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进门去,一缕奇香缎带一样飘然而至。
千千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香,就像是一只看不见的小虫子,钻进她鼻孔,紧紧地吸附在她的鼻黏膜上。一个喷嚏,它又瞬间融化了。千千心头突然涌上难言的伤感,又好似一种幸福的感觉轰然而来,让她几乎要哭出来。痒痒的,麻酥酥的。她呆呆地站着,任这种痒痒的麻酥酥的感觉越来越浓越来越强。终于以一个喷嚏达到了高潮。
“坐,坐呀!”家伟说。
千千是跟着阿熙一起到家伟这里来的。阿熙其实早就跟她说起过,有一个叫家伟的人。一个四十岁的男人,是个玩香的。“香有什么好玩的?”千千觉得不解。香对她而言,就是一种寺庙里的气息。任何庙,只要一踏进去,就能闻到这种香气。敬神礼佛而已。千千一直不相信神啊佛的,所以对寺庙也一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当然对于庙里到处弥漫的香烟,也就从来没有特别的在意。不过这并不等于说她瞧不起这些。恰恰相反,她向来很敬重有宗教信仰的人。她清楚地知道,虔诚的信徒,精神上是愉悦的,心灵是很充实的。因为有了信仰,所以就有方向,心就有归宿。千千相信,真正有信仰的人,是不会对生活感到绝望的。也不会害怕天灾人祸。当然,也不会干出伤天害理的事来。他们对于死亡,更是不像我们,会有一种灭绝的恐惧。但是但是,“我就是信不了!”她懊恼地想。她无法想象,人死后还能去到另一个地方。那是什么地方?“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人死了,就没了,什么都没了!”她从小就明白这个道理,至今没有改变。
阿熙告诉她,有一种叫沉香的东西,是木头,但又不是普通的木头。而家伟呢,就是玩这个的。沉香放在水里,它会沉下去。它还有着难以形容的好闻的香气。所以叫沉香。很重要的一点是,它的价格,比黄金还要贵。
千千笑笑:还有比黄金更贵的木头吗?
阿熙说:你真是孤陋寡闻!
家伟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千千以前虽然没见过,但她大致也从阿熙的嘴里知道个大概了。他是一个离婚不久的男人。他喜欢玩,但不是吃喝嫖赌,也不玩电子游戏,他就喜欢玉石啦、玛瑙啦、竹木牙角雕刻啦,还有其他的一些小古董。他认识阿熙的时候,是有老婆孩子的。也就是说,他是一个有妇之夫。不过后来,就听阿熙说他离婚了。“是不是为了你?”千千问。阿熙红着脸骂千千:“怎么你也这么说,你个瘟逼!我可不是小三!”
千千的脸拉下来了:“哼,小三怎么啦?”
千千凡是听到有人说“小三”这个词儿,心里就会咯噔一下。特别的刺耳。因为她就是一个小三啊。她是一个正宗的小三。她当了两年多的小三。虽然她认识大康两年之后,大康离了婚,但是,她曾经的小三身份,毕竟让她对这两个字特别敏感。“什么是小三?谁是小三?在三角关系中,没有了爱情,已经成为多余的那个人,才应该是小三啊!”她一直在心里如此强调,也算是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一个理由吧。
阿熙的嘴里,突然频繁地提到家伟的名字。知道他喜欢玩古董,千千说:“我家里有几个银元,不知道值不值钱,让他帮我看看吧。”
如果那一次千千亲自拿了银元去让家伟鉴定,那么她认识他的时间,就会提前至少一年。她也就会在一年之前就闻到那一缕要命的幽香。一年之前闻到沉香,她会爱上它吗?它会成为她的夺命幽香吗?
可是那天她突然觉得胃不舒服。胃胀胀的,时不时往上涌一口酸水。她知道,胃肠不适,口气就有点问题。她就不想去见人了。她把五枚银元交给阿熙:“让他看看,值多少钱。”
银元是千千的父亲留给她的。千千19岁的时候,她父亲得肝癌去世了。父亲给她银元的时候,表情很庄重,似乎这是一笔巨大的遗产。他说,这银洋钿,是他的母亲传下来的。千千的奶奶,传下来一共六枚银元,其中一枚1981年千千出生的那年,被她父亲拿到金铺去打成了两个戒指和一对耳环。两只戒指如今都还在,装在母亲那只铝制饭盒里。黑乎乎的,氧化得厉害。其中一只,上面绕了一圈圈红线——想必是母亲当初套在手指上嫌太大的缘故吧。一副耳环呢,早就不见了。以前,每每说起,母亲都会笑言:“你爸送女朋友了。”
看母亲的表情,似乎只是说笑。母亲的意思是,耳环哪儿去了并不重要,反正绝对不会是父亲送给女朋友了。千千看得出来,母亲坚信这一点。但是,在千千看来,母亲的自信却有点可怜。因为她一直认定,父亲活着的时候,在外面是有女朋友的。“而且不止一个!”她曾亲眼看到,就在离她家不远的一个小弄堂里,父亲和一个年轻的女人在一起。当时他的一只手,放在女人的屁股上。
五个银元从家伟那里带回来,阿熙说:“都是假的!”
怎么可能呢?千千是不会相信的。银元是奶奶留下来的,也会假吗?
阿熙说:“喏,一个龙洋,是湖北光绪。其他四个,都是袁大头。大头是最不值钱的!家伟说了,只有民国八年的贵一点。但是,你这些都是假的!”
千千固执地认为,她家的银元不可能假。会不会是被家伟换掉了呢?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把五枚银元一块块拿起来看。认真看,反复看。看了半天,也无法判断出它们究竟是不是自己家里的。它们既熟悉,又陌生。她感到十分窝囊。
她特意去了一趟苏州文庙,让古玩店的人给看看。“你看哦,”古玩店的老头对她说,“银元假的很多,正面反面都不容易看出真假来。只有看边道。”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枚银元,说:“你看这里,这边齿,是直槽形的。这是假的。你的呢,你看看,边齿是橄榄形的,两头尖尖,这是真的!”
“真的吗?”千千的心咚咚地加快了跳。
老头教她,判定银元的真假,还可以听声音。他用中指托起千千的银元,银元几乎悬空。他的另一只手,则拿起另一枚银元,轻轻敲击托起的银元。银元发出很清脆的声音,很好听,尾音很长,仿佛远处寺庙的钟声。
他又托起一枚假银元,以同样的方法敲它。“你听,姑娘你听,是不是两样?”
但是,在千千听来,真假银元的声音其实并无不同。
那么,家伟为什么说她家的银元都是假的呢?
她和阿熙,小学时候一直是同班同学。升入初中后,她们还是经常来往。高中也是这样。后来大家都参加了工作,交往也始终未曾中断。但她们的关系,却实在说不上是好。始终都没有到亲密无间的程度。她们只是在缺伴的时候才会想起对方。尤其千千,更是这样。如果千千身边有更好的女伴,上个街啦,看个电影啦,如果能找到更好的人一同去,她是决不会去找阿熙的。但是,在生活中,要找到既兴趣相同又能掏心掏肺的朋友,谈何容易!所以对千千来说,和阿熙一起玩,实在是不得已而求其次。好在,阿熙的趣味倒是与自己比较接近。喜欢逛什么街啦,去什么店啦,看什么风格的衣裳啦,吃什么东西啦,在这些方面,她和阿熙意见总能达成一致。但是,这种一致,只是浅层次的,完全不能算是友谊。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相互利用。她几乎从不跟阿熙说心里话。这是因为,首先她不放心阿熙。阿熙是个小碎嘴,什么事情被她知道了,不说出去就像会死一样。其次,千千也一百个不愿意对阿熙说真话。觉得自己把真心话说给她听,简直是一种浪费,不值得。因为阿熙这个人,从小到大,对她千千都没有一句心里话的。她满嘴都是假话,整天都是虚啊虚的!
那时候千千还在上高中,总听阿熙说,她的父母如何恩爱。可是,后来她终于知道,阿熙的父母在十年前就离婚了。也就是说,千千还在上小学的时候,阿熙的父母就离异了。可她竟然还口口声声对千千说,她的父母有多恩爱。这是什么样的人啊!“你骗别人也就算了,怎么在我面前满口假话呢?这样做有什么意思呢?”千千很生气。
所以千千自己的事,从来都不讲给阿熙听。她认识大康之后很久,阿熙才知道世上有大康这么一个人。
“他离了,你要和他结婚吗?”千千和大康已经交往了两年了,阿熙才知道大康其人,才知道大康为了千千离婚了。
千千点点头。其实,她根本就没打算要和大康结婚。她知道,大康也没有这样的想法。他在滨湖新城买了一座别墅,二楼的房间可以看到湖景。他们就住在里面。“就这样不是挺好的吗?”千千想。他在外面再忙,也会天天回来,两个人就像夫妻一样。只要两个人好,结婚不结婚又有什么区别呢?
买这座别墅的时候,房产证上写的是千千的名字。一开始,千千是拒绝的。她要证明,她和他在一起,就是因为喜欢他这个人,而不是贪图他的钱财。但是,拿到房产证的时候,看着上面自己的名字,千千还是感到无比的幸福。她喜欢这座房子。倒不是因为它值很多钱,而是它建在湖边。湖面浩渺,岸边长着大片的芦苇。湖的那头,还有几叠水墨画一样的远山。就像是童话里的房子。她住进了童话。
和大康开始交往的很长一段时期内,大康的老婆天天发短信到千千的手机上。都是各种各样的骂人话。千千非常奇怪,这个女人真能骂,她怎么能想出那么多奇奇怪怪的骂人话呢?她的语言天赋真是非同寻常!千千一个都不回。但她坚持骂,锲而不舍地骂。千千换了几次号码,奇怪的是,每次对方都很快获悉了她的新号。绵延不绝的辱骂天天都会发到她的手机上。千千很气,把气撒到大康身上。她骂他“乌龟”,怪他不帮她。她遭到了这样的谩骂和凌辱,他竟然不肯出头,不管不顾。他劝她:“你别生气,只当看黄段子。”千千说:“要是我这样骂你呢?”大康说:“好啊,你骂啊,我喜欢听啊!”
“你是个烂逼生的!”千千哭着骂他。
“你别骂我妈啊!”
躺在二楼房间的床上,把窗帘完全拉开,可以看到大片湖面。湖上闪耀着月亮的银光。好开阔的湖面啊!月亮看上去好小,但却很亮。一个人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千千完全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她常常就这样在床上躺着,看着窗外的夜。夜广阔,湖面广阔。如果大康在她身边,那么,她也许就不会有机会看外面的夜景。他们不是叽叽喳喳地拌嘴,就是风风火火地做爱。好像两个人在床上,除了做爱和拌嘴,就不可能有第三件事可干了。
把窗子打开。湖风吹进来,有一股鱼腥味。湖水下面,有好多好多的鱼吗?看不见的东西,等于没有。但是,鱼腥味告诉千千,湖水中是有着很多很多的鱼儿的。世界上有太多太多的事物,虽然看不见,却还是真实存在着的。
大康还没有离婚的时候,她总觉得有一件人生大事还没有完成。那件事,在远处等着她。它总是在远远的地方,没有一点儿向她靠近的意思。但是,她却相信它总会来。后来,他终于把离婚的消息告诉了她。“你高兴吧?”他讨好地问。
她默默打量他。这个人帅吗?他很有钱吗?他算不上帅,但他确实很有钱。那么,自己是喜欢他这个人呢,还是为他的钱所吸引?答案很明确啊!她从来都不怀疑,自己完全是喜欢他这个人。虽然她也说不出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他。如果他没有钱,她还会喜欢他吗?答案是肯定的。她当然还是喜欢他!即使他们不住在湖畔的别墅里,即使只是住在狭窄的出租屋里,她也愿意。只要和他在一起。
住进滨湖新城的别墅后不久,她发现了小三。当然不是她自己。随着他的正式离婚,她小三的身份也消失了。她可以是他的女朋友,或者未婚妻,或者同居者,不管是什么,反正都不再是小三了。她终于摆脱了这个令她厌恶和屈辱的角色。他们都没有配偶,他们生活在一起,彼此相爱,和夫妻没什么两样。她怎么会是小三呢?
她在他的手机里发现了无比肉麻的对话。不止是一个女人。除了小三,还有小四、小五、小六、小小们。她们和他你来我往,热闹非凡。几百条短信,明白无误地告诉她,大康背着她,和各种女人搞得如火如荼,天昏地暗。而相比之下,她和他之间,则如老夫老妻一样的枯燥乏味了。这都是谁?是一个个什么样的女人?她们多大?高的多高,矮的多矮?漂亮的有多漂亮,丑的有多恶心?她们都很骚吗?是鸡还是她这样的良家妇女?天哪!他和她们,都是什么时候搞上的啊?
无数的问题,乱七八糟的问题,荒唐的问题,在千千的脑子里翻腾。它们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她变得就是为了这些问题而活着的。除了这些问题,其余的一切,都与她无关,都是她不感兴趣的。
甚至她自己的容貌,她的身体,都不再属于她。她所感知的世界,就是由这些乱糟糟的问题组成的。她知道自己是进入了一种非常危险的境地,不正常,很病态。这样下去,一定会毁了自己!她对自己的状况感到担忧和害怕。但是没办法,她控制不住自己。她就像驾驶着一辆失去制动的车,在高速路上飞驰。无法减速,没有刹车。她清楚,面前很快就会出现一些东西:其他车辆,或者意想不到的障碍。她将如何面对呢?她只有撞上去,没有别的选择。飞驰着撞上去,粉身碎骨。
小时候,她有过无数次自杀的念头。一点点的小事,只要不称心,她就会赌气,想到自杀。自杀的方法,在她的脑子里,也是五花八门,层出不穷。她甚至尝试过不呼吸,想要把自己憋死。当然不可能成功,很荒唐嘛。就没有一次真正实施过的。由于害怕,她没有一次敢于将自杀的冲动付诸行动。她只是想想而已。在想象中杀死自己,很凄惨,令自己悲伤和同情。这样的心理游戏,可以帮助她解脱,让不开心消失。同时,她也会想象自己的死,给别人造成了怎样的压力。那些促使她自杀的人,会因为她的死而自责,或被人谴责,背上沉重的心理包袱,痛苦后悔得生不如死。千千在这种想象中得到极大的满足。以死来惩罚别人,确实很过瘾。虽然从未化为现实。
这一次,她终于动手了。她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将整瓶安定片吞下了肚。胃里暖暖的,烧烧的。她躺下来,听到了窗子外湖水拍打堤岸的声音。
可是她在医院醒过来了。此后的一个星期里,她几乎未有一分钟合眼。睡够了!她睡了足足三天三夜,才在医院里醒来。现在,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自己睡着,即使要闭上眼,都是吃力的。脑子里的纷乱和轰鸣,不仅没有潮退,反而更厉害了。都是谁?一个又一个,是什么样的女人?她们多大?高的多高,矮的多矮?漂亮的有多漂亮,丑的有多恶心?她们都很骚吗?是鸡还是良家妇女?
太多太多的问题,要大康来回答。他必须说清楚,一点都不能隐瞒。
可是她出院的第二天,他就不见了。
原本天天会回来的,即使再晚,哪怕后半夜,或者凌晨,他都会回到这座湖边的别墅。就像真正的夫妻一样。在带着腥气的湖风中,他们做爱,或者吵架。做爱的时候,她会说:“我们天天做,好吗?”即使是吵架的时候,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他。可是现在,一个礼拜过去了,两个礼拜过去了,就是不见他回来。他去哪里出差了呢?一个多遥远的地方?那是一个什么鬼地方,无法知道它在东南还是西北。
打他所有的号码,都是关机。到所有他可能出现的地方去寻找,都不见他的踪影。去向每一个认识他的人打听,都说不知道。难道说,千千的生活里,从未出现过一个叫大康的男人吗?难道说,这座可以在二楼的房间看到广阔湖面的别墅,根本就是空中楼阁?
大康失踪之后,千千天天哭。她的眼泪一点黏性都没有,很容易地就一颗颗重重地跌落下来,在她衣裳上敲出叮咚叮咚的声音。
“你不要太伤心啊!”阿熙安慰她说。
“我不伤心,”她说,“大康一定会回来的,他明天就会回来的。他是我的,他一定会回来的!”
阿熙建议:“要不到各个小区去贴寻人启事吧!我家汪汪就是这样找回来的。”
千千说:“他又不是狗!”
阿熙说:“那你别哭了!你为什么总是哭啊!”
千千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是觉得,哭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
阿熙说:“你这个人有神经病的!”
家伟的书房里,到处摆放着沉香。他把这间屋子,称为品香室。墙上挂着一个匾额,上书“停云”二字,是寒山寺方丈性空法师的书法。“买这么多香,很多很多钱的!”听阿熙这么说,千千想:“这个贱人,钱钱钱,看她那骚样!”
千千第一次闻到沉香的味道,内心涌起无限怪异的波涛。是欣喜,还是伤感?说不清,道不明。她在这奇异的香气里坐下来,随手取过一只铜制的长方形香薰盒。她拿在手上看了又看,说:“真漂亮!”
家伟说:“这是晚清的香薰,全手工的。你看它的盖,是拉丝工,是一点点锯出来锉出来的。这24朵梅花多漂亮!”他把香薰盒倒过来,对千千说:“你看,有‘玉笋堂的底款。”
他从湘妃竹的香筒里取出一支细细的香,折下一截。把香点燃,放进梅花香薰盒。
烟从镂花的盖子里轻盈地逸出。青烟的袅娜蜿蜒,伴随着陌生而亲切的香气,让千千感到又一阵迷醉。
“好闻吗?”家伟轻轻地问。他的声音,有梦幻的色彩。
千千点了点头。她完全没有想到,世界上会有这么幽香迷人的烟。这香,既不是花香,又不是化学品的香。它超凡脱俗,能让人的心彻底地安静下来。
“贵吗?”千千问。
阿熙抢着回答:“超贵的!这么一小段要20块钱呢!”
家伟说:“这是一款越南红土沉香,没她说的那么贵的。但香的品质确实不错。你闻,里面有清凉的骨架。闻出来了吗?”
千千真的闻到了凉凉的气味。
家伟说:“最好的沉香还是海南香。越南的沉香,已经被美国人污染了。美国人打越南,飞机到处喷洒落叶剂,目的是不让越南军队在树林里隐藏呀。越南的森林,都被污染了,所以越南沉香的品质受到了影响。”
“沉香真的放在水里会沉下去吗?”千千问。
阿熙又抢着答:“有的沉有的不沉。当然沉的好啦!”
家伟说:“也不一定的。一款沉香好不好,其实并不看它沉水还是不沉水,重要的是香气。沉香的珍贵,就在于它的香气。香气有浓淡之分,有雅俗之分。懂香的人,只要一闻到味道,就知道是好香差香了。棋楠的香味,就是不一样!”
“什么是棋楠?”
“棋楠是沉香中的极品。在古代它就是比黄金还贵的。不要说拥有一块棋楠,就是能够闻到它的香,也是缘分,是一生的幸运啊!”
那天,在“停云”香室,家伟还介绍说,沉香其实并不是一种树,它只是某一类树的伤疤。比方莞香树,它受了伤,它就会分泌大量的树脂去修复那个伤口。与此同时,空气中的微生物也来入侵。这个伤口经过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就结出了沉香。
千千心念一动。树的伤口,结出了沉香。那么人心上的伤口呢,它最后会结疤吗?会在漫长的岁月里凝结起奇异幽香吗?
家伟取过一块棋楠,放在摊开的白布上。它不过是一截黑乎乎的烂木头啊!貌不惊人,却内蕴奇香。鼻子凑近它,便能闻到一股清凉的药香,直沁心脾。咔嚓——家伟用打火机点燃了这块珍贵的棋楠。旋即又用手指弹灭火苗。一缕青烟,便妖媚地扭腰而起。顿时,香气仿佛有灵,直撞千千心门。她的身体不禁晃了晃,整个人像是要瞬间融化了。
家伟说:“你平时在家里,点线香是可以的。但是,总是有烟。有烟就难免有烟火气。最好是古法熏香,熏出来的沉香味最纯正。不过太麻烦了。”
他建议:“像你这样,用电子香炉最好了,又省事,又省钱。”
千千抱了一只电子香炉回家。家伟还卖给她一包磨得细细的沉香粉。他说:“里面掺了些檀香粉的。纯的沉香粉太贵了,也太奢侈了!”
她便将电子香炉24小时开着,温度设定在中档。屋子里充满了幽雅清灵的香。
湖风的腥味,似乎再也闻不到了。还有其他种种让她不安和恐惧的气味,也闻不到了。只有这香,这清雅之香,高贵之香,让她感到愉快,感到平静。像是一种亲切的安慰,以及坚实的依靠。
“是真喜欢它的香呢,还是要用它来遮盖什么?”她问自己。
两个星期后,她一个人到家伟家去。
“可是我不喜欢电子香炉。它太像是一只电蚊香器了,看上去好丑!”她说。
“那我教你古法熏香吧。”
千千发现,家伟的手,很像是女人的手。它是白皙的,手指细而长。他好像还涂了透明的指甲油。看这双手压香灰、埋香炭,切割棋楠的碎屑,再用银制的香勺将沉香屑舀进云母片里——这一系列的动作,那么从容、细致而又利落,看着都是一种享受。
家伟突然将千千的一只手抓住了。
她没有抽走她的手。她只是冷漠地看着他。这冷漠,让家伟感到无趣。并且他在她的眼睛里,似乎发现了一缕凶光。他感到害怕。他自动松开了她的手。
他以无辜的眼神看着她。好像拉她的手,并非他的本意。他其实不想这么做。他这样做,冒犯了她,他感到非常内疚,同时也不无委屈。
“对不起!”他说。
他看上去像个小男孩一样纯真和干净。千千立刻在心里原谅了他。同时,她也感到了一丝失落和惆怅。
她向他买了一些壳料。还花两万块钱,匀了他收藏的一只蚰耳铜炉。这只炉子的底款是楷书的“大明宣德年制”。家伟说,它其实只是一只清代中期的炉子。“除了私款,绝大多数的炉子,都落宣德款。六字款最多。也有四个字‘宣德年制的,也有‘宣德二字的,还有一个字的,就一个‘宣字。字体呢,最多的是楷书,篆字少一些。清炉多,明代的炉子少。真正宣德本朝的铜炉,谁也不敢确定哪一只是。”
他另外还为千千配备了香灰和香炭,以及香箸、香铲、香勺之类的品香工具,一应俱全。
最后,他送了她一小片棋楠。他把棋楠放在一个塑料袋里,封上口。他对她说:“你闻闻,还能闻到香的。棋楠的香,是可以穿透塑料袋的。”
她学会了古法熏香。
她用一块兽皮,将铜炉轻轻擦拭。经过漫长的岁月,铜炉的表面有一层被古玩行称为“包浆”的东西。经兽皮擦拭,它显得更加莹润可爱了。她用香铲压紧了香灰,将香灰压出了太阳光的纹样。香灰是从日本进口的,透气,又没有异味,这样可以保证沉香的香气纯正,不受干扰。炭团也是日本货,用打火机就能点燃。
她用香箸夹起点燃的炭团,将它小心地埋入铜炉的香灰之中。最后,用银制的探针在上面戳了一个小小的孔。
云母片压住了香灰上的小孔。舀几屑沉香,撒于云母片上。随着炉灰不断地升温,香气弥漫开来了。它仿佛一片轻云,擦拭着千千的心。把她心上的烦恼和沉重,都轻轻擦去了。它托起了她的身体,让她像香气一样飘浮到空中。香气就像一个宽大的怀抱,把她拥了进去。她没有了重量,没有了身体,也没有了灵魂,没有了一切。
香气让千千忘记了一切,也拥有了一切。她沉迷于熏香,不可自拔。一旦长久离开了这种香气,她就会莫名的烦躁。而只要一端起铜炉,只要沉香那暖暖的香气轻轻弥散,她就获得了安静。仿佛拥有了无边的快乐。
阿熙说:“你就像有了毒瘾了!不过,沉香可不比K粉便宜哦!”
“你吸K粉啊?”千千说。
“都半年了,你怎么不急呢?”阿熙问。
她指的是大康的失踪。是啊,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半年了。他杳无音讯。他到底去了哪里?
“男人也不容易啊!”阿熙感叹道,“做生意挣钱,顺利的时候很风光,不顺了呢,跳楼的都有!”
见千千不悦,她赶紧说:“我没说大康啊。大康男子汉,不会跳楼的。即使跳楼,也得活见人死见尸啊!”
“我想睡了!”千千不愿再和她啰嗦。
阿熙继续说:“半年了,一点音讯都没有。他有给你打过电话吗?真的一点消息都没有吗?躲债他只管躲呀,可怎么也得悄悄告诉一声家里呀!”
“阿熙你别说了好不好!”
“千千你别伤心了!”
“我告诉过你了,我不伤心!”千千有点愤怒地说。
“真的吗?”阿熙说,“千千你说的是真的吗?”
阿熙很无耻地笑了,说:“男人真的没好东西,不值得女人去珍惜的。”
见千千不吱声,阿熙又说:“大康也不值得你珍惜的!”
千千的眼泪又一颗颗重重地滚落下来。
“其实他有很多女人的。”阿熙说。
“你怎么知道?”千千鄙夷地看着阿熙。
“他,他,”阿熙说,“他自己告诉我的。”
千千的心觉得很痛。那是一种被揪紧了的感觉。心被越揪越紧,最后它越来越重,越来越硬,变得像一块石头。“贱人!”她盯着阿熙那张性感而总是吐出谎言的嘴,骂了一句。
“骂谁啊?”阿熙有点疑惑。
千千取出铜炉,用兽皮轻轻擦拭它。它越来越油亮,显得异常可爱。炉底“大明宣德年制”六个楷书,大气沉稳,刀刻的痕迹历历在目。可它并非一只明代的炉子,只是后仿而已。那么它是假的吗?是真的吗?不能说它真啊,因为它确实不是宣德年所制。那么说它假可以吗?它也不是假的。它是一只真正的老炉子。清代的炉子,都是这样落款的。一百年,或者两百年,那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将它置之书斋呢?是一双什么样的手,时常将它抚摸摩挲?这个人早已灰飞烟灭,炉子却安静地在世上存在着。当年,那个人一定不会想到吧,有朝一日,他心爱的炉子,会与一位美丽摩登的年轻女子朝夕相伴。今日我藏物,他日物归谁?看似人藏物,其实物藏人啊!
它虽然不是一只明炉,但它是一只非常好的清仿炉。它造型大气,炉体厚重。怪不得上个礼拜,家伟打电话给千千,吞吞吐吐了半天,是想要她把这只炉子还给他。“加点钱,可以吗?”他说。这一年来宣炉价格飙升,这只蚰耳炉价格已远不止两万。他当然后悔了。但对于千千来说,不是升值不升值的问题。她与这只炉子,已经成为亲密爱人。它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它那敦朴的身形,它炉膛里飘出的奇异幽香,给她无穷的抚慰。
反过来,它就像她生命的一道伤口,一个努力要结痂的疤。她的生命,分分秒秒都在分泌一种东西,是芳香的思念呢还是腥味的仇恨?它要修复这个伤口,去包围它,去凝固它,为它结石,为它结晶。
棋楠的碎屑,隔着云母片,为血红色的炭团所熏烤。它高贵的香气轻盈地从炉中逸出。它幽灵一样在整幢别墅中弥漫。它祛除了一切异味:那窗外驮着月色的鱼腥味,还有阿熙身上的骚味。当然,还有那令人不安的、污秽的腐尸的臭味——大康的尸体,在别墅的花园里掩埋了已达一年之久,它都腐烂成什么样子了呢?他的生殖器,被千千装在一只青花瓷罐中,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你是我的!我爱你!”当初千千把它剪下来放进瓷罐时,咬着牙这么说。感谢沉香,它的奇异的香气,给人以美好的感受。它遮蔽了一切污秽之气。它是生命里凄美的香,它是伤口一百年都在努力要愈合所分泌出的伤心和顽强。它是腐败而坚硬的结晶。它的香烟袅袅而起,仿佛魔鬼的舞蹈。
责任编辑孔令燕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荆歌 期刊:《当代》2013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