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暴力倾向

高远，男，高级法官。2003年发表作品，先后发表中短篇小说七十余万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平安夜说再见》《鲜花与粪土》等。陕西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现供职于某政法部门。

怎么不用枪击毙它！你是警察呀，你不会用枪吗？

对峙的时间久了，人群中有人这样质问刘警官。

通常的情况是，当你面对困局束手无策，脑子里充满焦虑、绝望，最后又无所适从时，往往会想到一些简便、极端的手段，犯罪学里把这叫暴力倾向。刘警官明白这一点。刘警官还明白，其实每个人都有暴力倾向，像毛茸茸的种子埋在身体某处，只等着催生它们的合适的土壤。

眼下的情形正是如此。人群被墙角的家伙给激怒了，身上的火苗直往上蹿。一个大个子中年人不顾众人劝阻，手里拎着两块砖奔过去，甩手扔向了墙角。墙角里的家伙忽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吼叫着向人群扑来，人们惊叫着四散而逃。大个子男人逃跑中踢翻了路边的水果摊，卖水果的女人一边收拾残局一边大声抱怨。人群退后有二十多米，停下来回头再看，那家伙仍在马路中间立着，项上的一圈毛发松针般竖着。先前，它一直安静地蹲在墙角，只有偶尔听到响动时才会昂起脑袋环视一下四周。显然，它现在也被激怒了，尾巴高高翘起，像一根愤怒的旗杆。刘警官在人群中大声警告围观者，叫大家立即停止危险的挑衅行动。

大家看仔细了，这不是一条普通的狗，刘警官说，这是一只藏獒，搞不好是会咬死人的！

没有人知道这只藏獒是从哪儿蹿出来的，什么时候来的。按照小区门卫的说法，他十点钟去对面商店买烟时，门口还没有这只藏獒。最早发现它的是住在小区三号楼的张大夫。张大夫退休后在家照看孙子，他这天用童车推着孙子从湖边闲转回来，走到大门口时，孙子忽然放声大哭，两只脚在童车里乱蹬，一双小手使劲揉自己的眼。张大夫挺诧异，停下来看了看童车周围，完了又把孩子从童车里抱起来，去检查屁股下面的坐垫。就在这当口儿，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一侧移动过来，他听到了粗重的喘气声，接着又闻到一股腥味，下意识地抱起孙子就跑，一头冲进了门卫室。张大夫事后回想起来仍万般庆幸，幸亏他身板硬朗腿脚灵便，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当时就叫门卫给片警刘警官打电话。门卫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虎头虎脑的，看着惊魂未定的张大夫觉得很奇怪。光天化日之下，什么东西能把这老头吓成这样？他走出门卫室，一眼就看见了大门口的家伙。它身架壮大，牙齿尖突，身上披着一层长毛，毛发褐中透黄，看起来像一只狗，却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那种大狗。他立即吐着舌头退回来，末了，又不死心，推开门卫室的门冲着大狗吆喝。他试图用吆喝声把它赶走，结果非但没有奏效，反而引得它扑过来，对着一面玻璃门嚎叫了半天。

现在，人们在刘警官的劝告下暂时安静下来，藏獒也从马路上重新回到小区门口，在门外的墙角处蹲下。它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或者说，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因为周围都是围观的人群，围得密密匝匝水泄不通。刘警官去商店里买了几块面包，朝墙角扔，他想用小块面包做路标，把它从门口一点一点带离。但它对扔过去的奶油面包没有丝毫兴趣，倒是一直歪着脑袋，专注于刘警官那只胖乎乎的手。这让他很是无奈。小区里有七八栋楼，四五百住户，眼看着到了午饭时分，想出去的人被困在门内，想进来的人则堵在了门外。大家看不到解决问题的希望，里外的人群不久又骚动起来。

刘警官摘下肩上的对讲机，呼叫邻近社区的片警老张。老张是他刚到派出所上班时的师傅，干了近二十年警察，算是见多识广的。不到十分钟，老张风风火火赶过来，手里拎着一根棍叉。老张原本想，对付一只游狗还不简单？用棍叉先卡住脖子，然后用胶带纸缠住嘴，往后备箱一扔就了事。他现在拿着棍叉站在了马路上，看了看大门口的藏獒，又瞥了一眼手中的棍叉。

简直就是一头牦牛，老张说。

很显然，想用一根轻飘飘的棍叉制服眼前的庞然大物，完全是痴心妄想。

这么大的家伙，叫我有什么用？为什么不叫防暴队？老张问刘警官。

这事刘警官早就想过。他当然可以向指挥中心汇报，请求出动分局防暴队。微型冲锋枪、催泪瓦斯、烟幕弹、网枪，防暴队里一股脑儿全有，他们来后既可以当场击毙，也可以生擒活捉。但那样一来，不是等于承认自己无能？说白了蹲在墙角的不过是一只藏獒，不是杀人犯，也不是恐怖分子，完全没有到大动干戈的程度。虽然只是一名参加工作不到五年的新警察，但怎么说他也不能让自己栽在一桩狗事上。再说了，叫来防暴队击毙它容易，后边的麻烦事怎么办？

一只藏獒少说也值万把块钱，到时候谁来赔偿？刘警官问老张。

老张就不吭声了，老张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有一年街道组织打狗队收拾流浪狗，老张夜里一棍打死了一只德国黑背。第二天，养狗的女人在派出所门外叫骂了一天，为此又上访了将近半年。此事实在叫所里的领导闹心，不忍心叫老张赔偿，不赔偿事情又无法了结。后来只好想了个折中的办法，由所里给女人赔偿了德国黑背的损失，同时又扣罚了老张一个月的值班津贴。

现在，老张回车上拿来警戒线，和刘警官一起扯开，在门口围出一片禁区。事情终究是要解决的，但眼下的问题是不能叫大家随便靠近，以防发生意外。门内门外的住户更焦躁了，斥责两个警察说，你们究竟是要保护一只狗，还是保护群众安全？刘警官很尴尬。刘警官说，大家不要激动，要相信我们会找着妥当的办法的。

事实上，刘警官真没有办法。即便是叫来防暴队以暴制暴，一枪击毙不了，或者网枪打出去卡壳，怎么办？那时候藏獒必然拼命反扑，一旦伤了周围的无辜群众，事态就愈发不可收拾。以往的经验和教训都告诉他，处置这类突发事件只能万无一失，不能有丝毫差错。

经过两次电话催叫，社区的董主任才赶过来。董主任在上边开会，他气喘吁吁说，他是借口上厕所才溜出会场的。我总不能撇下领导，说这里有一桩狗事等着我处理吧？董主任说。刘警官问董主任，养狗不是要在社区办理登记吗，这到底是哪家的藏獒，应该查清下落叫主人立即把它牵走。董主任摊了摊手，说，上面规定养狗需要登记，没有要求登记藏獒。

但不管怎么说，这桩麻烦事还是发生在自己社区，总不能视而不见。董主任挠着头想了想，给张、刘两位警官提了个建议。董主任说，世界上的事物是一物降一物的，咱们社区有个叫赵大有的，大伙儿都叫他赵半仙。这个人有一张好嘴皮子，能说得让蛇作揖、让青蛙唱歌，不是我随口乱说的，好多找他祛病消灾的人都亲眼见过。兴许把他请过来，事情很轻松就解决掉了。

刘警官强忍住没笑，但董主任的话确实能让人笑掉大牙。什么半仙，不就是电视上常揭露的那种大师嘛，谎话连篇，坑蒙拐骗，这种人怎么靠得住？

我在和你商量捕捉藏獒的事，别半仙不半仙的，靠嘴皮子能捉住它吗？刘警官指着墙角的藏獒，问董主任。

董主任不以为然，说，个别人身上有神秘力量，这事你得承认。就说这个赵大有，他能让蛇作揖、叫青蛙唱歌，你和我就不行。

又是一个骗子，老张说，这世界奇怪了，到处都是骗子，而总有人甘愿上当受骗！

问题是我们是轻易上当受骗的人吗？董主任说，我也只是听说而已，并没有眼见为实，今天不正好是个机会嘛，真真假假叫来一试不就全清楚了？

董主任说着话，拿出手机给那个叫赵大有的人打电话。他反复在电话里给对方申明，这次完全是公益活动，相当于免费广告，因此一个子儿的报酬都不会有。

打完电话，看着两位警官嘲讽的神情，董主任也自嘲地打哈哈说道，死马当作活马医！你们也是没招儿了才找我不是，我也没招儿所以只好找他。

此前，刘警官在摸底重点防控人员时，已经发现片区里有两个半仙，一个是下岗女工，一个是退了休的老教师，却没有听说过赵大有。

屠夫，董主任说，从前是食品站杀猪宰羊的屠夫，后来又在陕南的屠宰场给人杀马宰牛，再后来五六年不知去向，等到重新回到清泰街，成赵半仙了。每日里迎来送往，门前车水马龙，日子好不逍遥……

人群外开过来一辆黑色小轿车，一个身体壮硕的男人从车里钻出来。这人五十多岁，眼睛挺大，眼珠子又圆又亮，一头灰白的长发披在脑后，飘飘洒洒，颇有些不凡的派头。他拨开人群大大咧咧来到警戒线边上，董主任介绍了刘警官，又介绍了张警官，这个叫赵大有的人一伸手，握住了刘警官挂在腰间的警棍。这世道好，警察都不用配枪了，只挂个玩具就能糊弄人。赵大有说。这话叫刘警官很讨厌，刘警官说你不是大师吗？你们大师们更厉害了，靠一张嘴就能糊弄人。赵大有咯咯咯笑了，赵大有说，你算是说对了，从前我和你一样，糊弄人的方法也很复杂，现在不用了，有一张嘴就行。

董主任给赵大有指墙角的藏獒，说，今天你很荣幸，两个警官请你来制服那只藏獒，你要好好显显你的本领。

赵大有不拿正眼看墙角的藏獒，也不接董主任的话茬，自顾说起另外一些事情。赵大有说，很多人见过我让蛇作揖、叫青蛙唱歌，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蛇爬一会儿就想起立，立累了又想趴下，这是天性。我这张嘴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能唤醒它们的天性。清泰街口的老人们都见过我杀猪宰羊，谁见过我在陕南杀马宰牛？杀猪宰羊那阵子我三十来岁，浑身有的是力气，所以才能把它们按倒在案板上。后来杀马宰牛就不行了，我做事喜欢一个人单干，可一个人哪有那么大的力气扳倒它？我在终南山崇云岩拜过师傅，我师傅告诉我说，做事靠蛮力不行，得学会用嘴皮子。

赵大有说着话，咧开满是黑牙的嘴对着刘警官哈了一口气，刘警官摆摆手，脑袋歪到了一边。刘警官不喜欢这种江湖人，对这种人他是怀有职业警惕的，他随身携带着一个笔记本，就专门用来搜集辖区内的这类人员。

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事儿了，赵大有说，出山后我又做了几年屠夫，出力就少了些，动手前我会和它们唠叨，跟它们说话，因为动物也是能听懂人话的。

你是八哥嘴会口吐莲花，能把猪马牛羊说得躺倒一片，是这样吧？老张揶揄赵大有说。赵大有不在乎他的揶揄，他说，动物是能听懂人话的，就看你怎么和它说。

赵大有始终不拿正眼瞧那只藏獒，这让刘警官心里很不舒服。以前，刘警官参加同学聚会时，老有同学给他提意见，说是自从当了警察，他和人说话时从来不拿正眼看对方。这是一种什么心理状态呢？自大、睥睨，还是心不在焉？那时候的刘警官口上否认，心里却明白，大部分时候他只要用眼睛的余光瞥一下对方，就什么都清楚了，用不着正眼去端详。这是当警察后的职业习惯。他现在不明白赵大有怎么也会有这种职业习惯。

赵大有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燃后夹在嘴唇上吸着，好像在慰劳自己的嘴。他边吸烟边给董主任说，人生最高的境界，就是君子动嘴不动手。

董主任说，我叫你来是解决这只藏獒的，不是请你来说大话的，吸完这支烟你就给我动手，别老耍嘴皮子。

赵大有慢条斯理地吸着烟，看着马路上的人群，目光又穿过人群，看马路对面的一排商店。他扔掉烟头，从人群中走出去，走进一家杂货店。从杂货店出来后，手里拎着一盘白亮崭新的绳子，回到警戒线边上，他一抬腿从警戒线上翻了过去。

干什么，干什么？刘警官问。

拿根绳子就想拴住它，你这不是送死吗？老张说。

赵大有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绳子，说，藏獒我真没有捆过，我只捆过猪羊马牛。

你不要装神弄鬼，董主任警告赵大有说，藏獒是肉食动物，吃生肉长大的，没把握你就提前说，没有人会强迫你。

刘警官有些紧张，刘警官说这不是强迫不强迫的问题，也不是闹着玩儿，你得先告诉我准备怎么对付它了再过去。

我说了，就靠我这张嘴。赵大有说，要不要我立个生死文书，后果你们概不负责？

人群里响起一阵惊叫声。大家看见赵大有手里拎着绳子跨过了警戒线，大踏步朝墙角的藏獒走去。藏獒从地上立起来，对着尖叫的人群嚎叫了几声，声音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高亢、沉闷，如同敲打在地面上的闷锤。它脖子处的毛发又竖起来了，嚎完后扫了几下尾巴，眼睛直勾勾瞅着走过来的赵大有。赵大有边走边抖动那盘绳子，藏獒的耳朵一闪一闪的，像同时在听绳子抖动的响声。它目光移到赵大有脸上，盯住了他的脸。赵大有却不看它，赵大有歪着脑袋，旁若无人般朝前走，边走边看左侧马路上的街景。前方的十字路口正在堵车，两辆车擦剐在一起，一个留着运动头的女人从后车上走下来，对屁股稀烂的前车嘟囔。赵大有走过大门前的水泥地面，脚步又踏上右边的道沿。他知道藏獒在正前方站着，正瞅着他，但他依旧不拿正眼瞧它。为什么要瞧它呢？它不过是自己绳索里的畜生、案板上的肉，不看也知道它此刻正血管紧绷，肌肉一阵一阵收缩。大凡畜生都是一样的，见过猪等于见过羊，见过猪羊等于见过马牛，驴、骡子、鸡、鸭、狗、兔，说到底都是一样的。这些玩意儿比人简单多了，赵大有想。他咧着嘴想笑了。不做屠夫这些年，他一直学着和人打交道。他希望人也像动物那样能听懂他说的话，或者说，他嘴皮子动一下就能明白他的意思。但人是一种更复杂的动物，在谋营生的这些年他为此没有少费周折，而效果时好时坏，也时常令人沮丧。他看见一个男人从屁股稀烂的车上跑下来，一下车就给留着运动头的女人迎面一拳，两个人厮打在了一处。交警从马路一侧走过来。离藏獒剩下不到五步，藏獒又嚎叫起来，弓起的背上毛发簌簌抖动，周围搅起一股冷风，飕飕的风吹动赵大有的衣襟、头发，还有手中的绳子。赵大有咳嗽了一声，从远处收回目光，边走边看着藏獒的脸。这是他第一次郑重地、带着一丝审视的威严端详它的脸。它的脸上眉目不清，嘴巴又尖又细，面部没有丝毫美感。在他的打量下，藏獒一对涩滞惶恐的眼珠开始闪烁晃动，浑浊的泪水在眼球上淤积，很快就溢出了眼眶。赵大有嘴里的咕哝声大了些，自从咳嗽过后，他嘴里一直那样咕哝着。离藏獒只剩下不到半步，脚眼看着要踩到前爪上，藏獒忽然腿脚一软，“噗通”一声瘫在了地上。

围观的人们吓出了一身冷汗。刘警官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餐巾纸，擦了擦额头，完了又拭了两下鼻梁。他感觉脊梁骨发冷，不停在脑子里翻腾书本上学到的那些知识。招安、怀柔？还是威胁、控制？答案似乎是明晰的，又似乎很模糊。但有一点是清楚的，他看见赵大有对着藏獒说话了，他的嘴一直在咕哝，藏獒就是被他的咕哝声弄得精神崩溃的。

是大师吧？董主任很兴奋，问站在身旁的老张。老张的神情和刘警官一样茫然，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他不想说话，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下手腕上的表。时间接近下午两点了，年过四十后他变得一顿饭都不能耽搁，不然就心慌手颤浑身发虚。

远处的赵大有提了提藏獒的耳朵，把手里的绳子散开，一头拴在藏獒脖子上，另一头拎在手中。

我已经答应它今天不杀它，赵大有冲刘警官喊道，所以得暂时关在你们派出所。

事后，刘警官问董主任，这个赵大有究竟对藏獒说了些什么。这回轮到董主任强忍住没笑。董主任说，他回到清泰街大半年，一张嘴不知骗了多少人，我哪里晓得他说什么呢？或许因为是屠夫，动物见了都怕也说不定。至于说了什么话，能信吗？不过是装神弄鬼的把戏！

但是对刘警官来说，这始终是一个问题。亲眼看见他用咕哝声制服了一头藏獒，如果是对着人咕哝呢？会发生什么？赵大有将是他管区的隐患之一，他有必要追根刨底。他又问片警老张，他说赵大有一定对藏獒说了什么，因为大家都看见他嘴皮子动了。老张压根儿不想再提这件事儿。老张说，这个世界上神人太多，我当时后背上发凉，感觉比看着拿枪打死藏獒还瘆人。

后来在派出所里，刘警官也询问过赵大有。他说，好吧，我承认你是大师，但是你得告诉我，你当时嘴里咕哝咕哝到底在说什么。

什么也没有说，赵大有说。从捉住藏獒的那一刻起，赵大有忽然变得谦逊起来，见了人就双手抱拳做出打躬作揖的样子。我没有说过我是大师，他说，我说到底就是个杀猪宰羊的，不过是动物们都肯听我的话而已。

你当时说话了，你到底说了什么？刘警官问。

赵大有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说，我六十好几的人了，下半辈子就靠这张嘴混世界，你还年轻有为着呢，听那些话没意思。

刘警官却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拉过一把椅子请赵大有在办公桌对面坐下，又给他面前沏上一杯茶水。赵大有看他不肯善罢甘休，只好说，其实我早告诉过你了，那会儿我就是对它说：我今天心情还好，所以不想杀你，你得学乖点儿。就说了这么多。

临出门时，赵大有捋了捋脑后灰白的长发，冲刘警官眨了下眼，诡秘地说，你现在明白了，动物比人要听话些，我给它们说什么它们听什么，只要能唤醒它们的天性。但是人不行，人有时没有天性，只有各种各样的奇怪想法，我实在没有脑力顺应那些想法！

动物保护站的人来到派出所，把藏獒装进一个铁笼子里。赵大有解开藏獒脖子上的绳子，把绳子又盘成一盘。绳子依然白亮崭新，他要去杂货店还给人。

赵大有是将近下午三点离开的派出所，不到半个小时，小区门卫又给刘警官打来电话说，大门口又出事了。刘警官开上车，把先前给藏獒买的面包一边往嘴里塞着，一边开车往小区门口赶。他赶到时，门口又聚了一堆人，赵大有捂着半张脸歪坐在马路上。小区的张大夫在边上站着，正在给他赔礼说好话。看见刘警官，张大夫一个劲儿地埋怨儿子，说都是儿子酒后撒疯打了赵大师，该赔的医疗费他一定会赔，只请求刘警官能宽大处理。张大夫的儿子在台沿上蹲着，他说，我是打他了，但他真不是个好东西，今天是存心来找打！

小区的门卫和摆水果摊儿的女人一直在现场，他们看到了事情的整个经过。据门卫说，张大夫的儿子开着车到了小区门口，被张大夫拦住了，张大夫还叫大家帮着自己一起拦。张大夫说儿子和儿媳在家吵了几句嘴，儿子喝了半瓶闷酒又下楼去开车。醉醺醺的怎么能开车出门呢？就算不考虑别人的安全，自己出了意外怎么办？所以，张大夫坚决不让儿子出门，儿子却执意要开车走。父子俩在大门口谁也不肯相让，后来张大夫就趴在了车头上。张大夫说，要走你就碾死我吧，只当你没有我这个做父亲的。当时围观的人都很担心，生怕他开车碾过去。要知道，一个醉鬼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结果，他果真往前猛冲了三次，那时候张大夫仍在车头上趴着。最后一次竟冲出有一米多，差点把张大夫从车头摔了出去。

如果他再不踩刹车，这老头早就没命了。摆水果摊儿的女人说。

刘警官问，说了半天都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事，怎么会扯上赵大有的？

女人说，这事得问张大夫的儿子，他忽然从车上下来揪住姓赵的就打，姓赵的脾气倒好，虽然长得人高马大却丝毫没有还手。至于为什么，他儿子嘴里叽里咕哝说的那些话，我是一句也没有听清。

张大夫的儿子从台沿上站起来，对刘警官说，我承认我当时是气急了，正生我爸的气，不然姓赵的也钻不了空子。

他招你惹你了吗？为什么要打人家？刘警官问。

这个人想控制我！张大夫的儿子说，听说他那会儿在门口控制了一只藏獒，你猜怎么着？他接着就想控制我！看着我爸的样子，我当时又急又气，他却在边上不住地对我说：碾过去！碾过去！他怂恿我碾死我爸，亏他想得出来！

你不要听他的混话，张大夫说，他一个人喝了半瓶酒，现在没有一句话是真的。

我真看见他嘴皮子动了，不停地说“碾过去，碾过去”，他儿子说。

摆水果摊儿的女人不住地摇头，说，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当时也在车门边上站着，但是啥也没听见。

也真是奇怪了，他一咕哝我脑子像钻了蜂开始嗡嗡，忍不住就想踩油门，幸亏我当时还有一丝清醒，不然后悔也来不及了！

张大夫的儿子说完话，拿眼瞪了瞪坐在马路上的赵大有，又远远冲着他啐了一口唾沫。

门卫和摆水果摊儿的女人一起对着刘警官摇头。他们说我们当时离赵大有不过一米，脑子里并没有嗡嗡。看热闹不嫌事多，谁都有这个心理。但人家确实什么也没有说。

车仍在小区门口停着，驾驶室的门大开着。刘警官过去看了看现场，回来看赵大有时，赵大有已经从地上站起来。赵大有嘴上受了伤，嘴唇肿得老厚，一股鼻血又红又黑流到了嘴角处。他用袖口在嘴上胡乱抹了几下，双手抱拳冲张大夫和刘警官点了点，转过身就走。张大夫不让他走，拉住胳膊要带他去医院检查。张大夫说，你别就这么走了呀，医疗费我全认还不行吗？

赵大有不吭声。赵大有甩开了张大夫的手，才说，这点小灾小难我能对付，用不着上医院。说完，拍拍屁股上的尘土，独自向自己的黑色轿车走去。

刘警官看着赵大有的背影，本来想跟上去和他说几句话。他不想和他再谈藏獒的事儿了，只是想问问他：你敢不敢承认，你刚才是说那句话了？

但是他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想法。他看见赵大有站在了黑色轿车边上，愣了有一分钟，忽然弓起后背伸长脖子，对着那辆轿车一阵咕哝。他从身上掏出一个黑色笔记本，在上面写上了赵大有的名字。完了，心里纠结了一阵，又缀上几个字：涉嫌使用极端语言暴力！对他来说这是个新名词儿，还是他不久前在一本新版犯罪学教程上读到的。

责任编辑周昌义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高远 期刊：《当代》2016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