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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短篇小说〗夜袭南山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19 15:56:36

江一桥,本名江忠平,男,1954年生于重庆市南岸区弹子石。当过兵,干过十年消防员,开过大货车、大客车、出租车,开过书店、服装店,做过杂志社的记者和编辑。本刊曾刊发其中篇小说《重庆往事之一:白人苏》和《重庆往事之二:盲人廖》。

1

记忆里,2011年立冬这天和立冬后几天发生的事情,特别难忘。

立冬是11月8号。这天下班前,彭志志带他女朋友到学生处我办公室,向我做介绍。他说:江老师,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说的同时,他把一女生拉到我面前,然后又说:她叫冉小梦。

我心里咯噔一跳,问:你叫什么?

这女生咯咯笑着回答道:江老师,我姓冉,太阳冉冉升起的那个冉,大小的小,梦想成真的梦,就是做梦的梦。说毕,她伸手与我握手。我的手一下子就有些发紧而僵硬,因为这个名字触动了我。咧嘴笑着同她握手,我的笑肯定有点不自然。纤细而柔软,她的手。

握了手,我说:我再问一次,你叫什么名字?

彭志志替她一停一顿回答道:冉、小、梦!我一时无语,失神了,只默默望着他俩。见我如此,彭志志牵冉小梦的手,离开了办公室。

没想到,只隔了五天,即2011年11月13日,我得到彭志志失恋的消息。

这天是星期日。在家里,我接到一个学生干部的电话,说彭志志躺在床上已两天一夜不吃不喝,近乎迷糊了。我才想起这几天没怎么见到他,以为他处在热恋中,可以原谅。他是我指导的一个学生组织的头头,平日天天要来我办公室签到的。我问这学生干部,为什么?他只说了两个字:失恋!我立即想到那个叫冉小梦的女生,虽只在我办公室见了一面,也就那么几分钟时间,可她音容笑貌却深深刻进我脑海里。彭志志和她是很般配的一对。

拨彭志志手机,通了却没人接。我立马出门,开车到学校进了学生公寓,直接去彭志志寝室。

寝室乱糟糟。这寝室本是五好寝室,因为彭志志是我指导的学生组织的头头,几年来,这寝室是我们学生处树的标杆,时常保持一尘不染,整个寝室装扮得青春靓丽,总有种勃勃向上的精神气。其他高校的同行来访,我们总带去这寝室参观。现在彭志志失恋了,这寝室仿佛也跟着失恋而衰败了。他的书桌上,放着稀饭馒头和好几份盒饭。已立冬了,我家早换成绒毯和厚厚的被褥,可这寝室里都还铺着凉席,也无人换上那该换上的四斤重的被褥。年轻人火旺不怕冷,这可理解,他们必定比我小几十岁哩。已有了酸味,整个寝室弥漫着酸味,可能是书桌上那饭菜所致。这是我最反感的,我一直要求我的学生,寝室最起码应该做到任何时候无酸味,还有就是起床后,被褥一定要叠,不能像狗窝那样乱七八糟。

彭志志蜷缩在床上,像个病人。这么不好吧,你们寝室可是我们学生处树的标杆,五好寝室唷!推门进去后,我如是说。

没想到我会来,其他三个本坐在电脑前打游戏的学生赶紧起身,收拾寝室。彭志志听见我声音,想起身来迎接我。我上前压压手,示意没有必要,同时说:彭志志你还是躺着。听说你生病了,还病得厉害,所以我就来了。

精气已失,但他还是动动身子把头靠在床栏上,脸对着我。拖椅子,我坐到他床前。其他学生快速简单收拾一下,出门了。门外走道里十分嘈杂,其他寝室嘣嘣嘣频响,是电脑打游戏,还有号叫之歌声。男生寝室,星期天总是如此,这我熟悉。

我问他:是先吃饭,还是先跟我谈谈你的病情,或就谈了再吃饭?

江老师,我真的一点胃口都没有。还是先谈吧。仰脸看看书桌上那稀饭馒头和那些盒饭,他怏然道。

我问:得了什么病?

我没出息,我受不了。他声音稍稍大了点。

我笑了,说:承认没出息,那就算病根找到了,好,我看应该吃了饭再谈。

他皱眉苦笑,之后显得少有的啰嗦起来,嗓音亦逐渐高亢:江老师,你可能不能理解,真的,江老师,你可能不能理解……打断他啰嗦,我说:你是想说,江老师没有失恋的经历,所以不能理解你现在的痛苦,是吧?他眯眼看着我,像看一个陌生人。我说:好了,我有没有失恋的经历,能不能理解你现在的痛苦,今后有机会了,我再给你说。现在,既然你不吃饭,也死不了,那就说说,说说你的没出息!——要掌握主动,我刻意刺痛他。

沉默片刻,哇的一声,他伤心地大哭起来。哭到高潮时,他双手抱头,活像怕头爆裂,双手紧紧地抱着头,两个手拐还使劲夹着下颌。手放在他的背上,我轻轻拍着,只有这样,才能给他安慰。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他没有哭多久,也就五六分钟吧,好像就哭够了,人松弛下来,只是脸上的泪水还止不住地成串往下滚。我问:冉小梦,爱上了别的男生?

他身体和声音均战栗着:不是男生,是个老师!

感到十分意外,我问:老师?我们学校的老师?

他咬牙狠狠地点头。我猛地立起身子来,问:是哪个老师?这老师跟学生争女朋友!他抬手抹掉脸上的泪珠,我发现泪水在他光滑的脸膛上竟没留下丝毫痕迹。他说:是程书记。

一时没反应过来,我问:哪个学院的陈书记?

他说:校团委的程书记。

错愕。紧张。良久,我小心谨慎地问:你能确定,是校团委的程书记?

他又狠狠地点头,同时说:冉小梦是学生会的干部,天天要去团委办公室的。我敢肯定。

想踱步做深思考,可这寝室太小太窄,寝室里的东西也太多,根本无法迈步,而且那酸味刺激着我,叫我不能正常思维。只在原地转来转去,我不太相信这是真的。

看我有点不相信,或是看我着急了,彭志志反来劝我,并表态道:江老师,你不要着急,我没出息,这失恋的痛苦也许几天就过去了,反正,我认了。

我站定,盯着他,问:你问过冉小梦,她给你说了不再保持恋爱关系?

他说:没有问过,但这两天她都不理我了,听说,她天天跟程书记在一起,昨天坐程书记的车离开学校。我问:你看见的?他说:听一个学生会的同学说的,说亲眼看见的,昨天上午9点在校后门上的车。就他俩。

校团委书记叫程俊。程俊和他妻子小杜,都曾是我的学生。在他俩的婚礼酒席上,程俊对我感激不已,再三敬我的酒,因为当年他在班上追小杜时,我给他创造了许多机会和条件。小杜毕业后去外地闯荡了几年,现已回到学校在图书馆工作。

这事我得管管了,虽说超出了我的工作范围,可我觉得这事关系到好几个人的命运哩。我便问彭志志:现在,你可以下床走动吗?他说:刚才哭了一下,感觉好多了,只是肚子有点饿。我说:走,出去吃点东西再说。于是彭志志起床,我俩把那些已发酸的饭菜提出寝室放入垃圾桶,他跟着我,出了学生公寓。我开车到校外那家我们常去吃饭的馆子,给他点了一菜一汤。当菜和汤上桌后,他问:江老师,我可不可以喝瓶啤酒?你想借酒消愁。我说。他却回答道:可能是想借酒给力。于是我再给他点了一盘卤花生米,要了一瓶啤酒。我也想喝瓶啤酒,但要开车,便忍住了。

彭志志喝酒吃饭,我到饭馆外给小杜打电话。小杜感到非常意外,许多年了我都没有主动给她打过电话。我先问她生活得怎么样?她说混呗!我问小孩的情况,五岁多了,得考虑上学读书的事了吧。问了这些,我再慢慢问小孩的父亲程俊,即程书记。她说他整天忙得很,我从不管他的事。星期天,他也常常不在家,昨天一大早就开车走了,说在忙一件大事,和其他高校的团委书记一起策划一个大型的红歌会,地点就在南岸区的南山,说是去南山勘察两天。听得出来,小杜与程俊的关系,已经出现问题。

返回饭馆,我去买了单。见他已吃完,我便问:喝了酒吃了饭,现在有精力了吧?他有点不好意思地一边用餐巾纸抹嘴,一边对我点头。我又问:你现在怎么想?你觉得你该怎么办?他便把抹过嘴的餐巾纸在手中慢慢揉成一团,然后动作很大地投向几米外的一个装垃圾的竹篓,投得很准。投过之后,他显出无聊,偏头望着饭馆外的天。天暗了下来,立冬后的天,黑得早了。路灯已亮,街上行人不多,行道树下均有落叶,不知是哪个时候飘过小雨,路面湿湿的,就看见有的行人的鞋上粘着落叶,那鞋子的尺码仿佛变得很大了。

看了一会儿天,彭志志回头欠身对我说:老师,我现在不想回学校,更不想回寝室见到同学。老师,坐你的车,出去逛一逛,兜兜风,如何?

我爽快回答:行。

天都黑了,江老师,师娘问起怎么办?彭志志问。

我说:你师娘自从退休后,天天唱红歌跳红舞,不亦乐乎,哪里还有时间管我唷。这几天,她们那个红莓花儿舞蹈队去成都参加什么大赛去了。率先走出餐馆,我回头对彭志志招手道:走。上车。

这天是2011年11月13日,星期日,农历十月十八。天上的月亮时隐时现,如纸薄而透明,中间似有裂痕,这飘浮的月亮宛如要一分为二,然后被这不明朗朦胧的夜空稀释而融化掉。有种强烈的预感,这夜将有很多事情发生,因为我开车过了长江大桥,从南坪驶向龙门浩,到了龙门浩转盘往右驶上了盘旋而上的龙黄路。龙黄路即通往南山之路。

2

清楚记得,那夜天上的月亮,也是时隐时显,薄而透明,可它无裂痕,夜空蔚蓝而深邃,星光闪烁。当稠密的枪炮声起,夏日夜空下的南山,便地动山摇不止。那时,刚过零点,白日的酷热尚未消退,密林里无风,偶有松鼠上树下树尾巴碰枝的咝啦声,蚊虫多而猖獗。在哨位,江劲发现那支在密林里悄无声息移动的小分队。当时,以为是自己人下山执行侦察任务返回。

趴下身子,江劲问:口令!

那走在最前面的人,没停步,身子敏捷往旁边树丛一侧身,答:完蛋!同时这人朝后摆手,之后蹲下身子反问:回令!

江劲大声回答:完蛋就完蛋!可他觉得不对,完全不对,这声音好熟悉,而且是个女的。他即端枪厉声道:你们是哪个连的?站住,不然我开枪了!

这小分队立做分散状,并向他扑来。扣动扳机,江劲打响这场战斗的第一枪。随即抱枪从哨位滚下堑壕,把还在蒙头大睡的同伴踢醒,他大叫:有人来偷袭了!

那答口令的人,那身子敏捷的人,是冉晓梦!江劲吃惊不小。

那时还无龙黄路,从龙门浩到南山,除那条古老青石板路外,还有几条隐蔽在密林中的小道。在黄桷垭垭口,也就是那青石板路的尾子,江劲他们这派有重兵把守,那几条隐蔽在密林中的小道,不管白天黑夜,山头上设有哨位,哨位四周的掩体和堑壕里,均有轮流值班的武装人员。当时形势是:江劲他们这派退守南山,占据了制高点,俯视整个市区,山上的大炮,想打市区哪里就可打哪里。这对另一派而言极为不利,于是这派放言早晚要拿下南山。酷热难熬的八月,夜袭南山之战打响,这是一九六七年夏天,重庆武斗最激烈之际。此时,江劲任南山武装司令部警备二连连长。在这场战斗之前,江劲也曾受命带人黑夜摸下山去侦察。他们这派时时都想打下龙门浩——当时南岸区区委所在地——把整个南岸据为己有,直逼长江对岸的市中区。这是战略考量。那次下山完成侦察任务后,江劲脱离小分队,孤身一人潜回龙门浩长江边的家。已有大半年没回家了,想看看父母和弟妹,当然,回去更想看看冉晓梦。

自恃熟悉地形且携带双枪,还有种现在看来十分可笑的念头,想让弟妹和冉晓梦玩玩自己的武器。当时,他带着五四式手枪和左轮枪,腰上别着两颗地瓜手雷,绑蹆里还藏着一把带皮套的军用匕首。他甚至想过把军用匕首作为礼物送给冉晓梦。如有可能,他还想带弟妹和冉晓梦去江边,让他们朝长江里打打枪过过瘾,因为他子弹充足。

然而这是深入敌占区,危险无时不在。

父母惊喜之余,立即想到了危险,如被点水,后果不堪设想。江劲当时也算小有名气,特别是龙门浩轻工技校的飞机大队,对他恨之入骨,曾扬言要千刀万剐了他。在“文革”之初大辩论和稍后的武斗杀钢钎时,江劲多次与飞机大队的人交手,屡屡得胜,而最要命的是飞机大队的头头,石大汉,特别喜欢冉晓梦,曾带话给冉家,要冉晓梦参加他们的组织,不然将如何如何。江劲与冉晓梦是邻居,两家大人是世交,是订了娃娃亲的,两人青梅竹马,志趣相同。只是“文革”开始后,冉晓梦父亲因成分是小职员,胆子小,不允许冉晓梦参加任何红卫兵组织,所以她一直逍遥派待在家里。江劲则北京上海各地串联,曾在天安门城楼前看见过毛主席,到杀钢钎乃至动枪动炮,江劲都是一腔热血使劲地冲锋在前。至他们这派退守南山,家里便无他的消息了,父母牵肠挂肚,生怕哪天传来坏消息。

见儿子全副武装,虽然害怕,可大半年没回家的儿子回家了,是喜事呀,母亲即进厨房捅开了封火炉,烧水给儿子煮荷包蛋,家里正好有几个冉家送来的鸡蛋。父亲立马反复强调不要太高兴,说话声音要小,并且叫江劲的大弟娃出门去街口放哨,只要一发现有人来,立即回家报告。

既高兴又紧张,看江劲带双枪且腰挂手雷,弟妹自然喜欢,围着他,手总去摸那枪和手雷。父亲生怕弄出声响,引来飞机大队的人,如这样,那是要死人的。当即,大弟娃听了父亲的安排,正要出门去街口放哨,母亲却从厨房出来,一把拉住他,要他先去冉家,把冉晓梦叫来,并叮嘱道:给你晓梦姐说,你哥回来了,叫她过来见一见。父亲反对,说:这动静弄大了,要出事,你最好是赶紧煮了荷包蛋给他吃,叫他赶快走。父亲甚至要把开着的灯关了,说:这会引人注意,大半夜的,开着灯,搞什么名堂!

十五瓦的白炽灯,谈不上明亮,只能说借这昏暗灯光,一家人相聚而高兴。母亲坚决反对关灯,说儿子大半年才回家一次,又不是当强盗,黑灯瞎火的搞啥子嘛!如此就僵持住了,大弟娃不知是去叫晓梦姐,还是去街口放哨?当然愿意去叫晓梦姐,平日里,晓梦姐对他们几个弟妹相当好,有好吃的,总当自己弟妹一样,先给他们吃。见此,江劲对父亲说:老汉,就叫冉晓梦来一下嘛,我好久没看到她了。父亲本还要坚持,可母亲对大弟娃说:去,叫你晓梦姐来,路上小心点,悄悄的,不要弄出什么动静来就行。大弟娃蛮严肃,居然对母亲和江劲来了一个立正,举手行军礼,然后轻轻打开房门,先伸头出去,朝左朝右瞅了又瞅,一溜烟跑了。

他们的家在长江边,是龙门浩的河街。河街随岸坡而建,亦是半边街,因这街面狭窄,街的另一面是条石垒成的高高的堡坎,堡坎缝隙里长有黄桷树,其茎如蚯蚓爬得到处都是。这房屋属典型的吊脚楼,后窗均临长江。

母亲煮荷包蛋的水尚未烧开,冉晓梦就来了。要命的是,大弟娃没去街口放哨,而是跟着冉晓梦一起进了家门。当时,因冉晓梦的到来,江劲看她长高了一节,胸脯都挺了起来,便有点害羞,一时不知所措,也就忽略了大弟娃没去街口放哨这一细节。

冉晓梦很大方,见面就说:唷,劲哥哥好英雄唷,玩双枪!

父亲此时也大意了,招呼几个弟妹进里屋,让他两个在堂屋说话。

厨房里,母亲用蒲扇使劲扇火,想让锅里的水早点开,她要把四个鸡蛋全煮了,儿子和冉晓梦各两个。家里还有一小点白糖,为此母亲心里蛮高兴。

记忆里,江劲和冉晓梦虽然在堂屋里待了好几分钟,可没说几句话,记得完整的一句话,就是冉晓梦说的那一句:唷,劲哥哥好英雄唷,玩双枪!还没让冉晓梦玩枪,更莫说把军用匕首作为礼物送给她,外面街上就有了动静。江劲最先注意到,立即一只手对冉晓梦示意别再说话,另一只手便拔出了五四式手枪。

这动静就是冲着江家来的。有片刻的沉寂。听着,江劲,你已经被包围了!缴枪不杀,投降吧!兀地,外面响起粗暴的吼叫声。

担心的事发生了,知道这个家即将遭没顶之灾,父亲留几个弟妹在里屋,出来先去关掉电灯,然后凑拢江劲的身体,小声道:儿子,你不能动,一旦你动了,全家就得完蛋!

点点头,江劲把枪口朝下,借堂屋顶上那片亮瓦投射下来的微光,看着父亲。可父亲无丁点办法,唯有满脸的紧张和痛苦。这时,冉晓梦上前一步,把江劲往里屋拉,并说:快,翻后窗,扑河!

可江劲不愿走,自己走了,家里怎么办?

无奈地摇头,父亲语气却坚硬起来:儿子,不要管我们了,你快跑吧!

就这时,哐啷一声,门被踢破,石大汉举着一把驳壳枪跳了进来。江劲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江劲,但都没有开枪,因为冉晓梦用身体横在了他俩的中间。眼睛睁得大大地盯着石大汉,冉晓梦挺胸挡着他的枪口。

看见冉晓梦,石大汉除了吃惊之外还有点犹疑,就在这刹那,江劲在父亲的帮助下,转身进里屋,跳上窗台,纵身一跃,就到了只两步之遥的一棵枸叶树上,顺枝哗啦而下。

太熟悉这地形了,年少时,有年涨大水,江劲曾从这后窗直接跳进长江。

见江劲从后窗跑了,石大汉反身带着飞机大队的人撵下长江,可江劲早已扑江远去。只盲目地朝江面放枪,正是七月的洪水,江水流速如射,他们根本没见江劲踪影。

气得嗷嗷叫,返回河街,一则见冉晓梦还在江家,二则刚才石大汉离江劲就一步之遥,伸手几乎就抓住他了,可被江劲父亲硬硬的身体给顶开了,让江劲在眼皮下逃之夭夭。于是石大汉递个眼色,就有几个人上前扇江劲父亲的耳光。他们把江劲父亲围在堂屋中央,扇过去,又扇过来,轮流扇,扇得江劲父亲找不着方向,只那么偏偏倒倒躬身承受,双手垂着不护脸,始终没求饶。他脸膛被扇得红肿,双腮凸得老高,这几个人许是扇得手掌生痛了,方才收手。

江劲母亲护着江劲的小弟和小妹,冉晓梦护着大弟娃,均勾着头,勾得低低的,不敢看,更不敢吭声。厨房封火炉的水烧开了,咕咕响,石大汉便踱步进去,左瞅右瞅,就瞅见了炉旁案板上的四个鸡蛋。鼻子轻轻哼一声,他用手中驳壳枪的枪管,点了四下,四个鸡蛋即被点破,枪管一拨,四个鸡蛋连同装鸡蛋的碗掉落下地。地面便蛋黄蛋清一大摊。

转身出厨房,石大汉又递一眼色,他手下人便把江劲父亲用绳捆了,像牵一头牲口,收兵往回。一路上,有人用皮带抽打江劲父亲,从河街到龙门浩街上再转入轻工技校,沿途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无人开门或开窗看一下,更无人喊一嗓子:凭什么抓人?凭什么打人?没有,绝对没有。趔趔趄趄,皮带抽打在江劲父亲背上头上和脸上,噼啪脆响,他呻吟不断。

冉晓梦和大弟娃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一直跟到轻工技校大门。刚进去,石大汉独自一人反身出来,径直走到冉晓梦和大弟娃面前,说:冉晓梦,毛主席说,革命不分先后,你如果参加我们飞机大队,我就叫他们放了江劲的老汉!冉晓梦避开那校门的强烈灯光,偏头看着石大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这时,校门前沙包里两个扛枪的哨兵,快步走来帮腔道:冉晓梦,参加我们飞机大队吧,我们的头,是真心邀请您唷!

大弟娃明白了石大汉的心机,使劲拉冉晓梦走了。走出七八步,听见身后的石大汉说:冉晓梦,毛主席说革命不分先后,回去好好想想,想明白了随时可以来找我。

第二天下午,冉晓梦一个人走向了轻工技校大门的哨位,说要见石大汉。

她进去不到一个小时,伤痕累累的江劲父亲从学校后门放了出来。回到家,听说冉晓梦去了轻工技校并参加了飞机大队,江劲父亲立即对江劲母亲说:要尽快想办法告诉大儿子,冉晓梦已经加入了飞机大队。在这战火纷纷的日子里,江家无法传递这消息。就是传递到了,又能怎么样呢。

在夜袭南山的战斗中,江劲父亲最怕的事,发生了:江劲和冉晓梦在战场上相遇。

3

江老师,你好像熟悉这地形?彭志志问。

我答道:岂止是好像熟悉,我就是这儿土生土长的人,这山上山下,小时候像条野狗,这旮旮旯旯天天钻来钻去。再说了,中学,我就在这上面的南山中学。

哦,你好安逸,在这山上读中学。彭志志看着车窗外的密林,又问:读中学时,应该是“文革”时期吧,江老师?

对,文化大革命。我说,那时候还没有这条上山的龙黄路,我们都是走那边那条石板路。刚好转过一回头弯,车灯照着右边那条古老的青石板路,我一手回方向,一手指给他看。那青石板路在车灯的照射下,弯弯曲曲,时隐时现。

只半脚油门,虽然一直是上坡,坡度也大,可我换了低速挡,匀速向前。又过了两个回头弯,我给彭志志讲:前面是一棵树观景台,重庆看夜景的最佳地点。再往前,右面是道家的老君洞,左面是佛教的涂山寺。过了老君洞后门,过一个垭口,从垭口往下就是黄桷垭镇,镇上有重庆邮电学院、重庆中药研究所、重庆铁路干部疗养院、重庆五中,还有重庆四女中,穿黄桷垭镇往上,就是南山的核心地带,有抗战时蒋介石的官邸和蒋介石宋美龄的公馆,及各国大使馆,等等。

彭志志更想听文化大革命的事,他问我:听说重庆“文革”打得很凶,江老师,按你岁数算,你应该参加了“文革”吧,是不是也拿枪打过仗唷?

已过了垭口,过了四女中,车子正穿过黄桷垭镇的泉水鸡一条街。我说:岂止是应该参加了“文革”吧,是不是也拿枪打过仗唷?我就是听从党的号召,一腔热血,全身心参加了,不说身经百战这话,但经历的战斗,大大小小也有二三十场吧。说实在话,当年文化大革命,冲锋在前、流血最多的,全是我们这批中学生,这是真的!

哇塞!看不出,看不出,我们的江老师还有如此之经历。他完全忘了此时他是个失恋之人,无不羡慕地竟为我拍手道:老师,给我讲讲你在“文革”中的经历,特别是打仗的经历吧!

有机会了,我给你讲,讲打仗的故事,我亲身的经历,就在这山上打仗的经历,我的亲身经历。我如是说。

我有个老辈子,在“文革”中,听说就是一普通群众,从没参加任何派别,却莫名其妙在田里干活时,被一颗飞子飞来打断了右腿,现在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相当可怜。彭志志偏头看着我,又说:老师,你经历了二三十场战斗,现在还好好的,你很幸运哟!

显然,我没缺胳膊少腿,脑壳也没挨一颗飞子,现在当他的指导老师,还优哉游哉开车带他上南山,与他那在田里干活,莫名其妙挨一颗飞子的老辈子比较,差距太大。猜测此刻的他,应该痛恨文化大革命,虽说想听我在文化大革命中打仗的经历,必定有个断了右腿的可怜的老辈子。

知道他家在四川泸州,我说:你们那儿,文化大革命中也打得凶。他说:对头。听老一辈人讲,死了好多人。突然,我就想到了冉晓梦,于是沉默起来,专心开车。

沉默了一会儿,前面是个大懒坡,路面也开阔,他小心谨慎地问:老师,你说会不会再来一次“文革”?

竟然问这话,我感到挺意外,便同样小心谨慎地反问:你说哩,彭志志?

来,如果再来一次“文革”,江老师,我会跳起脚拍双手欢迎!他声音提高了许多。

我立马明白,刚才他的小心谨慎,是我的误判。

我问:为什么?

假如,现在就来,或今晚就来,我肯定第一个就要冒出来。双眼发光,双手还举起在空中有力地挥了挥,他近乎亢奋地尖声道。

我感到非常非常吃惊,扭头盯着他,问:你冒出来干什么,你,彭志志?

首先就把程书记揪出来游街示众,像个小丑那样游街示众!他虽说得龇牙咧嘴,可语气坚定而认真。

我问:就为这,你想再来一次文化大革命?

对呀!我首先要假公报私恨。他快速回答。

我说:现在情况不明,程书记和冉小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完全不明了,你不至于就如此吧!不想他对假公报私恨做解释,虽然他是这么的开诚布公,于是我果断地朝他摆手,示意这话题告一段落,我要专心开车。

对面来了一辆车,极不礼貌一直开着远光灯,而且霸气地占了我的道。我熟悉这儿地形,就是闭着眼,我也能开。在会车瞬间,我发现是程俊的车,副座上就坐着冉小梦。我一个急刹车,彭志志的头差点撞到前面挡风玻璃。系上安全带!我叫一声,然后急调头,跟了去。

看清楚前面的车子后,彭志志从渴望文化大革命到来的思绪中回到现实,明白我急刹车和急调头的用意了。这时8点40分,我看看时间。没有跟得太近,离他百来米。我想不管你怎么开,在这山上,你是甩不掉我的。显而易见,程俊没有发现后面有车跟踪。朝右,他拐进密林中的一条小道。彭志志着急地叫了起来:他朝右去了,他朝右去了!

你不要叫,在这山上,不管他开到哪里,我都知道。我制止了他的叫唤,并示意他安安静静坐着就行。

朝右的小道是上坡,一直是上坡,上去大概三四华里,坡顶就是那山头。山头上有当年南山武装司令部设的哨位,哨位四周有掩体和堑壕——这掩体和堑壕有的是抗战时留下的,有的是南山武装司令部警备二连修建的。山头朝长江方向,有条隐蔽小道通往山下的龙门浩,夜袭南山之战的第一枪,就在这山头上打响。我太熟悉这儿了。几年前,这山头被削平一大半,密林中建起三星级的丽景酒店。学校许多部门搞活动,常常来这儿住宿,我虽然还未来住过,可我知道。

减速,怕跟近了程俊发现。彭志志却着急了,说:江老师,你得跟紧点,不然他就跑了。其心情可以理解,前面车上坐着他的恋人冉小梦。我说:跑不了,这是一条死路,到山顶就断了。他便紧张地问:是条断头路,他两个跑到这断头路来做啥子?其紧张也能理解,可能他怕断头路的尽头是殉情之悬崖。

放心吧,前面虽说是断头路,却没有可殉情的万丈悬崖。我笑着说,前面密林深处,有个酒店,三星级的丽景酒店。

听了我这话,他表情瞬间变得痛苦极了,还喃喃自语:妈的,要是现在就爆发文化大革命就好了,我一定要冒出来……没等他说完,我便讥讽道:冒出来,首先是假公报私恨,造程书记的反,或趁乱直接要了他的性命,你彭志志就这点志向?你彭志志就这点德性?他不理我,身体朝前倾,脖子伸得长长的,屏气凝神盯着前面的路,仿佛随时会飞身下去与程书记来一场决斗。路灯稀疏而昏暗,路两旁的树木高大浓密,路面更窄了些,还盘旋着往上,车灯显得异常明亮。

驶入丽景酒店停车场,我车停在了程俊车旁边。我下车后,程俊的车同我的车一样,像只在喘气的狗,车头散发着热量。不能确定,这车的主人是去入住了,或就在附近密林中的小道漫步或溜达?我要彭志志待在车上,不能下车。我要他保证,没我的同意,绝不能下车。做学生工作几十年,我知道学生情绪一旦失控,是可怕之事。再说了,现在情况不明,程俊和冉小梦到底怎么一回事,我尚无确切材料。不能搞出什么意外事情来,我即将退休,已在办手续了,我可以管这事,但不想管出太大的麻烦来。既然要管,就得当心,谨慎,不要被自己管砸了。何况程俊当过我的学生,现在是团委书记,属学校的中层干部,还是校领导重点培养的对象,所以不能得不偿失。我如此告诫自己。

可我刚下车站定,彭志志跟着也打开车门下了车。我很不高兴,粗声对他吼道:彭志志,你要听话,现在情况不明,你不能乱来!

老师,我要屙尿,那就乱来了唷!他一脸的委屈,如是说。

哦,我松了一口气,暗忖局面还在有效控制之中。我带着他,往车后的暗处走去。这停车场离当年那哨位不过二三十米,我带着他走向一个小坡,并从两棵古老的黄桷树中间穿过,眼前是一片硕大的松树林,虽夜空不明朗,视线不能看远,可我看出这山头变了,山头顶端竟然立着一个木柱的亭子。我知道,这亭子的四周,就有当年的掩体和堑壕。只是现在如不细心察看,看不出这掩体和堑壕,因为它们已被灌木和草丛遮蔽,但大概轮廓还在。彭志志不想再走了,也许是那瓶啤酒已使他尿急,他站定,急急地说道,老师,我就在这儿屙了哈。我身后便响起刷刷的尿淋草木之声。

我大步走上亭子。这儿可以眺望整个山城夜景,其效果不比一棵树观景台差。现在的景象,自然比当年更辉煌更有气势。我知道,亭子的下方,有条小道通往山下的龙门浩,只是现在这小道好像被丽景酒店的木栅栏隔断了。

江老师,你屙了没有?彭志志完全没有上来瞅瞅山城夜景的意思,他在下面着急地叫:走,江老师,我们走吧!好像觉得这时间特别宝贵,生怕在这时间里,他的冉小梦与程书记做了什么。

我又没喝啤酒,我屙什么尿!可他连续不断催促我下来,我只好走出亭子,随他原路返回停车场。

在我带彭志志去屙尿这几分钟里,我车旁边又停了一辆车。这车同样热乎乎,是辆黑色奥迪车。车内坐着一个戴白手套高大而年轻的司机。这司机双手搭在方向盘上,身体靠在背垫上,标准的待命状态——相当安静而标准的待命状态。看牌照,是市委办公厅的车,我吃惊不小,今晚这儿来了大人物!?

心里掠过一丝不祥,似乎有个大的阴谋或阳谋,在这儿等着我和彭志志,让我两个自投罗网?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强烈感受到了山上的低气温。这山上的温度,起码比山下低五度。我把本敞开的夹克外套的拉锁锁上,并拉了起来,一直拉满脖子,抵着下巴。

4

当年夜袭南山之战,江劲得知捉到一个女俘虏时,也是不由打了一个寒颤,虽是夏日8月的夜晚,白日的酷热尚未消退,密林里无风,战火硝烟正四处弥漫,枪炮声此起彼伏,子弹乱窜,全身汗流浃背,可他就感到一阵寒冷,握枪的手抖动起来,枪,差点掉地。好在他手下人没发现他的异常,只问他怎么处置这女俘虏?

他高声问了一句:真的捉到一个女俘虏?

对,捉到一个女俘虏,是轻工技校飞机大队的,还带着双枪!他手下人报告得更细了,并又次问他怎么处置?

冉晓梦被捉当了俘虏,这太可怕了。现实残酷,就是她,被他手下人抓了活的。他说:带过来,我要亲自审一审,我要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有我们今夜的口令?

冉晓梦被带到他面前,他不敢看她,也不敢让她走得太近,离三五步时,他指了一棵树,叫她站定——这棵树树干粗壮且笔直。他手下人把两支枪递给了他,一支左轮,一把中号驳壳。这时,枪声大作,夜袭者又一波冲锋开始了,子弹从耳边呼啸而过,四周不断有树枝折断的啪啦声,还听到冲呀的呐喊。即将短兵相接,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江劲对手下人说:快,你们回阵地,这俘虏交我处理,我要押她回司令部,她的口供相当重要!

这一夜,夜袭的一方,总共有五路人马,当江劲第一枪打响后,通往南山那条古老青石板路的进攻是佯攻,乌虚呐喊,动作蛮大,火力却不强,其他四路从四个不同方向往上冲。由石大汉带领的轻工技校飞机大队这一队,顺涂山寺旁小道最先接近山上的哨位,本以为有当夜山上的口令,可以悄悄干掉哨位上的哨兵,然后直捣其司令部,哪知被哨位上的江劲识破,率先打响。于是五路人马便一波又一波强攻。南山武装司令部早已得到情报,知道山下会来夜袭,也算打的一场有所准备之仗。枪响后,除最初的一阵慌乱,守方凭借居高临下有利地形,给予强有力回击,且未失一哨位或一阵地。山上大炮也朝山下发射。这一夜,重庆居民,在隆隆枪炮声中度过,有胆大的从床下或角落里爬出来,通过窗缝,看见落在长江里的炮弹掀起老高水柱,南山上飞来飞去的红红的枪弹,如蛛网般密集。从零时开始,一直打到拂晓。这一夜两派各死了多少人,到现在无准确数目,且有多种说法,多近百,少也起码有十多二十个。这仗从零时江劲的第一枪开始,直打到第二天拂晓,就是天亮了太阳都爬上坡了,夜袭者还有两三波只听见呐喊声却不见人影的冲锋。其时基本无联络,这五路人马实际是各自为阵,完全没有沟通和配合,如用当下军事观作分析,就是一个乱,乱得一团糟。在这乱糟糟之中,密林里奋战的江劲和石大汉们身上流淌的血,无比炽热,为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他们均可视死如归。

江连长,这俘虏的武装带,给我留着哈!江劲手下人把冉晓梦交给他后,转身跑向那边的阵地,其中一个刚跑两步便返身回到冉晓梦身边,用手指了她腰上扎着的皮带,重复道:江连长,这俘虏的武装带,给我留着哈!

当时,他手下人都叫他江连长。那时,军用皮带他们都叫武装带。暗红色,正宗的人造革,铝制的扣上,有“八一”两个字。都特别喜欢这武装带,他们甚至收集牙膏皮,轮岗训练之余用河沙做模子,在厨房炉堂融化牙膏皮,自己铸造这有“八一”两个字的扣。江劲没有解冉晓梦腰上的武装带,用枪口对着她,叫她转身朝前走。江劲端着一把五六式冲锋枪,身上背着五个弹夹,腰上还别着那把军用匕首。只走了七八步,冉晓梦不走了,叫一声劲哥哥,便转身过来面对着他,急切说道:劲哥哥,毛主席说革命不分先后,我要反戈一击,参加你们这一派,我要留在山上,和你在一起!

只相隔枪管的距离。江劲问:冉晓梦,你不是一直都是逍遥派,为什么参加了飞机大队?

冉晓梦说:劲哥哥,这话说来就长了,现在不说。用手把他几乎抵着自己身体的枪管朝下拨了拨,她想看清他的面孔,头朝前伸了一伸,可密林里无光可借,黑暗中只有远处手榴弹和枪弹的闪闪烁烁,这闪烁之光,乱而弱,她看不清他面孔,更不知他表情,可能最真切的感受,就是听到了他沉重的呼吸声。她又急迫地说道:劲哥哥,毛主席说革命不分先后,我要反戈一击,参加你们这一派,我要留在山上,和你在一起!

许是熟悉这地形,他视线比她好,他看见她脸庞被一枝已折断尚未掉地的松枝遮了半边,当然,他也未看清她真实之表情,但他感受到了她那急迫的心情。她是他的俘虏,这是战场,这关系不可能像她所说毛主席说革命不分先后那么简单,说反戈一击就反戈一击。必定经历过二三十场战斗,他现在是南山武装司令部警备二连的连长,见过的经历过的比她多了去了。没有回应她的请求,他沉稳地问:冉晓梦,我问你,你们怎么知道我们今夜的口令?

她说:劲哥哥,你们山上司令部里,有我们的人。

他问:我们司令部里有你们的人,是谁?

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你们山上有我们的人,不然我们怎会有你们今夜的口令。她又说:劲哥哥,毛主席说革命不分先后,我要反戈一击,参加你们这一派,我要留在山上,和你在一起!

他摇摇头,把冲锋枪枪托朝下触地,让枪体靠在了自己右腿上,然后拿出她的那中号驳壳,扳开机头,里面已无子弹。他说:这枪没子弹了,你带着也是累赘,就不带了。说完这话,他把本是她的左轮枪递给了她。之后,他把自己的军用匕首连同皮套递给了她,本想说,前次回家时就想作为礼物送给她,可他没说,觉此时说什么礼物相送已毫无意义,这是战场,你死我活的战场,这匕首给她,他觉得也许在关键之时能起点作用。拿到匕首,感到很上手,她喜欢,把它别在了腰上。她穿军装,扎着那武装带,显得英俊十足,他后悔早应该带她跟自己在一起,如果早就在一起了,现在并肩作战,她不是我的俘虏,那该是多好呀!

这时的江劲,已经明白,她当俘虏,是自愿的,是为了能和他在一起。可他清楚此事绝非小事,也不会这么简单,如这样做了,会拖累很多人,起码飞机大队的石大汉就不会放过她父母。他决定自己一个人来承担。

给她指明了一条下山的路,叫她走出眼前这片松树林后,再顺着一个小坡往下,从两棵大的黄桷树中间穿过,再顺山沟走,就可避开他们的哨位和阵地而返回龙门浩。她不走,坚持要反戈一击,跟他在一起。他严厉回答她:如果你不走,你就是要跟着我走,那我们两个都得完蛋!听此,知道他彻底回绝了自己,他说的是真心话,如果继续坚持跟着他,也许就连累到了他,会像他说的那样,我们两个都得完蛋!已在战场上见到他,浪漫而神奇,当了一回俘虏,心甘情愿,值!于是她听从了他的安排,左手拿着左轮枪,右手朝他行了一个军礼,朗声道:江连长,后会有期!正要转身离去,他却轻轻叫声晓梦,叫住了她。本想伸手替她擦擦脸上的汗和泥,可他没有,怕唐突而惊吓了她。于是叫她在原地稍等一下,他把冲锋枪快速挎在背上,跑几步,猫身钻进一片灌木丛不见了。只一会儿,他喘着粗气现身。他把一样东西送到她嘴边,说:这是薄荷叶,你含在嘴里,不要嚼,会一直很清凉!湿湿的,薄荷叶显然用山涧之水洗过。她照他说的做,张嘴含薄荷叶在口腔,清凉之气倏然而至,宛若那山涧之水淌进心田。她轻盈转身朝松树林的深处走去,之后果见两棵硕大的黄桷树,她从中间穿过,再往下……

在原地,见她身影完全消失,他便举枪朝上连扣两个点射,六发子弹打得树枝树叶哗啦直掉。

没想到,密林里一别,竟成了他俩的永别。记忆里,她留给他最清晰的话语,就是那次下山侦察,潜回家后听她说,劲哥哥好英雄唷,玩双枪!还有就是这密林里,她反复对他说:劲哥哥,毛主席说革命不分先后,我要反戈一击,参加你们这一派,我要留在山上,和你在一起!

记忆里,还有这样的留存:那年夏天,大概六七岁吧,两小无猜,冉晓梦跟着江劲下到长江边在沙滩上玩。江劲屙了一堆屎,发现这堆屎如同一座宝塔,塔身扭曲旋转向上,塔尖还尖尖的直指天穹。他便手捧沙,让沙从指缝均匀漏出,如镀白银,这宝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而其中的沙金,更是闪烁耀眼。冉晓梦见了,跳起脚拍手叫道:劲哥哥也屙的宝塔,好好看唷!尔后,她叫江劲用手捂眼,她要在旁边也屙一座宝塔。没想到,她还真的也屙出一座宝塔来,而且紧挨着江劲的这座宝塔,几乎相同,塔身扭曲旋转向上,塔尖也尖尖地直指天穹。于是她也手捧沙子,让沙从指缝均匀漏在这宝塔上。阳光下,看自己的杰作如此相像而耀眼,俩人又跳又蹦还拍手叫唤:两个一样的宝塔!

这两个从屁眼里屙出来的宝塔,在他记忆里犹如长江之波澜永不消失。只要一想起,就觉得神奇,她居然会屙出几乎一模一样的宝塔。而当时,江劲从指缝偷看了她的屁股,两瓣白白的馒头般的屁股,从那中间缓缓盘旋而出的黄金,变成了跟他的宝塔一样的宝塔。这是隽永之记忆。那尖尖的直指天穹的塔尖,常常在梦中出现,就是五十多年之后,它还会在梦中出现。梦中冉晓梦的面貌已经模糊不清,有时她只是一个抽象的符号而已,而那两瓣白白的馒头般的屁股,却常常如浮云,既清晰又变幻莫测地呈现。

南山武装司令部的战场总结会,傍晚才召开,因为上午一直有零星的战斗,山上人一直处于紧张的戒备之中,生怕山下人来个回马枪,所以到了傍晚,司令部才通知江劲去开战场总结会。在会上,江劲提出我们山上有山下的奸细,而且这奸细可能就在我们的司令部里,不然他们怎会知道我们昨夜的口令。

某某司令就反问:我也正想问问为什么?某某司令拍了桌子,眼睛一直盯着江劲,连问三个为什么:他们为什么知道我们昨夜的口令?为什么轻工技校飞机大队如此清楚我们的哨位?为什么已捉到的女俘虏又跑了?

江劲知道某某司令性格倔强,是个敢下手之人,所以早有准备,随身带了短枪,并叫了三个随同寸步不离,且做了交代,万不得已时,可先下手为强。

江劲便解释:半道碰着飞机大队的人,把她给劫了去;这把俘虏的驳壳枪可以作证嘛。可这样的解释,这样的证据,完全不能让人信服。好在江劲平日为人不错,战场上是出了名的勇敢,加上他手下人对他忠诚,某某司令本想解除江劲的武器再动一动他,可看他有准备,便强咽了这口气,阴沉地说,这些问题,我们慢慢来解决。司令部的这场火并,于是没有爆发。出了司令部,江劲就带自己的队伍,从四公里处下山,从西南交大处过长江,去了建设机床厂,那里正打得惨烈,急需支援。

在建设机床厂打了十来天,江劲带队伍返回南山。大概在八月底,江劲父母派江劲的大弟娃冒险上了南山。至此,江劲方才知道冉晓梦是为救自己父亲,才参加飞机大队,也知道冉晓梦在夜袭南山之战后便消失了,而且她父亲为了寻找她,也死在这南山上。江劲大弟娃上山和下山的过程,因为是穿越两个占领区和一条封锁线,他甚至被当作山上派下来的侦察员给抓了起来,这是另一篇小说;这其中许多场景和细节,对当下的人而言,均关乎生与死的考验和选择,惊险而刺激。

就在那天傍晚南山武装司令部的战场总结会上,他们做出一个决定:枪毙一个俘虏,祭奠牺牲的战友。隔年,某某司令在北京开会被抓,后公布的罪行中,最万恶的罪行,是把毛主席像章连同那被枪毙的俘虏一起埋了算了。当时,这俘虏被枪毙后,行刑人才发现他左胸上有枚毛主席像章。几个行刑人,挖了坑正要掩埋,发现像章后,均不知所措,因像章小,离枪眼近,沾满血污。恰巧某某司令走来,于是他们就问他怎么办?

某某司令挥了一下手,转身就走了。

这几个行刑人,便领会为一起埋了算了。

很久很久以后,某某司令刑满出狱,写自传为自己辩解,说那挥手的意思是你们看着办就行,这样的事不应来问我。结果清查时,全都来检举揭发我,说我挥手的同时还说了一句:一起埋了算了。真是天大的冤枉,我怎么会说把毛主席像章一起埋了算了这样的话哩!?当年判他,这一句“一起埋了算了”的话,是万恶的滔天的罪行,为此他多坐了十年牢。

5

去前台询问了房号,在走道里,我远远看见那挂在门上“请勿打扰”的牌子,心里的感受不好,自己充当什么角色,来捉奸吗?在中国这从来都是不光彩的角色,我反感的角色。当我准备敲门——重重地敲门——第一下已经与门轻轻接触,第二下正要加力之时,突然发现我面对的是1605房间,程俊住1604房间,我差一点就敲错了。

吸一口气,收回手,我提醒自己:这个时候,千万不要做错事唷!

1604房门没闩虚掩着,我推门进去,见程俊正准备进浴室淋浴。他穿衬衣短裤,肩头上搭一白毛巾,看见我,相当吃惊,也相当恼火,他近乎脱口而出:江老师,你搞夜袭嗦!

搞什么夜袭,真正的夜袭是枪林弹雨,炮声隆隆,要死人的。上前拍拍他肩头,虽对他笑嘻嘻,可我眼睛东张西望,想尽快确定这房间里有没有冉小梦,同时我又说:刚才在路上看见你的车,就跟来了,程书记,你怕我来吗?说实话,在之前,我都叫他小程,或像他当我学生时那样直呼其姓名,这是我第一次称他为程书记。

听我叫他程书记,可能就感到来者不善,意图明显,他便呵呵假笑一声,说:你不要叫我程书记好吧,还是同以前一样,叫我小程或程俊行不行,江老师!

行,不叫你程书记,就叫小程,就叫你程俊!我说。

让我进到房间里,他把沙发上的外衣长裤拢成一堆,抱起来放到了床上,请我坐。

他满嘴酒气。我说:你酒驾,小心被交警逮住,那你就惨了!

他说:晚上同几个高校的团委书记一起,喝了酒的,所以不敢下山,来住酒店嘛;不过,喝得不多!他也坐到我旁边的沙发上。这是两个单人沙发,中间有小小的圆桌,十分精致,桌面摆琉璃花瓶,花瓶里养着几枝鲜花,红的黄的和紫色的,这是南山上特有的,我知道现在这山上有一大批花农和四季如春的温室。

就你一个人?我问。

哪里,昨天这山上来的人多了去了,十几个高校的团委书记都在这儿。我们正在筹备一个大型的红歌会,地点就选在南山正面的山坡上,要创纪录来三万多人,到时,满山遍野红旗招展,红歌震天响,这儿将变成一片红色的海洋。一说到红歌会,他来劲了,他还邀请我和我妻子届时参加。他说:江老师,我知道师娘也特别喜欢唱红歌跳红舞,你当年肯定也是唱过跳过的嘛,到时,我发邀请函,正式邀请你们夫妻二人来个特别节目,如何?我年轻时在“文革”中的一些经历,在他当我学生时,我们多次在一起喝酒,喝了酒高兴,哪有不吹吹“当年的我,如何如何……”像捏着我什么短处,他以攻为守,要我参与到他们中去。对此,我保持警惕和清醒,知道这小子脑子够用也转得快,聪明得很,不然怎会留校没几年就当上校团委书记,学校重点培养的对象。

没被他转移话题牵着鼻子走,我眼睛盯着他,问:你们昨天就上山了?

他倒不回避,爽快回答:对呀,昨天就上山了。昨天搞勘察,选地点,昨天晚上我们二三十个人都住这酒店。今天他们都下山走了,我因为喝了点酒,所以不敢下山,只好又来住这里嘛!

我顺水推舟,为自己找到了理由,说:就是因为你喝了酒,刚才与你会车时,都闻到你车上的酒味了,所以跟了来,怕你出事嘛。程俊,这,是我江老师在关心你,你说是不是?把“关心”二字说得特别重,并要他正面回答我,我不能让这小子感到太轻松,从而大而化之,不了了之。

哈哈大笑起来,还把头朝后仰完全靠在沙发背上,在笑声中,他反复说感谢江老师的关心。骤然,收住笑,可能觉得笑声太大了,有放肆之嫌,不好,他降低嗓门道:我们说话声音小点,不要弄出太大的动静,隔壁房间住的一个老外,我们声音大了影响不好,你说是不是,江老师,人家必定是个老外,国际友人嘛!他又以攻为守,向我提注意事项,这小子真的可以哟。

你看见是个老外,男的还是女的?我问。

男的!双手抓住护手,头离开了沙发背,身体朝前倾,脸上还残留着刚才的那笑,他回答“男的”后,不怀好意地对我眨眼,意思是我希望1605住的是个女的老外,来点艳遇。我无意中问这么一句,他好像又逮着我什么,这显然有小觑我的含义。可我却想到了停车场那辆黑色奥迪,和车上那个年轻而高大的司机。我说,这酒店今夜有大人物来了,外面有辆市委办公厅的车。

是不是哟,你看清楚了是市委办公厅的车?他完全收住笑,既兴奋又有点紧张起来。

不计较他前一句话和那眼神中流露出的小觑,我认真地点点头。

真的嗦,市委知道我们在筹备这大型红歌会,来助一臂之力!他自言自语起来,好像我不存在了。

我便附和他,说:有可能,有可能!不过我又说:市委要支持你们不会这么不响不吭助一臂之力吧。以我的经验,只会一个电话,叫某某企业赞助多少钱给你们就行了。哪会这么神神秘秘助你们一臂之力,办大型红歌会,在当下重庆是堂而皇之的事,又不是搞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听了我的分析,他笑了,说,江老师,我只是希望他们来助我们一臂之力,赞助企业我们自己就能找,多的是,只要到时1号首长来露露面就行。如果这样,那我们这活动,肯定会惊动北京,央视也会派记者来报道,这将记入史册唷。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和愿望而已。

肯定希望我坐一坐,问一问就走,除了说红歌会,他不想说别的。于是有了沉默。沉默一会儿,我说:小程呀,我两个好久没有交流思想了……他打断我的话:老师,有时间了,我请你喝酒,像我当你学生时那样,听你的教诲,如何?看我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只好无话找话问道:近来师娘身体还好吧?

我说:你师娘天天唱红歌跳红舞,跟你一样,都有点入魔了。不过小程,我现在就想与你交流交流。一小时前,我跟小杜通了电话,听说你……倚老卖老,我腆着脸不告辞,想先谈他的家庭,再慢慢问他与冉小梦是怎么一回事。

这时隔壁有响动,像什么东西掉下地碎了。他蛮紧张。但稍作判断,是隔壁的1605,而不是这边的1603房间,须臾间,他表情变化极快,显出不耐烦,嗓子仿佛被粗粝的沙子磨着,嗓音艰涩,下了逐客令,说:老师,我今天累了,我要淋浴休息了,交流之事,今晚就算了吧,等我有空了我请你喝酒,行不行!毕竟我已在办退休手续了,对他而言,也就是可有可无的很早以前的师生关系罢了,他现在是校团委书记,是学校的中层干部,是学校重点培养的对象,是冉冉升起的太阳,他可以下这样的逐客令。可能感到了冷,他把肩头的毛巾当围巾那样叠了叠。这时我才注意到,房间里虽比外面温度高,但没开空调,他穿衬衣短裤,应该有点冷,虽然他身上还带着酒气。知道冉小梦住隔壁的1603房间,如就这样,我告辞,也行,就算一次非常意外的相遇,相互说了几句客套话而已。我可去告诉还在车上等我的彭志志,没事,开的两个房间,他们上山来,就是为了筹备大型红歌会,没事的,我们可以下山了。如果彭志志不相信,我都想好了,可以让他下车,带他去前台亲自询问和落实,就是开的两个房间嘛,俩人没有住在一起。

正当我起身要告辞之际,彭志志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冉小梦。这大大出乎我预料,彭志志违背了我的反复交代,擅自下车,显然去前台问了房间号,而且跟冉小梦已有了冲突,虽冲突不大,但看得出来,冉小梦一脸的委屈。

看到彭志志,程俊满脸的难受,居然从未有过的结巴起来:你……彭……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他口才本是一流的,曾经摘取西南地区高校演讲大赛第一名桂冠。

程书记,你结巴啥子,我两个清清白白,你怕啥子嘛!冉小梦从彭志志身后走到我面前,指着程俊理直气壮如是说。彭志志肯定质问过她了,为什么跑来这山上喝酒开房?为什么?见程俊自觉心亏,一时恢复不到常态,冉小梦就对着我说:江老师,你带着彭志志来跟踪我们嗦。我给你说嘛,我跟着程书记上山来,就是为了勘察地形,为大型红歌会做准备,你们不要把人想歪了!显然,她也喝了酒的,腮红如桃色,可她跟程俊一样,没醉,心里明白得很。

这下该我难受了。算啥子哩,我两方不讨好。

我居然也结巴起来:冉小梦……我……可没有乱想……哟……我见彭志志心情不好……带他上山来散散心……可哪知就撞见你两个……

我的结巴可能刺激了程俊,他噷噷两声便恢复了镇定,仍稳稳地坐在沙发上,慢条斯理说道:小梦是学生会外联部的部长,这活动肯定得由她与各个高校的团委和学生会联系,所以,我带她来这山上,完全是工作需要嘛。这,你,特别是你彭志志,不能乱想,更不能把我这个当老师的往坏的方向去乱想。人,是要有点情怀的,特别是当代人,更应该有点情怀才对,不能总把人往坏的方面去想。

他们上山来,喝酒,住这酒店,是为了工作,那我和彭志志自然是无理取闹,更无当代人的情怀了。程俊说得如此在理,还把自己说成具有高尚情怀之人,那么眼下,我和彭志志得赶快走人,不然影响了人家的工作,也降低了自己的情怀。正因为他说得冠冕堂皇,我反倒看出这色厉内荏的招数,相信彭志志不会自认弱智而被忽悠。

面对自己的恋人,果不然,彭志志表现出固执和激进,因为这关乎他的自尊心,也关系到对爱情、忠贞、不二等等之类的判断和认识。他也许相信冉小梦,理解冉小梦的情感,但他不相信程俊,认为这人的素质从来就不高,情怀本身就有问题。记得有一次他曾对我谈到过程俊,说程书记曾多次在学生的聚会上(喝酒时),说过这话“早晚这学校要姓程”——意思是早晚要当学校的家,不当校长就当党委书记。彭志志还说,程书记特别喜欢漂亮靓丽的女生,学生会主席和好几个部长,都是他指定的中看不中用的美女。

现在就这样走了,让两个酒后男女住这酒店,还不知后半夜会发生什么事哩。彭志志非常坚决,也像一下子成熟了十岁,他缓慢地对我和冉小梦说:请江老师和小梦,你们两个出去到隔壁房间坐一坐,我要和程书记单独谈一谈。

做出请我和冉小梦出去的手势,他用身体和手势把我和冉小梦与程俊隔开了,其姿势非常果断,我和冉小梦必须听他这安排,非去隔壁房间不可。他目光犀利,逼视程俊,不管我和冉小梦有何反应。冉小梦怕他做出不理智的事来,不想让他和程俊单独在一起,就用眼征求我的意见。既然事至如此,已经短兵相接,我倒认为这是个好办法,让他两个单独待一会儿,也许不管是误会还是无误会,都会有个结果。于是我拉冉小梦朝外走,走的同时,我对彭志志说:你俩好好谈一谈,但有一点,不管谈得怎么样,你,彭志志,都得尊重程书记哈!

我意思明确,你彭志志得有分寸才行。

他回答我:老师,这我知道。不管怎么说,他都还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嘛!

我拉着冉小梦出了1604房间,进了她住的1603房间。刚进去,就听见隔壁有响动,既有清脆的噼啪声,也有闷声闷气的哼哼声,肯定是动手了。冉小梦说,他俩打起来了?我说,不会吧,这么快。仿佛想通且醒悟了,冉小梦说,打起来才好哩,我看他两个哪个打得赢。我问,哪个打得赢,你就支持赢家?她倒一点不含糊,兴奋地点点头后,说:对,支持打得赢的赢家。

我自然理解为,这是当下最时髦的爱情观,打得赢的赢家,她才会喜欢。

不到三分钟,彭志志就走进我们房间,说,我们谈完了。甚淡定。看得出,他已经动过手了,他左右活动他的手腕,还用一只手轻抚另一只手。那被抚的手,刚才肯定重重击打过程书记。

我急步去1604,见程俊正双膝跪地,半边身子伏在床沿上,双手捧脸。我上前拉他,看他的脸,已青了一大块,大量的鼻血已把那毛巾和床单浸红一大片。他瓮声瓮气对我说:江老师,请你去帮我把门锁死,绝不能让冉小梦进来!

照他说的做了,我去锁死门,然后转身来把他扶到沙发上,递纸巾给他,让他揩鼻血。怕他冷,我叫他不要淋浴了,并动手帮忙递外套和长裤,他穿上了。看有茶杯茶叶,我用烧水壶烧水,很快泡了茶。我说,我不走了,我俩现在像你当学生时那样谈一谈嘛。清楚不可能退回到往日时光里去,我还是想争取一下,又设想,也许彭志志的击打和这流淌在毛巾和床单上的血,会让他有所反省。无选择了,此一时,彼一时,这时我如告辞,他处境将非常尴尬,他点点头,表示愿意配合我。于是我两个慢慢聊开了,甚至越聊越深入。中途,因我茶叶放得多,茶太浓,又怕长时间说话影响到隔壁的国际友人,他提议出房间到外面去走一走。我赞同。出房间,看见1605仍挂着那“请勿打扰”的牌子。出了楼道,刚走下前台大厅的台阶,那辆黑色奥迪车,没开灯,从我和程俊面前滑过去,像条长江里的无鳞鱼,顺斜坡转九十度大弯,无声无息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我和程俊看清楚车内坐着一个女人,一个气质不凡的女人。我看了时间,差八分到两点整。之后我抬头看天,天上那个残缺的薄月亮,早已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天,黑沉沉,无一丝光亮。

像是首长夫人,她来这里做什么唷!?程俊嗫嚅自语。

我不由笑了,说:她来助你一臂之力嘛!

他没反应过来,问:你说助什么一臂之力?我哈哈大笑道:助你红歌会大大的成功,然后你就此高升嘛,程书记!

听我再度叫他程书记,他难为情道:老师,你不要拿我开心嘛。说了这话,可能是脸上的伤生痛,他用手护脸。我也感到了山上的低气温。我说回房间去算了。他说不想回房间,再走走。走了一会儿,他对我说:老师,给我讲讲你们当年在这山上打仗的事吧。这时,你还有心情听我讲打仗的事?我问。他说想听,并说,现在重庆好像就有点“文革”的味道了,或者说就是“文革”的前奏了,我有这样的感觉,暴风雨即将来临。所以,你讲讲嘛,我真的很想听很想听。

没想到他有这样的判断,重庆现在已经是“文革”的前奏了,他要做好准备迎接这暴风雨的到来——也许他认为这暴风雨就是大大的机运——他要以我的经历为借鉴,并以此做好准备或说预习预习。这可是大是大非问题。我苦苦思索不得要领,他比我年轻这么多,可他比我还敏感,而且主动。他程俊应该是个有野心之人,他时时都在观察时局,要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抓住一切机遇,为自己的才华找到用武之地。可我就想不明白了,他和彭志志这样的年轻人,无“文革”之经历,心中却都潜伏着“文革”这头怪兽,稍有风吹草动,便伺机蹿出来显显自己的能力和威风。

历史早已有评价,他们却置若罔闻,不管不顾,我行我素,这是为什么哩?

我带他到了那山头上的亭子里。在讲我的经历前,这南山上打仗的经历前,我不客气地问了他与冉小梦的关系,并要求他如实回答。还算有点我学生的品味,他说了实话。说有心无胆,所以才开的两个房间,如果胆子大,昨天晚上就睡了。所以说,老师,我还是有底线的,她毕竟还是我的学生嘛。

那她冉小梦是怎么想的。我问。

他说,她单纯得很,就是想跟着我出来玩一玩。

我嘲讽他:还好,你有心无胆!我又语重心长道:我觉得,你还是好好待小杜吧,讲外貌和家庭条件,小杜可比你强好多——小杜父母均是我校教师,程俊是一般的农家子弟,刚过三十,他已经开始秃顶了。

他诚恳回答:老师,这我知道,所以说我有心无胆嘛。

我便作归纳和总结:重庆话这叫瘾大胆子小!他笑了,跟着我学了这一句瘾大胆子小的重庆话——他不是重庆人,是川西平原上的人。

由此我想到刚才他房门没闩虚掩着,是想等鱼儿自动上钩,狡猾地为自己留有后路,有事了可以推脱责任。

可我又隐约觉得这与他性格不相符,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做事从来都是主动出击,为了达到目的,常常会不择手段,我一直认为他有野心也是有才华之人,而且极识时务。然而在这初冬的黑夜里,况且面对自己年轻时的战场——熟悉的战场——我没有去深入考究他程俊的事。在这亭子里,我和程俊缩着身子,走来走去,我给他讲当年我的经历,讲真正的夜袭南山之战,及战斗中的那个冉晓梦,并指给他看山下龙门浩河街我小时候的家的地点。中途我讲累了不想讲了,要回房间,他固执地不回去,坚持要我讲。松涛依旧,山风稍凉,于是我一直讲到拂晓,看山城灯火逐渐熄灭,长江嘉陵江江面升起薄雾。晨曦中的渝中半岛宛若一座漂浮之城,呈现的面貌和色彩,跟当年有太大的不同。我跟当年似乎相同,既感到体力透支,情绪却亢奋,当年是端着枪时跑时跳时匍匐,点射加连发,乃至枪管打红,直把五个弹夹里的子弹通通打光,现在老了,只这么讲一讲,身体疲惫得很,只是心里同样激奋。

茫茫晨雾快速腾升起来,活像当年那战火之硝烟,漫山遍野,于是我俩出了亭子离开这山头,返回楼厅,进楼道,见1605房门上还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程俊进1604收拾东西,我去敲1603。彭志志和冉小梦肯定同睡一张床,我敲了半天,彭志志才迷迷糊糊来开门。之后他叫醒冉小梦,两个手挽手走出房间,等程俊去前台结了账,他俩坐进我的车。在后座,好像我不存在,他俩连续床笫之私,竟搂抱在一起。这一夜,反而成全了他俩,在这三星级酒店美美享受——带点乱世出英雄之匪气,彭志志曾乐滋滋告诉我:冉小梦房间还有瓶程俊特地带去的红葡萄酒,正宗的1981年的法国红葡萄酒,我俩把酒喝完了,才上的床。

下山,我直接开车到学校。下车,彭志志和冉小梦去教室上课,我准点踏进办公室。程俊叫我带话,给他请一天假,说家里有事,儿子发高烧,得去医院,不上班。他怕自己的下属问他脸上那块青,是怎么一回事。

6

在南山那片密林里,冉晓梦与江劲告别后,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这是战场,那细节仍历历在目,仿佛昨天发生的事,那被子弹打折的树枝及被掀翻的草茎,散发着湿润而新鲜的气味,这气味被硝烟所裹挟,变成一种特殊的混合味道,这味道不可能被笼统一掠而过地描述,只有经历过的人,方知这世上有这样的味道存在。对冉晓梦之死,有种种说法。大概有三种:一自杀;二被飞机大队的石大汉背后一枪毙命,因为石大汉看见她自甘当俘虏;三被流弹击中。冉晓梦父亲第三天上午才得知女儿可能已死于夜袭南山之战。他便顺着涂山寺旁的小道,从山脚开始大声喊:我和你们是一派的,我来找我女儿的尸体!反复喊,从山脚喊着慢慢往山腰移动。这喊声从中午太阳当顶,一直喊到太阳西坠。那山头哨位上值勤的人,也许是被这喊声喊烦了,据说,以一包飞燕牌香烟为赌注,一枪准,冉晓梦父亲也死在了这南山上。一个月后,冉晓梦的尸体被当地两个农民在一山沟里发现,因已高度腐烂,知道是夜袭南山之战中被打死的,两个农民挖坑草草掩埋。

冉晓梦父亲叫冉雄才,是龙门浩搬运站的会计,毛笔字写得好极了,还有一手好算盘,能双手同时进行不一样的加减乘除。高度近视,眼镜似瓶底圈圈。只因背了小职员成分的名分,在经历了各种运动后,“文革”一开始便相当谨言慎行,对冉晓梦严加看管,只能在家当逍遥派,不允许参加任何派别。江劲最后一次见到他,是武斗升级杀钢钎之时。那天江劲拖条钢钎走在自己队伍的最后面,在大街上看见了他。冉叔叔,我们今天又得胜了,你高不高兴!知道他有倾向,观点是向着自己一派的,江劲对他如是说。冉叔叔表露出兴奋加羡慕之情,说:打得赢总是好事!可他立马掩饰自己的倾向,补充道:我没有表态支持哪派哈!生怕他的话被传出去,给自己找麻烦,虽然面对的是自己未来的女婿。

这样的经历不会忘记,这样的记忆只会越来越清晰。这年11月,也是立冬后没几天,听从“中央文革”的命令,交了枪,下山回到家里,江劲没说一句话,扑通双手伏地跪在了父亲面前。父亲叫他起来,他不起来,只泪流不止。父亲强拉了他起来。这天夜里,父亲反复对江劲说这话:老汉替你受过五种刑,儿子,你可以慢慢来孝敬我,算还我。可冉家的债,儿子,你怎么还!?这夜下着小雨,窗下的长江遵循亘古之规律,江水正从浑变清,变成那种淡淡的豆沙色。初冬的长江,已无夏日夜里奔腾的涛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偶尔传来呜呜的鸣笛,这是夜航的轮船,进港出港发出的信号。

冉家的债,怎么还!?这债在岁月的消磨中,好像慢慢便不存在了。

江劲当知青时,每次回重庆都去南山寻找。找了好几年,才找到当年那掩埋冉晓梦的两个农民。一农民拿出那军用匕首,一农民拿出那武装带,说这是死者的遗物。见到匕首和武装带,江劲确信他俩掩埋的就是冉晓梦。可掩埋地点,他俩也只能说个大概方位。于是他继续去找啊找,因无明确标志,哪找得到,最终只有放弃。轻工技校飞机大队的头头,石大汉,武斗结束没多久,就被军管会的人抓了起来,因涉及多条命案,虽然他否认从背后给了冉晓梦一枪,可他最终还是坐了二十年牢。整个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都在牢里度过。“文革”后期几年,江劲对隔壁一姓张的特别恨,怀疑那天夜里他从南山下来完成侦察任务后潜回家,是姓张的点的水,带飞机大队来包围了自己的家,要活捉他。因为这张家与江家派别和观点不同,而最重要的是,江劲父亲跟姓张的都是重棉九厂的职工,在几次运动中,有过节儿。

可万万没想到,恢复高考后,江劲与张家的女儿同时考进一所大学,因是老邻居嘛,由此谈恋爱,最终结婚生子。

大学毕业留校那年,江劲改了名字,从此不叫江劲了。很多年后,其时老丈人已去世,改了名字的我,问过我妻子,那次我下山,是不是你老汉点的水,带飞机大队的石大汉来包围了我家,要我投降。她说她不知道,那天睡得早,半夜听见隔壁翻天动地,第二天才知你家出事了,而冉晓梦为救你父亲参加了当时响当当的飞机大队,还玩双枪哩。妻子说,那时自己小嘛,懵懵懂懂不晓事,只知道家里好像对冉晓梦参加飞机大队,有点怕,也很担忧,不知为什么。说了这些,她分析道,以我老汉的性格,我相信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她继续分析:家里的怕和担忧,可能是怕冉晓梦从飞机大队石大汉口里知道了是我老汉点的水,她会来家里找碴报复,毕竟那时她手中有枪。可冉晓梦没有这样做。老丈人很早就去世了,当时,听说自己女儿和江家的大儿子谈恋爱,他纠结而郁闷,没几年得胃癌死了。那夜是不是我老丈人点的水,带飞机大队来抓我,这成了永远的悬案。因为石大汉刑满出狱,没几年也死了,在死之前,我曾去问过他,他不肯开口说出实情。

现每到老丈人忌日,我会陪妻子去涂山公墓给他烧香送钱。

当年夜袭南山之战,我永不能忘,因为在战场上与冉晓梦的告别成永别。除此之外,记忆里,2011年立冬后所发生的事情,尤其是11月13日夜里所发生的事情,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同样是在南山。过了两天,即11月15日,彭志志找到我,说13日那天冉小梦把学生证掉在丽景酒店房间里了,要借我的车再上南山。他说冉小梦有驾照。怕他俩只是想去丽景酒店重温那美美享受,又怕冉小梦平日开车少而开车出事,我得当责任,我没借车给他俩,而是我开车,载着他俩又上了南山。我退休手续正在办理,工作也在交接了,有的是时间。到了山上丽景酒店大门前,见许多警察在忙碌,像出了大事,我们没能进入酒店就开车返回了。回到学校,我找到程俊给他讲这事。他说:是不是唷,真的要发生大事了,我有种强烈的预感!之后几天,他全力推进红歌会工作,在校园贴出招聘启事,届时我校要去四千名学生,除了唱歌的,还有志愿者。他海报做得大而华丽,血红的底色,远看像当年我们“文革”时的海报,像极了。

这三万多人的南山之春大型红歌会,一切准备就绪,时间地点演员赞助商均已确定,却被市委办公厅一个电话叫停。跟着,重庆政坛发生巨大变化,一切与程俊的预期相背。为此,我妻子亦相当遗憾,因为程俊安排了我妻子她们红莓花儿歌舞队在红歌会上露脸,给她们七分钟表演。红歌会取消了,我妻子在我面前唠叨了好久,因听说央视要来录像,她们曾通宵达旦练习,而且做了专门的演出服装。程俊答应演出后给她们报销服装费。演出取消了,服装费自然无着落。我看过她们排练,知道她们是多么用心,所以我安慰她,你们的节目和那服装,今后肯定会用得着,而且会大有用处。我妻子听我这么说,将信将疑,一直盼着哩。只是从目前来看,重庆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

红歌会没搞成,程俊终究搞出事情来了。

一个怀了孕的女生找到小杜,要她让出程俊。正值下午五六节课完,小杜在图书馆上班,这怀了孕的女生,还拿出手机让在场老师和学生看她和程俊亲热(不雅)的照片,并与小杜拉拉扯扯。这场面,让小杜受不了,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小杜差点当场气死。不到一个星期,小杜与程俊办了离婚手续。这事对程俊负面影响太大,是颠覆性的,可他就做了这缺德事,把学生的肚皮搞大。学校领导对程俊极端失望,准备叫他去学校离退处当一般干部,然而撤职文件还未下达,他便交辞职报告,拍拍屁股离开了学校。

重操自己所学的服装设计专业,成立俊俊服装设计公司,只三年,程俊就换成了奥迪车。公司成立三周年之际,程俊邀请我妻子她们红莓花儿歌舞队去参加庆祝活动并演出,演出后还跟着他们去九寨沟玩了五天。我也跟着去了。在这五天里,我和程俊有多次深谈。他对时局有了全新看法,说“文革”不是好事,中国现在绝对不能再来“文革”,一丁点儿都不能再来。我们不能只会革命,而不会改良,特别是温和的改良。当下的中国急需法制,唯有法制健全市场充满活力,才会让我们这些企业家心中有底,公平竞争,中国经济才能搞活搞好……颇为强势,他又是一大套。

彭志志和冉小梦没成,毕业后两个都在重庆工作,可已经不交往。冉小梦很快就嫁人,婚礼在南山丽景酒店举行,极奢侈,婚礼现场布置得如梦如幻。冉小梦邀请我和程俊去参加了(由此,我知道1605房间,因酒店重新调换了房号,现为1205房间)。彭志志失去冉小梦,自然怪罪于程俊这坏老师,在电话和QQ里,他时常同我讨论“文革”何时再来。他心中潜伏着的那头怪兽,在等待时机。我就有点弄不懂了,像我这样经历过“文革”之人,都认为他有点走火入魔了,因为他常常发些文章和视频给我,还煞有介事要我发表看法和意见,这些文章和视频,尽是些“文革”拥护者弄的。

毕业工作三年多快四年了,彭志志无车无房还无积蓄,整天这也看不惯,那也瞧不起,还频繁跳槽,跳槽的理由均是人家如何如何亏待了他。为此,我替他着急。当程俊从我嘴里知道彭志志现状后,叫我传话,可去他俊俊服装设计公司任职,开出的工资很高。这给彭志志出了一道难题,去,还是不去?专业对口,待遇不错,他想去,可去了,得天天看程俊那张最不想看到的脸。彭志志便征求我意见。我劝他去,劝他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要一天到晚渴盼“文革”再来,务实点,脚踏实地为当下的生存而奋斗。他犹犹豫豫,尚未给我准确答复。

我妻子仍整天唱红歌跳红舞,纯属自娱自乐,正规演出机会越来越少。我除了给她们演出时照相录像、搞搞后勤服务之外,就想把自己经历写写,特别想写写冉晓梦和冉晓梦的父亲。能不能出版无所谓,权当自我心灵安慰。

从新华社现公布的细节来看,2011年11月13日晚,我和程俊及彭志志冉小梦,差一点就进入到这震动中国政坛事件中去了。记得当时,我手都触到1605房门,如果那一下,我就做错事敲错了,敲开那房门,与那老外面对面有接触或争执,从而避免他被幸福的葡萄酒灌醉,也就未喝下那致死的酱油小壶里的毒药。那么,程俊呕心沥血准备的南山之春大型红歌会,如期举行,我妻子她们红莓花儿歌舞队也欢天喜地登台表演七分钟。于是,因红歌会这平台,程俊超强的组织指挥能力和非凡的宣传鼓动能力,得到淋漓尽致展现,便一步到位,被调到市委宣传部……我反复问自己:有这种可能吗?

责任编辑杨新岚

分类:中短篇小说 作者:江一桥 期刊:《当代》2016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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