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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空床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18 20:46:37

张阿辉是司法局法规处的处长,他当这个处长整整二十年,也就说在他四十岁的时候就当了。在他五十岁的时候,市委组织部的一个同学老黄告诉他,要准备提拔他去信访局当局长。信访局是副局级,这就意味着给张阿辉提一个格。张阿辉爱喝酒,喝着喝着就把自己提拔的消息在酒桌上散布出来。没多久,老黄气哼哼地告诉他,你没戏了,都是你小子喝酒喝没了。在张阿辉五十五岁的时候,老黄已经是市委组织部的副部长,又一次告诉他,给你小子弄一个副局巡,算给你小子补偿了。张阿辉悻悻地说,跟我一起当处长的都升了,就剩下我了,还补偿个屁。张阿辉有了心眼,怎么喝酒都不说这个消息。可没多久,司法局提了一个比他小十岁的处长当了副局巡。张阿辉跑去找老黄,老黄无奈地说,人家舅舅是市委的秘书长,你呢,除了认识我,你还认识一个比你官大的吗。张阿辉耷拉下脑袋,确实,他就是一个普通家庭出身,父亲开公交车,母亲在纺织厂当挡车工。父母退休了,母亲脑溢血去世了。父亲在外边给一家公司开大客车,一直开到了六十七岁,人家死活不让他开了,因为这么大岁数再开就会出危险。

还差三个月就过春节了,张阿辉是大年初三的生日。司法局党委书记找他谈话,说提前三个月退吧,你们处三个副处长都等着你的空缺呢。张阿辉没有说话,这个党委书记就是当年顶他当副局巡的那个处长,他肚子里都是火就是发不出来。他本想说,别人怎么都是按年按月退休,到我这就提前三个月呢,就这三个月等不了吗。张阿辉的话都到嗓子眼了,但看党委书记那漫不经心的眼睛就放弃了。就在半年前,局党委开民主评议会,张阿辉给书记提个意见,说,律师协会是法规处管理的,怎么就给了宣传处,这不合理。书记笑呵呵地对他说,宣传处的处长以前是律师协会的会长,这个协会是跟他走的。张阿辉不服气,问,是人大还是原则大?书记点头,当然是原则大了。张阿辉说,那就跟原则走,律师协会归我们法规处负责,这么多年一直是这样。书记也不恼,说,法规处管律师协会也不是原则,就是当年这么一说。张阿辉说,当年党委是有文件的。书记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现在不是我负责党委吗。散了会,三个副处长哭丧着脸对他说,每年律师协会都给咱十万,现在一分没有了。张阿辉觉得自己就是一杆火铳子枪,放完了就成废铁了。现在书记让他退,不就是想让他卷铺盖卷走人吗。官场就是这样,谁都是小心眼儿,谁都等着报仇,现在人家有了机会当然就踹了他。后来,知情人告诉他,宣传处处长是从市政法委那儿下来的,人家就是到局里镀镀金,回去就是市政法委综合治理办公室主任,谁想得罪人家呀。

在张阿辉准备收拾办公室要退休的时候,三个副处长都分别找他谈话,说他当处长时对他不薄,在提拔处长的关口要站出来说话。张阿辉把这三个副处长召集在一起,说,有这么一句话你们都记得,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谁对我怎么样,我都记在心里。我该给谁说话,不给谁说话,我自有分寸。说完挥挥手,三个副处长低头都讪讪地走了。书记打来电话,说,你是老处长了,退休了我请你吃饭,你看找谁陪呀。张阿辉不情愿地回答,不吃了,你派辆车,我把东西拉走就行了。书记热情地说,那哪成呢,这局里上上下下看了心会凉的。张阿辉说,真不吃了,后三个月工资给我发齐喽。书记忙说,当然了,还是找一个副处长陪着你,我请你吃饺子,鲅鱼馅的,好香呢。张阿辉说,那好,恭敬不如从命,还是你找个副处长吧。书记爽快地说,那好,就找小郝,我看他不错。张阿辉心里咯噔一下,小郝是研究生毕业后考公务员进来的,在书记手下干了几年。他父亲是著名画家,画虎的,一平尺就是五六万。张阿辉觉得自己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临走还让书记摆了一把。

张阿辉离开司法局的时候,局机关正好开会,书记布置明年工作。只有小郝出面陪着他,帮助他拎着东西。张阿辉跟小郝关系一般,因为小郝在局里凡人不理,特别是张阿辉爱画个鸟什么的,小郝一般都不看,偶然过来看看就是嘿嘿一笑。张阿辉让他说说,毕竟小郝的父亲是著名画家,就是花鸟的。小郝就说,真不懂,我看您画的不错,比我爸爸强。张阿辉很恼火这句话,那就是鞭笞他。可小郝说的很认真,他说,我父亲画画就是为了钱,给钱多了就好好画,给钱少了就不好好画。您起码认真的画,而且画的有模有样。张阿辉留在办公室的东西不多了,他这几天都是晚上过来收拾,然后自己开车再运走。小郝曾经给过他一幅二尺四的画,是他父亲画的漓江,确实很有诗境,山水一体。可他走的时候没有拿走,因为小郝父亲送画的时候说了一句,挂在张处长办公室里很有风韵,就这么一直挂着吧。现在张阿辉想拿走都不能动了,小郝当了处长,这幅漓江山水自然就挂在他儿子的办公室。

到了机关大楼外边,张阿辉看见局里那部车,是全局最破的一辆商务车,开了十五六年了。底下有人开玩笑,说这辆车就是四十岁的坐台小姐,谁逮着谁就坐。司机小刘正叼烟卷等着他,看着小郝和张阿辉手里拿着的东西笑了,戏谑地说,张处长,你就这么点儿东西呀,亏大发了。小郝摆摆手,你别这么说,张处长就是一个廉洁的人。小刘笑了,对,廉洁,这都是骂人的词。他想起什么,问,张处,你那幅漓江山水画呢,据说郝处父亲的山水已经一平尺七万了,我算了算,你那幅二尺四,不到六十万啊。张阿辉说,留给郝处了。小刘看着郝处说,你应该给人家张处呀,那是你父亲给人家的,全局人都知道。小郝笑了笑,我不待见我父亲的画,书记喜欢,我给他屋子里挂上了。张阿辉坐在车上,小郝朝他招招手凑近了说,我让我父亲给你画一幅斗方,黄山余晖,也很漂亮。张阿辉说,不劳驾了,我都走了,给我有什么用。小郝说,我就是给你走的,你问问局里领导我给过谁。那幅漓江山水是书记硬摘走的,我也没有办法。老处长,你有事就找我小郝,看看我是不是世俗人。

车开走了,张阿辉眼角突然潮湿了,在局机关待了三十多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告别了。他看着小郝的身影在逐步缩小,拐了一弯就像鱼跑到河里没了影儿。小刘说,我送了十几个局领导,都是小车,只有你是破商务车。张阿辉有些后悔,他自己有辆捷达,他完全可以自己开来再开走,就是为了一个面子。他父亲从公司辞退后,喝了一晚上闷酒。他劝父亲没必要,快七十岁的人还开什么车。父亲脸色涨红,把酒杯摔了,说,我就是要一个能开车的面子,还他妈的给我栽了。我不能开车了,就等于让我回家等死,懂吗!父亲这句话震动了张阿辉,他退休回家,这不也是在等死吗。小刘开着车,叨叨着,我说了你别不高兴,这辆车明天就报废了,我跟上面说了是不是换辆小车,今天开会空着十几辆呢。上面说就不用了,给张处就用这辆报废的车,够对得起他了。张阿辉禁不住问,你说上面是谁呀?小刘笑了,我能告诉你吗,你得罪了大脑袋,底下人都知道,人家当然不在乎你了。

车开到了家,小刘跳下来帮助张阿辉拿东西,还叨叨着,我看你不错。真的,我给我姐姐打官司,你帮助我找的律师。小刘大包小包拎着上了楼,家里没有人,老婆出去跳大舞去了。跳大舞就是在广场上跳交谊舞,老婆跳得很勤奋,从春跳到冬,据说跟一个小男人跳得如火如荼。张阿辉说过老婆,老婆就是没心没肺的人,说,跳舞就是锻炼身体,我比你小十岁,你不能让我年纪轻轻就蹲在家里吧。说起来,张阿辉的第一个老婆因为胃癌去世二十多年了,给他留下一个闺女咪咪。闺女大学毕业就去了上海,她说喜欢上海那个小资味道很浓厚的城市,觉得自己的城市太乏味。这个老婆是在张阿辉五十岁时候娶的,是律师协会的会计。人长得不错,腰细胸大,最关键的是追求张阿辉。张阿辉是男人权威意识很强,觉得再找女人一定是追求他的,而不是他追求别人的。那时,张阿辉还管理着律师协会,他做事霸道,律师协会的人都怵他。第二个老婆会来事儿,哪次张阿辉到律师协会,她都跑前跑后地张罗。张阿辉爱喝酒,哪次作陪都是她陪着喝,于是两个人在酒桌上开始打情骂俏,别人就这么傻呆呆地看着。后来,还是律师协会的常务副会长明白事理,跟张阿辉说,人家对你不错,她丈夫出车祸死了很多年,你们孤男寡女就搬在一起过得了。女人在旁边吃吃笑着抿着嘴,张阿辉哼哼哈哈。其实张阿辉并不十分乐意,他觉得这个会计浅薄,说不出几句有文化的语言,除了吃就是穿。有次,张阿辉喝多了,女人送他回家。进了家门,张阿辉就开始呕吐,女人在他的房间里赞叹他的大床。确实,张阿辉这张床很大,也很古老,这是他父母留下的,据说是他爷爷和奶奶睡过的。他父母是普通人,可他爷爷曾经是晚清翰林,到了民国初期就败落了。这张床是红木做的,精雕细刻了很多花鸟,栩栩如生。张阿辉喜欢画花鸟就是小时候看着这些画图有了兴趣,那时,他经常跑到这张老床上睡觉,害得父母把他夹在中间,什么男女之事都不好做。有次,父母憋急了,因为他睡着了就开始做,让他看见了喊起来,你们还让我睡觉不睡觉了!张阿辉吐完了看见女人已经躺在那张老床上,赤裸裸的,于是就情不自禁地扑上去。老婆去世很久了,张阿辉觉得这个女人在床上就好像在水里一样滑溜溜的,攥不住个身子。

小刘走了,张阿辉坐在空旷的家里觉得冷飕飕的,于是在老床上躺了一会儿。他哪次别扭了或者喝多了都会在老床上躺躺。父亲去世时就没有去医院,就留在这张床上。父亲患的是胃癌,去世前人已经皮包骨了。那时,张阿辉已经和律师协会的会计正筹备结婚。父亲拉着他的手说,你这个老婆不如你前边那个,你小心她。张阿辉好奇地问,怎么不如呢。父亲话直,你看她眼神就知道,这女人风流,不会疼你的。张阿辉觉得父亲的手在放松,他发现铺在父亲身上的被单子中间一瘪,父亲撒手人寰。送父亲的时候,他和女人一起把父亲遗体从冰柜里移出来,放在担架上时,女人不留神摔了父亲,他心疼地喊起来,你摔了我父亲!女人说,他已经死了,又不知道疼。张阿辉冷冷地说,他不知道疼,我知道疼啊。张阿辉躺在老床上,想不出退休了干些什么,于是恐慌起来。他坐起来给老黄打电话,老黄问他,是不是退休回家了?张阿辉说,中午了,吃个饭。老黄嘬着牙花子,我中午有局呀。张阿辉不耐烦地,你推掉呀,你再过半年也退休了知道吗。老黄笑了,在你们家对面吃火锅吧,今天降温了。张阿辉摇摇脑袋,说,吃得火烧火燎的,找个吃素菜的吧。老黄固执地,我就馋火锅了。张阿辉骂街了,我知道我退了,你还在岗,只能听你的,妈的。老黄笑了,说,你老小子知足吧,能请市委组织部的副部长吃饭算是你福分。张阿辉也笑了,说,我都退休了,我怕你什么,是你请我。老黄说,要不是看咱同窗的面子上,谁理你这退休的人呀。

两个人在马路上随便找个火锅店,张阿辉要了鸳鸯锅,一碟炒花生,一碟松花蛋,戳了半斤一瓶的高粱酒。他给老黄倒了半杯,自己满了全杯,心里窝着火。老黄说,你就不错了兄弟,这么年轻就当了处长,一当就是几十年,你有何德何能。张阿辉抿了一口酒,苦苦的一点也没有过去的香。他说,总有人暗地里跟我作对,打得我鼻青脸肿,可又不知道对手是谁。两个人吃着,张阿辉说,我真窝囊,怎么就猜不透是谁害我呢。老黄笑了,说你笨,你笨得出奇。谁恨你都不知道,你还当哪家子处长啊。张阿辉捶着脑袋,去他妈的不想了,爱谁谁吧,反正我退休了。老黄喝着高粱酒,你往距离你最近的人想,谁总奉承你巴结你,谁就是害你的人。张阿辉纳闷地看着老黄,你怎么不吃松花蛋和炒花生呢?老黄用筷子点着两碟菜,这都是绝对禁吃的,血黏度高,胆固醇高。张阿辉摇着脑袋,当官当久了,都懂得养生之道了。老黄问,你退休了干什么呀?张阿辉皱着眉头,我也不知道,你呢?老黄加了一片羊肉,放进滚烫的水里看着慢慢变成褐色。我小子在加拿大的温哥华,退休了带我老婆先去他那住半年,把周边的地方转转。我小子告诉我还要去美国,他从温哥华开车带我们去西雅图,然后从西雅图再去旧金山。老黄满脸是笑靥,一副幸福的憧憬。张阿辉很难受,他给女儿咪咪打了电话,说退休了,闷了,要去上海看她。咪咪赶紧拒绝,说,现在公司忙得要死,你千万别来。咪咪是他的一个心结,因为咪咪和他第二个老婆关系不好,见了就吵架砸锅摔碗的,于是咪咪就不再回来。张阿辉看不得老黄这么晒幸福,就问,就你那英语,你怎么也得回来吧。老黄说,我小舅子在东莞麻涌的中山新华学院当副院长,那有上万学生,让我去负责学生宿舍,每个月给我五六千块,管吃管住。张阿辉纳闷地问,你当了这么多年组织部长,还想再管人呀。老黄戳着他说,你真是一点情趣都没有,你活着就是工作,你工作就是你全部生活,这就是垃圾生命懂吗。我去东莞,那离深圳很近,半个小时路程。到了深圳就到了香港,到了香港就到了澳门。我就在那玩呗,玩够了我再回来。张阿辉放下酒杯喝不下去了,他看到老黄把自己退休生活安排得如此丰富,想自己离开了司法局就好像没有了魂儿,他这么多年被机关生活格式化了。老黄看出他的心思,问,你不是喜欢画画吗,自己在家画画多好啊。张阿辉紫青着脸,说,我那画画算个屁呀!

下午了,张阿辉在家看电视,平常很少有时间坐在电视机前。看了几个频道觉得没有意思就关上了,又躺在老床上,想起父亲生前那句话,回家就等着死了。张阿辉一个激灵坐起来,他的脑皮发炸。惶惶中给老婆打了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来,老婆讪讪地说,反正你也退休了,能不能晚上给我做顿饭呀。第一个老婆是最贤惠的,每次他下班回来都把饭菜做好等着,可每次他都有饭局,回家就看着老婆自己吃,有时喝醉了回来就躺在老床上呼呼大睡了。第二个老婆也给他做饭,但每次都问应了他到底回来不回来。有时他回来吃饭,第二个老婆就让他当下手,给他洗菜切菜,然后她再下厨。他不愿意,第二个老婆就说,我就不想让你吃现成的,我们一起做也是享受。

张阿辉觉得开车不合算,便硬着头皮骑自行车去菜市场买菜。这条路距离司法局大楼很近,也是大家下班的必走之路。张阿辉骑着骑着就遇到开车下班的一个同事,见到他摇下车窗诧异地问,张处,你怎么骑自行车买菜了,这个你受得了吗?张阿辉尴尬地笑着回应,退休了,就有时间买菜了。这个同事十分不理解,你在局里大小也是处长多年了,买菜就一点儿身份感都没有了。这话让张阿辉心里很不舒服,挥挥手走了。那个同事还扭着脖子大声喊着,张处,我看你这样很难受,你可在局里叱咤风云这么多年,买菜做饭那可不是你干的活儿。张阿辉快骑了几步钻进菜市场。放下自行车拎着菜篮子要在菜摊上转,在道上碰见一个大学老同学。两个人站在马路边聊了几句。老同学递给张阿辉一张名片,张阿辉看看,是一家公司的总经理。老同学感慨地说,阿辉啊,说句心里话,刚踏上社会,我就感觉到现实离理想太远。在学校,咱们自我感觉都很良好,而在社会上,人们根本就不把你大学生放在眼里。那时,我就下决心要重塑自己,用自己的智慧和血汗创造一份属于你自己的事业。我不比你,你那时握笔杆子坐机关当处长,到哪儿都是钦差大臣吆五喝六。我先后在开发区的外贸公司、房地产公司打过工,扫地打开水干过,谈判拟合同干过,可龙门咱也跳过,狗洞也钻过。在这期间,学到了不少大学里根本学不到的东西。以前,我骑自行车上班遇到的都是朋友,现在这些朋友都有小轿车,路上没有人跟你搭讪了,显得很没面子。老同学慷慨激昂说完走了,张阿辉痴痴地站在那好久。他想跟老同学好好诉诉苦,说不是我没本事,是退休了,浑身的本事没人理睬你了。可他看见老同学一头钻进一辆黑色的宝马车,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晚上,他炒了两个菜,鸡蛋西红柿,白菜炖豆腐,还温了一大碗酸辣汤。其实,他做饭还不错,就是当了处长不做了。父亲说过他,你真是丫鬟的身子小姐的命,当了处长就什么也不做了,回家跟我说话都打官腔。你要是不当官了,你回家还能活吗。当时张阿辉就顶撞了父亲一句,我当官跟你开车一样,你不开车了回家能活吗?父亲被呛得翻白眼,摇着头跺着脚,我怎么生你这个逆子!

老婆进了家,洗洗手就吃饭,话不多,这很反常。张阿辉马上吮到了一股香水味儿,很浓烈。他问,洒香水了?老婆笑笑,显摆地说,今天下午我们参加比赛,我和他获得了全市铜奖。张阿辉知道老婆说的他是谁,一般都是这么说,我和他练得不错,我和他比过去有了默契。张阿辉问,你总说他,这个他是谁呀?老婆看了张阿辉一眼,说,我的舞伴呀。张阿辉追问,叫什么名字?老婆放下饭碗,这重要吗?张阿辉觉得自己跟老婆的关系在变化,以前他的口吻现在变成了老婆的腔调。吃完饭,老婆去刷碗,张阿辉问,我炒菜怎么样?老婆敷衍着,还行吧。

睡觉了,老婆从卫生间洗澡出来,对躺在老床上的张阿辉问,你退休了能干什么?张阿辉说,没想好呢。老婆穿得很少,显得很性感的样子,她顺势倒在张阿辉身边,不屑地,你除了当官还能干什么?张阿辉不高兴了,你当初追求我还不是因为我是官。老婆抱住了张阿辉说,咱们亲热一次吧。老婆主动要与张阿辉做一次爱,这几年还是破天荒。因为以前都是张阿辉主动,而且为和老婆做爱要费尽心计,要好话说绝。即便这样,老婆还要让张阿辉洗澡,脚趾甲手指甲鼻毛孔都要剪干净,她检查通过才行。等到这时,张阿辉早就没热情。张阿辉觉得老婆是洁癖,那双手每天至少要洗二十多次。在昏暗中,老婆和张阿辉没有什么响动,刚结婚的时候还知道喊几句,后来就没有了反应。半年前的一次,张阿辉忽然早泄,老婆转身睡去。那一夜张阿辉几乎没有睡,他觉得一个男人这么败下阵就意味着结束了能力的战争。早晨起来,老婆穿着衣服问他,你到了退休还能做吗?张阿辉自尊心很纠结,就梗着脖子说,我能跟你做到八十岁呢,你信吗。老婆没精打采地说,那得看你呀,你没觉得你做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做了一半,老婆忽然起身把窗帘拉开。这个窗帘是老婆跑了好几家商店才选中的,雪白色和浅绿色交织,拉上以后,使得屋里弥漫着一种圣洁。张阿辉大汗淋淋地问,你拉开窗帘干什么?老婆重新回来,说,我觉得憋得慌。再做,张阿辉就没有了任何激情,老婆推开他跑到卫生间去洗澡。张阿辉很没面子,脸色灰灰的。他觉得自己是男人,怎么像面口袋一样让老婆推来搡去的。

老婆重新回到老床,没好气地说,你快去到医院看看。张阿辉恼怒地说,我看什么,你不爱我了?老婆冷笑着,真不爱你了,跟你这个人过长了就没有意思,你就是进了官场来劲儿。张阿辉悻悻地说,你是不是对谁有兴趣了?老婆扑哧笑了,你有本事就找别的女人。张阿辉咬着嘴唇,你以为我不敢。老婆笑出声,你这样的男人能有谁看中,又不会发泄,急了就只能手淫。张阿辉的脸通红,前年老婆去北京参加广场舞比赛半个月,他就曾经偷偷手淫过。后来,他腼腆地告诉过老婆,被老婆好一顿嘲笑。老婆见没有回应,就给张阿辉一个后背。

天深下去,窗帘外的月光很柔和,把屋子里衬映得恍恍惚惚的。张阿辉睡不着,他的心在痒痒,就凑过去一只脚到老婆被窝。他内疚自己怎么变得没出息了。老婆没理会,张阿辉又递过去一条胳膊,触摸到老婆柔柔的腰。老婆像是个石佛,冰凉凉的。张阿辉小声说,给个面子好不好。说着整个身子贴过去,老婆有了动静,身子随着张阿辉的压迫开始配合,勉强做完了,做得寂静无声,像下了一场雪,做得张阿辉以为在梦里。老婆喘着气对张阿辉抱怨着,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张阿辉忍不住烦躁了,说,没有意思我们可以离婚。老婆凑近张阿辉,认真地说,我同意,天亮了就去办理离婚手续。张阿辉怔了半天,老婆说,你是男人,你说的话不能后悔。张阿辉知道老婆在等他这句话,或者设局在让他说这句话。其实这句话这几年一直说,但谁说了都没当真。

几个小时的僵局,天亮了。

老婆跑到卫生间又去洗澡,洗两个多小时才出来。张阿辉昏沉沉地起身穿衣服,他习惯地刷牙洗脸,拎着皮包要走,一般都是去局里吃早餐,那里的早餐很丰盛。老婆使劲儿打个哈欠,说,你退休了知道吗。张阿辉愕然了一会儿,颓唐地坐在沙发上。老婆过来,我们结婚这么几年,你想想你给过我你的工资卡吗,你在外边挣的钱告诉过我吗。张阿辉看着老婆没完没了的神态,确实他把握着自己所有钱,因为他不想让老婆知道。老婆继续拧着眉毛说道,我和你闺女不和,你一直对我耿耿于怀,可你知道你闺女怎么咒我吗。还有,我儿子你问过吗,我不让他过来和我们住,不是为了和你的关系吗。张阿辉耷拉着脸,问,你今天存心想跟我算总账吗?老婆哼着,我知道不该在你退休的这天翻脸,但是你逼的。我要让你知道你不在乎我的下场,如果你真的在乎我,你总能挤出时间陪我,没有借口和谎言。可你陪过我吗,总是骗我你忙,你忙什么。你兑现过诺言吗,你说给我买一个钻石戒指,我等了这么多年,你买了吗。你说你陪我去巴黎,那是我最向往的地方,带我到香榭丽舍大街走走。结果我就空等着你,你总说领导不批准,说你的隐私护照上缴了。我真信了,后来,你们局郝处长带着老婆去了美国,我才知道你那是对我撒谎,你是怕我去了花你的钱。女人可以抠门财迷,男人不行,可你却攥着一分钱,还要攥出水来。我们离婚,我什么也不要,因为我什么也要不出来。我就把我的衣服东西带走,但我希望带走这张老床,我喜欢,我在上边躺着觉得气派,撒花舒服。张阿辉立马反驳,这是我爷爷奶奶睡过的,我父亲嘱咐多少钱都不能卖掉,我不能给你。老婆说,那好啊,我找人看了,这张老床能值个十几万,你就给我十几万算是补偿我的。张阿辉没有说出话,老婆指着老床心酸地说,我在上边陪着你睡了十年,十几万多吗。张阿辉蔑视地说,你又不是小姐,你是我老婆。老婆毫不示弱,你把我当老婆了吗,你不就是把我当小姐了吗!要陪你睡就睡,要给你做饭就做!

张阿辉知道婚姻到头了,站起来晃晃荡荡地走出来。

外边刮风了,拍在脸上像是有人在扇嘴巴子。

三个月后,也就是大年二十九那天的黄昏,张阿辉和第二个老婆离婚了。

两个人走出民政局,张阿辉看见那个男舞伴在徘徊,见了张阿辉也不打招呼,领着已经不是老婆的女人走了。那女人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很复杂。因为走出民政局时,张阿辉塞给了她一张十万的银行储蓄卡,告诉她,密码是你的生日。张阿辉没有走,看着两个人背影消失在黛色的落日中。他打算明天去上海跟女儿一起过春节,尽管女儿不热情,说,我和男朋友定好了去杭州和雁荡山去旅游,你一来都泡汤了。他告诉女儿,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去玩呗。女儿用鼻音说,你愿意,我们还不愿意呢。张阿辉心里凉凉的,但没有别的选择,他不能一个人在家里过春节,那会疯掉的。往年这时候,都有人给他送年货,烟酒茶,还有海鲜,更多的是消费卡。有一年他算算,光是消费卡就是三万多块。每年这时候他家的冰箱都满满的,老婆都会把东西送给她儿子还有家人。

他要动身去上海了,没有人理睬他,只有小郝过来看了看,拎着一箱子鸡蛋还有一箱子竹叶青,说这酒不上头,也是你喜欢喝的。张阿辉没想到小郝过来,还送了他喜欢喝的竹叶青。他告诉小郝要离婚了,小郝笑了,说,该离就离,我姐姐郝秀喜也是一个人过日子,她也离婚了,她丈夫被检察院带走就判了二十年。孩子在外地,你也见过我姐姐挺好的,人长得也不错,比你小四岁,但不显老。张阿辉知道郝秀喜,一个风风火火的女人,见了他总是在笑。张阿辉没想到小郝过来提亲,竟然没有说出话。小郝说,她现在开了一个玩具店,挺火的。张阿辉嗯了一声,小郝还继续说,开玩具店的女人就是小孩儿,总是笑呵呵的,所以心底也善良。你们什么时候见见面,要不去她玩具店看看,出门就是一个四川火锅店,我知道你还爱吃火锅。

张阿辉是坐火车去的上海,很多年没有坐火车了,出差都是飞机,后来坐的最多的是头等舱。没想到闺女咪咪去火车站接他,咪咪扑倒在他的怀里叫了一声爸爸,张阿辉竟然流泪了。张阿辉是不流泪的男人,老黄曾经说过他,你是不是没有泪腺呀。张阿辉说,我不懂得苦,我父亲死了我都没掉泪。从车站出来打不到出租车,下起了雨,张阿辉动了火,当处长这么多年没有坐过出租车,处里有车,他自己也有车。他看见一辆空车,过去就拉门,司机喊着,我要回家吃饭了。张阿辉怒吼着,我要跟闺女回家过节了。说着一屁股就坐上,咪咪也赶紧钻进去。司机回头瞪着眼,你真是乡下人。张阿辉回敬着,你也不是上海人。司机不开车,张阿辉也不离开,叨叨着要报警。司机依旧不动,咪咪要下车,张阿辉没受过这个就报警,喊着,这里有打人的,打人是谁谁谁,他是看着司机牌念的名字。司机傻了,回头嚷着,我没打你。张阿辉说,你就打了,警察来了我就说你不让我们上车,我们上了车你就给我闺女挥拳头。司机说,你无赖人。张阿辉说,我就无赖你,反正我就不走了,你不走警察就过来了。司机只好启动车,开了几分钟,警察给张阿辉打来电话,问,你在哪里?张阿辉说,他跑了,我追不上,我叫张阿辉,在哪哪司法局的处长。放下电话,司机囔囔着,我说你这么霸道,不就是一个小处长吗。

晚上,张阿辉在闺女十几平方的小屋子里包着饺子,闺女跑去给他买酒。他对闺女叮嘱着,我要喝竹叶青。闺女说,知道了。看着闺女的身影,他恍惚觉得看见了第一个老婆,他闷闷地低下头,又觉得眼眶热热的。还是第一个老婆对他好,天凉了,那时供热很晚。她就钻进被窝给张阿辉焐热,让他再钻进去。张阿辉胃不好,哪次都是第一个老婆给他熬姜汤暖胃。可没想到她却得了肺癌,死前对张阿辉说,你的病我给你得了,你就好好活着吧。张阿辉死死攥住她的手说,我再也找不到比你好的女人了。她苦笑着,这句话我爱听,甭管你再找几个,你死了就跟我葬在一起吧,我们在九泉再做夫妻,我还给你熬姜汤。

窗外有炮声了,看见烟花飞溅闪耀在玻璃上。闺女回来拎着一瓶竹叶青,说,找了好几个店,最后才找到。两个人吃着饺子,闺女问他,离婚了?张阿辉迟疑地点点头,闺女开心地笑了,你要是不离还不找我呢,那个女人连我母亲一个脚趾头都不如。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她,她对我说什么,你家的老床真好,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的床,冲着这张床我也得嫁给你爸爸。两个人吃完饺子,闺女带着张阿辉去了外滩,走了半个小时。张阿辉站在外滩上看着黄浦江的万家灯火怅然了许久。闺女问,你退休了干什么呢?张阿辉说,没有想。闺女又问,你存了多少钱?张阿辉有些意外,问,什么意思?闺女笑着,你紧张干什么呢,我又不要你的。张阿辉盘算了一下,回答,四五十万吧。闺女瞪大眼睛,你一个当处长的就这么一点点啊。张阿辉说,这就不少了。闺女认真地,你一年花三万,花个十几年,出国去旅游,要不然就在国内走走。你到了七十多岁就哪也去不了。这么多年,你一直为的是工作活着,现在你要为自己活着,懂吗。

外滩对面开始燃放烟火,姹紫嫣红,闺女兴奋地喊着跳着。

张阿辉在上海待了两天,闺女就跟男朋友走了。火车离开了上海,在夜色里有节奏地滑行,远处的灯火像划烟火一样闪过。闺女给他买了一个玩具,是一个电动的肯德基老头,只要一按动机关就说话,你吃鸡吗,你吃鸡吗。闺女走时问他,你怎么不当着我面哭?张阿辉努力露出笑容,在你面前我不愿意落泪。闺女恳求道,我真的陪不了你,回去再找一个老婆吧,要不你会闷死。张阿辉执意地,不找了,再也找不到你妈妈那样的。闺女问,你就自己这么到死?张阿辉点点头,闺女再次抱住他,说,找一个吧,以前你是需要工作生活的,现在你是需要女人生活的。半夜了,张阿辉在车上睡不着,就按着玩具开关,肯德基老头不断地说,你吃鸡吗,你吃鸡吗。旁边一个乘客喊着,你神经病呀!

春天来了,花的颜色开始鲜艳。

张阿辉在小郝撮合下去了几次玩具店,他发觉小郝姐姐郝秀喜白净净的,长得还算不错,就是不能笑,一笑就露出满额头的皱纹。郝秀喜似乎对他一见钟情,哪次送他走都给他几件玩具。张阿辉推辞,说,我都六十岁人了,玩具是小孩的东西。郝秀喜不高兴,说,玩具也是给你这样人的,不就是逗你玩吗。张阿辉拿了几次不好意思,就把闺女给他的肯德基老人玩具送给郝秀喜。郝秀喜很喜欢,没几天,张阿辉再去玩具店,看见已经摆了不少。那天中午,郝秀喜非要请张阿辉吃鱼。两个人走进鱼馆,看到临窗的一张空桌坐下。郝秀喜热情地问,你吃点儿什么?张阿辉慌忙说,随便随便。郝秀喜说,这儿的清蒸鳜鱼不错,味道很地道。说着喊来服务员,要一条不大的,但要脊背肥的。然后要了一盘蚝油生菜,一碗紫菜鱼丸子汤。张阿辉也没有阻拦,他觉得郝秀喜头发染得黄黄的,像是深秋的落叶。虽然额头和眼角有皱纹,但脖子没有一点皱褶,平坦得像是一片细腻的雪地。她里面的黑色乳罩吊带若隐若现,把张阿辉眼睛也吊得七上八下。清蒸鳜鱼端上来,张阿辉吃着鱼头,郝秀喜给他细心地挑着鱼刺。她说,女人不能贱,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张阿辉说,我退休了,什么本事也没有,家里只有一张老床一辆破车。郝秀喜说,我不看男人的钱,我看男人的眼,你眼里不骗人。我叫人骗怕了,就想找一个你这样的。张阿辉说,我也不喜欢靠女人养活,我就是一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两个人说着,郝秀喜无意中把桌下的一只小脚勾在张阿辉膝盖上,张阿辉觉出她没有穿袜子,脚的骨感充分张扬着。张阿辉想躲闪,但那只脚就是拔不出来。他说,我结过两次婚,第一个老婆癌症死了,第二个老婆找一个小白脸甩我走了。郝秀喜笑了,那你就会更知道呵护我了,你不能有一有二再有三吧。我不愁钱,别小看玩具店一年能赚十几万呢。我父亲是画家,实在没钱了,拿他一幅斗方出去也能要个几万。我就是缺一个中意的男人,其实你在司法局当处长的时候我就看中你了。后来我跟踪你,看了你的老婆就知道她没戏,你是我的了。张阿辉傻了,他拿筷子的手有些哆嗦。郝秀喜得意地,我找我弟弟他不管,我就天天磨他,结果我给他儿子送了半屋子玩具。郝秀喜吃鱼头的姿势很优雅,把鱼头放在嘴上不住地吮着,如是亲吻。

张阿辉看着窗外来来去去的人,看着小街楼上窗户外随风飘舞的衣服,说,今天中午的太阳好,晒衣服是最享受的事情。郝秀喜看了看,我不让你洗衣服,这是我们女人干的。张阿辉觉得自己很悲哀,总是像一条鱼被别人钓到,而且自己一张口就咬住鱼钩,还不知道撒嘴,让人家轻易地就甩上来。

日子就这么晃晃悠悠地过,张阿辉有时就到郝秀喜的玩具店里转转,高兴了还让销售员回家,他在那盯摊。张阿辉喜欢在那张罗顾客,然后给大家表演玩具,当然表演最多的就是肯德基老头你吃鸡吗你吃鸡吗。他想象不到自己能这样,因为在机关当处长这么多年都是官派的,下车有人接,上车有人送,摆的都是好酒席,走的时候还要拿一些。他去监狱局指导工作,看着犯人在那整整齐齐地让他训话,最后一定是掌声雷动。由于他在局机关当处长资格老,有时候跟副局长在一起都没有毕恭毕敬,开玩笑一点不在乎。他跟区县的司法局局长都很熟稔,有时候区县局长到市局来,局长和副局长都让他陪着,因为他能喝酒,而且说话有底气,气场十足。郝秀喜喜欢让他待在玩具店里,关门了就请他吃饭,或者找个地方做足疗。有一个足疗店环境布置都很雅致,做的小馄饨很好吃,晶莹剔透,吃完了还可以到温泉里泡泡。张阿辉喜欢去,他哪次进去都有一种久违感觉。一开始那里人喊他老板老大什么的,张阿辉不愿意,就说喊我老张就行了。可后来一直这么喊他,他听着也舒服惬意,殊不知是郝秀喜让接待人员这么喊的。

夏天一过,秋天就来了。

其实,天气是有味道的。秋天的味道最浓,吮到鼻子里就觉得痒痒的,看到眼里就是金黄金黄的,走在林荫道上就是嘎吱嘎吱的。那天晚上,张阿辉在家躺在老床上看电视,忽然听到有一种秋殇的说法,说人过了六十岁容易伤感。确实,看着满树叶子都纷纷落下,张阿辉觉得时光如梭,马上一年就过去了,不免有些触景生情。记得那天深秋,他带着第一个老婆去贵阳,那也是他跟她最后一次出游。当时的借口就是去贵州参加一个法规培训班。他带着第一个老婆去了郊区的黄金大道。所说的黄金大道就是树上的叶子都落在地上,一片金黄,远远望去像是铺上一层层的黄金。两个人都不好意思去踩,可又抑制不住好奇,于是就蹑手蹑脚地踩了上去觉得软绵绵的,像是棉花。第一个老婆对他说,我可能得了肺癌,就是上礼拜检查出来的,大夫说已经是晚期了。张阿辉惊讶地看着她,她笑笑,说,我以为你知道呢,你要是不知道不会带我上贵阳来。张阿辉紧紧抱住了她,说,我真不知道,我就知道你跟我不容易,都没有坐过飞机。第一个老婆拍拍他肩膀说,有你这份心我就知足了,跟你结婚这几年我挺幸福的,好日子就这么短。就跟着深秋的季节一样,最美丽的时光也就是这么短促。

张阿辉关掉电视机,他就默默躺在老床上,他怕自己想第一个老婆,因为一想就难受了。以前没有时间想,现在退休了有的是时间想了。他总爱对别人说第一个和第二个,其实他第一个老婆叫秀梅,第二个老婆叫雅文。

想起了秀梅,自然就想起了雅文。

那天,他从玩具店出来没有让郝秀喜送,自己走回家。在经过一个广场上时意外看见了雅文。她和那个男舞伴跳得很好看,看出来是领舞的,选择音乐是《今天是好日子》。大家跳得很自如,韵律也很舒缓。张阿辉身不由己地走进跳舞的行列,随着大家载歌载舞,他好像不怎么憎恨雅文,也享受着这伙人的空闲。张阿辉舞动着身姿,跳得还算优美。他觉得自己不能总留恋过去的机关生活,要寻找一种自己的精神世界。其实他在上大学时候还是学校舞蹈团的领队,有专业老师指导过他。只不过当了处长就不再表现了,他也看到机关年轻人跳舞,但都躲着,因为官员会跳舞就让人联想到别的。雅文看见他慢慢凑过来,对他说,快一年没看见你,你比以前胖了。张阿辉笑了,没事干了就胖了。雅文说,听说你又交了一个对象还不错?张阿辉笑笑,你耳朵还挺长的。雅文说,你还真有本事,离了就能马上找到新的。张阿辉看见那男舞伴盯着他就问,你跟他怎么样了?雅文涩涩地说,没你这么快,他不会轻易和我结婚。张阿辉不解地问,为什么?雅文说,他比我小,长得又比较帅,他说我是个老黄瓜秧子。张阿辉说,哪能这么比喻呢。雅文低下头,我可能自认为跳出火坑,其实我又跳进另一个火坑。张阿辉解释着,没给你老床,那是我根。雅文说,给我十万不少了。我可能要往你借点钱,你别紧张,不多就七八万。张阿辉眨巴眨巴眼睛问,为什么?雅文不好意思地说,我儿子要出国留学,我手头紧。张阿辉没有说话,雅文咬着嘴唇说,可能是我走投无路了,不该对你说,你那么抠门。张阿辉说,就别说借吧,我给你七万,但就这最后一次。我总给你钱,他知道也对你不好的。雅文含着眼泪说,我给他说过,他一分钱都没有给我,其实他比你有钱。

两个人不能说了,因为那男舞伴气哼哼地走过来。雅文有些紧张,看了他一眼,说,我看你跳舞的时候一直在笑,比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气色好看多了。张阿辉指了指落日,说,你看那黄昏很好看啊。雅文看了看,说,你快活了自由了,看什么就美丽了。张阿辉说,我明天给你银行卡里打七万,雅文惊异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银行卡号啊?张阿辉笑笑说,当然了,你跟我这么多年,我连你的银行卡号都不知道就是傻子了。雅文喊着,我可不知道你的!张阿辉看见那男舞伴黑着脸把雅文拽走,他离开了广场,看见了夕阳已经落山,留一下一圈金色镶在云层里。

周末的黄昏,张阿辉拎着菜篮子走进自由市场,夜帐子漫了上来,自由市场变得影影绰绰。他蹲那挑黄瓜,捏捏这个摸摸那个,小贩恼了,喊着,看你大小也是个干部,表面文绉绉的,怎么尽干这叫人看不起的事。你这么挑黄瓜,别人还怎么买?张阿辉肚里的那股火腾地蹿起来,他不允许别人糟践自己,而且撕扯那个面子,一揭就是血淋淋的。他站起来,戳着小贩的脑门指头叫道,干部怎么啦,我就是干部,你想当还当不上呢。我是买主,你就得让我挑!小贩脸色像紫茄子,劈面把张阿辉手里还没扔下的那根黄瓜夺过来,吼道,你还敢戳我,今天我就不卖给你这干部!你还以为提干部,我就多看得起,现在社会倒霉就倒在你们这些当干部的身上,滚蛋!张阿辉木在那里,被小贩气得浑身直打哆嗦,脸色煞白。这时有人使劲儿过来拽他,张阿辉回头一看,是监狱局的财务科长,姓孙,跟他是老朋友。孙科长也拎着篮子,他苦笑着对张阿辉说,张处行了行了,咱们动嘴动胳膊根儿都不是人家的对手。张阿辉喘了半天粗气,觉得自己走进了一片无边的沼泽地,踩哪儿都没底儿。孙科长关切地问,听说你退休的时候就郝处一个人送,司法局也太不讲情面了。张阿辉摇摇头,那天局里开会。孙科长说,我不如你,你起码正式退休了,我还差三年就让领导退二线了,我决定去一家企业,那么早退休我老婆不答应啊。他说出那家企业的名字,张阿辉听完一愣,我知道啊,那家企业多年的亏损,你这不是往火坑里跳吗?孙科长笑笑,在那对于我来说机遇就多了,我可以从头干起。

张阿辉拎着空篮子往家走,他感到世界变得越来越不确实。他知道孙科长是个胆小怕事的人,而且黏黏糊糊优柔寡断,没想到会做出这么重大的人生决策,萌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张阿辉回到家,发现什么也没买来,厨房的冰箱里又没剩下多少能吃的。这时,郝秀喜在楼下扯脖子喊着张阿辉名字。张阿辉下楼看见郝秀喜开车来的,车上都是吃的。他对郝秀喜不耐烦地说,你能不能别在底下喊我,这么大声音邻居都听得见。郝秀喜乐呵呵地说,我就是让大家都听见。张阿辉板着表情,我不想让大家看见你给我送东西,好像我是一个吃软饭的男人。郝秀喜委屈地,我从来没这样想过。张阿辉继续说,你每次在楼下大声喊我名字,让我下楼搬东西,你就是等于跟全楼人宣布,你现在可以统治我了。郝秀喜听罢几乎掉下泪,甩着哭音说,你家住四楼,我搬不动嘛!郝秀喜说完,把车上的东西撂下,驾车走了。张阿辉知道自己不该这么贬斥她,他就是陷入在刚才菜市场贩子的刺激中。他知道自己好像从官场上解放出来,可其实骨子里都是官场上那些光环在闪烁。他想给郝秀喜发短信道歉,但是发出去却是:你有本事就别来了。

郝秀喜没再联系他,张阿辉也不好意思再去玩具店,忽悠一下就觉得空落落的。天下起了小雪,铺在路上就有了圣洁的感觉。张阿辉忽然觉得自己没有事干了,一个人不能再在房间里待下去,就打电话找老黄。老黄接通了,告诉他在海南的三亚,这里阳光灿烂,海水碧蓝,问张阿辉是不是也过来,反正他也退休了有时间聊天。张阿辉放下电话,他明显听出来老黄是在摆谱,还让他听海涛,他骂了一句去你妈的,老黄也没有听见,又让他听海鸟的嘎嘎声。张阿辉在家里勉强画了一幅喜鹊,但画出来的像乌鸦。他穿上衣服走出来,不知不觉走到了广场见一片雪茫茫。雅文拿到钱就不再打电话,他发了几个短信问也泥牛入海无消息。他觉得雅文好像消失了,又觉得自己像一个傻瓜被骗了,然后还痴呆呆地跑来受罪。他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给雅文七万,而且汇过去时涌出来男人的感觉。他存折里有五十来万,给了雅文七万就剩下四十三万。当处长的他是一个喜欢享受权力的人,但不是一个贪婪金钱的人,这些钱都是他这么多年一点点抠出来,却轻易从自己指缝里悄悄溜走。他烦闷极了,就在街上乱走着,后来跳上一辆环城的公共汽车,父亲以前就是开这趟车的。在城市转一圈就是一个多小时,于是他找了一个好座位连续转了四圈。他看见开公交车的是一个中年人,开得很稳当,就想起了父亲。小时候就爱在父亲的车上玩,父亲告诉他,遇到上年纪的人就让座,这是规矩。父亲总爱在车座旁边放一个大茶缸子,还有一个固定的暖壶。有时候他就给父亲倒水,摇摇晃晃的总是倒在父亲的腿上。父亲就骂他,有一次一个年老的乘客看不过眼说了父亲几句,父亲回头狠狠地说,他是我儿子,不骂他就长不大。张阿辉想着这些就暗自伤感,母亲很早走了,父亲也跟着母亲去了那边。他是独生子,他曾经问过母亲,为什么就生下他一个孩子。母亲说,家里日子不好过,我总是病,再生不就饿死了吗。转到第四圈的时候,司机冲他喊着,你转够了吧,马上就到下班高峰期了该下了。张阿辉倔强地说,我掏车钱,你管我下不下呢。司机翻着眼皮说,你这么大岁数了怎么不懂事理呢,你占着人家座位,别人上来就没地方坐。张阿辉不高兴了,这个座位是我的,凭什么说是我占的。司机在车站停车后走过来,指着他说,这是公交车懂吗,你这么穷转就是占着位子,你早就该下了!张阿辉说,我要是不下呢?司机过来拎着他脖领子说,我就让你下!张阿辉被司机揪得喘不过气,艰难地嚷着,我父亲就是公交车司机,开了一辈子车,没有见你这样强迫人家下车的。司机说,你父亲就没教育你这么抢占着别人的位子是缺德呀,我今天替你父亲教育教育你!说完,司机对车上人说,他不下车,我就不开车。大家齐声喊着,下车下车。张阿辉无奈站起来慢腾腾走下车,车上的人给他鼓掌。张阿辉觉得自己的脸被开水浇了,没有了知觉。

饿了,张阿辉找个小饭馆吃了碗面,他看见窗外的人多起来,都是下班人。走起路来都很快,这就是忙完了一天想奔家的感觉。他没有了,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奔谁呢。吃完面,走出来天已经黑了。他走得很疲惫,觉得自己刚才被司机轰下来,气愤的感觉才刚刚漫上来。自己怎么就没跟那司机撕巴起来,怎么就没脸没皮了呢。在当处长这么多年,没有人敢跟他吆五喝六的,有次大家为争论一条法规怎么贯彻面红耳赤,他就一拍桌子,我说了就是对的,都别再说了。结果,就没人再说了。当时在场的还有一个主管副局长,后来处里有人提醒他,还有副局长坐在那,怎么就你说了别人不能再说了呢。张阿辉回答,他刚从部队转业过来懂个屁呀。有人把话传给了副局长,副局长生气地找他,说,我不理睬你这么霸道就得了,什么叫懂个屁呀,你眼里还有领导吗。张阿辉当时没有说话,没几天在讨论另一个法规文件时,张阿辉说,我不说了,请主管局长给我讲讲这个法规文件。主管局长运了半天的气也讲不出来,后来还是张阿辉分析了这条法规的内在含量。事后,副局长又找到他吭哧半天说,你这不是拿我当猴耍吗。张阿辉说,你不是要说嘛,我让你说了呀。副局长恼火地说,张处长,你别欺负我从部队来的,我就是你的领导,你服气也得听我的,你不服气也得听我的!张阿辉哪吃过这个,立马回敬,我就不听你的,你能拿我怎么办呀。副局长找到局长反映,死活要停张阿辉处长职务。局长拍了拍副局长说,你忍忍吧,不行给你换一个主管处室。副局长闷闷地问,为什么?局长说,现在局里贯彻法规制定法规他是权威,我让他停职了谁干这些活儿呀。副局长说,那也得制止这么嚣张。局长笑了,说,他就是这么一个嚣张的人,他不嚣张早就是副局长或者我这个位置了。

路上,张阿辉无聊地瞅道边两个人下围棋,旁边围着一群人看黑白之间的绞杀,怎么互相围死对方。他是一个下围棋的好手,曾经拿过全市公务员围棋比赛冠军。他看着对方在长考,实在忍不住了就对其中一个人指了指道,这个人贴了一步,对方朝张阿辉喊了起来,你他妈的从哪个裤裆钻出来的,知道我们是玩钱的吗。张阿辉忽然来了情绪,他想起来刚才被司机揪脖领子的感觉,过去就戳着那人鼻梁子,你骂谁呀?对方也不含糊,我就骂你多嘴的王八蛋!说着就给了张阿辉一个嘴巴子,张阿辉一个趔趄,随手抄起棋盘就砸在对方的脑袋上。对方懵了,张阿辉看见他额头流出血,于是叉着腰说,我告诉你,这个世界是不允许随便骂人的,你骂我了就得招揍!说完,扭头走了,后头有人高喊,你小子别走,有种你再过来。人很多,张阿辉闪进人群就不见了。

他从来没有这么解气过,他没想到自己身手依旧敏捷。张阿辉是个血性极强的男人,上小学时,因为跟班主任吵架被父亲臭揍一顿,母亲用自己身体保护着他,他当时觉得自己冤枉就敢跟父亲撕扯起来。张阿辉回到家,屋子里空荡荡的。除了到处摆放的玩具以外,像个被遗弃的仓库。房子是父母走时给他留下的,一个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却显得冷冷清清。突然他有些悲哀,以前上班的时候开车路过街道,也看见摆棋的闲人,就觉得这些人就是游手好闲,不知道活着为什么。没想到自己也加入进去,还和人家动了手。退休一年多了,人就变得漂浮起来,像是天上的云被风吹得没有一块待的地方。他肚子饿了,想到吃那碗面时是中午,现在窗外彻底黑了,对面楼里的灯光给了他温馨,他给郝秀喜打了个电话。郝秀喜在电话里不高兴,说,我又不是坐台小姐,你愿意召唤我就过来。张阿辉很烦躁,郝秀喜的嘴很厉害,常常令他不能招架。张阿辉勉强地说,就算我错了行吗。郝秀喜哼了哼,你还知道错啊,我给你送东西倒让你数叨我。我爸爸都让着我,我弟弟还宠着我,就是因为你我才变得那么没出息。张阿辉说,我饿了。他觉得自己口吻可怜巴巴的,就换了一种口吻,那么晚了估计你也没吃饭吧,咱不在外边吃了,在我家吃点什么?郝秀喜问,你想吃什么?张阿辉殷勤地说,你愿意拿什么我就吃什么。郝秀喜没好气地,我给你端盆屎你也吃。张阿辉真想拽了话筒,但说出来的话就是你只要端来我就吃。郝秀喜那头吃吃地笑起来,问,你怎么变乖了,是不是遇到什么问题了?张阿辉没说话,郝秀喜说,你就别硬撑着,有什么不高兴的就说出来,你要想好受就把难受的事情说出来,别总想着你是破处长,退了就屁也不是了。你要这么戴着处长面具活着,你就甭想自在,我就跟你别扭。再说你这个处长算什么,当局长当市长当国务院总理怎么着,退了不就退了吗。张阿辉不愿意听就说,你过来给我做饭吧,我饿了。郝秀喜没接他的话茬继续说,我最近玩具卖得不错,就是人手少,晚上看班的嫌钱少走了,他非要让我给他涨到三千,我给辞了。张阿辉说,那么多钱,还不如我给你晚上看班,你给我三千呢。郝秀喜说,用不起,我要是用一个处长看晚班,老天得劈死我。张阿辉悻悻地说,至于的吗。郝秀喜说,你没发现你跟我说话始终用处长的眼光吗,说话的语气,包括手势,都是处长的姿态,我总是你的下属。

郝秀喜过来了,带来了一个从肯德基买的汉堡和一份蔬菜汤。其实郝秀喜的烹调手艺不错,两个人刚确定交朋友关系时,郝秀喜总是过来给他做饭,或者煲汤喝。郝秀喜穿了一件黑长裙,显得上身鼓囊囊的。张阿辉说过,不让郝秀喜穿黑色衣服,皮肤黑服装再黑,人就成了焦炭。郝秀喜不悦地,说,我是一个白人,黑白相间吗。张阿辉吃着肯德基汉堡,郝秀喜躺在老床上看着电视,她对张阿辉说,你这张床真舒服,你老实说,你在这张床上跟多少女人好过呀。张阿辉愤愤地说,我烦躁一天了,你能不能说点让我高兴的话题呀。郝秀喜跳下床跑到大门前,像变魔术一样拎出来一个画框,然后找出钉子在墙上寻找合适位子,最后在床对面的墙上噼啪地钉好了,把画框挂上,说,这是我爸爸画的一对鹭鸶戏水,告诉你这是我抢来的,你要指望我弟弟拿来没门。张阿辉看着画上那对鹭鸶,真是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越看越爱,就饶有兴趣地问,这得多少钱呀?郝秀喜不屑地,你跟我弟弟一样,看画不看别的先想着多少钱,真是没意思透顶了。张阿辉说,好,我世俗,我就是问问多少钱?郝秀喜说,我爸爸告诉我,五十多万吧,算是白给你男朋友了。张阿辉问,你爸爸同意你和我来往了,不嫌弃我是穷人。郝秀喜无精打采地说,我爸爸说我是贱女人,女人一贱男人就不喜欢了。

夜色像是帐子一样,拉上来就看不见别的颜色。

两个人都躺在老床上,说来两个人还没有亲热过。这主要是张阿辉心理作祟,觉得自己做爱再不行,半截就败下阵,今后就没法跟郝秀喜待了。越这么想就越不敢造次,哪次都不伸手触动郝秀喜身体关键部位。郝秀喜好像也不在意,也不表现自己饥渴的样子。郝秀喜随手拿过来一个芭比娃娃玩具,亲了一口,说,你连玩具都不如,玩具还知道亲我呢。张阿辉忽然有了兴致,抱过郝秀喜亲了一口,说,你要是芭比娃娃这么漂亮,我就天天这么抱着你。郝秀喜笑了,说,我给你生一个芭比娃娃吧?张阿辉笑了,你五十多了,还能生孩子。郝秀喜说,我没有孩子,我特别想有一个,如果咱们能结婚,我们就领养一个。张阿辉没吭声,他知道郝秀喜开始逼他结婚了。郝秀喜抽冷子坐起来,离开了张阿辉的臂膀,对他严肃地问起一件事,说,你是不是举报了局书记?张阿辉懵了,问,怎么了?郝秀喜说,我弟弟让我问你这件事,你们局书记昨天双规了,都说是你举报的。张阿辉信誓旦旦地,我绝对没有举报,你不相信我?郝秀喜说,你跟我都不说实话?张阿辉委屈地说,我真的没有。郝秀喜叹口气说,现在全局人都知道是你举报的,说你举报书记行贿,还说书记在外边嫖娼。你说你,书记有阳痿的毛病,你说他嫖娼这不等于在骂他吗。张阿辉的心一蹦,说,我什么时候说他嫖娼了!这不是诬陷我吗!郝秀喜说,消息怎么传出来的我也不知道,我弟弟说了,你反正一夜的工夫都成恶鬼了,书记毕竟提拔了一些人,两个副局长都是他的嫡系。张阿辉知道自己陷入了局领导之间的一种交锋中,局长跟书记不和已经不是新闻了。据说,他提前三个月退休局长是反对的,还和书记发生了激烈口角。后来,局长找过他,说,这是有人坏你,我毕竟是二把手帮助不了你。想当初,张阿辉当处长时,局长是他的主管局长,两个人关系不错。局长爱喝酒,两个人经常在酒桌上推杯换盏。原以为局长能当书记,没想到书记从斜面杀过来,而且上任就高调,会议桌只有他坐在中间,局长坐在副局长位置上。张阿辉问,是不是局长在捣鬼?你是相信我还是相信我呢?

墙上的钟在敲打,郝秀喜起身慢慢移到窗前,把窗帘拉上。于是,爱的帐子瞬间漫了上来,屋里暗下来,郝秀喜的目光越发显得风情。她慢慢靠近张阿辉,又慢慢拥到张阿辉的胸前。郝秀喜忧郁地说,早一天晚一天,这天肯定得来。其实我早就想来,可你天天这么装腔作势地绷着,我真的忍受不了。张阿辉脑子还沉浸在自己就裹进局里的漩涡里,为什么拿他开刀,究竟是谁设的局。郝秀喜哭泣起来,说,我都这么主动了,你还这么傻戳着。张阿辉为她脱着衣服,很快就脱光了。两个人纠缠着,彼此都很努力,但都是浑身大汗,做完了张阿辉觉得自己破了一层皮。郝秀喜赤裸着去端了两杯茶水,其中递给张阿辉,然后,盘腿坐在老床上,五十多岁的女人乳房依旧结实,挺挺的,翘着一种女人的骄傲。郝秀喜指了指墙上的画说,你没看见那有对鹭鸶是缠着颈的。张阿辉笑了笑,还是你能看懂你爸爸。郝秀喜说,你做的还不错,不像六十多岁的男人。张阿辉把郝秀喜慢慢放在床上,说,你是我第三个老婆,我是不是命犯桃花呀。郝秀喜笑着说,我父亲最痛恨当官的,说我好大胆子,可我还这么喜欢你。张阿辉被郝秀喜这句话说得不好意思起来,郝秀喜发现他的窘态,说,我想把你这房子卖喽,然后搬到我的房子里……张阿辉忙拒绝,说,你卖喽,搬到我这。郝秀喜纳闷了,为什么,我那房子比你大,地点也好。张阿辉说,我父母都在这死的,我这里有他们给我留下的老床。我搬走了,就离两个老人远了。郝秀喜问,你还信这个?张阿辉说,我信,这里有我父母的信息,魂没走远,我在夜里经常能和他们聚会。

早上,张阿辉给小郝发个短信,局里什么时候开会告诉我。晚上小郝回信,后天上午九点开全局会,你不要莽撞,不是为你,是为我姐姐。另,现在局长兼书记了,律师协会正准备换届,他喜欢你,估计会让你当会长。张阿辉回信,谁喜欢我无所谓,当会长我已经没有了兴趣,我就是不想让人拿我当枪使。小郝没有回信,张阿辉等着,看着一部韩国电视剧竟然睡着了,手机一直响着短信,半夜醒来发现局里不少人给他发短信,都是祝贺他给局里铲除一个腐败分子。有电话打来,张口就骂街,说,替书记行天之道,你是小人,早晚一天会被汽车撞死还有得癌症等等。张阿辉把电话线拔掉,他很气愤,已经退休的人了,怎么还不放过呢。怎么也睡不着了,吃了两粒安定也没有镇定下情绪。他坐在老床上,看着窗户慢慢变白,听到街道上有了汽车声。他想自己要干点什么了,不能就这么天天混着等死。

局里开会的时候,张阿辉走进了熟悉而陌生的机关大楼。他吮着空气,呛肺管子,但就是这种空气伴随着他这么多年。他先走到自己原先的办公室,开着门,他进去坐在办公桌的后面。小郝跑进来,慌里慌张地说,你来了可别闹,不知道究竟是谁整治你。话音未落,局纪委书记跟进来,对张阿辉说,你来的正好,说着看了小郝一眼,小郝忙出去。纪委书记以前是宣传处的处长,再以前就是张阿辉的手下一个主任科员。张阿辉等着这个昔日手下的询问,纪委书记问,要不要去我办公室?张阿辉说,我不去。纪委书记说,我那有好茶。张阿辉说,我爱喝酒,不爱喝茶。纪委书记有些尴尬,说,举报材料写的是你名字,而且写了你和书记的瓜葛,其中写了书记曾经把你房间的画挂在他房间,然后就不见了。这个细节很像是你写的,也符合你的秉性。还有局里拨给律师协会每年三十万经费是个空额,几年下来一百多万都不见了。你以前管过律师协会,经费由你经手,书记也是主管领导,一百多万应该在律师协会账上有,从来都没有使用过,却空无分文。张阿辉说,这不是我写的,是有人盗用我名义写的。纪委书记说,市纪委关注这件事,我们也分析过不是你写的,但你了解情况有责任给我们说。张阿辉摇头,说,别问我,律师协会的经费问财务处,有关画的事直接问小郝。纪委书记问,就这么简单?张阿辉说,就这么简单。纪委书记凑近了说,你跟书记有矛盾,大家都知道,你还能举报什么?张阿辉站起来,厉声说,我就想知道,为什么让我提前三个月退休了。纪委书记叹口气,老书记决定的,他就在会上说了一句张阿辉是不是该走了。张阿辉问,就这么一句话。纪委书记点点头,张阿辉说,局长没有替我说话?纪委书记说,没有。张阿辉问,就没有人问个为什么?纪委书记说,没有人,这个话题没半秒钟就过去了。张阿辉难过了,你们就不问个为什么吗,我犯了什么错?纪委书记紧张地关上门,他是书记,谁好意思问。张阿辉大声地问,那现在他双规了,怎么你就能过来问我还想举报什么呢?纪委书记说,他不是双规了吗。局长推门进来,张阿辉又问,我就想问问,我因为什么提前三个月退休。局长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有责任,我应该问书记,可当时书记定了,我不好当众反驳。张阿辉走了,临走时说了一句,我为司法局做了这么多年,因为什么就让我提前走了,没有说法,就是书记一句话我就走了。我们是司法局这么不讲道理,不论规矩,我心寒。

离开大楼,张阿辉走到自己那辆车跟前,意外看见局长跟了出来,喊着,中午吃顿饭再走,我想和你聊聊,你去律师协会吧。张阿辉没有理会,开车走了。他看见不少人出来看着他,比他退休离开时人多了,投来的目光很复杂。可能是书记得罪人太多,他看见有人给他鼓掌,好像他是英雄一样。张阿辉觉得像是一个蹩脚演员,但不知道导演是谁。他没有什么表情,就是觉得自己不该来这,本想做的事情没有做,好像就是为讨碰头彩的。路上,老黄来了电话,问,你是不是中午吃饭,我从三亚给你带来不少椰子娃娃,可以给你女朋友的玩具店添点乐趣。张阿辉说,去哪啊?老黄说,去天堂酒吧,好好喝喝。张阿辉说,我开车呢。老黄笑着,你把车放在门口,走的时候打车不就得了,怎么就一根筋呢。

张阿辉开到天堂酒吧的门口,走进去看见天堂酒吧热闹非凡。张阿辉转悠半天才找到了老黄,意外发现小郝也在旁边坐着。张阿辉曾经把老黄介绍给小郝,但没想到两个人在那有说有笑的感觉比他还近。老黄说,你是不是很奇怪呀。小郝说,黄部长对我不错,就像老处长一样关照我。张阿辉看着小郝谦恭的样子忽然有了联想,莫不是小郝盗用他的名义写的举报信。他坐下来,瞥了小郝一眼,说,举报信是你写的吧?小郝慌忙地说,我不会的,我也没有必要,你还不相信我。老黄说,他都是你的小舅子了,能坏你吗。三个人在那喝酒,张阿辉问老黄,找我有事?老黄从身后拿出一个纸箱子,打开有椰子娃娃,有云南的木雕大象,有青岛的玩具洋楼,有重庆鬼城的五指骷髅,有江西景德镇的瓷器小猫,有广西南宁的八娃荷包,有内蒙古的仿金制酒盅,有福建厦门的木器牧童短笛,有四川的藏族短刀,有陕西眉县的装饰画,有湖北武汉的玻璃牡丹碗,有辽宁大连的海贝美人鱼……张阿辉眼花缭乱,小郝趁机说,这是黄部长给你的,你就给我姐姐吧,你留着也没用。老黄说,到玩具店看了看,品种太单调了,我给你搜罗的。张阿辉问,你到底找我干什么吧,别绕圈了。老黄说,我弟弟是律师事务所的,你也见过,他想这次律师协会换届来了副会长。张阿辉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小郝说,现在的书记已经说了,让你当协会会长,下个月就换届了。张阿辉沉默了,老黄说,我弟弟可是大律师,他的事务所也是响当当,你顾虑什么。张阿辉咂着嘴,平常喝酒很香,可现在嘴里很苦。一个律师协会的会长忽然让他想入非非,就像在沙漠中行走口很渴,但哪也没有水喝,一个消息宛如让他看见了一汪清泉,逼迫他到那里去喝水,去洗澡,去享受清泉的幸福。张阿辉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心踏实下来,又被搅乱了。

三个人都喝多了,走出天堂酒吧时互相搀扶着,在街上东倒西歪唱着歌。

张阿辉进家时,发现郝秀喜忙碌着收拾房间,擦洗着那张老床。张阿辉诧异地问,你怎么进来的?郝秀喜不高兴地说,你给我钥匙开门,我就配了一把,不行吗。张阿辉无话可说,他知道郝秀喜想介入他的家,而且选择了他最失落的时候。张阿辉确实喝多了,他很少这么发泄,于是躺在老床上就不愿意动了。很快就睡着了,还打着呼噜。郝秀喜没走,悄然睡在张阿辉的老床上。她看见张阿辉迷蒙中抱着芭比娃娃的玩具,看着这个六十多岁的男人,觉得自己找到了一种依靠。张阿辉睡熟了,梦中他在天上到处飞翔,遇到的都是没有眼睛的芭比娃娃。

三天后,有关张阿辉要当律师协会会长的消息在全市蔓延。律师协会管辖着两百多个律师四十多个事务所,大大小小的案子都需要律师介入,那么张阿辉就是律师们的老大。张阿辉的电话多起来,不少事务所开始寻找他。张阿辉寻找到过去的某种氛围,但他恐慌,觉得自己在天上飞着踩不到地。晚上睡在那张老床上也不如过去舒服了,总是在床上翻来覆去如坐针毡。他老黄和小郝吃涮羊肉,忐忑地对他们说,现在还没有人正式跟他谈,如今的书记连一个电话都没打,自己太自作多情了。小郝信誓旦旦地说,新书记在局里说了,估计要等市里批吧。老黄说,你不是一个挺自信的人吗,现在怎么胆小了。张阿辉说,我怕这么张扬会影响一些人,你们想,我就是一个退休的处长,比我有背景有关系的人多了,谁都惦记着协会会长这个职务。哪次换届都争得头破血流,不欢而散。老黄没说话,小郝说,就你合适啊,你管理过协会,在职的领导又不能兼职,不是你是谁,再加上新书记对你不错。他能在局里放风就不能收回来,何况这也是你应得的。火锅店里人热闹起来,水汽和辣椒气包括羊肉的膻气在空中弥漫着。三个人把鲜红的羊肉片扔进滚烫的沸水里,转眼间变了褐色,然后蘸着佐料津津有味吃着。张阿辉猛丁儿觉得恶心,他想自己就是那羊肉片,让大家这么在嘴里吃来嚼去。

在回家的路上天色已晚,张阿辉去了玩具店,郝秀喜正要打烊。张阿辉拿着肯德基那个老玩具在玩,不断按动着开关,传出来你吃鸡吗你吃鸡吗的声音,他跟着玩具一起喊着。郝秀喜兴奋地问道,什么时候走马上任啊?张阿辉说,我不想去了。郝秀喜一惊,为什么,你不是一直留恋着当官的感觉吗。张阿辉看着郝秀喜,说,我要是不去你不会不乐意吧?郝秀喜说,我有什么,我图的是你,又不是你的什么官。张阿辉抱住了郝秀喜,你真这么想。郝秀喜笑了,坏坏的。张阿辉说,怎么意思?郝秀喜伸手去抚摸他的下身,弄得他很难受。他对郝秀喜说,男人长这器官不是让你玩的。郝秀喜亲了他一口说,当什么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开心不开心。两个人在玩具店里聊着天,好像等着什么。张阿辉觉得浪漫了起来,郝秀喜也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嘴唇软软的,胸脯挺挺的,后腰直直的。她对张阿辉说,我要设计一种玩具,一个漂亮女人,乳房很丰满。张阿辉说,说正经事。郝秀喜笑着接着说,然后让男人去摸,我们女人就揪,恨不得把乳房给揪下来。设计玩具的时候可以把乳房弄得不要太坚实,揪着揪着就能有声音传出来,你弄疼我了,你弄疼我了。张阿辉和郝秀喜都哈哈笑起来,张阿辉补充说,那得跟肯德基这个玩具一起卖,这个说你吃鸡吗你吃鸡吗,那个说你弄疼我你弄疼我了。郝秀喜倒在地上喊着,两个臭流氓!

转天上午,张阿辉接到局纪委书记电话,让他去市纪委监察二组去一趟,有个赵主任跟你谈话。张阿辉想了半天没琢磨出什么意思,他问,是不是让我揭发谁呀?纪委书记说,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就是让我通知你去。张阿辉问,新书记知道这件事吗?纪委书记说,这么大的事情我能不汇报吗。张阿辉没有放电话,接着问,你琢磨会是什么事情?纪委书记吭哧半天才说,我们是老朋友了,我估计是有关双规老书记的事,尽管不是你举报的,可毕竟牵扯到你呀。张阿辉的心一沉,他给郝秀喜打了一个电话,说,我出去办点事,如果回不来你就到我家,我替换的衣服在哪你是不是知道呀?郝秀喜焦急地问,你怎么了?张阿辉嗫嚅着,我也不知道,让我去市纪委。郝秀喜担心地问,你是不是有事啊?张阿辉想了想,吸了一口气,我能有什么事,我也让你看到了,我这么多年处长才有四十多万。郝秀喜哭了,哭得很伤心,我离不开你了,你必须得回来呀。

在市纪委检查二组的办公室,张阿辉面对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赵主任,以前见过面,在监狱局的一个会上,那时他才刚到市纪委报到。张阿辉不知道今天要谈什么,他觉得应该是围绕着老书记的问题询问,但又隐隐不安。几句话过来,赵主任开门见山,问他是不是在前年春节时接受过一个三万银行卡的贿赂。张阿辉愕然了一会儿,确实接受过这三万的卡,但分别是两个公司送来的。那是因为这两个公司为接手高速公路的活儿,彼此打架,最后到动手伤人。在法院判的时候,两个公司分别找了他,很巧合,这两个公司的领导都跟秀梅和雅文有关系,一个是秀梅的舅舅,一个是雅文的表哥。找到了就撮合,最后两个公司庭外调和成功。张阿辉和那个庭长是老同事,那个庭长以前在司法局当过办公室主任科员。两个人好像都商量好了,都给了他一万五。后来,张阿辉给了那个庭长一万,庭长死活不要,说是老处长的事情办好了就是了。无奈,张阿辉给庭长拎了三瓶茅台酒算了事。市纪委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因为都是分别说的,没有谁知道啊。张阿辉不会问,也不能问,就应了下,把这件事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赵主任说,你态度很配合,我会替你说明这个情况。张阿辉脑子又想是不是雅文说的,但也不会,因为雅文知道这件事,为这个事还磨他好久。可雅文为什么要举报这件事呢,他给了她七万啊。要不是老书记说的,可老书记不会知道这件事。要不就是那个庭长出事了,可庭长也不知道双方给他三万呀。张阿辉想着,脸色灰灰的。他问,我今天可以走吗?赵主任说,可以,但这件事情出去以后不要对外讲,我们还要调查。三万听起来不多,但依法要判处两年左右的刑期,如果有退赔表现,可以酌情从轻判处缓期。这件事你现在也别背包袱,但处理肯定是要有的。说完,赵主任递给张阿辉一杯咖啡,说,我自己磨的,味道不错,尝尝。张阿辉没有喝,问了一声可以走了吗。赵主任说,最近不要外出,就在家里等着吧。

张阿辉走出市纪委大楼,脑子很乱,一直还纠结在谁举报自己。他电话响了,是郝秀喜打来的,哭泣着说,店里来了几个不认识的人要抢玩具,把她给打了。张阿辉慌忙开车朝玩具店跑,他觉得雪上加霜,有一种魂飞魄散的感觉。到了玩具店,发现里边比较乱,郝秀喜脸上都是伤,额角还流着血。郝秀喜抱住他,说,对面新开了一家玩具店,我过去看都是我们的样品,我就骂街了。没想到他们过来几个人就打我,扇我嘴巴子,手指头都有铁套,你看我脸上的血。张阿辉心一软,顺势抱住她,觉得她的身子骨很单薄。郝秀喜哽咽着,在大庭广众这么打我,很多人都看见了。张阿辉说,你报警了吗?郝秀喜抹着眼泪说,捶着脑袋说,我忘了。张阿辉说,报警,现在就报。很快警察就来了,问清楚以后,问郝秀喜,你能认定是对面那家玩具店打的吗?郝秀喜说,不是他们是谁。警察说,你得有证据。郝秀喜愣了一会儿,摇摇头。警察说,你有摄像头吗。郝秀喜说,我开一个玩具店安装那个干什么。警察说,你要什么没什么,怎么能破案呢。郝秀喜一口咬定,就是对面玩具店打的。警察开车走了,郝秀喜对张阿辉央求着,你是司法局的,你找他们公安局的吧,我不能白白让他们打了。张阿辉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只是说,今晚我住在这,我怕还要找你麻烦。

张阿辉踉踉跄跄地回到家,掏了半天钥匙也没有,就使劲儿敲门,当然敲门没人会应声。张阿辉觉得胃疼,一整天了,他没吃一次热饭喝过一口热汤。他只得返回玩具店,天黑沉沉的,店里只有一个营业员在收拾东西,他告诉营业员,你走吧,我今晚在这盯着。他迷迷糊糊地瞌睡,恍惚中秀梅走进来,接着是雅文,他跳起来喊着,为你们办事还举报我,我跟你们没完。瞬间就没有了人影,他看见了自己,自己在窗户外边看着自己。他恐怖,觉得自己怎么能看见自己呢。那个自己喊着,你是张阿辉吗,我觉得你怎么不是了。他朝自己冲过去,这时候醒过来,自己的身子还瘫在沙发上。他把玩具店里的灯都关上,留了一个灰暗的地脚灯。郝秀喜打来电话,说,我也不知道你去市纪委怎么样了,怎么倒霉事都让咱俩摊上了。我知道你没怎么吃饭,我给你送肯德基的汉堡和鸡腿,还有蔬菜汤。张阿辉问,你什么时候到?郝秀喜说,也就半个小时。

没有几分钟,忽然玩具店的后门被什么推开,闯进来三个人,他们看见张阿辉一愣,张阿辉看见的是几个毛头小伙子,手里都拿着锤子。张阿辉喊着,你们干什么!那三个人互相递了一个眼神,都朝张阿辉举着锤子杀过来。张阿辉本能地抄起来旁边的一个芭比娃娃抵抗者,很快就觉得身上火辣辣地疼。他看见一个抵门用的杠子,抄起来就朝一个人的脑袋狠狠砸去。张阿辉在监狱局锻炼过一年,学过擒拿。对方倒地,另一个喊着操你妈妈就朝张阿辉脑袋砸来,张阿辉一闪砸在他肩膀上,顿时麻木了。另一只手还顽强地用杠子扔到对方的脑袋上,他知道砸在哪都不如砸在脑袋上,那是致命处。他想死了,他不想活着的时候给他一个什么缓期执行,那还不如死。他知道背后有人要对他下黑手,他知道自己能躲开。被他砸的对方啊呀一声倒地,还有一个趁着张阿辉站那没有动,从后头狠狠砸在了他脑袋上,又是一下,张阿辉慢慢倒在地上。他笑了,迷蒙中先看见了母亲,又看见了父亲,最后是父母躺在那张老床上喊着他,小辉呀,你也过来躺躺很舒服的。当郝秀喜推门进来的时候,看见那个砸张阿辉脑袋的人木木地站在那,地上躺着三个人都是血肉模糊。警察来了,那个木木的人没有了人影。郝秀喜扑在张阿辉身上号啕大哭,几个警察拽开嚷着,哭什么,快送医院!

救护车在路上,大夫指着张阿辉告诉警察,这个人瞳孔放大,没有呼吸了。

三天后所有的报纸电视台都报道了张阿辉奋勇与歹徒搏斗的消息,都是大照片。郝秀喜最后知道来的这几个人不是对面玩具店的,是一群流窜犯,听说玩具店里有著名画家的十幅二尺八的画,每幅得一百多万。警察在医院反复审问,是谁告诉你们的,那三个歹徒都说不知道,就是一个神秘的人告诉他们的,开了一辆摩托车,戴着头盔。那三个歹徒有两个是严重脑震荡,另一个也神志恍惚了。警察知道再问也问不出名堂了,因为那两个严重脑震荡的人连自己名字都说不清楚了。

晚上,郝秀喜带着咪咪进了张阿辉的家,看见的只是一张空床。咪咪扑在空床喊着爸爸爸爸,已经泣不成声。郝秀喜对咪咪说,闺女,我们俩在这张空床上躺躺,躺一会儿你爸爸就回来了。于是,两个人躺在那张空床上,听着外边的风声。外边寂静无声,冬天就要悄悄走了,春天就要来了。郝秀喜没有告诉咪咪,今天她去了找市纪委要给张阿辉讨个公道,那个赵主任对她说,张处回来跟你说了什么没有?郝秀喜想了想,说,没有。赵主任笑了,那就什么也没有,他是我们的英雄。

两年后,郝秀喜带着咪咪到德国科隆看一个世界玩具博览会。到了科隆,已经是黄昏了,下起了小雨。两个人住进酒店,酒店位于市中心莱茵河畔科隆大教堂的旁边。接待人告诉她们,你可以到教堂旁边那条小路上,有个中国餐馆很不错。郝秀喜和咪咪吃完饭,举着把雨伞走了出来,一拐就到了科隆教堂。有灯光打在黑漆漆的外表上,教堂显得很肃穆。街道上很冷清,行人都在匆匆行走着。教堂的门快要关上了,郝秀喜和咪咪连忙走进去。里面坐的人不多,管风琴在演奏着圣洁的乐曲。郝秀喜从没有进过教堂,她看到每个人都坐在那,闷头思考着,于是也找个地方坐下。郝秀喜抬起头,突然看到一个背影。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定睛去看,心在发颤,是雅文。郝秀喜出于好奇见过雅文,她是跑到广场上见到的,因为她想知道张阿辉的前妻雅文是什么样子的,后来她还借故说是要学跳舞跟雅文攀谈了几句。后来,她告诉过张阿辉,你第二个老婆比我长得差远了。张阿辉笑她是小心眼,她当时就说我们女人就是小心眼。郝秀喜轻轻唤了一声,那女人正在低头祈祷着什么,回过头,迟疑了片刻,就跟着她走出教堂,咪咪还在里边待着。雅文握了握郝秀喜的手说,抱歉,我得走了,我先生在台阶那等着我。说完,那人快步走下台阶,果然有一个穿风衣的男人挽住她胳膊走了。郝秀喜没见过这个男人,也不是她在广场上见过的那个男舞伴。郝秀喜跑过去拽住她,问,你就不跟我说几句话呀,张阿辉死了。雅文低下头迅速说着,我可以告诉你,到市纪委举报的人是我男舞伴,张阿辉接受三万的事是我告诉他的。说完,雅文就匆匆走了,郝秀喜使劲儿喊着,你他妈的是王八蛋王八蛋,张阿辉就是你害死的!

郝秀喜忽然回头,看见咪咪站在台阶上满脸是泪。

责任编辑杨新岚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李治邦 期刊:《当代》2014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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