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女士/你还是坐在早晨的阳光里/
等待着奇迹,等待着回忆/等待着香草,
等待着短皮大衣/等待着召唤,等待着永恒。
——汪峰《早安,女士》
1
夏早顶着下午两点钟的太阳,往他和鲍青青的租屋方向开车。七月的太阳悬在忍冬路上空,如一只高瓦数的电暖气。破旧的二手面包车谈不上完善的空调服务,徐徐凉风成了近两个夏天他和鲍青青不停畅想的话题。
在回出租屋的路上,夏早经过去年春天他买面包车的交易市场:忍冬路边上一处被野草包围着的空地,由一条隐秘的小土路引导进去。分岔口的一棵老槐树枝上挂着木牌子,上面鬼祟地趴着“二手车交易”五个字。字的间架结构仓促怪异,看起来如五只僵死的昆虫,也充分说明这个甚是隐蔽的交易市场来路可疑。每次开到这里夏早都想,他什么时候能把这辆破车再开进去,卖掉。当然不仅仅因为空调的不如人意,它在其他方面的诸多问题更令人不堪忍受。
夏早就是这时候接到鲍青青电话的,接到电话他加快了车速,车猛烈地嚎叫起来;鲍青青在嚎叫声中又说了一句:别忘了带钱,住院押金!
本来夏早想回租屋先睡上一觉:他今天挺倒霉的,丢了整整一卷棉布。但鲍青青的口气令他改变了睡上一觉的主意,不得不越过隆中路市场往中医院开。隆中路市场挤在两栋灰扑扑的老楼房之间,像一截被横刀斩断的肠子敞着口子。夏早眺望了他和鲍青青的摊位,一个肥胖无比的家伙晃来晃去,遮挡了夏早的视线。
儿科住院部门口的塑料座椅上坐着鲍青青和一个男孩;鲍青青屁股底下是把绿色椅子,男孩则是红色的。鲍青青神经质般地喜欢着绿色,这让夏早再次想起他丢掉的那卷布:绿底咖花的棉布。事实上,几个小时以来,这卷布一刻都没离开过夏早的脑海。
要住院,肺炎。鲍青青从绿色塑料椅上站起身,揪扯着旁边的男孩,强调说,就是他,丁小酷,肺炎。
夏早站在儿科门口四顾。地上立着一个防治手足口病的广告架,旁边两架电梯的门打开一扇,走出一些男女。
他呢?夏早看着广告架上的字问。
回去了。鲍青青说。
夏早咒骂道:龟儿子,睡完就撤?
鲍青青低垂着头,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样子。
夏早不依不饶,指着丁小酷:那龟儿子是来找你睡觉,还是给他看病?啊?
鲍青青更深沉地忍耐着。丁小酷却猛然抬头逼视夏早,但一阵遽然爆发的咳嗽像根棒子将他打回到红色椅子上。夏早看着佝偻起来的丁小酷,哧一声拉开腰包往外掏钱。鲍青青说,住院手续在二楼办。
早上的时候,夏早开车拉着棉布和鲍青青,去赶福山大集。横竖分析,这一天都不像是倒霉的一天:每逢农历三六九的福山大集是这一带最大的集市,又赶上星期六和正在进入酷暑的旺季——这些条件都决定了,从鲍青青老家批发过来的新棉布倒手就是票子。夏早拧着方向盘,鲍青青拿着一根油条,轮番往自己和夏早嘴里填,说,过了这个夏天,我们的钱就够买新车了。
买。没有好马,打不了好猎。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夏早说。
夏早文化不高,却爱看书,戴着劣质厚眼镜量尺卖布,不熟悉的人都以为是来帮工的。倒是敦敦实实的鲍青青,容易博取远近女人们的信任。鲍青青喜欢夏早,最早就是因为他能时不时来上两句文绉绉的话,为此她大概帮夏早扛了几百上千袋水泥沙子。
是的,他们那时候跟着一个小头头,在住宅小区里混,给那些正在装修的房子运送建筑材料,主要是水泥沙子。夏早和鲍青青第一次搭档,就遭到女房东的严厉训斥:让你老婆少扛几袋吧!怎么能让女人干这种活!你真舍得!
从女房东涂了薄荷味道唇膏的嘴巴里,夏早轻而易举读出另外一些意思,就像那高档小区一样,他妈的毫无道理的优越。鲍青青先于夏早做出反应:她从肩上卸下一袋子水泥,拍打着两手,在粉末飞扬中说,我多扛一袋子,他就可以少扛一袋子。
他们两人的关系就是这么突兀开始的。之后他们给很多房东扛过水泥沙子,谁也没看出他们并不是货真价实的两口子。他们在房东家里吃鲍青青做的发面包子——那吓人的包子,比夏早的巴掌还大;两人席地而坐,在同一个玻璃瓶里蘸着面酱吃大葱,咔嚓咔嚓,甚是滋润。
一些近期和长期规划,在拼居生活进行到某些阶段的时候,逐一被夏早或鲍青青提出。换车就是其中之一,并已推进到落实层面:除掉各自家庭的花销,三年来,他们手头有两万多的积蓄是为它而准备的。加上这个夏季的收入,一辆三万块钱左右的新车,在某一个扎扎实实的日子里,就能坐在他们屁股底下了。
他们咀嚼着油条,猜测着这一天的收入。这个时候鲍青青的手机忽然响起来;她听了一会儿,快速把嘴巴里的东西吞咽下去。它们太干燥,噎得鲍青青像鸡一样伸长脖子。她吞掉它们之后,挂掉电话,对夏早说,靠边靠边,我要下去。
什么事?
夏早把吭哧乱喘的破面包车靠边停下,抬头看了看太阳的高度,对鲍青青说。
他来了。鲍青青简短地说。
你要干吗去?夏早问。
回家呀。鲍青青说。
开玩笑吧?今天是福山大集啊!不赶这个集要损失多少钱?夏早左胳膊搭在破绽百出的方向盘上,右胳膊不可思议地挥打着空气,最后重重一点,落在鲍青青胸前,像画出一个问号。
他带着孩子呢,孩子生病了。你先自己去赶集,我回去看看再来,好不好?
鲍青青仿佛被夏早那重重一点戳中了,下意识地收缩了一下胸脯。
十五米的摊位!我自己忙?闹着玩的啊?夏早又开始挥动胳膊。鲍青青不再说话,看了夏早五秒钟。夏早垂下那条胳膊,放到该放的位置上,说,行吧,去吧。
我要打个出租,记在我账上。鲍青青说完就下了车,站在街边眺望。夏早把吭哧乱喘的车重新开回到路上去,觉得自己刚才有些失态,鲍青青盯视他五秒钟是可以谅解的。想想上个月,他老婆赵金兰也是事先没打招呼就来了,鲍青青一个人在隆中路市场守了一天摊子,第二天还买猪腰子给夏早补身体。
就这样,夏早带着复杂的情绪,进入了这个倒霉的一天。昭示这一天很倒霉的事件主要有:中午收摊的时候,夏早发现他丢失了一卷布;接着,他连睡个午觉平静一下的权利都被剥夺了,为的是到医院去给一个跟他没关系的孩子交住院押金。
2
丁小酷马上就被五花大绑:手背扎上吊瓶,额上贴了退热贴,口鼻罩上雾化器。但丁小酷的眼睛完全自由,犀利地表达对夏早的敌意。这让夏早很不高兴,他把交款凭据递给鲍青青,说,呶,两千。
鲍青青看看临床一个正在看书的女人,低声说,算我借的。
当然!夏早认真地纠正:算?这个字用得不正确。怎么能用这个字呢?
鲍青青又看一眼临床,对夏早过高的声调给予无声的提醒,说:是我借的,我会还的。不过,两千不太够。
两千还不够?不过一个肺炎嘛!夏早再次提高声音。
医生说,明早要空腹抽静脉血,还要做胸腔CT。这两样加起来就得两千块。
有必要那么复杂吗?医院都这样,不把你口袋掏空了不算完!夏早怒气冲冲。
鲍青青把夏早动怒的原因理解为一个人赶集劳累所致。想想他们是一种合作关系,赚到的每个钢镚都有两面,一面是劳动,一面是利润,不免就在他眼前矮下去。
要住几天?夏早开始切入实际。
不清楚。或许十天,或许十五天,要看情况。医生说小酷在家给耽误了,咳得太厉害,挺严重的。
什么?十天?这可是卖布的旺季啊!得想办法,这样可不行。
夏早急了,让鲍青青更加不安。鲍青青坐在床沿上,盯着尿黄色的液体袋子,答非所问,说,这个药一分钟不能超过六十滴,医生说的。
夏早在另一侧床沿上坐下来,也盯着液体袋子,说,今天上午丢了一卷布,你最喜欢的那一卷。
一卷?鲍青青终于把注意力从输液袋子上收回来。
是的,一卷。一整卷。毛都没留。
鲍青青一下子站起身,说,八十米!好料子啊!一千多块!
这两个数字把夏早的怒气赶跑了,他声音疲软下来,垂头丧气,说,这个账我会算。
鲍青青想了想,说,这个损失要算你的。
夏早说:凭什么算我的?十五米的摊子,我一个人照看不过来!你要是和我一起,能丢吗?一根毛都丢不掉。
鲍青青理亏,不作声。这个时候,丁小酷猛烈地咳起来,口鼻上的雾化器罩子一颤一颤,如一个不慎吸入毒气的消防员。鲍青青把罩子帮丁小酷取下来,捶打他的后背,又摸摸胳膊,说,发烧。我得给他量量体温。
几分钟后,鲍青青把体温计横在眼前,仔细端量,告诉夏早:三十九度五。夏早说,那么高?要成火烧了,快叫医生啊!
又过了半小时,丁小酷开始出汗。护士在吊瓶里扎了一针退烧药。鲍青青说,得给他换换衣服,湿透了。
鲍青青埋头在一个布兜里翻找,找出一件丁小酷的短袖衫。夏早问,他带来的?鲍青青说,嗯。夏早说,龟儿子,还知道带衣服,这是要常住沙家浜啊。鲍青青不满地看一眼夏早,说,丁小酷是我儿子。
鲍青青提着衣服的两个袖子,抬头看看挂在半空的输液袋子,比画算计了一下,站到床上,对夏早说,你得帮我,把脏衣服的袖子顺着输液管子穿出来。别搞错了,是这只袖子,不是那只袖子。然后再把干净衣服的袖子顺着管子穿回去。
夏早给丁小酷脱衣服的时候,看见他胸上几块深色印记,问,怎么搞的?丁小酷锐利地回答说,不告诉你。夏早说,嗬,挺有个性的!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丁小酷紧闭嘴巴,一脸的蔑视。夏早说,我就是知道,让西红柿汤给烫的。你不老实,坐在饭桌上压跷跷板,对不对?丁小酷锐利地看一眼鲍青青,说,叛徒,告密者!
到晚饭时分,夏早和鲍青青一共给丁小酷换了三次衣服。鲍青青脸色愁苦,告诉夏早:他爸说在家已经发烧五天了。夏早说,龟儿子,五天!真舍得!
丁小酷无精打采地吃了几口夏早从医院餐厅买回的面条,很不给面子地全又吐了出来。嚼碎的面条尚未消化,像一根根白虫子,在地上蜿蜿蜒蜒地躺着。夏早盯着它们,对鲍青青说,必须得想个办法。摊子不能不摆。隆中路市场的摊子要摆,四个大集要赶。一个都不能落。
鲍青青说,不能落。
夏早说,让那龟儿子来陪护。
鲍青青说,家里那摊子……不行。小酷姐姐瘫着,一刻离不了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夏早又盯了一会儿地上那摊面条,说,要不,让你妈来。这样肯定不行。
鲍青青想了一会儿,说,好吧。
病房里信号不好,鲍青青拿着手机去阳台上打。鲍青青老家在一个盛产棉布的县城,他们卖的那些棉布都来源于此。在夏早和鲍青青搭档过日子的第二年,他们认为应该好好规划一下自己的生活,做一份正经小生意。于是,夏早骑着二手摩托车载鲍青青转战于住宅小区扛水泥沙包的日子彻底结束了。鲍青青带着夏早乘三个小时汽车回到老家,批发棉布,扛到长途车上,返回城市。接着,他们过了一年这样的日子:天不亮到市场上抢占地盘,赶集的时候被人排挤和欺侮。当然,后来,这些都成为了考验他们的一种经历。他们手里渐渐宽裕,可以常年租下隆中路市场和几个大集的摊位,甚至买了一辆二手面包车。在冬天的淡季,他们把摊位转租,窝在家里干点别的,或者只是睡睡觉,上上网,做做爱。他们已经学会熟练使用网络,进货都通过网络进行。
搭伙过日子的收入支出严格执行AA制、春节各回各家、家人来探班时暂时分开,只有这些约定俗成的行为,显示着他们是一对临时夫妻。除了房东,外人是看不出来的。他们租住在隆中路旁边一个城中村里,租屋本来是鲍青青的,之后夏早把铺盖卷儿搬过来,退了自己的租屋。房东建了院墙,把院子一分为二,中间留下一扇小门。于是这个南北三间屋的小院子因为独立而显得豁然宽绰。他们把卧房和厨房设在南屋,北屋一间大的放棉布,小的作为临时住所——一方来了家人,另一方就临时搬进去。在那样的日子里,他们两人进进出出装作互不相识。仁善的孤寡房东老头,除了房租要的不高,还会在他们来家人的日子里帮忙打掩护——这也是他们搭伙几年平安无事的原因之一。
鲍青青拿着手机从阳台回来,摸摸丁小酷的额头,说,我妈明天来。
夏早说,哦。
鲍青青看一眼窗外。病房在一楼,窗外是停车场,白天密密地停满了车,此刻空出很多车位,白色停车线在黄昏里暗淡不清。临床的女人放下书,摁响床头叫铃,一个细弱的护士进来换上另外一个输液瓶。女人伸伸腰,看看窗外;鲍青青也看了看女人,两人目光对在一起,女人先对鲍青青笑了笑。女人的白净、美丽、苗条,甚至矜持的微笑,都是城里女人的恰当说明,不自觉地给鲍青青施加了一种压力。鲍青青指指临床上的男孩,问,什么病?女人说,肺炎。鲍青青说,我们也是。几岁了?女人说,七岁。鲍青青说,我们六岁半。女人说,肺炎有些难治。鲍青青说,我们在老家拖拉坏了。女人说,肺炎就怕拖延。
女人身穿喇叭花状的苞苞裙,那奇怪却美妙的形状使她的年龄成为一个谜。鲍青青始终不明白城里女人为什么会表现得年龄不详,照她看来,女人顶多也就二十来岁——如果忽略她有一个七岁男孩的话,那简直就是真的了。
临床男人提着保温桶进门以后,鲍青青对夏早说,你回去吧,夜里我守着。临床男人手里提着一把车钥匙,哐啷啷放在床头柜上,响声清脆,夏早经过时忍不住张望了两眼。男人朝夏早点点头,夏早仓皇地朝男人也点点头。
在路上夏早开着那辆破旧的面包车,给鲍青青打了个电话。电话里传来电流一样的嘶啦声,夏早说,信号不好,你去阳台接。几秒钟后鲍青青的声音清晰起来,夏早问,姓丁的那家伙今天上午和你睡了没有?鲍青青不语。夏早又问,你们回家了没有?鲍青青说,回了。夏早问,他看出什么了没有?鲍青青说,不知道。夏早说,龟儿子,搞突然袭击,肯定什么都看出来了。
3
夏早猜的没错。
早上丁小酷的爸爸丁幸福没打招呼地进了城,就是蹲在鲍青青租屋门口打的电话。这男人一根接一根抽着劣质香烟,练投掷一样把烟蒂扔到院子中央的花圃里,间或打量这个他并不陌生的小院——他来过一次,但那次鲍青青做了充分准备。丁小酷坐在他旁边不停地咳,撕裂的声音听起来着实吓人。显然这是两个即兴而来的人,房东老张不无担忧地一遍遍望向朱红色的院门,有几次干脆走到胡同里,朝夏早那辆破面包车往常开来的方向张望,希望能提前几秒钟给那两个关系即将败露的人提个醒儿。
老张始终没看到破面包车,却看到一辆出租在胡同口停下,车轮因刹车过猛而发出难听的刮擦声。老张看到鲍青青肥硕的身躯从车里挤出来,慌张地一路疾跑,重心往狭窄的胡同两边摆来摆去,就知道事情要坏了。但他还是在责任和良善的驱使下,挡在朱红色的大门外面,伸出一根食指,指指鲍青青的租屋,说,你家男人来了。
对,我家男人……主要是我儿子丁小酷,生病的孩子。
鲍青青慌不择路,口不择言。老张迅疾让开,以免被她的肥身子扑倒。他贴在墙上,等鲍青青挤过去,也相跟在后,没什么明确目的,倒像一个有偷窥欲的人。
丁幸福的眼神有点邪恶——以过来人的锐利眼光,老张完全相信自己的观察。这个有点邪恶的人站起身,用两倍的力量吸剩下的香烟。火光倏地红亮,香烟急速缩短,须臾之间只剩下过滤嘴,被丁幸福果决地扔进花圃。
鲍青青扑向丁小酷,嘴里念咒一般吐着有关母爱的词句,眼里泪花花地泛着光。丁幸福的眼神却准确无误地落在鲍青青鼓鼓的胸脯和粗硕的大腿上,老张听到他不容置疑地对鲍青青说,打开仓库,让小酷先去那儿待着。
可是……小酷病了!
鲍青青迟疑地说。
但这个计划显然是在丁幸福蹲着吸烟的过程中早已盘算好的——说实在的,也别无他法。鲍青青哗啦啦地挑出仓库的钥匙,牵着丁小酷,把他送进北屋放布的房间。布都被破面包车拉到了福山大集,屋子里只剩下一张光秃秃的厚帆布,以及数不清的线头和毛絮,门一打开,风骤然进来,那些软绵绵的东西都飘起来然后纷纷落下。鲍青青闭上眼想象了一下他们那十五米长的摊位,决定速战速决。她让丁小酷在帆布上坐好,一路小跑回到南屋。丁幸福瞥一眼在小门处站立着的老张,迫使老张识相地退回到自己的院子。
当然,没做任何事先的掩饰工作——夏早的拖鞋、大裤衩子、泛着黑油泥的茶缸、剃须刀,还有其他同类物品,都无声地说明着一个事实。鲍青青站在床边,把重心移到左脚上,用右脚把夏早的拖鞋暗暗往床下黑暗的地方踢,刚踢进去一只,丁幸福就粗蛮地从后面把她扑往床上。更吓人的是,丁幸福发现一只安全套,在枕边露出若有若无的一角。他伸手把它拽出来,嗤啦一声撕开。鲍青青和丁幸福从来没用过这东西,因为丁幸福在他们生完两个孩子后就结扎了,他们始终为生出了丁小酷的姐姐这个瘫子而感到恐惧。鲍青青不明白丁幸福为什么要用这东西,那完全是画蛇添足。
可丁幸福不管那么多。鲍青青躬着腰趴在床上,看到那只小袋子落在脸边,敞着撕裂的口子。粗话开始从丁幸福的嘴巴里喷吐而出,所有的词句都围绕着那个显而易见的主题。鲍青青把两只胳膊支起来捂住耳朵,仍听到丁幸福在最后时刻大声说出的那句咒骂:
去死!
这像一句诅咒,吓了鲍青青一跳。
接着他们开始忙别的。丁幸福从夏早的烟盒里掏出一根烟点上,鲍青青拉上裤子,急速冲到北屋去招呼丁小酷。丁小酷尖利的咳嗽一直没有停过,鲍青青泣哭起来,抱起丁小酷回到南屋,对丁幸福说,赶紧去医院吧,中医院,离这里近。
丁幸福离开的时候,把一口痰吐在地上。事后鲍青青想,他在那时候可能就已经想好了惩罚方式,这一点在他们到达医院后得到了体现:当医生埋头为丁小酷开住院单的时候,丁幸福朝鲍青青摊开两只手,说,我没钱。一分都没有。
女医生闻听这句话后抬起头,征询的口气里充满指责:想好了,住还是不住?
鲍青青无助地看向丁幸福,说,我也没带钱。钱都进货用了。
丁幸福说,很简单,让他出。
谁?鲍青青一时没有跟上丁幸福的节奏,不明白丁幸福是想让谁出这笔钱。丁幸福不耐烦地补充道,那个跟你睡觉的家伙。
女医生犀利快速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鲍青青,霎时让她羞愧难当。
这就是为什么夏早会站在住院部门口的原因——丁幸福把丁小酷硬性摊派给了他,仿佛丁小酷是他们两人共同的儿子。
这违反原则。他妈的,严重违反。我只和你有关系,不负责你的家庭。夏早在离开医院时严肃地把这一点向鲍青青指出。鲍青青偷瞄临床女人,生怕她猜到这句话背后的事情,小声对夏早说,不是说了吗,算我借的。
事到如今,鲍青青说不出任何一句理直气壮的话,只能做这种重复的承诺。夏早回到家后筋疲力尽地往床上躺时,首先发现了那只撕开的安全套,它的口子如同一张嘲讽的嘴巴。在某些事情上鲍青青有着和他一样的谨慎,比如对怀孕的严密防范,对双方家庭的无条件避让——说真的,今天夏早的情绪无疑是反常的,他没有权利这样,一丁点都没有。那些约定俗成的规矩,他们难道不是兢兢业业地遵守了三年的吗?
夏早翻来覆去地企图进入一场小睡,却没能成功。光线斜射的角度越来越大,光也越来越暗淡,夏早猛然想起一件事:他丢了一卷布。这就对了,夏早对自己说,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夏早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到面包车那里。还好,他们的布匹还在。来了一个丁小酷,居然让夏早忘掉了卸车这码事。夏早开始一卷一卷地往仓库里卸那些布匹,胡同狭窄却长,像一根管子,他只能扛着它们穿过胡同。不知道怎么了,今天夏早想起那些扛水泥沙包的日子,比起来,如今可算是天堂里的好日子了,但夏早就是高兴不起来。
他把所有布匹都扛到北屋,码放在厚帆布上,认真清点了一遍,以确认那匹绿底咖花的布的确是丢失了。八十米!夏早的心剧烈地抖搐了一下。
4
同许多这个年龄的夫妻情况相似,李芳心和陶凯这对夫妻也走到了这样的地步:彼此在对方那里若有若无,婚姻如同鸡肋。
是什么时候、什么问题造成这样的局面,到这个地步,都已经不重要了,李芳心暗暗做起离婚准备的时间已有半年。准备什么呢,无非就是给自己的后路铺得宽一点,这包括物质和精神两个方面。家里的经济账目一定要清楚,设置一个私人账户更是必需的;在酒桌上认识的古教授也若即若离地交往着,距离的远近全在李芳心的掌握之中——这些只有轨迹没有痕迹的准备只能说明,一旦婚姻告急,李芳心随时可以吹灯拔蜡,起身走人。
实际上,在他们的儿子陶李突发急性肺炎住院之前,这一局面已经快要形成了。若追溯起因,大概要回到半年前陶凯有了外遇的那一天:这是李芳心针对婚姻所采取的任何行为的有力借口,永远正当,无须说明。
自然,李芳心无论出于哪个角度,都对自己有着如下的要求:淡定,冷静,不到出手的时候绝不出手。这当然是一个三十五岁有着高学历和充分社会经验的女人对这个世界所应有的态度。陶凯不了解这一些——男人有时候容易对自己估计过高。
在接到陶李班主任老师电话的时候,李芳心正在一栋居民楼下散步。她已经散了两个小时的步,其实更确切地说,她是在徘徊,权衡她敲开其中一扇门的利弊。那里住着陶凯刚认识半年的一个超市收银员——这是最不能让李芳心释怀的一个疑问,无论给那个女人安上怎样夸张的赞美,她跟李芳心都不存在比较的必要。
她远远近近地观察过那女人:站在街边上看她挤公交,到超市买了东西到她那里去交钱。她算不得一个有魅力的女人,漂亮年轻气质这些元素都跟她没有关系。然而这个世上的许多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李芳心将之归为宇宙平衡这很大的命题上。
李芳心只差一件事没干,那就是捉奸。她差点就要干成了,一只脚已经踏上楼梯。老式楼房的水泥楼梯,破败狭窄,铁栏杆锈迹斑斑。就在这个时候她接到陶李班主任的电话,对方让她赶紧去学校一趟,把突发高烧的陶李接走。
李芳心对女人的上班周期了解得无比清楚,知道她此刻正休班在家,而自己的丈夫陶凯早上去了公司,中午不知所踪。女人家住二楼,抬头能从一个稍显费力的角度看到同样破败的防盗门,绿色,垂吊着一个土气的狮子头图案的门环。她退下楼梯,在楼下朝上看了看,恰巧女人推开玻璃窗,把几件湿衣服挂在防盗网上。防盗网是外探式的,扯着一根尼龙绳,女人把衣服挂在绳上,挤了挤水。水滴敲打着一楼防盗网顶上的铁皮。
女人没注意到她,整理了几把衣服,闪身回屋。她能看出绳上挂着的文胸和底裤的品质,基本是便宜货,很可能是从她所工作的那家超市里买的。这么看来,她的丈夫陶凯没在女人身上花多少钱。当然这个推断并不牢靠,比如说也存在这样的可能:女人把陶凯给的钱都存起来了,或者她压根无法改变久已养成的生活习惯和品位。
三十五岁的李芳心偶尔相信命运,以及某些事件暗含的谶语。她开车往学校去的时候,想的正是这个问题:儿子陶李突然发烧,是否预示了什么。或者这只是一种阻拦的方式。李芳心在学校门口看到儿子背着书包,脑门上渗着大片的汗珠,马上将这个生病的孩子带到医院。拍片,查血,果断地住院。按部就班地输上了液,陶凯的手机总算取消了飞行模式,回过电话来已经是午后两点多。显然,陶凯在女人那里吃过午饭并享用了一个充足的午觉。李芳心听到电话倒车的声音,随之联想到,女人站在挂了湿衣服的窗户后面看着倒车的陶凯。想象中的画面感比现实更强烈。
李芳心对陶凯说,索性你晚点来吧,做点饭带过来。
病房里一直不曾安静。两个孩子此起彼伏地咳嗽,临床男女不时压低声音交涉一些话题。男人显然被什么事情烦恼着,钱,布,陪护,龟儿子,这些词汇断续吐出,让人猜想。陶凯在晚饭时分准时出现,手里提着两个保温桶,装着品质不错的饭菜粥,还有显而易见的歉疚。
怎么搞的?
陶凯问道。
这句废话。他们生活中多的是这样的废话,可以没有回答。当然,问的人也不需要回答。陶李的吊瓶里加了退烧药,捂着被子出了一身透汗,这一轮的烧算是暂时退下去了,精神了些,把汗津津的脑袋转过来,问陶凯,哪去了你?语气完全是李芳心的。也许是这孩子有步骤地剥夺了母亲的话语,关于这类讯问,李芳心渐渐失去兴趣。
还能去哪儿,公司呗。
撒谎。秘书说你不在公司,妈妈也打不通你的手机。
李芳心拿着纸巾给陶李擦汗,对他们的问答充耳不闻。无非是一些谎言,孩子的思维逻辑还没到十分难对付的程度。果然,陶凯两三句就结束了这个话题,并适时地拿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跟他预谋中的效果一样,爱玩游戏的陶李嗷的一声坐起来。
我去买点东西。李芳心说。
买什么?陶凯头也没抬。
毛巾,水盆,卫生纸,水杯,拖鞋……多着呢。住院嘛,什么都需要。
医院离家较远,回家取这些东西,不如去超市买。医院斜对面步行几分钟就有一家超市,李芳心站在院子里朝那个方向远远地看了看,转身走向停车场。人们做任何事情都有这样那样的想法,她舍近求远地去两公里外的另一家超市,当然也不例外——陶凯的女人就在那里工作。李芳心知道她详细的工作时间:上午休班,下午三点到晚十点上班。
这有些残酷:李芳心要面对一个中午刚刚跟自己丈夫亲热的女人。她逐一把东西放到柜台上,掏空的购物车立时变得千疮百孔。方生难——李芳心从陶凯手机上偷看过女人的名字,无论如何这名字都没什么女性感,相反倒令人心头沉重。这半年李芳心快嚼烂了这三个沉重的字,她想,或许这也是一个有关于苦难的谶语。
和任何一个不可避免有了职业疲劳的收银员一样,方生难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身材一般,尤其是胸,并无特长。许是常年站柜台的缘故,小腿显得壮硕,虽然隐约能够看出她把重心前倾到脚掌——李芳心想,这也许是她感觉最舒适的站姿。皮肤没有经过任何保养,肤色有些发黄,毛孔不细腻甚至有些粗粝,尤其是鼻头。当然还有各种位置的法令纹——这个年龄的女人,要尽量避免大笑大悲,否则会加重法令纹的——李芳心很想对她说上这么一两句,显然保养对方生难来说是一个陌生领域。
你好,方生难说,右手操持一柄扫描仪,说时眼睛根本不看人。
李芳心突然问道,你一天要说多少个你好?
这像是方生难半辈子里听到的最吓人的一句话,它把她从一种梦游般的惯性中拽离出来,忘掉了手头的工作。一只玻璃杯不知道怎么回事从柜台上跌落,粉身碎骨地扑向地面。
我的杯子!
李芳心叫道,语调不无夸张,马上把这里变成一个舆论中心,四周的人纷纷张望过来。
很贵的!
李芳心不失时机地再次强调。
的确,玻璃的质地轻透如纸,立体繁复的花朵图案透射着考究和精细——这是一只价格不菲的杯子,令方生难面如死灰。
收银领班摆着下坠的臀部急匆匆地跑过来,劈头盖脸先把自己的员工训斥一顿,转而换过一副表情讨好李芳心,十二万分地对不起那一套。
我……没碰这只杯子……我也不知道它怎么掉到地上去了。方生难说。
领班看看方生难,又看看李芳心。李芳心说,算了。好在还剩下一只。
李芳心优越十足地掏出钱包,结账之后对领班说,就不要扣她的奖金了。李芳心看到,中午的欢情已经从那女人脸上消失殆尽。
5
关于夜里谁留下来陪床,李芳心把选择权交给陶李。愧疚尚未从陶凯心里褪去,因此他主动要求陪床。但陶李采用一种选择游戏淘汰了陶凯。
点一点二点老头,不是老头就是猴。陶李嘴里咕咕哝哝念着,伸出没插吊针的右手食指,轮番指点着李芳心和陶凯,最后在李芳心那里重重地一顿:好啦,妈妈陪床。
选择游戏简单也很古老,李芳心恍惚记得小的时候,奶奶就曾这样教过自己。但时日已久,她全然忆不起那古老的歌谣后面还有没有其他的语句,是些什么语句,是否如前两句那么优美朴拙。有一个疑问牢牢牵住了李芳心:这种选择方式是有漏洞的。倘若陶李先点的是陶凯,那最后一顿必然落在李芳心身上,反之,就是相反的结果。李芳心得出一个结论,人是可以操控这个游戏的选择结果的。当然对于七岁的陶李来说,他只单纯地沉醉于概念化的选择表象上,根本不曾留意逻辑上的问题。
要么是陶李没有学会这种选择方式的全部步骤,要么,它天生就是有漏洞,糊弄小孩玩的。而小孩用它来选择一些大人们不好选择的事情。这下好了,简单有效,上帝的意旨附着在游戏上。陶凯从凳子上站起身,直一直蜷得酸疼的腰。李芳心注意到这样一来突出了他的腹部,那块地方原来结结实实,现在也有了臃肿的迹象。至少他最年轻饱满的时候是给了我的,李芳心轻叹。
那我走了。
陶凯对李芳心说。像方生难一样,陶凯并不看李芳心。他们很久都不再看着对方的脸说话了,更别提眼睛。
李芳心打了热水,往那只玻璃杯里注水。菊花玫瑰花蕾一起绽放开来,水泛起暖黄。陶凯没话找话地说,挺漂亮,刚买的?
李芳心说,本来买了两只,让收银员打破一只。你明天从家里再带一只吧。收银员今天挺倒霉的,肯定要挨训,还要赔偿吧。杯子挺贵的。
是挺倒霉的。陶凯把腰捶打舒服了,拿起包和叮里咣啷的车钥匙——叮里咣啷的响声来自于他车钥匙上的一个小物件,李芳心早就注意到了,而那东西显然不是陶凯的风格和兴趣。是方生难送的吧。李芳心想起他们恋爱时也喜欢这一套,似乎世间万物都是上帝派发的爱情信物。
病房里此刻呈现出一种简单的格调:白色的墙和医住用品,亮起的灯和窗外的暗淡,两个躺着的男孩——肢体上连通着相同的管子和药瓶,最后是两个各有心事的女人。临时的共处,说话总是必需的,两个女人互相看一眼,笑笑,不知道从哪个角度切入。这时陶李帮了李芳心的忙,他说,妈妈,太无聊了。爸爸拿走了笔记本电脑,不能玩游戏了。
似乎就等待着这样的机会,鲍青青敏捷地弹起肥壮的身躯,打开靠在墙边的柜门,捧出一摞图画书送过来:看吧,随便看,都是丁小酷的。
妈妈,你什么时候给我买的书?那是我的!丁小酷对妈妈的慷慨颇有意见,但鲍青青仍是牢牢地捧着那些书,坚持让陶李先挑,然后把剩下的还给丁小酷:妈妈的布摊子旁边有个书报亭,一个月买一本,攒的。
有了较为和顺的开头,接下来鲍青青开始夸赞李芳心的年轻和漂亮。得知两人同龄后,鲍青青失望地拍打着自己的腰腹和大腿,仿佛要把傍晚时分吃进去的那多得离谱的饭从毛孔里排挤出来。当然,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让鲍青青尤为羡慕的是李芳心的婚姻,多美满的城里人的婚姻啊!而这一对显然又是城里无数组合中较为优越的:夫妻两个每人开一部车,笔记本电脑和手机都是高档货;还有穿戴,鲍青青就算再没有经验也能看出它们的考究;另外,那叮里咣啷的车钥匙,泛着说不出来的质地。男的一看就是开公司的,女的养尊处优,皮肤能掐出水来;儿子呢,就更没得说了,跟丁小酷的现在和未来都迥然不同……鲍青青简直不知道在这样的家庭里面会有什么烦恼存在。
两个孩子相继睡去。症状相同,治疗方案也相同,要在半夜再输一个吊瓶。鲍青青躺上长椅子后在两秒钟内睡了过去,鼾声随即响起。这是一个早上享受了性事的肥壮女人所打的鼾声。李芳心在十点多的时候给陶凯打电话,对方显然不在家里,听筒里除了他,还有其他细微的杂声:车开动在路上的声音,收音机若有若无的音乐,另外还有方生难的呼吸。李芳心确认她能听到方生难的呼吸,就在副驾的位置上。
两人的通话从孩子开始,睡了吗?睡了。咳嗽没?刚才又咳了一阵。半夜有个吊瓶吧?对。那你抓紧睡会儿吧,明天我去换班。你有时间吗?没有也得有。那行,挂了吧。挂了吧。
听筒里那些杂音就是李芳心打这通电话的目的,但其实她在想象里听听也是可以的。方生难是个离婚女人,这样的遭际加上跟李芳心差不多的年龄,遇到陶凯这样的男人,也算是她的福气。半夜时分,护士进屋给两个孩子分别输上液。鲍青青困倦不已地打着呵欠,说,这样可真不行;这样怎么能行,还得卖布赚钱呢。
陶凯第二天来的时候表情颇有内容,又隐而不发。李芳心自顾忙着,任他观察。
还好吧?陶凯问。
凌晨四点又发烧了一次,现在退了。李芳心说。
怎么回事?怎么还烧?陶凯有些焦躁。
问过大夫了。肺有炎症,肯定要在温度上有体现。
那得烧到什么时候?
总得有个过程。说不准。大夫说有个孩子烧了半个月。
半个月?那不会烧傻了吗?大夫难道就没有办法?
办法就是输液消炎,发烧时吃退烧药。
李芳心内心比陶凯焦灼一万倍,这是母亲的天性。但她必须稳住,她面临着孩子的病痛,还有丈夫的出轨。
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陶凯持续地想着那个杯子。李芳心离开病房之前,把自己用过的那只玻璃杯洗干净,这时候陶凯终于问道,你昨天……去的是哪家超市?
万隆。
李芳心头也不抬地说。
街对面不是有一家超市吗?为什么要跑那么远?
陶凯注视着李芳心。李芳心拎起自己的包,说,万隆大一些。
在一天的思索中,陶凯像钟摆一样轮番倒向两个可能性:她是偶然去了万隆,巧合地在方生难的柜台上结账,还是有意而为之?陶凯尽力想回忆起李芳心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举动,以便把自己拉向其中一个可能——可惜,他实在是疏忽大意,大概有几年时间压根就丧失了对妻子的关注。
6
昨晚陶凯打算去方生难家里过夜——半年来他们从没有过这样的机会。方生难十点下班,交完账走出超市到街边乘公交车,发现陶凯的车停在路边。陶凯说,我今天去你家里过夜。方生难不信任地看着陶凯,问,真的?陶凯说,当然了。今天她不在家,在医院陪床。我还没吃饭呢。方生难说,到家我给你做面条。
这一对中年情人保持着难得的恋爱情绪,回到方生难的家里。陶凯吃面条的时候,方生难靠着他,把头搁在他左肩上,絮絮叨叨:今天真累,打破了一只玻璃杯,两天的工资没了。我觉得我没碰那只杯子,莫名其妙就掉到地上去了。
陶凯起先没往李芳心身上想,他只想快快把面条吃完,安慰一下空空的肚腹,然后洗个澡,搂着方生难睡觉。他很久都没有搂一个女人睡觉的感觉了,和李芳心通常都是背对背,而且各盖各的被子。
一只杯子,能有多少钱。陶凯说。
挺漂亮的杯子,一百多呢。幸好那女的替我说情,让领班不要扣我的奖金。但杯子还是要赔的。
那你遇到一个不错的人。陶凯说,接着他猛然想到李芳心——不会那么巧合吧?
面条还没吃完,陶凯没了胃口。他回忆李芳心冲泡玫瑰花蕾的那只杯子,然后从方生难那里得到了证实,基本认定它们是同一个花色。
你说……你不知道那只杯子是怎么掉到地上去的?陶凯问。
就是啊。好端端地放在柜台上,那女人跟我说话,问我一天要说多少遍你好,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杯子就掉了。当时柜台上很多东西,那女的买了许多日用品。真不知道是她拿其他东西时不小心碰掉了杯子,还是我碰掉的。反正今天够倒霉的。
那女的问你什么?
她问我一天要说多少遍你好。从来没有顾客问我这个问题。那女的最近经常到我们超市去买东西,气质挺好的。
陶凯闭上眼睛,把头靠在沙发上,半天没说话。方生难到厨房洗净碗筷回来,见陶凯仍保持刚才的姿势不动,以为他睡着了,轻手轻脚找了条薄被子给他盖上。陶凯却忽然张口问道,你一天要说多少遍你好?
多少遍……没数过……至少三百多遍吧。方生难说。
他们的交谈没有主题,心不在焉。尤其是陶凯,状态严重游离。方生难烧好水后,陶凯却没了洗澡的想法。他深深地打了两个呵欠,说,忽然想起来,明天一早还有个会,我看我最好回家去睡。
在门口,陶凯从钱包里拿出一沓钱,说,我替你赔那只杯子。方生难说,又不是你打破的。陶凯固执地把钱放到鞋柜上。方生难说,再说了,一只杯子也不值这么多啊。陶凯没再说什么,伸手抱了抱方生难。方生难紧紧地用两条胳膊箍着他,猛然张嘴咬住陶凯的手臂,咬了很久。陶凯忍耐着,觉得自己该被狠狠地这么咬上一口。
早上起床,陶凯注意到手臂上清晰地印着方生难的咬痕,瘀紫的颜色,像一块皮癣。他拉开冰箱的制冰抽屉,从里面白花花的一堆冰块中取出一块。冰块溜滑,把一些冰水融化在陶凯手指间之后滑落在地,一会儿工夫就汪成一堆水。陶凯怔怔地看着那堆水,然后给李芳心打了个电话,问,做点什么饭带过去?
李芳心说,煮点白粥吧。
离家之前,陶凯站在李芳心的梳妆台旁边翻找。他找到一小盒遮瑕粉底,用手指挑了一块,在手臂上的瘀痕处涂抹,但效果很不理想。最后陶凯洗掉那黏腻的粉底,暂且用一块创可贴解决了问题。
怎么了?李芳心看着那块创可贴,问陶凯。
不小心擦伤了。陶凯说。
都三十八了,还像个小孩似的容易受伤。李芳心说。
这句话颇耐人寻味,但说话的人埋头整理自己的包,看起来却像是有口无心。陶凯处在巨大的疑惑之中,包括那只杯子,包括万隆超市。真的是因为万隆超市比医院斜对面的超市大,李芳心才舍近求远吗?这似乎是合乎逻辑的;但她去方生难的柜台结账,这也合乎逻辑吗?
李芳心给陶李量了一次体温,盯着护士把吊瓶输上,就离开了医院。她在车子里开着排山倒海的音乐,猜想着她丈夫所受到的煎熬。回家之后她痛快地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睡衣,躺在床上睡了一大觉,直到电话铃声把自己吵醒。
是古教授。这个大自己十五岁的老教授——五十岁,或许还谈不上老——保持着这个年龄难得见到的热情,甚至有时候显得比李芳心还年轻。他是借此缩短和李芳心之间那客观存在的年龄差距,还是本性如此,李芳心懒得去想。古教授在四十五岁的时候经历了妻子去世的变故,同时也把自己变成一个单身汉,未来再次给他提供了多种可能性。大学教授,收入也还稳定,学科带头人这个身份又使他拥有更为重要的社会地位:李芳心不了解他有关于学术的具体事务,只知道他受聘于多家院校,一年里有很多时间在四处游走讲学。对一个追求稳定舒适的女性来说,无疑这是个最为理想的伴侣。最重要的是,他们之间在年龄上存在着差距,这是对女方较为有利的一种格局。
昨天陪护陶李一天一夜,还有万隆超市之行,李芳心委实从精神到肉体都处于疲劳状态。但她还是打起精神,穿上一条令她看起来更为年轻活跃的裙子,去赴古教授的约会。她清楚地知道,她和古教授之间正在经历一个等待的阶段,彼此尚有足够的耐心。但这个阶段会坚持多久,难说。
对世界永远热情似火的古教授选了一间格调优雅的西餐厅——其实李芳心早已失去追逐此类感观情调的心境,但仍保持着理智上的配合,甚至可以说是迎合。古教授对李芳心的疼爱溢于言表,言语中时时蹦出孩子之类的称谓。他们很少谈及陶凯,今天更是闭口不提,古教授只一味地询问陶李的病情,并当场掏出手机拨通一个神秘的电话,对方显然大有来头,李芳心估计是某个大医院的儿科大夫。古教授详细描述陶李的病状,讨问治疗方案,神情严肃。放下电话后古教授安慰李芳心,不要急,省中心医院的大夫认为咱们的治疗方案很正确,退烧消炎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古教授用到“咱们”这个词,合乎人情,瞬间令李芳心感动了一下。接下来的事情就令李芳心手足无措了——饭后古教授居然带李芳心去看了一栋房子。房子坐落在一座眉目清秀的小山脚下,一楼,有阔大的院子和车库。当然,以陶凯的经济状况,这样一套房子并不足以构成对李芳心的诱惑,问题是,她和古教授都明白,它不仅仅是一套房子,还是一个巨大的说明。更吓人的是,李芳心看到古教授专门装修了一间儿童房,色彩格局都是陶李的口味。
还有什么可说的?情势逼近了一大步。
在卧室,李芳心看到全套的床具,还有一只毛茸茸的玩具狗。他真把她当成了孩子。李芳心想到一个名女人在五十八岁结婚时对记者说的话:被子啊枕头啊,他都给我准备好了……李芳心感到一种悲伤陡然袭来。在这股悲伤的驱使下,她被古教授簇拥着倒在花团锦簇的床单上,被他热烈如少男一样的亲吻密密地笼盖,兜头兜脑。古教授密密地说着情话,同时向李芳心展示他的健康和雄壮。当然,这些不是关键。关键是什么?李芳心看着这间万事俱备的房子,觉得她只能向某种心理投降,哪怕只是一瞬。
7
病房里多了一个人,笃笃实实地盘坐在临床上,像一尊佛。不用猜,块头和模样是最好的说明:完全是老年版的鲍青青。
这是鲍青青的母亲,从那个盛产棉布的县城,乘坐数个小时长途大巴而来。跟自己的女儿一样,这老妇人熟稔于跟陌生环境共处——李芳心刚进病房,就注意到她跃跃欲试,做好了结识自己的准备。而且李芳心毫不费力地看出,她已经成功结识了自己的丈夫。对这样的人,李芳心素来既钦佩又看不上,她自己是宁愿忍受有距离甚至有敌意的陌生关系,也不愿主动献上搭讪的。
还是我来值夜班,你回家吧。李芳心揭开保温桶的盖子,问陶凯,你在这里吃饭,还是回家吃?
陶凯看了一眼饭菜,说,我还是回家吃吧,在医院里有点吃不下。
煤气灶打火很费力,可能是电池没电了,你换个电池吧。李芳心说。
行。
陶凯离开后,陶李恋恋不舍,神情沮丧。鲍青青的母亲抓住这切入谈话的良好契机,对李芳心说,儿子大了都恋爹。
鲍青青的母亲盘腿坐在床上,和细瘦的丁小酷对比鲜明。这老阿姨折成剪刀状的双腿前面摆着一摞扑克,李芳心进屋之前它们呈彩虹状排列,此刻变成一个方阵,横四竖六。老阿姨气定神闲,有点沙场点兵的阵势。
您是丁小酷的姥姥吧?李芳心很被动地回应。她素来不喜任何形式的交际,陶凯发迹之前她在一家企业供职,下班回家后常因为白天遇到的各种人际关系烦恼不已,辗转难眠。陶凯了解他妻子性格里孤高不合群的一面,赚到钱后就让她辞了职。李芳心为此纠结数年,她把这个工作看成是大学四年的一个结果,工作辞了,感觉好像大学四年没有上过,人生中有一段光阴猛然去向不明,值得追究。但无论如何,自由的时间和思想逐渐取代了那些不安,李芳心提前进入她安逸的中年。
安逸。这个词,李芳心琢磨过多次,她认为这是一个看来简单实则复杂难言的词汇,尤其是逸,它实在寓意不详,李芳心总是控制不住地去想它散失、飘荡、逃跑的那些含义。如今,这个词语背后暗藏着的不安定,终于在李芳心的婚姻生活里得到证实。
在李芳心看来,丁小酷的姥姥是故意摆了一副扑克阵,让自己在这间小小的病房里登台亮相的。李芳心之所以在企业里工作得那么烦恼纠结,显然因为她有超出常人的敏感,她过于洞悉世事及人心,这注定她在这个世间的痛苦。丁小酷的姥姥对李芳心说完一句话后,就全神贯注于眼前的扑克阵,表情严肃得滑稽,一双大手把扑克横横竖竖地移来动去,翻云覆雨。这迫使李芳心必须做出必要的回应,否则就不仅仅是有失礼貌的问题了——李芳心问,阿姨,您会算卦?
唔。丁小酷的姥姥为自己成功亮相而高兴,却掩饰着,莫测高深地答道,会一点儿。
那您给我算一算。李芳心说。一方面是病房里有漫长的时光需要熬,另一方面,丁小酷的姥姥显然不是令李芳心不安的那种人,为此她愿意送上自己的配合。
你还用算?年轻,漂亮,有钱,不用操心——阔太太的命。丁小酷的姥姥奉承道。
人生不是这样就可以的。李芳心说。
那还要怎么样?在我们乡下人看来,嫁个好男人,吃穿不愁,就是好命了。你看我们家青青那命,跟你没法比。
那得分从什么角度看。李芳心知道自己说的都是废话,却不得不说。要不,您给我算算感情?
说完这句李芳心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丁小酷的姥姥戴着一副老花镜,此刻把双眼向上翻起,从老花镜上方研判李芳心,说,那得看你信不信算命。一般像你们这个年龄的都说这是迷信,特别是城里人。
李芳心说,我信。
丁小酷的姥姥向李芳心讨要了生日时辰,把扑克牌让李芳心自己洗三遍,换了一种阵仗摆在床上,挪来腾去。这次附加上几根手指,捏弄不已,闭目咕哝良久,睁眼说,你命犯桃花,怎么过都安逸富贵。
李芳心笑说,我都是结了婚的人,有哪门子桃花可犯。要不您测算一下我的婚姻吧。
丁小酷姥姥讨要了陶凯的生日时辰,又是捏弄一番,说了很多李芳心听不懂的术语:坎流动,强,离火弱。卦中水旺,金生水,往外生……土弱水旺……雷风相搏……
李芳心听了半天还是大惑不解,问,怎么样?我们相不相克什么的?
丁小酷姥姥正色说,高手断卦可是不分五行不分生克的,我只论阴阳。
哦。李芳心对丁小酷姥姥煞有介事的样子感到好笑,但又按捺不住对结果的好奇。丁小酷姥姥卖了几秒钟关子,终于给出结论:姻缘有点波折。变卦是火风鼎。
那是什么意思?
鼎,三足炉子,不稳定。且有第三者插足之相。丁小酷姥姥说。
这个论断虽与现实相符,但细究起来,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所以,严格说来算不得令人信服。显然,丁小酷的姥姥深谙跟她女儿同龄的城里人的婚姻,说真的,从那众多的婚姻当中随手一拎,可不都是一只火风鼎?
那,有破解之法吗?李芳心半是逗笑半是认真地讨问。
丁小酷姥姥胸有成竹地说,坎是落陷坤是走动……没事,都会过去的。有惊无险。
护士端着托盘来换药,陶李咕哝着,还要输液呀?
病房里暂时换了气氛,回归到医患上来。李芳心拧开一个矿泉水瓶子,给陶李接尿。陶李哗哗地站在床上尿完,肚子空了,李芳心开始给他喂饭。这时候门开了,先是肥壮的鲍青青结结实实地闯进来,两条粗腿有力地踏着地面。门经她猛力一推,咣当碰在墙上又反弹回来。李芳心有轻微的神经过敏,在企业上班那几年,最怕女同事暗藏挑衅意味的摔门砸桌,久而久之养成对声音极度敏感的毛病。像刚才那一声开门,一秒钟内抓起她的心脏,忽悠悠半天没落下来。紧跟着鲍青青在后面进来的是夏早,瘦得像麻秆似的夏早完全给人一副被长期欺凌的错觉。李芳心注意到,丁小酷在看到夏早的时候,把脸别到了窗户那边。父子两人不同姓,李芳心没往奇葩的地方想,只是猜想鲍青青可能离了婚,带着丁小酷再嫁给夏早。但他们二人之间很多莫名其妙的话,又说明事情可能另有真相,尤其是夏早,夹枪带棒,不停提到龟儿子、睡觉之类。
夏早手里提着几个盒饭,一家子四口人也开始吃饭。这会儿的说话内容就不是龟儿子和睡觉之类了,而是围绕着布和生意展开。夏早在咯嘣嚼碎了一块大概是鸡骨头的东西之后,猛然向鲍青青宣布:明天去抓贼。
鲍青青嘴里含着东西,呜噜不清,问,能抓到吗?
夏早说,总得试试。八十米的布啊!
这时丁小酷的姥姥不失时机地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账单,说,医院催款了。
昨天不是交了三千块吗?怎么这么快就催款?夏早停止咀嚼,拿过账单逐字地看,边看脸色边更加地暗淡下来,看了好几遍才缓过气,说,一天就这么多!我看得想个办法。你得让龟儿子来,带钱来。
鲍青青飞快地往李芳心这边看了看,压低声音对夏早说,小点声。跟你说过了,算我借你的。
夏早说,那,车呢?怎么办?咱跟谁借钱去买车?你说,咱这破车还能开吗?刚才你也看见了,好不容易才打着火!火花塞和高压线都该换了,电瓶也存不住电,可你说,这台破车,值得花钱换这些东西吗?明天还得赶福山大集呢!不换新车,生意就没法做了!几百卷布,难道咱俩扛着去卖?
夏早的语气由问号和感叹号组成,使他们谈论的问题显得迫在眉睫,一触即发。丁小酷的姥姥默不作声,只埋头吃饭,俨然事不关己的样子,一双眼睛却紧密地注视着事态进展。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鲍青青让夏早开车拉自己的母亲回家休息,她留下来看护丁小酷。夏早离开之前,嗤啦一声拉开腰包,从里面拿出一沓钱,整的零的加起来数出一摞,递给鲍青青,说,一千,先交这么多吧,好歹别把药给停了。真是,一个肺炎,要这么大费周章吗?
没人理他这句牢骚。丁小酷的姥姥飞快地给鲍青青使了个眼色,提醒自己的女儿,不必去听那些没用的牢骚。
8
夏早狠拧钥匙,破面包车发出挨揍般的声音。夏早觉得他的脾气在这几天里变得暴烈,他口吐粗话教训面包车,像教训脾气倔强不服管的孩子。面包车总算点着火,吭哧吭哧上路了,把他们二人和他们的棉布送到福山大集,然后停在树阴里死去一样地歇息。
几百卷棉布在十五米长的摊位上密匝匝地躺着,色彩艳丽,花团锦簇。越是艳丽,越是招老娘儿们喜欢。鲍青青脸上胳膊上渗着汗珠——实在是太忙了。旁边的夏早却心不在焉,拿眼不停地睃人,瞅中目标就死命地盯上一阵,入木三分。这种集市,小偷自然是少不了的,且不在少数。惯偷不必多说,单是新面孔,半天集市下来也能数点出十个八个。多数摊主跟惯偷有心照不宣的协议,小偷下手时你不闻不问,得手后他片刻就返回来往你手里塞上十块二十块钱以表谢意。鲍青青和夏早在集市上有固定摊位,更不能坏了江湖规矩,通常也是照章办理。
但今天夏早中邪了:佯装买布的小偷扯起一卷布,遮遮挡挡中马上就要从旁边一个大妈包里得手,夏早却拿尺子一点,问,你,买布吗?小偷愣怔一下,只好问,多少钱一米?夏早说,两块钱!小偷放下布,瞪一眼夏早,溜溜达达地走了。买布的大妈倒不干了,抖搂着棉布不依不饶地问,不是二十块一米吗,怎么卖给他就两块?夏早不耐烦地说,你还是先检查一下自己的包,看钱包丢了没有。
鲍青青小声埋怨夏早:那家伙回来报复怎么办?
夏早说,我日他娘。
日头升至半上午的时候,夏早把摊位撂给鲍青青,神秘地失踪了。鲍青青挥汗如雨地卖了一阵子布,趁顾客不多的时候坐下来休息。她朝四周看了看,起先以为夏早找地方解手去了,等了又是一刻钟,夏早还是没回来。直到日头升至头顶,这神秘的搭档才疲惫不堪地从集市西头跋涉过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息不止。
你这是怎么了?去哪儿了?鲍青青一连把两个问号甩给夏早。夏早四下里看看,拿起茶锈斑斑的水杯猛喝两口,压低声音说,你就不能淡定一点?我跟踪去了。
跟踪?跟谁呀?
还能有谁?偷布的贼。那卷绿底咖花的布,你忘了?
真的假的?你找到偷那卷布的贼了?长什么样?鲍青青大惑不解。整个上午他们都围着十五米长的摊位在转圈,难道夏早比自己多长了一双眼睛?
细矮的个头,戴副眼镜,脸色发黄,板寸头,脖子上有烫伤疤。
你怎么知道他是偷那卷布的贼?
夏早半眯着眼,像哲人一样给了鲍青青两个大而无当的字:直觉。
鲍青青又气又乐。自己汗珠子摔得满地都是,夏早却跟踪直觉去了。
看你这样,到底是跟踪上了没有?鲍青青问。
跟丢了。不过我摸到了他的老窝,就在附近一带。
鲍青青四处眺望一下,迷惘地说,附近至少有三个小区,哪个才是他的老窝?
这难不倒我。夏早说。
集市在日头最烈的时候就到了尾声,各种交通工具突突叫闹着离开,喧嚣一瓣一瓣被瓜分。夏早和鲍青青从旁边卖油炸品的小摊上买了两张面鱼,坐在小马扎上吃。鲍青青先往医院打了个电话,得知她母亲从医院餐厅买了饭菜,和丁小酷两人已经吃过了。打完电话鲍青青告诉夏早:上午又发烧了一次。
还发烧?医生是怎么下药的?下的药对不对?夏早加速咀嚼,表达内心的抱怨。他用了“下药”二字,听起来无端端地有种惊悚之感。
临床那个叫陶李的孩子也还没退烧呢,都要有个过程吧。鲍青青替医生分辩。两人都不再说话,分头把面鱼塞进肚腹。炸制面鱼用的油显然低劣,打出一个饱嗝,熏得鲍青青自己都屏住了气。按照惯例,他们收拾摊位转移阵地:一卷一卷把布扛回车上,工作量不算小。破旧的面包车挨揍之后不情愿地上路,驶回忍冬路。隐蔽在路边几棵大树后面的二手车交易市场鬼祟地冒出一种特有的气味,把夏早缠住。他拧动方向盘把车开进去,让里面的人估个价。他不止一次来过这里,每来一次,人家给估的价就要跌上几个点。
必须尽快脱手。夏早重新把车开回路上时说。鲍青青的思绪却跟他不在一条道上:医院那边最迟明天又该催款了。
夏早猛力一踩油门,面包车不堪重负地哼哼起来。让那姓丁的龟儿子来!他气急败坏地宣布。
他不来了。鲍青青眼望着外面说。
不来了是什么意思?
他发现了咱俩之间的关系,所以不来了。钱也不会出的。再说了,家里也没什么钱。丁小酷的姐姐瘫着,他还赌。
这是什么意思?昂?什么意思?
就那个意思。
鲍青青不疾不徐,倒令夏早无言以对。憋了半天,夏早说:这不是明摆着吗?这是敲诈勒索!让我掏钱给他儿子看病?凭他个毛!我就是不掏,他能拿我怎么样?我还睡了他老婆!白睡!
鲍青青不再说话,拿起夏早那只茶锈斑斑的水杯,拧开盖子,朝他脸上就是一泼:都说了,算借你的,这么啰嗦。
夏早惊讶得差点忘了怎么开车。接下来两人谁也不说话,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十五分钟后,车在隆中路市场头上停下,两人重复扛布的程序,一趟一趟,像两个机器人。空了一上午的摊位立即花团锦簇起来。逛市场的人不多,大都在上班或午睡,摊主们半躺在竹椅子上小憩,或者聚堆玩扑克打麻将。有人喊夏早入伙,夏早说,日他奶奶的,今天没心情。他摸一摸脏兮兮的腰包,穿过肠子似的隆中路市场,到另一头的银行去取钱。一刻钟后他手里拎着两支雪糕回来,腰包明显粗硕了几分。
不是要攒钱买车吗,吃什么雪糕。鲍青青说。
车?不用想了,买四个车轱辘还差不多。夏早把一沓钱从腰包里掏出来递给鲍青青,然后蹲在摊子旁边吮吸雪糕,样子很绝望。阳光西斜,市场上的人逐渐多起来,夏早却浮皮潦草,不在状态。好歹挨到收摊时间,把布匹卸到仓库里放下,鲍青青手脚利索地炒了两个菜,拿了市场上买的馒头,两人驱车赶往医院。
丁小酷刚结束了新一轮的退烧,有气无力地躺着,调动不起胃口。夏早要去揉丁小酷的头发,被他一甩头躲开了。饭后夏早先把丁小酷的姥姥送回家——鲍青青安排她住在北屋,然后开车出了门。丁小酷的姥姥在家给鲍青青打电话,说,夏早出去了。病房里信号不好,鲍青青拿着手机在阳台上接,粗声大气地问,没说去哪儿?丁小酷姥姥说,没说。脸拉得老长。鲍青青说,别管他,又抓贼去了。这两天花钱太多了,他不痛快。丁小酷姥姥说,不管怎么说也得给小酷治病。鲍青青说,那是当然了。
病房里安静了一会儿,陶李开始哼哼唧唧,喊肚子疼。这时李芳心来了,找医生看看,说是肺部炎症影响肠胃功能,肚子疼不可避免。李芳心给陶李揉着肚子,对陶凯说,我炖了汤。陶凯说,我还是到外面吃。李芳心说,那你走吧。陶凯说,要不今天夜里我守着?李芳心说,你睡觉太沉,我不放心,还是我守着吧。
李芳心看一眼陶凯的手臂,问,伤还没好?
陶凯说,才一天,哪能好那么快。
床头柜上放着李芳心拎来的万隆超市的购物袋,袋口半张半合。陶凯躲躲闪闪地往里面看,看到一盒湿纸巾和一袋牛肉干。
9
有一些事陶凯永远无法得知,比如古教授及那套万事俱备的房子,还有李芳心和古教授的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性事。
半年来,李芳心每每想到方生难,就全身心地冒出一股背叛的欲望。但她知道报复性的背叛最为可悲。所以,和古教授的这场性事,与其说是对陶凯的报复和反背叛,不如说是她对自己的一场校验。结果很明显:她快刀斩乱麻地结束了和古教授的关系。
分别时古教授很伤心,反复追问了许多他能想到的原因:是嫌我老了?我做爱能力不行?技巧不够好?还是嫌房子小了点?
李芳心站在前院,看着精心铺砌的鹅卵石,答非所问地说,这里要是修个鱼池该多好啊,养上一群活蹦乱跳的锦鲤。古教授马上立下保证,修,咱们修。后院要不要也修一个?李芳心回头拿起自己的包,说,我走了,古教授,愿你下半生幸福。古教授都快哭出来了,说,可我已经爱上你了!李芳心宽容地说,爱是很容易的事,你很快就会忘掉我。
路上李芳心停车去一个药店,买了一盒毓婷。精致的盒子,里面乖乖地躺着一粒白色药片,那么小,半个小拇指盖大小。药店里除了卖药还卖其他各种东西,李芳心买了一瓶矿泉水,当场把药片吞咽下去。这个不起眼的小东西具有多么非人的力量,能把她体内有可能滋生的一个巨大的病灶融化掉,真是匪夷所思。方生难呢,也用这样的方式清除掉看不见的病灶吗?
李芳心开着车,越过医院,去万隆超市。她没什么东西可买,随手拎起一袋牛肉干,又拿了一盒湿纸巾。在医院,病菌总是很多的,多擦擦手没有坏处。方生难低头扫描商品,并不抬头看人,李芳心在她给自己装袋子的时候说,戒指挺好看。方生难看了看陶凯送给自己的戒指,笑了笑。李芳心说,人们总喜欢用这样一些东西欺骗自己。
十点多钟,方生难在公交站点附近的街边没看到陶凯的车。而昨晚的一幕犹在眼前。公交车驶过来,应该是最后一班,方生难看了看,站着没动。公交车咣当关上车门,毫不留情地开走了。方生难伸手打了一辆出租车,在二十分钟后敲响陶凯的家门。
这是不容置疑的错误,违反游戏规则。陶凯用几秒钟的沉默表明自己的态度,然后对方生难说,咱们到外面去吧。陶凯被自己的冷酷吓了一跳。
我就进去看看,一眼,马上就走。方生难软声软气,带着点撒娇。陶凯让开身子,把方生难放进去,飞快地关上防盗门。方生难低头看了看地板上的拖鞋,迟疑着。陶凯从鞋柜里拿出一双递给她,说,穿这个吧,一次性的。她有洁癖。方生难嗔笑着说,我也有洁癖。
方生难小心翼翼地迈动两条腿,四下里看,仿佛这样就能尽可能少地留下痕迹。她这种样子很快瓦解了陶凯的警惕,代之而起的是深深的怜惜。回头想想,半年来,方生难在他们的关系之中简直就是一个可以随时隐形的人:他需要她现身,她就现身;不需要,世界上就没了这个人。一个多么省心的女人啊,没有任何要求、指责、控诉和欲望,甚至连李芳心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都不敢过问。李芳心是陶凯和方生难之间的一个禁题,由于此,方生难对暗处的李芳心简直有一种畏惧,陶凯完全能够看出这一点。
出于待客的礼貌,陶凯给方生难制作了一杯咖啡。全自动咖啡机嚓嚓地磨着咖啡豆,香气让方生难愈发地手足无措。她小心谨慎地坐着,只用半个臀部搭住沙发,捧着杯子很珍惜地喝,一边说,这么好喝。
有一瞬间,陶凯注意到方生难在看楼梯拐角处的照片墙,那上面横横竖竖挂着李芳心的三幅照片。好在都是旧照,又被李芳心用照片编辑器编辑成各种个性风格,有一张干脆变成了简单的素描。另外发型不同,一定影响辨识度——但陶凯仍是有一些担忧,毕竟她们两人在万隆超市遇见过。方生难看了两眼那些照片,又把眼神转向了别处,显然没有认出来。陶凯想,这真是一个单纯的女人。
喝完咖啡,陶凯下楼去送方生难。本来说到外面去,只是想阻止她的进入,现在既然进了屋,就没必要出去了。况且陶凯实在没有心情——方生难告辞之前随意地提起李芳心,说,那女人今天又来买东西了,买玻璃杯的那女人。她夸我戒指好看。真有眼光,对不对?
方生难翘起那根戴戒指的手指。灯光打在上面,折射出一种荧蓝的光芒,刺得陶凯闭上了眼。跟所有男人一样,他在对方生难最浓情的时候,买了一只戒指套在她手上,作为表达爱情的方式。那时的他满足得像个十足的蠢货。陶凯边下楼边审视方生难的后背,始终想不明白一个问题:为什么在昨天他还丝毫没有认为自己是个蠢货?看来这世间没什么爱情能抗得住毁坏——只需轻轻的一点力气。
既如此,陶凯觉得应该考虑一点实际问题了。他开车送方生难回家,方生难试探地问,上去坐会儿?陶凯说,不了。方生难看向陶凯的手臂,说,我把你咬伤了。我不是故意的。陶凯说,你不要这么自责,我没怪你。我觉得……我们该结束了。方生难猛然睁大双眼,不解地问,为什么?是我哪里不好吗?陶凯说,你很好,是我不好。
这很像是烂俗电视剧里的台词,令陶凯越发感到难耐。他说,我很累,想回家早点休息。
洗澡时陶凯撕掉创可贴,发现早上还只是有一圈瘀紫的地方,不知何时奇怪地破了皮,渗出暗褐色的体液。陶凯想,是天热的缘故吧,创可贴又令伤处处于缺氧状态。他从药箱里翻找出一小瓶碘伏。棉签沾到伤处,锐利的刺疼瞬间反射到痛感神经,令他忍不住哼了一声。
第二天早上,伤口仍未结痂。虽说当时是爱意缠绵,陶凯仍想不明白方生难何以下口如此重。他再次涂上碘伏,想了想,还是贴了一块创可贴。
陶凯走进病房的时候,李芳心正坐在床沿上,低头翻找自己的包。陶李告诉陶凯,妈妈的一卡通丢了。
陶凯躬身摸摸陶李的额头,温度正常。李芳心边找边说,夜里咳嗽加重了,呕吐过一次。问过大夫,说发烧过了峰值,开始转入上痰期,咳嗽加重是正常的。要经常给他拍背,帮助咳痰,另外还可防止脏器粘连。
我看陶李病好后你都可以当医生了,陶凯说。
现在已经是半个医生了。李芳心颓丧地停止翻找,牙齿咬住下唇想了一会儿,说,一定是丢到超市里了。
一听“超市”二字,陶凯禁不住心脏发抖。他问,什么东西丢了?
李芳心说,万隆超市的一卡通。我昨天去买了一盒纸巾和一袋牛肉干……没错,我把一卡通递给了收银员。但现在它不见了!一定是掉在那里了,我得去找找。
陶凯在心里快速地计算,但没算出方生难今天上午是否上班。她换班的时间并不是很规律,另外时不时跟其他人串班。情势似乎无法得到控制,陶凯唯一能做的只有徒劳的阻止:不就是一卡通吗,又不是银行卡,丢了就丢了,再办一张不就行了?
那怎么行。里面有几万积分呢,马上就可以返现了。李芳心断然否定陶凯的主意。
能返几个钱?返不了多少。我给你。
不是一回事。
李芳心还是收拾了自己的包,做好了去超市的决定。在此之前,李芳心先安顿陶李吃完早饭,然后到二楼续交了住院费。丁小酷的姥姥来换班,鲍青青把一沓钱交给她,让她抽空去交上。丁小酷的姥姥说,都交五千了,真不知道还要交多少。鲍青青说,医生说了,肺炎至少要住十天,十天不行的话就要住十五天。医院最高纪录是二十九天呢。丁小酷的姥姥说,我的娘啊,可别住那么些日子,家里还有庄稼地呢。丁小酷的姥姥悄声问自己的女儿:他给的钱?鲍青青纠正道,是我们俩的钱。丁小酷的姥姥说,他天亮才回来,不是外面有人了吧?鲍青青嗤地笑一下,说,他外面的人就是我。丁小酷的姥姥说,小心驶得万年船,老话别不当回事。鲍青青说,他是抓贼去了。他这个人,一根筋。
10
中午时分,李芳心提着几个饭盒进门。她在万隆超市旁边的饭店里买了水饺。陶凯早上没吃饭,肚子早就饿了,却没心思,只是去看李芳心的脸色。李芳心的脸色没什么异常,仿佛忘了去找一卡通的事。倒是小孩子保持着对事件的持续好奇,陶李边吃水饺边问,妈妈,一卡通找到没有?
没有。丢了的东西,就不太容易找到了。李芳心说。
我就说嘛。你非要去跑一趟才甘心。认真找了没有?没看看犄角旮旯什么的?陶凯说。
找了,差点把收银台搬走。
没问问昨天的收银员?
问了,说没看见。对了,就是打破玻璃杯的那个收银员,你说巧不巧合?
陶凯觉得李芳心向他甩来一个含有深意的眼神,但又像是若有若无的一瞥。这几天他完全看不懂自己的妻子。
没有回答,李芳心并不介意,仿佛只是随口的自说自话。接着他们谈论了一阵陶李的病情,一致认为炎症正在得到逐步的控制,虽然仍在间歇性地发烧,但基本维持在三十八度五以下了。李芳心教会了陶李辨识体温计,每当陶李捏住体温计读取数字,她就紧张地去张望别的事物。自己的妻子竟然是这样一个矛盾的人,强大和弱小同时在她身上并存,这让陶凯对女人这个物种感到了莫大的困惑。是的,这些天让他困惑的事太多了,他一时还没从芜杂中理出头绪,包括他已经决定抛弃的方生难。
吃过午饭,陶凯催促李芳心回家洗澡休息。李芳心是一个有中度洁癖的人,在医院过夜对她来说是种什么样的折难,陶凯大概能想象得到。
而接下来的事情,陶凯永远都不会知道,它只是他一生中遇到的诸多谜团之一。当他在医院里茫然地苦思冥想,李芳心却开车来到了方生难的楼下。她仰头看着锈迹斑斑的防盗网,那里挂着方生难的衣物:几件万隆超市的工作服;穿得太久,浅蓝色已经变得灰白脏旧。
李芳心刚走到门口,那扇破败的防盗门就为她而打开,缺少润滑的门轴发出锐利的尖叫。她们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这样看起来不像谈判,倒像两个闺蜜在互诉秘密。李芳心说,我等你的邀请已经等了半年了。方生难说,我也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李芳心说,你叫我来,是想告诉我你怀孕了,对吧。方生难说,让你猜对了。李芳心说,不是猜,是我闻得到那种气味。
两个人暂时沉默了几分钟。李芳心说,给他打电话吧,或者发个短信,告诉他你的账号。
她们两个人开始吃东西,苹果和饼干。方生难俯头看着自己的肚子,说,我是不是有点变形了?李芳心认真地说,没有,你那是心理暗示。方生难说,药物流产,还来得及。李芳心说,那样最好,痛苦少。
她们用最简单的字词交谈。后来方生难打开电视,让里面的人物暂时代替她们说话。这时陶凯的短信回复过来:收到,明天给你打钱。
接下去她们聊了一些别的,话题很散漫,包括临床的鲍青青和夏早。李芳心说,他们是一对临时夫妻,每天都为医药费而拌嘴。方生难牵动嘴角笑了笑,说,我打赌他们很快就要分开了。
临走的时候,李芳心在门口转回身来问方生难,我的一卡通呢?方生难说,在你们家鞋柜左数第一个抽屉里。
李芳心回家洗完澡出来,看到古教授的短信:孩子,我病了,发烧。李芳心摁了一条回复短信:退烧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摁完就删掉了。
晚上李芳心在医院对陶凯说,儿子退烧了,我一个人完全可以。明天上午你就不用过来了,这些天恐怕公司的事攒成堆了。陶凯说,也好,我还真要去忙几件重要的事。
丁小酷的姥姥再次给李芳心算了一卦,不知所云。李芳心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说,我右眼皮老是跳。丁小酷的姥姥把脏兮兮的扑克牌塞到李芳心手里,让她洗九次。李芳心说,洗这么多遍干什么?丁小酷的姥姥说,神旨都是有讲究的。丁小酷的姥姥反复推算,只说了一堆模棱两可的话,接着连打呵欠,把丁小酷交接给鲍青青,就和夏早一起坐公交车回去了。他们走后鲍青青沮丧地对李芳心说,我们的破面包车终于彻底瘫痪了。李芳心说,还是得修修吧?要不然怎么做生意?鲍青青说,怎么修?告诉你吧,发动机、电机、压缩机、冷凝器、火花塞、高压线、喇叭、车胎……都得换。你想想,一个病人心肝脾肺肠胃都坏了,你能给他全换了吗?不可能。只能让他死。肺上长了炎症都这么难治,你说说,对不对。
很难想象,这套颇有哲理的比喻是从鲍青青嘴里说出来的。
那天夜里下了一场暴雨,雷电啸叫。半夜时分,雷电间隙里,李芳心听到鲍青青的手机也像雷电一样,炸响了三次。鲍青青躺在长椅上沉睡,打着浓重的鼾声。李芳心过去推醒鲍青青,说,你手机响好几次了。鲍青青费劲地翻个身,从枕边拿起手机,打开看看,说,是夏早。深更半夜,搅得人不能睡觉。鲍青青睡意蒙眬地回拨过去,听了一会儿,咕哝着说,没人接。李芳心睡不着,很想跟鲍青青说话,就说,你再拨一遍,深夜打电话,一定有什么急事。鲍青青困倦不已地闭着眼说,他能有什么急事,准是想告诉我他找到偷布的贼了。找到又能怎么样。
第二天上午雨仍在下,时疾时徐。陶凯下午打来电话,李芳心告诉他,早上空腹抽了静脉血,结果已经出来了,左肺还有一小部分炎症阴影,还需住院一周,然后回家调养。陶凯问,体温呢?李芳心说,多数时候在三十七度以下;一次三十七度五,一次三十七度三,用热水烫烫脚,就降下去了。陶凯舒了一口气,说,那就是快好了。李芳心问,公司的事办得怎么样了?陶凯说,很顺利。李芳心又问,你手臂上的伤呢?陶凯说,恐怕要留下疤痕了。也真是怪,疤痕看着像牙印。只不过是让车门挤了一下,怎么会这样。李芳心笑了一声,说,那就是车门长牙了呗。
他们之间关于疤痕的问题,这就算是解决了,基本不露痕迹。本来陶凯还产生过文个什么图案来遮挡牙印的奇思妙想,现在他觉得,有些事情其实是当事人自己想重了。
方生难在钱到账后给陶凯回了两个字的短信:收到。然后就没了声息。陶凯鼓了三次勇气,才终于摁了方生难的手机,结果却是停机的提示音。他想她可能是在移动营业厅给自己发的那两个字。陶凯仰靠在椅子上,想不明白一个问题:爱情怎么会一下子就没了?
李芳心也拨过方生难的手机,然后把她的号码删掉了。这天鲍青青一整天都在病房里待着,大雨是她不去摆摊的最好理由。她又给夏早打过几次手机,咕咕哝哝地咒骂,告诉李芳心说——打不通,他失踪了。丁小酷的姥姥在租屋里也给鲍青青打电话,通告夏早鬼影子都不见的消息。最后鲍青青恍然大悟地说,准是跑回老家去了。车坏了,天下起了大雨,他待在这儿也没事可干,还得照顾一个不是自己儿子的孩子。钱也没了,辛苦攒的买车钱都取了出来,丁小酷治病已经花掉近一半了。这个脆弱的人,准是绝望了。
脆弱,绝望,这样的词汇从鲍青青的嘴里吐出来,忽然增加了几倍的力量,击打着两个被天气搞坏了心情的女人。
11
有关于大雨夜的真相是这样的(可惜没人知道):夏早把丁小酷的姥姥送回租屋——乘的是公交车,因为他们的破面包车终于全线溃败,任他打骂哀求也无济于事。在公交车上夏早试图给一个拿着手机玩微信的年轻人讲道理,说服他把座位让给丁小酷的姥姥,但是没有成功。年轻人甩给夏早两个大白眼。从那以后夏早的坏心情更是坏到了极点,他在租屋里睡了一会儿,不可遏制地爬起来重复自己的跟踪游戏。
夏早锁定那个戴眼镜的文弱小子,完全凭的是直觉。既然是直觉,就得谨慎行事,这一点夏早还是明白的。他跟踪了眼镜多日,并没发现他有过偷盗行为,但夏早固执地认为眼镜有很强的反侦察能力:有一次分明那家伙在带着自己兜圈子,把他搞得筋疲力尽。如若眼镜不是一个很有经验的贼,那就是夏早搞错了对象。夏早本来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不明白为什么自从丁小酷病了,他就变了。
雨最大的那会儿,夏早在一棵树下躲避。眼镜住的小区挨着一条不算宽的马路,没有正规小区才有的那些安保手段,这使得夏早轻而易举地进入了眼镜的家。在那之后发生了一场搏斗,眼镜想逃跑,选择的竟然是从三楼跳了下去。以前眼镜这么干过一次,除了轻微擦伤几处,别的地方没什么大碍,因此他觉得用这种方式逃跑不怎么可怕。但这次不像上次那么幸运,也许是大雨的缘故,窗台太滑,他还没准备好就一头栽了下去。夏早趴在窗台上朝下看了看,天太黑,大雨如注,什么都看不到。夏早慌慌张张地用一块布擦拭掉自己的指纹,然后逃之夭夭。当时眼镜跌昏了过去,夏早以为他死了,决定趁夜跑路。他跑到另外一条路上时,打着一辆出租车。
后来夏早绑架了出租车。他把钱从银行取出来,赌气全给了鲍青青,身上一文不名,司机一听要拉他到五百公里外的一个城市,而且是在这样一个大雨夜,就先跟他要一部分车钱。夏早当然拿不出什么钱,他只有一把从丁小酷那里偷拿的玩具手枪。那把手枪太逼真了,夏早从未见过有比它还像真枪的玩具枪,因此觊觎多日。从医院里离开之前,他在放枪的床头磨蹭良久,终于从枕头下面顺利窃取到手。他当时没有拿它干坏事的想法,因此那枪在他人生中就成了一句要命的谶语。
夏早模仿着电视剧里的细节,对司机说着主人公说过的那些恶狠狠的台词。后来他们扭打起来,车子撞破护栏,滚到路边的深沟里。
这两个人的尸体被发现时已经是一天以后,而他们确认夏早的身份整整花掉了一周的时间。因为夏早的手机在这一系列事件中不翼而飞。现场只有出租车司机的手机,而且浸泡在雨水中,已经开不了机了,他们只好采用了技术手段。
从那夜开始,雨居然没停歇地下了十八天,创下本市几十年的七月下雨纪录。没人知道那辆出租车掉到深沟里是怎么回事。找到一把枪,却是玩具的,这不足以形成与暴力有关的任何推断。主要的是,出租车司机是个三岁男孩的父亲,跟其他那些有这么大儿子的父亲一样,他的车里总是散落着一两件玩具。就连司机的妻子都认为那把玩具手枪是自己儿子的。
倒是丁小酷,不依不饶地找那把枪找了好几天。起初他认为是被陶李拿走了。因为丁小酷的栽赃,陶李手上拖着输液管子,从床上下来非要跟丁小酷理论一番,两个孩子剑拔弩张,差点动起手来。他们差不多把病房翻了个底朝天——陶凯,李芳心,鲍青青,丁小酷的姥姥——连沉重的床头柜都搬出来,检查是不是掉到了缝隙里。奇怪的是,他们全都忽略了夏早。在丁小酷的姥姥和鲍青青眼里,夏早是一个背叛者,因为一辆面包车而抛弃了她们,留下几百卷棉布不辞而别。看在他留下了他和鲍青青共同积攒的存款的分儿上,她们决定就此忘掉这个人。
在后来的那几天,鲍青青极力地不想再提夏早。她粗门大嗓地说话,许诺丁小酷出院后带他到水族馆去看海豚。有过这方面经验的陶李插上一句:爸爸带我去看过。海豚会笑。丁小酷不相信,陶李不屑地撇撇嘴。丁小酷转而问李芳心,阿姨,海豚真的会笑吗?李芳心记起一部纪录片中的一句台词:海豚的微笑,是世界上最高明的伪装。她回答丁小酷:海豚即使受了天底下再大的伤也不会哭,因为它的嘴从生下来就是那样一副四十五度角微笑的形状。
有了看海豚的许诺,丁小酷终于忘掉了玩具手枪。
后来李芳心总是想着一件事:夏早到底是不是回了老家,他跟鲍青青联系过没有。两个孩子在住院满十天以后又做了一次胸腔CT,炎症面积只剩下百分之五,可以停掉输液回家调养了。李芳心牵挂的那个问题,永远都不会有答案。生活回到既有的轨道。只是在偶然的某个瞬间,李芳心会想到陶李住院的那段日子,她尽量避免进入那段回忆。后来,李芳心独自一人去过水族馆,她坐在看台一角,看海豚如何微笑。一连看了三场。
鞋柜上方左数第一个抽屉,自从出院后就没有人动过。那里放着的杂物,只有需要用到的那个人才会拉开它去翻找。李芳心一直没有这个需要,她每天换鞋都会看向那个沉默的抽屉。后来有一天,陶凯有了这个需要:他的墨镜放在里面。八月,连绵的大雨停止,烈日势不可挡地笼罩了城市,是需要开车戴墨镜的时候了。
陶凯顺利找到了他的墨镜,也找到了万隆超市的一卡通。他捏起那张卡片,皱眉看了几秒钟,回头问李芳心,这是不是你丢掉的一卡通?李芳心走过来看了看,说,是。陶凯说,你不是说掉到超市里了吗?奇怪,在抽屉里。李芳心淡淡地说,哦,那可能是我当时记错了。
戴着墨镜的陶凯发现世界陡然变得简单,院子里的花草和墙砖都变成了一种颜色。他边走边想那张一卡通,猛然感到自己刚才的思绪太过迟钝:会不会是方生难来家那晚,把一卡通放在了鞋柜抽屉里?那个看起来始终单纯得让人担心的女人?
没有人会给陶凯一个答案。他大口地吸着滚烫的热气,吸到肚腹里,却觉得冰凉。
夏天快过去的时候,有一天李芳心开车遇到一起爆炸事故,来自临街一栋旧楼。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李芳心耳膜轰鸣;一截断木头横空扑过来,砸中挡风玻璃。李芳心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等她再睁开眼,看到挡风玻璃绽开无数的裂纹,像射线一样从伤点四散裂开,惊恐万状。太阳打在上面,一闪一闪像无数把刀。她置身于现场外围,在她前面还有一些路人,再往前才是现场:粗大的烟柱升上天空;炸伤的过路行人蜷缩着,他们的家属蹲伏于旁,恸哭或咒骂;救护车和消防车轰鸣而来,吱嘎地倾轧着满地的碎砖头和玻璃碴儿。
路人远远地站着围观,有了解情况的附近居民告知众人,是旧楼地下室里的锅炉发生爆炸。在李芳心和很多人看来,这只是一起普通的偶然事件,但李芳心永远都不可能知道这个事件背后那条隐秘的链条:爆炸是因为锅炉内严重高温缺水;缺水是因为锅炉工酒醉酣睡;锅炉工之所以醉酒,是因为他的儿子摔断了两条腿。而他儿子为什么摔断两条腿,这事只有夏早知道。
世界维持平衡的手段是神秘的,若有若无的元素在四处碰撞。但,李芳心和许许多多平常人一样,只生活在那些神秘的链条之中,却对它的诡秘一无所知。
喧闹和寂静交替在上演,穿制服的人开始圈围警戒带,并命令街边停泊的车辆尽快移开。李芳心指着自己的挡风玻璃,但没人顾得上看。她想打电话给保险公司,拥堵的交通最终打消了这个不很理想的念头。李芳心决定上车回家,这时一个女流浪者在外面敲打车窗玻璃:李芳心经常看到流浪女在这一带活动,每逢红灯亮起,她就迅捷地在车阵中穿梭往来,敲打人们的车窗玻璃,乞讨钱和香烟。李芳心摇下玻璃,听到流浪女嗓子眼里哼哼着,在唱一首歌。她给了她一张零钱,问,你唱的是流浪歌吗?流浪女说,赞美歌。李芳心今天很想和这个女人说说话,她问,你想赞美什么?那里刚刚发生了惨烈的爆炸事故。流浪女嘻嘻地笑着,比画着冲天的烟柱,说,好看。几乎是在那一瞬间,李芳心无比羡慕起流浪女的世界。
流浪女精神有问题,这是众所周知的,她多年前曾经被谁弄大过肚子,还经常模仿交警站在路口比比画画。她在这一带活动了多少年,李芳心记不清了,只记得她那时候还年轻着,现在已届中年;像睡袍一样的肮脏衣服,难掩她下垂的两个乳房的轮廓。
12
大雨如注的夜晚,张树带着笤帚和簸箕冲进地下室。
小区排水不畅,雨水从地面顺着台阶涌进黑漆漆的楼下。张树后悔没在刚搬来的时候修葺这个三分之二处在地下的小屋——他不是没有计划过,用水泥垒砌一个门槛,以阻挡雨水进入。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做这件事,这给他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地下室里多半东西都遭到雨水的洗礼。
事实上,没过多久,张树就意识到排水行为的徒劳:雨水源源不断地沿着台阶倾涌,状如奔马。楼洞里共有十二家住户,有四户也像张树一样拿着家什冲下来,却都认识到问题的实质,在简单归置一下室内物品——怕淹的摞到上层——后纷纷上楼回家,只剩下张树一个人。在起初奋力排水的时候,隔壁邻居曾向张树家小屋内张望两眼,说,嗬,东西真多,能开超市了。
这句话引起张树的警惕。他站在门口,看着自己偷来的那些东西,很想把它们规整一下,怕淹的移到上层去,但这有点难度——它们层层摞压,挤塞着四平米的空间,使小屋看起来臃肿不堪,像一个即将分娩的孕妇。他蹲下身,企图把那卷棉布抽出来,但上面摞压着的其他东西把它摁得死死的。张树记得它原来的颜色,绿底咖花,被肮脏的雨水浸泡后已难以辨识。
张树锁上门,慢腾腾地离开地下室。老张值夜班去了,餐桌上放着一张他不知从什么鬼地方要来的名片:大雨来临之前的下午,父亲老张和张树之间就因为这张名片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老张强迫他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去找一个心理医生,看一看他偷窃的疾病。老张首次用到“疾病”这个词语,说明他相信了心理医生的结论,这令张树无法接受。他们像正常的父子那样争吵、分辩,进行男人间的较量,核心围绕着张树到底是不是患上了心理疾病——老张还回忆起了心理医生用到的一个专业名词:强迫症。他说,医生说了,你不是因为贫穷而偷窃,因此,是得了强迫症!偷窃强迫症!咱不懂,反正大体意思就是,你心理上的毛病强迫你去偷东西!医生说了,他得知道你第一次偷东西的背景、当时的……思想情状,对,是这个词。
张树把自己一屁股跌进沙发里,冷笑:哼,背景,思想情状?我知道,就是不告诉你们!我的思想是自由的,凭什么要讲给你们听?
老张气得直哆嗦。他不得不承认,儿子的确是生病了。但具体有多早,他也说不好。他只是在心理医生的反复启发之下,模糊记得儿子第一次偷窃是在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据他的再婚妻子称,张树偷了她的金项链和金戒指。那次他把儿子吊起来揍,揍断了两根木棍。儿子像只动物一样垂吊在家门口的一棵老槐树上,引来众多的人围观,其中有他一直喜欢着的邻居女孩。
老张不是没有后悔过那次鲁莽的暴力。儿子勉强升上高中又勉强毕业,此后他们多次搬家,他频换工作,为的就是一段一段地抹去儿子做贼的经历。
他们争执不休,甚至连晚饭都没有做。当老张空着肚子去单位值夜班的时候,夏早乘公交车把丁小酷的姥姥送回租屋。他和鲍青青的二手破面包车终于彻底坏掉,无法发动,这令他万分恼火。当然,最恼火的是,破车坏了,买新车的计划也泡了汤。他们一共只有两万块存款,已经在这几天里分三次被他全部取了出来。一了百了的破灭感折磨着夏早,他在租屋里睡了一会儿,不可遏制地爬起来重复了自己的跟踪游戏。
不得不说,夏早的直觉是对的:张树早就发现了他的跟踪。有一次张树的确在带他兜圈子,大概兜了两个小时,把夏早恼得面如死灰。
老张也不知道在那个大雨夜,他儿子为什么会从三楼跳下去。他在单位值班的时候,一直在考虑那个棘手的问题:怎么说服儿子去看心理医生。对于跳楼,儿子始终保持沉默。后来老张把这归咎到报应,觉得这个不省心的儿子摔断两条腿也许是应该的——关于儿子的罪过,没有比他再清楚的了。儿子摔断腿后,老张长吁了一口气。他打开地下室的门,发现儿子偷来的东西一多半都被雨水泡坏了。四平米的地下室被稀奇古怪的东西塞得满满当当,令老张无处下手。但他还是趁邻居们不注意,把那些东西化整为零,一点点偷运出去,处理掉了。
老张是一名锅炉工,这是他更换的第几份工作,大概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了。作为一名父亲,儿子终于不能再偷窃了,但也从此失去行走的权利——这代价未免过大,因此终日缠绕着老张可怜的神经。锅炉爆炸那天他违反规定喝了一些酒,接着被困意打倒。睡在梦中的老张看到锅炉幻化成人形,朝他张着干渴的大嘴,但他怎么也醒不过来。
李芳心开着那辆挡风玻璃绽裂的车,又在街上行驶了几日。后来有一名交警在路口把她拦住。当时路口亮起了红灯,交警把她引导到路边,绕着挡风玻璃转了两圈,问,怎么搞的?李芳心说,前几天锅炉爆炸你听说了吧?一截木头砸中了它。交警说,玻璃碎裂会导致视线不良,太危险了,赶紧去换一块玻璃。
李芳心倒没觉得那些裂纹是多么大的障碍。她用手指按压过,它们虽然裂成一条一条,但依然很牢固,没有松动的迹象。而且——李芳心多少有些着迷于那些裂纹,它们太漂亮了,像一张蛛网,完全是一只有经验的蜘蛛精工细作的手艺。但李芳心还是选了一个日子,把车开到4S店,更换了一块挡风玻璃。
爆炸的轰响留在李芳心的耳廓里,进而延伸进了梦中,很长时间,连绵不绝。她并不知道偶然目睹的这场事故和她之间那曲折、若有若无的关系,只是常常思索自己的生活——在她的生活里,一直不缺各种物理和化学反应,但所有那些暗中的涌动,都没有雷鸣轰响的结局,而是命定地走向无声的衰败和消逝。
风起云飞的梦境,那些涌流和炸响,在李芳心的生活中持续了一段日子,然后慢慢消逝了。儿子生龙活虎地成长着,有时令李芳心感到疑惑:他真的生过那样一场病吗?李芳心觉得那好像是幻觉。
责任编辑于敏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王秀梅 期刊:《当代》2014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