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林,大学学历,高级经济师,长期在工厂的经济部门工作,一直保持着对文学的关注和热爱。曾发表过报告文学、小说、散文、诗歌(安徽作协会员),现任安徽省亳州市政协副主席。
老虎不是东北虎,也不是华南虎。老虎是我儿时的玩伴,也是我小学的同学。在我最初的记忆里,老虎那双眼睛清澈澈的、水汪汪的,温顺得很,也羞涩得很,像个女孩子一样。在乡下,胆小温顺的男孩子是被人认为没有出息的。也许正是他长了这双眼睛,他爹才给他起了个老虎这个小名。
现在回想起来,他爹其实也是个很老实的乡下男人,整天佝偻着腰,瘦瘦的,木讷得像根木桩,一天到晚也听不到他能说几句话。虽然那时农村都很穷,但我还是感觉老虎家似乎更贫寒些,好像也就两床被子,而且补得花红柳绿的。他娘得一种肺气病,一入冬就不能出工干活了,整日间靠在堂屋东门框边半眯着眼晒太阳,更多的时候是躺在床上,长一声短一声不停地咳着。村里的孩子很少有人到老虎家来玩,都说他娘那病传染人,孩子们也害怕,谁想得了那整日咳嗽的怪病呢?我算是来他家最多的,因为我母亲在村东头的小学里教书,我是随母亲住在学校里的,并不算村里的孩子。母亲有时也管我,但我与老虎是好朋友,总是偷偷地来。每当我来他家玩时,老虎眼里的那汪水就泛出光来,我看得真真切切的。
老虎的娘和他爹也都很喜欢我,从他们的眼里我能看出来的,尽管那时我也就八九岁。老虎家养了一只小狗,那只小狗见到我异常热情,眼里也是放光。那年冬天,我的一只脚趾头冻伤了,总喜欢到他家让这只小狗在阳光下嘬我冻硬的趾头。小狗的嘴是温热的,薄薄的舌头柔软得像棉花团一样,嘬得痒痒的,魂都像飞起来一样。它嘬呀嘬呀,是那么投入,拧着尾巴,连尾巴上的劲都用上呢。我总是一边和老虎说话,一边任其嘬着,只要不喊它停下,它就一直嘬下去,仿佛我那个冻坏了的趾头是块能当饱的肉。
那是个吃山芋的困难年代,这条狗当然更没有细粮可吃,长得又瘦又小,用当今的话说骨感很强。有一天,老虎爹唤着狗,喊上老虎和我,扛着抓钩,一步三颠地往庄后他家的自留地走去。我和老虎好奇而悠闲地跟在他爹和小狗后面,不知道他们要去干什么。到了他家的自留地中间,明显地感觉寒风还是有些刺骨的。老虎的爹停了下来,一句话也不说,就抡起抓钩刨坑。老虎问了一声,刨坑干吗?他爹并没有理他。小狗也十分好奇地偎在他爹的腿边,似乎也想问一问到底为什么要刨这个坑呢。
不大一会儿,一个二尺多深的坑就刨好了。这时,只见老虎他爹轮起抓钩,冷不防照着小狗的头砸去。小狗抽搐着,黑白相间的眼珠清晰可见,猩红的舌头露出在外面。抓钩再次落下,三根磨得锃亮的钩尖把小狗拉入坑中,迅速掩埋。
“你这是干啥?”我惊呆了。
“这狗长不成了,四秃子家明天给个小狼狗,刚生下就比它大!这狗吃了我家几十盆山芋,还得让它肥田呐!”老虎他爹满是牛皮癣的脸顿时变得那么凶残,腮帮子使劲鼓捣着。
老虎突然捂着脸,惊叫一声,跑开了。我也不敢再看,背过脸,泪如泉涌。
多少年后,我不经意走到那小狗的遇难处,目光都不敢凝视那个地方。想到小狗最后绝望的目光、簌簌的舌头,我的心和脚趾都会疼。现在回想起来,也就是从这件事后,老虎明显变了。他变得不再说什么话,像他爹一样,眼睛有些呆滞,还常常惊恐地转动,一动一动的,怪吓人的。两年后,我的母亲就调到集镇上的中学教书了,我也离开了这个村小学,从此就与老虎分开了。
我们经历的那个年代,许多事是不按人们的正常思维发展的。我在镇上读完初中,学校就开始不上课了。虽然后来又进了县城的高中,但终究还是没有上完,就又被下放到了农村。再后来,又被招工进了县化肥厂当工人。这期间我一直没有再见过老虎,但他那双眼睛却时不时在我面前出现。老虎现在怎么样了呢?我曾试着打听过几次,但都没有确切的消息。
很快到了一九七六年。那是一个多事的年头,我感觉自己像被什么东西牵着一样,一忽儿东一忽儿西,很快就过去了两三年。后来,我被抽调到了工业局,后来又去党校脱产学习两年,从此就走上了行政岗位。那些年确实感觉有许多事要做,整天忙忙碌碌,心情也快活得很。这期间竟几乎就没有再想起过老虎。
再次见到老虎时,却是始料不及的,事先一点征兆也没有。那年,我已是乡镇企业局局长了。那是小麦抽穗的时候吧,我们到山东济宁学习物流建设。这次学习是市长参观了那里的物流后展开的,他还说那里有一个我们县的乐老板做得不小,要我们争取引回来,让他凤还巢,返乡创业。我们出发时,局里的办公室主任小鲍说,那里的乐老板听说家乡人去考察,高兴得很,提前作了准备,当天晚上要吃全驴宴,喝山东孔府家,晚上听豫剧《打金枝》,宵夜后住那里最高档的星级酒店。
车子一路行驶,我一直在推测着这个乐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会在济宁发展得那么好。小鲍见我好像有心思,就问我在想什么。他提前与乐老板那边联系过,应该知道得多一些,我就问他这个乐老板的情况。小鲍显然也了解不深,只说听县委办的秘书讲过一些:这个乐老板也没啥文化,就是胆子大,多年前就闯到青岛码头做装卸工,后来因为敢打,竟控制了码头装卸的活儿,再后来就发财了呗。但如何又在济宁做起物流却并不了解。知道了这些,我心里就有不少失望。说到底就是一个码头混混,说不定还有黑社会性质,这种人的企业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般人是没法学习的。
天黑下来的时候,我们才到济宁地界。乐老板的轿车果真在下路口等着。我们的车子停下来,下了车,这个乐老板就迎了上来。小鲍刚开口介绍,我就突然一惊:这人怎么像我小时候的玩伴老虎!
乐老板看到我,显然也吃了一惊,我们两个人都愣在了那里,伸出的右手也都停在了空中。
“你?你是余森林!”他先开口了。
“啊,你是乐老虎吗?”我也大声地问道。
老虎张开双臂向我扑来,抱住我大笑着说:“啊,真是你啊!”
“你,你怎么改名了?”我一边拍着他厚厚的背,一边问。
“老虎多难听啊,我改成乐寅了!”老虎把我抱得更紧了。
老虎姓乐,学名和小名连根倒,叫乐虎。肯定是现在出息了,嫌虎字土气,就改成寅了。
老虎非拉我坐上他的车,走在前面。车子很快进了城郊一个工业园区的深处,若明若暗地走了几段曲线。像是在一个湖面上,“至尊驴圣”的霓虹大字光怪陆离,十分夸张。车子停下来,老虎像是来到自己的家庭农庄,如数家珍:驴的品种,滋补价值,八大味如何拌料,如何做阿胶,若干年前的一位南下老县长如何每日驴肉不离嘴……
宴会开席没有多久,老虎就喝得有些多了。他喷着酒气,一嘴牙全露出,笑得如同驴叫似的说:“以后嫂子骂我,你可要为我开脱啊!”
我不解,喝着茶,瞪着他。
老虎把头又扭回来了,两眼放光,大笑了足足三分钟,让人感到莫名其妙。
他又伸出手胡乱比画了几下,只不过笑声减弱了一些,甚至有些呜咽的感觉:“哥啊,你说咱办事可是高效率?啊?就那一会工夫,相当于在南方开放城市打一炮的工夫,把那两只大眼睛双眼皮的小驴给大卸八块了。”
我没有听明白他大着舌头说出的话,就问:“你说的是什么呀?”
老虎又瞪着眼说:“他妈的,那个厨师真是利索,看那动作杀人也就是仨俩回合,雁过无痕!可惜你们那辆车的后备厢太小了,只能装下驴身子,其他部分送给厨师了。你回去后,吃一个月的驴宴吧!”
“你是说又给我们杀了一头小驴?”我惊愕地问。
这次考察基本是在酒醉的状态下进行的,到他的那个“乐寅物流”停车场看了一圈,其他时间都被老虎要挟式地逛景点和喝酒了。用老虎的话说:“啥物流公司,组织一些社会车辆,能控制着货源就行了!”从两天多的交流中,虽然老虎在我面前一直谦虚地说自己没有多少钱,但从他那有些诡谲的眼睛里,我判断他是挣了不少钱的。也许这些钱来路有些可疑,但他毕竟成功了。从市里几位作陪的领导的话里,我也相信自己的这个判断。
临别的时候,我郑重地和老虎谈了,要他回家乡发展。这是领导的交代,我必须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尤其他又是我的发小,如果引不回去,真是不好向上面交代的。但从他支支吾吾的话语和躲闪的眼睛里,我感觉他不太可能回家乡投资。房间里就我们两个人,慢慢地,他说话也就没有了遮掩,用得意的眼睛看着我,小声说:“这里的猪都被我快喂熟了,也快喂肥了!”
啊,我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
老虎早已不是我们小时候的老虎了,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陌生和阴郁。他知道如何和官场打交道了,他更知道企业与官场的规则与门道儿了。我还能再说什么呢,只能尽量劝他,间或有几分吹嘘地说:“你回家乡发展有我呢,你还不相信我的能力!”
老虎肯定没把我的话当真,最多是半信半疑,但嘴里却发着誓地说:“你放心,我肯定会回家乡投资的!”
这次考察回来后,老虎偶尔给我打个电话,多是喝酒后打过来的。他并不谈公司的什么事,无非是让我有时间再去,或者在电话里回忆一些我们童年的事儿。有一次,我们说着说着竟说到了他家那只小狗。刚说了几句,他便不再说话,话筒里传过来很粗的喘气声。停了一分多钟,他才又开口说,那件事改变了他。如果不是他爹当时砸死那条小狗,也许他今天不是这个样子。放下电话,我也陷入了沉思。老虎的爹和娘早就去世了,但老虎谈到他爹时,话里明显有一丝说不出来的情绪。我在想,如果没有那件事,老虎可能依然是那个胆小的样子,他也就不可能从乡下走出去,弄成今天的事业,是这条小狗的命改变了他。我不知道,老虎现在对那条小狗的遭遇是如何想的,我几次想问他,甚至都张开了嘴,但还是没有说出来。
两年后的正月,老虎回来了。
他给我带了不少东西,弄得我心里很不好意思,总觉得欠了他太多。那天我请他吃饭的时候,我们都喝得很多,我几乎不省人事了。在酒桌上,他要我答应一件事,说是二月二那天他的“乐寅生物科技公司”剪彩,一定要让我代表家乡出席。当时我是没法拒绝的,一是酒喝到了那个份儿上,再者我是经委主任,我能去他会很有面子。做企业的人哪个不要面子呢,面子有时就是资本就是金钱。我最终答应了下来。老虎显然十分高兴,我们又碰了三个大杯,结果两个人都醉得像疯了一样,又说又唱的。
虽然临去的前两天我犹豫过,但还是敌不过老虎一个接一个的电话。我在二月初一那天出发了。
二月二,龙抬头。这是一个充满希望和梦想的好日子。
老虎陪我吃过早饭,就不停地打电话,显然是在落实参加剪彩的领导们能否按时来。我就让他的秘书小刘陪我先到开发区的“乐寅生物科技公司”旁边走一走。老虎严肃地对小刘说:“你一定把余主任陪好了!别忘了剪彩的时间!”
我在小刘的陪同下,来到开发区。开发区入驻的企业并不多,几条刚修好不久的大路隔出一块块的方格,不少方格里还种着麦子。地头上的荠荠菜、马齿苋、野薄荷、野油菜星星点点地绿得扎眼。我不禁放慢了脚步,对路边的荠荠菜多看几眼。
这时,一对小夫妻拉着一头鹅黄颜色的小牛,向我们迎面走过来。离我们还有几米远的时候,女人大方地说:“你们是到乐寅公司来检查的吧?听说乐寅公司今天开业要试机子。”这个地方的人面对干部或城里人,总是主动跟你打招呼,问此问彼,为你带路,颇具一种原始的质朴。
我没听明白她的话,就问:“什么试机子?”
女人疑惑地看着我,又说:“就是要杀一批牛,俺害怕。镇里当初鼓励俺养牛,俺就怕这个结果。”
我望着眼前这头小牛,皮毛鹅黄鹅黄的,俩眼珠子铜铃一样圆,腚上对应着两颗铜钱一样的痣,很是可爱。
男人见我专注地看着这头小牛,就开口说:“俺这头小牛是去年七夕出生的,牛郎会织女的日子。出生时,小孩娘还掐一把鲜花拴在它的黄毛上。家里要不是急着用钱还信用社的款,俺才不会把它牵来呢!”
小刘抚摸着那小牛,惊奇着:“去年七月七出生?我女儿也是那天出生呢。”
女人瞅了一眼小刘,心疼地说:“镇长说啦,这乐寅公司还有个育肥期,吃的都是康师傅方便面做的料,可好呢!秋后还要选一些体形匀称的比美,听说出色的牛还要运到国家农展馆展览。你也帮俺说说,俺这小牛还不到一岁呢,千万今天可别宰了!”
我还想再安慰面前这对小夫妻两句,小刘就谦恭地插话说:“余主任,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往回返吧。”我看了一眼小刘,又看了一眼面前那头小黄牛,没再说什么,就折了回去。
仪式现场锣鼓喧天,彩虹门和气球把气氛渲染得喜气热烈。仪式正式开始,老虎先以董事长的名义介绍了公司的情况、创办的经过及各级领导的支持,虽然都是套话,他却讲得字正腔圆,有板有眼的。接着,是当地乡镇企业局局长的讲话,基本上就是报纸文件上的那些话,比如本地推进乡镇企业发展的力度大、效果好,新增了税收,转移了农村剩余劳动力,也让留守儿童得到了母爱。最后充满期待地讲了乐寅公司的前景,并要求新的一年再投两个亿,扩大到六条生产线等。
接下来就是剪彩,同时奏乐、放鞭炮,把气氛推向高潮。
主持人宣布仪式结束,老虎就在前面带路,带领主席台上的我们向车间走去。刚走了几步,他就向跟在旁边的秘书小刘说:“你快去丽水饭店看看,活狗要现杀,驴要现杀,驴鞭一定要清炖!”说罢,他不好意思地向身旁的副市长和我笑了一下。副市长就笑着说:“你个老乐啊,就喜欢这样生猛着吃,小心这些畜生的报应!”
老虎大笑着说:“我现在干的就是让畜生恨的事,一会到了车间,你们可不要说我这人心有些狠啊!”大家就跟着笑。
第一站来到的是吊宰车间。
这条吊宰线是本地的一名能工巧匠偷偷参观了漯河肉联厂后制作的,据说比买成套设备要省下二十万。进入充满铁锈味的车间,却见当班工人的目光呆滞、寂寥。这时,一头小牛被传送带送到喷淋器下。水柱喷下来,小黄牛不停地打着战,但却惊得一声都没叫,一对大眼珠下流出了泪水。我猛的一惊,这不正是那头七月七出生的小黄牛吗!这时,小黄牛在不均匀的水柱喷淋下,瞪大恐慌的眼睛,随着它蹄下液压“舞台”的转动,我清晰地看到小黄牛腚上两只铜钱一样的痣……
我不忍再看,就把眼向右一瞥,便看到墙上署名“乐寅”的两句话:
千万头牛倒下去,
千百个人富起来。
老虎一边指着被喷淋的小牛,一边得意地说这是他发明的快乐屠宰法,他要让小牛们悠闲地走进“天堂”。为此,他还成立了一个动物心理学会,自任会长,准备在长白山搞一次高规格的论坛,专门研究如何让这些牛们快乐地死去。这显然是他顺口说的。我觉得眼前的老虎越来越陌生。
因为是开业仪式,老虎说再让我们走一趟具有“核心竞争力”的屠宰通道。走在前面的副市长不停地点着头,后面的人也啧啧称赞,老虎表现得很兴奋,两眼放着光,俨然是很得意的。他又开始大声介绍道,他是动用了许多声光电的手段,请来名导演、名舞美、名作曲、名设计院、名画家设计的这条线呢,花了六千多万。说到这时,他就讨好地对副市长说:“市长,你要可安排经委多给我点项目补贴呀,我这是标准的科技投入!”副市长就郑重地点着头。
老虎见副市长首肯,就更高兴了。他说,这是一条出国线,每年送出十八个月大的母牛五万头。十八个月的母牛,一个月不少一个月不多,这个年龄是肉质最美期。
人群中不知是谁冒出一句伤感的话:“哎呀,正当青春年少!”
老虎并没在意这句话,而是接着说,你听这曼妙轻柔的曲子,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小牛在明星的歌唱下死去,也该知足了。
接下来,前面便是叫“五彩草原”的流水线,车间被改造成圆顶形,灯光照出天穹、蓝天、白云、无际草原,音乐也变得更缠绵。老虎说,小牛们到这里就经不住诱惑了,会义无反顾地竞相往前走。这时,一台升降机把刚才那头小黄牛沉了下来,沉到刚露牛头时,一条切刀突然从旁边伸出来,猛地插进小牛的脖子里。
从吊宰车间出来,老虎就对身后的记者和随从说:“下面的提取车间是公司的核心机密,请你们到钢化车间等着,这个车间只能让领导参观了!”这时,就有人劝着跟在后面的人。
当然,我是要随同而去的。总共也就七八个人,都是市里和县里的领导。车间不大,但门是封闭的。门打开后,我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总共也就十来个铁架子,每个架子内都固定着一头湿漉漉的小牛,每头小牛前都有两位穿着白大褂的妇女。这时,老虎介绍说,这些全是刚出生不到24小时的公牛犊,它们一口奶都不能吃的,只有这样采出的血才能合乎标准。
我心里有些发紧,这是我从没听过也没见过的场面。再向前走,一个胖女工正开始对固定好的小牛动手。她熟练地给小牛颈部消毒,然后切开颈部,用力一拉,颈动脉就从肌肉中暴露出来,灭菌导管插入进去,鲜红的血便开始向无菌瓶内淌去。我的心收得越来越紧,被这残忍的场面弄得快要吐了。
这时,老虎似乎更兴奋。他说,这些血经过下一道分离程序就出血清了,血清就是我们常说的名药斯普林。副市长显然对这个药十分了解,就笑着说:“这药可以提高免疫力,是白血病、肿瘤等恶性病、癌症的必用药呢!”老虎就讨好地说:“还是市长见识多,是的是的!”
我再向刚才那头小牛看去时,发现小牛犊正惊恐地望着我,浑身抖得不行了,慢慢地软了下来,头歪在了铁架子上。这时,老虎又说:“唉,一头乳牛抽不出多少血。”
副市长看了一眼老虎说:“你小子还想赚多少啊?这胎牛肉、牛皮都是能卖高价钱的。”老虎应着:“那是,那是。牛肉才大补呢!”副市长又说:“乐老板没少吃吧!”老虎笑着说:“是呢。你看我这身体,都是吃这东西补的。放心,我给各位都预备好了!”
这时,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吐了,快步走出这个车间。车间外绿草茵茵,微风中几只麻雀从面前飞掠过去。我呕吐了几声,并没有吐出什么,就掏出一支烟点上。吐了一口烟,我想到我们对动物的生命太残忍了,早先人们宰杀动物时还要祷告一番,这是人们对动物的不安和怜悯,而现在呢,人们一点悲悯之心也没有了,为了金钱竟可以对刚出生的生命都这般冷漠。
老虎很快也带着副市长出来了。他见我脸色不好,就笑着说:“老同学,是不是觉得我残忍啊?可这些都是畜生,为了给人治病,为了经济发展,我们也只能如此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又吐一口烟,没有接话。这时,老虎又说:“最后一个车间了,走吧。”
副市长见我没有说话,就打趣道:“看不出余主任也还挺悲悯的呢!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弱肉强食。达尔文早有定论了。”我强笑了一下,随他们向前走去。
钢化车间其实就是一个鸡蛋的孵化车间。一排排孵化床里放着正在孵化的鸡蛋。这有什么好看的呢?我正在纳闷时,老虎就随手拿起一个鸡蛋,往孵化床上一摔,一只血肉模糊的鸡仔露了出来。老虎说:“什么时候停电是关键,早了就嫩,晚上就硬!这东西可是壮阳的好物件啊。”
我心里突然想,老虎啊老虎,你怎么净做这样的事呢?都是把这些动物的生命扼杀在最初的阶段。这钢化车间简直就是鸡仔们的停尸房啊。
仪式结束后,我几乎没有吃下去饭,但却喝了不少酒。当时胃里一直向上翻,只有喝下酒才会舒服些。吃过饭,我就立即离开了。老虎送的乳牛肉和钢化蛋我一个也不要,都让随行的小鲍拿去分给了别人,我实在不能再见那些东西。
从此以后,我就懒得再和老虎联系了。有时一想到他,就想到那头流着泪慢慢软下来的小牛和那血淋淋的鸡仔。人与人就是这样,有的人并没有恶意,可他偶尔做的一件事却会让别人彻底改变对他的看法,以至断送交往和友谊。接下来的几年,老虎也时不时给我打电话,但我心里却没有了以前的感觉,甚至对他有了说不出的反感。我知道这样做并没有道理,但我还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一想到他这个人,就有一种想呕吐的感觉。
日子就这样流水一样过去。去年,我突然听说老虎得病了,说是疯牛病。这种病应该与我见过的羊角风差不多,犯病时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有时还哇哇怪叫。听到他得这病时,我立即就想肯定是遭到了报应。其实,我这样想他是有些不够意思的。说真的,老虎并没有感觉到我对他的冷漠,相反他每次打电话时都相当热情。慢慢地,我对他的态度也有了些改变,是不是觉得他得到了报应,自己就从心里开始原谅他了呢?我真说不清。
其实,虽然我心里有些原谅了老虎,但还是并不打算见他的。可有些事就是这样,你躲都躲不开。最终,在去年春天我又一次见到了老虎,这次是在九华山。我正好路过那里,他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说是打听到了我的行程。我在电话里推托了一会儿,但他用恳求的语气说:“我在这里拿了百十亩地,要建山泉酒体验区和开发房地产,老同学一定得来给我掌掌眼!”
还能再说什么呢,最终我答应了下来。
老虎在收费站道口等着我。下车后,我感觉他变了不少,已经看不出当年那乍富得意的影子,显得有些文雅了。我的心里多少舒服了一些,心想人是可以改变,尤其这些做企业的,走过了原始积累后,至少表面上的素质也在提升。
老虎一身名牌休闲装,站在林肯车旁,右边是一个手捧鲜花年龄难辨的女人。上车后,车子向九华山脚行驶。夕阳余晖之下,远处的景色在暮鼓声中煞是温馨。车子在一处寺院般的建筑前停下来。
老虎沉稳地陪着我走进餐厅。餐厅里已经有五六个人在那里打着牌,见我们进来,都立即起身,热情地迎过来。老虎一一介绍了他们的身份,然后让那个瘦瘦的副市长先落座,让我坐主宾的位置。我注意着老虎的一言一行,觉得他沉稳多了,成熟多了,心里便更生出不少好感。
起菜了。几道凉菜后,接着上来的都是九华的特产:炒黄精、石斑鱼、山鸡、野猪什么的。几杯酒下肚后,老虎就兴奋起来,话也多了,也没有了刚才的节制和小心。酒桌上的气氛也热闹起来。
老虎端起一杯酒,是要敬我的。但他并没有立即就敬,而且对对面那个女人说:“来,我们一起敬咱哥一杯酒。你快点安排把大菜上来!”我心里一愣,立即就明白了,对面那个刚才给我献花的女人,应该是老虎刚找的老婆吧。女人端起酒杯走过来,我也不好意思地端起了酒杯。
这杯酒喝后,一个戴着高高的白帽的厨师推着不锈钢的工作台走过来。老虎就笑着对我说,“哥,这活烤澳龙是正宗的西式做法。厨师长是澳洲留学回来的!”
这时,被叫作厨师长的小伙子介绍说:这澳洲龙虾是速冻休眠之后,从万里之遥空运辗转一天送来的,放在烧烤的铁板上,解冻后复活……
我望了一眼被涂上奶油的龙虾,见它有点不知所措,蜷缩着、扭动着。心里很不是个滋味。这个老虎啊,就是喜欢这种残忍的吃东西!心里的反感又突然生出来。
老虎觉察到我神情的变化,就又端起酒杯不好意思地说,“哥,这没有啥的,这样吃才鲜呢!我再敬哥一杯!”
在我犹豫的当口,老虎已经把手里满满的一杯酒喝了下去。
我看着眼前这只正蜷曲着、扭动着的龙虾,脑海里突然出现了那头被采血的小牛:正两眼惊恐地望着我,浑身也抖得不行,慢慢地软了下来……
这时,我把端起的酒杯又放在了桌子上。
责任编辑石一枫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余林 期刊:《当代》2014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