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族网 首页 排行 分类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故事族网 > 当代 > 当代2014年5期 > 〖中篇小说〗亲情漂移

〖中篇小说〗亲情漂移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18 21:10:25

卫卫,出版社编辑,博士在读。本篇小说为处女作。

冬末春初

胡同里天黑得早,大街上还黄昏,进了胡同顿时夜色。老头老太太晚饭后都窝在家里看电视,胡同里没什么行人。感觉身后有人影晃动,赵月就紧张顾盼,头几天听说,有穿胡同抄近道的独行女,手包被抢夺,东西没了,胳膊也拽脱臼。赵月把挎包挪到胸前抱着,她刚领了薪水。保护老胡同,赵月一听就来气,老胡同的豪华四合院能有几个,带累大片贫民窟天长地久。

佟玉琴斜歪在沙发上。家里隔出的这点客厅逼仄,人坐端正了,屏幕就快顶上鼻子。佟玉琴眼花了,花镜她戴不惯,头晕,看电视脑袋拼命往后仰,让人为她的颈椎提心吊胆。赵月叫声妈,佟玉琴缠绵在剧情中,有口无心应一声,来了?赵月从挎包取出六张大票,放到沙发扶手上,又出了门。赵月的住处,搭建在房檐下。

插播广告,佟玉琴把钱拿进卧室收起,隔窗给女儿喊话:饭菜现成,热热就得,你们老板就这点好,不欠薪。

赵月换件无领汗衫,去到搭在对过的厨房间。冰箱满满当当又空洞无物,几只塑料快餐盒年迈力衰,盒盖变形,搁里边的剩饭菜吸饱难闻的冰箱味。赵月带回过保鲜膜,佟玉琴嫌浪费,不用。赵月没碰饭盒,找出两个冷馒头,一包榨菜,站地下划拉了。家里没微波炉,她懒得动火。

赵月有心事。她想,今天无论如何得和母亲摊牌。

张守义急着与赵月花好月圆,一心想让她尽快禀报父母。他自卑,不直接催,变着法子往上引话头。赵月替他难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说张守义够不上什么君子,她赵月又何尝当得起窈窕淑女了?赵月返回到父母房间,果断关了电视。佟玉琴瞪着屏幕迷惑一下,反应过来是赵月所为。

女儿这是有话要说。佟玉琴直起身子,拍拍沙发,示意赵月坐到她边上。

赵月拉张板凳坐在了门口。赵月直通通地说:妈,我有男朋友了。

关键词出口,冲破了彷徨,赵月语速紧迫:是个小老板,有店铺,家里也做生意,外地人,和我同岁,处了几个月了,他向我求婚。

赵月传递的信息稠密而零散。这干扰不了佟玉琴,她瞬间就抓住了要点:老板喔?快跟妈说说,他那店铺,啥样规模?

佟玉琴紧盯女儿,目光热辣。佟玉琴时刻期待有意外好运从天而降,尽管白等了大半辈子,她从不灰心。赵月最烦母亲这个心态,佟玉琴永远不懂什么叫非分之想。

谈不到规模,赵月说,也就屁帘大一门面,真是大老板,也看不上我。大小另说,起码自己当家,结了婚,一起经营,胜过给人打工。

佟玉琴的兴头一落千丈。她沉吟片刻,抓住新的要点:他那门面,买的租的?

赵月有了发火的冲动,硬硬压住:想什么哪妈,外来户买京城的铺面,那得是神人。

每当期盼成空,佟玉琴都觉得自己又被生活欺骗了一次,她语调带上了悲情:闺女,你甭来不来的跟你妈急,我和你爸没指着你大富大贵,只求一个合适的主儿,这不过分。我闺女嫁过去就是他家的人,往后日子好坏,老家儿不把关,谁给把?

赵月说:现在年轻人都单过,自己管自己,和他家的日子碍不着。

佟玉琴再次直逼要点:那孩子,他父母做什么生意?

赵月想结束谈话了:我没问,又不和他父母结婚。回屋了哈,累。

赵月起身走人,佟玉琴一团乱草。女孩儿到了岁数,大人最操心就是婚事,赵月本分安静,在社会上没什么交际,结识不到靠谱的对象。偏偏赵月有点小性情,家里张罗相亲,死活不出场。孩子不知大人苦,佟玉琴夫妇下岗十多年,靠着早晚摆个路边小食摊,养活一家四口子,没饿死也没挣到余钱,这两年办了退休,才有固定收入。但摊子也摆不动了。退休金维持老两口生活将就,帮不上孩子。赵阳大一,上学得赵月和父母一起供着,家里负担学费饭费,其他花销由赵月包揽。赵月的婚姻事关整个家庭,出不起差池。

要说,佟玉琴的期望也不脱离实际,公务员高攀不上,男的有份正式工作是起码,上班的公司稳定,待遇有保障。赵月可倒好,自己踅摸上一个个体小商贩,还是外地人。

佟玉琴心急火燎拨电话:在谁家呢,麻溜给我回来。

门前响起拐杖的“笃笃”声,赵永刚撩帘子进了屋。他去年脑出血,恢复算理想,没落下瘫傻,不过一条腿半废了,远处去不了,没事就凑邻居家甩几把扑克。

佟玉琴给丈夫讲了事由,赵永刚吐口气:我当什么哪,吓死人不偿命。佟玉琴说:你少跟这儿抹稀泥,赵月和这小子成了,往后有她吃不完的苦头。赵永刚说:赵月虚岁三十了吧,自己谈上一个,不易,先了解一下再说?佟玉琴发急:再说什么再说,是猫是狗,咱们见都没见一次,赵月她两次带出“结婚”这话儿了。耽搁不得,明儿一早就得跟她说明白,死了这条心趁早。

赵永刚不再言语,给脸盆里倒水洗漱。可能佟玉琴是对的,女孩儿的麻烦是,嫁得不好,全家都别想安生。

赵月房门紧挨正房窗户,父母的动静声声入耳。母亲嘁嘁嚓嚓,她听不真切,不听也知道内容。赵月不爱听母亲说话,佟玉琴没什么文化素养,却自以为见识超群,嘴巴强悍无遮无拦,对自己话语的杀伤力毫无感知。

赵月躲进被窝发短信,一条一条,都是向张守义索要爱情的。张守义的情话,无非是从流行歌曲和网络里拼凑的段子,但由他重复一遍,就有了不一样的味道。一轮情话听过,赵月摁出几个字:我和家里说了!!!

发出这条,她迅速关机。赵月要让张守义熬煎一个晚上。是真爱,双方都得能付出。

和母亲摊了牌,赵月睡不安稳。赵月大体是柔顺孩子,很少跟大人顶撞,她本来也是想,迂回曲折与母亲斗智斗勇,打下这一关的,不知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凌晨睡意来袭,蒙眬间,赵月开了手机。六点刚过,张守义短信:亲,家里怎么说?赵月不忍再晾他:下班我去你那。张守义给她一大串问号。

赵月起床,抹把脸,悄悄离开了家。这个早上,她恐惧和母亲碰面。

赵月穿行在货架中间,不停蹲下站起,把货品码整齐。当超市营业员,这活儿最繁重,顾客取走一样东西,货架就留一个空隙,碰上挑三拣四拿起丢下的人,整排货架都凌乱。大型超市容得下局部凌乱,小超市不行。老板说,拢共巴掌大点地儿,一乱就成杂货摊子,新东西也显旧。老板姓王,赵月叫她王姐。

赵月应聘的岗位是收银员,被录用了才知,超市总共两名员工,什么活都得上手。赵月有被忽悠之感,想跳槽。再想,别处又有什么好位置等她?跟我这干,忙是忙,工资嘛也一般般,可我给签正式合同,你们去别家打听打听,凤毛麟角我这是。王姐说得没错,赵月毕业出来,这工作是第九份,正儿八经签用工合同,还是初次。合同管多大用?不知道。也许和结婚证相似,一张纸片,有它也管不了什么,心理上,却仿佛两下里真的建立起了什么契约。

张守义短信:下班一准过来。赵月回:一准。张守义发来一个笑脸,赵月还他一个萌脸。王姐耳尖,短信铃声也被她听到,从收银台后探出头:谈上男朋友了?赵月默认。大龄女了,承认自己有爱情有男友,面上生光。她加快动作,上班时间是老板买断,接发私人短信侵犯老板权益。

店中门可罗雀,小丁也出去送货了,王姐来了聊天兴致。她走到货架顶头处,以便看见赵月。说说,你男友是哪路人士?赵月敷衍,就一男的呗。王姐笑喷,看不出你也幽默,这里就咱姐俩,说说,你爱他吗?赵月低头一笑。情为何物,谁能说清,何况以前从没有爱情经历的赵月。哪天带店里来,我比你有经验,给参谋参谋,结婚是女人第二次投胎,光说爱是空的,搞错可就一生悲催。王姐喜好谈论人生,还都是吹凉风那种,赵月估计她婚姻不幸。但就算估计正确,也不说明人家的观点不正确。赵月无心再领教乌鸦嘴,让自己躲进王姐视线不及的角落。

张守义是哪路人士?这个古板名字搁到年轻人身上,如同标签,令他的乡土来历无处藏身。但农村孩子怎么啦?那是人的命,不是人的错。张守义高中毕业离开老家,漂来北京打拼十年,气质已城市化,说话无明显口音,外表和街上煞有介事的小白领差不到哪去。然而,差别肯定是有的,比如“高中毕业”。

真要谈婚论嫁,赵月最闹心的就是,怎样向父母和外界淡化这个差别?昨晚佟玉琴脑子都被“生意”堵塞,没顾上问。

晚7点,赵月和小丁下班。接班的是一对母子,王姐老家亲戚,两人负责夜间营业。交接盘点,发现事故,8罐原装进口婴幼儿奶粉不翼而飞。王姐痛心疾首:8罐,这么大一堆,刘谦来了也得变上一阵子哪,你们两个大活人是干什么吃的?她愤愤戳点小丁的鼻尖:人小心花,就知道看美女,穷孩子努力谋生存啊先,美女是你看的?

小丁兼职保安,店里丢了东西,他挨骂无话可说。赵月想起了那个孕妇,这时节还穿件长风衣,当时就感到异常。但女人挺着肚子的幸福体态,让赵月的怀疑一闪而过。归根结底,她今天心神不定。王姐说:赵月扣三百,小丁五百,别在心里骂我哈,合同写明的,我按进价扣够意思了,问心无愧。

赵月踏着暮色进门,一眼看见桌上摆着几罐啤酒,从小馆打包的四个热炒和两份米饭。张守义迎上来,他着意打扮了一番,西装领带,头上摩丝铮亮。赵月好笑道:出席什么庆典呢你这是?张守义严肃道:月儿,我希望今儿就是咱的订婚庆典。

他眼睛里蓬蓬勃勃的火苗烤化了赵月。赵月激情震荡,一把抱住他。

亲吻间,张守义将赵月拥到床边,又试探着拉她一起倒在床上。赵月没有抵抗。张守义色胆陡涨,月儿,啊月儿,给我吧月儿,我爱你,真的爱死你……

赵月的初夜毛糙慌张,除了一点疼痛,没有其他感觉。但毛糙慌张让她确认,这也是张守义的初夜。两人并排躺在单人床上,都有点蒙,想不出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赵月环视屋内。小楼是居民自建房,水泥墙薄薄,但到底是楼,屋顶比她家的高,刷得雪白。屋子二十多平,坦荡。床铺挨后墙,墙边两只叠放的木箱子,盖素色布单,随手放点衣物。挨着床头是电脑桌,并无电脑,大块桌面可供吃饭。床铺对面,竖一只简易衣柜,金属框架塑料围子,柜门拉链吊着钥匙链,一个微型卡通熊猫喜气洋洋。衣柜旁边是巨大的案板,用砖块架在空中,案板内侧摆放一溜大小高低不等的瓶罐,几只碗碟,米面袋子蔬菜篮子则充塞案板下的空当,琐碎而热闹,招摇着过小日子的质感。然后是单门冰箱,窗台。塑钢窗户不大,看上去敦厚安全,临窗一个结结实实的水泥水槽,一只水龙头。

赵月发现,这屋子之所以显得宽敞,一是家具简约,二是所有物品都没有高度,上方大面积留白,即使人躺在床上,视线也不压抑。赵月忽然想,自己爱上张守义,是不是也是爱上了他这间没有压抑感的住房?

赵月起身清理自己。你闻闻,床单都馊巴了。张守义没想到赵月会说这个,傻傻地伸脖子去闻,才洗没几天啊?几天还不够馊巴,不看你那身汗。这就换这就换。张守义一跃而起,套上衬衫,下地翻腾木箱。

赵月从容将床单枕巾扯掉。床单上,一痕浅淡的血色。张守义也看见了,劈手从赵月手中抢过床单,捂在心口:月,月儿……这单子不洗,永不,我要做,做个纪念。

这就是张守义。一个农村孩子,却不定何时就爆出让赵月吃惊的情致。赵月再次投身他怀中。张守义你给我听着,此刻起,我就是你老婆了,今晚住你这,明晚后晚还是。

张守义哄婴儿一样拍打她:月儿,好老婆,你说咋样就咋样,我都听你的。

仲春

你问赵月,她和张守义八竿子打不上的两个人,怎么谈起了恋爱?

赵月回答不出。一切都是偶然,偶然就是命运。

王姐的超市也从事批发,所谓批发,就是购买整箱货品,得到一个小折扣。那天的客户是个中年壮汉,蹬辆板车来载货,要了大批方便面,罐装啤酒、饮料,卫生纸,搬出去装了大半车。该付款了,壮汉说老板没给带钱,让派人跟他过去取。王姐犹豫几分钟,叫过赵月。

王姐经常告诫赵月他们,骗子最多的地方是哪儿?北京。全中国的骗子百分之八十都在京城晃荡。跟随客户取款,是高强度加高风险的劳务,体力智力都得用足,半路稍微分神,身边的人和货指不定就一齐蒸发,脚印都不留半个。平时这差使是小丁的,不巧小丁头天崴了脚。

赵月跟随客户出门,一路小跑,和板车寸步不离。气候真是变态,四月末,说热就热得火爆。赵月汗流浃背。出来仓促,没穿外衣,短袖衬衫擦不成汗,眼睛浸得睁不开。壮汉瞧出赵月的狼狈,让她也上车坐着。到了地方,他麻溜找到老板,把现金结给了赵月。

拿到货款,赵月一颗心落回肚子里,嗓子干得条条开绽。碰见个路边店,她一头扎进去,抓起一瓶水就拧盖子。柜台后面,店主叫道,哎,哎。赵月没搭理,一瓶破水也值得“哎”,谁还能抢了你的。店主蹿上前来,从她手里夺去瓶子,塞给她另外一瓶。赵月也顾不上理论,只管猛灌一气。

细看对方,是个青年男子,瘦瘦高高,身材眉眼都顺溜。赵月大窘,她满身满脸汗湿,形象不堪呢。店主笑眼瞧着赵月,美女,你拿的那瓶水过期了,喝不得。赵月心说,还貌似个诚信人哪。她不想与男子对视,低头取零钱,找茬道,过期你还卖?店主说,冤枉人了不是,过期的我归置在这一堆,天热了,预备有人洗手,半卖半送。赵月愣了愣,他们超市可没这规矩,过期就给经销商一退了之。她道声不好意思,付钱想走。店主却说:你也洗两把呗,凉快。

他自说自话,拿起两瓶水走向门口。赵月如中魔法,跟着出门,听任小伙子给她淋水。抹过脸,冲了胳膊,心里真的清凉下来。小伙子又递上一条小毛巾,一小袋润肤霜,还给撕开了袋口:放心使,名牌的,赠品。

赵月对着门玻璃把自己整理一新,要付水和毛巾钱。这我不能收,小伙子说,收了那成强买强卖了。赵月收起钱包。显然,这孩子要强,自己太过较真,会伤了人家那点要强。临别,小伙子说拜拜美女,赵月正色道,别管我叫美女,我不是。小伙子嬉皮笑脸,是不是,我说了算。

真要走了,赵月发现困境。她路盲,走路不记道儿,刚才追着板车七拐八弯,还真找不着北了。店主竟看出赵月的迷惘:不认得路了吧,这巷子净岔道,外面人进来都犯迷瞪。我送你。

坐在电动车后座,赵月被店主一直送到了超市门前。赵月知道了他叫张守义,外来人员,高中文化。张守义知道了她叫赵月,京籍女孩,大学毕业。

过了两天,赵月下班后,专门跑到张守义的小店买点东西,心想,受了人家优惠,就该照顾人家生意。不知不觉,她成了小店常客。张守义把她带回自己的出租屋,两人动手做饭吃。赵月说:你一个人,在哪不能凑合几口,厨具搞这么完善,还真有闲心天天做?张守义说:外面买又贵又不合口,一个人的日子也是日子,人连自己都糊弄,还能干成什么。

假装小两口过家家,好玩,赵月想,只是游戏。她有意忽略一个事实,游戏要玩得下去,必须有进展。

这城市无比庞大,人们的活动路线却都重复而单薄。赵月和张守义的人生轨道,本来没有任何理由和机会相交,偏偏就撞到了一起。你别问赵月这算不算一见钟情,她会说,傻不傻啊这问题?

春末夏初

赵月猝不及防,进入了传说中的“同居”。

同居这回事,赵月不排斥,相反有种突破的快感。社会上都时行成什么了,凭什么自己不能!那个晚上,她落宿在张守义的怀抱,打电话告诉佟玉琴说,自己和老同学合租了房,暂不回家住了。透过电波,佟玉琴的愕然微微刺痛了赵月,她又软和地找补:妈,咱家房子挤,我早想搬出来,让你和我爸住舒服点,今天正巧赶上个机会,房租能承受,离我上班的地儿也近。

佟玉琴听出了女儿的深思熟虑。她怆然道:女大不中留,你妈啥都明白,翅膀硬了,妈管不了了,只和你说一句,女人的路,错不得,闺女你好自为之。赵月说:我都成年人了,这是早晚的事。

赵月挂机。

佟玉琴撂下电话。这是早晚的事,赵月在指什么?八成是与那乡下小子混到一处了。大势已去,佟玉琴连召唤丈夫都没了心。如今哪个女孩不盯着房子车子?那不叫势利,没点经济基础,人也得能活。

赵永刚回来,嗅出气味不对:又怎么了这是?佟玉琴声泪俱下:你闺女和男人私奔啦。

听妻子讲完,赵永刚道:租房就是租房,扯得上那些个。佟玉琴气怒:她傻你也傻,租得起吗她那几个薪水。赵永刚说:是你自个儿算不过账,赵月不给家交生活费,这就省出一笔,再添上几百,那种群租房能拿下。佟玉琴说:赵月可没说群租。赵永刚道:抠什么字眼,不信我打电话落实。

他拨打赵月手机,关机。赵永刚说:你看你看,群租房电视里播过,打隔断都是薄板子,到晚上都得把电话给关喽,要不谁都甭想睡,不信明天我再问。

第二天,不等赵永刚打电话,赵月将电话打给了他。

赵永刚撂下手里的牌,一边向牌友道歉,一边出到邻居家门外。赵月直截了当:爸,我没租房,住我男朋友家了。赵永刚无语,做父亲的,听女儿谈男女之事,尴尬。赵月有备而来:爸,你知道我妈,好多话和她说不通,爸我认准这个人了,我们要结婚,你劝劝我妈,就别拦着我了,让我给自己做一回主。求你了爸,你说话,妈听得进。

赵永刚迸发出男人豪气,慨然道:孩子,婚姻自主,你爸不封建,我闺女瞅准的对象,爸支持。要不,你先回家,咱爷俩一起说服你妈?赵月说:爸,一谈就得吵,我不想和妈吵,不想她伤心,妈答应和他见面,我才敢回。赵永刚想了想:那也好,你信得过你爸,你妈这儿就交给我。手机多开着点,有消息我通知你,自己在外处处当心。赵月说:爸,谢你啦,你也注意身体。

爱情让女人成熟,赵月体验到了。她从小被大人夸奖懂事,大人看不明白,她内心其实经常不知所措,这个世界让她恐慌,不知道要怎样应对才不会被人轻看,被人指责。乖巧顺从是她的防护。爱情化蛹为蝶,赵月忽然之间变得敢作敢为,并且自感对局面掌控裕如。你看,父亲大而化之,不是障碍。母亲呢,看似强势,净些小精明,遇事除了拿刻薄话抵挡,没有多少方略,再说她对电视剧越来越依赖,悲喜都有了地儿释放,留不下太多精神头和现实纠缠。母亲的坚持势必软弱无力。

自家父母那头,暂且搁置。赵月要张守义带她回了趟张家,准公婆总是要拜见一下的。

两人才刚认识,张守义就向赵月坦言,他家是重组家庭,他三岁父母离婚,母亲跟着相好远走了南方,父亲把他扔给爷奶,只身跑到北京,数年后,娶了现在的老婆,添了一个小他整整一轮的弟弟。

张守义父母的住地,正如赵月在电视新闻里所见,崎岖漫长一道土墙,包围一个农家院落,双开的铁栅栏大门锈迹斑斑,望得见院内废品堆积。

张守义父母淡然接待了他们。张父不时出到院里,打发来卖废品的,双方久久讨价还价。张母不像她应有年纪,黢黑一张大脸,身躯肥胖笨重,看去比张父还苍老。她竖起耳朵监听外面的交易,随时准备冲出去,有一搭没一搭问张守义几句淡话。坐了不到一小时,张守义他们就放下礼物告辞,张家父母也没什么物质上的表示。

赵月对此有思想准备。张守义这个家庭结构的含义是,他难以获得家里资助,但也可减少对父母的义务。赵月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免了和农村公婆近身相处。走出破烂大门,张守义神情困顿。赵月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跺跺脚:带纸巾没,鞋上这土。张守义掏出纸巾,扶住赵月,让她轮换抬脚擦鞋。赵月说:你不用不过意,我不觉得委屈。张守义动情道:月儿,往后我把你爸妈当亲爸妈孝敬。赵月说:汽车来了。

仲夏

佟玉琴架不住丈夫三说两劝,吐了口,答应见见张守义。

不答应又如何?赵月一个多月不着家,佟玉琴的电话她也不接,眼瞅着是不能回头了。总不成,非要挨到女儿抱回个小崽儿,赶着他们叫姥姥姥爷。孩子任性起来可以破罐破摔,以为摔的是自己这只罐子,却不想罐子也是父母的,到了罐子真的打破,还得父母忍气吞声跟在后头收拾碎片。

佟玉琴在厨房打点待客的饭菜,手下摔摔碰碰。赵永刚有点兴奋,架着单拐进出张罗。佟玉琴说:来什么劲你,整这么个姑爷,你多有面子了。赵永刚乐乐呵呵:好赖是个老板,你想啊,就算闺女整来个打工仔,最终咱还不得认?佟玉琴扔了菜刀:我呸,瞎的麻的都得认,把我当啥人?真不如没生这姑奶奶。赵永刚将菜刀捡回,捧还妻子:见着人再论高低不迟,只要人配得过赵月,就随他们去算了,当老家儿的,管不了儿女一生一世。佟玉琴甩把鼻涕:说不管,也得能放下,我就是想不通,我穷一辈子不打紧,难不成我养的闺女也是这个命?赵永刚撕一段卫生纸塞给她。佟玉琴扯到“穷”字,他再豁达也无话可接。

赵月和张守义出现时,佟玉琴夫妻小小震惊一下。张守义面孔白净,身板端正,姿态很有几分大城市孩子的洒脱,完全不是他们料想中的某个外来务工人员。赵月见到父母,脑子有点乱,忘记给双方介绍,只管将礼品掏出纸袋。张守义自行鞠躬,喊了“叔叔阿姨”。赵永刚热乎乎答声“哎”,佟玉琴点下头,似是而非。

幸亏赵阳脚跟脚地到家,解救了众人。佟玉琴高喉咙大嗓责骂儿子:越发野的不成样,这早晚才回。赵月拉住弟弟,把一只小盒子搁他手上:张守义专门给你挑的,看看款式可心不。赵阳一边撕包装,一边放眼打量张守义:姐,他就是我准姐夫?还行,算个帅哥。张守义朝他笑:你姐总和我说起你,很高兴见到,我叫你阳阳可以吗?赵阳摆手:别价别价,大老爷们的,叫名字。

佟玉琴借着挪腾场地,把礼品搬进卧室,逐一验看。不是她贪小,是要估量张守义对他们的态度,物质体现的尊重度,最是分毫不爽。礼品档次尚可,咖啡茶叶和营养品都是套装,形式华丽喜庆,两瓶原装进口的橄榄油尤其上档次。佟玉琴心想,还不是赵月给支的招。

她出来对丈夫丢个眼色,夫妻俩去了厨房。不多久,冷荤热炒,红红火火簇拥一桌子,红酒白酒高脚杯小酒盅,礼数周至。只是,五个大人挤坐,空间勉为其难。

赵阳猛吃几口菜,说和同学有约,撤了。他讨厌婆婆妈妈的应酬。赵月将弟弟送出门外。赵阳小声说:姐,我看上一双鞋。赵月说:一瞅你那小样儿,就知又有项目。她从裤兜摸出钱包:报价。赵阳挠头:三百来的。赵月给了他四百。赵阳说:我走了啊姐,这人过得去,不土帽,这款三星够嗨。赵月说:可别转眼又丢了,人家一片心意。赵阳笑说:姐啊,那得拜托小偷手下留情。

赵阳离场,佟玉琴抡开了审问张守义,获知,张家父母的所谓生意,是倒腾废品!好在早已超越蹬板车串胡同的阶段,跃升到批发商层次,在东五环城乡接合部租的农家院,占地一亩半有余。破烂王闷头发大财,不是什么新闻,佟玉琴心里敞亮了不少:小张哎,你想娶我家赵月,婚房怎么考虑?赵月抢话:现成,他租的房在两层小楼里边,虽是单间,宽敞,有水暖。赵永刚说:年轻人,租住也无妨,我们那时候……佟玉琴打断丈夫:赵月,听你这话,房里没卫生间?我可告诉你,结了婚,得生孩子,没有卫生间,男人没什么,遭罪的是女人。赵月说:咱家没有卫生间,这不也住多少年了,再说孩子暂时谈不到。佟玉琴说:闺女,时间快得很,人年轻不了几天,现今房价噌噌地涨,没房的越来越赶不上趟儿。赵月说:我没房,我也买不起,照这么说,一辈子别结婚了,老死在娘家拉倒。赵永刚打圆场:赵月,自己买不起,还有老家儿不是,儿女买房,哪家大人不得帮衬帮衬。赵月不管不顾:那你们先说说,准备怎么帮衬我?佟玉琴气得发笑:我是嫁闺女,不是娶媳妇,我有儿子哪,没想招个倒插门。

赵月拉起张守义:走,早料到是这结果。张守义把她拽回:跟长辈不兴这样……阿姨叔叔,这事等我和家里商量下?我保证,我会让赵月幸福。

赵月勉强又坐片时,催着张守义走了。

佟玉琴将筷子划拉一地,大喊肝儿疼:你闺女活活一个缺心眼啊,还没过门就只知护着男人,这不自找倒霉吗她,张家白捡一个北京媳妇,哪还能出血了?赵永刚不肯火上浇油:咱得顾全大局。佟玉琴道:我还不信了,那小子答应找家里商量,我且等着,让我白白把闺女给他,做梦。赵永刚宽解道:两亲家终归要见面,到时你和他们谈判,帮赵月挽回点实惠。

夫妻统一了意见,赵永刚给赵月打去电话说,对张守义,他们原则上同意,待两亲家见过面,就可确定关系。

赵月以为自己和家里闹掰,却不料父母这般痛快,说:爸,我妈是真心?不会闹啥幺蛾子?赵永刚训斥:什么话。赵月说:对不起啊爸,我妈那性情,我担心嘛不是。

张守义出面给佟玉琴打了电话,隆重请示双方家长见面的事宜。

按规矩,理当男方父母登门拜访女方父母,但佟玉琴将地点定在附近一家中档酒楼。许多外来户肥得流油,她这个家,上不得台盘,让那对废品夫妻登门,没的被乡巴佬嘲笑了去。

到了约定日子,佟玉琴夫妇提前去到酒楼,问清最低消费,订下包厢。佟玉琴吩咐服务员撤去桌上假花,换成鲜花。服务员道:鲜花要单另付费。佟玉琴鼻子一哼:上你的。

亲家见面,男方买单是定规,考虑到这一重,佟玉琴点的都是普通菜肴,别让张家以为赵家把他们当冤大头。服务员捧来的花束蔫头耷脑,佟玉琴嫌不吉庆,让换,服务员说只有这个,临时没地方买。正和服务员扯皮,赵月张守义陪着张守义全家到了,两口子加一个暑假来了北京的小儿子。

两下照面,佟玉琴不禁撇嘴。张守义父母穿戴一新,可农村人也真叫奇了,越打扮越土,还不如家常衣服自然。只有那个弟弟,正当年少,眉眼又传承张守义的大模样,俊朗。可惜是个头还没拔起来,先有些往敦实处发展了,肤色也真是暗得晦气,缺点明显都随了母亲。有这孩子衬着,张守义更显出一表人才,怨不得女儿动心。

赵阳照例不凑这种热闹,两家到场总共七人。赵月张守义拘谨,少年不开口,张家父母都木讷,寒暄很艰涩。佟玉琴两口子问几句生意如何,孩子学习如何,就没有了题材。

菜上来了,张母也不招呼别人,举筷就吃,还紧催小儿子,整个把自己当贵宾,扛张嘴巴赴酒席来了。佟玉琴侧眼打量赵月,女儿虽算不上靓丽,也是平头整脸的青春女子,想她日后得把这般一个糙老娘们奉做“婆婆”,佟玉琴真真替女儿情何以堪。她抹搭下眼皮,也埋头苦吃。全仗张守义转圈子倒酒添茶,场面才没荒凉到底。

赵永刚和张父碰杯,找话攀谈。男人对男人,张父松弛许多,他以为赵永刚的腿是摔着,说道,自己头两年也闹过一出,更邪乎,粉碎性。接着给赵永刚传授自己的康复经验。赵永刚听得津津有味。两人渐渐说得热火,争着给对方斟酒布菜,气氛好歹转过几分。

酒菜半零落,佟玉琴瞄见张父离开包厢,随身带去公文包,想是去结账?果然,张父返回说,亲家还点些啥不,人家说厨师快下班了。张家还算明事理,佟玉琴心情回暖,决定按原计划执行,便道:吃好了?我们请亲家到茶馆坐坐。

佟玉琴指挥服务员将剩余米饭花卷和部分残菜打包。亲家,你们带上去,浪费可耻。张母也不客套,喊小儿子提上。那孩子在玩手机,猛烈抗议:我才不。张母就自己提在手里。一行人出了酒楼,佟玉琴说,大人说说话,赵月你俩忙你们的去。张家小儿子说,他上街玩玩,然后自己回家。

孩子们散了,两对父母坐进小茶馆。正是午后,茶馆清淡,适合谈事。料定张家夫妻不是品茶的主儿,佟玉琴点了壶最便宜的花茶,开心果葵花子各一碟。

佟玉琴认为,即将进行的程序是,男方父母正式为儿子求婚,女方父母表示同意之后,提出对婚事的意见和要求,双方协商。但张父闷头喝茶,张母毕毕剥剥嗑坚果,似乎来此真就是为了“坐坐”。开心果一掰即开,何用嗑得如此聒噪!

佟玉琴只得启发他们:俩孩子的事,二位怎么想?张父憨厚道:我们没啥想法,孩子们愿意就成。张母吐出两片壳儿,说:守义他们两个,都不小了,自己的事,自己看着办呗。佟玉琴听出话风不对,顶上:自己办,也得有那能耐。成家不能没个窝,我们北京别的都好办,最难是住房,要说买房,你家守义自己拿得下来?赵永刚敲边鼓:这也不是说守义没能耐,只怨京城房价离谱,大人不帮帮,任孩子天大能耐,照样没辙。张父点头:那是那是。

张母却撩起眼皮,盯住佟玉琴:你们啥意思,有话明说。张母的眼睛,睁开来溜圆,乌珠小眼白大,很是泼悍。佟玉琴被吓一跳,有这么对人直眉瞪眼的?她忍气说:还要怎么明说,我就这一个宝贝闺女,不能住大马路上,我家在二环以里,闺女出嫁,怎么也得有套四环内的住房,方便照应。

张家父母不开腔,佟玉琴乘胜追击:男方置办婚房,也不光北京,走遍全国都这规矩,要是你们没出来,在老家乡下待着,不给儿子盖院房,媳妇娶得进门?

张母笑了:还四环哪,实话说给你,卖了我们全家三口子,也不值河北半套房。赵永刚说:亲家谦虚了,就冲你家那么大院子,北京的成功人士都赶不上。张母道:你不说租金?废品生意利薄,一年苦到头,混个肚儿圆就谢天谢地,不怕你笑话,我家东子学习可好,在县上重点中学考前十,可他上大学的钱,还不知揣在谁的兜里呢。貌似蠢笨的张母居然伶牙俐齿。佟玉琴争执:你家东子,考大学还得两年,守义的年龄到了,咱讲究长幼有序不是,大儿子的婚事理应排在前头。张母道:前房的儿子,自然也是我儿子,可哪条法律规定说,儿子结婚,爹妈给买房?供孩子上学不一样,那是爹妈的义务。

佟玉琴大惊:你说什么,前房?

张母瞟瞟丈夫。张父吭哧道:那个,东子妈是我二婚头娶的,守义嘛,是前面那个的。

原来如此?佟玉琴立时心如死灰。

她叫服务员结账,张家两口子站起,张母没忘将刚才打包的塑料袋提到手。张父不安地说,亲家,那我们走了?赵永刚送出门外,佟玉琴坐着没挪屁股。赵永刚回来说,咱也走?佟玉琴说,毁了毁了,闹半天是前一堆后一块哇,张家有金山银山,也没张守义什么事儿,老赵,赵月是上了人家的套儿了。赵永刚担心她发作,拉她:回家说。佟玉琴一声长叹:甭拉我,我长着腿儿。老赵,打从赵月把自个儿送到人家门上,我就知道有今天。人的命,天注定,还真说着了。是火坑,这也是赵月上赶着往里跳的,自己的日子自己受,赵月能认,我跟这儿做恶人,给她争,我不是瞎劳神嘛我。

盛夏

领取结婚证的前一天,赵月回家取户口本。电话约好了的,父母都在家候着。佟玉琴已把户口本预备出来,看赵月进门,顺顺当当给了她。二话一句没有,脸色也平和,叮嘱赵月千万别弄丢了,用完就送回。

自从两家父母会面,佟玉琴转折一百八十度,不仅不再刁难、反对,连婚礼都不提了。

母亲不提,赵月乐得装傻。她和张守义都畏惧婚礼。钱是个原因,更主要,他们一对社会边缘的蚁民,能请谁来充当宾客?张守义除了父亲继母、同父异母弟弟,在北京四顾无亲。赵月的同学熟人也多不联系,偶然街上碰面,似曾相识,有心的,打声招呼,是那谁谁谁吧?散淡的,目光一闪,错身而过。

父母有些老关系。以前,佟玉琴参加过别家儿女的婚礼,回来总要总结出一大堆纰漏,遐想道,等我闺女结婚,得如何如何。不过,也是早几年的事了,人们越来越看穿,接到喜帖不是礼遇,是要你献红包,佟玉琴也学会了编造理由,让自己缺席婚礼。许多老关系因此断绝。

母亲也是因为考虑到乏人可请吗?

不管怎样,佟玉琴仿佛换了个人,隔三岔五,给赵月一通电话,关切下她的工作,催她带张守义回家吃饭,再数落几句赵阳,俨然一对无话不说的贴心母女。

母亲的变化,在赵月是个谜。张家不可能许诺什么,小店是父亲转给张守义经营的,当时货品白送,还替他预付了半年房租。张守义继母霸道,一望可知,父亲瞒过她为儿子做这些,想必煞费苦心,父子情已然圆满,真的没有力量再帮他。

女儿忖度母亲心,毕竟隔膜。赵月不知,佟玉琴有自己一笔账。赵月嘴巴不甜,心疼父母见行动,挣几个辛苦钱,多半补贴了家用,偌大姑娘家,没有几文舍得花用给自己。赵阳呢,半拉大人了,还和小孩一样只知赶时髦贪玩,赵月在他这年纪,早不跟家要零花了,家教杂工,逮什么干什么。女儿贴身小棉袄的优势,佟玉琴最有感受。

她是真的想通了,要是赵月铁心认准张守义,就让他们过着试试。佟玉琴不求女儿给家里买房子置地,赵月自己乐意,也算图了一头,又何必鸡飞狗跳,弄得母女结下仇气。

佟玉琴跟赵月数落赵阳,是因为赵阳的“项目”。

赵阳生活费之外的开销,说好姐姐负担,过去他都直接管赵月要。转眼升了大二,人大事多,用钱的项目越来越密集。赵阳换了花样,这次找赵月,下次就找母亲。学生的哪笔开销是必要,佟玉琴不清楚,她就得和赵月讨论,赵月上过大学,比母亲有判断力。

佟玉琴对赵月诉苦:这小子也忒能造了,以为他爹妈开银行哪,我说不动他,赵月你不能老这么纵着你弟,他听你的,你多批评他点儿。赵月说:行,妈你甭操心了,我和他说。

赵月又能对弟弟说什么?青春期的孩子,除了“必要”,还有爆米花般的欲望和伤不起的面子。赵月懂得那种内心挣扎,她不想弟弟重复自己。

赵月去自动取款机,按母亲转述的数目,把钱打到赵阳卡上,短信通知他查收。赵阳回过电话:姐,咋又让你打钱,我妈真是的,你都结婚了。赵月笑言:结婚就不是你姐啦,少来,别在我这充世故。赵阳乐了:我就说嘛,别看我姐有了老公,最疼的还是我。姐,我就是觉得咱妈也太抠,别人养只小猫小狗,投入都比她养我多。赵月教育道:不能攀比那个,咱爸妈领企业退休金,没看报上说,弱势群体。赵阳说:小的该死,姐,你也给自己买几件漂亮衣服哈,老打扮得跟大婶似的,跟老公不能客气,男人挣钱就是给女人花的。赵月嗤道:还没挣钱,就知给女人花钱,我弟早恋了?赵阳道:早恋奥特啦,你老弟这把岁数,要玩也玩同居闪婚了。赵月严厉告诫:你不许胡来。赵阳大笑:这年月,玩什么不得有资源?屌丝安全得很,放心吧姐,没妞儿来泡我。

赵阳云淡风轻,赵月心头颤抖。对弟弟,赵月有一种温柔的情怀,赵阳是超生的孩子,父母为此走门路开假证,大费周章。赵阳的降生却没有附带幸运,刚两岁,父母的厂子说黄就黄了。两口子摆摊自救,弟弟便基本归了赵月带,幼儿园小学,早晚接送,弄饭洗漱,讲故事哄他入睡。佟玉琴忙于生计,人烦脾气暴,对谁都没好脸,赵阳性子倔,没少挨揍。赵月顶着母亲的巴掌舍命掩护,用身体罩住弟弟娇嫩的小身体,万般怜爱在心里疯长,只觉得为他死了也甘愿。长姐如母,赵月比母亲还母亲。

婚后的财政,是个困扰。张守义的店子,赵月没跟家里实说。张守义不笨,经营上绞尽脑汁,可任凭他怎么努力,也追不上暴涨的店面租金,目前刨去各项成本,平均下来,每月落袋最多两千上下,房租再去一千二,养活两人,门都没有。

赵月是中文女生,求职一无用场,想象力培训出一些。张守义接人待物机敏随和,相貌身高过杠,窝在小店屈才。赵月为张守义进行了人生规划:参加成人自考,两三年内拿下财会本科文凭,再用两三年考取注册会计师。之后两人换防,赵月经营店铺,张守义去职场拼杀。男人怎么都比女人更有空间。

两人各有少许存款,取出置办了笔记本电脑,全套大学教程、教辅,全套新东方英语教材等,又给张守义报了网络远程教育付费辅导班。张守义复习占用时间,小店进账减少。赵月不再给家交费,理论上富余出六百,却不足填补弟弟膨胀的项目。

赵月重新安排了两人的日程。她下班直奔小店,腾出张守义做饭,做好送来,晚餐之后,张守义收拾家什,回出租屋攻读,赵月守店。胡同没有夜生活,晚上这段儿,也就附近居民买点日用品,再就是个把过路人偶然光顾。小生意也是生意,赵月咬定青山,不抛弃不放弃,不到12点不关门。

她每月携张守义回一次娘家。赵阳嫌家里憋闷,入大学后从不在家住宿,寒暑假都不。许是父母渐有老人心境,愿意眼前有年轻身影晃动,佟玉琴邀请赵月两口子回家吃饭,很是热诚。但带礼品也是必需,这是晚辈的礼数,佟玉琴计较。回家太勤,赵月破费不起。

佟玉琴拉着女儿说私房话:赵月,看你这样儿,过得还怪幸福?赵月笑笑。幸福这个概念漫无边际,不是赵月的认知所能抵达,说不清的事儿,她不自寻烦恼。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彼此有情有意,喜欢在一起说笑斗嘴,喜欢在一张床上肌肤相亲,这就很够了。赵月乐而忘返的,也许就是自己喜欢这些。

建立起节奏,日子显得轻快,一天天流畅而去。生活的物质质量,并不那么尖锐敏感。

赵月第一次呕吐,是在小店里。张守义还没送饭过来,赵月莫名心慌,冒虚汗。低血糖了吧。她挑一包快过期的饼干垫补。饼干下去,胃里突然翻江倒海,往外冲都来不及,抓只塑料袋接住。

这一闹腾,赵月浑身空乏。张守义炒了西红柿鸡蛋,青椒土豆丝,大老远就闻到大火炝爆的葱蒜香气。赵月馋劲儿暴涨,就着米饭狼吞虎咽,直夸张守义真会做。吃到半截,再次翻江倒海。张守义撂下碗筷,伺候赵月呕吐利索了,又拾掇了地上的狼藉。赵月窘道,都是饼干惹的祸。张守义说,咱上医院。赵月说,夸张,饿两顿是最佳治疗,《红楼梦》说的。

张守义不许赵月再熬夜,骑车载她回家。赵月已隐约猜到是何处出了纰漏,她服用避孕药,一月一次,时间久了人怠惰,上次晚吃几天,以为不至于那么寸。这恶心来无预兆,去无余波,闹肚子不是这感觉,且“大姨妈”迟迟不见,八成是中招了。

张守义也想到了,小声说,不是那什么了吧?赵月断然否认。

暂且不要孩子,是两人约定,却未必真是共识。农村人重子嗣,张守义也不例外,动辄蠢蠢欲动,对赵月甜言蜜语。说,月儿,你智商文化都高,以后咱俩的孩子学习上错不了。说,你知道吗,我给老天发愿,是儿子就像我,是女儿就像你,等咱老了,还天天能看见年轻时的自己,有多美气的。

赵月不接他的话。赵阳一句“屌丝安全”,都让她心有千千结,弟弟起码还有按月领取退休金的爹妈,有溺爱他的姐姐,她和张守义有什么?想到自己孩子连赵阳都不如,赵月不寒而栗。张守义是有梦的男人,自己却不能不理智,相当时期内,无法帮他圆梦。

赵月偷偷从药店买了试孕棒,反复自测,基本不存在侥幸。王姐每周给一天假,休假那日,赵月跟张守义说,家里有事让她去一趟。她独自进了社区医院。

B超一扫,确定早孕六周。赵月当即要求手术。中年女医生也不多言,开出单子,让去缴费。无痛的价格高,麻药也对脑子不利,赵月没选。

人流之痛,远超预计。赵月不愿将痛楚示人,闭目硬扛,不辨是冷是热的汗水从额头流过脸颊,滚入领口,浸透里层的棉毛衫。器械叮当,女医生伸腰站起,完事啦,这是你肚里刮出来的,看一眼,告个别?赵月扭脸摇头。女医生自我表扬,没听你哭喊,不怎么疼是啵?我手法轻。又告知赵月哪天复查,卫生保护,一月内严禁性生活之类医嘱,最后说,去外面坐着观察一小时,下边没有一股股出血,就可以走了。

昏昏然坐到一小时,身体不见异动。赵月心里宽慰,精力也回来了。只是腿软得邪门。她扶墙挪到医院门口,下狠心打了的。到家情况更糟,几乎虚脱,一头扎在了床上,只得给张守义去电话说,肚子拉得厉害,上医院看了,急性肠胃炎,有点脱水。

六点来钟张守义赶回,问候赵月几句,给她煮了大米粥,自己把剩饭打扫了。浓稠的热粥下肚,通体滋润。赵月警告张守义:大肠杆菌传染,晚上你睡沙发,别招惹我。

结婚后,从旧家具市场淘来一张双人床,一只三人沙发。张守义听话地睡了沙发,但不忘表忠心,坚决亲吻了赵月,十足硬汉地说:你传染我吧,有福同享,有罪同受。

赵月一夜昏死般的沉睡,早上醒来,自感神清气爽。两脚落地,却险些栽倒,腿跟面条似的。张守义已去店里,给她备了稀饭包子,锅里放好水和蒸格。赵月勉力支撑,开火把早饭馏了,热乎乎吞下,期望补充了体力,一切复原。可是依旧腿软。医生说“卧床两周”,赵月叹气,科学你还真不能不服。

赵月致电王姐,以急性肠胃炎为由,请病假三天。王姐道,有病早说啊,马上开门了,你这不是放我鸽子?赵月连连道歉,委屈丛生,请假扣工资,未占老板便宜,何至于连生病的权利都剥夺。王姐大概感到了她的悲愤,调整情绪,说:我也是着急,一个萝卜一个坑,临时去哪找人顶班。算了命苦不能怨政府,你安心休息,位置我给你留着。

合同约定,一年病事假的上限是一周,赵月并未违规,王姐却扯到位置,仿佛不炒赵月,是卖她一个天大人情。还是英文到位,当老板的,真堪称“暴厮”了。

工作赵月丢不起,张守义的复习也不能耽误,三天,无论如何得让自己好起来。

调养首先在营养,只喝粥不靠谱。可是,还能补点什么?过去赵月最馋肉食,只要是动物胴体,都香得要把舌头吞下。近年变了,猪肉鸡肉连同鸡蛋,都越来越不香,还有腥气。速成化养殖和人工化饲料破坏了食肉的快乐,心里还是馋,却无食兴。大型超市有各种号称绿色天然的肉类,野猪山黑猪和真空包装的生鲜土鸡,想来滋味不凡,标价也唬人,不属于赵月的消费层次。牛羊肉稍好,问题也是太贵。

赵月权衡利弊,让张守义买来两斤牛肉,配着白萝卜煮汤。谁知牛肉老,煮来煮去仍是柴。做手术赵月咬牙太狠,牙根酸软,只能吃萝卜喝汤,自我安慰说,营养都在汤里。

第四天清早,她和张守义一同起身,吞下一碗萝卜汤,两只素菜大包。张守义先出门,临走迟疑地观察赵月:你行吗?要不和老板说点好话,再歇两天。赵月说:我好全了,才不求她,忙你的去。

赵月烧水洗了头发,到镜前梳妆。镜中人让她一时发呆。她突然老了,老在脸色,苍黄干枯,像被吸了血。赵月论相貌,平常人,皮肤是亮点,而且会长,身上一般,脸蛋白皙润泽。这唯一的亮点,说没有就没有了?

赵月不敢再看自己,避开镜子,厚厚涂抹上面霜,反复拍打。离远点再照,肤色似乎活泛了几分。腿还是不给力,慢走亦无大碍。

小超市节能灯贼亮,白光下,苍黄被掩饰,赵月又尽量侧身对人,王姐只说声“瘦了哈”,就未再加评议。搬动货箱的体力活,赵月实在不支,悄声向小丁求助。小丁年轻心热,慷慨出手,碰上王姐离开门店,还让赵月坐货箱上歇息。饶是这样,到下班,人也散了架。小店她去不动了,晚饭还得坐等张守义回来做。

张守义买回了猪蹄、黄豆,说,这个炖汤,最补皮肤。赵月感念老公体贴,又不免惨然,张守义也发现她傲人的好皮肤毁了。不知过段时间还能否将养回来?

赵月用上了粉底霜和粉饼、腮红。

佟玉琴多次来电,问他们怎不回家。因憔悴不见起色,赵月推了又推。国庆的头天晚上,赵阳独自找到他们住地来了。

节假前夕,人们都去大超市集中购物,胡同小店几乎无人问津。赵月下班后,让张守义也关门回家。两人吃过饭,赵月便催他开电脑学习,自己端了盆子,去楼前水龙头洗衣服,那龙头不知归属何人,不用交水费。

黑地里,赵阳走过来,向赵月打听:有个叫张守义的住这吗?赵月一回头,乐了:你从哪冒出来?她指点家门:进屋,先和你姐夫说说话,我这就完事。

赵月哗哗将衣服淘净,心有点下沉。赵阳从没来过她家,长假在即,他不辞劳苦摸到这里,准是又有项目。

张守义陪赵阳聊天,桌上有香蕉有茶水。赵月进来说,守义,不还有苹果,你给削个啊。赵阳说,是我不让,姐你忘了我不爱吃苹果。赵月歉然,看这日子过的,晕。赵阳定睛瞧她几眼,突然大叫:姐你怎么成这样了?赵月背着身,把衣服搭上屋里的塑料绳,嗔道:什么这样那样,要是想说你姐老了,我不爱听。赵阳走过来,扳住赵月肩膀:他对你不好,是不是?赵月真的不高兴了,打开弟弟的手:赵阳,不兴诬陷人,我吃坏了,生了场病,就这么简单。赵阳道:别想骗我,我亲眼见的,你洗衣服,他玩电脑。张守义想辩解,赵月用眼色摁住他。张守义的学历,她跟佟玉琴说是师范毕业,佟玉琴对复杂的大学等级没有概念,以为除了北大清华,其他都大同小异。张守义自考,不可张扬,等到考下来,一美遮百丑。

赵月转移话题,找姐有事?赵阳道,我多余来。拔腿就走。张守义要挡,赵月急说你别管。

她出门追上赵阳:弟,你还认我这个姐,咱就把话说清楚。赵阳不停步:姐你偏着你老公,把我当外人。赵月柔声道:弟,你姐嫁他,是因为爱他,这和爱你不冲突,还大学生呢,这点理也需要掰扯?赵阳站住了,抹了两把眼睛。

赵月绕到他面前,胳膊环住他:弟,你真的错怪张守义了,你姐不是没自我的女人,他要不好,姐能容得他?咱不耍小孩脾气,说吧,啥事?

赵阳情绪平复,扭捏几下,说:同学相约明天去怀柔,得在外住两宿,咱妈又是那一套,找她啥事,都让我和你说。赵月竭力淡定:报价。六张,赵阳嗫嚅,姐这是他们粗估的,出去把钱合一起,统筹开支,少了没法入伙。

赵月快速盘算。店里刚进了一批货,她手头仅剩千把元,发薪还得半个多月,长假期间,小店的收入指望不上。去了赵阳这六百,四百来块,维持两人吃饭足够,只是,想回趟娘家,没了本钱。

和赵阳一块去到大街上,取了现金,赵阳要送赵月回家,赵月推他,我熟门熟路,你道儿远,麻溜走你。赵阳跳跃着走向对街的公交车站,赵月站在秋风里,目送他平安过了马路。

晚上佟玉琴来电,先问赵阳是不是找见了她,抱怨赵阳消费太高,接着说,你们有日子没来家了,说吧哪天过来,我好预备美食。赵月说,妈,做商业,人家闲我们忙,国庆一天假老板都不给。佟玉琴说,不放假,下班来吃个晚饭。赵月说,妈,晚上不是店里也离不了人嘛。佟玉琴生气了,人说娶了媳妇忘了娘,我是闺女出嫁忘了爹妈,是张守义不爱来,是不?赵月心里发苦,他最巴不得来,我妈做的饭多香啊。佟玉琴道,那就定三号晚上,估摸赵阳也该从怀柔回来了,大过节,怎么也全家聚聚。

赵月躺在床上算账。张守义急于亲热,撩拨几次,赵月都不接招。张守义坐起,月儿你有心事。

赵月觉得,自己擅自给弟弟花钱,是时候打住了,否则对张守义不公平。她将赵阳要钱的事说给张守义。张守义沉默一会,开颜一笑:月儿不发愁,平时买菜剩的零头,我攒着,够给咱爸妈买礼品的。张守义下地,从挂在衣橱里的西服口袋掏摸出三张整票。赵月喜道:坏蛋,假装老实巴交,竟敢攒私房。她热烈地把钞票向空一撒,钻进张守义怀中。那点菜钱,得攒多久才凑个整数,一个大男人,兜里又哪能不留几个子儿压底?只因自己弟弟添乱,他说贡献就贡献了。

这个晚上,赵月第一次主动出击,无师自通登上了男欢女爱的巅峰。一道炽热白光洞穿她身心的一瞬,张守义也被她引领到了绝地。张守义抽风一样剧烈颤抖,大叫月儿月儿我要死了。赵月的极致体验则是用哭泣表达,无可描述的快乐,夹带着无可描述的悲从中来。

家庭聚会气氛清冷。临到上菜,赵阳忽然说有事不回家,佟玉琴和儿子在电话里大吵一通。

赵阳缺席是常态,不值得佟玉琴较真。她焦虑横生,是因为赵月。

一个有红有白的大闺女,嫁人这才几天,怎么一下子青皮寡瘦?赵月说是闹肚子,糊弄谁啊,生养过两个孩子,女人那点事,佟玉琴是老经验。她断定赵月的问题出在了这上头。

佟玉琴拿话探问。赵月左右推挡,张守义应声附和。他一脸无辜,也真不像是做贼心虚。身为丈母娘,话又不能说得太那个。吃完,和赵月在厨房洗碗,佟玉琴悄声道,你们那个方面,和谐不?赵月的青黄脸浮起一抹红晕,还好。那,张守义是不是欲望太强?看你,妈,咱不说这。赵月将龙头开到最大。佟玉琴却坚持把母亲该说的话说完:做女人的,不能都由着男人,男人没个够,你怕他饿着,你就迁就,到头自己身体受害。赵月说:妈,拾掇差不多了,我们走了哈,店里没人。

佟玉琴把整齐点的饭菜都装饭盒,让他们带上。佟玉琴眼睛瞟着张守义,说:赵月,你营养太差,得上医院检查下贫血不。张守义唯唯:妈说的是,回去我也给月儿多补补。赵永刚说:守义,我家赵月不爱吃猪肉,买些牛羊肉,还有鱼,好吃又补人。张守义一一应承。

秋高气爽,城市居民都奔城外了,公交车空荡得像个奇迹。并排坐定,赵月说,我爸妈瞎唠叨,你别往心里去。张守义说,月儿,他们不说,我也一直在想,你这是累惨了,忙了超市忙小店,成天捞不着休息。我复习考试,真也没啥把握,要不,算了?赵月在他嘴上一拍,胡说,天道酬勤。张守义说,太苦了你,我不落忍。赵月说,年轻,苦点无所谓,人不能没有希望。

张守义不再言语。赵月把脸转向窗外的灯火。张守义从窗玻璃上看到,赵月眼睛瞪得很大,眼窝蕴满泪水。他揽住赵月肩膀,惶恐道,对不起,惹你伤心,往后我再不胡说了。赵月哽咽说,不关你事,我是看见,我妈的白头发,忽然就连成片了……守义,你得给我保证,宁可我累死,你也要把证书拼下来,我们没别的路,想有未来,必须逼自己上升,那样,也才能让我爸妈松口气儿。

张守义机械地将赵月搂得更紧。

王姐拿出一份新合同。赵月哎,转眼的,你都干满两年了啊,这时间快得。

新合同还是一签两年,薪水多了三百元。赵月向王姐道谢,王姐说,其实营业收入没什么增幅,但企业都得有激励机制不是?赵月不在意王姐说什么,今天对她是个幸运日,至少两年内不用四处求职,加薪更是意外收获。

小丁上月不辞而别,顶替他的是个叫小范的。小范眼神愣愣,少言寡语,和他交流相当费劲,要他帮忙,想都别想。上班愈发的辛苦沉闷。

赵月最烦心还是身体。大姨妈不知怎的,周期缩水,或许五天或许十天,毫无准头。血量不大,只是哩哩啦啦没个干净,还伴随肚子绞痛。张守义隔三岔五给她买牛羊肉和鱼,每次买巴掌大一点,他自己一筷子不碰,全给赵月。张守义说,他从小基本吃不到肉食,胃口成食草动物了,不馋肉,吃了也消化不了。赵月心领了老公情意。可上面补架不住下面漏,脸色不仅没改善,难看的青黄还往皮肤深处渗,变成自内而外的枯索。

赵月感到不妙,又去社区医院。B超,验血,验尿,医生戴着橡胶手套触诊。医生是位老太太,很有权威感,语言强硬:子宫肌瘤。瘤子小,治疗没什么办法,性生活节制,尽量少刺激它。赵月惴惴,会变癌吗?不能说没这可能,如果出血量异常,或有其他症状,赶快就医,正常也得三个月复查一次,瘤子大过七公分,可以考虑手术。不手术会怎样?不好说,有人身上带了一辈子,更年期子宫萎缩,瘤子跟着萎缩掉。你血色素太低,节食悠着点,人瘦成小鬼儿,哪还有免疫力。中药控制病情,补补血。

赵月没去划费、取药,先奔回家,上网查询。子宫肌瘤,常见病,不怕。但除了医生说的那些,还有造成不孕、器官粘连等等危险。她心下恐慌,折回医院,老老实实将开的药片胶囊冲剂都取了,提溜回来,分别吞下,祈祷伟大的祖国传统医学保佑自己。

性生活节制,赵月有点羞愧,从那次冲顶以后,她是过于狂浪了,肌瘤是否因此惹上?

张守义又睡了沙发。他再次提出复习暂停,赵月说,免谈。

不知是中药灵验,还是分床起了作用,出血肚痛缓解。赵月印象里,中药便宜,真吃上才发现,中药不经吃,看似一大堆,没几顿就告罄。停药,她不敢,于是换了草药,自己动手熬制,起码省了加工费。

省不下的是赵阳的项目。

弟弟与赵月之间,仿佛真的存在什么神秘感应。赵月头一回领到加薪后的工资,还没捂热,赵阳就要三百元买棉服。去年他新添了羽绒服,赵阳笑骂说,那也叫羽绒服,整个一鸡毛掸子,鸡毛还活蹦乱跳的,争着抢着飞上天,给哈利·波特的座驾当软垫去了。

电话里,赵阳眉飞色舞。显然,边上有女生,有女生旁听的情况下,赵阳格外贫嘴。

不过,张守义意外揽到了一宗“业务”。这胡同还没轮上煤改电,老头老太太们派代表找张守义,问他愿不愿给各家换煤气罐,拉蜂窝煤。出力气的活儿,又不怎么耗时,张守义欢喜接下,把住户预付的两千元劳务费郑重交给了赵月。

佟玉琴的电话脚跟脚就来了:你说赵阳,又把手机丢了,那么高档的东西不当一回事。我跟他说了,爱造他只管造,少跟我唧唧歪歪,我一退休职工,我凭什么?瞅瞅我和你爸用的啥,一部二手货,一使五六年……我估摸,他还得找你,赵月你听着,不许给他买,丢了就甭用,要买新的,让他自个儿想辙,打工不会啊?街上快餐店招聘,我还想应聘哪,只恨这把岁数,人家也得要,这猴崽子,真要气死我算完。

佟玉琴气急败坏,赵月也恼火。张守义送赵阳一部三星,他得在幽暗小店困守多长时间,卖出多少方便面瓶装水?赵阳说丢就丢。谁的生命不是生命,赵阳对亲人的血汗太不珍惜了。

赵月没勇气跟张守义说手机。闷了几天,赵阳没给她来电话,只用陌生手机发条短信:姐我又遭贼,给我逮住不剁碎孙子我不姓赵,有事联络这号码,哥们的。

赵阳不再阳光灿烂地跟她要钱,赵月又不是个滋味。现在的孩子,离了手机须臾不能活。赵阳自己挪凑一下,买部廉价货也许行,但大学里,啥富贵出身没有,比高比低的心强盛着呢,他怎好意思往外亮。而如果弟弟对她都怯生生,他遇事还能找谁?心里得有多凄惶无助。

赵月将开口的时机选在两人躺下以后。守义,赵阳也真是,手机被偷了。

沙发和床铺各踞一面墙,躺下来,头对头脚对脚,睡前聊天是夫妻的保留节目。张守义裹在厚棉被里的身体僵了一下,抬手把灯关了,说:现在这小偷是猖獗,下午店里还来了个,想摸几瓶洗发水,我提把大扳手在手里晃,吓得溜了。

张守义没有回应她,赵月委屈了,不就两千块嘛,自己赔了多大小心!她稳稳当当月入两千五,没道理看男人脸色。赵月说,我得给我弟买部,你那笔钱,正好填这窟窿了哦。张守义说,你看着办。赵月翻身下地,摸到沙发边上,从张守义头上伸过手,找到电灯开关。什么叫我看着办,这不和你商量呢?赵月穿着睡衣立在沙发前,不讨个说法不罢休。张守义也下地,拦腰端起赵月,将她塞回她的被窝:找感冒?

他仔细把赵月的被子掖严实,回沙发上把自己也捂严实。出租屋的冬天难熬,房东能省则省,土暖气有一搭没一搭,稍微抖擞,两人都冻得哧哧哈哈。

赵月的委屈散去大半:你不知道,我心里本就堵得慌,你那样说话,等于让我堵上添堵,好像我只偏向娘家人。张守义说:我承认,刚才我不痛快,月儿,你疼你弟,可赵阳他疼你吗?但凡疼你一丁点,你这状况他不能看不见。赵月说:他还没长开,小孩性子,给他明说吧,又怕伤到他,这孩子,貌似没肝没肺,其实超敏感,脆弱着哪。我好难的。你家庭关系疏远,心情也单纯,我这种纠结,你体会不到。

赵月无声饮泣。张守义跳下沙发,钻进她被子里。月儿,给他买,给他买还不成?我刚才是一时没转过弯,其实,只要你开心,不比补什么都强?跟你说,运煤这事启发我了,胡同里净剩些老头老太太,力气活满地都是,我再给咱开源,多挣才是硬道理。赵月说,打住打住,累坏你,我怎么办,娶了我就得负责一生一世,我赖定你了。

这晚赵月开了戒。爱欲的火山喷薄之时,你倒是抵挡一下试试。剧烈运动停歇,赵月把脑袋埋在被子里,深深呼吸被搅得又热又潮的空气。张守义摸着赵月的头发喃喃,我承认,赵阳让我羡慕嫉妒恨,我打小,最想的就是有个姐。赵月说,那往后我就是你姐,叫姐,叫啊。张守义说,月儿你当不了我姐,我总觉得你好小的,你一生气,我就觉得你更小,当我女儿吧,好月儿。

赵月再次激情难抑。去他的肤色,去他的肌瘤,大不了粉身碎骨。赵月巴不得粉身碎骨,瞬间如烟飘逝,除了无边的轻盈,什么都不剩下。

凌晨就来事了。张守义触到床单上有水,开灯一看,是血,大摊的血。赵月被推醒,神志恍惚,扶起来坐不住,直往下出溜。张守义吓到瘫软,抖着手要拨999。赵月却迅速清醒,夺过他手机,别,这阵早已不流了。

张守义给赵月穿上衣裤,热点稀饭吃下,赵月果真振作许多。两人赶着上班的点儿去到社区医院,急诊医生也排除了大出血,给开药挂上点滴。赵月不许张守义陪她,说守着医生护士还怕什么,这几大瓶子,没半天滴不完。张守义看赵月情况稳定,一步一回头走了。

赵月给王姐发信息请假一天,说明自己在医院挂水。王姐良久回信,好好休息。

靠在椅背上打着盹儿,赵月乱梦联翩,中间脑袋一歪,惊醒,又什么印象都捕捉不住。一宵癫狂,后果很严重,医药费一把销去四百挂零,赵月那个懊恼,恨不得给自己几巴掌。还是王姐犀利,她说穷孩子谋生存啊先,赵月和张守义这样的,实无资格放纵。

后续的两瓶药液刚开端,赵阳突然来电,仍是用陌生号码:姐,你又打两千,我没管你要。赵月蒙了蒙,明白过来,打钱的除了张守义,不会有别人。正要问你呢,丢手机为什么不告诉姐?赵阳愤然:上次手机是张守义送的,这次横竖该着咱妈买。赵月想说话,被赵阳堵住:姐你甭跟我说弱势群体,人老了有啥花销,退休金全攒着,老太太比你阔气,她抠成那样,把我当儿子了吗?怕我花她的,何必生我。赵月严厉地说:这样想问题,大学白念了。赵阳更激动:你以为现在还是你读书时候,我们这种破二本,谁当大学念,姐,我不进网吧不泡酒吧不骗小妞上床,入校至今翘过课没挂过科,别人眼里我都另类成怪物了,活得容易吗我?

赵阳声音被泪水浸哑。赵月柔肠寸断:赵阳你听着,你还有姐呢,爸妈老了,姐就是你后盾,大小伙子,和老爸老妈计较什么,有事和我说。赵阳吸吸鼻子:姐你不是一个人,我怕张守义找你别扭。又没良心,他何时招你惹你?你当我看不出,你和他结婚,日子没以前滋润,我最怀疑什么姐你知道不?张守义是那号懒虫吃货,利用爱情弱智期,啊,套牢一善良女子,然后蹭你软饭,他自己宅屋里逍遥。赵月大惊:难听死了,再这么侮辱我老公我跟你急,告你说,这钱就是他挣来的,给你也是他主动。赵阳小小欢呼一声:我掌嘴,我就说嘛,我姐好赖嫁个小老板,不能比单身时还差钱。

电话让赵月愈加身心交瘁。张守义来送饭,餐盒拿小棉被裹着,抱在怀里鼓鼓囊囊一大抱。赵月说,银行卡在我这,你哪来的钱?张守义讷讷,我找胡同里老太太借的。赵月半晌默然。现在这人际交往,设防还来不及,张守义一个外来小商户,跟胡同老居民张口借钱,他得拼出多大的面子损失。

赵月掏出银行卡:立马给人还上。张守义说:不急,说好结算时清账,多退少补,你还要看病。赵月道:赶早还,我是慢病,治疗没意义,输完液就走。劳务费得挨家挨户收上来,这是人家老太太私人垫付的,一天都不能欠。

早春

大年初一到初三,王姐要回趟老家,超市关张。佟玉琴将家庭聚会定在初二中午。

她兴高采烈向全家宣告,节后,她要装修房子了。赵月响应,早该了,房子装修下,和新的一样,最好窗户全换塑钢,整块玻璃那种,畅亮。这天赵阳也在,学校新规,春节期间宿舍楼封门,他只好回家,蜷着腿儿,憋憋屈屈住赵月那间檐下房。赵阳嘲讽母亲,我妈攒下俩子儿就烧包,让我说,底版不行,贴金贴银也没用,瓷砖那么沉,当心把墙给压趴下喽。佟玉琴那个母亲心,给点阳光就灿烂,儿子在家住着,她欢天喜地,肚量大了N倍。儿子,你还有啥俏皮话,只管往出端,气不着你老妈。赵月担忧说,装修得些日子哪,其间你们住哪啊?赵永刚说,就在家住,里屋外屋,这不两间嘛,挪腾着来,旧家什该扔扔。我妈总算看开了,赵阳做鬼脸,咱家这大柜小柜,都古董级,妈你记得送拍卖行,千万别让收破烂的仨瓜俩枣给骗了去。

张守义脸上不是颜色,低头搛菜。佟玉琴呵斥赵阳,胡吣,收破烂不丢脸,小张家里就干这个,你别当着长人说短话。

真是越描越黑。赵月给张守义杯里倒满酒,站起说,爸妈,这是我和守义婚后第一个春节,我们夫妻要喝个交杯酒。父母从未见识过赵月这等豪放,眼神惶惑。赵月也不看别人,管自拉起张守义:来,守义,我只一句话,谢谢你对我的爱!

张守义被动喝下交杯酒,心神逐渐归位。赵阳起哄,我姐有祝酒词,你没有,再来再来。

张守义为赵月倒了酒,绕住她的胳膊:月儿,我也只一句话,爱你一生一世。全家拍手,赵阳抱拳对张守义说,小弟服了,我姐跟了哥哥你,淑女变身辣妹喔。

佟玉琴并不真正开心。赵月不但仍显得脸如枯菜,人也越来越瘦,小身板削薄得一指头能捅穿。赵月悄悄告诉过她,是因为长肌瘤。这玩意,佟玉琴不陌生,她原先那帮工友得的人不在少数,但都是中年往上的娘们儿,没有赵月这般年纪,也没见过谁身体坏成了这样子。

佟玉琴疑心赵月是遭了虐待。可任她察言观色,张守义始终规规矩矩,说他有欺负老婆的能耐,佟玉琴自己都不信。佟玉琴有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不会是惹上什么大病?病越是凶险,越沉得住气儿潜伏。

但这话万万不可说破,和赵永刚她都不说破,怕不吉利。她只是旁敲侧击,催促女儿做全面检查。赵月却说查过了,其他方面无问题。

无问题,那是什么问题?佟玉琴见女儿一次,闹心加剧一重。

聚会还没收尾,赵阳接个电话,又要先撤。赵月在座位上欠身叮咛,别玩太晚,注意安全。她没有出门送赵阳。家里装修,在父母是百年一遇,她怎么也得有所表示。这俩月,张守义进项增加,攒得四千来的活钱,若给家三千,又所剩无几。冬季过了,蜂窝煤需求锐减,光送煤气罐挣不了几个。赵月怕极了弟弟又杀出什么项目。

赵阳却在门外喊,姐你来下。张守义望一眼赵月。赵月回避着他的视线,出到门外。赵阳说,姐。赵月说,又谁勾你?能不能少去外面疯,多陪会儿爸妈,没看你在家妈有多乐呵的。赵阳很乖地说,我听你,等寒假放完再回宿舍。姐,我想买件礼品。礼品?是这样,赵阳喉结滚动。赵月猜到了,她维持正常音调,从实招来,想给某个女孩送,是不是?赵阳急道,你别想歪,是个女生没错,但也就普通同学,主要是,放假前吧,她送我一个超大容量的U盘,我说不要,人家撂下就走,真的。我琢磨,咱一男生,得还份礼。赵月说,想送什么,有谱吗?包包,女孩最迷这个,我琢磨,价位八百上下就可以,不太贵,还够面儿。

赵阳没有告诉姐姐,U盘有内涵,里面一段三维卡通视频,讲一个金牛女用穿着红心的弓箭射一个双子男的故事。

一道阳光从两处房檐的空隙突袭,打在赵阳后背和赵月脸部,阳光白亮灼热,赵月被射得冒汗,有缺氧感。她退回阴影地,抹抹脑门,这天气。赵阳也退回阴影,全球变暖,没准儿往后咱还能当当赤道黑人。赵月说,弟,给人家还礼该当,不过,开学还有些日子,不急是吧?赵阳说,说是提前返校呢,节后人就到了。赵月说,你看,装修房子,爸妈这辈子可能就这一回,我得给凑点钱。你给凑钱?赵阳叫起来,姐你脑子没进水吧,和咱俩比,咱妈绝对一富婆。再说了,装什么啊装,妈就是矫情,总想和人攀比,她不知道外边都成什么了,就他们这号的,再装也是市井贫民,越装越贫气侧漏。不许你这样说爸妈!赵月提高声音,嗓子有点破裂。

姐弟俩面对面待了一会。赵阳说,姐我懂了,不就是不给我赞助嘛,直说不就结了?啊,怨我自个儿,没皮没脸没眼色,我姐都别人老婆了,你一个弟还算老几……

赵阳扭身飞快跑开。赵月心想追他,身体不听支配。

佟玉琴出来说,你弟走了?和你说些啥,这半天。赵月说,闲说话。佟玉琴狐疑地瞄瞄她,那还不回屋。她凑到赵月耳边:头些天带赵阳串门拜年,我给别家的孩子的压岁钱,转道手儿,全让他搂包里了,他再提项目,你不能应他。

从父母家出来,赵月似乎又经了一次手术,腿直发颤,把自己整体坠在张守义臂弯上。张守义一手提餐盒,一手搀她,走得歪歪倒倒。张守义说,你没事吧?赵月说,酒喝大了。

张守义猫腰把赵月背了起来。赵月往下蹿,别别,难看死了。好看,猪八戒能背媳妇上电视,我张守义不能背媳妇上大街?

一路目光相伴,还有人笑嘻嘻用手机拍照。赵月把脸藏着,张守义不在乎。月儿,咱也有人围观,草根变明星哪。赵月打他脖梗。张守义脖子上大汗奔流,赵月用纸巾擦都擦不迭。还说嘴,外强中干啊你。张守义嘿嘿,我以前哪这样,人总宅在房里真不行,都懈掉了。

赵月超市边上有家健身房,设施简陋,价格平民。她想说,办张卡,咱俩也健身去。但再想,舍得花钱还不够,张守义缺时间,她也。

背到汽车站,赵月下来自己走。到家张守义扶她上床休息,赵月却不知哪来的一股邪门亢奋,把张守义拽倒了。张守义红头涨脸,口是心非地挣扎,月儿,不行,别疯。赵月不撒手,揉搓得张守义全盘崩溃。

这场做爱,赵月的体验相当怪异,心头鼓荡生死在此一搏的激情与惨烈感。

事毕,张守义一骨碌跃起:快去医院,别等血出来。赵月胸有成竹:待着你的,没事。

命运的内涵就是,让你事与愿违,怕什么来什么,想要的偏不给你。她刚才欲望强盛,是一种破坏的欲望,砸摊子的欲望,命运哪可能轻易成全她?如果命运那么容易哄骗,人就真到心想事成之境了。

赵月果真安然无恙。她开机下载了一部新上线的韩国言情片,怡然观赏。张守义坐床沿上陪她看了一会,去做晚饭。佟玉琴给带的菜肴十分丰盛,月儿,我煮点粥,炒个青菜。赵月说,你把菜洗净,等会儿我炒,你炒得太老,维生素杀手。张守义慢条斯理淘米洗菜,就着水声说,月儿,咱爸妈装修,我得表现表现。赵月让自己专注盯着电脑,漫应道,表现呗,这个孝心记你名下。张守义说,按理该是双数,可两千少点,四千……月儿,要不三千?

赵月不胜嗟叹,都说有缘的夫妻心意相通,就是指她和张守义了。她说,守义,这是你的辛苦钱,你定。张守义道,两口子,不分你我。

张守义没问赵月,赵阳叫她到门外说了什么,赵月也不提。赵阳扭头跑去时,身形是紧缩的,那是被痛楚压迫的姿态,让赵月不敢回想。即使强制自己不想,心底还是时不时袭来一阵痛楚,令她也不禁缩一缩身体。

赵月发短信:赵阳,我话没说完你就耍脾气,姐先尽孝,等发薪再助你礼品,有何不可?赵阳没有回信。

月中,王姐如期发下工资。最近王姐心情大好,避开小范,对赵月说,春节这三天没扣你钱,算是姐奉送你一次带薪休假。赵月谢过老板,下班就到取款机上,给赵阳打去了八百,短信告知。

这次赵阳回了信:我借你的,你记账,我工作后一定还。

赵月最担心是赵阳把钱退回,同时对她沉默到底,那样,姐弟情真不知如何修复。见到信息她又气又笑,回道:要记账自己记,失望,以为我弟多潇洒。赵阳再回:人穷志短,但我会争气,为了我姐也要混出人样。赵月再回:励志,进取,与我弟共勉。

和弟弟恢复对话,赵月的舒爽快意超过她自己预料。你不过是个姐,母性泛滥不是犯病吗?你的治愈系,是不是必须自己生个孩子?

赵月没跟张守义说这笔钱。收入她掌管,张守义不算细账。夫妻间有隐瞒不好,但赵月真是难为情。双方家庭横着一道城乡沟堑,理论上她优越,可张守义一身清净,自己娘家却没完没了地生事。

赵月开始理解已婚男女为何要攒私房,谁没点不愿示人的秘密?夫妻经济全部公开透明,遭遇不便只在早晚。

满世界躁动春意。换上春装,王姐的眼珠在赵月身上转,你这身材,眼红死人,秘籍给我传授下?赵月笑道,就一条,少吃。王姐原本不胖,近来却日趋发福,她谈的男友,赵月没见过,王姐说,是开超市的同行,有共同语言,又说,那厮矫情,总提点她减肥。王姐审视自己的新款套裙,叹息说,女人万万不能胖哦,年龄和发胖是女人两大天敌,胖了不光毁身材,脸蛋也走样,瞬间变大妈。说到底,年龄摆着,我在你这岁数,比你还细溜,腰是腰屁股是屁股,披块麻袋片都好看。

小丁在的时候,王姐可以随便训他,小丁受了冤屈,也会和老板争辩,有时两人近乎磨牙斗嘴。小范孤僻,说他什么,都一声不响。王姐失去一个逞口舌之利的对手,与赵月的交流转多。她送给赵月两条配有短上衣的薄呢春秋裙,说,都没上过几次身,别嫌弃,当时算高档货,都是我的最爱,悲观,我想穿,下辈子喽。

老板对职工示好,却之不恭,赵月没推辞,但也只穿了两三次,满足下王姐的成就感,过后就借口天热塞进箱底。衣料倒是鲜亮依旧,款式陈年往事,颜色也太艳,不在赵月的系列。

赵家的装修从里屋开始。粉尘噪音之狂暴,佟玉琴夫妇始料未及,人在外间屋,根本待不住。天气暖了,白天可以搬马扎坐院里,到晚上,满屋子灰土呛死人。赵永刚说:就近租间房吧,胡同里常有往外搬家的,我去打听打听。佟玉琴说:咱这地段,你租得起?

世上还真有撞得上的大运。住左侧院的老彭,儿子给在顺义置办了新房,老彭过来跟赵永刚说,我这就搬了,旧房你们且住着,过渡下。老彭和赵永刚是工友,牌友。佟玉琴想问租金,老彭看出来了,摇手说,不提钱,不提钱。佟玉琴夫妇感谢了半天,没口子夸赞老彭儿子有出息,老彭说,出息什么,从二环以里一猛子扎到了六环外,过惯过不惯还两说,我这房不往外租,就是想先看看。

老彭当过车间主任,分的房大,正经两间,装修很排场,自搭的厨房也比赵家的规整。老彭老两口,新房新配置,原有的家具摆设没搬走几件,佟玉琴夫妇搬来铺盖和一些用品,小日子就全活了。佟玉琴感叹,难得老彭念旧。又感叹,当老家儿的,养出好儿女就是福。赵永刚道,你不说是我有人缘,换成别人,老彭也信不过啊,这世道,借房容易收房难。

凭空增加一间房,佟玉琴里外巡视,冒出一个绝妙念头。

赵月被母亲急招回家。看见父母“新居”,她又高兴又不自在。彭家儿子和她上一个小学,只大她两岁,人比人,最是残酷。佟玉琴兴冲冲对女儿说,房子闲着也是闲着,干脆这个月,你和守义来家住,装修也好帮着照看。事出突然,赵月不知如何表态。佟玉琴温声道:闺女,让你来家,妈是想给你补补,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赵月与张守义商量,张守义立即说:正好你回家调养一阵子,我嘛就不去了。赵月假装失落:听你这话,怎么像是迫不及待把我扫地出门?张守义说:我是迫不及待,和你一起,我忍不住,可你这身体,我心里害怕,月儿,分开几天对你好。

赵月叹口气。她确实不宜再纵情任性了,彭家这房子,某种程度上来得恰当其时。赵月说:那,店铺晚上就关张吧,你学习抓紧了。

张守义没跟着老婆来住娘家,佟玉琴觉得这孩子知趣。她放手给女儿做好吃的,清早鸡蛋羹,配上自蒸的大馅肉包或者现烙的韭菜盒子、葱花饼,晚上至少荤素三样小菜,等到赵月进家才下锅热炒,睡前再加一袋牛奶。

人真是不能操劳的。仅上超市的白班,回家万事省心,赵月胃口大开,睡眠沉浓到不叫不醒,这才体悟出在父母膝下的幸福。佟玉琴每天夸口,老赵你看看,眼瞅着闺女一天一个样不是?赵永刚凑趣,可不,要不说有妈的孩子是个宝。

赵月和张守义平时电话联络,周三中午夫妻聚会,张守义来超市这边,两人在隔壁驴肉火烧店共进午餐。张守义每次见到赵月,也由衷感慨,胖了月儿,脸色也好了。赵月说,有那么神速,心理作用。真的,月儿你没大病,是身体亏着了。赵月道,你说无聊不,我回娘家住住,街坊还猜疑我婚姻怎么的了,老找我妈刺探。张守义说,好办,哪天我去你家,咱专门秀恩爱,替你打他们的嘴。

赵月感觉,她不在家,张守义显得一身轻快。她酸溜溜说小话:你是关心我,还是巴不得自个儿闲在?张守义大呼冤枉:有老婆的男人离开老婆,那个滋味你不懂,再说你让我复习,有你在跟前,我哪静得下心……咱不是没办法嘛。

赵月黯然。哪怕再多上半间房呢,夫妻也不用分居了。无怪人们只恨房子不够大,对于婚姻来说,有两居的住房,也许是个底线?

装修工期约定一个月。可这种小工程,包工头看不到眼里,腰来腿不来,揽到了大活,就不给赵家派人,一直拖拉到两个多月。赵永刚夫妻经验不足,合同签得稀松,惹了不少窝囊气。多亏老彭仗义,让他们安心住。更烦人是预算也有追加,比如屋顶要维修,否则刷漆会脱落什么。佟玉琴怨气郁结,天天咒骂包工头,说早知装修是这德行,宁可破屋子住到死。

话是这么说,等到真的验收,佟玉琴还是欣喜万状。修饰一新的房子,顿时华丽敞亮,淘换的家具都是新款,可丁可卯摆在预定位置,给房子当间腾出了空地,电视柜和沙发改个方向,从此可以端坐着看电视。赵月的檐下房也重建了,窗户变大,长宽各扩张出两尺,打造成像模像样的卧室。能住上这房,死了也乐意,佟玉琴现在是这样说。只晾了两周,佟玉琴就忙不迭搬了回去。

这次住娘家,赵月将交给母亲的月钱提到了一千,个人花销控制在三百,余下一千多攒着。那三百,多半也是给家买了东西。赵月几乎不给自己添置物品,让佟玉琴不安。闺女,你挣两千大几,守义也不能比你少吧,咋就节省成这样?赵月说,我不缺什么嘛,我也不爱逛街妈你知道。佟玉琴嘟哝,女人别太亏待自个儿,该花的不花,省着给谁?

那次和赵阳龃龉,姐弟俩并未真正和好,一直没碰面,赵阳也未向赵月申请过任何项目。赵月短信问了几次“有无需要”,赵阳都回“无”,赵月也不再多说。小孩长志气了。

往新居回迁那天,赵阳被佟玉琴叫回来搭帮干活。他进得门来,喊了“爸妈”,没和赵月打招呼。赵月迎上前,捋一把赵阳的头发,笑道,看我弟这一头汗,慢点走怕什么,后面没恐龙追你。赵阳扭开脸,扎进里屋,赵月看见他眼圈居然发了红。这熊孩子,跟母亲要钱未遂,他可以涎皮赖脸跺脚吵嚷,到了姐姐这就不行,稍微遇挫,他就承受不了。

赵月追着弟弟,向他问这问那。赵阳渐渐自然了,但目光还是躲闪她。赵月也不强求,心说,不信你从此不要我这个姐。

赵月和父母一起,有温暖,缺快乐。她开始思念张守义。决定再陪父母几日,暖暖房,就回自己的小窝。

没等赵月向母亲提出搬走,赵阳摊上了事儿。

赵月正上着班,接到赵阳短信:姐你出来下,我在超市门口。赵月疑疑惑惑走出超市,赵阳呆站路边,大太阳当头,却脸色灰白。赵阳说,姐我惹祸了。啥事你快说。赵月心脏嘣嘣作响,坏预感如阴云罩顶。

祸起那个U盘女孩。女孩在外班有个前男友,昨天,前男友拦住道儿,当众指着赵阳问女孩,这傻穷酸成这样,你看上他什么?赵阳抡拳打歪了对方鼻梁。校方调解处理,赵阳记大过,赔六千元医疗费。

还不谓不可收拾,赵月呼出一口长气。赵阳,你说实话,你真恋上那女孩了?也不是,就是走得比同学近点。那你何苦?赵阳梗梗脖子:不是为女孩,那孙子侮辱我。姐,赔不出钱,无所谓,大不了开除,这学我正想上不想上,趁年轻出去打工,赶明儿世上多个李嘉诚也说不好。赵月厉声道:赵阳我警告你,这想法很危险,开除是严重处分,你想背一辈子的污点?

赵月手头,最近攒了三千多,张守义那里,估计也应该攒了这个数。弟,你先回校,我明天把钱打过去。赵阳可怜巴巴,不能就给我吗?拿不到钱,那个势利眼儿学校,老子不想进。赵月看眼手机,四点过了。她回超市找王姐请假,王姐勉强应允。

赵月和弟弟上了公交车,给张守义发短信:在店里吧,我马上过来。张守义却没回复。赵月猜他应付顾客,没在意。两人赶到店铺,想不到店门紧关。赵月又拨电话,不在服务区。

赵月对赵阳说,大概回家了,最近他忙点其他事儿。赵阳没吭声。

两人又奔了出租屋,竟也是关门落锁。赵月有点傻眼,两点一线的张守义,能去哪里?

赵阳说,我知道他在哪。赵月盯着弟弟,觉得他阴阳怪气。姐,你们店铺附近有没有网吧?赵月意识到了什么,抓住弟弟:赵阳你都知道些什么?赵阳道:姐你得保证,我说了你不上火。

赵月回娘家住,赵阳担心张守义不安生,常给他打电话“查岗”。有天,张守义好久不接电话。赵阳直劲儿地拨,终于张守义接了,语气心不在焉。赵阳一耳朵就听出来,背景声是网吧。他问张守义,张守义却不承认,说我在家呢,开着电脑。再后来,“不在服务区”的情况就多了,偶尔接通,背景声都是网吧。

姐,电玩最上瘾,这小子趁你不在家,玩疯啦。

赵月心慌意乱。弟,你今晚回家住,我去找张守义,钱明早准定打给你。姐我陪你,网吧太乱。赵月坚决道,不用,走你的,等会看堵车。

赵阳走前,又回身说,我打架,不能让妈知道。赵月叹气,这还用你提醒?

赵月返回店铺。胡同临街的出口处,就有一家网吧,对于张守义来说,最是便利。赵月口称找人,在幽暗中逡巡,网吧管理员上前盘问她,赵月情急大呼“张守义”。

一个人应声从电脑前跃起。

出了网吧,赵月管自往前走。她两眼昏黑,身子摇晃了一下。张守义从身后抱住她:月儿你别这样,你听我解释。赵月甩开他,张守义又抱住。月儿,没有你的日子我不习惯,心里空得很,玩游戏能让我啥都不想,我每次就只玩一小会儿,真的,正事我没耽搁。赵月声音发颤:那复习呢?复习呢?你太让我失望,我回娘家赖着,给你腾出大块时间,是让你干这不上道的事?

张守义不做声。

他的沉默激怒了赵月:说话,装哑巴算什么男人。赵月使劲搡他一把。张守义抬胳膊一格,赵月踉跄倒退几步,立足不稳,单膝跪地,左手也重重杵在地上。

张守义发了呆,仿佛难以置信眼前的一切。

赵阳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疯虎般扑向了张守义,两人一起滚倒。张守义看清是赵阳,放弃抵抗。赵阳翻身骑坐在张守义腰间,照着他拳掌交加。你丫敢打我姐,你丫敢打我姐。张守义遮挡头面,并不还手。

赵月爬起来拉弟弟。赵阳吼叫,赵月你起开,打死这乡巴佬小爷给他偿命。三五路人见状,都小心绕行。赵月急了,指着电线杆嘶声道,赵阳你再不住手,信不信我撞电杆!

赵阳血红的眼睛朝她望望,手悬在了半空。

他往张守义脸上啐口吐沫,今天便宜你丫。

驰来一辆出租车,赵阳拦下,绑架一样将赵月塞进车里。赵月大叫,赵阳你干什么。赵阳说,姐,跟我回家,倒是开车啊你。

出租车开动,赵月从后窗看,张守义一动不动躺在原地,双手蒙着面部。

在家门口下了车,赵月爆发。赵阳你打什么横炮,懂不懂什么是家庭内政?姐你少跟我说这些,狗东西都家暴了,你还护着?赵月说,我先推他的,他抬胳膊是条件反射,不是故意。赵阳怪叫,瞧瞧你自己伤成什么了,他下得去这狠手,还说不是故意?

赵月才察觉,手掌一片血呼啦的恐怖,膝盖上火烧火燎的痛感也忽然苏醒。

赵月藏起手。赵阳你听着,我和张守义是夫妻,我必须回去,再说,还有钱。赵阳瞪住她,你们是夫妻,我是狗拿耗子?行,行,你回,就知你离不开那个王八蛋。晚上记得把门关严实了,我把话放这儿,今晚上,小爷不除了这祸害,我是他三孙子!

赵阳脸红筋胀,语调却阴森冷酷。多年没见弟弟犯浑,以为他大了,其实没有啊,赵阳还是那个脾气上来就不可理喻的倔孩子。这种时刻,他脑子是一条烧到白炽的钢筋,自己只管趁热打铁往绝处拧巴,谁说什么都不管用。

赵月使出早年辖制弟弟的伎俩,背过身哭了。赵阳却没有像早年那样瞬间软化,来拽她衣襟,央求她别哭。赵阳抱起膀子,硬杠杠的,不为所动。

赵月抹掉了眼泪。好吧,我不回去,永远都不,我和他散伙,这下你满意了?

赵阳怔了一下,你和妈说去。他抓住赵月的肩膀,将她推进院子。在弟弟的强力下,赵月几乎脚不点地。她一直被推到了母亲面前。

佟玉琴在门前晾衣服。赵阳举起赵月的手,送到母亲眼皮底下。赵月蜷曲手指,遮不住伤痕。佟玉琴两手一拍,惊恐叫喊,老天,怎么啦这是?张守义动手打我姐。佟玉琴顿时噤声,环顾院内。嚷嚷什么,多有脸了。进屋。

佟玉琴取来碘酒药棉给赵月擦拭手掌。膝盖她也发现了,撸起裤腿查看。伤情显露,青紫面积十公分方圆,一片被蹭掉的皮肉耷拉着,血滴还在滑落,小腿迎面骨上凝结一溜深黑血痂。佟玉琴扔开药水哭起来,天杀的张守义,你想要人命哪。赵月自己拿棉签把血痂清洗了,破损处洒上药水,裹上纱布。妈你别这样,皮外伤,不碍事,我回屋躺躺。

赵月瘸拐着走出。她不想解释。向母亲解释自己未遭丈夫暴力,非常屈辱也非常滑稽。再说,张守义是不是在对她动手,她凭着什么断定?

赵月懒得听赵阳跟母亲渲染痛打张守义的过程,用耳机堵住耳朵。

晚饭桌上,佟玉琴和赵永刚愁闷着两张脸,赵阳愤怒着一张脸。三双眼睛轮番扫描赵月。

赵月不动筷子,拿块馒头一点点撕。赵月说,想说什么,你们说。赵永刚艰难开口,你要离婚,是真的?赵月说,爸,谈这个早了。佟玉琴按捺不住,还说早,出大事儿就晚了,男人打老婆,我们见多了,最怕第一次,有了一次就滑了手啦。赵阳说,丫不敢,再碰我姐一下,小爷扁死丫的。主要是,丫上网成瘾啦,你们不知这事的厉害,学校里勒令退学的稀里哗啦,全是网瘾给闹的,人沾上,和吸毒差不到哪里,我姐不和他散伙,挣多少也不够给网吧填。

赵月起身出屋,转眼又进来,将一张卡拍在赵阳面前。既然你这样说,你不能再管张守义要钱了吧,你姐没本事,只有这些,都给你。

赵月回自己房里反锁上门。生活突然之间面目全非。

晚上,赵月给张守义一则短信:我们需要冷静,切勿找我,等我想清楚,会与你联系。此后,张守义的电话拒接,发短信解释忏悔,赵月也只字不回。

终于,张守义发来短信:我说了,什么都听你的,我在等,到死爱你!

深秋

张守义真的没有找赵月,超市和家里都不曾来,只是每晚重复发一遍“月儿我在等,到死爱你!”

赵月不许自己去想和张守义的下一步。冷静是必须的,她得等自己真正冷静。

赵阳的罚款,佟玉琴逼着赵永刚找老彭借了三千。她和赵永刚都没说赵阳一句不是,儿子怒火燃烧,经不起刺激了。

女儿儿子都出麻烦,佟玉琴透支了精神,衰老奇异提速。若干天里,头发全白,眼角鱼尾纹扩散向整个面部以后,没了容身之地,毫无章法地纵横叠加。腿脚僵直,蹲坐不灵,去胡同里的公厕,得携带小板凳支撑起身。赵永刚忧急之下,体能反倒神秘振作,拖拉的伤腿利索起来,在屋里,可以甩掉拐杖转悠。

赵月狂热操练厨艺。过去家有佟玉琴,外有张守义,赵月的任务是打下手。如今她发现,守着案板灶台,独立完成一场精细烹调,足以忙乱到使人全情投入。烹调赵月只能利用晚上。拿到工资,她给家买了微波炉和一批乐扣乐扣,晚上做好菜肴装保鲜盒,父母第二天热热就能吃现成。赵永刚马上迷上微波炉,各种功能轮番使用,摸索经验,乐此不疲。佟玉琴高低不去碰,怕弄坏,怕爆炸,也怕费电。

胡同里打架的场景,是赵月心头碰不得的痛点。她恼恨赵阳,张守义是她老公,夫妻纠纷归夫妻,挨不到弟弟插手。老公遭殴打,作为妻子她理当保护,只因是赵阳,害她当了旁观者,妻子尊严碎一地。说到底,张守义犯什么弥天大错了?

赵月意识到,问题出在她和赵阳的关系模式上,她和弟弟都大了,不能总让赵阳期待姐姐给他无条件的“母爱”。

买了微波炉的下一个月,赵月将工资全额上交给母亲,说,我弟两头要钱,不好掌握,不如你统筹管理。佟玉琴道,赵阳他最近一分钱都甭想,得先顾老彭,你妈这辈子穷是穷,欠人钱的事还真没有。佟玉琴把五张大票还给赵月,留点自己用。赵月又退回两张。佟玉琴眼睛潮湿,拍打赵月,家里遇上坎儿,还得是我闺女,你爸妈没本事,苦了你。

佟玉琴趁着赵月不在家,对赵阳宣布,往后项目由自己统管。事后,佟玉琴向赵月描述说,当时赵阳倏然变脸,咬肌剧烈跳动,吓得佟玉琴肝儿颤。但赵阳把自己稳住了,说,那是你和我姐的事。班上组织登山,去灵山住一宿,篝火晚会烤全羊,预算每人五百。

佟玉琴乖乖如数奉上。说不给,实际上哪敢,这岁数的孩子,无事还生非,惹急了,偷抢拐骗都难保。

现在赵阳每周必定回家一趟,还都赶在赵月休假那天,进家转一圈就走。赵月纳闷,她休假没有准日子,是王姐根据情况临时定,赵阳如何算计精确?

她询问王姐。王姐迟疑一下,说,你弟总打电话问你哪天休假,还让我保密,说他想给你惊喜。你可别跟你弟说漏了啊,害我没信用。你们姐弟这感情,嫉妒死人,我老家也有俩弟弟,一对讨债鬼,只会管我要钱。

敢情赵阳来家,除了项目,主要是监督赵月,看她有没有回张守义那里。

同时,赵阳对待赵月,竟回到了她结婚之前,谈笑风生,撒娇耍赖,好像从无芥蒂。莫非弟弟是在动用心计和演技对付她,试图用姐弟情战胜她的夫妻情?赵阳不拆散她和张守义不罢休,他为什么啊?是否替她考虑,离婚了又如何?

弟弟变得陌生。

全家都矢口不谈张守义,赵月也不谈。这个人,被从赵家的生活中拉黑,只待赵月做出最后抉择,就彻底删除。

赵月做不出抉择。

她思念张守义,越来越厉害。思念以性梦体现,赵月在梦中和男人癫狂,男人不固定,有时是某个影星,有时是某个喜欢在媒体上抛头露脸的房产大亨,有时,甚至是某个显赫政要。名人与赵月分属两个世界,她从不追捧,就连最走红的男星,她都认不太准谁是谁。梦里的“他们”却姓名确凿,身份清晰。但不管是哪一个,动作是张守义的,体味和喘息是张守义的,赵月的身体反应,也是配合着张守义的。

赵月只爱过一个男人,只经历过一个男人。压抑对这个男人的感情,莫非她神经出偏了?每每在激情中惊醒,赵月都羞到了自己,也吓到了自己。

赵阳回来说,他路过看见,广场的花坛安置妥了。赵月想起,学生时代逢到国庆,她都和同学结伴去广场消磨几个晚上,顺长安街往西漫步几站地,再折返身向东,一路花坛喷泉,眼花缭乱。从小学形成的习惯,在大学毕业季戛然中止,她自己竟无所察觉。习惯和时间一样,说去就去,了无印痕。

赵月鼓动父母同去广场看花,赵永刚说,我算了,我这腿。佟玉琴积极响应,妈有小十年没逛广场了,家住这么近,白糟蹋了咱的黄金地段。

国庆前夜,赵月挽着佟玉琴,慢慢悠悠将长安街游览个遍。佟玉琴身体真的虚掉了,走一程,就得找地方歇脚。外地来的小情侣找赵月问路,女孩开口唤她“阿姨”,佟玉琴隔在赵月身前,拉起夸张的京片子说:哎哟喂,我眼神儿不济,两位小朋友三岁啊两岁?过来,让阿姨瞅瞅,奶嘴儿在嘴上叼着没有?那对小情侣一愣一愣。佟玉琴变脸道:听不明白是吧?谁是你阿姨?以为自己还穿开裆裤。走,少跟这儿装嫩。女孩拽起男孩就走,嘀咕说,快闪,现在街上精神病满地。佟玉琴冲着他们背影大骂,你才精神病,你们一家都精神病。

赵月心内凄惶,不知为母亲多些,为自己多些。

节后气温日降,赵月的秋装棉服都在张守义家。赵月谋划,得过去取趟。

不等赵月行动,赵阳将两大包衣服扛进了家门:姐,你的,都给你搂回来了。赵月目瞪口呆。赵阳太过分了,赵月有自己的生活,谁给他权力包办?

那一刻,赵月做出了抉择。

她没和赵阳说话,叫回了在院里晒太阳的佟玉琴。赵月说:妈,我是有丈夫的女人,我要回自己家了,就现在。

佟玉琴木木地看着赵月。赵阳蹦了起来:犯贱啊你,挨他胖揍就这么算了?还叫他丈夫,什么狗屁玩意,我都替你没脸。赵月喝道,住嘴,赵阳。你给我听好了,张守义是我丈夫,你只是弟弟,我与你只有血缘关系,没有法律关系。

赵阳被噎得面目狰狞,大张嘴巴发不出声音。赵月一眼都不看他,回了自己房间。

她听见玻璃摔碎的脆响,听见赵阳向外狂奔的脚步声,听见佟玉琴扑腾坐地,唱歌一样哭喊命苦。

赵月什么都听不见,非要伤人的话,索性一次伤透。她把自己的衣物用品归置到一起,一样样摆放进编织袋。

佟玉琴的哭声消停,赵月提着编织袋过去。佟玉琴仍然坐在地下,白发披散,被泪水浸成丝丝缕缕。佟玉琴招手说,来,扶妈一把。赵月连搀带拖,将佟玉琴弄到沙发上,两人都大口喘气。赵月忍泪说,妈你没事吧,要不要上医院?佟玉琴说,有啥事,你妈什么事都没有,人老腿硬,打不过弯儿了。赵月给母亲倒杯热水,打扫碎玻璃。赵阳摔了一个镜框,是赵月考上大学,姐弟俩特意去照相馆照的。照片撕成了碎片,镜框大体完好。赵月也懒得捡看,全扫进簸箕。

佟玉琴说,你要走,妈不拦,这些天妈也想了,嫁出的女泼出的水,虽说现今不拿离婚当事儿,毕竟不光彩,电视上成天说剩女,黄花大闺女还剩娘家,二婚女人能嫁出什么花花来?人活一世快得很,凑合凑合,没啥过不去。赵月说,妈那我走了,我爸回来你跟他说声,你们要多保重。这俩包,完了让张守义过来取趟,妈,别难为他,女儿求你。

赵月出了家门,不再回头。她心里有什么东西被生生扯断,剧疼了一下。但也就是一下。

坐上公交车,赵月给张守义发短信,让他在某个车站接。给赵阳发的是:再碰我丈夫一指头,先杀了你姐。

张守义早早在车站守候。他穿得单薄,秋风中紧裹外衣,畏畏缩缩,赵月脑中跳出“噤若寒蝉”四字。张守义凑到车门口,一手接下编织袋,一手扶住赵月胳膊。两人站在公交站点,一时无话。良久,张守义说,月儿,还得坐车,咱搬家了。

张守义租住的小楼被定为违建,公告即日拆除,张守义搬去了别处。这一搬,出了东五环。赵月跟着张守义,又倒了两次车。张守义嗫嚅,月儿,房子不及从前,你上班也远得不成了。赵月说,你到店铺不也远了。我是男人,挤车扛得住,你不一样。你可以,我有什么不可以。

新居是农家院,房舍鲜亮,红砖青瓦。就是密实,一间间鸽子笼交头接耳,朝向的意义横遭取缔,间间都不容阳光射入,大白天也得开灯。

张守义这一间,十来平。沙发案板洗碗池消失了,电脑桌换成折叠小方桌。液化气灶和气罐露天支在门前,盖片塑料布挡灰。厕所在院外,女厕是一道狭长水泥坑,用旧砖垒出两截半人高的隔断,算三个厕位。还好厕坑没忘设计坡度,最高端那头,安了水龙头,过后打开冲冲,聊胜于无。

转换一个季节,就有如此激变,赵月满心惊悚。她明白了张守义为何不积极与她修好,他是无颜拉她来受罪。生活真是需要守护的,你不错眼珠地守着护着,还挡不住改变和丢失,赵月放弃了守护,落到如今,咎由自取。

她里外观看一过,赞道,经营日子你是高手,不错。张守义讷讷,你先歇会儿,我做饭。

院内只安了一个自来水龙头,淘米洗菜,要穿越数道房屋之间的小径,张守义奔进奔出忙活。赵月上手切菜。张守义的人生信条,并未受环境影响,还是认真,米面蔬菜调料一样不少,甚至,冰箱里还有猪肉。

稀饭馒头,拍黄瓜拌青笋,肉丝苦瓜,素炒胡萝卜。赵月开胃大嚼,张守义放下筷子。月儿,咱离婚吧。赵月嘻嘻哈哈,怎么的,勾搭上小狐狸精了?张守义抢下她的筷子。月儿,我是说正经,这地方你住不得,就算你愿住,我也受不了。赵月说,张守义,是嫌多我一个,给你添麻烦吗?张守义背过身子哭了。

这一哭,势不可遏,张守义用拳头堵住决堤的号啕,憋得浑身抽搐,如发癫痫。赵月轻轻捶打他后背,她的情感也渴望决堤。但她没有,泪水都没有。赵月发现,从走出娘家那一刻,自己内部突然生长出一种坚硬。

张守义渐渐平息,赵月捧起他潮湿肿胀的脸孔。张守义,你的心我理解,我想生活得好,不想过苦日子,这都是真,但我更想当你老婆,假如没有你,再好的生活对我也没价值。

张守义泪眼迷蒙,扎在赵月怀里再度号啕。赵月俯身吻掉他的眼泪。

深冬

赵月上班,往返车程三小时是顺利,张守义去店铺,耗时也相仿。复习不能了,晚上那段的营业也舍弃。这是赵月的主张。夜间地铁公交指不上,若张守义在店里凑合睡,不仅夫妻不成夫妻,身体拖垮也指日可待。赵月回望昨日赵月,误区在于想要的太多,太执。今日赵月,有了乐天知命的豁朗。文凭有那么要紧吗?“上升”有那么诱惑吗?自己生为草民,张守义也是,草民有草民的命运章程,夫妻厮守不愁温饱,就是美满岁月。

解除了复习压力,张守义的机灵劲儿复苏。胡同附近来了所打工子弟小学,张守义批发来各种花哨的小零食小文具小玩具,给小孩们“记账”,买够若干零食,奉送小礼品一件,引得馋嘴贪玩的小孩都成了小店的“粉儿”。张守义真心诚信,严防死守进货渠道和保质期两道关口,能让孩子在北京上学的打工父母,城市都混熟了,对食品安全之警惕,不亚于城里家长,他们验证出张守义的小店保险,也吩咐孩子认准门面。小店做出了“品牌”,收益见长。

房租只需六百,较前打个对折。而赵月此番离家,佟玉琴似乎冷了心,只和赵月通通电话,不再力邀他们回去。赵阳则摆出和姐姐决裂的架势,一不联系二不要钱。赵月间或去个短信进行常规问候。赵阳不回,她照问不误。

和娘家距离拉开,两人的经济顿显活络,天天餐桌有肉。饶是这样,一月还能积攒小四千!张守义卡里原先有笔钱,分居期间,他又陆续存进五千。赵月每次去取款机上送进最新一笔现金,查询过余额,心里都增加一分充实,几乎体验到何谓“富裕”。

张守义搞来铁皮煤炉和几节烟筒,在门口和堆黄泥,自己将炉子内壁泥了,文火烘干。进入十一月,楼房居民还在那儿苦盼供暖,赵月家里已烧上了炉子。小房子有小房子的好,一块蜂窝煤就温暖如春,烧饭炒菜搭开水也一并解决。赵月买了白薯土豆,晚上夫妻围炉,切成片儿烤在炉盖上,一会儿焦香四溢。泡一壶花茶,吃喝谈笑,惬意赛神仙。赵月说,你侍弄炉子有一套嘛,在老家练的?头些年我家也用煤炉,可生火封炉子,我高低没学会。张守义说,终究城里姑娘,农村有几家使得上煤炉,那是奢侈品。赵月说,老冬天,没炉子不得冻死人?张守义娓娓跟她忆苦思甜。劳动人民有智慧,灶台连接着炕洞,捡些柴草,烧锅做饭,饭做得了,炕也热了,吃罢赶紧上炕,身子底下热乎,脸露在外边,鼻子耳朵能冻僵,头也得缩被窝里。

赵月捏捏他的鼻子耳朵,真都冻掉了,你长啥样?张守义作势“抹脖子”,这是我媳妇说的吗?没法活了,最毒女人心。赵月将火候恰好的薯片吹吹灰,喂给他。张守义不吃,你得赔礼,用嘴喂。

更可庆幸,“肌瘤”休眠,任凭颠簸折腾,不见丝毫动静。起初,张守义还缩手缩脚,赵月挑逗他,雄风锐减啊,婚恋专家警告,留神男人外面有状况。张守义恨道,心疼你,你不领情也算,还欺负老实人。老实就滚一边去,别招我。想的美,我白给你欺负了?哎呀张守义杀人!快求饶,求饶我就放过你,叫哥也行。偏不我偏不。让你跟我犟,让你跟我犟……打情骂俏间,夫妻双双腾云驾雾。

爱死你张守义。爱死你赵月。你发誓下辈子还娶我。你发誓下辈子非我不嫁。你先。你先。两人脑残得无边无沿,乐不可支。

张守义郑重提议:月儿,周边的商场小超市也扎堆了,干脆你就近另找份工作。赵月说:又得当新人,薪水会减。张守义气壮道:咱在乎那俩小钱,少跑路,人松快是真。

赵月去几家店子打听。营业员抢手,都在招聘,但工资没有高过两千的,签合同,更没那一说。

赵月迟疑,顺口跟王姐说了说离职意向。王姐叫起来,不能走,姐这儿没谁都不能没你。当即给她加薪三百。赵月闹个大红脸,拒绝加薪,满口答应不走。她感动王姐一个人精,对她却坦荡,换个老板,再想留人,也不会说“没谁都不能没你”。

王姐还是把薪水给她加上了。赵月勤勉干活,报答回去。

生活似乎走上新轨道,颇有蒸蒸日上的气象。但赵月知道,她心里空着一大块。经常半夜会醒,然后激烈地、温情地、有血有泪与赵阳对话。那是她独自的表达,赵阳永不做声,她却坚定地感到,赵阳在倾听。赵阳,赵阳,你姐爱你疼你,到什么时候都爱你疼你,姐只想让你懂事儿,人都得长大,姐好怕,姐的爱是毒药,泡软你男子汉的血性,消磨你独立于世的志气,她其实心好痛,却不能允许自己退这一步,总有一天你会看懂你姐……

佟玉琴不再招呼赵月他们回家,不是心情问题,是精力问题。

衰老是全方位的,她满口结实的牙齿,突然反叛,一颗接着一颗发炎,松动。治疗牙病费用高昂,医保报销的额度却低,修复之类,一文不报。医院里人山人海,凌晨去排队,还常挂不到号。胡同口也有牙科医院,却是私立的,全得自费,不是佟玉琴所能承受。看牙把佟玉琴害惨了,相比之下,疼痛,吃不下饭,都成小菜。

钱是个硬件。赵阳赔偿同学的窟窿,赵月帮着填上了,但随即赵月离家。老两口的退休金,再是口攒肚挪,也节余不下几个子儿,去两次医院就掏空。赵永刚说,要不,我跟赵月提说提说?佟玉琴坚决道,不提,从小到大,净指着赵月给家出力了,娘家总拖累她,孩子在男人跟前说得起硬话?

佟玉琴停止了治疗。反正医院也没什么高招,无非是发炎消炎,松动厉害了,一拔,坐等着一整排掉光,安装义齿。佟玉琴肿着脸颊,喝粥度命,大把大把吞止痛片。

赵月带走了她那份工资,下面赵阳的零花由谁负担?这事,佟玉琴不想问赵月。她和赵阳通电话说,儿子,最近没啥项目?赵阳干巴巴地说,要是你指吃饭这个项目,您老一月赏我八百大元不是,饿不死。佟玉琴说,没去看看你姐?赵阳说,没事我挂了。

这孩子,佟玉琴捂着腮帮对赵永刚说,花他姐多少钱,气性还比谁都大,这不白眼狼嘛。

说是这么说,佟玉琴还是让赵永刚按月给赵阳多打三百,她操作不来取款机。学校里还有贫困生,赵阳每月能得一千挂零,不算亏待他。

孩子们都不回家,佟玉琴有时觉得,孩子不该把老两口抛一边儿,死活无人过问。有时又觉得,人老了,大概就该这样,自己活自己的,少跟着孩子操心上火,倒也自在。

佟玉琴迷上了健身。

从胡同斜对过的小街穿出去,有栋高档公寓楼,楼宇中间穿堂的部位,安了健身器械,乏人使用,灰尘覆盖。早上,阳光上来了,佟玉琴戴上口罩手套,兜里揣块抹布,拽着赵永刚去到那里,一练多半上午。健身器械勾起他们对机床的记忆,亲切如旧友重逢,两人当做了玩具,玩了这个玩那个,直到出一身透汗,筋脉畅达。豪迈地将棉服搭在胳膊上,顶着北风热气腾腾回家。保安干预过他们,说小区设施不对外,佟玉琴让他看被摩擦得明光铮亮的器械:我们老头老太太,干不了坏事,东西闲着也是闲着,我们用用,还给你们保养了。

保安默许了他们。

生命在于运动,不骗人,赵永刚萎缩的右腿一点点饱胀了,佟玉琴病病歪歪的佝偻腰也慢慢挺直了。赵永刚说,啥叫夕阳红,这就是,我看咱们正经还能红他几年呢。佟玉琴说,照这样,七老八十,也不用求儿女。赵永刚拍拍大腿,这么想就对了,对孩子,心不能太重,老家儿健康,就是儿女的福分。佟玉琴道,人添了病灾,还心重什么?跟你说真话,我现在哪,是啥都不想,就想着一觉醒来,哪里都不疼不痒,别让我觉得有这身子。人哪,到头来,最累赘的,是自己的身子骨儿。

元旦在即,赵月独自来趟家里,礼品丰满。待了十几分钟,就要走,说张守义去进货,店里没人。佟玉琴也没强留,把炸的馓子给装了一大袋。

赵月走了,佟玉琴说,赵月这一阵,脸色还真回过来了,看着能年轻三五岁。赵永刚说,我就说嘛,家里别搅和,张守义这孩子对赵月错不了。佟玉琴说,赵月急吼吼要走,她是不想见赵阳哇,小时候姐儿俩亲得,唉,闺女出了门子,还真是变个人。赵永刚说,你跟你弟妹我跟我哥姐,不也是?人大了,弟兄姐妹不外是门亲戚,远点好,亲戚远来香。佟玉琴点头又摇头,理是这个理,心里总不得劲。

元旦赵阳只来个电话,说自己挂科,节后补考,没时间回来。补考佟玉琴夫妇懂,“挂科”和补考什么关系?打电话问赵月,赵月轻描淡写,有门课不及格呗,没事,我也挂过。佟玉琴对赵阳放下了心,对赵月说,你和张守义感情好,该当,可家里就俩孩子,你弟是你至亲骨肉,当姐的,不能主动点儿?赵月不软不硬,妈,一码归一码,是赵阳不理我,我大他那么多,不能给他磕头吧?

撂下电话,佟玉琴郁闷。你说,赵月对她弟,说凉就凉成了冰棍儿?赵永刚说,你刚想开了几天,兜兜转转又回来,咱管好自己行不?再这样,不陪你锻炼了,打我的扑克去。佟玉琴说,我这劳碌命,是得改改。

忽悠进入腊月。年关哪,佟玉琴提前犯上了愁。

老赵,过年总得吃顿团圆饭,赵月赵阳见面又吵,咋弄?赵永刚也憷头。思谋半晌,说,姐弟俩你都往家招呼,我估摸,俩人自己会把日子错乎开。佟玉琴不悦,照你说,嫡亲姐弟还一世不见面了?我看,趁着过节喜庆,硬给全家拢到一块儿,兴许孩子破不开脸,还弥合上了呢。那你试试,赵永刚说,团圆饭你定日子,要是俩人都认,就是有和好的心,要有一个不认,团圆饭别想了。一世长着哪,过了这个哏节儿,姐弟还是姐弟。

赵永刚又说,赵阳和他姐没矛盾,他是记恨上张守义了,可不能再当着赵阳说张守义的短儿,多说人家的好。

佟玉琴还没定妥日子,赵阳回到了家中。妈,爸,想家了,来跟二老混混。佟玉琴又喜又恼:我儿子这是吃什么仙丹了,猛可地懂得孝道啦。赵阳笑嘻嘻:别说,老久没听老妈骂人,还真缺点意思。

赵阳罕见地好脾气,佟玉琴不免警觉,又来项目吧?

赵阳却只字没提钱,该吃吃该睡睡,没事玩手机,似乎真就为了和父母混。佟玉琴越发嘀咕,值得赵阳这般耐心,那项目得有多大?

她跟赵阳拉家常。上回,你那挂科啥的,后来怎么的了?赵阳说,您老记性见长嘛,还能怎么,你儿子奋发图强,补考一次过。班上最近没搞活动?妈你不经夸,忘了这正寒假呢,各回各家猫冬了。佟玉琴醒悟,可不,学生都放假了。她撇嘴道,学校宿舍楼又封门了吧?我就说呢,但凡有地儿待着,你能想起爹妈?赵阳认真道,封门就春节那几天,哪能整个寒假,我回来,真是为的陪陪你们。

佟玉琴细看儿子,赵阳胡茬茂密硬实,两三天不刮,腮帮下巴就黑森森连了片。小身板儿也扩张了一圈,站那儿举哑铃,胳膊和前胸后背肌肉跳突,很是威猛。儿子说大就大了,一下子从少年变成了男人。佟玉琴悲喜参半,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这孩子经管得太少,他从三两岁到整个初中,都是赵月拉扯,过的那日子,跟没爹没妈差不多。

佟玉琴心事沉重。多好的一双儿女,两人再僵下去,久了,怕真的疏远。

她给赵月打电话,要她年三十回家。赵月说,妈,我和我弟暂时不见为好,节后我再来。佟玉琴说,什么话,姐弟俩还不如两姓旁人?赵月说,妈,赵阳心里,根本是不拿张守义当姐夫,见面又掐架,反而更伤感情,你放心,我弟永远是我弟。

佟玉琴想想也是,喊赵月回娘家,张守义来不来?赵阳打了人家,若没个说道,姐夫小舅子,还真无法相见。让赵阳道歉,不可能,赵阳一字不提姐姐,显见肚里的气还鼓着。难得孩子与父母一团和谐,何苦惹他炸庙。

佟玉琴向赵永刚讨主意,赵永刚劝她:赵阳心性,还半拉孩子,再大点,自然明白他姐的恩义,再者说,赵月和小张婚姻稳当,这个姐夫他迟早得认。佟玉琴说,嫡亲姐弟弄成乌眼鸡,说来说去,是张守义不省心。赵永刚说,你又来,孩子闹不团结,咱们得做工作,让赵阳真心认可这个姐夫是关键。

佟玉琴不知道,对于赵阳,打架那种破事儿,没什么大不了,早八辈子翻篇儿了。

赵阳心里,揣着一个重大机遇或者说选择,他心意难决。

打人被处分以后,U盘女孩涨了姿势,当众向赵阳表白了。

那是学校最情调的一片地界,草木繁茂,水泥砌出来的小河穿林而过,虽则假模假式,水深不足两巴掌,河底的大石块也营造出水流潺潺的效果。学生起名“情角”。女孩将约会地点定在了那里,赵阳就有预感。但他万万想象不到,女孩会身穿晚礼服,抱着一捧红玫瑰朝他迎上:赵阳,你是否愿意接受我的玫瑰?

赵阳衣服随便,两手空空,被幸福得意和羞惭冲击得乱了阵脚,慌不择言:可我什么都没有。女孩镇定道:谁问你那些,求正面回答。赵阳一急,张开双臂,熊抱住女孩和玫瑰。四周热切关注他们的恋人们全体跳起,尖叫喝彩拍照。

赵阳和U盘女孩正式进入恋爱模式,走路十指紧扣,在食堂你喂我我喂你,互称老公老婆。但甜蜜仅限于校园。出了校门,就是消费,赵阳的钱包不争气。亲人并不真懂赵阳,赵阳有赵阳的骨气,对赵月,他绝对不会再张口,老爸老妈,供儿子是他们分内,为讨好女友手心朝上,赵阳做不出,是男人,自己扛着。假装慢一拍,听任女孩抢单?赵阳宁可去死。

赵阳骨气爆棚,也是因为U盘女孩温柔低调,什么都由着他。在遍布学校的男女朋友中,他们大概是唯一不吵架的一对。

放假,赵阳送女孩上火车,坐在候车室,女孩说,赵阳,我退学了,这次回去,不再返校了。赵阳口干舌燥,困难地质问,你想说什么?

女孩没有其他意思。她家里经商,前不久父亲酒驾,自找车祸,医生宣判,至少得躺床上一年半载,母亲自己招架不住,她必须回去搭把手。

赵阳心内茫然,女孩低头摆弄手机。赵阳收到短信:出学校即江湖,真舍得我孤舟风浪行?就不敢拍胸脯说声,有我哪,我护航。赵阳急赤白脸道,我赵阳怕过什么,我还真敢拍这个胸脯。可就是,那,那我不成了……女孩道,不许你灭自己威风,我家只是制造业的小私企,离土豪远着哪。赵阳有点变色,打住,你家土豪不土豪,和我没有半毛关系。有关系,女孩说,你若跟我去了平度,咱俩就是一对家族打工仔,我老爸老妈的实力,关系咱俩的工资福利。

赵阳生于北京长于北京,连天津河北都没去过,待得腻歪透顶。女孩家乡“平度”小城,赵阳上网查过,被青岛、潍坊、烟台环抱,是块风水宝地,或许能吹到海风,没有不断线的汽车,没有雾霾。

身边有了出双入对的女友,赵阳对于姐姐和张守义,释然了许多。人家正经八百两口子,赵月离不开老公,不叫犯贱,是真爱,他赵阳更穷,U盘女孩还离不开他哪。临上车,女孩挂在赵阳脖子上,对他耳语:你先来平度体验下,往后何去何从,不用你承诺,来去是你的自由,能不能让你留下,看我的本事,早点过来,有人在望穿秋水哦。甜丝丝的气息,嘘得赵阳心醉,差一点山盟海誓,当场将自己的终身许给平度。

他没有说出,是姐姐毕竟让他牵挂。张守义的“家暴”,说真的他没看清,按张守义平素性格,说他动作失误,赵阳其实相信。而且,张守义手脚勤快,眼里有活,又可劲儿哈着赵月,全家都看见,赵阳估计,只要别痴迷上网,你让张守义偷懒耍滑,他也闲不住。

但赵月婚后过得不好,又怎么说?赵月的钱不是养活张守义,能去了哪儿?

赵阳不缺智商,他搜索出另外一个可能性,别是张守义往他爸妈那里扒拉吧?农村男人,把家看得天大,以为老婆就该着给他家无私奉献。农村人又有盖楼情结,哪怕最贫困的贫困山区,照样四层五层六层无极限,还瓷砖上下一贴到顶。就算张守义父母能挣几个,也全搭里头。那是个无底洞。赵月心善,总替别人着想,还不得被那个破烂家庭啃成干骨头?

有赵阳在赵家戳着,即便赵月不听他的,对张守义和张家也是个威慑,他们不能太离谱。赵阳远走高飞,谁来保护姐姐?

他和U盘女孩约好,在家陪爸妈过完年,就去找她。他订了初四的车票。迫近除夕,赵阳纠结万端。佟玉琴总也不提赵月回家的话,赵月是不想和赵阳碰面。赵阳也害怕和姐姐两口子打照面,可是,不见到姐姐问出个端底,他心上有个地方扎了根刺,都不敢深呼吸。

家里买来花花绿绿的吉庆饰品和彩纸,佟玉琴让赵阳踩凳子满屋张挂。她假意自言自语,不知你姐的老板今年给假不?大过节,小超市能有什么生意。母亲终于说起赵月了,赵阳竖起耳朵,乖顺地说,可不是,过节还得发三倍工资,老板不划算。

涉及赵月,赵阳居然接话,佟玉琴窃喜,觉得赵阳对姐姐有松动。她故作淡然,儿子,要是你姐能放假,全家能聚齐了吃顿饭,你妈这一年也算没白过。赵阳继续乖顺,老板不给假,我姐愣是请假,老板也没奈何,老板对我姐器重着哪,工资又给加了三百。

这事佟玉琴还真不知,唏嘘道,又加薪了?你姐真不善,工资快顶上我和你爸俩人的了。赵阳道,挣再多也白扯,架不住张守义只花不挣。佟玉琴想起赵永刚的叮嘱,反驳儿子,又瞎掰,大男人家,哪就不挣钱了。赵阳道,我姐过啥日子你看不见?

此言触动佟玉琴心病:也是,你姐在娘家待着,手头活泛得很,一回张守义那块,紧巴劲就露出来了。佟玉琴说完就后悔,忙着要把张守义摘出去:儿子,跟你说,这也怪不上张守义,是老张家缺德,儿子结婚,他们是镚子儿没掏啊,俩小的,一点家底没有,房子还得花钱租,哪能过宽裕了。赵阳说,你不是说张家挺能赚,儿子娶上北京妞,多大荣耀,怎么婚房都不给备?我姐文青范儿,不谈物质,你和我爸管干什么去了?

佟玉琴冤气冲天:当你妈傻啊,房子我能不提?都怨张家那个老婆,你没见她那个刁啊,甭说房子,她是把稳了分文不给前房儿子出血。唉,续弦的,和亲妈真不一样。让你妈咋办,和乡下老婆抓破脸?

佟玉琴发现自己说溜了嘴。

她和赵永刚,都是皇城根正宗旗人苗裔,讲老理儿,好面儿,赵月一个大学生,找了外来个体户,实在说不出口,含糊跟街坊讲姑爷家里经商,支吾得过去。张家的前窝后窝,那叫一个糟乱,断断不能说与人知。对赵阳也讳莫如深,男孩子家家,别给影响坏了。

覆水难收。赵阳睁大眼睛追问:你说啥,张守义他妈,不是亲的?佟玉琴徒劳补救:嗨,管他亲的后的,横竖你姐也进张家的门了,再说那张家不还有个小的嘛,亲妈偏着亲儿子,要说,也是常情常理。赵阳发了脾气:你们让我认姐夫,又不告我真话,把我当什么?我姐究竟嫁了个什么人,我有知情权懂吗?你们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赵阳拂袖去了自己的小屋,佟玉琴连说,这孩子,这孩子。

赵阳的恼怒,半真半假。原来张守义也是苦孩子哈,比自己还要苦逼不知多少倍。给家里倒腾钱,他明显犯不着。

赵阳把自己撂到姐姐的床铺上。赵月背负一个贫困山区,看来,只是个幻觉。排除了姐姐被欺负勒索这个因素,都是苦孩子,人艰不拆,他非和张守义较劲干吗?

“天空飘过五个字”。赵阳发现,他太希望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了。

初三晚上,赵阳跟父母说,同学邀他去青岛旅游。佟玉琴第一反应是上当,赵阳真不白孝顺,陪父母过个年,背后果然憋着大项目。再一转念,赵阳出去几天也好,赵月夫妻可以来家了。

佟玉琴给儿子数出一千六。

登上空落落的高铁,赵阳给佟玉琴发条短信:我上火车了,儿子不在家,你和我爸记得保重。

给赵月发短信,赵阳起先想跟姐姐大炫屌丝逆袭的雄心壮志,苦思冥想几分钟,搂住了,深沉道:今天的你,不知道明天的我。

高铁的座椅真舒服啊。坐着高铁奔赴远方,真爽啊。窗外掠过的庞大城市,冬天没有冬天味儿,气温高得逆天。青岛火车站,赵阳的女孩在翘首等待。面朝大海,马上,哥来了!

佟玉琴和赵永刚在家拉开阵势大包饺子。年三十包的,冰箱里还存着几塑料袋,但姑奶奶和姑爷马上要回家,赵月定在初五,还说一大早就来,在家待整一天。多包点饺子冻上,好让赵月他们带着。

佟玉琴满手沾着面粉,翻看手机,手机白扑扑糊上一片。她急忙用袖口揩干净。赵阳居然主动向家里报告行踪了,还说“保重”,佟玉琴叫道,老赵你快看看,你儿子长进大发啦。

佟玉琴会看短信,不会发,她催赵永刚替她给赵阳回信,口授道,我儿子知道惦记爹妈啦!妈正包饺子,三种馅儿,净是你和你姐喜欢的,等你从青岛回来美美享受。

赵月给顾客结账,以为是张守义短信,看眼手机,却是赵阳。短信她不明其意。

顾客走了,她再看,还是不明其意。弟弟不和她联络已经很久,这段话,他在表达什么?赵月琢磨,赵阳是跟小伙伴(女孩子?)逞能言志,错发给了她。赵月没有回复。

王姐也收到短信,失声惊呼:灾难的节奏,灾难的节奏。赵月被吓得心悸,捂住胸口。王姐哭丧着脸对她说:我小弟搞定个对象,嚷嚷要结婚,这下子,这半年我又算白忙活。

你看你,大过年的,好事往坏里说。赵月嗔怪老板。弟弟大喜,你一当姐的,高兴还来不及,这阵子你不平衡,赶明儿回头看,没准就觉得特值得,特庆幸,人生嘛,家庭兴旺热闹,才有盼头。

赵月走到门口。中午说好张守义过来,辛苦一年了,找家上点档次的饭馆,挥霍一把,犒劳下张守义和自己。赵月给张守义准备了一个惊天之喜,她要对他说,等攒够六万元,就给他生个宝宝。附近哪家餐馆比较靠谱?还得问问王姐。

一冬无雪,街景灰暗。还好立春了,春暖花开指日可待。

责任编辑杨新岚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卫卫 期刊:《当代》2014年5期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