边,替春燕掖了掖被角。静了一刻,嘴里哼哼呀呀唱起来。
春燕说:“奶,唱的啥?”伍奶笑着问:“想听?”春燕点点头,伍奶便唱出声来:
走进神的家,上了主的船,
甜蜜的滋味比我的亲娘亲呀哪,
哈里路亚,上天堂呀,依个呀儿呦。
一步一步地走呀,一日一日地活。
有了难处祷告对主说呀啊,
只有天父才能解脱,依个呀儿呦。
我是神的儿呀,求神来保佑。
吃的住的都在主里头,
样样具备不用愁呀,依个呀儿呦。
夜里,伍奶死了。
春燕叫来玉庆。玉庆说:“下晌就埋了吧。”
春燕说:“奶吩咐过,她死后,停上三天再埋,看看活转没。”
三天后,伍奶依旧死着。埋了。
埋伍奶那天,天空晴朗,屯里的人几乎都去了,二传背着他爹赵满义也立在人堆后,看到仪式结束。
埋完伍奶的第二天,玉庆走了,那个总玩手机的女子跟在他身后。玉庆走的时候过来叫春燕:“一起走。”春燕和玩手机的女子脸对脸相互一笑,说:“不走,我在这里陪着奶。”那女子指一指春燕身后的老屋,缩着脖子说:“你不怕?”春燕说:“怕啥?我懂奶。”
有一天早上,春燕赶着羊出门,被村长二宝堵在院子里,二宝手里拿着一纸合同说:“伍奶走了,你看啥时把房腾出来。”春燕说:“我现在没空,你晚间来,我把钱退你。”
第二天凌晨,天还黑着,二宝晃个手电筒,不知从哪旮出来。走到自家门口的时候,身后飞来一棒敲在他脑袋上,他就躺在地上睡了一觉。他睡着的时候老天爷下雨了,那雨太大,过不一段时间就把他浇醒了。
春燕依旧住在伍奶的老屋里,放羊、撸奶、晒草药、浇园子。日子白一天,黑一宿,悠悠地走过。
第二年,农村新医保有了一条新规定:尿毒症病人做透析可以报销了。
毛建军说:主啊,原谅我,宽恕我的不敬,我赞美你。
2012/11/3—12/22
注:耶稣之死的三种说法分别见于《四福音书》、《古兰经》、《塔木德》。
责任编辑徐子茼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毛建军 期刊:《当代》2013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