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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邻里公约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13 21:01:04

孙春平,男,满族,1950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当过知青、铁路工人、市文联主席、省作协副主席。现居沈阳。作品曾获骏马奖、东北文学奖、辽宁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人民文学》奖、《中国作家》奖、《上海文学》奖、“金麻雀奖”等奖项。

中学教师苏立言一直对城市的迅猛扩张颇有微词。有一天,他将家里的一条小褥子铺在地板上,又拿起满满一杯水,对着小褥子淋下去,眼看着水迹迅速洇漫。夫人邹奉琴见状,急冲过来喊,你疯啦?苏立言却扬开臂膊阻挡说,听孩子们把尿床比作什么吧?叫画地图。眼下这城市扩张就好比傻小子尿床,憋了一宿的膀胱突然闸门大开,江河横泗,城市的地图确是立竿见影地大了,可国家的版图却如这个褥子,再不会大,十八亿亩耕地也很难再有增加,你说再这么折腾下去,子孙后代们可吃什么?邹奉琴说,那你也犯不着糟蹋小褥子!苏立言说,小褥子湿了,挂出去晾一晾就是。可大片的耕地被钢筋水泥压盖上,就再难得恢复啦。邹奉琴撇嘴说,你是吃饱了撑的吧?咱们成了城里人,住进了这宽敞舒适的楼房,又有什么不好?想一想那些年数九隆冬也得跑到外面蹲旱厕,我都不知是怎么过来的。苏立言摇头叹息,头发长,见识短,妇人之见啊!

如果用经纬坐标定位,苏立言现在的家基本就在原来陋居寒舍的位置上,即使相差,也没有多远。上级领导豪言壮语,说要再打造一个新北口,昔日的小镇便很快被傻小子的那泡尿淹没了。随着那泡尿最先冲过来的是房地产商,城区整体改造,原有的居民都要搬迁,远在加拿大的女儿和在上海读大学的儿子也不知怎么一商量,就给家里打来一笔钱,说趁着动迁最好扩扩面积,一次到位,老爸早该有间自己的书房,我们回家也不想去住宾馆。老两口要的新房是三室两厅两卫,近一百四十平,听说住楼房有争三抢四之说,便宁可多花了些票子,选了三楼,与昔日的大杂院里两间小平房立时有了天壤之别。

住进装修一新的新家,诸般都好,只是时间一长,便感觉缺少了点什么。缺什么呢?人味。以前的那个大杂院,每天早早晚晚,孩子哭,大人叫,赶上周末或节假日,男人们凑到小石桌旁,这个端来一盘菜,那个咬开一瓶酒,说说笑笑,何等热闹。苏立言的父亲原是小镇上的干部,一家人自从搬进大杂院,就再没离开过。“文革”后他准备考大学时,家里有哥有姐难得一时消停,邻家的婶娘便把叔叔撵到单位去住,腾出一间屋子让他准备功课。远亲不如近邻,昔日的那份情感,眼下的城里人还能感受得到吗?就是因为扩面积,新家一下就与那些老邻居们离远了,坐公汽也得跑上好几站。为这事,苏立言好不懊悔,说早知这样,当初不如跟老朋友们一起去了,大不了要两户小户型。正给花盆换土的邹奉琴说,只要根须还在,换换土有什么不好?这边也不是没邻居。

重新开辟和发展根据地的想法苏立言也不是没有过,还很认真地付诸过实施,可过后想一想,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刚搬进楼房时是秋天,苏立言没事就故意去楼门外走一走站一站,远远地看有人走过来,不论男女,他都提前把笑靥备在脸上,再亲热地送上一声问候。那些新邻居们好似事前串通好了一般,或者点点头,或者应了声你也好,便匆匆而去了,有人走出老远,还鬼头鬼脑地扭头探望,似乎在观察这个准老头是发了神经还是别有所图。中秋之夜,苏立言在圆月升起之前就把小炕桌搬到了楼门外的空旷处,四周还设了几只马扎和木凳,小桌上摆了月饼、水果和一壶沏好的热茶,只盼着能像在大杂院时一样,有邻居们凑过来,一起赏月说笑。其实,他在家里餐桌上还备了一瓶道光廿五白酒和几只酒盅,只要有人提出喝两盅,他就起身回屋去取。可那天,他独自一人一直坐到月上中天,紫砂壶里的茶水早就凉透了,也没见一个邻居坐到小桌前。时有邻居从小桌前经过,他主动相邀,说难得中秋一度,一起坐坐吧。年轻些的回一句,祝大叔中秋快乐,年长的道一声老弟好雅兴,便都离去了。真正理解苏立言心情的可能只有隔窗而望的老伴了,邹奉琴从楼里跑下来,对他小声责怪,说你就别热脸专挨冷屁股,自讨没趣了,快回家吧。苏立言拉住老伴的手说,那你就陪我坐坐。邹奉琴却不坐,说你闺女刚从加拿大打来电话,说你要是再在这儿晾干鱼,她明天就飞回来陪你这个老小孩。要不,我这就去把咱家的老铜盆翻出来,敲几声,招呼人们来看看你耍猴?

再盼的日子就是春节,苏立言决定主动出击了。吃过大年初一的饺子,一次又一次地看过墙上的石英钟,十点多钟了,估计昨夜守岁的人们也该起床了,他便先奔了一楼,准备按照步步登高的习俗,一层层挨家拜年。他心里还有个打算,如果和新邻居们谈得欢畅,晚间就把大家请到家里去,好好热闹一下。除夕夜是家宴,初二以后多是走亲串友,大年初一是最好的时机,自己先打个样儿,以后大家熟悉了,热络了,不愁建不起胜过远亲的邻里关系。没想,他按一楼的门铃,房门开处,探出一个中年人的脑袋,“您是……有事吗?”苏立言心里怔了一下,“您是……”是什么意思?忘了我是同居一个楼门的邻居了吗?苏立言笑说,我是三楼的老苏,没别的事,就是来拜个年。中年人应了声谢谢呀,也祝你春节快乐,说完就退回身子,防盗门也毫不温柔地咔嚓一声关闭了。苏立言站在楼道里,好发一阵呆。冲北的楼门虽掩着,但强劲的西北风还是从隙缝钻进来,让人感觉到那直逼心扉的寒冷。以前在大杂院,可不是这样呀,开年头一天,随便走进哪一家,迎接你的都是糖果热茶冻秋梨,还有那说也说不完的家常话与玩笑,家里有那三五岁稚童的,还会跑过来跪地叩头,顽皮的还会一边磕头一边蹬出一条腿在空中乱抖,逢了这种场合,长辈人自是要掏出压岁钱,可心里高兴,也情愿啊。哪似今日这般,一声“你也快乐”,就拉倒啦?

苏立言又去敲一楼的另一个房门,但没敲开,他想起这家是小两口带个孩子,也许是回老家过年了吧。想一想,如果马上去敲二楼,不定会让一楼没进得房门的这家怎么想,那就先去四楼吧。苏立言先按左侧门铃,这家正是自己家楼上,邻居中的近邻。果然,手刚放下,房门里立刻传出女主人的呼应,来了来了。房门开处,女主人满面春意,笑说,我一猜不是苏大哥就是苏大嫂,真是对不起,俺家闺女大清早起来洗澡,把下水道弄堵了,又洇到你家了吧?别着急,我正收拾呢,一会就好。苏立言又一次怔在那里了,还说什么呢,难道楼房里的过年,真的就这般不同于大杂院吗?

那天,苏立言回到家里,坐进书房,心中好生郁闷,便在书案上摊开宣纸,提狼毫笔在手,却一时不知该写什么?写春联?过时了。誊古诗?心境不对。一时不知该誊哪一首。最后落笔的竟是《邻里公约》。昔日,在大杂院,他不知在小黑板上誊写过多少次,虽用粉笔,笔下却颇有魏碑的风范,朴拙刚劲,古风扑面。风吹了,雨淋了,字迹模糊了,他便重誊。《公约》是五言十句,是他亲自拟就的,再经邻居们补充修改,大家都说好,小孩子当着儿歌唱,还有其他大院来人抄。可那天,当老伴看到誊写在宣纸上的《公约》时,便嘲笑,说还贼心不死呀?你想往哪儿贴?不怕被人当成小广告给你撕了去呀?苏立言心里烦,抓起宣纸揉成一团,扔进纸篓,恨道,我不用他们撕,我自己撕行不行!

谷雨和梁大林是这年元宵节那天走进苏立言和邹奉琴的生活的。

北方住宅注重采光通风,多是坐北朝南,楼房也是如此,两幢楼间便有了数十米的间隔。开发商为了充分利用土地,在小区临街的一面又筑起一排门市房,只一层,既增加了可利用空间,还可作为墙栅,阻止了外来人的随意出入。苏立言的家在小区的最西侧,楼门紧贴门市房的内侧,不远就有一个小区的侧门,出入很是方便。

那天,老两口晚饭后去观灯看焰火,回来时已是很晚。经过门市房前的谷雨烟酒店时,看里面灯火正明,苏立言便抖了抖手上的糖葫芦,说进去,看看小丫蛋。

谷雨和梁大林都是三十左右岁的年轻人,小区里的人一入住就已见他们开起这家烟酒门市了。以前只知是夫妻二人,去年秋天才发现又多了个小丫蛋,常在店铺面前玩耍。小姑娘四五岁,叫雯雯,长得格外乖巧漂亮,毛突突黑亮亮的一双小鹿眼,粉嘟嘟的胖脸蛋,尤其是那张小嘴巴,乖乖甜甜的格外招人怜爱。苏立言问,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呀?雯雯答,以前我还小,我在姥姥家。苏立言问,那你现在大了吗?雯雯答,今天就比昨天大,不对吗?苏立言哈哈大笑,再问,那你喜欢长大吗?雯雯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说这哪是喜欢不喜欢的事,爷爷你喜欢变老吗?

苏立言和邹奉琴开始喜欢小孩子,是不是暮年将至的一个特征呢?女儿去了加拿大后,嫁了个台湾人,结婚时一块回来过一次,后来就是把外孙子的照片不时从网上发过来。儿子放暑假回家,张罗着为老爸老妈买了台电脑,注册开通了QQ,又教会了老爸老妈怎样上网和使用声频视频。网络世界真是奇妙,怪不得学校里的那些学生一眼照管不到,就会钻到网吧里去。QQ聊天不光可以不再心疼越洋电话费的昂贵,还可以面对面即时看到女儿一家人。小外孙在那种语言环境中,不光会说中国话,还会说“英格力士”。女婿让孩子喊外公,老伴说喊姥爷,小外孙便喊了外公姥爷,引得一家人跨洋大笑。女儿说,爸爸妈妈快办好护照,放假时就来我们这里嘛,孩子都可以给你们当贴身翻译了。苏立言说,再过两年,我和你妈退休了再说,不急。

老两口推门进了店铺,裹着大衣的梁大林从柜台后面的小屋子迎出来。苏立言抖了抖手上夹着橘瓣的糖葫芦,问小公主呢?梁大林脸上露出苦笑,说孩子病了,正发烧呢。苏立言闻听此言,挤过迎门的柜台急向小屋子走,老伴在身后喊,你一身寒气,是心疼孩子还是想害孩子呀!苏立言便在棉布帘外驻了脚步。门市房是一间,小两口一分为二,拦腰用纤维板间壁开,又贴了招贴画,前半间摆着货架和柜台,算作营业区,后半间架了床铺和炉灶,可视为生活区。老伴喊了声寒气,苏立言便注意到这店铺里确是太冷了,连嘴巴里吐出的哈气都清晰可见。门市房虽和楼房里的暖气相通,可这里东西两面是冷山,屋顶和脚下也是寒气相逼,再加铺门不时开合,屋子里虽比外面暖和些也有限。

苏立言问:“去医院了吗?”

梁大林点头,答去过了,又说孩子们感冒的太多,医院里连在走廊搭铺都别想,把药开回来,就只能去社区小诊所打针了。

苏立言说:“屋里这么冷,别说嫩豆芽似的孩子,就是铁打的汉子也能冻出病来,你们两口子也注意些吧。”

谷雨掀开棉布帘,灯光便照在她闪着泪光的脸上。“又能怎么注意,电褥子一直在用,又加了个电暖气,可哪管用。本想在老家猫过一冬再出来,又心疼店铺白交的租金,有人看着总能有点收入吧。”谷雨也穿着羽绒大衣,头上还裹着厚厚的毛围巾。在她身后的床铺上,躺着那个病中的孩子。

邹奉琴说:“那就把孩子留在老家嘛,等开春时再接过来。”

梁大林说:“她兄弟媳妇也生了,而且是男孩,咋说人家也算正宗,我们就得先客让后客了。我妈身体也不好,哪还照顾得过来。”

谷雨立时瞪圆了眼睛,讥吼道:“你少歪嘴吹喇叭,玩斜(邪)的,那是正宗不正宗的事吗?雯雯在你们老梁家也是正宗!你妈的身体怎么就不好了?身体不好还一宿一宿打麻将?哼,不就是看咱们回家过年上供的钱给少了吗,真以为咱们进了城就搂树叶子似的搂钱呀!”

家家都有本难唱的经,可这本经若不管不顾地吼出来,就让外人都觉尴尬了。苏立言和老伴对望了一眼,不知说什么好。梁大林嘟哝说,大叔大姨来串个家,你胡说这些干什么?雯雯在沉睡中醒来,也喃喃地说,妈妈不生气,我明天打针不哭,使劲吃饭,吃了也不吐……

苏立言的决定,就是在那一刻做出的,也许,真是因了小雯雯的懂事而感动。他说:“那就这样,小梁留下看铺子,让你媳妇抱上孩子,这就住到我们家里去。我家正好有间闲屋子,床铺也现成,可不能再让孩子遭罪了。”

一句话,不光让梁大林和谷雨惊怔了,连邹奉琴都觉猝不及防。那夜,邹奉琴听隔壁没了声响,便摸进苏立言兼作卧室的书房,责怪说,这个家就是你自己的呀,好歹也跟我商量商量嘛。苏立言说,多大的事,三天五天的,孩子的病就好了,那间屋子闲着也是闲着。邹奉琴说,就怕请神容易送神难。苏立言说,不至于吧,都是人,谁是神?人心换人心吧。

当时,谷雨惊得一下站起来,脑袋还砰的一声撞到了低矮的门框上,她顾不得揉,惶惶地说:“谢谢大叔大姨,可这……好吗?”

苏立言说:“我心疼的是孩子,就别客气了,这就跟我们走,除了孩子的药,什么都不要带!”

雯雯的病是十余天后才痊愈的。也许,这孩子真是人世中的精灵,小小年纪便知道她住进的并不是自己的家,而是出于城市中两姓不相干的爷爷奶奶的佛心善意,所以,在那十多天里,表现得格外乖巧懂事。病着的时候,不管烧得多难受,她也不哭不闹。后来病轻些了,谷雨在饮食上给女儿增加补养,不管做了什么好吃的,小雯雯都先捧着碟碗送到爷爷奶奶跟前。邹奉琴指着桌上的碗碟说,你妈妈已经给我们端过来了,你快吃吧。即便这样,小雯雯也要亲自用小勺喂上爷爷奶奶一口,才去自己吃。那个样子,真是让老两口不知怎样疼爱才好。自然,礼尚往来,邹奉琴做了什么稀罕的,也让谷雨和雯雯一块吃。后来,苏立言就下了指令,对谷雨说,你和你大姨也别端来端去的了,或者你做,或者你大姨做,又省事又省火,就像一家人一样,可好?谷雨岂能说不好,于是,那几天,就是午饭她来做,晚饭由邹奉琴操持,各买菜蔬,分别打理,两家人果然就像一家人一般,过得其乐融融。唯一不甚理想之处,是店铺关不得门,每顿饭前,谷雨都要先给梁大林用饭盒送去,有时见苏立言要小酌,便跑去换大林,让他陪大叔一块儿喝两盅。

寒流过去,天气一天天见暖,雯雯也活蹦乱跳地屋里屋外跑了。有天午饭后,谷雨对雯雯说,你的病好了,可别再给爷爷奶奶添乱了,一会儿,咱们就回去住,快跟爷爷奶奶再见。雯雯望了望妈妈,一头钻到邹奉琴怀里,说我才不跟爷爷奶奶再见,我要天天看到爷爷奶奶。谷雨说,回了家,也不耽误你天天看到爷爷奶奶,不过一撇子远,几步就跑过来了。雯雯说,可我要天天醒来一睁开眼睛,就看到爷爷奶奶。谷雨说,过两天爷爷奶奶就要开学了,你还能跟着去上班呀?雯雯说,那晚上我也要跟爷爷奶奶在一起。你想去陪爸爸就去陪吧,我自己留在这里,我不闹,不给爷爷奶奶添乱。苏立言见孩子如此恋着这里,便对谷雨说,我看雯雯的安排也不错,那就这样,孩子留下,还住这个房间这张床,我们老两口上班后,把房门钥匙给你留一把,早点都自理,午饭我和你大姨在学校吃,晚饭则由你受累,我们下班回来吃口现成的。不过我要在这里发表一个声明,而且是严正声明,春节前我和你大姨在单位里都领了福利,家里人口少,冰箱里的鱼啊肉的都满满的,大米白面也足够吃到夏天,所以你和大林就什么都不要买了,尽量先消灭家里的存货。而且我和你大姨都是寻常百姓出身,认准了粗茶淡饭最是香的道理。这些天,小谷天天换着样地过年,都把我们老两口吃胖了,在此,除了深表感谢,我也顺便发表一下抗议,小谷若是在饭菜上再这样花样翻新,我只有绝食啦!

苏立言这般亦庄亦谐地一说,几人都笑了。心中本对谷雨和雯雯母女二人并无厌烦的邹奉琴见丈夫有了如此鲜明的表态,也不好再说什么,况且年近六旬的准老太上班忙了一天,回家能吃口现成饭,也早是她心中的期盼。她搂紧怀中的雯雯,说你妈妈不在这边,你自己敢睡吗?雯雯听这么问,知奶奶已经默许了,便高兴地说,我在姥姥家,早就自己睡了。邹奉琴又说,你可不要尿床啊。雯雯说,我是大孩子,早不尿床了。不信你问我妈妈,有一次早上起来,床上湿了一块,不算大,还没我的巴掌大,爸爸赖我,我才不承认呢。后来爸爸就只好承认是他自己尿的了,害得妈妈急扯下床单去洗去晾。妈妈,我没撒谎吧?

雯雯的一席话,还直逼谷雨的口供,越发引得一屋人哈哈大笑,直笑得谷雨满面红成熟蟹盖。要说雯雯这孩子灵秀精怪,通过这事也可见得一斑。她认准了苏爷爷对她是爱不释手的,眼里流露的满是疼爱,奶奶却对继续留她住在家中心存犹豫,便无师自通地把主攻方向直打到邹奉琴不善应对的正手位,逼着她亲口应下这件事。事后,邹奉琴对苏立言说,据说上帝造人时,都是要设下一些缺点和毛病的,所以才有了人无完人的说法。可你看雯雯这孩子,就是个小人精,模样虽说像她爸也像她妈,却只承传下了优点和长处,尤其是那份机灵与聪明,更是让同龄的孩子难比。我听学校里那些教了几十年学生的老教师说,超级聪明的孩子多难长久,上帝一旦意识到当初的疏漏,再悄悄做下一点不知轻重的手脚,孩子就可能承受不起啦。苏立言瞪了老伴一眼,说赶快闭上你的乌鸦嘴,这话让人家听去,什么意思嘛。邹奉琴说,我不是只跟你说说嘛。苏立言说,你怎么就看出了小雯雯是十全十美?有些孩子虽早慧,却浮灵,人情世故无师自通,但在读书的事上却难得要领。且看日后这孩子的书读得怎么样吧。

时光倒退数十年,苏立言实打实的是个只读过九年书的初中生,算作是“老三届”的还乡知识青年。当年的乡村中学复课闹革命,一时缺了老师,便把他临时聘到学校,没想这一聘就聘成了他的终生职业。苏立言教过数理化,教过语文,教过历史地理,甚至还教过音乐书法,就像时下小商贩似的,都是苦学恶补,现学现卖,没想竟颇得学生们的欢迎,半点也不逊色于那些科班出身的老师。尤其是教音乐那一阵,他自学简谱,又学五线谱,再教给学生们。但音乐老师怎么能不会弹琴唱歌呢,他的办法是把一个会拉手风琴的学生请到前面去,再请出一个嗓音好爱唱歌的,在他的授意下,一个拉琴定调,一个唱歌示范,引导全班学生一边识谱,一边引吭高歌。后来学校要聘任正式教师了,又评定职称了,校领导对他说,你好歹也去弄个文凭,不然让我们也不好张口。苏立言学的是省委党校公共管理专业,和教学不沾不靠,他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好在有了文凭在手,学校领导也就理直气壮了。成了正式中学教师后的苏立言的主打业务是数学,二元一次方程、平面几何、三角函数,那些虚空的数字都被他摆弄得花团锦簇,他的辉煌战绩是不光将一双儿女都送进了市里的重点中学,他教过的班级考取重点中学的比率也明显高于其他班。而经历与他基本相仿的邹奉琴则因教学成果平平,后来就改行当了学校会计。

出了正月,天气一天天暖上来。梁大林回了一趟老家,返回时,店铺里便多了一盘小石磨。小石盘的磨盘直径只有尺半,磨盘上安了一个摇柄,一个人便可隆隆摇动。那天傍晚下班,老两口经过烟铺时,见谷雨站在门前笑吟吟,说今天是大林造厨,请叔婶给打打分。自从熟识成一家人后,谷雨和梁大林便不喊邹奉琴姨了,而是喊婶,说一个叔一个姨,好比扎领带穿抿裆裤,太不伦不类了。老两口心中纳罕,不知小伙子会弄出怎样的花样,及至坐到餐桌前,大林用笊篱搭上热腾腾白嫰嫩的水豆腐,才知这小两口真是动了心思也花费了力气。雯雯说,我爸拉了半天磨,我问拉磨不得用毛驴吗?我爸说他今天就是小毛驴。梁大林拍打了一下女儿,说做豆腐若论方便,还是用电磨,没电磨用豆浆机也成,插销一插,眨眼之间完事,可味道就难保证了。我今天请叔婶好好品尝品尝我们绥中的水豆腐。

老两口早知道梁大林小夫妇的老家在绥中,号称“关外第一县”,位于长城脚下,那个封号是当时的县领导绞尽脑汁从总书记胡耀邦笔下讨来的。多年前,胡总书记驱车去兴城海滨看望疗养的华国锋,返程时需在绥中县小憩,县领导便提前备好了笔墨。“关外第一县”的封号好让绥中数十万民众骄傲,那不仅限于地域的特指,还满含着中央领导对这个县城的期望。让绥中县老百姓感到骄傲的还有杨立伟,中华民族的第一位航天英雄啊,土生土长的绥中县小庄子乡人!梁大林还曾对苏立言说,知道我们绥中还有两宝不?一个是水豆腐,听说现在不管关内关外,开豆腐坊的都说是绥中的。苏立言打断他的话,说另一宝是绥中白梨,没错吧?杨立伟从太空返回那天,记者采访绥中县领导,没想你们县头还没说上几句话,就扯上了白梨。梁大林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说那是,我们县头儿也太急了点,可绥中白梨确是好,口松,甜脆,爽口,只可惜名声还没闯出去。

水豆腐佐肉卤,再配上高粱米豆干饭,香嫩嫩入口。梁大林盯着苏立言和邹奉琴的嘴巴问,叔,婶,怎么样?苏立言连连点头赞许,好,好,确是别有风味。邹奉琴也说,手工做的就是跟机器磨的不一样啊。梁大林说,好吃就多吃,往后我再做,最少一星期咱们吃一次。可偏偏在这时候,小雯雯来当《皇帝的新衣》中的那个孩子了,说爸爸吹牛,你做的比我姥爷差远了。梁大林脸上立时有些挂不住,对女儿瞪眼睛说,你再胡说,明天我就让你妈把你送回姥姥家去。在这个问题上,苏立言则表达了对梁大林的声援,说小孩子嘴巴吃刁了,这已经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水豆腐了。说着,还突噜噜连着往嘴里送,气得邹奉琴说,好吃也不是这么个吃法,好滋味得慢慢品嘛。

老两口心里都清楚,这是小夫妻觉得把孩子寄住在别人家里,又白吃白喝着人家的米面鱼肉,心里过意不去,才不辞辛苦地张罗着怎么样让二位老人吃得更高兴。别说两姓旁人无亲无故,就是亲生儿女又能怎样,这份温暖已足比水豆腐的滋味更重要了。

吃过晚饭,梁大林又变戏法般端出一盘白梨,个个都有拳头大,淡黄中泛着一种白亮的光彩。因有了前番水豆腐的教训,这回梁大林就采取欲扬故抑的战术了,说这个还算不上最好的,请叔婶先将就吃。等今年上秋的时候,我提前赶回去,奔绥中北部梨果产区,听说专有那么几棵树,结下的梨子味道才一等一的纯正呢。苏立言咬梨在口,果然焦脆爽口,甘甜无比,再看那果肉,汁液饱满,细腻如脂,端的是果中极品,便不由赞道,绥中县长不白吹,今天总算吃到正宗的绥中白梨啦。此前,老两口闻得白梨美名,逛早市或进水果店时,见到圆滚滚黄亮亮的梨子时,总忍不住要问一句,可是绥中白梨?果贩也总是信誓旦旦,绝对正宗,错了包换,前些天我专程回老家进的货。苏立言再问,那你是绥中哪个乡的?果贩对此也有防范,或答明水的,或答秋子沟的。自从结识了梁大林小两口,苏立言便有了不无玩笑的进一步刁钻,再问,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在家时的小名是什么?这一问,伪冒绥中人的果贩子们便蒙了,不知此问何意。他们哪里知道,生活在六股河畔的人起乳名也是自有特色的,大人们或期盼,或祝愿,有人取孩子的性格特点,也有人反其道而行之,特选一字,再在后面赘个“头”字,比如梁大林的乳名叫犟头,谷雨的乳名叫俏头,而漂漂亮亮的小姑娘雯雯却偏偏被叫成了丑头。问蒙了果贩的苏立言哈哈大笑,自是还是要挑选几个梨子买下,回家品尝后却多是失望,哪似这般货真价实地给他带来的惊喜呀。

梁大林做过几次水豆腐后便罢手了,主动对苏立言说,雯雯说得没错,我做的水豆腐真是比不上我老丈人和我老爸。我特意打电话请教过,我老爸说,用不用石磨虽对味道有影响,但最当紧的还是水,绥中人想在外地开豆腐坊的真恨不得把绥中的水都引过去。苏立言安慰说,别说是水啦,有些食品是连产地的温度与湿度都要挑剔的,离开茅台镇,谁又能造出正宗的国酒来?大叔大婶知道你们小两口的心意,谢谢啦。

过了春季,又过了夏季,新学年再开学的时候,雯雯已经整整五周岁了。

雯雯独自随老两口住在楼房里的这半年,苏立言和邹奉琴越发喜爱这个懂事又自立的孩子了。每天清晨,雯雯吃过早点,便跟着去上班的爷爷奶奶一块儿走出家门,留在店铺门前玩耍。到了晚上,她则小猫咪一样伏在老两口的膝头,陪着看电视。但遥控器是抓在她手上的,她先放《新闻联播》,那是爷爷的必看,完了就换哭哭笑笑的连续剧,那是奶奶的最爱。两集播完后,她再调到《探索与发现》,那又是爷爷的天下了。苏立言问她,我们的小猫咪看什么呢?雯雯说,我看动画片,白天已经在楼下看过了。看这孩子真是懂事得让人心疼,苏立言便张罗着又买了一台新款电视,将原来那台搬到雯雯的房间去,让她自己去看动画片。可雯雯看了一会儿仍会跑回来,或者蜷在奶奶的怀里撒娇,或是骑到爷爷身后的沙发背上,抓木梳给爷爷梳头,有时还会找来橡皮筋,把爷爷花白的头发束成几个小抓髻,那柔柔的小手在头上抓呀挠的,让苏立言舒服惬意得如痴如醉,一天的疲累便在恍惚间烟飞云去。梳完了,雯雯还会找来小镜子让爷爷看新奇,更会引得二位老人嬉笑不止。邹奉琴说两人一个是老顽童,一个是小顽童。苏立言问雯雯,你怎么不去看电视呀?雯雯说,看电视哪有跟爷爷奶奶玩有意思呀。

看看到了开学时间,苏立言对谷雨说,把孩子送学前班吧,不然正式上学时就怕跟不上了,现在的一年级可不比当年了。谷雨叹了一口气,说我和大林都跑了不少小学校和幼儿园了,可我们没城市户口,哪家肯收呀,真是愁死人了。苏立言什么也没说,却悄悄去找了管区内的派出所所长,让他帮想办法。所长姓乔,原来也住过大杂院,又是苏立言的学生。恩师有令,岂敢不从。几天后,乔所长回禀苏立言,说送进学前班倒不难,可一年之后正式入学又是大问题。依我看,杀人杀个死,救人救个活,不如干脆把孩子父亲或母亲当成你的什么亲戚,把户口落到你家,可好?苏立言大惊,说能行吗?所长鬼鬼一笑,说城市扩展,户口这一块儿正乱成一团麻。我来想办法,争取乱中取胜。苏立言再把这个意思说给谷雨和梁大林,并叮嘱务必鸦默雀动,不可有半点张扬。小两口喜从天降,梁大林急回老家,把三口人的户口都办了过来。

在烟铺所在的那条街上,相邻的还有理发店、水果店、修鞋铺、洗车房……都是小本经营,小老板们有市内的下岗职工,但多数与梁大林小两口大同小异,从乡间出来闯世界。梁大林一家与苏立言、邹奉琴亲如家人,早就惹得众人好生羡慕,也心存蹊跷。有人问,谷雨和梁大林便称邹奉琴是他们的姨。这个关系找得好,让那些好事之人难以觅踪求索。但有人还是不甘心,见雯雯在外面玩,便拉过去问,或问你姥姥姓什么?或问你奶奶姓什么?雯雯的回答都是不知道。不知道也正常,那么点的孩子有几个会关心姥姥或奶奶娘家的姓氏呢。于是人们又议论,说即便真是姨,这老两口也值得敬重,眼下社会上的人,有几个还这么认亲呢,尤其是穷亲戚。邻里们也因此对老两口显而易见地亲热起来,连称呼都随着谷雨由老师变成了叔婶。邹奉琴拎了鞋去修补,修鞋匠死活不肯收费用,说街坊邻居住着,举手之劳,提钱就远了。苏立言去水果店称什么,店家也只收整,不收零,只称没零钱找补。每逢遇到这种事,邹奉琴回家便嘟哝,说再这么着,往后都不敢出去办事了。苏立言说,难得的是邻里们的这片心。不信你尝尝这葡萄,连味道都更甜呢。

转眼又是冬天。期末考试前的一天,苏立言走出教室,就见一身警装的乔所长迎面走过来,低声说,老师这就跟我走,我已经替你跟领导请过假了。苏立言奇怪,问是什么事。乔所长说咱们到家再说。

警员带人上警车,肯定会让校园炸锅。乔所长考虑得挺周到,根本没让警车开进校门里来,而是候在校园外的胡同里。回到家门附近,见谷雨烟铺门前已围了很多人,还停了两辆车,一辆也是警车,另一辆车身上则写着烟草局。乔所长说,据梁大林交待,他们有些违……规的东西,存放在老师家了。我们需要进屋搜检,希望老师理解。苏立言心里咯噔了一下,人家小乔这是客气,给自己留面子,在用词上也讲了分寸,没把“违法”两个字吐出来。他问,那两口子呢?乔所长说,在那辆警车里呢。苏立言说,小谷手里就有钥匙,你让她打开门就是,我又不知他们藏了什么。乔所长亮出掌心里的钥匙,说要不是顾忌是老师的家,我们早就开门进去了。

执法人员从苏家搬出的是一只大纸壳箱,专装烟草的那种,又让苏立言在车上写了“不知情”的书面材料,就拉梁大林、谷雨走了。乔所长亲自开车,复送苏立言回学校。在车上,苏立言小心地问,他们是不是倒卖假烟假酒啦?乔所长说,如果仅仅是假烟假酒,没收罚点款也就是了,哪会闹出这么大动静。据举报,那些假烟都是经过特殊处理的,听说让人吸了会上瘾。唉,这人呀,为了多挣几个钱儿,就财迷心窍啦!苏立言心头激灵一下,又问,对两个人会怎么处理?乔所长说,就看怎么定性啦。老师可有什么想法?苏立言沉吟不语,好一阵才说,死罪当诛,国法如天,这无二话。我也不知道梁大林和谷雨剥了皮,会是什么瓤儿。可从表面上看,那两个年轻人还算厚道,不像恶人。再说,他们家里还有个孩子呢,就是半年前你帮着送进学校的那个小丫头。如果不是什么特别血糊啦十恶不赦的案子,你看是不是可以先把孩子妈放回来?不然,就让我和你师母跟着难心了。乔所长情知苏立言这是在为那两口子说情,沉默了好一阵才说,好,我尽力吧。

邹奉琴在下班的路上才听说这件事,是苏立言说给她的。她也是好一阵吃惊,说眼下的人,怎么都疯了?过了一会儿,又问,两个大人要是回不来,那个小丫头怎么办?苏立言说,才那么大的孩子,喊咱们爷爷奶奶也半年多了,你说还能怎么办?两人这般叹息间,已到了那一排门市房外。傍晚这一段时间,别家都灯火通明正是营业的黄金时段,细看烟行,那卷帘门虽还垂着,却离地面留下尺多高的缝隙,里面也透出了灯光。这肯定是有大人回来了,老两口稍觉心安。

进了家门,先见门廊鞋柜上方放了一张白纸,纸上还压了一把钥匙,正是曾留在谷雨手上,又到了乔所长手里的那把。又见雯雯曾住过的房间已收拾得干干净净,雯雯的衣物和文具一件也不见了。邹奉琴说,挺好,省得都抹不下这张脸。苏立言却坐在沙发上,只觉心里酸上来。往日,这时候回家,必是谷雨在厨间热火朝天地操劳,雯雯则扑上身来又是说又是笑,就这么一下都结束了吗?发了一阵呆,见邹奉琴进了厨房,苏立言也起身跟过去,迟迟疑疑地说:“你还是照往日的量下米,我还是把雯雯和她妈妈叫过来吧?”

邹奉琴哼了一声,说:“你这人,我真不知该怎么说好,警车停在家门口,又从咱们家搬出去了赃物,是好说还是好听?吃了这么一大把生豆子,你就一点儿不嫌腥?”

苏立言说:“究竟是怎么个情况,还两眼一抹黑呢,这种时候就翻脸不认人,反倒显得咱们不仁义了。再说,总不能一竿子把一船人都打下水,那个孩子总没错吧。”

其实,进了陡然冷清下来的家门,邹奉琴心里也空落落的好不是滋味,尤其是挂念那个孩子。她说:“那你就过去看看,意思到了就行了。狗皮贴不到羊身上,早晚得有这么一天。”

苏立言是自己提起卷帘门,弯腰钻进店铺的。谷雨见了苏立言,泪水立时扑簌簌淋落得一塌糊涂,雯雯怯怯地叫了声爷爷,就躲到一边去了,那眼神里闪出的满是惊恐与不安。苏立言将雯雯揽到怀里,笑说:“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把我的小猫咪带走了呢。你婶在学校忙了一天,正懒得下厨房,她打发我过来,让你快去掌勺呢。”

谷雨带着孩子,重又回到苏家。老两口从谷雨口里知道,梁大林和谷雨当初来城里开烟铺,是受了老家一个远房亲戚的带动。那个亲戚在外面跑长途贩运,发达得让人眼热,家里盖起了三层小楼,圈起了不小的院落。赶上过年,梁大林把亲戚请到家里,请求带他出来闯荡。亲戚酒足饭饱,却情不过,便出主意说,我做的买卖,太过辛苦,本钱大,风险也大,你们小两口要是实在不愿在家里土里刨食,就听我的主意,去北口租下一个铺面,开烟酒门市,主要进货渠道是烟酒公司,有挣钱的生意我也不会忘了你们。以前,烟铺也接过那个亲戚从南方带过来的走私烟,哪承想,这次接了他的一箱货,就惹来这么大的麻烦。苏立言问,你们不知道那箱东西里有猫腻吗?谷雨红着脸说,就是贪了利大,才咬了这个钩儿。不然,也不会把东西藏到楼里来。日常,大林只是在衣袋里备上三两盒的。真是悔死人啦。苏立言感叹说,人间正道是沧桑,往后还是老实本分地走正道吧。

谷雨并没把真实情况全部都说给老两口。在城里开了店铺后,那个亲戚也曾数次诱使梁大林卖“特价烟”,说可以获得十倍以上的净利,还说了许多马无夜草不肥的话。梁大林知道“特价烟”的意思,就是在原料里掺加了特别材料,吸了会让人上瘾,那种烟只能偷偷卖,也只能卖给相对熟悉的老客户。谷雨胆小,说咱们还是能挣多少是多少吧,大不了,还回老家去。但一家三口的户口被办进城里后,小两口的心思就变了。梁大林说,光有户口,没有房子,算什么城里人?再说,丫头住在别人家,就好比海湾里的寄生蟹,不定哪天,老两口心里一不痛快,小蟹子没了壳,还得回咱自己小窝里来。这回,谷雨不说话了,大林说的都是实情,孩子上了学,各种开销一下多起来,不是一般的多,挣下的那几个钱儿哪里够开销?她已打听过房子,还悄悄去看过几处。虽说有了城里户口,可以办理按揭,那首付也得十几万。可钱从哪里来?看来也只能指望“横财”了。两口子再有的一个想法就是,因有了苏家的钥匙,老两口白天又基本不在家,那可能炸窝的东西就可以藏过去,这是别人想玩猫腻也难有的天赐机遇。可这些话,又怎么对苏家叔婶说,难道人家一心朴实地帮助呵护孩子还成了罪孽不成?

那一次,梁大林被关了两天,交出三千元罚款,也被放了回来,附加条件还有暂停营业、反思整顿一个月。可能这跟梁大林铁嘴钢牙咬定只知那是假烟有关,也可能乔所长看了苏立言的面子,枪口有意抬高了半寸。但这个疑惑,苏立言哪好去问,也就佯装懵懂了。梁大林回来那天,苏立言对小两口说,着急挣钱,我和你婶都理解,那就再多吃点辛苦吧。依我看,孩子上学了,你们那个店铺也不一定非留两人看。我住大杂院时认识的朋友多,眼下也有搞工程的,大林要是愿意,我帮找个地方,最差一月也是两三千。谷雨大喜,抢先表态,说行,让他去。年轻轻一身力气不用,真就白瞎了。

那年冬天,梁大林和谷雨没带孩子回老家,而是留在了城里。年前给双方父母各寄去五百元钱置办年货,也算尽了孝心。没回家过年的理由便是梁大林去了一家供暖公司,送煤和掏炉渣,活计不轻巧,下班就成了非洲黑兄弟,过年那几天更不可告假,但报酬不错。苏立言对梁大林说,冬天里的活计不好找,先将就干吧。有一家建筑工程公司也给我回话了,开春天一暖,工程开工你就去那边,先开搅拌机,半是技工半是力工,老板说了,你要是能把证书考到手,以后还可以去开塔吊,那个收入更高些。梁大林自是高兴,对苏立言说,叔,你是秀才不出门,怎么哪里都有朋友呀?苏立言说,虽说远亲不如近邻,但最重要的是人心换人心。梁大林连连点头,说咱叔咱婶的心真是热,连冰坨子都能焐化,我和我媳妇是深有体会呀。

因有了梁大林一家,再加儿子也带女朋友回来了,苏家这一年的春节,过得便格外热闹。尤其让老两口意想不到的是,邻居有人跑来拜年了,而且不光是一个楼门的,祝福叙谈间还有人提议,咱们聚一聚可好?苏立言立马高兴地响应,说那就先由我这里做庄开局,往后哪家有兴致,我保证积极参与。那些天,远在加拿大的女儿不时通过QQ和家里联系,见家里宾朋满座笑语喧哗,苏立言还调整视频角度让她看全景,有时客人也坐到电脑前聊上几句,女儿说,恭喜老爸老妈,又回到了大杂院的日子。苏立言哈哈笑道,现在不是大杂院,是大杂楼!

唯有儿子让老两口心里不甚舒畅。他又带回了女朋友,却不是前一年带回的那一位了,而且一进家门就将两人的东西都放进了儿子先前住过的那间屋子。苏立言把儿子扯到书房,掩上门,说你们还没领结婚证呢,这屋的沙发放开就是床,你给我住这里。儿子说,你不是还拣了一个小丫头吗,你让她住这里吧。苏立言说,她的事用不着你操心,我让她和我们挤一挤,双人床,睡得开。儿子说,爸,你真老了,得换换脑筋了。苏立言冷下脸,正色道,传统的未必都不好。你既回到家里来,就得给我和你妈护住这张老脸。谷雨听说了这样的安排,便急着带雯雯回烟铺,苏立言不容商量地说,大过年的,你可别把孩子折腾病了让我和你婶闹心。就这样了,大不了我去睡客厅。

苏家老两口对从乡下来的梁大林一家人如此真心实意,特别是经过了查处假烟事件,老两口空惹了一身腥臊却初衷不改,就不能不让临街的那一排门市房里的人们嘀咕了。生意人遇事已习惯了从功利上计较权衡。梁大林和谷雨开了那么一家小店铺,不过勉强维持生计,在钱财上肯定是捉襟见肘无可算计的,那就……只能从男女之事上查找原因了。听社区门诊的大夫说,年近六旬的邹大姨几次问过子宫积瘤的事,还问不手术切除会不会发生癌变。据说得了这种病的女人对床上的那个事就淡了,可这个岁数的男人却不同,体格好的花心会更盛,没听说八十八,还结个老面瓜吗?眼下社会上的这类花花事太多了,尤其是那些当老师的,老牛更想啃嫩草。还听说,男人讨好野女人的一个招法就是喜爱女人的孩子,谷雨虽说没有她闺女长得漂亮,可年轻呀,年轻就是宝。不然,老苏头为什么不让梁大林再守店铺,还想方设法地让他去了工地呢……

当然,这些冷飕飕的小阴风只是在那些好嚼舌头的妇人的嘴唇间吹刮,就好像春日里的天气,虽是一天天变暖的大趋势,但不时地,也会乍暖还寒。苏立言老两口出来进去,总是结伴而行,早晨一起去上班,晚上再一起回到家里来。谷雨为守店铺,就是择菜淘米也多是在店铺里,看看到了时辰,才关闭一会儿店铺端着收拾好的东西去楼里,怎么会,又怎么可能?那个机灵过人的孩子放了学则寸步不离老两口。用电视里的法律节目说法,老苏头的作案动机虽说可能有,但哪有作案时机和条件呢?

又是秋凉时节,邹奉琴下了决心,手术摘除积瘤。送大婶住进医院后,谷雨对苏立言说,叔,我婶住院和手术后康复这段日子,你什么都不要管,交给我就是。苏立言说,你还有那个铺子呢。谷雨说,大林又不是长在了工地上,回家来能照看就照看一眼,再说雯雯也中用了,小账算得比我还快呢。大不了,就关几天门。这事再不让我尽尽孝心,连左右铺子里的人都得骂我食亲财黑四六不懂啦。苏立言知谷雨是真心实意,也不再客气,只把一沓票子放到谷雨面前,说那我也别外道,这个钱,你支配,你婶想吃什么用什么,你就费心费力吧。

那些日子,真是辛苦了谷雨。担心医院食堂的伙食不合大婶的口味,谷雨便一日三餐都在家里做,顺便把那三口的也带出来,扣在锅里温着,自己再蹬车送到医院去。大婶的衣物她也都带回家里洗。术后没拆线那几天,夜里她就伏睡在邹奉琴的床头。邹奉琴心里感动,一再说,我亲闺女离得远,没想还得了这孩子的济。谷雨说,婶咋不说,你和叔对我比对你们亲闺女还好呀?那份亲热,让知道了两人关系的病房里其他人好不羡慕,有人还说,我儿子就是记者,让他给你们写写吧。谷雨急摆手说,可别,快让我们娘俩消停消停吧。

那天傍晚,谷雨又在厨间做饭,苏立言下班回家,进门先踅进厨房,问可需要我做点什么。正在掰辣椒的谷雨说,大叔讲了一天课,快回屋沏杯茶吧。我婶说想吃辣椒炒肉片,要辣点的,叔进屋时把门关好,我这就要炝锅啦。苏立言回屋,先掩严了房门,哪知瞬间之后客厅里就发生了让人意想不到的故事。是雯雯跑回了家,咚咚敲门,谷雨开了门,说了声“不好好看铺子你跑来干什么”,就又跑回厨间去了。雯雯跑回来是拿作业本,可就在她转身往外跑的时候,让她陡地发现了新奇,爸爸的鞋子怎么会跑到爷爷家客厅落地窗前的幕帘下呀?爸爸平时很少来爷爷家,多是爷爷张罗喝酒时才把他找过来呀。雯雯怔了怔,便跑过去,掀了掀厚厚的双层幕帘,没想到爸爸竟站在后面。雯雯刚要说话,嘴巴就让爸爸的大手捂住了,还抱起她轻手轻脚地到了房门外。

被松开了嘴巴的雯雯问:“爸爸怎么在这里呀?”

梁大林鬼头鬼脑地回头望了望已关严的房门一眼,压低嗓音说:“我来跟你藏猫猫,看你能不能找到爸爸。”

雯雯心里越发奇怪,问:“爸爸今天下班怎么这么早?”又问,“你事先不告诉我藏猫猫,我怎么会找你?”

梁大林被问得语塞,便顾左右而言他,说没告诉不是也被你发现了吗。爸爸认输,这就给你去买冰淇淋。又叮嘱说:“买冰淇淋的事,爷爷、奶奶,还有妈妈,对谁都不能讲,记住了吗?”

雯雯自作聪明地说:“不告诉妈妈我明白,她要攒钱买房子,可不让告诉爷爷奶奶是为什么呀?”

梁大林说:“爷爷奶奶心疼你,为你花的钱够多了,人家又不是你的亲爷亲奶。要是知道你爱吃冰淇淋,又会给你花钱。咱们总不能太贪心,是不是这个理儿呀?”

雯雯听爸爸这么说,虽觉那道理说得有些牵强,还是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梁大林玩出这鬼祟潜行的一出,是受了邻家店铺一个哥们儿的蛊惑。

工程上要赶进度,上下班都是弃了钟表看日头,时虽入秋,日落西山也在七点钟以后。大林下班前,看守店铺的任务便落在雯雯身上。六岁的雯雯对烟酒的价格烂熟于心,还从苏爷爷那里学来了心算加减的本事,所以每天坐在那里,不光写完了作业,竟连那简单的交易也完成得不慌不忙分毫不差。有些客人惊异于小女孩的精明,故意专选了这种时辰来买烟酒,而且一买就是好几样,还故意拿出大票子,含了看稀奇求惊喜的心思在里面。本来,这种时候苏立言也是可以过来陪陪孩子的,但一是小雯雯确是小超女一般灵巧精怪足可放心,二也是怕当老师的坐店卖烟酒传出去有失尊严,便留在家中稳坐钓鱼台。待梁大林下班回来了,苏立言便骑上自行车,带着雯雯去看老伴。入夜前的那段时光探视最好,病房安静,正好和老伴说说话。

因为连日难见谷雨一面,梁大林心里就难免生出怨恼。有一天傍晚,谷雨回家换衣裤,两口子总算碰到了一起,梁大林急去落卷帘门,想寻一寻夫妻间的亲热。谷雨心里没准备,便撂下了脸子,说滚一边去,烦人!梁大林怔了怔,恨道,给人家白当老妈子,还当上瘾了是不?谁烦人?谷雨回道,谁当老妈子了?我又给谁当老妈子了?梁大林说,扔下了家里的爷们和孩子,侍候完老头子又侍候老太太,你不是老妈子又是什么?谷雨呸道,说你也好意思说出口,人家对你还薄啊?人没良心,猪狗不如!梁大林情知自己说得有点过分,但话已出口,就要强词夺理,说不就是让孩子去闲着没用的屋子睡上一觉吗,也犯不上让孩子妈去当牛做马。别人雇保姆还得给工钱呢!你得了什么?谷雨气得拉起卷帘门就走,嚷道,我就上瘾了,我愿意!本来她还想骂两句更解气的话,可看到街上人们投来的目光,便咽下了。

那天,独自坐在店铺门前小桌旁,取出妻子温在锅里的饭菜,迎着入夜后凉爽的小风,梁大林便想小酌两口。工地上的活计不轻巧,在秋老虎的大日头下厮滚了一天,有八加一落肚,确是惬意又解乏。相邻的洗车房小老板见状,忙捧着卤猪蹄和清煮毛豆凑过来。你斟我敬的,两人都有点喝高了,话题也跟着信口开河缺了节制。小老板说,哥们儿,别光惦着挣票子,多少也得留点心眼儿,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啊。梁大林说,一个老婆,一个孩子,我防谁?小老板说,都是胯裆里夹悠当的爷们儿,自己琢磨吧,还能防谁?我就怕那些开高档私家车的有钱人跟我媳妇没话找话套近乎。他娘的,这年头,人一有点钱,就掐鸡巴念咒玩邪的……

可不是,就是因为穷,家里家外的,男子汉大丈夫,连点脾气都发不出来。要是自己也有户房子,何苦让孩子去追着别人喊爷爷,自己的老婆又何苦低三下四地去给别人端屎端尿……

那一夜,梁大林酒虽喝了不少,但还是失眠了,脑子里翻来覆去滚搅的都是小老板那几句话。他让我防谁?他不会是听说和看到了什么吧?这一瞎琢磨,就想到了女儿和老婆。这些日子,苏家大婶住院了,只留了苏家大叔在家里,夜里还带着孩子在家里睡。这老爷子不会对才六七岁的小丫头下手吧?不可能不可能,大人们会装相,小孩子的脸却是渍菜缸,老天一阴就见潮。小丫头从早到晚活蹦乱跳没见反常,那就只能是她妈妈了。苏家大婶住进了医院,雯雯放学后要替她妈看铺子,老爷子下班钻进家门,手里揣着钥匙的谷雨可以自由出入,外人却难得入门窥探,一个是肚里有学问腰包不缺钱嘴巴上会花哨身体又健康的骚老头,另一个虽残花败柳却风韵犹存天天恨自己命不济怪自家老公没本事的半大老娘们,再加人家好施乐善恩惠有加,狗扯羊皮又何须多少时辰?我的妈,这真是把一切方便都留给人家了,怪不得谷雨跟自己说撂脸子就撂脸子呢,敢情她先吃饱了……

这般揣度再三,却难拿到真赃实据,一时间竟让小心眼却专爱钻犄角尖的汉子不光寝食不安,就连在工地上都胡思乱想了。梁大林不是愚钝之人,捉贼拿赃,捉奸拿双,这个道理他懂。他还知眼下就是成奸和捉奸的最佳时机,不然,等苏家老太一出院回家,狗男女提上裤子不认账又奈他何?他的应对之策便是买了块胶泥,趁着谷雨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压下了苏家钥匙的印模,再花钱复制,瞄准着只有谷雨和苏立言在家的时候,在工地上请了一会儿假,提前潜进了苏家。被雯雯发现谎称藏猫猫,已是他潜进苏家的第二次了。第一次,苏立言回家,帮着择了一会儿豆角,说了一些大婶病情和孩子学习的话,就被谷雨撵进屋里去了。那一次,两人神态平和,确是一无疑点,可心里稍安后,梁大林又暗骂自己太过粗心,怎么就忘了那几天谷雨的身子正亮着红灯,禁止通行呢?没想第二次故伎重演,虽仍未见反常,却被孩子发现了。不过也好,有此两次,已经足可相信谷雨和苏家大叔确是天高云淡一清如水了。

小雯雯却对父亲藏猫猫的借口将信将疑。妈妈确是太抠门儿,只是在为爷爷奶奶买吃喝时才显大方,爸爸不让告诉就不告诉吧。奶奶也可以不告诉,因为奶奶对留她住进家里一直不太情愿,虽然嘴巴上没说出来,神情却看得出。可爷爷却是真心喜欢自己的,两天不在他头上梳上几个小抓髻,他看电视时就会坐在沙发上装瞌睡,那就是在等着雯雯给他抓痒痒呢。

谁也不告诉的承诺有时是会憋坏小孩子的。雯雯想,大不了,别对爷爷说爸爸给买冰淇淋的事就是了。那天,当家里只有祖孙二人看电视的时候,趁着爷爷去洗水果那片刻,雯雯便闪进了落地窗的幕帘后面。爷爷回来,不见了雯雯,自然四处寻找,挨个房间都看了,还打开房门往楼道里张望。雯雯忍不住,躲在幕帘后面学猫叫,苏立言抱出她来,抚着自己的满头花发说,你看看,给爷爷吓出了满脑袋头发。雯雯说,那我也给爷爷打分不及格,爸爸也藏过这里,怎么就被我发现了呢?苏立言心里咯噔一下,顿惊,口气却仍平静,问,你爸爸什么时候藏在这里了呀?雯雯说,就是今天我放学的时候,妈妈在厨房做饭。苏立言想一想傍晚下班后的情景,心里恍然明白了,可他没再往下追问,也没叮嘱雯雯什么,只是说,爷爷哪能跟雯雯比呀,爷爷老了,眼神不济,老眼昏花喽。

那一夜,轮到苏立言辗转难眠了。梁大林耗子似的钻到家里来,目的不言自明,他把我苏立言看成了什么人?看来真是应了那句俗话,画虎画皮难画骨,识人识面难识心。如此羞辱,虽未公开,自己却岂能忍气吞声?忿恼之后又想,梁大林如此神神鬼鬼,不会是臆想当然,八成是听了什么闲话。转而便想到,谣言止于智者,投鼠亦当忌器。如果当众斥责了梁大林,即便他低头耷脑承认了错误,那也算不得自己的什么胜利。首当其冲的是尚未康复的老伴必是忿恼难遏撕破脸皮,从此断绝了与那一家三口的来往;其次是谷雨,别看那孩子跟她大婶一团和顺亲热,对着梁大林却早是恨铁不成钢,再无脸面与叔婶一家来往还是小事,带了孩子一走了之都有可能。而事曝之后,最受害的就是雯雯了,在反目成仇的父母双亲面前,那个懂事的孩子又将如何是好?雯雯住进楼房后,对爷爷奶奶百般乖巧,唯恐再住回店铺去,那真是被冬日里的寒冷冻怕了。想当年,自己住大杂院时,有邻居养了小猪,隆冬时怕冻死,便在入夜前打开圈门,任由它自寻暖和的地方。那小猪多是钻进随便哪家灶间,偎在锅台旁不动,任是有人棒打脚踢,顶多哼叫两声以求哀怜。这小孩子呀,其实与那小猫小狗一样,谁亲着她护着她,她便绕着谁的膝前转。特别是,这个事若哄嚷开,两家大人一生分,这楼前楼后还有门市一条街上的人必要诧异猜疑,那又如何解释作答?不明就里的人们不定添油加醋说出怎样无中生有的话呢……

有了这般反复思谋,苏立言先是惊出一身冷汗,接着就为梁大林寻找理由开脱。男人嘛,表面上看高大魁伟宛若强者,其实都是守巢护窝的小心眼儿。想当年自己年轻时,邹奉琴的同学穿上四个兜的军装(军官服)从部队回来,张罗团聚,时间长了一些,自己不也曾鬼祟尾随,有一次还险未撞出尴尬吗?唉,将己心,比人心,宽容一些,理解万岁吧。脚正不怕鞋歪,身正何惧影斜,连堪为中华民族楷模的周总理百年后还有人往他身上泼脏水呢,自己不过是个教书匠,这点委屈又算什么?

当然,认定了退一步海阔天空的苏立言还是要小小反击一下的。他是凡人,没有也不必有那种可行万里船的宰相胸怀,起码,也应该让梁大林之辈知道,你那点小把戏是瞒不过别人眼睛的,武林高手不过是不屑跟你过招而已。他想起数年前读过的一篇小故事,便绘声绘色地说给雯雯听。故事说,有个小男孩,也像雯雯这么大,有一天,被邻家的叔叔带进花园,放到一人高的墙头上,让他往下跳。小男孩不敢,叔叔便怂恿,说有叔叔在下面接着,你怕什么?小男孩跳了,叔叔却闪身躲开。摔疼了屁股的小男孩哭着回家,把这事说给了爸爸。爸爸想了想,又带他去了花园,仍把他抱上墙头,让他再跳。小男孩这次再不敢,父亲便瞪圆了眼睛,气汹汹地吼,你不跳就在墙上呆着,我回家了。小男孩无奈,闭上眼睛,跳了下去,没想正落在父亲温暖的怀抱里。雯雯瞪着黑亮的眼睛问,爷爷讲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呀?苏立言说,那个父亲对怀里的小男孩说,你记住,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相信,但也不是什么人都不可相信。雯雯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说爷爷讲的故事很深奥啊。苏立言说,那你就再把这个故事讲给你妈妈,也讲给你爸爸,看他们懂不懂。雯雯问,我也讲给奶奶吗?苏立言说,奶奶早知道这个故事,再讲就没意思了。几天后,苏立言问雯雯是否把故事说给了爸爸妈妈,又问他们是怎么作答。雯雯说,妈妈听了只一笑,告诉我说,在城里,你只能相信爸爸妈妈,还有苏家的爷爷奶奶,别人谁都不能相信。苏立言又问,你爸爸怎么说?雯雯说,我爸爸闷着头,好一阵不吭声,我追着问,他才说,爷爷这是编瞎话逗你玩呢,世上哪有这种事。苏立言知道目的达到了,梁大林走心了,便哈哈一笑,不再纠结这个事。

那些天正忙得一团慌乱的谷雨虽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和深层次缘由不甚了了,却对大林手里多出一枚苏家的钥匙很是恼恨。有一天,她查找一个客户留下的名片,无意间搬动了电视机,便见了那枚裹在纸里的钥匙。她问梁大林,你藏这个干什么?梁大林慌慌作答,说我怕你把手里的那把弄丢了,又不好跟大叔大婶说,才晴天备蓑衣,又配了一把。谷雨看大林的神色不对,再问,那你怎么不对我说?梁大林辩解说,我是想跟你说的,可一忙,就忘了。谷雨说,不是你又想往人家屋里藏什么东西吧?梁大林见妻子这般问,悬着的心反倒落了下来,赌咒发誓说,老天爷在上,我再生那个心,天打五雷轰,出门被车撞死。谷雨不再跟他计较,但把那枚钥匙没收了,另藏了一个地方。

时光如梭,尤其是到了倒计时的日子,就过得更如东逝之水,滔滔而去了。

苏立言和邹奉琴倒计时的目标是退休。本来,与苏立言同龄的邹奉琴早几年就到退休年龄了,可校领导为了让苏立言安心教学,就返聘了她几年。苏立言的生日是四月,那个生日一过,他就六十周岁了。校领导说,你带着初三班呢,还是把这茬学生送过中考吧。你和邹大姐享受过最后一个暑假,再过完教师节,就一块儿回家颐养天年。苏立言心里感谢校领导的美意和关照,那个教师节,也是属于自己的最后一个了。所以,在表彰会上领了大红的奖状后,苏立言和邹奉琴又被请到宴会厅的首桌,接受同事们依依深情的轮番祝福,说到动情处,老两口还淋了眼睛。酒后,校领导派出小轿车,由一位副校长陪着,一路送回家门。

小轿车开到小区侧门外,苏立言便不让送了。因忙着感谢和告别,老两口也没注意谷雨烟铺为什么大白天的就落了卷帘。及至进了小区,才见不少邻居正聚在楼下,见两人相携而来,便有人上前说,可吓死人啦,要不是收拾垃圾的那位师傅接着,在你家住的那个小丫头肯定就没命啦。别说小孩子,就是大人摔下来,也难说能保住命啊。老两口大惊,抬头往楼上看,便看自家北屋的推拉窗口开了半面,还有一片抹布搭落在窗沿上。一位老大姐说,听说那孩子是擦窗玻璃,脚下一滑,就摔在了窗沿上,好在孩子还算机灵,两手死死地抠住了窗扇边,没好声地喊救命,正巧有位师傅正在清理垃圾箱,听到喊声,奔到窗下,伸手接了一下。听说两人都伤得不轻,送到医院去了。

老两口午间都喝了一点儿酒,受此一惊,就觉那酒立时随身上的冷汗刷地散去,急打车奔了医院。雯雯已被送进抢救室,不让进。拦在门口的护士说,孩子是头朝下落下去的,头颅触地受了伤害,一条胳膊撑地骨折,好在有人接抱,再加手先撑地,有效地阻止了向下的冲击力,生命估计没有危险,但脑子是否受了损害,那就得救治后再说了。

听护士如此说,苏立言心里稍安,和邹奉琴坐在了走廊靠墙的长椅上。刚才受了惊吓,两条腿变成了面条,几乎撑不住了。走廊里聚了不少人,有面熟的,也有不认识的。梁大林像只焦躁的豹子,阴沉着脸,在那里不停地转。谷雨则坐在那里抹眼泪,见了老两口赶来,越发哭得泪水涟涟,抱住邹奉琴的胳膊说:“今天是教师节,孩子只上半天课,吃完晌午饭,说要留楼里写作业,我就自己回铺子了,哪承想这孩子还擦起了玻璃呀。”

邹奉琴说:“星期天时,我倒说过擦玻璃的事。这一春一夏,又是风又是雨的,窗子乌涂涂,早该擦擦了。可自从我做过手术,胳膊腿一直还懒,就耽搁了。雯雯对我说,奶奶,等哪天我帮你擦吧。我当时还笑,说等你长大些再帮奶奶擦吧。我的打算,是过了教师节,我和老苏都不上班了,让他帮着洗抹布,也省了爬上爬下的。谁想这孩子,就把这事挂在心上了。”

两人这般说着,便有人将录音笔送到面前来,那人戴着眼镜,胸前还挂着照相机,八成是记者。苏立言心疼着孩子,心中正郁闷,也无心拦阻,不过是妇道人的家常话,愿录就录吧。

说话间,另一间处置室里走出一位中年汉子,五十左右岁,黝黑的脸庞,瘦削的身材,右臂上还挂着托板绷带。有人说,就是这位师傅,多亏了他圣手一接呀。苏立言急起身迎过去,先深深鞠下一躬,又说,“谢谢师傅,你这一伸手,便是救了俺孙女一命,谢啦!”

汉子说,我听孩子破了嗓没好声地喊妈妈,又喊爷爷,就几步冲了过去。赶在那当口,换了谁,都一样。也怪我这条胳膊,年轻时脱过臼,不然,那一下,肯定就把孩子抱住了。大夫说了,我没大事,只是又脱臼,还有点儿韧带拉伤,端上去复了位,养上几天就好了。以后可得小心,再不能让孩子登高,悬透了!

苏立言想起自己衣袋里正好有一千元钱,是表彰时随大红奖状一块儿颁下来的,便急掏出来,说:“我身上就带了这么多,不成敬意,您买点什么,补养补养吧。”

汉子却不肯接,说给孩子治伤,正需要钱。我用不着,真的用不着。又说,我听说你跟那小丫头也非亲非故的,这可难得,这个钱我绝不能收。

苏立言坚持说:“亲不亲,孩子在命悬一线时喊的爷爷可是我,是你替我让孩子免了一难,这点心意你务必接下。”

两人正这般推让间,便觉眼前有闪光灯一亮,肯定又是记者们整事了。

苏立言重坐回椅上,耳边便不断回响雯雯声嘶力竭的呼救声。在那种时刻,孩子喊了妈妈喊爷爷,看起来她真是把自己当成和她妈妈一样最亲近也最可信赖的人啦!苏立言泪水滴下来,嘀嘀哒哒,一颗又一颗,淋湿了脚下一片。

那天傍晚,雯雯被送到了病房,也允许亲友探视了。医生说,孩子除了颅骨受了些损伤和脑震荡,脑组织看来问题不大。苏立言坐在病床前,拉着雯雯的手,说还记得爷爷教给你的九九歌吗,你随爷爷一块背。苏立言念叨的是五九四十五,六九五十四,雯雯立刻接过去,七九六十三,八九七十二……苏立言再一次老泪纵横。雯雯用小手揩着他的泪水说,爷爷,我都大难不死了,你还哭什么呀?苏立言说,爷爷是高兴,这叫乐极而泣。

第二天上午,老两口又去了一次医院,邹奉琴还带去了雯雯最爱吃的小馄饨,是她早起现包的,还特意去菜市场买来农家溜达鸡煲了汤。雯雯比前一天好多了,也不再那么恶心呕吐,谷雨说只是夜里睡觉还一惊一乍的,醒来好几次,还好哭。老两口走时,雯雯坚持要下床送,是梁大林瞪了眼睛,老两口也一再阻挡,才算作罢。

老两口回家,见门缝里掖了一张报纸,以为又是那种烦人的广告,苏立言随便抓在手,也没当回事。待坐到沙发上细看时,才知是本地的报纸,当日的,而且只是前四版。家里没订报,谁送来的呢?草草浏览到第三版,赫然见了苏立言送钱给救人师傅的照片,才大吃了一惊。

六旬师遣学生巧使义工

七岁童坠高楼死里逃生

本报讯在又一个教师节到来之际,我市却传来与尊师重教极不相谐的音符。昨日,家住某小区已经退休的教师夫妇遣使一个刚刚七岁的女童为他家擦抹窗玻璃,夫妇二人却离家双双去参加酒宴。女孩失手坠下高楼,幸被在小区内清理垃圾的工人师傅及时援手接救,才免于一难。但女童坠落时头部触地,伤损情况尚有待观察,现仍留住医院救治。援手救人的工人师傅臂膊也因此受了损伤。

据悉,坠楼女孩叫梁,天资聪颖,机敏好学。她的父母都是进城打工的农民工,出事之时都忙于生计不在身边。这个恶性事件虽然弘显了一位普通工人师傅见义勇为的高尚品质,但也折射出当下某些为人师者道德的严重缺失,同时,农民工子女如何与城市里的孩子一样公平地接受教育问题也再一次引发了人们的广泛关注与议论。

另,据记者报道,事发当日,已有多位热心人士闻讯赶往医院,对坠楼女孩表达了深切的同情,并慷慨解囊,捐助善款,资助女孩父母救治受伤的孩子。这也是人们从另一侧面表达出对失德教师的斥责与愤慨。受伤女孩父母表示,保留通过法律手段向失德教师索要治疗费和精神损失费的权利。

苏立言想起来了,报纸上的那张照片就是自己掏出刚到手的奖金送给救人师傅时被拍下的,但照片下方的图片说明却是“为表愧疚,失德教师掏出腰包,但被见义勇为的工人师傅坚辞拒绝”。

事情似乎真的就是这样子的,但真相却根本与此完全不搭边。苏立言只觉胸闷上来,捧着报纸的手也簌簌抖颤。邹奉琴见老伴脸色不对,急从苏立言鼻梁上摘下老花镜,自己戴上,又扯过报纸,匆匆扫过两眼,立时气得跳起来。

“怎么会这样?胡说八道,睁着眼睛说瞎话!”邹奉琴跺着脚,大声吼。

“现在的记者呀,只图抓眼球,哪还顾得尊重事实。”见老伴已有些歇斯底里,苏立言长吁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平和。她的火苗子已经蹿起来了,自己的这股风岂能再往上刮,祸不单行的原因多是心态失和呀。

“那梁大林和谷雨呢?记者没长眼仁儿,他们两口子也昧了良心呀?”

“哎哟,”苏立言缓缓摇头,“大林和谷雨,正忙着照顾孩子,这个事……也许根本就不知道。”

“他们不说话记者敢这么写?你看看,人家还保留权利呢!”邹奉琴在地心跳着脚,又说,“哎,我想起来了。刚才咱们去医院,那两口子的目光就躲躲闪闪的,跟往常不一样,绝对不一样。尤其是梁大林,见咱们去了,两句话没说上,就耗子似的想往外面躲,谷雨还给他遮绺子,说出去抽烟了。他的烟瘾没这么大吧?以前来咱家吃饭,谷雨不让他在屋里抽,他两三个钟头都忍得住,今儿怎么屁大的工夫都忍不住了?心里没鬼才怪呢。记者别的话敢瞎编的,可索要治疗费这一句却不敢,绝对不敢。白眼狼,一对白眼狼!”

苏立言无力反驳,医院里的情景,他亲眼所见,当时他心里也画魂儿,原来症结在这里。他叹息道:“为人不做亏心事,坦坦荡荡对苍天。人家小两口,不是没对咱提钱的事吗?”

“他们敢!也好意思!人活着,总不能连脸都不要了吧?”邹奉琴又是恨恨地喊,“哼,也怪你,当初就不该发善心把那个孩子弄到家里来。这回好,你当菩萨,人家却把屎尿拉到你供桌上来了。该,活该,自作自受!”

又整到这儿来了。天下女人,是不是都这毛病呢?遇了事,就好翻小肠算旧账,把八百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都翻腾出来,好像因此就能证明她们是多么未卜先知远见卓识。但这并不是她们的本意,她们不过是借此泄一泄肚里的怨怼。在接雯雯来家这个事上,老伴基本还是跟自己保持统一战线的,她对孩子的关心与呵护早已不亚于自己。苏立言不想在这个话题上与老伴争辩,便沉住气,闷着头,任着她恨天怨地嘟嘟囔囔,心里却在思谋着调动哪些社会资源采取什么办法驳斥记者的信口雌黄,维护自己的尊严与人格。

电话响了,正在忿恼的邹奉琴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苏立言只好起身去接。是校长打来的。校长问,老两口是去散步了吧?难怪这半天没人接电话。校长听出了苏立言的情绪不对,很快便把话题引到了报纸上,说真是气人呀,不光我气愤,全校的老师都很气愤,苏老师和邹老师是什么样的人,大家心里有数,能把一个农民工的孩子留住在家里,大家钦佩还来不及呢。校长又说,他已代表全校教职工向报社和市委宣传部打去电话,除了表达愤怒,还要求报社务必尽快采取措施挽回影响。校长还说,刚才有些社会上的好事之徒,也不知是些什么身份,气汹汹跑到学校,指名道姓要见苏老师和邹老师,学校已经跟他们说明了情况并把他们请出了校园。学校担心那些人还会闹到家里去,所以务请二位老师沉住气,不管他们说什么,骂什么,你们不屑理会就是。刚才市维稳办和市教育局把电话打到学校,表达的也都是这个意思,请二位老师务必以大局为重,避其锋芒,从长计议。校长还建议,说正好二位老师都退休了,不妨马上出行,去云南,去广西,或者你们随便想去的什么地方,旅旅游,散散心,这笔钱由学校出,二位老师辛苦了一辈子,学校也应该出。眼下正是旅游的黄金季节,天气不冷又不热,还避开了节假日的旅游高峰。三十六计走为上,等你们回来时,保证就风平浪静了……

苏立言明白了,这是上级领导通过校领导的嘴巴对自己施压呢。报社可能已经意识到了失实失误,而且非常严重,可报纸是执政者的喉舌呀,马上承认错误,那会让领导很没尊严和面子。如果自己较起真来,通过网络或微博传出逆反之声,极可能引发一场事端,谁知网民们会骂出什么。眼下的网络可比当年的大字报厉害多了,网民们的情绪又干柴烈火,一燃漫天,主政一方的领导哪个不怕惹事呀。他冷冷地回道:“听领导的意思,就是让我们老两口出去躲一躲,对吧?”

校长哈哈干笑,说:“苏老师和邹老师都是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那一马勺脏水,哪里就玷污得了二位老师一辈子的高洁?就只当是洗尘灌溉了,好不好?至于旅游的建议,于公于私,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还请苏老师理解。”

苏立言说:“我和邹老师平生没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何必弃家而去?在这里,我也只请领导放心,从今天起,我和邹老师只待在家里,门窗紧闭,壁垒森严,不见任何人,不说任何话,也不做任何解释,以此答谢学校几十年对我们两口子的爱护与关照,行了吧?”

没想,这边刚放下话筒,也刚刚说过不怕鬼叫门,“鬼”却立时在门外闹腾起来,而且不是一般的闹,而是擂,捶,砸,甚至下脚蹬踹。防盗门是钢板的,受此攻击,咚咚咚,有如炸雷,惊人魂魄。随着那声响,还有恶声恶气的吼骂,“两个老不死的,滚出来!”“缩头乌龟!孙子!王八蛋!”“不怪文化大革命叫你们臭老九,打倒臭老九!”听着这般吼骂和捶砸,屋子里苏立言和邹奉琴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眼见是校长电话里说的那拨多事之徒又找到家里来了。好在,很快便听门外有人拦阻,口气也极不客气。“你们这叫骚扰民宅,寻衅闹事,走,快走!再敢胡闹,我们可要动警棍了!小心把你们铐到派出所去!”门外消停了一些,又嚷骂一阵,脚步声总算顺楼而下,远去了。

很快,又有电话响,是派出所打来的。乔所长说,苏老师和邹老师对梁大林一家是怎样一种情怀,我是最知晓的,不说感天动地,也应该是心底无私。可好心人偏摊上了窝心事,古往今来,这种事多了。既摊上了,就从容,就淡定,善恶终会有报。我已经给报社打过电话,也叮嘱了小区警务室,还特意增派了警力,让他们务必保护好两位老师的安全,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再有人敢去捣乱,你们给我打电话就是。

苏立言和邹奉琴心里越发地乱了,乱透了,乱成了腊八粥。无中生有的事就像天空中的陨石,猝不及防砸落下来,有的人昧着良心瞪眼说瞎话,有的人顶着义愤的帽子胡作非为,有的人明知你受了莫名的委屈却要求你以大局为重忍气吞声,当然,也不乏乔所长这样的警官,还敢顶着邪风说上几句公道话。如果小乔不是曾经的邻居和学生,如果他对事情的前因后果不是了解得那么透彻明了,会不会也是另一种态度呢……

在此后的几天里,老两口依着和校长在电话里的君子之约,不出门,不见任何人,连还在医院里的小雯雯都不去探视了。也不去菜市场,好在冰箱里还存有鱼肉,将就几天吧。不时有电话打进来,老两口都是小心翼翼地先看来电显示,陌生的号码一概不接,任它黑老鸹似的一声接一声地噪叫。接起的电话多是亲戚朋友和同事的,都是见了报纸表达气愤,还有人要来家里坐,老两口都谢绝了,嘴上也只说上有天,下有地,我们问心无愧,不怕。再多的话,就不想说了。及至后来,邹奉琴连那来电显示都懒得看了,想把电话线拔掉,手机也关掉。苏立言说,那就显得咱们心虚了,怕什么呢?可别再耽误什么正经事。

第三天,有几个陌生电话打进来,一遍又一遍的,老两口都没接。再响,是校长室的,不能不接了。校长哈哈笑,说我说二位老师肯定在家嘛。一会再有人打电话,你们就接吧,是报社的,他们请二位老师去远东巴黎坐一坐,约好时间好派车去家里接。远东巴黎是市里最好的酒店,五星级的。苏立言冷冷地说,这种饭,还是不吃了吧。我这几天身体不好,不想出门。校长说,那就让记者去家里,让他们好好采访采访二位老师。报社准备拿出一个版面,好好宣传一下苏老师和邹老师几十年立足三尺讲台,辛勤育人的先进事迹。我给他们的要求是越快越好,他们说也是这个意思。苏立言说,先在背后给人一棒子,发现打错了,再给俩甜枣吃,是这个意思吧?校长又干干地笑,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杀人不过头点地,二位老师在这个问题上已经表现得很大度,就继续大度一下嘛。苏立言说,我讨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那一套。校长说,也不光是为二位老师重塑金身,借了这个缘由,也正好宣传一下咱们学校嘛。眼下的学校形势您也知道,家长们不遗余力不择手段地为学生们择校,尤其是咱们这种城边子中学,优秀生源流失得尤其严重。您这也是发挥余热,不光帮学校,也是在帮助我呀。苏立言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再纠缠,便说你先别让他们打电话,还是让我和邹老师静静心,好好想想再说吧。

但报社的电话还是像秋日里的苍蝇,一门心思想往窗子里钻,附在窗上黏黏糊糊的怎么轰也不走。老两口铁了心,只是不接。不接电话的老两口心里却惦记着另一个电话,只是都三缄其口谁也不主动提起。梁大林和谷雨两人手上都有手机,好几天了,为什么一个电话都没打进来?小雯雯怎么样了?他们不是还想索要治疗费和精神损失费吗?那张报纸他们不会没看到吧?那真是他们心里的意思吗……

第六天夜里,有十点多钟了吧,老两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突听房门被叩响,笃笃笃,轻轻的,却执拗,一遍又一遍。邹奉琴看了看在沙发上挺直了腰板的苏立言,起身去了门廊,问是谁。谷雨在外面应,婶还没睡吧?是我和大林,来看看婶和叔。邹奉琴扭头看了看,苏立言侧过脸去,没有拒之门外的表示,便把门打开了。梁大林和谷雨脸上带着讪笑,手上提了很多东西,进屋就往门廊一角放。邹奉琴冷硬地说:“这是干什么?拿走,都拿走。”

谷雨一边换鞋一边说:“都是朋友探视时送的,吃不了,就拿过来一些。”

邹奉琴仍是硬邦邦地问:“你手上不是有钥匙吗?还敲门干什么?”

谷雨说:“哪敢打扰叔婶睡觉,都这么晚了。”

还好,还知道这里并不是你们的家。端坐在沙发上的苏立言心里说。

几个人进到屋里来。梁大林半弓着身子,满面堆笑地问候:“叔,好几天没看到你老和我婶了,怪想的,还挺好的吧?”

苏立言面无表情地应道:“我有什么不好。雯雯呢?”

谷雨抢着说:“雯雯好多了,看起来没什么后遗症,天天喊着要回家看爷爷奶奶,大夫说再过两三天就可以出院了。这一阵刚睡着,我和大林求护士帮照看一下,就跑回来了。”

苏立言对邹奉琴说:“孩子无大虞,这就好。孩子出院前总要结账,你把东西拿出来,让他们带回去。”

邹奉琴应声将茶几上的纸巾盒拿开,下面便露出了一个褚红色的储蓄折。她不冷不热地说:“这上面有十几万,算我们老两口的一点心意也好,你们当成赔偿金也罢,拿去吧。这几天,领导不让出门,我们不方便把东西送到你们手上,也不能去看看雯雯,只能等你们来取了。如果觉得不够,就明明白白说出来,我们再添。其实,你们就是不在报纸上声明,我和苏老师也有打算,孩子伤了,不管责任在谁,总是要救治。人活一辈子,这点良心我们还是有的。”这番话和储蓄折是老两口早就备好的,尽管邹奉琴并不情愿,但说出口还是很顺畅,也很平静。

屋子里静下来。谷雨呆怔了,低头不语,脸色变得煞白,眼圈也红上来,接着便是泪水淋淋,流满脸颊。那个时间很漫长,足有一两分钟。突然间,痛楚而惭悔的绵羊变成了暴怒的豹子,谷雨对着梁大林跳脚嘶吼起来:“梁大林,你个王八蛋,你就胡说八道吧!你就食亲财黑吧!你为了几个臭钱儿,真是谁的心都敢伤啊!这回好,你自个儿挖下的臭泥坑你自个儿往里跳吧,别拉上我和孩子!你今儿要是哄劝不好咱叔咱婶,等孩子一出院,我就带她走,我带她回娘家,我带她去要饭,你休想再见到我们娘俩!你个财迷打底儿的白眼狼!”

听谷雨这般骂,梁大林扑通一声在苏立言面前跪下了,垂着头说:“叔,婶,这事都怪我,怪我不懂人情大道理,怪我耳根子软轻信了别人给我出的馊主意,怪我是属耗子的,鼠目寸光,眼睛只盯着鼻梁子上的那点小油腥。为这事,谷雨都跟我闹过好几回了,我知叔婶这回肯定伤透了心,我也早悔青了肠子。我只求叔婶大人别记小人过,原谅我这一回。这个钱,我绝对不能拿,一分也不拿。报纸上说的那些话,二老只当是狗放屁。我不该认钱作爹,更不该恩将仇报,我知错认错,只求二老原谅。”

苏立言闭上了眼睛,他不想看眼前这一幕。几十年间,他教过的学生数不清,接受过的学生检讨也不知有多少次,可似这样直挺挺跪在面前的,虽有过,却极少。这不会是他和谷雨在家里编导好再跑过来演出的一出苦情戏吧?看谷雨的样子,似乎不像,她不会有那么高的演技,可梁大林呢,他真悔不当初了吗?

邹奉琴问:“你说有人给你出主意,都是谁?他们要干什么?”

梁大林说:“都是我这几年在社会上交的朋友,特别是给烟铺送货的烟草贩子,他们说,如果能借这机会,争取一下社会捐助,肯定比做什么买卖都来得实惠。连报社的记者都说,只要把你们家的艰辛和困苦喊出去,一定会赢得社会上广大爱心人士的同情与捐助。”

邹奉琴又问:“那这几天,你们收到了多少钱呀?”

梁大林望了谷雨一眼,吭吭哧哧欲言又止地说:“也算有……七八万吧……”

谷雨喝骂:“跟咱叔咱婶,你少又遮又瞒的,把屁放利索!”

梁大林又说:“那是生人的。熟人的,往后还得走来往,我没往里算。我粗略算计过,刨去给孩子交住院的费用……应该狼掏驴,有剩。医院还答应给减免一部分……这些都加一块儿,总有十七八万吧。”

苏立言把茶几上的储蓄折往前推了推,说:“那你们就按我的意见办,先把接到手的捐助款,不管生人熟人的,都退回去,挨个退,一分也不能差。就用家里这个钱去交孩子的治病费用,我也不提赔偿不赔偿的话了,就当是爷爷奶奶的一点儿心意,行吧?”谷雨立即表态:“行,我按叔的意思,明天就去退钱。可叔和婶的这个钱,我们却绝对不能拿。我和大林这一阵还有点积蓄,雯雯的伤不算重,足够用了。”

梁大林却用跪地的膝盖往前挪,急扯白脸地说:“叔,我同意谷雨的意见,你老和婶的钱我们不拿。可退钱的事,就拉倒吧。捐款的都是有钱人,不在乎这个,人家又都是实心实意的。再说,我哪好挨个儿去找人家呀,那又得费上多少话呀。我知道这事给叔婶脸上抹了黑,让叔和婶心里受委屈了,错都在我,你们怎么解气就怎么骂我,我都听着。我求求叔婶,还是将错就错,就认了这个委屈,别再较真认死铆子啦,只当又帮了我们一回,也可怜了雯雯一回……”

票子落在手里,就舍不得往外掏了。这是在认错,还是在敷衍?抑或是在演戏,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苏立言只觉心中的火气像地壳下的岩浆,猛地又翻搅上来,奔突着,激荡着,寻找着喷涌的出路。他努力克制自己,站起身,走向卧室,抓住门把手,撑住似乎要塌下的身子,大声说:“邹老师,明天找人,把门锁换掉!”

女儿是突然间回到家里来的,进了家门就说,我不远万里,飞回故园,只为专程迎接老爸老妈跟我一块去枫叶之国。机票我已经订好了,那边有孩子,还有生意,我不能多呆,只请爸妈抓紧准备。

家里闹了窝心事,是邹奉琴在QQ里跟女儿说的,委屈得还掉了眼泪。没想女儿会专程飞回来保驾护航。好在此前,老两口按照女儿的意见,已经提前将护照和签证都办下来了。

离开家门前,苏立言将新换的房门钥匙送到了对门的邻居家一把,拜托家里没人时隔几天就去浇浇屋子里的花草,家里有了跑冒滴漏也帮忙全权处理。邻居小心地问,卖烟的那小两口和孩子……就不过来啦?苏立言顾左右而言他,说退休了,时间宽裕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就拜托啦。邻居突然想起什么,让他稍留步,跑回屋里取来一张报纸,说是白天在单位读到,拿回来给苏老师看,又说这是不是就算给两位老师平反昭雪啦?现在的报纸可真逗,比川戏里的变脸玩得还麻溜。苏立言看那报纸,还是在第三版,长篇通讯整整占了一个版面,大字标题是《老教师夫妇的高尚情操》,还配发了两张照片,却是履历表里的那种标准照,正儿八经的让人可笑。苏立言猜想这肯定是报社记者忙着交差,便在学校匆匆做了一番采访,端出了这碗没滋没味的甩秀汤。他再一次道了感谢,将报纸带回了家。

那天,老两口各拉一个拖箱,走出小区侧门来到街道边,女儿则忙着去拦出租车。谷雨烟铺就在几米远的身后,老两口刻意地板着腰身,梗直脖颈,不回身,也不扭头,但趁着老伴不注意,苏立言还是用眼角往身后扫了扫,烟铺的卷帘门大开着,推拉门似乎也留出了一道缝隙,已经出院的小雯雯正附门而望,脑袋上还扎着雪白的纱布。可正因为不想跟那个孩子道别,老两口才做出了心无旁骛的样子。出租车很快来了,三人匆匆上车,汽车启动时,雯雯的哭喊声撕心裂胆地陡然响起,远远地追上来,“我要爷爷——我要奶奶——”那一刻,苏立言眼圈红了,邹奉琴掏出手帕,递给他,还把手抚在他的膝头,那是传递抚慰,还是鼓励他刚强呢?

汽车上了环城高速,车外的景物风驰电掣向后飞逝。苏立言只觉胸口闷,闷得有点喘不上气。他摇下车窗,秋日里清爽的风从窗缝掠进来,呼呼地响。但是奇怪,在那风声里,怎么还有雯雯的哭喊呢?爷爷——爷爷——苏立言扭头往后找,后窗里,宽阔笔直的高速路上,刚刚超过的大货柜车正变得越来越小。邹奉琴问,你在找什么?苏立言低声问,你听到什么了吗?邹奉琴嗔怪道,你把车窗关严,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苏立言关了车窗,闭上眼睛,雯雯的哭喊声却越发清晰地在耳畔回响。唉,自从认识了那个小丫蛋,哪一天她不是都在笑,可什么时候听过她的哭呢,若说仅有的一次,也是在刚才吧。那是他跨进了出租车,雯雯从烟铺冲出来,她追出了多远?不会摔倒吧?哦,不对,还应该有一次,可那次是救了她的师傅说的,在她手抠窗沿悬在半空命垂一线那一刻,她喊妈妈,又喊爷爷,声嘶力竭,呼天唤地……可是,在孩子喊爷爷的时候,爷爷又在哪里呢……

车到机场,苏立言跨下汽车,没去提行李,却对司机说:“请稍等,我送送她们就回去。”

那一声吩咐,声音不高,母女二人却肯定都听到了。两人惊异地对望了一眼,邹奉琴冲到跟前来,黑着脸问:“你个犟老头子,又想起了哪一出?”

有了决定,胸口也就不闷了。苏立言平和地一笑,说你们先去,我就等明年开春吧。

邹奉琴看苏立言的神态,知他留意已决,便恨道:“有这话,为啥不早说?想留一块儿留,我自己去,还有个什么意思!”

安检口前,即将独自飞去的女儿走到苏立言跟前,安慰说,老爸,我知您是菩萨心肠,可凡事,尽心即可,千万不要太委屈了自己。苏立言握了握女儿的手,哈哈一笑,说:“真要尽心了,我又何至于此?若比佛心,你老爸还差得远呢,继续努力吧。”

责任编辑于敏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孙春平 期刊:《当代》2013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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