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族网 首页 排行 分类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故事族网 > 当代 > 当代2013年5期 > 〖短篇小说〗香如故

〖短篇小说〗香如故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13 21:26:06

推进门去,一缕奇香缎带一样飘然而至。

千千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香,就像是一只看不见的小虫子,钻进她鼻孔,紧紧地吸附在她的鼻黏膜上。一个喷嚏,它又瞬间融化了。千千心头突然涌上难言的伤感,又好似一种幸福的感觉轰然而来,让她几乎要哭出来。痒痒的,麻酥酥的。她呆呆地站着,任这种痒痒的麻酥酥的感觉越来越浓越来越强。终于以一个喷嚏达到了高潮。

“坐,坐呀!”家伟说。

千千是跟着阿熙一起到家伟这里来的。阿熙其实早就跟她说起过,有一个叫家伟的人。一个四十岁的男人,是个玩香的。“香有什么好玩的?”千千觉得不解。香对她而言,就是一种寺庙里的气息。任何庙,只要一踏进去,就能闻到这种香气。敬神礼佛而已。千千一直不相信神啊佛的,所以对寺庙也一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当然对于庙里到处弥漫的香烟,也就从来没有特别的在意。不过这并不等于说她瞧不起这些。恰恰相反,她向来很敬重有宗教信仰的人。她清楚地知道,虔诚的信徒,精神上是愉悦的,心灵是很充实的。因为有了信仰,所以就有方向,心就有归宿。千千相信,真正有信仰的人,是不会对生活感到绝望的。也不会害怕天灾人祸。当然,也不会干出伤天害理的事来。他们对于死亡,更是不像我们,会有一种灭绝的恐惧。但是但是,“我就是信不了!”她懊恼地想。她无法想象,人死后还能去到另一个地方。那是什么地方?“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人死了,就没了,什么都没了!”她从小就明白这个道理,至今没有改变。

阿熙告诉她,有一种叫沉香的东西,是木头,但又不是普通的木头。而家伟呢,就是玩这个的。沉香放在水里,它会沉下去。它还有着难以形容的好闻的香气。所以叫沉香。很重要的一点是,它的价格,比黄金还要贵。

千千笑笑:还有比黄金更贵的木头吗?

阿熙说:你真是孤陋寡闻!

家伟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千千以前虽然没见过,但她大致也从阿熙的嘴里知道个大概了。他是一个离婚不久的男人。他喜欢玩,但不是吃喝嫖赌,也不玩电子游戏,他就喜欢玉石啦、玛瑙啦、竹木牙角雕刻啦,还有其他的一些小古董。他认识阿熙的时候,是有老婆孩子的。也就是说,他是一个有妇之夫。不过后来,就听阿熙说他离婚了。“是不是为了你?”千千问。阿熙红着脸骂千千:“怎么你也这么说,你个瘟逼!我可不是小三!”

千千的脸拉下来了:“哼,小三怎么啦?”

千千凡是听到有人说“小三”这个词儿,心里就会咯噔一下。特别的刺耳。因为她就是一个小三啊。她是一个正宗的小三。她当了两年多的小三。虽然她认识大康两年之后,大康离了婚,但是,她曾经的小三身份,毕竟让她对这两个字特别敏感。“什么是小三?谁是小三?在三角关系中,没有了爱情,已经成为多余的那个人,才应该是小三啊!”她一直在心里如此强调,也算是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一个理由吧。

阿熙的嘴里,突然频繁地提到家伟的名字。知道他喜欢玩古董,千千说:“我家里有几个银元,不知道值不值钱,让他帮我看看吧。”

如果那一次千千亲自拿了银元去让家伟鉴定,那么她认识他的时间,就会提前至少一年。她也就会在一年之前就闻到那一缕要命的幽香。一年之前闻到沉香,她会爱上它吗?它会成为她的夺命幽香吗?

可是那天她突然觉得胃不舒服。胃胀胀的,时不时往上涌一口酸水。她知道,胃肠不适,口气就有点问题。她就不想去见人了。她把五枚银元交给阿熙:“让他看看,值多少钱。”

银元是千千的父亲留给她的。千千19岁的时候,她父亲得肝癌去世了。父亲给她银元的时候,表情很庄重,似乎这是一笔巨大的遗产。他说,这银洋钿,是他的母亲传下来的。千千的奶奶,传下来一共六枚银元,其中一枚1981年千千出生的那年,被她父亲拿到金铺去打成了两个戒指和一对耳环。两只戒指如今都还在,装在母亲那只铝制饭盒里。黑乎乎的,氧化得厉害。其中一只,上面绕了一圈圈红线——想必是母亲当初套在手指上嫌太大的缘故吧。一副耳环呢,早就不见了。以前,每每说起,母亲都会笑言:“你爸送女朋友了。”

看母亲的表情,似乎只是说笑。母亲的意思是,耳环哪儿去了并不重要,反正绝对不会是父亲送给女朋友了。千千看得出来,母亲坚信这一点。但是,在千千看来,母亲的自信却有点可怜。因为她一直认定,父亲活着的时候,在外面是有女朋友的。“而且不止一个!”她曾亲眼看到,就在离她家不远的一个小弄堂里,父亲和一个年轻的女人在一起。当时他的一只手,放在女人的屁股上。

五个银元从家伟那里带回来,阿熙说:“都是假的!”

怎么可能呢?千千是不会相信的。银元是奶奶留下来的,也会假吗?

阿熙说:“喏,一个龙洋,是湖北光绪。其他四个,都是袁大头。大头是最不值钱的!家伟说了,只有民国八年的贵一点。但是,你这些都是假的!”

千千固执地认为,她家的银元不可能假。会不会是被家伟换掉了呢?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把五枚银元一块块拿起来看。认真看,反复看。看了半天,也无法判断出它们究竟是不是自己家里的。它们既熟悉,又陌生。她感到十分窝囊。

她特意去了一趟苏州文庙,让古玩店的人给看看。“你看哦,”古玩店的老头对她说,“银元假的很多,正面反面都不容易看出真假来。只有看边道。”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枚银元,说:“你看这里,这边齿,是直槽形的。这是假的。你的呢,你看看,边齿是橄榄形的,两头尖尖,这是真的!”

“真的吗?”千千的心咚咚地加快了跳。

老头教她,判定银元的真假,还可以听声音。他用中指托起千千的银元,银元几乎悬空。他的另一只手,则拿起另一枚银元,轻轻敲击托起的银元。银元发出很清脆的声音,很好听,尾音很长,仿佛远处寺庙的钟声。

他又托起一枚假银元,以同样的方法敲它。“你听,姑娘你听,是不是两样?”

但是,在千千听来,真假银元的声音其实并无不同。

那么,家伟为什么说她家的银元都是假的呢?

她和阿熙,小学时候一直是同班同学。升入初中后,她们还是经常来往。高中也是这样。后来大家都参加了工作,交往也始终未曾中断。但她们的关系,却实在说不上是好。始终都没有到亲密无间的程度。她们只是在缺伴的时候才会想起对方。尤其千千,更是这样。如果千千身边有更好的女伴,上个街啦,看个电影啦,如果能找到更好的人一同去,她是决不会去找阿熙的。但是,在生活中,要找到既兴趣相同又能掏心掏肺的朋友,谈何容易!所以对千千来说,和阿熙一起玩,实在是不得已而求其次。好在,阿熙的趣味倒是与自己比较接近。喜欢逛什么街啦,去什么店啦,看什么风格的衣裳啦,吃什么东西啦,在这些方面,她和阿熙意见总能达成一致。但是,这种一致,只是浅层次的,完全不能算是友谊。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相互利用。她几乎从不跟阿熙说心里话。这是因为,首先她不放心阿熙。阿熙是个小碎嘴,什么事情被她知道了,不说出去就像会死一样。其次,千千也一百个不愿意对阿熙说真话。觉得自己把真心话说给她听,简直是一种浪费,不值得。因为阿熙这个人,从小到大,对她千千都没有一句心里话的。她满嘴都是假话,整天都是虚啊虚的!

那时候千千还在上高中,总听阿熙说,她的父母如何恩爱。可是,后来她终于知道,阿熙的父母在十年前就离婚了。也就是说,千千还在上小学的时候,阿熙的父母就离异了。可她竟然还口口声声对千千说,她的父母有多恩爱。这是什么样的人啊!“你骗别人也就算了,怎么在我面前满口假话呢?这样做有什么意思呢?”千千很生气。

所以千千自己的事,从来都不讲给阿熙听。她认识大康之后很久,阿熙才知道世上有大康这么一个人。

“他离了,你要和他结婚吗?”千千和大康已经交往了两年了,阿熙才知道大康其人,才知道大康为了千千离婚了。

千千点点头。其实,她根本就没打算要和大康结婚。她知道,大康也没有这样的想法。他在滨湖新城买了一座别墅,二楼的房间可以看到湖景。他们就住在里面。“就这样不是挺好的吗?”千千想。他在外面再忙,也会天天回来,两个人就像夫妻一样。只要两个人好,结婚不结婚又有什么区别呢?

买这座别墅的时候,房产证上写的是千千的名字。一开始,千千是拒绝的。她要证明,她和他在一起,就是因为喜欢他这个人,而不是贪图他的钱财。但是,拿到房产证的时候,看着上面自己的名字,千千还是感到无比的幸福。她喜欢这座房子。倒不是因为它值很多钱,而是它建在湖边。湖面浩渺,岸边长着大片的芦苇。湖的那头,还有几叠水墨画一样的远山。就像是童话里的房子。她住进了童话。

和大康开始交往的很长一段时期内,大康的老婆天天发短信到千千的手机上。都是各种各样的骂人话。千千非常奇怪,这个女人真能骂,她怎么能想出那么多奇奇怪怪的骂人话呢?她的语言天赋真是非同寻常!千千一个都不回。但她坚持骂,锲而不舍地骂。千千换了几次号码,奇怪的是,每次对方都很快获悉了她的新号。绵延不绝的辱骂天天都会发到她的手机上。千千很气,把气撒到大康身上。她骂他“乌龟”,怪他不帮她。她遭到了这样的谩骂和凌辱,他竟然不肯出头,不管不顾。他劝她:“你别生气,只当看黄段子。”千千说:“要是我这样骂你呢?”大康说:“好啊,你骂啊,我喜欢听啊!”

“你是个烂逼生的!”千千哭着骂他。

“你别骂我妈啊!”

躺在二楼房间的床上,把窗帘完全拉开,可以看到大片湖面。湖上闪耀着月亮的银光。好开阔的湖面啊!月亮看上去好小,但却很亮。一个人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千千完全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她常常就这样在床上躺着,看着窗外的夜。夜广阔,湖面广阔。如果大康在她身边,那么,她也许就不会有机会看外面的夜景。他们不是叽叽喳喳地拌嘴,就是风风火火地做爱。好像两个人在床上,除了做爱和拌嘴,就不可能有第三件事可干了。

把窗子打开。湖风吹进来,有一股鱼腥味。湖水下面,有好多好多的鱼吗?看不见的东西,等于没有。但是,鱼腥味告诉千千,湖水中是有着很多很多的鱼儿的。世界上有太多太多的事物,虽然看不见,却还是真实存在着的。

大康还没有离婚的时候,她总觉得有一件人生大事还没有完成。那件事,在远处等着她。它总是在远远的地方,没有一点儿向她靠近的意思。但是,她却相信它总会来。后来,他终于把离婚的消息告诉了她。“你高兴吧?”他讨好地问。

她默默打量他。这个人帅吗?他很有钱吗?他算不上帅,但他确实很有钱。那么,自己是喜欢他这个人呢,还是为他的钱所吸引?答案很明确啊!她从来都不怀疑,自己完全是喜欢他这个人。虽然她也说不出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他。如果他没有钱,她还会喜欢他吗?答案是肯定的。她当然还是喜欢他!即使他们不住在湖畔的别墅里,即使只是住在狭窄的出租屋里,她也愿意。只要和他在一起。

住进滨湖新城的别墅后不久,她发现了小三。当然不是她自己。随着他的正式离婚,她小三的身份也消失了。她可以是他的女朋友,或者未婚妻,或者同居者,不管是什么,反正都不再是小三了。她终于摆脱了这个令她厌恶和屈辱的角色。他们都没有配偶,他们生活在一起,彼此相爱,和夫妻没什么两样。她怎么会是小三呢?

她在他的手机里发现了无比肉麻的对话。不止是一个女人。除了小三,还有小四、小五、小六、小小们。她们和他你来我往,热闹非凡。几百条短信,明白无误地告诉她,大康背着她,和各种女人搞得如火如荼,天昏地暗。而相比之下,她和他之间,则如老夫老妻一样的枯燥乏味了。这都是谁?是一个个什么样的女人?她们多大?高的多高,矮的多矮?漂亮的有多漂亮,丑的有多恶心?她们都很骚吗?是鸡还是她这样的良家妇女?天哪!他和她们,都是什么时候搞上的啊?

无数的问题,乱七八糟的问题,荒唐的问题,在千千的脑子里翻腾。它们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她变得就是为了这些问题而活着的。除了这些问题,其余的一切,都与她无关,都是她不感兴趣的。

甚至她自己的容貌,她的身体,都不再属于她。她所感知的世界,就是由这些乱糟糟的问题组成的。她知道自己是进入了一种非常危险的境地,不正常,很病态。这样下去,一定会毁了自己!她对自己的状况感到担忧和害怕。但是没办法,她控制不住自己。她就像驾驶着一辆失去制动的车,在高速路上飞驰。无法减速,没有刹车。她清楚,面前很快就会出现一些东西:其他车辆,或者意想不到的障碍。她将如何面对呢?她只有撞上去,没有别的选择。飞驰着撞上去,粉身碎骨。

小时候,她有过无数次自杀的念头。一点点的小事,只要不称心,她就会赌气,想到自杀。自杀的方法,在她的脑子里,也是五花八门,层出不穷。她甚至尝试过不呼吸,想要把自己憋死。当然不可能成功,很荒唐嘛。就没有一次真正实施过的。由于害怕,她没有一次敢于将自杀的冲动付诸行动。她只是想想而已。在想象中杀死自己,很凄惨,令自己悲伤和同情。这样的心理游戏,可以帮助她解脱,让不开心消失。同时,她也会想象自己的死,给别人造成了怎样的压力。那些促使她自杀的人,会因为她的死而自责,或被人谴责,背上沉重的心理包袱,痛苦后悔得生不如死。千千在这种想象中得到极大的满足。以死来惩罚别人,确实很过瘾。虽然从未化为现实。

这一次,她终于动手了。她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将整瓶安定片吞下了肚。胃里暖暖的,烧烧的。她躺下来,听到了窗子外湖水拍打堤岸的声音。

可是她在医院醒过来了。此后的一个星期里,她几乎未有一分钟合眼。睡够了!她睡了足足三天三夜,才在医院里醒来。现在,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自己睡着,即使要闭上眼,都是吃力的。脑子里的纷乱和轰鸣,不仅没有潮退,反而更厉害了。都是谁?一个又一个,是什么样的女人?她们多大?高的多高,矮的多矮?漂亮的有多漂亮,丑的有多恶心?她们都很骚吗?是鸡还是良家妇女?

太多太多的问题,要大康来回答。他必须说清楚,一点都不能隐瞒。

可是她出院的第二天,他就不见了。

原本天天会回来的,即使再晚,哪怕后半夜,或者凌晨,他都会回到这座湖边的别墅。就像真正的夫妻一样。在带着腥气的湖风中,他们做爱,或者吵架。做爱的时候,她会说:“我们天天做,好吗?”即使是吵架的时候,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他。可是现在,一个礼拜过去了,两个礼拜过去了,就是不见他回来。他去哪里出差了呢?一个多遥远的地方?那是一个什么鬼地方,无法知道它在东南还是西北。

打他所有的号码,都是关机。到所有他可能出现的地方去寻找,都不见他的踪影。去向每一个认识他的人打听,都说不知道。难道说,千千的生活里,从未出现过一个叫大康的男人吗?难道说,这座可以在二楼的房间看到广阔湖面的别墅,根本就是空中楼阁?

大康失踪之后,千千天天哭。她的眼泪一点黏性都没有,很容易地就一颗颗重重地跌落下来,在她衣裳上敲出叮咚叮咚的声音。

“你不要太伤心啊!”阿熙安慰她说。

“我不伤心,”她说,“大康一定会回来的,他明天就会回来的。他是我的,他一定会回来的!”

阿熙建议:“要不到各个小区去贴寻人启事吧!我家汪汪就是这样找回来的。”

千千说:“他又不是狗!”

阿熙说:“那你别哭了!你为什么总是哭啊!”

千千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是觉得,哭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

阿熙说:“你这个人有神经病的!”

家伟的书房里,到处摆放着沉香。他把这间屋子,称为品香室。墙上挂着一个匾额,上书“停云”二字,是寒山寺方丈性空法师的书法。“买这么多香,很多很多钱的!”听阿熙这么说,千千想:“这个贱人,钱钱钱,看她那骚样!”

千千第一次闻到沉香的味道,内心涌起无限怪异的波涛。是欣喜,还是伤感?说不清,道不明。她在这奇异的香气里坐下来,随手取过一只铜制的长方形香薰盒。她拿在手上看了又看,说:“真漂亮!”

家伟说:“这是晚清的香薰,全手工的。你看它的盖,是拉丝工,是一点点锯出来锉出来的。这24朵梅花多漂亮!”他把香薰盒倒过来,对千千说:“你看,有‘玉笋堂的底款。”

他从湘妃竹的香筒里取出一支细细的香,折下一截。把香点燃,放进梅花香薰盒。

烟从镂花的盖子里轻盈地逸出。青烟的袅娜蜿蜒,伴随着陌生而亲切的香气,让千千感到又一阵迷醉。

“好闻吗?”家伟轻轻地问。他的声音,有梦幻的色彩。

千千点了点头。她完全没有想到,世界上会有这么幽香迷人的烟。这香,既不是花香,又不是化学品的香。它超凡脱俗,能让人的心彻底地安静下来。

“贵吗?”千千问。

阿熙抢着回答:“超贵的!这么一小段要20块钱呢!”

家伟说:“这是一款越南红土沉香,没她说的那么贵的。但香的品质确实不错。你闻,里面有清凉的骨架。闻出来了吗?”

千千真的闻到了凉凉的气味。

家伟说:“最好的沉香还是海南香。越南的沉香,已经被美国人污染了。美国人打越南,飞机到处喷洒落叶剂,目的是不让越南军队在树林里隐藏呀。越南的森林,都被污染了,所以越南沉香的品质受到了影响。”

“沉香真的放在水里会沉下去吗?”千千问。

阿熙又抢着答:“有的沉有的不沉。当然沉的好啦!”

家伟说:“也不一定的。一款沉香好不好,其实并不看它沉水还是不沉水,重要的是香气。沉香的珍贵,就在于它的香气。香气有浓淡之分,有雅俗之分。懂香的人,只要一闻到味道,就知道是好香差香了。棋楠的香味,就是不一样!”

“什么是棋楠?”

“棋楠是沉香中的极品。在古代它就是比黄金还贵的。不要说拥有一块棋楠,就是能够闻到它的香,也是缘分,是一生的幸运啊!”

那天,在“停云”香室,家伟还介绍说,沉香其实并不是一种树,它只是某一类树的伤疤。比方莞香树,它受了伤,它就会分泌大量的树脂去修复那个伤口。与此同时,空气中的微生物也来入侵。这个伤口经过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就结出了沉香。

千千心念一动。树的伤口,结出了沉香。那么人心上的伤口呢,它最后会结疤吗?会在漫长的岁月里凝结起奇异幽香吗?

家伟取过一块棋楠,放在摊开的白布上。它不过是一截黑乎乎的烂木头啊!貌不惊人,却内蕴奇香。鼻子凑近它,便能闻到一股清凉的药香,直沁心脾。咔嚓——家伟用打火机点燃了这块珍贵的棋楠。旋即又用手指弹灭火苗。一缕青烟,便妖媚地扭腰而起。顿时,香气仿佛有灵,直撞千千心门。她的身体不禁晃了晃,整个人像是要瞬间融化了。

家伟说:“你平时在家里,点线香是可以的。但是,总是有烟。有烟就难免有烟火气。最好是古法熏香,熏出来的沉香味最纯正。不过太麻烦了。”

他建议:“像你这样,用电子香炉最好了,又省事,又省钱。”

千千抱了一只电子香炉回家。家伟还卖给她一包磨得细细的沉香粉。他说:“里面掺了些檀香粉的。纯的沉香粉太贵了,也太奢侈了!”

她便将电子香炉24小时开着,温度设定在中档。屋子里充满了幽雅清灵的香。

湖风的腥味,似乎再也闻不到了。还有其他种种让她不安和恐惧的气味,也闻不到了。只有这香,这清雅之香,高贵之香,让她感到愉快,感到平静。像是一种亲切的安慰,以及坚实的依靠。

“是真喜欢它的香呢,还是要用它来遮盖什么?”她问自己。

两个星期后,她一个人到家伟家去。

“可是我不喜欢电子香炉。它太像是一只电蚊香器了,看上去好丑!”她说。

“那我教你古法熏香吧。”

千千发现,家伟的手,很像是女人的手。它是白皙的,手指细而长。他好像还涂了透明的指甲油。看这双手压香灰、埋香炭,切割棋楠的碎屑,再用银制的香勺将沉香屑舀进云母片里——这一系列的动作,那么从容、细致而又利落,看着都是一种享受。

家伟突然将千千的一只手抓住了。

她没有抽走她的手。她只是冷漠地看着他。这冷漠,让家伟感到无趣。并且他在她的眼睛里,似乎发现了一缕凶光。他感到害怕。他自动松开了她的手。

他以无辜的眼神看着她。好像拉她的手,并非他的本意。他其实不想这么做。他这样做,冒犯了她,他感到非常内疚,同时也不无委屈。

“对不起!”他说。

他看上去像个小男孩一样纯真和干净。千千立刻在心里原谅了他。同时,她也感到了一丝失落和惆怅。

她向他买了一些壳料。还花两万块钱,匀了他收藏的一只蚰耳铜炉。这只炉子的底款是楷书的“大明宣德年制”。家伟说,它其实只是一只清代中期的炉子。“除了私款,绝大多数的炉子,都落宣德款。六字款最多。也有四个字‘宣德年制的,也有‘宣德二字的,还有一个字的,就一个‘宣字。字体呢,最多的是楷书,篆字少一些。清炉多,明代的炉子少。真正宣德本朝的铜炉,谁也不敢确定哪一只是。”

他另外还为千千配备了香灰和香炭,以及香箸、香铲、香勺之类的品香工具,一应俱全。

最后,他送了她一小片棋楠。他把棋楠放在一个塑料袋里,封上口。他对她说:“你闻闻,还能闻到香的。棋楠的香,是可以穿透塑料袋的。”

她学会了古法熏香。

她用一块兽皮,将铜炉轻轻擦拭。经过漫长的岁月,铜炉的表面有一层被古玩行称为“包浆”的东西。经兽皮擦拭,它显得更加莹润可爱了。她用香铲压紧了香灰,将香灰压出了太阳光的纹样。香灰是从日本进口的,透气,又没有异味,这样可以保证沉香的香气纯正,不受干扰。炭团也是日本货,用打火机就能点燃。

她用香箸夹起点燃的炭团,将它小心地埋入铜炉的香灰之中。最后,用银制的探针在上面戳了一个小小的孔。

云母片压住了香灰上的小孔。舀几屑沉香,撒于云母片上。随着炉灰不断地升温,香气弥漫开来了。它仿佛一片轻云,擦拭着千千的心。把她心上的烦恼和沉重,都轻轻擦去了。它托起了她的身体,让她像香气一样飘浮到空中。香气就像一个宽大的怀抱,把她拥了进去。她没有了重量,没有了身体,也没有了灵魂,没有了一切。

香气让千千忘记了一切,也拥有了一切。她沉迷于熏香,不可自拔。一旦长久离开了这种香气,她就会莫名的烦躁。而只要一端起铜炉,只要沉香那暖暖的香气轻轻弥散,她就获得了安静。仿佛拥有了无边的快乐。

阿熙说:“你就像有了毒瘾了!不过,沉香可不比K粉便宜哦!”

“你吸K粉啊?”千千说。

“都半年了,你怎么不急呢?”阿熙问。

她指的是大康的失踪。是啊,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半年了。他杳无音讯。他到底去了哪里?

“男人也不容易啊!”阿熙感叹道,“做生意挣钱,顺利的时候很风光,不顺了呢,跳楼的都有!”

见千千不悦,她赶紧说:“我没说大康啊。大康男子汉,不会跳楼的。即使跳楼,也得活见人死见尸啊!”

“我想睡了!”千千不愿再和她啰嗦。

阿熙继续说:“半年了,一点音讯都没有。他有给你打过电话吗?真的一点消息都没有吗?躲债他只管躲呀,可怎么也得悄悄告诉一声家里呀!”

“阿熙你别说了好不好!”

“千千你别伤心了!”

“我告诉过你了,我不伤心!”千千有点愤怒地说。

“真的吗?”阿熙说,“千千你说的是真的吗?”

阿熙很无耻地笑了,说:“男人真的没好东西,不值得女人去珍惜的。”

见千千不吱声,阿熙又说:“大康也不值得你珍惜的!”

千千的眼泪又一颗颗重重地滚落下来。

“其实他有很多女人的。”阿熙说。

“你怎么知道?”千千鄙夷地看着阿熙。

“他,他,”阿熙说,“他自己告诉我的。”

千千的心觉得很痛。那是一种被揪紧了的感觉。心被越揪越紧,最后它越来越重,越来越硬,变得像一块石头。“贱人!”她盯着阿熙那张性感而总是吐出谎言的嘴,骂了一句。

“骂谁啊?”阿熙有点疑惑。

千千取出铜炉,用兽皮轻轻擦拭它。它越来越油亮,显得异常可爱。炉底“大明宣德年制”六个楷书,大气沉稳,刀刻的痕迹历历在目。可它并非一只明代的炉子,只是后仿而已。那么它是假的吗?是真的吗?不能说它真啊,因为它确实不是宣德年所制。那么说它假可以吗?它也不是假的。它是一只真正的老炉子。清代的炉子,都是这样落款的。一百年,或者两百年,那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将它置之书斋呢?是一双什么样的手,时常将它抚摸摩挲?这个人早已灰飞烟灭,炉子却安静地在世上存在着。当年,那个人一定不会想到吧,有朝一日,他心爱的炉子,会与一位美丽摩登的年轻女子朝夕相伴。今日我藏物,他日物归谁?看似人藏物,其实物藏人啊!

它虽然不是一只明炉,但它是一只非常好的清仿炉。它造型大气,炉体厚重。怪不得上个礼拜,家伟打电话给千千,吞吞吐吐了半天,是想要她把这只炉子还给他。“加点钱,可以吗?”他说。这一年来宣炉价格飙升,这只蚰耳炉价格已远不止两万。他当然后悔了。但对于千千来说,不是升值不升值的问题。她与这只炉子,已经成为亲密爱人。它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它那敦朴的身形,它炉膛里飘出的奇异幽香,给她无穷的抚慰。

反过来,它就像她生命的一道伤口,一个努力要结痂的疤。她的生命,分分秒秒都在分泌一种东西,是芳香的思念呢还是腥味的仇恨?它要修复这个伤口,去包围它,去凝固它,为它结石,为它结晶。

棋楠的碎屑,隔着云母片,为血红色的炭团所熏烤。它高贵的香气轻盈地从炉中逸出。它幽灵一样在整幢别墅中弥漫。它祛除了一切异味:那窗外驮着月色的鱼腥味,还有阿熙身上的骚味。当然,还有那令人不安的、污秽的腐尸的臭味——大康的尸体,在别墅的花园里掩埋了已达一年之久,它都腐烂成什么样子了呢?他的生殖器,被千千装在一只青花瓷罐中,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你是我的!我爱你!”当初千千把它剪下来放进瓷罐时,咬着牙这么说。感谢沉香,它的奇异的香气,给人以美好的感受。它遮蔽了一切污秽之气。它是生命里凄美的香,它是伤口一百年都在努力要愈合所分泌出的伤心和顽强。它是腐败而坚硬的结晶。它的香烟袅袅而起,仿佛魔鬼的舞蹈。

责任编辑孔令燕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荆歌 期刊:《当代》2013年5期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