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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事〗纽约日记之二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18 21:02:32

王鼎钧,旅美台湾作家。1925年生于山东临沂之兰陵,1949年去台湾,1978年移居纽约。历经对日抗战、国共内战、台湾戒严、美国移民,自称多难。积六十多年写作经验,散文自有面貌,精神与日俱新。作品畅销各地,近作回忆录及日记尤其受人称道。

往事如烟,烟已成风景

(一九九六年六月)

六月三日星期一雨

数年音讯中断,宝亭兄忽来一信,自称在人生战场上认输。回一信慰之,有云:“人生并非作战,近似旅行,我们已近终点,要紧的是找个宿处。旅行无输赢,只是沿途风景如何而已。我们此行交通工具落后,导游素质很低,但所见堪称壮观,作为一个旅客,我们的公德心、欣赏能力、合作精神,还算是及格的。”

前司法行政部长王任远去世了,我因此又翻阅了他的回忆录。书中对他早年在河北拯救流亡青年的工作只字未提,十分可惜,他后来在陕西的情报工作不能写,可以理解。他在司法行政部长任内与《中国时报》交恶,也就不值得一写了。

但是这件事对我很重要。他和《中国时报》一连串的磨擦中,有一项是我在小专栏中批评司法,他指示调查局逮捕我。沈之岳局长未予执行,调查局的全衔是“司法行政部调查局”,部长王任远是他们行政组织的上级,沈局长不遵乱命,我很感激。现在读他的回忆录,知道他最耿耿于怀的是处理周贤敏被诉“诈欺国库”一案,受到某些人造谣打击,他的那些敌人属于国民党CC一系,他也许从我和张道藩的渊源,推想我写的文章也是政敌阴谋的一部分,其实我跟政治的关系并未到达那个层次。

王任远居官清廉,“宦襄”中只有一千瓶洋酒,都是门生故吏送的节礼,下台以后,他家的菜金一度由老部下“卖酒”筹措。他做司法行政部长那六年,正是蒋经国刚猛图治的时候,他配合得很好,有“猛吏”之名。后来蒋经国以宽济猛,换戏码当然要换角色,这才是他从政治银幕上“淡出”的原因。我想他永远不会知道。

七月七日星期日晴

今为“七七”抗战六十九周年,每年写到这个日期,心中总要震颤,今年的震幅小了。甚矣!吾衰也。

山东侨报副刊主编郭长征来信,他们转载了我谈论张爱玲的那篇文章,文中有一句“汪精卫在南京另立中央”,指抗战时期汪亲日投敌。他的编辑把南京改成武汉,那是抗战未发生前的宁汉分裂,与张爱玲毫无关系。郭长征为此表示歉意,此事反映年轻人对抗战历史很生疏了。

夜得一梦,梦见我躲在树林里,四面流弹飞来,正好几棵大树围成一个小碉堡,我躲在里面。但一阵狂风吹过,有无数物件从头顶密集落下,那不是流弹击落的碎叶,而是千万利刃。我在树干围成的容器里被剁成肉浆,接着下了大雨,我在大树的隙缝里往外流。我想现在总算可以逃出去了,谁知没流多远就渗入土中,再也不能移动。

成诗一首寄侯朝宪老校长:“每展舆图望汉城,天涯犹记读书声。门墙九仞绕归燕,桃李十年化落红。大木成琴藏晓籁,钢梁磨剑露长锋。三千弟子江湖老,辄颂前贤励后生。”记述他在极端艰苦中支撑流亡学校。

七月十二日星期五阴,晚间有雨

下午到喜来登酒店七楼看四君子画展,王闻善、陈瑞康、丘丙良、杨思胜四人画梅兰竹菊,张隆延教授剪彩致词。

王闻善是黄君璧教授的学生,作画谨守法度,中规中矩。陈瑞康属于岭南画派,略有个人色彩。丘丙良更从活泼中见才气,杨思胜不拘一格,时有漫画趣味。这一次序使我看见国画家由谨慎到大胆的足迹。

画展开幕式结束,“四君子”邀在场的全体来宾吃台式料理,宴开七桌,在此间算是大手笔了。这一餐我很受启发,画国画犹如玩票唱戏,要肯自己赔钱,有一天文学亦犹是也。

餐后与西画家姚庆章偕行,问他何所见而去,他很爽直:“都是技术,只有技术。”我问除了技术还该有什么,他说思想。我说以梅兰竹菊画出君子的人格,应该算是有思想。他说那是古人的思想,别人的思想。说到此处就分手了。

我一路寻思哪个画家有自己独创的思想呢,提出新思想是哲学家的事,艺术家不过但观大略、每有会意罢了。回到家再想,画家吸收了与古人不同的思想,就能从“梅兰竹菊”中看见不同的物象,画出不同的画来,有人为了画不同的画,就找到了不同的技法,新思想可能是新技法的源头,老姚的批评有他的道理。

雨把苍蝇赶进屋中,灯光又把苍蝇聚在罩下,甚为扰人。捕蝇不难,难在如何不弄脏双手。

七月十三日星期六雨有台风

某报派一位小妹妹来访,她显然是一位新手,却提出两个很老练的问题来:其一,台湾的佛教很兴盛,台湾的社会却一年比一年乱,宗教的功用安在。其二,台湾教育水平很高,传播事业也发达,何以人的许多偏见仍然牢不可破。

报社指挥采访的人,显然把这次访问当做训练新人的一堂课,并未认为有多少新闻价值,她回去交了卷,未必登得出来,我决定敷衍了事。我说,纽约有这么多警察,治安还是这样坏,但是如果没有警察,治安只有更坏云云。

其实我有更好的意见,暂时记在这里,以备不时之需。

宗教可以改变人的行为,但是今天很多人拜佛,旨在为他正在要做的事情寻求支持。一句“因缘无常”,他可以坦然抛弃青春已逝的妻子,或没有利用价值的朋友。一声“放下”,他可以不负责,不后悔,为自己营造没有压力的空间。这些人按照自己的需要解释教义,强化原来的行为,或者选择自己最有利的行为。

“人知道得越多,偏见越少”,这话大致没错,为什么事实不然呢?人的遭遇形成他的历史经验,人的历史经验形成他的历史判断,你我他都是一样。可是接下去你我他就有了分歧:有人汲取新的历史经验,修改已有的历史判断;有人拒绝或扭曲新的历史经验,强化已有的历史判断。所以有时知识使偏见更牢固。

七月十七日星期三晴热

上午接受北美卫星电视羊展恬小姐访问,谈移民生活的适应。我说来美之前要先了解美国,假设自己来美之后会遭遇什么样的情况,预作沙盘推演,切忌凭主观的想象贸然远来。既来之后,就要建立移民的人生哲学,修改原在国内养成的观念,从新剧本中找到自己的身段和台词。我说移民的第一个条件不是钱财,不是经历,而是“哲学”。

最后的结语:移民后你也许觉得天旋地转,价值颠倒,我奉劝:对国家永远不要失望,对子女永远不要失望,对朋友永远不要失望。

回家后,没想到一个令我失望的人打电话来,他住在纽约很久了。

老伴问:“为什么好人总是遇见坏人?”我一惊,随即反问:“为什么男人总是遇见女人?”两人大笑。

从前有人说过,如果世界上男人和女人的数目相等,女人出门遇见男人的几率大于遇见女人,他称之为“天作之合”。他还是个数学家呢,我不知他是怎样推算的。若然,世界上好人和坏人的数目如果相等,是否好人出门遇见坏人的机率大于遇见好人?

于是寻出六年前写成的一部文稿来修改,我想写一本书讨论好人坏人相处的问题。基督教的圣经里有说法,可是说得不够好,我想补充,我得用文学的方法,写出文化的厚度,才不负这一项大使命。我觉得我写出古人所谓“天道难知”的那一部分,从前牛顿发现他的物理定律,觉得他窥探了上帝的秘密,无权发表,我的心情仿佛近之,所以藏稿六年,不敢示人。

现在我决心把它好好地修改一下,公诸大众。

七月二十一日星期日晴

某君说偷渡经过,称赞经营者的气魄智慧。

先由亚洲到英国属地,再由英国属地到美国属地,再由美国属地到夏威夷,再由夏威夷到纽约。

美国属地对英属地的警戒比较松懈,夏威夷对美海外属地的警戒比较松懈,纽约对夏威夷的警戒比较松懈,偷渡者利用这种等差取得签证,使用跳岛战术。

某君说,他们在纽约下机入境,主持偷渡者每人发给他们一把小剪刀,要他们把一切证明文件剪碎,放进抽水马桶冲走,他们以“无证件居民”的身份面对美国移民法,直到取得绿卡。

一路签证他们都买双程机票,免得签证时令人起疑。纽约入境,一窝蜂围住向导,把机票都交给他去办理退票,大家不回去了。

中国预定在一九九七年收回香港,香港人称为“九七大限”,人心恐慌,因为自二次大战结束以后,香港就是西方反共的前哨,欠下不能偿还的债。多少香港人以游客身份飞临纽约,找移民律师问计,美国给香港的移民名额每年只有六百名,排队遥遥无期,“快捷方式”是和美国公民结婚,公民的配偶不受名额限制。于是真结婚、假结婚、离了婚再结婚,种种传说都有。

纽约华文报纸曾经出现家长为子女征婚的广告,他有一子一女居住香港,希望和美国公民论嫁娶,倘若成功,这位家长各送一栋房子。这一栋房子非同小可,多少美国人工作了一辈子还在租房子住呢,这该算是重赏之下了。据说这位家长住在香港,想办理全家移民。

今日和老伴一同经过一座教堂,草坪上正有新娘、新郎、傧相一群盛装的人照相,路人伫足围观。小巧的中国新娘不过二十岁,美国新郎却已头发掉光,从脸到脖子寿斑淋漓,幸而他们白人有个特征,脸部微血管充血,看来红光满面。蜜月花车行矣,观礼者未散,听他们议论,正是香港少女下嫁美国老公民。有人为新娘惋惜,有人对新娘的父母不齿,有人被新娘的牺牲感动。

七月二十三日星期二阴雨

今天气象预报失准,外面明明在下雨,报告员却说:“阴,有时可以看见太阳”。

美联社消息:美军驻日海军的一名水兵向日妇行抢,并动武伤人,美国海军部立刻把这名水兵交给日本警察。

联想一九四六年十二月,北京发生一名驻华美军强奸北京大学女生沈崇一案,美国海军陆战队自行审理,嫌犯皮尔逊无罪,引发全国学潮,经过连锁反应,最后美军退出中国,以后是中国改制,韩战越战相继发生,美国国势衰落。

当然,世局变化不会只有一条线,它有许多条线,但每一条线都是一番因果。

现在美国知道把嫌犯交给日本司法处理,学聪明了。

七月二十八日星期日晴

听一名人演讲,他说美国文化注重独立自主,中国则反是。几个美国人相约一同进馆子同桌吃饭,吃完了各人付各人的账,即所谓AA制,又称荷兰式,据说于十六、十七世纪起于荷兰。中国人约定同桌吃饭,“倚赖”一个人“埋单”,云云。

我听到这里起身就走。照他说,美国人“好像从来不请客”,英文中何以有meal、banquet、feast这些字?中国人在餐馆里付账,的确有文化特色,但并非此人说得这样简单。倘若座中有长官,你不可以贸然付账(为了礼貌),倘若座中有“大哥”,餐馆出纳拒收(这里是大哥的“地盘”)。付账有不成文的章法,“倚赖”的成分很小(抓大头或恶作剧的成分倒是偶然有)。同桌吃饭进馆子,也可以各人自己付账,但是他们分开各坐一桌。

还有,中国人很重视“回请”,今天你请我吃饭,明天我找个理由请你吃饭,回请时往往在同一家馆子相等的菜色,“来而不往非礼也”。中国人吃人家一顿是负了债,欠了人情,并不轻松,“下次我做东”,他不必抢着去付账,“心存依赖”的人会被人瞧不起,代价也很大。

演讲时说个小故事,引起动机,增加趣味,我当然赞成。但中国文化不能建立在一个小故事上,它也许可以由一连串许多个小故事来透露,或者由抽象层次很低的事来象征,无论如何AA制不行。

由这样的人来谈中美文化,简直是中国文化的灾害。

七月三十日星期二阴偶有雨

我参加一家中学的毕业典礼,看朋友的孩子毕业,这等事向来照老本子办事,冗长琐碎,我原没有很高的期待,可是这家中学完全打破了俗套。

典礼开始,校长致词,居然在三分钟内讲完。然后毕业生的十名代表在长桌后面一字排开,有白人,有黑人,有黄色皮肤的亚洲人,有棕色皮肤的拉丁美洲人,我想这是出于校方的设计。六名男生,四名女生,我想也非偶然。当然,他们都是非常优秀的学生。男生一律穿黑色西装,白色衬衣,只有领带可以照自己的意思挑选。女生一律白色上衣,黑色长裙,只有胸前一朵花显示自己的审美态度。这一点点差别,正是纪律中的自由,团体中的个性。

十位学生代表挨个儿致词,每人五分钟。可以想象,演讲稿经过老师润色,演讲的姿势腔调经过反复排练,这些不在话下,难得他们从容不迫,充满自信。难得他们无一人对学校对老师歌功颂德,无一人对同侪教忠教孝,无一人对社会国家发出空洞的豪言壮语。他们每人讲一件两件小事,表示在中学毕业之年对人生的感悟,对世界的认识,对自己的期许,犹如十篇励志小品。而且每人正好用完五分钟,没超过,也没留白。这就难能可贵,对我而言,绝无仅有。

有一个学生说,以前他总觉得同学很难相处,很难交到朋友,后来老师告诉他,每一个人都跟别人不一样,每一个人都要占一个空间,二物不能并存于同一空间,你要把自己变大,学习包容另外的人。他照老师的话去练习,现在他有很多朋友了。他这番话给我最深刻的印象。

还有一个学生说,他的志趣是学音乐,他的父母为他忧虑,认为多少学音乐的人都没有安定的生活,除非你是拔尖儿的音乐家。他说,我当然要做最好的,学音乐的人手里握着一大把数目字,音乐只会带来丰富,不会带来匮乏。他已立下志愿,不久在这个大礼堂里开他的第一次演奏会。

每个毕业生代表面前有一根白色的蜡烛,讲完了话,把自己面前的蜡烛点亮,留下光明,再鞠躬下台。于是不断出现状况:有人忘记了要点蜡烛就离开他的位置,司仪叫他回来;有人把蜡烛点着了,他一转身蜡烛又灭了;有人已经把蜡烛点着了,他不放心,还一直不肯离手;有人把蜡烛点亮,下台,蜡烛灭了,赶快再回来,可是这时候蜡烛自己又亮了(观众热烈鼓掌)。不知为什么,他们用火捻吹火点烛,有人在吹火的时候把别人的蜡烛吹灭了(观众大笑)。这一段似乎未加训练,无意中留下缤纷的缺口,泄漏了金色年华的活泼可爱。

十根蜡烛如一排钉,点亮了以后如一畦花。烛光照在年轻人的脸上,与目光互相辉映,使我想起“年轻就是美”。毕业生代表致词完毕,礼堂里的电灯特别熄灭一分钟,奉送黑暗,或者说是奉送烛光,或者说奉送片刻的回味,回味这十位年轻人说了些什么,或者说奉送一个展望,想想下一代能做些什么。

最后,家长会的会长致词,用了两分钟的时间,毕业典礼结束,此外再也没有酬酢式的演讲。司仪宣布典礼结束,第一排来宾首先纷纷起立,这才发现小区名流都来了。居然没让他们上台亮相,他们总会有人带着悻悻的脸色离去,总会有人把地板踏得很响离去,总有人把下巴翘得很高离去,我仔细看了,居然没有,每个人的脸色淡然怡然。难道真的“东是东、西是西”?场景跟咱们华人小区就是不同。

不过是中学生的毕业典礼罢了,居然能到这个境界,不过是个中学校长罢了,居然如此表现了教育家的风范。

七月三十一日星期三阴偶有雨

仔细思考回忆录第三册(注:此处第三册是指《王鼎钧回忆录之三:关山夺路》)怎么写。

叙写国共内战的书可谓汗牛充栋,我有自己独特的经验,应该可以写出一本独特的书,要紧的是如何忠于自己的经验,与别人“不敢苟同,不得不异”。

我必须能超出本身的利害看自己的遭遇,如果不能,我等候自己进步。

为了唤起回忆,核对人名地名时间,查出有关数字,我买了大约五百本书,约一百本与内战有关,另外每周至少一天去“坐”哥伦比亚大学的东方图书馆,并且向中国大陆搜寻幸存的关系人,与他们通信。找资料像酒瘾烟瘾,总要超过“必要”才愉快,想象学人治学大抵如是。

我好像置身内战之中,重新经历大势和细节,但是此时无利害,无恩怨,无是非,无祸福,也就没有苦乐。只有这样,我才能够写下去,而且跳出俗套。我已撤除一切障蔽,也不树立新的障蔽,不受前人欺,也不欺后人。

四册之中,我相信这一册最精彩,我也相信来日研究国共内战的人都不会忽略我写的这一本,我在书中提出的观点,迟早为他们采用,他们终有一天也需要撤除一切障蔽,不受古人欺,不欺后人。

写作只需要一叠纸一支笔,最适合独立、孤立、自立的文人,若说还得有其他条件,那是“健康地活着”。

水流过,星月留下

(一九九六年八月)

八月一日星期四阴偶雨

老伴在世界书局书展中展出她设计的花卉盆栽,我照例写一些促销的小卡片插在盆内,新增加了“蝶化兰,亦兰亦蝶”“室内何处最精神,白天一盆花,晚上一盏灯”等文句。

盆栽顾客不少,可以看出人们热爱他的生活。男性顾客比女性多,显示他们都爱家庭。阴天生意比晴天好,骄阳直射,汗流满面,抱着一束鲜花,似乎可笑。

今天天公作美,微雨中的温度湿度明亮度都为花而设,所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之句引人入胜。老伴花友很多,我的朋友都没来,这是她的世界,我是点缀,是过客。

八月二日星期五晴

赴邮局,把增订完成的《人生试金石》《我们现代人》两部文稿挂号寄台北,请力智兄处理。

正好邻人也来寄包裹,本想托他帮我一并办理,他断然拒绝,令我诧异。我们两家一向处得很好,慢慢想起来:我初来住在新泽西州的时候,有个年轻人开车经过邮局,顺便替朋友取个包裹,遭警察逮捕,因为包裹里头是毒品,警察正守候取件人。所以“老美国”从不替人到海关或邮局寄物取物。

从邮局出来,邻人说他的朋友要出远门,可否把车子停在我院内,每月付酬百元。我忽然想起“这是美国”,我若同意别人的车子停在我家的土地上,而且接受酬劳,我要负保管的责任。他以“老美国”待我,我以“老美国”报之,立即回答说:车子可以暂停我家,我不收报酬,车子如有损坏或失窃,我不负责任。他听了默然作罢。

晚间偕老伴请建国兄夫妇吃韩国料理,他们要离纽约赴加州转台湾。建国兄本来学大众传播,取得学位,忽然改行习画,游学欧美,自成一家。他的画纯粹西方材料、西方风格,我看了无甚感应,但是非常尊重他的成就。他以新人类自居,与我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事亲至孝,奉母命与我交往,不甚在意“代差”。他的双亲都是受尊敬的人。

台湾有强烈台风过境,担心灾情。

与力智兄通电话,他说近来常常头晕,黄武忠兄也“英年早病”,诗人痖弦则大病初愈,老朋友的好消息不多,为之气沮。

八月五日星期一晴

中午到中华归主教会讲话,听讲者都是在职的牧师,这是他们例行的进修活动,给我三十分钟时间。

我讲“圣经对作家的启示”,其中谈到作家的身份与基督徒的身份有矛盾,他们甚感兴趣。我说作家要写出好作品才可以荣耀神,若要写出好作品,他得对人生作出独有的诠释,这种诠释大概教会难以认可。像弥尔顿的《失乐园》,但丁的《神曲》,托尔斯泰的《复活》,恐怕都不能通过牧师的审查。

再以军人为例,一位信仰基督的将军,他得打胜仗才可以荣耀神,那么他的言行一定跟牧师的教训有距离,请教会包容这个距离。他也一定跟无神论的将军不同,请赞赏这个“不同”。基督教好比一个圆形,牧师们坚守圆心,但容许拉长半径,我说“半径越长,离圆心越远,但是圆周越大”。

中华归主教会位于闹市之中,建筑有风格,大概会有良好的发展。

八月八日星期四阴时晴

今天是中国人的父亲节。各国都有父亲节,日期不尽相同。美国父亲节定在每年六月的第三个星期日,中国人选在八月八日,是因为“八八”的读音像“爸爸”。说也凑巧,Mother Day(母亲节)的第一个音节像“妈妈”,所以此间华人小区过母亲节以美国日期为准,过父亲节以中国日期为准。

八月八日父亲节的起源很晚,中国对日抗战期间,上海在日本军队占领之下,文人雅士透过新闻界发起庆祝这个节日,暗中寓有思念中国政府之意。等到抗战胜利,上海市各界联合起来,请政府定八月八日父亲节为全国性的节日,马上如愿以偿。

美国父亲节和中国父亲节也是对美国华人的一道测验题,谁家子女六月过节,谁家子女八月过节,可以看出这个家庭“美化”的程度多深多浅。我忝为人父,今天吃了子女们由名店订购的鲑鱼,深有愧心。

读陈漱意的小说《上帝是我们的主宰》,她以小说的形式否定了这个主题。我想教会说上帝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也许可以视之为颂赞之词,并非严格的事实陈述。

八月九日星期五晴

闹市遇老关,他小腹膨胀,腮肉下垂,英俊全失。当即邀他进路旁茶座饮杯咖啡。

他来纽约六年,绿卡有了,儿子也进了纽约的大学,一切有志竟成,堪称新移民之模范,但个中辛酸可与人言无二三。他漏出少许,归来我为他作了一篇速写:

唉,好险哪!如果移民失败,我也无面目回江东,只好在美国流浪到死,我这个儿子也等于没有了。你告诉我一句俗语:“美国没有绝人之路”,我靠这句话撑下来,如今父子团聚,朋友们说我“老年得子”。

难啊!慷慨好客的美国已化为传说,现在“高明之家,鬼瞰其室”,你想来,别人也想来,喜欢美国的人要来,憎恨美国的人也要来。上帝降雨在义人的田里,也降雨在不义之人的田里。上帝把移民官的扑克脸摆在坏人面前,也摆在好人面前。上帝教“用脚签证”的领事把打算心怀二志的人踢出去,也把诚心奔向新天新地的人踢出去。

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从“史无前例”中熬过来,一不怕苦,二不怕难。无论怎么说,美国的教育系统很好,使人垂涎垂泪,无论怎么说,美国的机会多,即使教你迷眼迷路。

人到了我这个份儿上,多少贪嗔都能放下,唯有对儿女这一点痴心放不下。痴心父母古来多,无论多么爱国,还是希望子女别在死水里做鱼,无论多么恋乡,还是试一试“树挪了死、人挪了活”。人到了这个份儿上,他是轮回,子女是来生,他是肥料,子女是花木。

我办成了!只要功夫深,海“关”门内的那道铁栅栏由繁体磨成简体,由“关”磨成“开”。耶稣说,你得不到,是因为你没求,你求了也得不到,是因为你妄求。美国海关简直摆出天堂的架势,它继中国“文革”之后再一次锻炼人的灵魂。我初来的时候挺着胸膛,现在挺着肚子,本来一脸英气,现在一团和气,本来大漠行军,现在安营扎寨,本来吹肥皂泡,现在握琉璃球,以前一个人单独做梦,现在两个人一同做梦。

我这是大破大立,大掷大下。我这是迈大步,当大任,克大难,创大运。倘若做一个育英才的教授,他的子女却没有很好的教育环境,倘若卖盐的老婆喝淡汤,倘若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那么自己作出一点小小的纠正,别人也是无可置评吧。不能平天下,那就退而治国,不能治国,那就退而齐家,不能解决通案,姑且解决个案,不能兼善天下,何妨独善其身!

又有一个中国青年开始他在新大陆的冒险,欢迎!又有一个中国父亲送给美国一个可造就的华裔人才,欢迎!

“得子”不是一切问题的解决,而是一切努力的开始。中国人的移民故事犹如接力赛跑,父亲的终点是儿子的起点,多少父亲由“无子万事不足”到“有子万事足”,再演进到“有子万事不足”,人事已尽,天命在可知与难知之间。人到了这一份儿上,只能但问耕耘。

人家说我是敝族迁来美国的“一世祖”,现在后继有人,可以由争一时进而争千秋。这一支余脉如果轰轰烈烈,自然会回馈乡邦,如果平平淡淡,中国也不在乎少了这么一个人,万一肮肮脏脏,那是母国省了事,美国增加了负担。放下吧,无论怎么说,离开中国就是对得起中国。

八月十九日星期一晴

大儿子在比利时Von Karman Institute找到研究工作,明早离家,今晚在韩国人开的故乡居请他吃日本料理,二儿子和他的绘画教师钟琪女士参加。

儿子第一次出远门,做父亲的照例该有一番嘱咐,但是我什么也没说,因为他面对的挑战我完全陌生,我的经验对他毫无用处。我还记得初抵西东大学接编华语教材的时候,主持人郑重忠告“不可把你的经验强加在孩子身上”,我体会到朱自清《背影》里的父亲那样充满了无力感。(《背影》一文的特点正是写出为人父者的无力感,论者似尚未提及。)

我想有一种情况可能普遍相同,飞机场有扒手,而且技术高明,曾有一个人来纽约,他下了飞机以后打公用电话,把随身的行李包放在电话机下面,等他拨完号码,行李包已经无踪无影,他失去机票、护照、旅行支票,立即如同瘫痪,你就是心里有个十万火急也只有任其燃烧。一个人在旅行途中这个重要的行李包绝对不可离手,你打电话的时候可以背着,可以提着,可以挽着,有何必要“放下”?也许他附件太多,左手提一件,右手提一件,背上也背了一件,这当然也是错误,手中的什物只能一件,而且要轻便。我言之谆谆,他听者藐藐,看样子一定要亲身受害才惩前毖后。

花边新闻:一对美国夫妇在婚约中明文规定:

一周房事三次;

脱光衣服睡觉;

一天刷牙两次,每天洗澡,隔日洗头;

不吃快餐;

擦玻璃只用windex清洁液。

我笑工商业社会中的人太依赖合同了,龚老另有看法,他认为这是windex清洁液策划出来的伪装广告。

八月二十日星期二晴

晚九时送大儿到机场搭乘Delta班机,他的女友来送行,德裔移民,仪表清秀,我和老伴连忙提前告别。儿子从未提到他的情感生活,依他们年轻人的潜在规则,两人关系稳定以前父母完全在状况之外,我们能得此机会和她非正式会晤,可能说明两人的感情“不错”了。父母也有潜在的规则,只能瞎猜痴等,不能追问。

一个月以前,美国TWA800班机在纽约市郊上空爆炸,机场对恐怖事件高度防范,工作人员表情严肃,连乘客携带的计算器都要当场试用,证明是真正的计算器。警卫的态度可以称得上粗暴,战争中骄兵悍将的模样。国家一旦发生非常事故,即面临非常状态,马上有一部分人变得非常重要,非常蔑视大多数人,这一部分人先变成社会一害,盗匪横行时的警察,瘟疫发生后的护士,大抵如此,忍受此一小害躲过大害,也是人类的潜在规则。

八月二十四日星期六

车过南街,见十余位佛门弟子,穿慈济功德会的背心,低头扫街,神态平安喜乐,颇生羡慕之心。南街是一条观光大道,商肆密接,行人游客川流不息,慈济选择此处打造形象,效果一定很好。

奈何人心不足,我继而一想,南街是一条相当干净的街道,市政府的扫街车自会努力维护市容,市内有些小区的街巷那才真肮脏,真需要善心人慈悲喜舍。不过我也略知佛门的理论,闹市扫街有教育作用,让极多的人看见,从而有动于中,孳生更多的义行。

当代佛门往往舍利趋名,他在成佛之前也得抓到一样东西。有人说现代三宝不见佛、不见法,只见僧,大师上人挂帅。佛门的理论是和尚有名气始能汇聚社会力量弘法利生。这样做法和世俗功业有何差别呢?他们抬出“无所住而生其心”,这些事情虽然发生了,但是我心里并没有它,只要心里没有,我就不会受到污染。这似乎是极端的唯心论,但佛门人物喜欢自称唯物。

它不会污染你,那么它污染了谁呢?你的言语造作也都有业果,谁来替你承担呢?环顾四周,并没有人可以作一番清谈。

八月二十六日星期一

本月读了好几本国人的传记,得一共同感受:有些人要有“恨”才活得起劲,细味他的理由,他只是需要一个恨的对象。

参加中文学校教师的集会,听他们谈孩子:

种族歧视确实存在,可是教孩子不要太敏感,敏感招来挑逗,也孤立自己。

举例来说,同学叫你china man,你如果跳起来,那就会有第二个人招惹你,让你跳给他看。你轻描淡写来一句“你错了,我是chinese”也就过去了。

“你从哪里来?”有人认为这是歧视,立即用挑战的语气报以“我从美国来”。“你来了多久了?”据说也是歧视,昂然说“我来了三百年了”。这样就会把关系弄得很僵。对方是否心存歧视,要看场合、时机,也要看语气和表情。

美国机构越来越官僚化,新闻报导说,许多机构为服务民众而设的询问电话,永远教你留下录音而没有回音。某一与移民权益有密切关系的衙门,曾有三个人打电话去询问同一个问题,得到三个不同的答案。遇到专门性的问题,他们书面答复,规定很好,但是要一百九十三天才有回信。那些在办公桌后面高座的人,并不知道你的肤色和宗教信仰,他们一律如此对待。我们要和孩子一同学习如何适应未来的社会。

新移民的孩子常有自卑感,告诉孩子要有自信,固然他们会做的你不会,可是你会做的他们也不会。如果不懂怎样表现自信,你宁可表现一点儿骄傲,不要太多。美国人尊重别人的自信,他们对轻微的骄傲和自信常常分不清楚,不过你的孩子有一天要能辨别。

有自信心的人常常会帮助别人,告诉孩子也要这样做,我是说把握机会帮助那些美国孩子,美国孩子也是孩子,不是万能的天使。有些中国孩子在自家门口从不回答问路的人,连“对不起,我不知道”都懒得说,只会躲开。不要总是怪人家不帮你,论事要公道些。

中国新移民的孩子,坐在美国学校的教室里,常常沉默寡言,同学之间没有互动,在美国人看来有些古怪。中国孩子从来不向老师发问,有时老师为了启发他,向他提出问题,他也不回答,于是他的同学、那些不顾别人感受的美国孩子,公然十手所指、齐声说:“他是哑巴”。一般美国人并不像外面误传的那样善于体谅别人。

不要再把责任全部推给种族歧视,即便在中国的课堂上,这样的孩子也会受到嘲笑。也不要完全归咎于中美文化差异,今天中国的教育并不鼓励这样的孩子。当然孩子的英语不好,但是英语要“说”才会好,并不是学好了才去说,问题在学习态度。你若有一点点进步,老师会非常快乐,老师也是快乐的时候少、不快乐的时候多,给他一点快乐吧,不要总是认为他应该分担你的烦恼。

有些中国人不肯让孩子补习英文,认为孩子会习惯成自然。有些孩子虽去补习,英文老师未能假想孩子的处境教他们如何应付,例如“我现在的英文程度还不能回应,我会努力学习”,或者“我可以明天再回答吗?我需要准备”之类。

倘若父母只知道给孩子买新球鞋新手表,倘若只能把孩子的零用钱提高一倍,孩子不会感激父母。孩子喜欢,但是喜欢不等于感激,孩子把这些看得很轻,他还不能把慈母手中线和三春晖联系起来。要千方百计找机会和孩子谈心,亲密的交谈永远渗入肺腑,没齿不忘。

交谈能发现许多小问题,这些小问题累积起来就是大问题。父母不能等到大问题出现,一两的预防胜过一磅的治疗,即使有些问题你无法解决,“倾听”对孩子也有益处。不要完全倚赖老师,老师的工作很表面化,也怕麻烦。有一位教师专门医治“怪学生”,人家嫌那个学生,他爱那个学生,同事都排挤他,连带殃及他最爱的学生。

八月二十九日星期四

老伴的朋友某夫人来,谈到美国文化和中国文化对如何教养子女有很大的差异,常使她不知怎么做才好,“握在手里怕捏死,含在嘴里怕化掉。”她问老妻怎样管教三个孩子,老妻要我回答。

我说,舍下教育孩子也曾“三迁”,不过并非像孟母那样。起初,对长子,我们是“法家”,强制服从;后来,对次女,我们是“儒家”,诱导感化;最后,对第三个孩子,我们变成“道家”,顺其自然。可以说这是舍下由中国传统向美国主流倾斜的过程。

“入籍”是移民最后一站,我从新移民一路行来修成正果。各位好朋友想得周到,美酒佳肴,高朋满座,我如归故乡,只差一串鞭炮。

我十年前就有入籍的资格了,一直摆在那里没办。有一天我问自己,你是不是还要回到中国?当然没有可能。你在外面一个月可以住旅馆,在外面过一年就得租房子,如果在外面过一辈子,那就得买房子,“入籍”就是买房子。

还有一件事对我也是个刺激,儿子找工作填申请表,要他回答“你父亲是不是公民”还有“你母亲是不是公民”,工作单位按他的答案计算点数,父母是公民,点数多一些,录取的机会大一些。咱们这一生没有家产、没有门第声望留下,已经愧对子孙了,如果入籍能给儿女一点点方便,能给儿女增加一点点优势,我拼上这张老脸也得干。已经走到这一步,常言道:老牛掉进枯井里,剩下两个耳朵是在井口挂不住的,还是赶快做美国人吧。

现在我从堂堂正正的中国人,换成堂堂正正的美国人。从颠沛流离的中国人,做到颐养天年的美国人。我仍是血统上的中国人,已是法律上的美国人。

回想移民前后,我从喝白兰地的中国人,到喝茅台的美国人。从吃牛排的中国人,到吃饺子的美国人。从穿西装的中国人,到穿长袍的美国人。从听钢琴的中国人,到听胡琴的美国人。从说英文的中国人,到教中文的美国人。天造地设,天罗地网,注定我有两个身份。

移民啊移民,中国是祖父,美国是养父。中国是初恋,美国是婚姻。中国是思想起,美国是豁出去。中国是我们的故乡,美国是孩子的故乡。“故乡是什么?故乡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凡是有海水的地方都有中国人,那些中国人都变成外国人。

做一个死心塌地的美国人吧。咱们是“极无可如何之遇”,苦海有边,回头无岸。咱们都是过河卒子。脚踏两头船是不行的,身在曹营心在汉是不行的。“吾日三省吾身”,为美国谋而不忠乎?与美国打交道而不信乎?对美国的法律制度历史文化传而不习乎?

舍不得、丢不掉、忘不了你是中国人吗?可是你已经做美国人了,上帝也不能使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有发生。只有自信自尊,做挺胸抬头的美国人。只有忠信笃敬,做光明正大的美国人。只有步下楼梯,后代要比前代高,做后来居上的美国人。只有为美国育才,做继往开来的美国人。

多少人做到了,咱们也都正在做。也有多少人做不到,或者不肯做。移民入籍,千辛万苦,倘若只是牢骚更多,麻将打得更好,美国又何贵乎多一个这样的美国人?中国又何憾乎少一个这样的中国人?

只有做成了像个样子的美国人之后,中国才会忽然想起来你是中国人,他们主动揭开你身上的美国标签,欣赏你身上的中国胎记。人心曲曲折折水呀,世事重重叠叠山!我们一生的遭遇本来是曲折重叠的。

责任编辑孔令燕

分类:纪事 作者:王鼎钧 期刊:《当代》2014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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