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族网 首页 排行 分类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故事族网 > 当代 > 当代2014年5期 > 〖纪事〗纽约日记之三

〖纪事〗纽约日记之三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18 21:11:24

王鼎钧,旅美台湾作家,1925年生于山东临沂之兰陵,1949年去台湾,1978年移居纽约。历经对日抗战、国共内战、台湾戒严、美国移民,自称多难。积六十多年写作经验,散文自有面貌,精神与日俱新。作品畅销各地,近作回忆录及日记尤其受人称道。

我非鱼,子非我(一九九六年九月)

九月一日星期日

我到一个座谈会去做听众,有一位主讲人指责新闻媒体常有偏见或谬误,在座发言辩解的人太客气,太含蓄,我忍不住说了几句话。座谈由教会主办,我说人类是犯错的动物,用基督教的话来说,人人犯罪。媒体是长期事业,他的错误他自己会发现,也一定会纠正,用基督教的话来说,他追求救赎。

我说新闻记者不是先知先觉,他是后知后觉,有一天他知了、觉了,社会上还有千千万万不知不觉,谁来唤醒这些人呢,还是靠传播媒体,靠新闻记者。你不能永远欺骗所有的新闻记者,因之也就无法欺骗所有的人。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新闻媒体误导了上一代人,新闻媒体也会启迪、警告、改变下一代,这就是新闻记者的救赎。

我说新闻记者是可以欺骗的,命运“欺骗”他们,潮流“欺骗”他们,意见领袖“欺骗”他们,“事实”也可能欺骗他们。他们报道事实,但事实并非等于真实,“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都是事实,可是都不是真实。等到“真实”变成“事实”,周公归政,王莽篡位,新闻记者继续报道,他们“以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战”,寻求救赎,人生和历史就是在不断的救赎中向前向上。

座中有人说,人永远不能知道“真实”,意在贬低新闻工作的价值。我说我知道这句话,这话是哲学家说的。我还知道,既然无法重现“真实”,那就放弃真实,追求精彩,那是文学家说的。哲学文学都了不起,但新闻工作同样了不起,新闻记者的态度是,既然报道容易失真,那就要遵守某些规范力求接近真实,既然放弃真实才产生精彩,那就要抵抗“文学效果”的诱惑,新闻工作也有他的“戒定慧”,万丈红尘中护持方寸。我说哲学如水,文学如酒,新闻报道介乎两者之间,如茶,人类需要茶,一如他需要水和酒,甚至可以说,今天的人民大众可以想象没有哲学也没有文学的日子,不能想象没有新闻报道的日子。

九月四日星期三晴

晚,应罗建武兄之邀听大证法师讲“现代人与禅”,法师说法两个小时,没有涉及本题,似乎只是用这个时髦的口号吸引人。他忽然插入一段对基督教的批评,依逻辑他应该申说禅对现代人有益而基督教不能提供这种利益,没想到他强调神造论不合理,谈禅怎么扯出“合理”的大旗?禅是可以用合理来定性的吗?

这位法师对基督教只有一些零星的间接的印象,他在抨击之前先引述基督教义,也把《创世记》的内容弄错了。他也有长处,法相引人好感,声音有磁性,开讲前先用一段时间引导听众念阿弥陀佛,可以催眠理性,接受妙法玄言,与听众谈合理是他的自己破功,可谓不知己、不知彼、舍长用短。

基督教需要他山之石,但并非一般人可以胜任。身为法师,匆忙地粗糙地批评基督教,我看是缺少自信的表现。圣严法师早年写过一本《基督教研究》,他是下了功夫的,他已多年避谈两教恩怨,我曾对他说,基督教对佛教不足以构成威胁,希望他能做两教信徒共同尊敬的领袖。

九月十日星期二晴后阴

最近纽约附近之宾州和新泽西州将有大批婴儿出生。一家医院的行政主管说,九个月前,今年一月初,美国东北部大风雪,居民多日不能出门,“他们夫妇只能在床上玩耍”,提高了今年的出生率。报纸称这批即将出生的婴儿为大风雪婴儿。

想起百年以前中国已有人自嘲,中国人口多,是因为绝大多数中国地区都没有夜间娱乐场所。以后这话不断有人翻制,抗战时期重庆出生率高,因为日本空军对这个战时首都实施疲劳轰炸,空袭警报昼夜不能解除,增进了夫妻情感。五十年代台湾出生率高,因为台湾戒严,没有夜生活,只好早早上床睡觉。想不到来到美国也听见重弹此调。

九月十二日星期四阴凉爽

妙峰法师鄙视宋儒吸纳佛法而成理学,斥为卑鄙。这可新鲜!佛教影响东西方许多哲学家,原是佛教的光辉,佛法有边,未能影响马克思,这是佛教的遗憾。宋儒吸纳佛法而成理学,犹如佛教吸纳道家创立禅宗,乃文化交流互补之范例也。

我在施府读书会中说,佛教以道家为滩头堡,伸入中国,有利有弊,称其利者多而揭其弊者少。中国文人从道家的角度接受禅宗,未能得到佛家的无缘大慈、同体大悲,反而失去儒家天覆地载、民胞物与的胸怀,流为空疏灵巧。妙峰法师的偈中有“不问苍生问白云”,可举为近例。

九月十三日星期五雨

收到张继高逝世纪念文集《追求完美张继高》,书中收了我的《美丽的谜面》。此书作者多半借悼念张氏露才扬己,因而透露了少许内幕,对破解谜团有帮助。

原来张继高初抵台湾那年,受俄谍李朋案牵连被捕,囚五个月(一说九个月)。这就难怪了,他依例要成为当局永远怀疑的人,一生屈己不能求伸,貌似才华横溢,实则郁郁以终。书中有人记述张氏名言:“修养就是憋,看谁憋得久。”他对修养的体认只在“忍”的层次,不及于“忘”,不知有“化”,真是“我志未酬人亦苦”矣!

我在追悼张氏的文章里说:“我总觉得他心中有未流的泉,未放的蕾,未化蝶的蛹。我总觉得他欲行又止,欲言又止,欲取欲予又止。古人说‘君子放之则成川,聚之则成渊,我总觉得张先生成川时少一分澎湃,成渊时少一分宁静。”看来八九不离十。

九月十四日星期六阴

这几天一雨成秋,气温大幅下降。我连日咳嗽不止,除了吃药昏睡,只能看看金庸的武侠小说。

古人一醉解千愁,我现在好像是“一睡治百病”,医生给的感冒药、头痛药、心律不齐药,好像都以睡眠为甘草,黑甜之乡果然比美壶中乾坤。

武侠小说也是一种白日梦,小时候,父母老师都列为禁书。在那个时代读武侠也是成人典礼的一个项目,就像十八岁的男孩开始抽烟,至今我打开《天龙八部》,还有那样的感觉。

金庸本领高强,他的人物常有类似的性格,类似的遭遇,在类似的模式中成长,这本是小说的大忌,但是他仍能引人入胜。我联想到京戏的角色,同样是大花脸,张飞是张飞,程咬金是程咬金,各擅胜场。他这是把类型当做原型使用,有些评论没有看出他的门道。

金庸笔下,总是坏人占上风,但是好人死不了,坏人累积的成果,最后归好人承受。他掌握了历史的大方向,故事往往有宗教救赎的意味。古龙则不然,这是两人最大的分别。

九月十五日星期日晴

上午到礼拜堂,一位陈弟兄讲《主祷文》的意义,他在台上讲他的,我在台下想我的。

如果《心经》是佛经的纲领,《主祷文》可以视为《圣经》的纲领。《心经》的制高点“山在虚无缥缈间”,《主祷文》比较贴近生活。这可能因为整部《圣经》并没有太抽象的内容,不过佛教使众生得益,也多半是“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之类,而非“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之类。虽然如此,大家都知道喜马拉雅山的主峰举世最高,他永远不能登上山顶,但仍以住在山脚下傲人,所以佛教比较能满足中国人的虚荣心。

从事翻译工作的陈炳仪女士见告,女性主义者反对基督教的父权形象,主张把《主祷文》第一句译成“我们在天上的父/母”。我说黑人质问上帝为什么是白人,女人质问上帝为什么是男人,中国人质问上帝为什么是外国人,我可以接受上帝是黑人是女人或者是犹太人,我难以接受上帝是双性人或者无性人。

晚上吃感冒药上床,脉搏至每分钟一百四十次,头晕唇麻。连夜入院急诊,所谓急诊也要一个小时才看到医生,经过验血、做心电图、照胸部X光,医生说“没检查到你有心脏病,但这并不表示你没有心脏病,建议你住院继续治疗”。美国医生喜欢为病人做尽所有的检查,一则为医院拉生意,一则为自己推卸责任,造成医疗资源之浪费。我想算了吧,我如果在中国,恐怕也就是做个心电图罢了,当即签字出院回家。

九月十八日星期三阴

有人在报上登广告说,本区还没有一家雅静的咖啡室可供高级人士休憩,他现在开了一家,如何如何云云。

我专诚光顾,见场所狭小,座位仅可“容膝”,老板娘以非常舒服的姿势坐在那里抽烟(按规定咖啡座是禁烟的),送咖啡来的小女孩服装不整,咖啡喝完了也没人来问要不要加添。

广告说得太好,实际差得太远,广告就成了对自己的批判。依经验,这家小店的寿命不会超过三个月。开这么一个小店,大概也要投资五万美金吧,干吗要这样糟蹋钱?

九月十九日星期四晴

读陈若愚编著的《艺术信仰与人生》,摘抄几则。

John Calvin说,图画是文盲的书本,他反对以图像代替书籍,更认为视觉感官仅能带来有限的了解。

笛卡尔说,小说常叙写现实中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误导我们去承担我们力不能及的工作。

诗人的期望是取悦于人,主要的策略是诉诸人的想象力。艺术的杰作只能是虚构的世界,理性在创作活动中给排斥出来。

Philip Yancey说,基督徒作家只有思想,欠缺艺术;只有超自然,欠缺自然;只有动力,欠缺张力;只有光明,欠缺黑暗。

谢谢他把这些话翻译出来。

九月二十日星期五晴

文友们要我谈谈王蓝的长篇小说《蓝与黑》,此书一九五八年台湾出版,五十多年以后还有许多人想谈论它,不容易。

回想《蓝与黑》初版,由王蓝自己成立的红蓝出版社印行,问世之前,我有幸看到校稿,提供意见,出版后我写过读后感。那时我是个充满幻想的文艺青年。一九七七年版权移转到纯文学出版社,我又写了书评,那时我是个有宏观眼光的报社主笔。现在我是个老人了,平静的池水,温和的夕阳。

文学阅读是两种人生经验的对话,读者和作者。面对《蓝与黑》初版,我说过:“抗战已远,碧血犹温,《蓝与黑》重新唤起人们出生入死的壮烈和牺牲奋发的传奇,虎虎生风。”我如此赞叹了书中的青年人:“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精神,对危险与功利视而不见,把现实和梦幻合而为一。”

后来面对纯文学版,我称道这本小说的宏伟:“由抗战将要发生到大陆业已撤守,它的描写由巨室到军营,由舞场到山坳,由斗室对泣到举国若狂,由温情到残杀,由亡国奴到胜利者,由党国元老到引车卖浆者流。”我说:“这部小说表现了小说家对那个‘埋葬了一世人又造就了一世人的时代之观察与了解,在曲折隐微和众说纷纭中提供证词,以缠绵悱恻的海誓山盟作骨架,建构作者心目中的社会史。”

《蓝与黑》长期畅销,拍成电影和电视连续剧,也都叫座。有人以“王蓝蓝与黑大红大紫”为上联征求下联,至今没有结果。有人说他模仿《红楼梦》,王蓝颇感委屈,我曾为他辩解,后世作家以古典作品为原型,进行创作,乃是文学发展的正常现象,和模仿有很大的区别。

台湾五十年代的主流之作,评论家称为“反共文学”,那时国民政府的最高决策是强烈反共,于是有人认为“反共文学”是国民党的化妆品。其实这些小说对国民政府的作为有尖锐的批评。试看陈纪滢在他的《贾云儿前传》里,暴露了特务机构构陷无辜,姜贵在他的《旋风》里刻画了地主阶级的腐化,《蓝与黑》以大量篇幅记述抗战胜利了,国民政府接收沦陷区犯下种种恶行。那时连雷震的《自由中国》半月刊也还没出现这样的文章。

王蓝的《蓝与黑》大约在一九五五年开始写作,先在一家月刊上连载,一九五八年出版单行本。大体言之,那时“反共文学”维护的是善良农民的品性,如田原;江湖人物的义气,如司马中原;青年的热情,如王蓝。他们把这些放在中国共产党的对立面,可以说,战后台湾在小说中批判国民党,他们着墨最早。

王蓝一九四九年到台湾,年仅二十七岁,他是国民党重点培植的对象之一。《蓝与黑》一书流露了他的文学天性,国民党看出他有独立观察的能力并作出表述的勇气,难以成为驯服的工具,王蓝从此文坛得意,政坛失意。后来的司马桑敦与他相同,司马虽然和国民党有深厚的渊源,一路行来也有坚苦卓绝的毅力,但是国民党看出他在温文尔雅后面的一颗心仍是一匹野马,他只有以新闻记者终其身。新闻记者吃的是英雄饭,廉颇老矣,虽有创业宏图,因缘不足。可以说,王蓝、司马桑敦都“为艺术而牺牲”。

九月二十一日星期六晴

天方人物速写:

我又梦见那棵柳树……其实是梦见地上一个黑洞。

当年在我的家乡,一等人种树,二等人杀树,三等人挖走树根。这就是那个黑洞的来历。

也许因为我那时个子还小,回想起来,那棵柳树参天一般高,树干很粗,好像支撑大厦的石柱。柳条又那么细,那样软,垂得那么低,长长尖尖的柳叶,镶着细细的锯齿,深灰色的树皮映衬,显得特别嫩绿精致,经过春风温柔的梳理,远看像一条绿色的瀑布。

不,瀑布太狂太野了,垂柳是春神的幼女,人间只有某一个女孩的长发可以比拟。那时女孩时兴把头发留到肩膀那么长,一丝不紊,焕发着天然的光泽。当然,这必定是个美丽的女孩,娇生惯养不参加劳动的女孩。

真有这样一个女孩,常常在这棵垂柳之下出现,树冠如伞盖覆罩在她的头上。这里是她的领地,她是这个小宇宙的重心,天下地上的一切中,包括我在内,时时等她出现。

那时我是一个光头的男孩,常常在那棵柳树底下和她相遇,我还没学会寒暄应酬,只能沉默。她有时对我说些学校里的事儿,那些事对我全无意义,只有她的声音占领我全部的听觉。我们相距大约三步,如果我走近她,她就转身围着树干散步,我也就像影子一般跟在三步之后。转圈的时候,我才听见树上鸟叫,小河里的水流,耳旁有风拂过,也看见她的长发像柳条摆动。

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我俩围着这棵垂柳画了许多次圆圈之后,战争来了,我的家、她的家分别向不同的方向奔逃。等到回来,小河仍在,河边老柳垂条的地方只剩下一个黑洞,她也从此不见了!我觉得像把我的心挖走了一样。说来毫无道理,战火毁了我家的老屋,我受到的伤害比这还轻。

我实在怕见这个黑洞,但是我又天天找一点时间到黑洞旁边徘徊,希望能在这里和她重逢。日复一日,我觉得那洞越来越大,越来越深,也越来越黑,很像地狱的入口。说来毫无道理,我在这里受折磨,我宁愿受这一番又一番的折磨。

我以混乱的头脑默诵黄歌川的一首诗。黄歌川,后来没再看见这个名字,也许是个速朽的诗人吧,他难以料到他的一首作品至今留在我的内心深处:一句美丽的言词声音琳琅/藏在我的心底年深月长/几次冲到我的唇边但都半途而返/现在已毋庸说了说来已太晚……

以后,以后的以后,我也成了天涯海角生死不明的人物,悄悄度过青年和中年。人人都说大自然很美,可是有些风景使我痛苦。我怕看山,抗战八年,我们以崇山峻岭为世界,山保护我们,也虐待我们,等到不再需要保护的时候,就只记得它的虐待。我不能看雪,四年内战,我们在冰天雪地打滚,我的每一根骨头都换成冰棍,大雪堆都是万人冢。你会喜欢万人冢吗?

我也不愿意看见垂柳。有一栋房子,样样合意,只因门外有一株垂柳,我坚决不买。我的住处附近有一座公园,很多朋友在那里打太极拳,只因园内有一行垂柳,我坚决不去。有位朋友送我一本书,印刷装帧都很考究,只因封面有一棵垂柳,我坚决不看。中国文人称赞柳树含烟、带雨、依翠、藏鸦,英文管它叫“哭泣的树”,人家多么传神!单凭这一条,也足以证明英文比中文强。

现在我也老了,老人是另外一个人,我也开始游山,布满山峰的那些线条使立体的世界平面化,人居然能走到平面的背后去看另一个平面,那经验非常新鲜。我也觉得大雪中的世界如此简化,一如大清算后的资本家,雪中冒雪、踏雪、听雪,心思意念回到初生的婴儿,这种感觉很好。柳树,垂柳,我也还诸天地,渐渐把它忘记了。

可是最近我又常常梦见河边的那个坑洞,像地狱的入口一样朝着我,醒来觉得好像挖走了我的心,接着又想起黄歌川。怎么说也是毫无道理,多少大恩大怨,大悲大痛,大野心大遗憾,都已不再入梦,惟有这个坑洞,一棵柳树留下的坑洞,它又算什么呢,它凭什么到今天还祟着我呢?

如果梦中有那棵树,有多好!……如果梦中有那个人,有多好!

梦无好梦,不如无梦。为什么还要看见那个坑洞呢!

我的记忆正在大量流失,我常思忖最后剩下的记忆是什么,它代表我最后的潜意识,最后的生命力。难道会是这个坑洞吗?你说。

九月二十二日星期日雨

今天牧师讲“耶稣再来”,引《启示录》最末经文:“证明这事的说,是了,我必快来,阿门!主耶稣啊,我愿你来。”按,耶稣再来主持最后的审判,将一切不信的人投入地狱,一向为基督徒引为快意,恨其不早。但是小时候随母亲上教堂,母亲曾提出疑问:“怎么求主快来呢?应该请他慢一点来才好,世上还有这么多人没有信主得救。”

基督徒的心理像挤公共汽车,车中虽已客满,也希望它停下来让自己上车,可是挤上车以后,就希望车子过站不停,一直开到自己下车的地方。有些基督徒只对自己上天堂有兴趣,他恨那些不信的人,认为活该下地狱,他们喜欢最后审判的大场面,痛快淋漓。

九月二十三日星期一阴

美国离职总统尼克松说:“我不希望有人帮助我,只要不损害我,就是我的朋友。”按,朋友对我们一面帮助,一面损害,或者时而帮助,时而损害。尼克松此言尚未练达人情。

九月二十四日星期二

听母亲们谈孩子:

新移民的父母莫忘了告诉孩子,不可以随便模仿人家的手势:勾起食指是叫人走过来,竖起拇指是称赞,拇指向下是说他差劲,摇动中指是侮辱他。用错了手势可能挨揍。跟同学走在街上说说笑笑,不要东指一下西指一下,街头的小流氓可能以为你指他。

孩子不可以坐在公共场所的扶梯上,逃课结帮的孩子喜欢以扶梯为看台,傲视众生。美国小流氓照例坐在扶梯正中,中国小流氓气势差一些,坐在扶梯一边。孩子也不可从他们旁边走过。

孩子的成绩单上有很多红字,妈妈不认识英文,但是知道红字表示不及格,她很忧虑。怎么会呢,孩子很用功啊,每天晚上都安安静静地看书,她不知道孩子读的是魔幻故事。

新学期,成绩单上的红字消失了,妈妈好开心,可怜的妈妈!这学期,孩子调到“坏班”去了。美国的小学不准开除,不准留级,但是允许把无法造就的孩子集中在一起“放弃”,全部及格毕业了事。

孩子很乖,没错。可是他今天还听话,不知道明天还听不听。

美国人的日常用语有一句“yes,mother!”表示阳奉阴违。

不满意吗?孩子能撂下这样一句话还算温暖。

婴儿可爱,比天使更可爱,一旦他有了思想,“可爱”就结束了。有一天我看见孩子低头沉思的样子,觉得很可怕。

九月二十六日星期四晴

诗人彭邦桢在湖北文坛交到一位重要的朋友,此君来纽约旅行,我约了十六位文友联合做东,请这位远客吃饭,给邦老做面子。远客尚未退休,精明干练,谈吐不俗,对美国的个人主义、资本主义完全接受,比我还要彻底。

一位中上级干部,应是共产主义虔诚的信仰者,如今改革开放,弃旧从新,也是跟着党走,方向正确。惟在思想方面应该经过“奥伏赫变”(扬弃),有条件地顺应新形势。台北的“右派”分子向左倾斜,都有不断演变的痕迹。

我对他说,如果付诸表决,今天的美国就是明天的中国,我投反对票。

九月二十七日星期五晴

昨天月全食,今天中秋,月色皎洁,嫦娥好像经过一番奋斗,恢复了尊贵。这应该是诗人的好材料。

看月,想起“大千世界共此月,世人不共中秋节。泰西纪历二千年,只作寻常数圆缺”(黄遵宪的诗句)。在西式豪宅中看月,在曼哈顿“摩天大楼的丛林”里看月,嫦娥应是一观光客或新移民,“偷灵药”不必后悔,悔不该奔向月宫,没有在新大陆偷渡登陆。这应该是诗人的新材料。

纽约号称“保存中国文化之都”,照古典格律写诗的人很多,我也花功夫读过一些,中秋有诗,依然在冰轮玉盘中兜圈子。有人讥“旧诗人”不敢用新词,其实更大的问题是没有新角度去看人生和自然,诗中是否有微波炉、原子尘尚是末节。

天文消息:月球将离地球渐行渐远,亿万年后,寒星一点而已。那时如果还有唐诗流传,可能只剩下一半,或一半的一半,一个没有月亮的中秋,中国人能忍受吗?如果那时还有地球,还有中国,也许没有困难,明月并非突然消失,一个“渐”字能使人接受任何不能接受的环境。

中国人对中秋的感情已经很淡了,长此以往,有无中秋无关宏旨。上帝爱世人,每一大变故出现,他会给我们时间适应和改造自我,最后使我们觉得并未失去太多。

九月二十八日星期六晴

退休教授联谊会办“名家书法展”,受邀展出者大半是张隆延教授师生的作品,书法家啧有烦言。我对一人说,参展者为名家,并不表示未参展者非名家,阁下大可以“未参展的名家”自居,姑且让他们自称“参展的名家”。

下午到展览现场,张氏的弟子谨奉老师的矩度,很少个人特色,论者讥为“满屋子都是张隆延”。我则说,学书有三个阶段,最初模拟一家,后来临摹众家,终于自成一家。依中国传统,弟子要等老师作古以后再卓然独立,张氏门下犹有古风。

张氏早年留学德国,后来在联合国文教组织担任“中华民国”副代表多年,百分之百是个维新人物。但他大学时代曾师事书法家清道人和国学大师黄季刚,在国学和书画方面也有地位,纽约人视为中国文化的地标。他也沾染了一些封建习气,认真跟他学习要遵古磕头拜师,也许仪式果然重要,他的弟子环侍左右二十年,恭敬不衰,颜渊、子路、公西华型的人物都有。

九月二十九日星期日晴

张治华老师自陕西来信,介绍一个叫王迪萌的天才少年,才十三岁,已能背诵《千字文》《三字经》《幼学琼林》《唐诗三百首》《道德经》《孙子兵法》和全部《古文观止》,并且用毛笔写各体书法。张老师寄来这位天才少年的楷草隶篆给我看,托我设法接他到美国来受教育,张师也知道此事难办,暗示“大丈夫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我很感激他的体贴,也理解他背后的压力。

想起不久以前新闻报道说,河北省丰润县有一才女名叫冯继红,用隶体小字抄写全部《金瓶梅》及《金玉缘》,用中楷抄写全本《西厢记》,用大楷抄写《道德经》和《孙子兵法》。新闻附有当地人士意见,希望国外华人能为祖国培植这位天才。

中国大陆自八○年代改革开放以来,流传许多海外华人的义行传奇,引发他们过度的想象。联想到去年美国有十四岁的大学毕业生,确实为国内的孩子心疼。

九月三十日星期一晴

萨恩台风袭台湾北部,豪雨成灾,多处淹水坍屋,多人死亡失踪。

大战结束后,钓鱼岛的归属未认真确定,中日两国互争主权,海外的“保钓运动”连续不断。据说依国际法规定,中国人必须常常登上此岛表示主权所有,但常遭日本船舰在海域拦截。现在香港的保钓人士租船前往闯关护土,团长陈毓祥不幸在抢滩时溺死,香港有两万中国人在维多利亚公园以烛光晚会哀悼。

这是重要新闻,报纸遍载名人要人的悼词,官样文章殊少佳句。从电视转播中看见死者十岁的女儿在灵前朗诵“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场中多人泣下,可是报纸新闻偏偏没有这一段。现在都说报纸销路跌,广告少,面临生存危机,新闻写得如此粗糙马虎,即使在没有网络的时代也难望什么长程发展。

哭哭啼啼还乡多次的东才弟,现在对家乡来信一律不拆,有人从彼岸替他带家信来,他立即在电话中回绝:“不要送给我”。大中国真厉害,不但以“反右”、“文革”耗尽国民大我的热情,也在探亲寻根中吸光小我的亲情。

茶余酒后听到的:宴会上,北京来客问一纽约华人对中国经济开放的看法,郑重要求说实话。这位华人大笑:“我今年七十岁,哪里还有实话?我的实话都在年轻的时候说完了!”

责任编辑孔令燕

(“纽约日记”连载系列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单行本)

分类:纪事 作者:王鼎钧 期刊:《当代》2014年5期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