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松,祖籍北京,现居天津。1982年毕业于天津师范大学数学系,曾当过知青、导演等。曾在国内各大期刊发表作品数百万字。获多种文学奖项。
我没有想到,黄土堂的堂主竟然是杜阳。
杜阳的诊室像一座庙堂。桌案上摆放着香烛纸裱,墙上悬挂着唐卡和一些叫不出名的法器,正中的位置还挂着一张巨幅画像。画像是黑白的版画风格,有些写意,但很传神。我认出这张画像上的人就是杜阳。杜阳被画得很有些宗教色彩,颌下一蓬络腮胡须,印堂间有一颗大大的眉心痣,看上去像本·拉登。杜阳显然没有认出我。他坐在宽大的桌案前放下手里的毛笔,将眼前的药方签纸轻轻推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朝我盯视了几秒钟。据说就是这几秒钟,就值两千元挂号费。社会上盛传,来黄土堂求诊的患者不用说自己哪里不舒服,只要坐在黄土堂的堂主面前,让他这样盯视几秒钟,就会像X光一样透视出你的身体哪里出了问题。也正因如此,不同的时间来黄土堂求诊,挂号费是不一样的,下午两千元,早晨则要三千,而且每天挂号的数量有严格限制。据说这是因为,黄土堂的堂主在早晨功力最强,诊治疾病效果也就最好,而经过半天的消耗,到下午自然就会心力衰减。
但此时的杜阳似乎并没有显出疲惫,目光仍然炯炯有神。
他就这样朝我盯视了几秒,似乎心中有数了,然后点点头,就拿过毛笔开始在药方签纸上书写。他的行楷很漂亮,而且每一笔都从容不迫。我微微笑了一下,对他说,你再看一看我。他又抬起头朝我看一眼。我知道,他仍然没有认出我。我说,我是王松,还记得吗?他又看看我,哦了一声。显然,他这一次认出来了,但脸上并没现出惊喜,也没有那种与老同学重逢的热情,只是朝我点点头,笑了一下,就又低下头去继续写药方。他这样的反应并不让我感到意外。可以想象,他现在已是一个名医,甚至被传为神医,已经是社会名人,来找他叙旧攀关系的人肯定会很多。我这样一个中学时代的同学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在他看来当然与那些人没有什么不同。更何况,他也不会允许随便冒出一个旧时的熟人就可以轻易与他攀上关系,否则他就难以应付了。我注意到,在迎门的墙壁上贴着一张色彩古朴字体庄重的纸条,上写:香金无远近。所谓香金,应该就是挂号费。这张纸条的意思很明显,无论什么人来这里求诊,挂号费都是一样的,童叟无欺。这时杜阳又抬起头,看看我问,睡眠怎么样。我说,还好。我这样说罢笑一笑,又说了一句,只是……有的时候梦游。
我当然没有梦游的毛病。我这样说,是想看一看杜阳是否还记得当年的往事。杜阳上中学时曾为一个梦游的患者治过病,而且为此名噪一时。那时候没有人知道,刚刚十几岁的杜阳究竟是从哪里学会的中医,而且竟然如此精通针灸。当时他在学校里已经常为大家看病,而且身边总带着一只金属的小药盒,里面放着酒精棉球和长长短短的银针。每当遇到哪个同学上体育课扭伤了腰或崴了脚,他就会给扎一扎针灸。后来学校还专门为他设立了一个“小小针灸室”,让他在这里为大家义务扎针灸。事情是出在我们上初中三年级的时候。当时用银针治疗各种顽疾在社会上已经很盛行,据说不仅对内科疾病,甚至对聋哑和双目失明一类的先天残疾也有很神奇的疗效。报纸和广播电台经常报道,已经有数不清的聋哑人被针灸疗法治愈,而且将这些成果归功于毛主席革命卫生路线的伟大胜利。那时候还有音乐家专门为此创作了一首花腔女高音的独唱歌曲,叫《千年的铁树开了花》,其中有模仿聋哑人学说话的唱腔,“啊——啊”得很形象。后来这首歌曲还被一位在当时名气很大的小提琴演奏家改编成一首著名的小提琴独奏曲,经常在各种文艺晚会上被人演奏。杜阳也就是在这时遇到的那个梦游患者。那段时间,我们学校突然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在我们学校的大门口挂有两块牌子,一块是“第三中学”,另一块是“第三中学革命委员会”。而就是这块革命委员会的牌子,不知为什么总是莫名其妙地被人抹上粪便。起初学校以为是附近的小孩子恶作剧,但渐渐就发觉不对了,不仅是我们学校,旁边几家工厂的革委会牌子也经常被人用粪便污损。这显然就不是一般的问题了。事情很快报到派出所。派出所的民警经过连续几夜的蹲守,终于将这个专门污损革委会牌子的人抓到了。但令人大感意外的是,这个人竟然是附近柳荫街革命居民委员会的副主任田大成。田大成在当时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搞街道工作已经很多年,而且据附近的居民说,他在政治上一贯立场坚定,思想觉悟也很高。派出所的民警搞不明白,这样一个田大成怎么会在半夜出来干这种事。而更让民警疑惑不解的是,在那个晚上,当他们将手拎粪桶的田大成当场捉获时,这个平时一向能说会道的街道干部却一脸茫然,而且将他带回派出所讯问时,说话也似乎答非所问语无伦次。后来还是一个上些年纪的民警突然意识到什么,将田大成带到里面的一个房间,让他躺到一张床上。果然,田大成的头一挨枕头立刻就又昏睡过去。到了第二天早晨,他再醒来时对昨夜发生的事情竟浑然不知,而且搞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莫名其妙地跑到派出所来睡了一夜。这一来事情就清楚了,田大成应该是患有梦游症。于是再问一问他本人,他本人也承认,自己确实患有很严重的梦游症。这本来应该是一起很严重的政治事件,革命委员会在当时是各单位的最高权力机构,象征着红色革命政权,往革命政权的牌子上抹屎,这也就意味着将矛头直接指向革命。但当时的派出所民警考虑到,田大成毕竟是在一种非正常的状态下做出的这种事,也就没有再深究。可是这以后,田大成这种梦游的毛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到后来每到夜里竟然拎着粪桶在街上到处乱跑,看到哪个单位的革委会牌子就会上去抹屎。田大成自然深知自己在梦游中干的这种事是一个什么性质的问题,所以苦恼之余也提心吊胆,每到夜里为了防止再出去惹事,甚至让家里人将自己牢牢地捆绑在床上。但如此一来又无法入睡,经常瞪着眼到天亮,于是又总被搞得疲惫不堪。也就在这时,田大成听说了我们学校的这个小小针灸室。这时的杜阳已在社会上有了一些名气,很多人都知道,我们学校有一个叫杜阳的学生会扎针灸。但田大成这次来找杜阳,也只是病急乱投医,并没有对这个十几岁的初中生抱太大希望。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杜阳在了解了他的病情之后,经过一番“望、闻、问、切”,竟告诉他,他的梦游症是可以治的,而且有把握治愈。当时田大成听了将信将疑,问杜阳怎样治。杜阳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说,要先考虑一个治疗方案,让他过几天再来。
这以后的事情就成为杜阳的一段感人事迹,在当时的媒体上有很多报道。其中一篇刊登在报纸上的文章写得最详细。据这篇文章说,杜阳为治疗这个梦游症患者,翻阅了大量的医学资料,最后在毛主席革命卫生思想的指引下,终于找到一种治疗这种梦游症的针灸方法。而在这个针灸方法中,针刺一个叫“天穹”的穴位是关键。据医学文献记载,“天穹穴”自古被视为医家禁区,也被称为“死穴”,如果使用得当会有奇效,而倘若稍有不慎就可能导致很严重的后果,甚至会有生命危险。杜阳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最后还是下决心使用这个穴位。但为了保险起见,他又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准备先在自己的身上试针,以此来体验针感。报纸上的这篇文章说,杜阳在自己的身上试针之前已经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他为了留下宝贵的第一手资料,特意准备了一个笔记本,将自己进针的每一个步骤都详细地记录下来。在试针之前,他冷静地在笔记本上这样写道,亲爱的老师们,同学们,为了给这个阶级兄弟治好疾病,我现在准备在自己的身上试针,万一我发生了意外,也会留下宝贵经验,为今后的医学研究提供最直接的原始依据,所以,请大家不要为我难过。现在,我开始进针……首先的感觉是麻、酸……接着有胀的感觉,我还在继续进针,我有些头晕,眼前发黑……现在继续进针,我感觉胸闷,呼吸困难,我的意识开始模糊……
关于报纸上的这篇文章,当时也曾有人质疑。质疑的人说,无论是人体的什么穴位,进针之后都会有麻、酸、胀的感觉,接下来感到头晕目眩,这也是有可能的,可是后来又出现呼吸困难意识模糊等等症状,这就有些问题了,既然已经呼吸困难,意识模糊,那么这份在自己身上试针的记录又是怎样写下来的呢?但不管怎样说,杜阳在当时还是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初中生,一个这样年纪的初中生就掌握了如此的医术,而且为了给患者治病竟然敢于在自己的身上试针,更何况尝试的还是被医学界视为禁区的“死穴”,这样的勇气和行为在那个时候还是被视为一种值得大力宣传的感人事迹。那段时间,收音机里经常播放关于杜阳事迹的报道,播音员在读到杜阳那段著名的进针记录时,也格外动情。至于那个叫田大成的革居会副主任是否真被杜阳治愈了梦游症,后来到夜里是不是还拎着粪桶去街上乱跑,也就没有人再去关心了。我始终没有搞清楚,杜阳在当时使用的这个“天穹穴”究竟在人体的什么部位。若干年后,我曾向一位老中医请教。这位老中医精通我国的传统针灸,据说经常被邀请到世界各地去行医。但他听了也连连摇头,说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叫“天穹”的穴位。而且,他对用针灸治疗梦游也表示怀疑。但是,当我对他说起当年杜阳的事,他立刻就笑了。他说,他还记得,那时候确实在收音机里听到过这件事。
应该说,我这一次来黄土堂求诊,动机不纯。
我虽然花了两千元挂号费,但我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我来这里,只是因为这个黄土堂在社会上的名气越来越大,而且已被传得神乎其神,据说有黑龙江、海南岛甚至云贵高原的患者都专门乘飞机来这里求诊。所以,出于职业的敏感,这也就引起我的好奇心。我想来这个黄土堂看一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时,杜阳已经为我开好药方,然后从旁边的架子上拿过一个黄色的纸包递给我说,煎药的时候,把这个放在里面。我知道,这个纸包里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黄土了。黄土堂之所以叫黄土堂,就是因为以用黄土治病见长。当然,这里的黄土也就不会是普通的黄土。据说曾有人将黄土堂开出的药方拿去给别的中医看,似乎也没有太特别之处。但是,只要用这里的黄土作为药引,一剂普通的中药就会产生神奇的功效,尤其对一些疑难杂症更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此时杜阳又看我一眼,说,我为你加了10克。我明白,他特意为我加的这10克黄土,自然是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
他又告诉我,你的肝脏不太好,所以,用黄土汤很对症。
他说话的声音很内敛,但每一个吐字都很清晰,因此也就越发显得有权威性。我看一看手里的这个黄纸包,故意问,我的肝脏不好吗。
他点点头说,是。
我又问,按中医的五行理论,肝属木,而木克土,如果我的肝脏不好,为什么用黄土汤反而对症呢。杜阳听了显然有些意外,他没想到我竟会提出这样专业的问题。但接着他就笑了,点点头说,你问的问题很内行啊,好吧,既然这样我就给你讲一讲,你的肝脏不好,其实是肾脏和脾脏造成的,你的肾实而脾虚,所以才导致肝气郁结,懂了吗?
我摇摇头。
我确实不太明白,在肝脏与肾脏和脾脏之间究竟是怎样一种因果关系。杜阳又微微一笑,耐心地为我讲解,你说肝属木是对的,但肾属水而脾属土,现在你的肾实而脾虚,肾水虽然生肝木,可是如果水太大也会伤木,这也就是你的肝脏出问题的根本原因,而你的肾水旺又是脾土虚造成的,脾土虚不能克肾水,所以,你现在虽然是肝木受损却要固脾土,再以脾土克肾水,肾水正常,肝木自然也就保住了。杜阳说到这里又笑一笑,看看我说,五行相生相克,这就是中医的辨证施治。我不得不承认,杜阳所说的这套理论非常严谨。看来,他这些年确实已经医道精深。但我想了一下,又对他说,可是……曾有医生说,我是肾虚,而且是肾阴虚,据说这是搞文字工作的职业病。杜阳听了我的话突然睁大两眼,盯住我看了一阵,然后喃喃地说,王松……你是……王松?我也笑笑说,是啊,我刚才已经告诉你了,我们上中学时曾是同班,我还为你的针灸室擦过玻璃。他点点头,哦一声说,难怪……刚才听到你的名字……原来是你啊,我在报纸上看到过你的消息,你现在是……
我点点头说,是,我现在是搞文字工作的。
我这时已经明白了,我和杜阳毕竟已几十年不见,所以,他直到这时才将刚才的我与曾在报纸上看到过的我重合成一个人。他立刻笑着连声说,哎呀,哎呀哎呀,你怎么不早说清楚啊。一边说着就起身去为我倒了一杯水,想了想又将水倒掉,拿出一只精致的茶叶罐,为我沏了一杯茶端过来说,你尝一尝吧,这是患者送的,今年刚下的新茶,正宗的明前狮峰龙井。接着又向我伸出手说,拿来拿来,给我。说着就将刚才给我的那个黄纸包拿过去。然后转身走到角落的一个巨大的保险柜跟前。这个保险柜非常罕见,有一人多高,看上去非常坚固。他转动了几下密码盘,打开厚重的铁门,从里面拿出一只杏黄色的锦袋,走过来小心地递给我说,这是真正的伏龙肝,你用这个效果会更好一些。我接过这只锦袋在手里掂了掂,感觉确实与刚才的那个纸包不太一样,分量似乎更轻一些,而且隐约感到里面是块状的。这才是我黄土堂真正的黄土啊,他指着这只锦袋笑笑说,接着又嗯嗯了两声,当然,刚才给你的也是正宗的黄土,不过……嗯,这里边的事,我以后再慢慢给你讲吧。
杜阳的态度突然发生这样大的变化,还是让我感到有些意外。我在进来之前看到,外面还有一些候诊的患者,于是对他说,你现在忙,我们找时间再聊吧。杜阳点点头说,也好,咱们这次联系上了,以后就好办了。说着拉开桌案的抽屉,翻出一摞报刊递给我说,这些都是写我的文章,这几年,采访我的记者作家很多,可他们写的这些东西……我都不太满意,你拿回去看看吧,咱们毕竟几十年不见,你也可以了解一下我这些年的情况。然后想了想又叮嘱道,不过……你要保存好,这些资料都只有一份啊。
我笑笑说,放心,我看过之后一定完璧归赵。
这些资料当然对我很有用。我没有想到,这次来黄土堂竟有如此大的收获。当年初中毕业时,刚刚恢复高中教育,于是我去读高中,杜阳就去农村插队了。后来我高中毕业插队时,听说杜阳已在农村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来。只是我们插队不在一个地方,他具体干了什么并不清楚,再后来也就没有联系。这些报刊上的文章,果然介绍了很多关于杜阳的情况。我注意到,其中一篇刊登在《健康长寿》杂志上的人物专访写得最详细。据这篇文章说,杜阳当年插队是去了一个很偏远的地方,那里缺医少药,村庄里只有一个会抹脚气水的赤脚医生。但就是这个脚气水医生,却为杜阳制造了一系列的麻烦。当时杜阳刚到村里,当地人就已听说了这个只有十几岁的城里学生竟然精通中医,而且会扎针灸,于是就都来集体户找他求诊。杜阳当然来者不拒,每天从早到晚忙着为大家看病。当时这个村里最常见的疾病是风湿,还有一些过劳损伤。在杜阳的针灸治疗下,村里人的病情就都有了明显好转。如此一来,他在当地的名气也就一天天大起来。而就在这时,村里的这个脚气水医生突然来找杜阳。当时这个脚气水医生已经五十多岁,每天在村里除去为大家抹一抹脚气水,还有一项工作就是劁猪。所谓劁猪也就是将猪的生殖器阉掉,有些像人类的计划生育手术。所以,这个脚气水医生也就是村里惟一的一个集人医与兽医于一身的专职医生。这个脚气水医生在一天中午来到集体户,他对杜阳说,村里的羊倌儿马老四的腿出了问题,问杜阳能不能给看一下。当时杜阳刚刚为村里的人扎完针灸,正在洗手准备吃午饭。杜阳问马老四的腿出了什么问题。脚气水医生就告诉他,这里的男人普遍患有脚气病,马老四的脚气很严重,他一直为他用脚气水治疗,起初也有一些效果。可是最近他的脚气又有了新的发展,已经蔓延到腿上,甚至走路都有些困难,这就不是脚气水能治的了。所以,脚气水医生问杜阳,他是不是可以用针灸为马老四治疗一下。当时杜阳听了想一想说,其实脚气就是一种真菌感染,可以用针灸试一试。于是,脚气水医生就带着杜阳来到马老四的家里。马老四的腿确实很严重,这时已经不能再去放羊,在家里走路也要拄着一根木棍。杜阳在这个中午来到马老四的家里,先为他检查了一下,然后对脚气水医生说,他的腿可以治,不过不能治标,要治本。脚气水医生听了不解,问标是什么,本又是什么。杜阳说,现在马老四腿上的问题是标,而脚气是本,可是脚气的本身也是标,他的体内有湿气才是本,所以,要治腿只能先治脚气,而要治脚气就要先祛湿。脚气水医生听了立刻征求马老四的意见。马老四当然求之不得。于是杜阳就开始为马老四用针灸祛湿。杜阳的这次祛湿治疗果然很有效,据马老四说,他的身上和腿上只扎了几针立刻就有了明显的感觉。接下来,杜阳又为马老四用针灸治了一个疗程,马老四就彻底丢掉木棍,又去为村里放羊了。《健康长寿》杂志上的这篇文章说,杜阳在那时就是一个很低调的人,他那一次为这个叫马老四的羊倌儿治好腿疾,并没有四处宣扬,也叮嘱马老四不要再提及此事。但一年以后,这个马老四在去村外放羊时不慎掉下水渠又摔坏了腿,而且从此卧床不起。那个脚气水医生却在村里说,马老四的腿是因为旧病复发才摔坏的,这也就说明,杜阳不仅没有把他的腿治好,反而比过去更严重了。这个脚气水医生这样说的目的显而易见,所以当时就引起与杜阳同在一个集体户的另一个女知青的愤愤不平。这个女知青叫杨炀。杨炀也懂一些医学知识,她在村里说,脚气水医生这样说话是不负责任的,如果杜阳没有为马老四彻底治好腿疾,马老四怎么可能扔掉拐杖又去放羊,而且直到一年以后才旧病复发?这显然是一个不懂医学知识的人说的话,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是讲不通的。但不管怎样说,当时这件事还是引起村里人的议论纷纷。杜阳也曾想去找马老四,当面问一问,他的腿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这时马老四已经死了,据说是死于脚气中毒。
《健康长寿》杂志上的这篇文章说,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村里的这个脚气水医生才终于对杜阳的医术心悦诚服,而且还成为他的忘年交。直到这时,他也才对杜阳说出实话。当初他让杜阳为马老四治腿,其实是想看他的笑话,他不相信这个只有十几岁的杜阳真能为马老四治好如此严重的腿疾。脚气水医生也终于承认,杜阳那一次确实已为马老四彻底治好了那条病腿,后来马老四去村外放羊,是自己不小心跌进水渠才把腿又摔坏的。据《健康长寿》杂志上的这篇文章说,杜阳后来让这个脚气水医生心服口服,是因为另一件事。
当时杜阳在村里为当地贫下中农治病的事已经传到县里。县里的有关领导觉得这件事值得宣传一下,于是就将杜阳找去县里,与他商议,是不是可以再找一个特殊一些的病例,比如村里有没有盲人或聋哑人,如果杜阳能为这样的贫下中农治好残疾,宣传的力度就会更大。杜阳想了一下说,村里确实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蔡姓木匠,是个聋哑人,不过他回去要先为这个蔡木匠检查一下,如果确实还具备治愈的条件,他可以尝试着为他扎一扎针灸。县里的领导听了很兴奋,立刻为杜阳找来一些当时流行的“新针疗法”方面的医学资料。但杜阳做事一向很稳妥。他回到村里并没有立刻着手做这件事,而是先去找到这个蔡木匠,对他说,现在县里的领导做出指示,让他为他治疗聋哑,可是他要先为他检查一下,看是否还具备治疗的条件,这是第一。第二,杜阳说,这件事也要先征得蔡木匠本人的同意,如果他不同意,也可以不治。这个蔡木匠其实并不聋,只是哑,喉咙里发不出声音。这时一听杜阳这样说立刻连连点头,表示愿意让杜阳治疗。于是杜阳先为这个蔡木匠仔细检查了一下,确定他还具备可以治愈的条件,接下来就开始为他用针灸治疗。杜阳这一次为这个蔡木匠治疗之前,为稳妥起见,又先在自己的身上试针,而且事后整理出一套很完整的试针笔记。据说这套试针笔记后来还被编入当时出版的一本《新针疗法临床病案集》。而那个叫蔡木匠的聋哑贫下中农经过杜阳一段时间的针灸治疗,声带也确实可以发出声音了。虽然只是几个“啊、啊”的单音节,也已经可以表达一些简单的意思。《健康长寿》杂志上的这篇文章说,当时这件事在全县引起了轰动,甚至还惊动了更上一级的领导。人们只听说针灸可以治疗盲人,治疗聋哑,却没有亲眼见过。现在这个只有十几岁的城里学生竟然真把一个聋哑人扎出了声音,简直就是奇迹。于是杜阳在当地一下就成了名人。他们村里的这个脚气水医生,也就是在这时才真正对杜阳心悦诚服,而且后来还与他成为忘年交。
从《健康长寿》杂志上的这篇人物专访可以看出,杜阳早在当年去农村插队时就已经很有名气,而且还在当地创造了轰动一时的医学奇迹。但是,文章中的一些细节也让我有些疑惑。比如文中说,杜阳在当时为那个叫马老四的羊倌儿用针灸治疗脚气,而且还用针灸为他祛湿,这就让人有些不解。我虽然没有专门学过中医,但是对中医的一些基本常识还是了解一些的。脚气的确是一种真菌感染,说是因为体内有湿气也算一家之言。可是如果说用针灸就能控制真菌感染,甚至还可以祛除人体内的湿气,我还是觉得有些可疑。
我注意到,这篇文章中曾提到杨炀。
杨炀在初中时与我和杜阳同班。在我的记忆中,杨炀是一个不太漂亮但很精神的女孩。那时候杨炀的父亲是部队的一个著名军医,据说还经常去北京为一些高级首长看病,所以杨炀受父亲的影响也就懂一些医学知识。当时同学中曾有议论,说是杜阳与杨炀的关系已经超出同学之间的交往,只是一直没有得到证实。不过那时候,杨炀经常去杜阳在学校的针灸室为他当助手。后来据传说,杜阳还曾去杨炀的家里,向她父亲请教过医学方面的问题,而且还得到了这位著名军医的高度评价。据说杨炀的父亲与杜阳聊过之后,对他在针灸方面的知识感到很吃惊,他没有想到,这个只有十几岁的初中生竟然掌握了如此精湛的医术。但我并不知道,后来杨炀竟和杜阳一起去农村插队,而且是在同一个集体户。
《健康长寿》杂志上的这篇文章越发引起我的好奇心。我必须承认,针灸确实是一种很神奇的治疗方法,只要在人体的相应穴位扎上长短不一的银针,就可以治疗各种疑难杂症,这在全世界恐怕也绝无仅有。在二十世纪的七十年代初,社会上也的确流传过这样一些说法,哪里的瘫痪病人被针灸扎得站起来,哪里的聋哑人被针灸扎得说了话。但在今天看来,这些事总让人感觉有些可疑。如果当年的这样一些传说确有其事,“千年的铁树”真的可以开花,那么今天呢?应该说,今天的聋哑或瘫痪病人仍有很多,而我们传统的针灸疗法也已经被现代科学武装起来,疗效与过去相比又有了很大提高,为什么今天的聋哑或瘫痪病人反而没有一个再被针灸真的治愈呢?但是,《健康长寿》杂志上的这篇文章又说得言之凿凿,而且非常具体,甚至把杜阳当年插队时治愈的患者姓名都写出来,这就让我有了浓厚的兴趣。我想探究一下,杜阳当年是不是确实为这个叫马老四的羊倌儿和这个蔡姓木匠扎过针灸,而且针灸之后的效果是不是也真如这篇文章上所说的这样神奇。于是,我想到了杨炀。我当年从农村考上大学回来,曾听说杨炀也在那一年考上了医科大学。如果这样分析,又经过了这些年,杨炀就应该已是一个资深医生,甚至有可能是哪个医院的专家。倘若果真如此,那么在网上也就有可能查到她现在的信息。我试着上网搜了一下,果然很轻易就查到了杨炀。杨炀现在已是这个城市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胸内科主任,而且是博士生导师。据网上的信息说,杨炀主任每周一和周三上午在门诊应诊。我看了一下日历,第二天刚好是周三。
于是,我在第二天临近中午时来到医大附属医院。
医院前厅的墙壁上有一个专栏,上面贴着这家医院所有专家的照片和简介。我在这个专栏上找到了杨炀主任的照片。照片上的杨炀显然已是中年,但没有发胖,鼻子仍是尖尖的,嘴唇也很薄,眼睛里透出睿智冷静的目光。我按着导诊小姐的指引来到杨炀主任的诊室。这时杨炀主任刚好为最后一个患者看完了病,正在诊室的角落里洗手。她看到我进来就说,今天的门诊已经结束了,你下周一再来吧。我冲她笑一笑,叫了一声,杨炀主任。她又朝我看了看,似乎认出来了,你是……?我说对,我是王松。杨炀主任也冲我笑了一下,哦……好啊好啊,我这几年经常在报纸上看到你的消息呢。说着朝诊椅这边指了一下,来,坐吧。然后她自己也坐回到诊椅对面。我知道她误会了,她以为我是想凭借老同学的关系额外加诊,于是又笑笑说,我不是来看病的。杨炀主任立刻又看看我,刚才的居高临下明显收敛了一些。她问,你有……什么事?我把来意简单说了一下。她稍稍沉了沉,微微一笑说,这个人,嗯,怎么说呢,他现在很红啊,社会上流传,他的黄土堂挂号费要几千元,而且还经常挂不上号呢。我说是啊,现在的杜阳可真是一个名医了,听说很多有身份的人都去他那里求诊。杨炀主任的唇角又掠过一丝笑意。我说,我是看了一篇关于他的人物专访才知道,当年你们插队是在同一个村里。杨炀立刻抬起头问,他接受采访……还提到我?我说是啊,不过,倒也没说什么,好像他当年为村里的一个羊倌儿用针灸治好了脚气,曾有人非议,当时你还秉公直言替他说了话。杨炀主任一听就笑了,看我一眼说,你虽然没学过医,不过,如果我现在告诉你,用针灸可以扎好脚气,你会相信吗?我也笑一笑,坦率地说,我不敢相信。杨炀主任说,当时那个村庄里的人确实普遍患有脚气,关于这件事,这些年我也分析过,也许的确与当地的湿气有关。那时村里的赤脚医生我还记得,叫杨凤一,是一个极聪明的人,也很敬业,只是没有接受过专业培训。他每天从早到晚为村里的男人抹脚气水,在一定程度上也确实控制了这种脚气病的蔓延。我对杨炀主任说,有一件事,我一直不太明白,当时杜阳到村里,当地人是怎样知道他懂中医,而且会扎针灸的呢?杨炀主任说,当然是他自己说的。他去插队时特意带了一只贴着红十字的小药箱,一到村里就从早到晚背着走家串户主动去给人家扎针灸。当时村里人看他只有十几岁,又拿着这样明晃晃的银针要往身上扎,都不敢相信他真能治病。是他自己反复对人家说,用这种针灸可以治疗各种疑难杂症,还可以治疗脚气。
所以,杨炀主任一笑说,这样才慢慢有人让他治病的。
杨炀主任告诉我,关于杜阳为那个叫马老四的羊倌儿扎针灸这件事,当时确实在村里闹得沸沸扬扬,但没有一个人真正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杜阳会扎针灸的事在村里传开以后,那个叫杨凤一的赤脚医生曾来找到他。他向杜阳提出,想跟他学扎针灸。杜阳听了立刻表示可以,但也提出一个条件。杜阳认为这个只能用脚气水治一治脚气的杨凤一根本不能胜任村里赤脚医生的工作,所以对他说,他可以教他扎针灸,但他要把这个赤脚医生的位子让给自己。这个叫杨凤一的赤脚医生当时在村里只有两项工作,一是为村里的男人抹脚气水,二是为各家各户劁猪。如果他真把这个赤脚医生的位子让给杜阳,自己也就成了一个劁猪匠,所以他自然不肯答应。于是这件事也就没有谈成。但杨凤一又向杜阳提出,他不肯教自己扎针灸可以,可是也不能在村里继续用针灸治疗脚气。杨凤一说,这个村里的人普遍患有脚气,而且一直很严重,不过在他的努力下已经用脚气水基本控制住,现在杜阳声称用针灸可以治脚气,这样一来大家也就都不再用他的脚气水。杨凤一说,扎针灸确实可以治疗很多种疾病,可是并不一定能治脚气,杜阳这样用针灸在村里治脚气只会误导大家,最后使脚气又失去控制,重新在村里蔓延起来。杨炀主任说,应该说,这个杨凤一说的确实有一定道理,脚气是一种皮肤念珠菌感染,当时在那样一个偏远的村庄,脚气水是惟一可以有效控制的药物,一旦村里的人停止使用这种药物,脚气病很可能会在村里重新蔓延。但杜阳却对杨凤一的话不以为然。杜阳为了证明自己的针灸确实对脚气病有效,还主动去找到村里那个叫马老四的羊倌儿,提出可以为他治疗。当时这个马老四的确患有很严重的脚气,而且两条腿也已经开始溃烂。杜阳认为,马老四的烂腿是由脚气引起的,所以要治疗烂腿必须先治脚气。杜阳向马老四承诺,他有把握治好他的脚气。马老四原本已对自己的烂腿失去信心,这时一听杜阳这样说,当然求之不得。于是,杜阳决定就在马老四的羊圈里为他扎针灸。杜阳为了有说服力,还特意将杨凤一也找来,让他在一旁亲眼看着自己是如何为马老四扎针灸的。但杜阳的这次治疗却并不成功,而且还险些出了大问题。杨炀主任说,她当时就怀疑这个马老四的烂腿并不是因为脚气的蔓延,而是由糖尿病引起的。但不知为什么,杜阳这一次为马老四扎针灸却选择了“环跳穴”。环跳是在人的臀部,原本皮糙肉厚不会扎出什么问题,可是杜阳一针下去,马老四却突然惨叫一声,接着就趴在土炕上两腿不停地抽搐。当时杜阳也慌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幸好这时杨炀也在场。杨炀立刻提醒杜阳不要再使用针灸,然后和杜阳一起为马老四按摩臀部,就这样按了一阵才渐渐缓解了他的疼痛。但从这以后,马老四的烂腿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走路更跛了。杨炀主任说,就在那天晚上,杜阳来找到她,将她拉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说,这件事以后就不要再提了,他也不会再去为那个马老四扎针灸。这时杨炀的心里已经很清楚,杜阳的这一针很可能是扎在了马老四的坐骨神经上,如果真是这样,搞不好马老四就会落下残疾。于是对杜阳说,她不会再提这件事,不过杜阳最好还是再去为马老四按摩几次,刺激一下他受损的神经,尽量不要留下什么后遗症。但杜阳却说,这个马老四的腿已经烂成了这样,还会有什么更不好的后果呢?所以,杜阳说,只要不再提这件事,这件事也就过去了。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是杜阳和杨炀都没有想到的。村里那个叫杨凤一的赤脚医生在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突然来找到杜阳。他对杜阳说,他虽然没有正式学过医,可是也能看出来,杜阳这一次是把马老四的腿扎出了问题。他说,虽然马老四的腿过去也有些跛,但只是表皮的问题,现在他问过了,据马老四说,自从杜阳那一次给他扎了针灸,已经不仅是表皮,里面也有了问题,而且脚的感觉也不对了,走路总是一撇一撇的。杨凤一对杜阳说,这显然就是他扎针灸出了问题,不过截至现在,他还没把这件事的真相告诉马老四。杜阳听了看一看杨凤一,然后说,你说吧,什么条件。杨凤一说,很简单,你教我扎针灸。杜阳一听就笑了,说,好吧,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杨凤一立刻说,你不要再提赤脚医生的事,这件事是由村里决定的,我说了也不算数。杜阳说,我可以不当赤脚医生,不过你要去公社向有关领导汇报一下,我在村里是如何为当地贫下中农治病的,我每天背着小药箱风里雨里地走家串户,这不是每一个知青都能做到的。杨凤一听了想一想,点点头说,好吧,我可以去。
杨炀主任说,杜阳和杨凤一说这番话是在一个晚上,他们两人站在集体户前面的水塘边。她当时刚好从村里回来,所以无意中就听到了这番对话。几天以后,杨凤一果然去公社汇报了此事。公社领导听了,一时也吃不准这件事的性质。杜阳并不是村里指定的赤脚医生,他没有赤脚医生的名分却在村里这样乱行医,这是不是符合上级的有关规定?于是立刻派人来村里调查。杨炀主任说,当时公社下来调查的人也曾向她了解情况。公社的人说,据杜阳自己说,他在学校时就曾经用针灸为一个患有梦游症的人治过病。他们问杨炀,是否确有此事。当时杨炀确实为杜阳做了证明,她说,确实有这样的事。但杨炀又说,她只知道杜阳曾为这个梦游症患者扎过针灸,不过后来效果如何,她就不清楚了。就在公社的人来村里调查的这段时间,杜阳又做了一件让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事。当时杜阳并不知道公社来人调查他在村里行医的真正意图,以为是公社领导想搜集他的先进事迹,拿去当成典型在外面宣传一下。于是就在这时,他又主动去找到村里一个姓蔡的木匠,提出要用针灸为他治疗聋哑。村里的这个蔡木匠有着很传奇的经历,据说当年曾参加过解放战争,还是一个工兵排长,在著名的塔山阻击战中由于颈部负伤才失去了说话的功能,但听力仍很正常。蔡木匠早已听说杜阳在村里为大家用针灸治脚气的事,这时一听杜阳说,可以用针灸为他治疗聋哑,立刻连连点头表示同意。但杜阳的这次治疗又很不成功。杨炀主任说,杜阳确实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可是这一次,他的聪明却让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在为这个蔡木匠扎针灸时,特意将公社下来调查的人也请到现场。他这样做的用意显而易见。他认为公社下来调查的人是来搜集他先进事迹的材料,所以他想让他们来现场亲眼看一看,这样也可以为他们增加第一手素材。但是,他本应该接受上一次为那个叫马老四的羊倌儿扎针灸的教训,可是他却过于自信了。他这一次当着公社的人为蔡木匠用针灸治疗,只扎了三个穴位,蔡木匠就痛苦地皱着眉连连摇头。这时他如果立刻罢手,也许还有挽回的可能。但他却仍然坚持进针,捻针。就这样又扎了一阵,蔡木匠突然两眼一翻就晕厥过去,等再醒来时,不仅喉咙里没有发出声音,听力也完全丧失了。不过杜阳解释说,这种听力丧失只是暂时的,只要坚持一段时间的针灸治疗,听力和语言的功能就会同时恢复。当时公社的人一直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听了杜阳的解释,只对他说了一句话,从现在起,你不要再给任何人扎针灸,也不要再在村里行医。这样说罢就回公社去了。
杨炀主任说到这里,看看我,然后淡淡地说,这就是当年的杜阳,我说的这些,没有掺杂一点水分。我听了点点头。此时,我的心里却在想着另一个问题。从杨炀主任刚才的这番话里,我几乎无法判断出他们两人当年在农村时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恋人?还是先恋人而后反目?或者……仅仅停留在志同道合的同学关系?
杨炀主任似乎看出我在想什么,忽然笑了。
她说,我再告诉你一件后来发生的事吧。她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了一下,又看我一眼,这件事……这些年,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我看着杨炀主任,没有说话。我的意思也很显然,如果杨炀主任决定把这件事说出来,我当然愿意听,但如果她又改变主意不想说了,我也不会追问。杨炀主任想了一下,然后说,其实这件事……我至今也没搞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仍然看着杨炀主任。杨炀主任又稍稍沉了一下。她告诉我,这件事大约发生在杜阳为村里那个叫马老四的羊倌儿扎针灸的一年以后。那一年的冬天,这个马老四突然死了。当时杨炀并不清楚这个马老四的死因,只听说他是得了暴病。但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马老四的儿子突然来集体户找到杨炀。马老四的儿子当时三十多岁,在村里赶大车,所以村里的人都叫他马大车。马大车在这个晚上来找到杨炀,拿出一缕像草根一样的东西说,他知道杨炀也懂一些医道,所以让她看一看,这是什么东西。当时杨炀接过这缕草根看了一下,立刻闻到一股苦涩的气味。于是问马大车,这东西是哪里来的。马大车迟疑了一下说,你看看,这东西是不是叫青藤香。杨炀听了又很认真地看看这缕草根,似乎真有些像青藤香。杨炀知道,杜阳在来农村插队时,曾特意带了一些这种叫青藤香的草药。据杜阳说,青藤香虽不是什么贵重的中草药,但可以止痛利尿,平喘止咳,而且能健胃理气,还有降血压的功效,所以在农村应该是经常可以用到的。但是,杨炀再看一看这缕草根,又觉得似乎不太像。青藤香的叶子是卵状三角形的,这缕草根上却只有一些蔫瘪的干花,而且,青藤香最明显的特征是有一股类似腐肉的味道,可是这缕草根却闻不到。于是,杨炀对马大车说,这不像是青藤香。马大车听了立刻睁大两眼看着杨炀问,你说……这不是青藤香?杨炀说,这东西看着确实很像青藤香,不过,应该不是。马大车立刻问,如果不是青藤香,又是啥呢?杨炀摇摇头说,具体是什么就说不好了,这东西我也没见过。马大车听了没再说什么,拿过这缕草根就转身走了。当时杨炀有些摸不着头脑,搞不清楚这个马大车为什么突然拿着这样一缕奇怪的东西来问自己。不过也没有太在意,这件事就过去了。但几天以后,杜阳突然来找杨炀。他脸色难看地问,马老四的儿子马大车是不是来找过你。杨炀说,是。杜阳立刻问,他都说了什么。于是杨炀就把那天晚上,马大车拿来一缕草根的事都对杜阳说了。不料杜阳听了立刻鼓起眼瞪着杨炀问,你怎么可以肯定那不是青藤香?当时杨炀听了也有些奇怪,反问他,可是你也没有亲眼看到那一晚的东西,你怎么就能肯定,那就是青藤香呢?杜阳立刻被问得愣了一下,于是转身回去取了一缕草根一样的东西,拿到杨炀的面前问,你看一看,马大车那一晚拿来的是不是这东西?当时杨炀接过看了看,心里真有些吃不准了,杜阳拿来的这缕草根与那一晚马大车拿来的东西确实很难分辨。杜阳又看着杨炀,恶狠狠地说,如果是你不懂的事情,就不要乱说,这样会给别人带来麻烦的。说罢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杨炀主任说到这里,淡淡一笑。
我问,后来呢?
杨炀主任说,后来,杜阳就再也没提过这件事。
我一时很难梳理清楚,杨炀主任最后说的这件事究竟是怎样一件事。尽管杨炀主任说,关于这件事,她至今也没有搞明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并没有把这件事都对我说出来。我已明显感觉到了,杨炀主任对杜阳当年的经历似乎是另一种评价。当然,这其中很可能有各种各样的原因,比如是不是由于曾经的个人恩怨,或者她与杜阳之间有过什么不愉快的感情经历,抑或是杨炀主任出于现在的西医学院派立场。不过,我虽然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杨炀,但凭着这一次与她的接触可以判断,她应该是一个在学术上很严谨,而且极其认真的人,绝不会因为自己的主观情绪而影响对一个人在医学专业方面的评价。
如果真是这样,我想,这件事就有些意思了。
显然,杨炀主任所说的与《健康长寿》杂志上的那篇文章的内容有很大出入。首先是杜阳最早为什么在村里行医的问题。如果按这篇文章所说,杜阳刚到村里当地人就已知道他会看病而且会扎针灸,于是立刻蜂拥来集体户向他求医。但杨炀主任说的却并不是这样。据杨炀主任说,杜阳到了村里是整天背着小药箱走家串户主动上门,而且在开始的时候,当地人对他的医术并不信任。其次就是这个叫马老四的羊倌儿。《健康长寿》杂志上的文章说,当时是村里那个叫杨凤一的脚气水医生别有用心,想看杜阳的笑话,所以才让他去为这个马老四用针灸扎脚气。而杜阳的治疗又非常成功,只用了一个疗程,这个马老四就彻底扔掉拐杖又去放羊了。但杨炀主任说的却完全是另一回事。根据杨炀主任所说,且不论针灸是否真能治疗脚气,杜阳那一次是一针扎在马老四的坐骨神经上,险些把他扎瘫了。而且从那以后,这个马老四的腿脚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走路更跛了。另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细节。《健康长寿》杂志上的文章说,由于杜阳在村里为贫下中农治病,而且在当地已经很有名气,所以才引起县里领导的注意,准备当成典型在全县宣传一下。可是杨炀主任却说并不是县里的领导,而是公社领导,而且当时的公社领导得知此事派人下来调查,也不是为了宣传杜阳的事迹,只是要了解一下他在村里究竟是如何行医的。这个细节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直接关系到后来蔡木匠的这件事。也就是说,杜阳究竟为什么,又是怎样为村里的这个蔡木匠治疗聋哑的。如果按《健康长寿》杂志上的这篇文章所说,当时杜阳为蔡木匠治疗是县里领导的授意,目的是为了增加宣传的力度。而杜阳在为蔡木匠治疗之前又曾在自己的身上试针,并且又一次整理出一套很详细的试针笔记。后来这个蔡木匠经过杜阳的治疗,喉咙里也的确可以发出声音了。但杨炀主任却说,当时杜阳为蔡木匠治疗聋哑只是他自作主张,他这样做的目的不过是想在公社下来调查的人面前显示一下,而且他这一次的治疗也并不成功,不要说为蔡木匠治好聋哑,甚至险些给他扎出了危险。当然,如果把杨炀主任说的话与《健康长寿》杂志上的这篇文章相比较,我宁愿更相信前者。不过我想,杨炀主任也有杨炀主任的问题。我从医大附属医院回来,又特意上网看了一下杨炀主任现在的情况。杨炀主任确实已是一个很著名的胸内科专家,不仅享受国务院的特殊津贴,同时兼任医科大学的博士生导师和学科带头人,而且已经有很多医学专著。但是,也正因如此,这样一个学院派的专家对杜阳这种带有江湖色彩的医生和他的“黄土堂”会持什么态度也就不难想象。而如果从另一个角度讲,杜阳毕竟从读初中时就精通中医针灸,关于这一点我是亲眼见过的。所以,我想,无论他当年在农村时的经历如何,至少他和他现在的黄土堂名气这么大,还是应该有一定道理的。
杜阳给我的这些报刊,关于他的介绍文章信息量很大,有新闻报道,人物专访,还有一些微型的纪实和报告文学。当然,我很清楚,这些文章应该都是有偿的,今天翻开报纸杂志,这种有广告嫌疑的文章比比皆是。同时也可以看出,杜阳在宣传自己这方面应该是经过精心策划的,至少很下了一番心思。这些报刊上的文章内容竟然没有一点重合,几乎每一篇写的都是杜阳的一个侧面,而如果将这些文章放到一起,就如同是一个拼图,可以将一个完整的杜阳充分而且完完全全地展现出来。比如在《教育报》上的一篇文章,就专门介绍了杜阳当年上中学时究竟是如何踏入中医大门的。据这篇文章说,杜阳从小体弱多病,而且家境贫寒,他的父母没有钱带他去医院看病。那一年的夏天非常炎热,他家的门前有一个老者,从早到晚在酷日下扫街。当时杜阳看这个老者可怜,就经常从家里端一碗水给他喝。于是有一天,这个老者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交给杜阳说,回去把这个煮水喝吧,每晚喝一次,会对你的身体有好处。当时杜阳听了老者的话有些将信将疑,再看一看这个纸包里,不过是一些像土块一样的东西。但他回去之后还是把这些东西用水煮了,就这样喝了一段时间,身体竟真的渐渐强壮起来。杜阳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个老者竟然是附近一家医院的老中医,由于被打成“反革命分子”,所以才被医院的人赶出来扫大街。这个老者对杜阳说,他早已看出来,杜阳的身体羸弱是由于脾胃不好,所以他给他的药很对症。当时杜阳听了很惊讶,他没有想到这个老者的医道竟如此精深,只用眼睛看一看就知道自己的身体哪里有问题。于是当即提出,想跟着这个老者学中医。老者一听就笑了,他告诉杜阳,中医不是随便一个人都可以学的,要有天生的禀赋和悟性。不过,他说,他已经感觉到了,杜阳应该是可以学这一行的,而且将来很可能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医生。于是就这样,杜阳从此开始跟着这个老者学中医。这篇文章让我很意外。我与杜阳同学几年,却不知道他竟然还有过这样一段学习中医的经历。我在另一本叫《岁月》的杂志上还看到一篇以对话形式采访杜阳的文章。杜阳在这篇文章里回忆了自己当年从农村回城后的经历。当时杜阳是被保送回来读大学的。那时已经废除高考制度,读大学要从基层筛选各方面都很优秀而且表现突出的年轻人,由单位保送,当时称为“工农兵学员”。杜阳由于在农村一直坚持为当地的贫下中农看病,表现很出色,于是就被保送回来读医科大学。但是,杜阳在这篇文章中回忆说,他在医科大学只读了一年。因为他发现,在学校里学的医学知识和自己已经积累的医学经验完全是两回事。他如果在这里一直这样学下去,只会把自己过去的东西完全丢掉,而新的东西又会让他越学越糊涂,所以,他经过慎重考虑终于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从医科大学退学。杜阳在这篇回忆文章中说,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他虽然放弃了一个学习医学专业的机会,却坚守了自己的医学信念。当年的那个老者曾对他说过,就中医而言,真正的医学不是学出来的,而是悟出来的,如果从这个角度讲,医科大学未必一定能培养出优秀的医生。
应该说,从这篇文章中可以看出杜阳的自信,甚至是自负。但如果再想一想,毕竟几十年过去了,当初的杨炀都已成长为一个著名的胸内科专家,那么杜阳成为一个出色的甚至带有一些传奇色彩的民间医生也就完全是有可能的。就在这时,又有一篇文章引起我的注意。这篇文章发表在一本叫《大国医》的杂志上,文章的卷首还配发了一帧杜阳的照片。照片上的杜阳穿一件黑色的中式上衣,面带微笑地端坐在自己的黄土堂里,神情平静而又安详。他身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大大的字画,上面是一个苍劲的“土”字。
这篇文章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是因为文中又一次提到了杨凤一这个名字。但在这篇文章中,这个叫杨凤一的人并不是赤脚医生,也不是五十多岁,而是一个平时在村里沉默寡言的七旬老人。这篇文章的题目叫《黄土堂的“土”》。文章说,当年杜阳去农村插队,刚到村里时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叫杨凤一的老人。后来听当地人说,这个老人是独身,几年前才从外面来到这个村里。人们只知道他叫杨凤一,却不知他是从哪里来的,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村里看他可怜,就将他收留,再后来就当成“五保户”赡养起来。《大国医》杂志上的这篇文章说,这个叫杨凤一的老人引起杜阳的注意,是在那一年的春天。当时杜阳为村里的一个妇女用针灸治疗偏瘫,但这个妇女已经病了很久,所以扎了一段时间一直没有明显的效果。就在这时,一天晚上,这个叫杨凤一的老人将杜阳叫去自己的家里,从一个锦盒里拿出两根一尺多长的银针交给杜阳,然后对他说了一句话,大针治大病。当时杜阳看了这两根银针大感意外。他当初在家里跟着那个老者学中医时,老者也曾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大针治大病,而且也给他讲过大针的穴位和使用方法。但真正看到这样的大针,杜阳还是第一次。这时杜阳的心里就已明白,自己是遇到了高人,于是连忙向这个叫杨凤一的老人请教。但老人只是淡淡一笑说,自己并不懂医,这两根银针不过是偶然从别人手里得到的。
这篇文章说,也就从这件事以后,杜阳开始注意这个叫杨凤一的老人。他发现老人的腰不好,于是就将柴火堆到老人的院子里,平时经常过来为他烧一烧火炕。就在杜阳临回城的那一年冬天,一个下着大雪的晚上,老人突然又将杜阳叫到自己家里。他这时说话已经有些吃力。他对杜阳说,人这一辈子就像是一片树叶,随风而来随风而去,飘到哪里就落到哪里,所以,叶落归根是不可能的。他对杜阳说,他想拜托他一件事。这时杜阳已经有了一种预感,于是说,您说吧,我一定尽力办到。老人说,我死后,你把我弄到村外去,记住,不要用棺木,只要挖个坑把我埋了就行了。杜阳听了立刻说,这怎么可以,旧社会就是再穷的人,死后也要裹一领席,况且是在今天,您又是五保户,村里也会为您把后事料理好的。老人却摇摇头说,不,我的事一定由你来办。杜阳听了想一想说,好吧,您放心,我一定办好就是了。这时老人就又拿出一张已经发黄的毛边纸交给杜阳。杜阳接过看了看,是一个药方。药方上的几味药很简单,但其中一味却引起杜阳的注意。这味药叫“伏龙肝”。杜阳当年曾在那个老者的指导下背过《四百味汤头歌》,应该说,一般的中药都已烂熟于心,但这时想一想,却似乎并没有听说过这味叫伏龙肝的药。老人好像看透杜阳在想什么,轻轻笑了一下。老人一直是躺在炕上,这时让杜阳扶着起来,然后来到外面的灶屋,指一指屋角的柴灶,示意杜阳把灶上的铁锅端下来。杜阳有些疑惑,但还是照做了。老人又让杜阳将灶膛里的灰烬一点一点扒出来,这时就露出灶膛底下一块已经烧结成红色的硬土。老人让杜阳将这块仍有些温热的硬土砸下来,然后对他说,这就是伏龙肝,别名又叫“灶中土”。这时杜阳才想起来,老人拿出的这个药方好像与著名的“黄土汤”相似。当年的那个老者曾专门为杜阳讲过黄土汤,并且告诉他,黄土汤是东汉年间的医圣张仲景留下的。但这时杜阳再看一看,又觉得这个方子中的几味药似乎与黄土汤不同。老人这时才告诉杜阳,这个药方的确也是黄土汤。老人说,当年张仲景留下的“黄土汤”其实是两个方子,后世在民间流传的只是其中的一个,而另一个方子却被历代御医当成秘方收入宫内,所以,这个秘方也就很少有人知道。老人告诉杜阳,明代的名医郭东曾有批注,这个黄土汤的秘方中须有伏龙肝,而且不能是一般的伏龙肝,否则就不会有任何功效。老人这样说罢,当天夜里就溘然辞世了。于是,杜阳履行自己的承诺,冒着大雪将老人的遗体背到村外,挖一个坑掩埋了。《大国医》杂志上的这篇文章说,在那个下着大雪的夜里,由于天寒地冻,杜阳只是将老人草草埋葬了。直到很多年后,他又回到那个村里,才为老人重新修葺了墓地。我在这篇文章中发现了一个细节。文中说,这个叫杨凤一的老人在临终前给了杜阳另一个“黄土汤”的药方,同时告诉他,这个药方须用伏龙肝才会有效,而且不能是一般的伏龙肝。但究竟是什么样的伏龙肝,文章里却并没有具体说。我想,这应该有两种可能,或者这篇文章的作者认为这是一个很专业的问题,没必要具体说,抑或是杜阳考虑到知识产权的保护,故意没有在这里说。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味叫“伏龙肝”的中药应该就是今天黄土堂的核心机密。
《大国医》杂志上的这篇文章越发让我摸不到头脑了。我想象不出,这个叫杨凤一的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刊登在《健康长寿》杂志上的那篇文章中也曾提到这个人,但并没有说出他的名字,只把他称为“脚气水医生”。如果按那篇文章所说,这个杨凤一应该是一个胸无点墨而且阴险狡诈的乡村小人,他为了保住自己在村里的赤脚医生位置给杜阳设下一个又一个圈套,直到后来才不得不对杜阳心悦诚服。此外杨炀主任也曾提到这个人。在杨炀主任的口中,这个杨凤一同样是一个心胸狭窄的狡诈小人。但与前面那篇文章不同的是,据杨炀主任说,当时这个杨凤一并非对杜阳嫉贤妒能,也不是担心他在村里会对自己的位置构成威胁,他与杜阳之间只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可是在《大国医》杂志上的这篇文章中,这个杨凤一却根本不是什么赤脚医生,只是一个不知从什么地方来到这个村里的独身老人,而且还是一个身世神秘的世外高人。杜阳也就是在这个老人临终时,才从他的手里得到了张仲景的第二个“黄土汤”秘方,同时也知道了那味非同寻常的中药“伏龙肝”的秘密。此时,我感觉自己似乎是进入了一个迷宫。尽管我翻阅了杜阳给我的所有介绍他的文章,却无法清晰地梳理出一个脉络,更无法勾勒出他当年的经历究竟是怎样一个轮廓。
就在这时,杜阳突然给我打来电话。
我接到杜阳的电话有些意外。在我的记忆中,好像没有给他留过电话号码。他似乎感觉到我在想什么,在电话里笑笑说,如今是信息时代啊,要想找到一个人的电话号码并不是很难的事,况且是你这样的人。我稍稍停顿了一下,说,你给我的资料,我都已看过了。
他哦了一声说,我们一起坐一坐吧。
我想了想说,好吧。
我与杜阳的这次见面感觉不是很好。如果从我们两人的关系看,尽管已多年没有联系,但毕竟是初中同学,人生中最重要的认知阶段是在一起,所以应该彼此很了解。可是这次见到他,感觉却不是这样。也许因为看了太多介绍他的文章,我反而搞不清楚他现在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杜阳却很热情。我们是在一个公园里的酒楼见面的,这里很幽静,窗外是一片碧波荡漾的湖水。厅堂里没有几个客人。他一坐下就先声明自己做东,说是要好好请我一下,然后就点了东坡肉、烤羊腿和香酥排骨一类的肉菜,又点了一些海鲜。我笑笑说,看来你的肠胃很好。杜阳点头说,是啊,肉和海鲜都是好东西,可以固本培元,补壮阳气,用西医的话说也就是人体需要的优质蛋白。我看看他说,可是,我曾在电视上看过你做的养生节目,你在电视上说,动物的肉对人体最有害,而且有一种尸毒。杜阳又点点头说,对,动物有一种保护自己的本能,在被宰杀时身体会释放出一种致命的毒素,这种本能是当年野生时保留下来的,而且每一种动物,死后都会产生一种有害的尸毒。杜阳这样说罢又笑了,你还看过我做的养生节目?好啊好啊,那次是电视台搞的一档保健栏目,请我去做了十几期老年养生专题,后来很多观众都慕名来黄土堂找我求诊,一下搞得我应接不暇啊。
我说完这番话就有些后悔了。我当然知道,其实每一个在电视台做养生节目的专家,他们所倡导的保健理念和养生方法,自己未必真去这样想和做。我曾在电视上看到过一个著名节目主持人当面向一个在当时非常有名的保健专家发问,您提倡大家少食多餐,一天至少要吃六到八顿饭,您自己平时真这样吃饭吗?这位保健专家在主持人的一再追问下憋得面红耳赤。但此时,杜阳却似乎并不介意。他又让服务员拿来一瓶高度白酒。我想对他说,你在养生节目里还曾说,酒是大毒,你自己平时是滴酒不沾的。但我想了想,还是把这句话咽回去。我对杜阳说,你和你的黄土堂,现在的名气太大了,听说你也像娱乐圈的明星一样已经有了很多粉丝,好像叫……吐司(土丝)。杜阳看看我,很认真地说,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人的一生就像天体运行,正如古人所说,日正则斜,月满即亏,所以我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如日中天,凡事都不要做得太满,稍稍退一步,给自己留出余地。他说着端起酒杯,朝我示意了一下,然后深深地喝了一口又放下,其实……每个人一生的运势都是上天早已安排好的,这就叫命中注定。比如说我,当年如果没去农村插队,或者去插队了而没有去那个叫李灶庄的村子,也就不会遇到那个叫杨凤一的老先生,而如果没有遇到这位杨老先生也就不会有我的今天,更不会有我今天的黄土堂。他说着又微微一笑,你没发现吗,我插队的这个村庄,村名也很有意思,李灶庄,灶能生火,而如果按五行学说,火又能生土,由此看来我今天的黄土堂也是应运而生,正如杨凤一老先生当年说的,我去李灶庄插队,应该也是上天的安排啊。我立刻看了杜阳一眼,然后为他斟了一杯酒说,你说的这个杨凤一,好像……是一位世外高人?杜阳摇摇头说,不,他不是什么世外高人,应该说……只是一个怀才不遇的人。
杜阳这样说着,似乎显得有些沉重。
他告诉我,这个杨凤一是他见过的最不像医生的一个医生。他说,其实真正的杏林高手都是深藏不露的,那些动辄硕导、博导、主任、专家,享受什么国务院特殊津贴的重量级人物,其实都是拉大旗做虎皮,真正的医生是隐于民间,是那种看上去最不像医生的人。
他说到这里慢慢放下酒杯,轻轻叹息一声。
他接着又告诉我,他当年刚到李灶庄插队时就遇到一件事。附近一个叫罗湾的村庄,有一个老太太突然得了暴病。她的儿孙知道李灶庄有一个叫杨凤一的人懂中医,就将老太太拉过来,想请杨凤一给看一看。当时杨凤一已经六十多岁,但并不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只在生产队喂牲口,偶尔为村里的人看一看病。杨凤一看了这个拉来的老太太,知道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但这老太太的儿孙一再央求杨凤一,说是不管怎样也要试一试,只当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就是了。于是杨凤一无奈,只好试着给这老太太喂了一些草药。其实这个老太太当时已经无法喝药,杨凤一是让她的儿孙帮着硬灌下去的。但让人没想到的是,这个老太太只喝了几口杨凤一的药,喉咙里哏儿地响了一声就死了。这一下老太太的儿孙立刻翻脸了,硬说老太太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是喝杨凤一的药喝死的。事情一下就闹起来,一直闹到了公社。公社得知这件事以后,立刻派人下来调查。这一查果然就查出了问题,杨凤一并没有医生资格,他这样在村里为人看病还乱开药,是属于非法行医。接着再深入调查,就又查出了杨凤一更严重的问题。原来杨凤一的家里在解放前曾是开药铺的,而且还与一些国民党的政府要员有密切往来。这一来事情的性质就变了,杨凤一立刻被人捆绑起来押到公社。
杜阳对我说,其实他在当时也看过了,这个老太太显然是患了突发性脑溢血,中医叫脑卒中。这种病的死亡率极高,这个老太太就是不喝杨凤一的草药也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但杨凤一这一次还是在公社被关了十几天,后来又被押去县里。再回来时,就已经虚弱得走路都很艰难。杜阳说,杨凤一这次回来就再也不为村里人看病,也不去生产队喂牲口,每天只是躺在家里。这期间杜阳曾去他的家里看过几次。有一次杜阳提出,要为杨凤一扎一扎针灸,但被杨凤一拒绝了。杨凤一对杜阳说,他不让杜阳为自己扎针灸也是为他着想。杨凤一说,从杜阳一来到李灶庄,他就看出来了,杜阳的医道应该很深。但是,杨凤一说,他还是要劝杜阳,今后千万不要再为这个村里的人行医。他说,这一带自古就是出刁民的地方,民风不仅凶悍也不讲道理,自己这一次的事已经是一个教训。治病救人原本是行善积德的事,正如古人所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如果换一种说法,这也是民不举官不究的事,你为人家治病,治好了自然皆大欢喜,而万一治不好,一旦追究起来就是扯不清的麻烦。所以,杨凤一说,依我这些年的经验,我奉劝你两句话:第一,如果村里提出让你当赤脚医生,千万不要答应;第二,今后也不要再为任何人看病。杜阳听了点点头说,好吧,我不为村里的人看病,可现在总要为你看一看,你已经病成这个样子我不能看着不管。杨凤一摇摇头说,我的病已经不用治了,我自己清楚,我的寿数已尽,这一次怕是熬不过去了。杨凤一这样说罢,又淡淡一笑,我早已为自己准备好了棺木,虽然只是一副一寸厚的薄板,终究也是个归宿。我现在只拜托你一件事,我把这口棺木存放在屋后的下坡了,外面糊了草泥,我死后,你在村里不要声张,就用这口棺木把我装殓了弄到村外悄悄埋了就是了。杨凤一说到这里看一看杜阳,就又说了一句话。他说,你要记住,一定看清楚棺木的里面再埋我。
杜阳说着,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他说,他当时听了杨凤一的这番话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往太多想。那个时候在农村虽还没有普及火葬,可是也已经移风易俗不再提倡用棺木土葬。所以,他认为,杨凤一这样托付只是担心自己死后下葬时,村里的干部会出面干涉。杨凤一说了这番话之后,没过多久就死了。于是杜阳按杨凤一的托付,在一个深夜就将他存放在房后坡下的那口棺木起出来。他这时忽然又想起杨凤一曾说过的话,杨凤一叮嘱他,一定要看清棺木的里面。于是杜阳就借着烛光朝棺木里仔细查看了一下,果然发现了一个麻布包。这个麻布包是放在棺材的一个角落里,外面还用一根细细的红绒绳缠了几道。杜阳连忙拿出这个布包,小心打开,里面是一个用毛边纸装订的小册子。打开这个小册子看了看,竟都是一些年代久远的药方。
杜阳稍稍沉了一下,说,我黄土堂的黄土汤药方,就是这样来的。
杜阳又说,他也是后来翻阅一些资料才知道的,张仲景当年留下的黄土汤,确实是两个药方,流传在民间的只是其中之一,而另一个方子却被历代御医收入宫内,成为宫廷秘方。
我看看他问,这第二个方子里,就有伏龙肝?
杜阳点点头说,是,其实两个黄土汤的方子里都有伏龙肝,只是第二个方子里用的不是一般的伏龙肝。我问,这个方子里的伏龙肝,有什么特别之处?
杜阳抬起头看看我,没有说话。
我立刻意识到,这样问有些冒昧了。这第二个药方中的伏龙肝如果真是黄土堂的核心机密,当然是不会轻易示人的。杜阳忽然淡淡笑了一下,又为我斟了一杯酒,然后说,我也是多年以后才知道这个杨老先生的身世。他家在解放前确实开过中药铺,但开的不是一般的普通中药铺,他的祖上是宫廷御医,据说到他祖父那一辈还曾为光绪皇帝看过病,所以,他藏在棺木里的这本药方应该是祖上传下来的。
杜阳说到这里,深深地舒出一口气。
我没有想到,关于这个黄土汤的药方,杜阳又为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显然,这个故事就更神秘而且富有传奇的色彩了。如果这个黄土汤的药方真是被那个叫杨凤一的老人藏在自己的棺材里,而这个药方又是老人祖上传下来的宫廷秘方,其价值也就可想而知。但倘若再仔细想一想,在杜阳口中的这个叫杨凤一的老人,又有很多细节与我在那些文章中看到的,以及杨炀主任所说的对不上,甚至大相径庭。首先是这个人的身份。在《健康长寿》杂志上的那篇文章里,这个杨凤一是当时村里的赤脚医生,而且只是一个“脚气水医生”,关于这一点,后来在杨炀主任的口中也得到证实。但在那本叫《大国医》的杂志上,这个杨凤一却又被说成是一个身世神秘的独身老人,不知从什么地方流落到李灶庄,才被村里收留下来。可是现在杜阳又说,这个叫杨凤一的老人就是李灶庄人,而且是在生产队里喂牲口,他虽然出身中医世家却深藏不露。如果按杜阳这样说,这个杨凤一就确实应该是一个世外高人了。可是《健康长寿》和《大国医》这两本杂志上的文章,应该也是杜阳在接受采访时自己亲口说的,那么究竟哪一种说法更可信呢?其次是杜阳与这个杨凤一的关系。《健康长寿》杂志上的文章说,这个杨凤一是一个嫉贤妒能的小人,他感觉到自己在村里的赤脚医生位置受到威胁,所以就一步一步地给杜阳设套。而杨炀主任则说,杜阳与这个杨凤一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关系,杨凤一为杜阳掩盖了一次医疗事故,杜阳则作为报答教他扎针灸。但《大国医》杂志上的文章却说,杜阳是经常去照顾这个叫杨凤一的孤寡老人,老人被他感动,所以才在临终之际将这个失传已久的秘方交给他。可是现在,杜阳又给出了这样一种完全不同的说法。我想,他是不是已经把自己当初接受采访时说过的话忘记了?
我端起酒杯,朝杜阳举了一下说,我前几天看到杨炀了。
杜阳原本已将酒杯放到唇边,听了我的话立刻放下来。
他看看我问,你……去找她了?
我笑笑说,也不是专门去找她,看病偶然遇到的,她现在已经是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胸内科主任,就是你说的那种专家,享受国家特殊津贴,还是博士生导师啊。
杜阳听了又很认真地看看我,她跟你……说到我了?
我又笑一笑说,说是说到了,不过,也没说什么。
杜阳立刻问,她怎么说?
我想一想说,她说你的黄土堂现在名气很大,而且说你,已经称得上是一个名医了。
杜阳盯着我,又问,她……没提当年插队时的事吗?
我淡淡地说,没提当年的事,我只是去专家门诊挂了一个主任的号,没想到竟然是她。杜阳点点头,哦了一声。我问,你和杨炀,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杜阳笑笑说,也没有怎么回事,其实当时,很多人都以为我和她会走到一起,有一段时间我们两个人也是这样认为的,不过……还是那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如果说我们两人的关系后来出了问题,那么问题也应该是出在她的身上,而她当时的问题恰恰就在于也懂一些医学知识。杜阳这样说着,又豁达地摇摇头,不过,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现在已经过去了。
我看一眼杜阳问,你当年插队时,村里有赤脚医生吗?
杜阳抬起头看看我,很肯定地说,没有。
我又问,有一个马老四……是怎么回事?
马老四?
杜阳立刻看我一眼问,你是从哪里知道……马老四的?杨炀说的?
我笑笑说,当然不是,我是从你给我的那些文章中看到这个人的。
杜阳很认真地想了一下,哦一声说,对……马老四,这个人好像是病死的,具体什么病已经不记得了。他这样说着,从提包里拿出一本杂志递给我。我接过看了看,这本杂志叫《杏林》,显然是一本医学专业或普及之类的杂志,从装帧到印刷都很精美。杜阳说,这上面有我写的一篇回忆文章,是专门纪念杨凤一老先生的。他看看我,又说,我今天请你来,也是想和你商量一下,这个星期的双休日你有安排吗?我立刻意识到,这个双休日是清明节。是啊,他点点头说,我准备回李灶庄一下,今年是杨凤一老先生去世四十周年,我想回去为他扫一扫墓,也祭奠一下。我这时才明白,杜阳今晚请我吃饭的真正用意。他笑笑说,对,咱们毕竟是老同学,我估计,你也许会有兴趣。
我点点头说,好吧。
杜阳说对了。我当然对他的这次李灶庄之行很有兴趣。
让我没想到的是,杜阳这一次竟然搞出这样大的动静。李灶庄距这个城市两百四十多公里,但已修通高速公路,只要三小时车程。我来到李灶庄时才发现,杜阳这次竟然请了很多媒体记者。县乡两级的有关领导都已等在这里。随行的电视台记者和当地电视台的记者也已经架好摄像机。杨凤一的墓地是在距村口不远的路边。这里青石铺地,两边还栽种了成排的柏树,看上去肃然气派。一个圆形水泥冢的前面竖着一块高大的花岗岩石碑,上面镌刻着几个魏碑大字:恩师杨凤一先生之墓。这时,我看到杜阳引着一个老者走到随行的电视台记者面前,介绍说,这就是杨凤一老先生的儿子。这个老者看上去七十多岁,衣着很干净,脸上堆满了笑容。杜阳回头对他说,记者问什么,你回答就是了。
他这样说罢,又示意了一下就匆匆走了。
几台摄像机立刻都对准了这个老者。一个女记者将话筒伸过来问,听说,杨凤一老先生的这个墓地是杜阳先生捐资修建的,是这样吗?老者感慨地点点头说,是啊是啊。杜阳现在已经是这样大的人物,心里还想着我们李灶庄,想着我父亲,这真是让人感动啊,感动至深啊。然后又说,李灶庄出了这样一个闻名海内外的大名医,也是我们的骄傲啊。杜阳当年在这里插队时,跟我父亲是肝胆相照的忘年交,那时我父亲就说过,杜阳将来肯定能干出一番大事,现在看来,果然被我父亲说中了。老者说着又叹息一声,如果我父亲在天有灵,也会感到欣慰啊。我还记得,他当年经常说,杜阳一定能成为一代名医呢。这时另一个电视台的记者问,杜阳先生在这里插队时,曾经跟着您的父亲学过中医,是吗?又有一个记者问,您的父亲,当年也是这一带的名医吗?老者似乎听懂了记者的提问,又似乎没有听懂,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喃喃地说,是啊是啊,他当年在这里插队时,跟我父亲是肝胆相照的忘年交,那时我父亲就说过,杜阳将来……肯定能成为一代名医,现在看来,果然被我父亲说中了。一个杂志记者凑过来问,那个黄土汤的药方是怎么回事,您能说一说吗?老者又点点头说,杜阳现在已经是这样大的人物,还想着我们李灶庄,想着我父亲,这真是让人感动啊,感动至深啊。这个杂志记者说,我……是问,关于那个黄土汤的药方……老者点点头说,是啊是啊,李灶庄出了这样一个大名医,也是我们的骄傲啊。
我看着这个老者,心里在想,从这个老者至少可以判断出两点。首先,如果他真是杨凤一的儿子,那么刊登在《大国医》杂志上的那篇文章就显然有失实之处了,也就是说,这个当年的杨凤一并不是独身老人,更不是什么五保户。其次,从这个老者的年龄看,他大约有七十多岁,如果这样计算,四十年前,也就是杨凤一去世的时候他应该三十多岁,这样再反过来推算,倘若按一般规律父亲比儿子大二十几岁,那么杨凤一去世的时候也就应该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而并不是七十多岁的老人。这时,几个电视台的记者已经扛着摄像机走开了。我想了想,就朝这个老者走过来。老者显然把我也当成了媒体记者,一见我走过来两眼立刻又亮起来。我笑笑说,我想……问您几个问题。
老者立刻连连点头说好啊,好啊好啊。
我说,您的父亲,杨凤一老先生当年……
我的话刚说到这里,老者立刻就接过去说,是啊是啊,杜阳当年在这里插队时,跟我父亲是肝胆相照的忘年交,那时我父亲就说过,杜阳将来肯定能成为一个闻名海内外的大名医,现在看来,果然被我父亲说中了。老者看看我又接着说,杜阳现在已经是这样大的人物,还想着我们李灶庄,想着我父亲,这真让人感动啊,感动至深啊。我耐心地等着老者把这一套话说完,然后说,我想问您的是,您的父亲杨老先生……老者立刻又说,是啊是啊,如果我父亲在天有灵,也会感到欣慰的,我还记得,我父亲当年经常说,杜阳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代名医呢,现在看来,真的被我父亲说中了。
我笑一笑问,您今年高寿?
老者稍稍愣了一下,然后说,哦……七十六……
我说,这样说,您的父亲当年去世时,您三十多岁?
老者又愣一愣,点点头说,好像……嗯,是吧……
我立刻又说,也就是说,您的父亲当时是五十多岁?
老者看看我,又想了想,嘴唇动了动似乎咕哝了一句什么。我为了让老者放松下来,就对他说,我们拍一张合影吧。然后叫过一个媒体记者,为我和老者拍了一张照片。
我接着又问,您的父亲,当年是村里的赤脚医生?
老者想想说,就算……是吧。
我又问,当时村里有个叫马老四的人,您还记得吗?
老者立刻看我一眼,喃喃地说,马老四……好像……是得热病死的吧。
我问,什么热病?
老者摇摇头说,年头太久了,已经……记不清了……
他这样说罢就转身走开了。
杜阳搞的这次祭奠活动很有章法。按当地传统的民间习俗,上午辰时三刻,祭奠活动准时开始。先由那位老者,也就是杨凤一的儿子在墓前摆放了祭品,燃起香烛,又焚化了一些纸钱,接着是杜阳宣读一篇很长的悼念文章。这时已经有人在我的手里塞了一个厚厚的信封。我想,每个被请来的媒体记者应该也都拿到了这样的信封,所以在杜阳宣读悼文时,所有的摄像机、照相机和录音笔就都直挺挺地向他伸过来。
应该说,杜阳的这篇悼文写得很一般。但他读得饱含深情。他将当年在李灶庄插队时与杨凤一老先生的交往很详细地回忆了一下,当然主要讲的是杨凤一老先生在当时是如何将那个黄土汤的秘方交给他,而他又是如何将这个秘方中的细节一一谨记在心。杜阳在这篇文章中写的过程,与那一次请我吃饭时所说的基本一致,只是这一次更具体,而且更详细地介绍了杨凤一老先生在中医方面精深的医道以及他们两人当年是如何经常在一起共同切磋医术的。就在这时,我注意到,在旁边一片小树林的边上站着一个老人,正远远地朝这边看着。这老人显然是在放羊,怀里抱着一根羊鞭,身后的树林里有十几只山羊在吃草。
我想了想,就朝树林那边走去。
这时一个中年汉子迎过来,笑着说,王老师,您要去解手啊,咱乡下没厕所,您找个没人的地方就行了。我知道,这个中年汉子姓吴,是李灶庄的村长。
我也笑笑说,吴村长,今天李灶庄可真热闹啊,来了这么多人。
吴村长连连点头,然后感慨地说,是啊是啊,杜阳现在已经是这样大的人物,还想着咱李灶庄,想着村里的乡亲们,这真让人感动啊,感动至深啊。接着又说,我们李灶庄出了这样一个闻名海内外的大名医,乡亲们都很自豪啊,杜阳当年在这里插队时,跟杨凤一老先生是肝胆相照的忘年交,那时杨老先生就说过,杜阳将来肯定会成为一代名医,现在看来真说中了,所以,如果杨老先生在天有灵也会感到欣慰呢。吴村长在说这一套话时几乎不喘气。我只好等他将这番话说完,然后才问,杨老先生的这个墓,是什么时候修的?吴村长想想说,这个墓……过去是在村东的坟茔地,前几年杜阳回来,才迁到这边重新修建的。
我听了点点头,再朝那片树林看时,那个放羊的老人已经不见了。
这时,杜阳已经宣读完了他的悼念文章。乡里的一位副乡长在致辞。这个副乡长很年轻,看上去只有三十来岁。他显然对当年的事情一无所知,甚至搞不清“知青插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注意到,他把知青说成是“插青”,把当年知青来农村插队落户说成是“插户落队”。他说,杜阳作为一个“插青”,当年来李灶庄“插户落队”,与村里的老中医杨凤一老先生建立起肝胆相照的忘年交友谊,而且还把杨老先生珍藏多年的祖传秘方黄土汤发扬光大,这不仅为当年的“插青”文化,也为李灶庄,为高阳乡,为我们国家的传统医学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这位副乡长说,他作为高阳乡的副乡长,不仅要感谢当年的杨凤一老先生,更要感谢当年的“插青”、今天的杜阳先生,他相信,杜阳先生和他的黄土堂一定会为高阳乡、为李灶庄带来大发展大繁荣的机遇。这位副乡长的致辞充满激情,博得全场一阵阵的掌声。此时,我的心里却一直在想着吴村长刚刚说过的话。如果按吴村长所说,杨凤一的这个墓是后来才迁到这边的,那么也就是说,当年杨凤一去世的时候并不是葬在这里。
于是,我悄悄走出人群,朝村庄的东边走去。
村庄的东南有一片水塘。绕过水塘,又穿过一片蓖麻地,是一个高高的土坡。走上这面土坡,就看到一片高高低低的坟茔。我想,这大概就是吴村长所说的村东坟茔地了。这片坟茔地很大,但显然都是旧坟,坟冢上已长满荒草。这时,我看到一座用砖石垒砌的坟墓,墓前立着一方黑色的石碑,在这片坟茔中很显眼。我朝这边走过来。这方石碑的石料很好,做工也很精细。碑上刻的是:马本实之墓。下款却空着,并没有立碑人的名字。就在这时,我听到身后似乎有声响,回过头,竟是刚才在树林里看到的那个放羊老人。他正站在我的身后,怀里仍然抱着那根细细的羊鞭,静静地看着我。
我冲他笑笑说,您好。
老人又上下打量了我一下,你是记者?
我说,就算……是吧。
老人点点头,鼻孔里轻轻哼出一声。
我问,这个墓里埋的……是什么人?
老人朝墓碑看一眼说,马本实啊。
马本实,是谁?
一个冤死鬼啊。
老人叹息一声,喉咙有些沙哑。
这时,我的心里突然动了一下。马本实……我又朝老人看一看问,这个马本实,是哪一年去世的?老人朝坟墓看一眼说,有……四十年了吧。
我立刻盯住老人问,他当年,也在村里放羊?
老人慢慢抬起头,睁大眼看看我。
我又问,他那时,叫马老四?
老人的喉咙里喃喃地哼一声。
我问,您刚才说,他是……冤死的?
这时,杨凤一的墓地那边又传来一阵掌声,好像是县里的领导正在热情洋溢地讲话。老人朝那边瞥一眼,又盯住我看了看,突然转身走了。我立刻追上去说,您……等一等。老人仍然急急地走着,一边头也不回地说,我……啥也不知道,你想问啥,去找村长吧。
我只好站住,看着老人匆匆地朝村庄里去了。
我曾经想过这个问题,我为什么会对杜阳这件事如此感兴趣?其实今天就是一个盛产名医甚或神医的时代,无论在电视屏幕上还是在民间,到处可以看到或听到各种各样的名医神医。如此看来,杜阳的这个黄土堂在今天出现也就并不奇怪。我之所以对杜阳的事有兴趣,而且想一直探究下去,应该与我的经历有关。用那位副乡长的话说,我也曾经是一个“插青”,也曾到农村“插户落队”,而且,我当年插队时的经历乃至一些人或事,至今想起来仍然历历在目。或许,这才是我总想弄清楚杜阳当年这段经历的真正原因。
在这个上午,我看着那个放羊的老人匆匆朝村庄里走去。再回头时,发现了坡下不远处的十几只山羊。于是,我想了想朝那些山羊走过去,看一看四周,就在一座高大的坟茔后面坐下来。果然,过了一会儿,刚才的老人又抱着羊鞭朝羊群这边走来。我稍稍沉了一下,就从坟茔的后面转出来。老人看到我立刻一愣。我笑笑说,让我猜一下吧,您应该……也姓马?当年,村里的人都叫您马大车?老人看着我,虽然没说话,但从他的眼神里已经看到了回答。我这样说,只是从他的年龄判断的。如果当年马老四死的时候是六十来岁,那么他的儿子,在今天也就应该是这个老人这样的年纪。当然,这样猜测带有一定的偶然性。但显然,我猜对了。我朝老人走过来,又说,我再猜一猜,您父亲的这个墓地,也是杜阳出资修建的?
老人又愣了一下,看看我问,哦……你是……咋知道的?
我点点头说,我还知道,您父亲当年,应该不是病死的。
老人的喉咙里咕噜一声,讷讷地说,你……都知道了啊……
我走近老人问,这个杨凤一,当年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吗?
老人摇摇头,嗤的一声说,他就是个劁猪的。
我问,他那时候,不是也会看病吗?
老人说,是啊,也会看一看脚气病。
老人说着,又朝这座坟墓看一眼,轻轻哼一声说,我当初……是答应过杜阳的,他出钱修墓,立碑,我对任何人都不再提当年的事,不过现在……既然你都已知道了,也就无所谓了。我立刻说,可是……还有一些具体的事,我不知道。老人又看我一眼,就慢慢蹲下身,把怀里的羊鞭横过来,掏出一只旱烟口袋。我也在老人的面前蹲下来,向他要了一张烟纸,捏过一撮烟叶慢慢卷起来,舔了一下,点燃,试着吸了一口。我当年插队时很爱吸这种旱烟,但现在不行了,感觉有些呛。老人也卷了一支旱烟。他一边吸着一边告诉我,他的父亲马老四确实不是病死的,他在临死的那天晚上还吃了两个玉米面窝窝,喝了一大碗秫米粥,吃了半个咸菜疙瘩。可是到后半夜,突然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天不亮就断气了。
我想一想问,他那天晚饭后,又吃过什么?
老人叹息一声说,是啊,问题就在这里啊。
老人告诉我,那天晚上吃过饭,他的父亲马老四突然说肚子有些不舒服。当时杨凤一刚好在他家里劁猪,于是过来看了一下说,不是肚子的问题,应该是胃口。接着又说,他最近刚刚弄来一些叫青藤香的草药,是专治胃病的。然后就回去取来,给马老四煮了一些水喝。但是,老人说,在他的父亲马老四出事以后,他再去找杨凤一询问,是不是他拿来的那种叫青藤香的草药有问题,杨凤一却矢口否认。他说这种青藤香是那个叫杜阳的知青给他的,如果有问题,也应该是杜阳的问题。于是,老人又去找到杜阳。杜阳承认这种叫青藤香的草药是自己给杨凤一的,但一口咬定,这种草药只有健胃理气消毒止痛的功效,没有任何毒副作用。杜阳说,这种青藤香在城市的中医院里一直普遍使用,即使杨凤一真给马老四吃了也不会有任何问题。换句话说,杜阳说,即使真有问题,也是杨凤一的问题,应该只有一种可能,杨凤一在那天晚上给马老四吃的并不是青藤香,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老人说,他当时已经感觉到了,这件事就是再问这个叫杜阳的知青也不会有任何结果。既然杜阳已经承认这种叫青藤香的草药是他给杨凤一的,他当然要说这种草药没有任何问题。就在这时,他又想到集体户里那个叫杨炀的女知青。当时李灶庄的人都知道,这个杨炀也懂一些医道。但她在村里很低调,从不提自己懂医的事,而且村里人对她的评价也很好,说她一看就像个大家闺秀,人也踏实,在村里从不张扬。幸好老人的手里还留有一点这种草药。于是当天晚上,他就又将这种草药拿去给杨炀看,问她这究竟是不是青藤香。当时杨炀看了也不敢肯定,她告诉老人,这东西看着确实很像青藤香,不过,应该不是。
也就在这时,村里又有风传,说是杨凤一在一天晚上将杜阳请去他的家里吃了一顿包饺子,还专门为杜阳杀了一只鸡。那时李灶庄的人吃饺子是一件很重大的事,就是过旧历年也不一定能吃上一顿饺子,更何况还杀了一只正在生蛋的母鸡。于是村里人就议论纷纷,都在猜测杨凤一究竟为什么要这样款待杜阳。老人说到这里,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旱烟,然后叹息一声说,他一直觉得父亲的死因有些蹊跷,总想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直到那一年的秋天,他才终于弄明白了。那一次他赶着村里的大车去县里的粮库送粮食,于是就偷偷地带了一些还一直保留的这种草药,顺便去县医院拿给大夫看,问人家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县医院的大夫看了,立刻问他,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然后才告诉他,这叫“雪上一枝蒿”,是一种外用的中草药,可以治疗皮肤病,但是有剧毒,绝对不能轻易服用。老人说,他当时听了还不敢相信,让大夫再仔细看一看,这东西是不是青藤香。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大夫一听立刻变颜变色地说,这绝不是青藤香,可是跟青藤香很难分辨,所以两种药不能放到一起,否则很容易搞混,如果让病人误食会有生命危险。老人说,他直到这时才终于彻底明白了。他想起来,村里人曾说过,杨凤一确实在哪里弄来了一些叫什么一枝蒿的草药,说是可以治脚气。于是,他一回到村里立刻就去找杨凤一。这一次杨凤一的说法就变了。他承认自己的手里确实曾有过这种叫雪上一枝蒿的草药,也承认,他是用这种草药为村里人治过脚气。但他说,这种叫雪上一枝蒿的草药早已经用完了,后来他的手里只有杜阳给的青藤香,所以这两种草药不可能放在一起,更不可能弄混。杨凤一为了证实自己说的话,还特意又把杜阳找来。这一次杜阳的说法竟然也变了。杜阳非常肯定地为杨凤一证明,说是杨凤一用的那种叫雪上一枝蒿的草药他曾经见过。但他告诉杨凤一,这种草药虽然可以治疗一种叫迭瓦癣的皮肤病,却并不能治脚气。所以,杜阳说,杨凤一后来也就将这种叫雪上一枝蒿的草药都扔掉了。至于那一晚杨凤一给马老四吃的草药,杜阳说,他也亲眼见过,确实就是青藤香,而绝不是什么雪上一枝蒿。
老人这样说着慢慢抬起头,朝远处望去。这时,杨凤一的墓地那边已经放起音乐,显然在进行祭扫仪式。我问老人,关于这件事,您后来彻底搞清楚了吗?老人点点头说,直到那一年杜阳回城去了,杨凤一临死的时候,这件事才终于彻底清楚了。
我立刻说,您等一等,这个杨凤一,是在杜阳回城以后死的?
老人说,是啊,杜阳走的第二年夏天,杨凤一死的。
我又问,您,记得清楚吗?
老人说,记得很清楚。
老人告诉我,杜阳走的那年大旱,第二年夏天这一带就闹起蝗虫,所以他记得很清楚。老人说,那年夏天的一个中午,杨凤一在家里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就不能动了。就这样过了几天,一天晚上,杨凤一的儿子突然来叫他,说是他父亲有话要对他说。这时杨凤一已经说话很艰难。他说,他这一次怕是过不去了,所以,有一件事他必须说出来。杨凤一在这个晚上说,他当初确实给马老四吃错了药。他的家里一直放着一些雪上一枝蒿,这是他一次去县城办事,从一个外地的草药贩子手里买的,据那个草药贩子说,这种草药可以治脚气。但后来那个叫杜阳的知青告诉他,这东西不治脚气,只能治皮肤病,于是他也就没敢再用。可是再后来,杜阳又给了他一些叫青藤香的草药,说是这种草药能治多少多少种疾病。当时杜阳给他这种草药,是想让他去公社替他说一说话,让公社领导知道,他在李灶庄是如何为村里的贫下中农治病的。杨凤一后来也确实去公社向有关领导汇报过此事。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就是这种叫青藤香的草药却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大麻烦。当时杨凤一是用一只硬木匣子装草药,这个硬木匣子分上下两层。他将当初的雪上一枝蒿放在底下一层,于是就把青藤香放在了上面一层。但那一晚他看到马老四胃不舒服,回来取青藤香时,却忘记了青藤香是放在药匣子的哪一层,于是就错把下面的雪上一枝蒿当成青藤香给马老四拿去了。直到第二天早上听说马老四死了,他才突然意识到是自己闯下了大祸。杨凤一说到这里就已经泪流满面。老人说,他当时看着躺在炕上的杨凤一,也已经无话可说。但想了想还是问他,那个叫杜阳的知青知不知道这件事的底细。杨凤一说,其实从这件事一闹起来,杜阳就很清楚是怎么回事。杜阳曾来找他问,你是不是给马老四用错了药,把雪上一枝蒿当成青藤香给他吃了。当时杨凤一自然不肯承认。杜阳就说,你不承认也没用,我已经问过了,马老四临死前是典型的中毒症状,只要他儿子马大车把他的尸体拉去县医院一化验,事情立刻就清楚了。杜阳接着又说,不过,这件事如果我不说,也就不会有人知道。这时杨凤一已经明白杜阳的意思,杜阳是想要杨凤一手里的一个秘方。杜阳早就听说,杨凤一的手里有一个老年间传下来的秘方,叫黄土汤,但一直秘不示人。他曾几次找到杨凤一商议,说这个秘方在杨凤一的手里也没有什么用处,不如干脆给他,他作为回报可以教杨凤一扎针灸。但杨凤一虽然不会使用这个叫黄土汤的秘方,却深知这个秘方的价值,所以一直没有同意。这次杜阳又暗示杨凤一,他可以帮他掩盖马老四这件事,可是杨凤一要把这个秘方给他。杨凤一经过反复考虑,还是拒绝了杜阳。杨凤一觉得马老四这件事毕竟人命关天,而杜阳的手里没有任何证据,又是知青这样一个身份,所以,他应该不敢轻易把这件事说出去。可是几天以后,杨凤一发现马老四的儿子马大车似乎已经察觉了什么,而且他的手里竟然还留有一些那一晚的草药,甚至跑到集体户去找那个叫杨炀的女知青,让她给辨别这究竟是不是青藤香。杨凤一这时才意识到,这件事如果再这样下去恐怕真要出事了。于是经过再三考虑,一天晚上,就把杜阳请到家里吃了一顿晚饭。也就在这一晚,他把那个黄土汤的秘方拿出来交给了杜阳。而杜阳也当即郑重承诺,他不仅不会把这件事的真相说出去,还会尽量为杨凤一遮掩。杨凤一说,这个叫杜阳的知青果然说话算话,他拿到这个黄土汤的秘方,真的直到离开李灶庄也没有再说这件事。老人说到这里看看我,又朝远处杨凤一的墓地那边看一眼。
他淡淡一笑说,这就是……当年的杨凤一。
老人又说,杨凤一在临死的那个晚上还对他说了一句话,他说,他直到这时才明白,他这辈子行医只是一个误会,他如果一心一意劁猪,原本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劁猪匠,可是他却总想着为人看病,结果行医不成,劁猪也耽误了。这时,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按这个老人所说,当年的杨凤一只是这样一个人,那么他的手里又怎么会有黄土汤这样一个秘方呢?于是,我想了想就向老人提出这个问题。老人一听就笑了。
老人说,这个秘方,当初是我家的。
你……家的?
老人点点头。
老人告诉我,他的父亲马老四当年对他说过,他家祖上曾有人行医,所以留下了一些验方和秘方。但后来这一带发大水,药方都被水冲了,只剩下这个黄土汤的方子。老人的父亲马老四并不懂这黄土汤是个什么方子,更不知道方子里的伏龙肝究竟是什么东西,所以,一直把这张毛边纸和两根一尺多长的大针一起放在一个盒子里。后来杨凤一听说了这件事。当时马老四的脚气病很厉害,不要说放羊,都已经几乎无法走路。于是,杨凤一就给了马老四两瓶脚气水,将这个药方和两根大针换走了。老人说,后来杨凤一曾又来问他的父亲马老四,这个药方里的伏龙肝究竟是什么东西,但他父亲也说不清楚。
这时,远处杨凤一的墓地那边传来一阵鞭炮声。显然,祭扫仪式已经结束了。老人又朝那边看一眼说,当年这个杜阳在这里插队时真没看出来,是个能人啊。我听出老人的话里有话,嗯了一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老人又掏出一张烟纸,一边卷着旱烟一边告诉我,几年前,杜阳突然回村来,当时县里和乡里的领导也都陪着一起来了。接着就听说,要将杨凤一的坟墓迁到村南的大道边去,而且由杜阳出资,准备修建一座像样的大墓,还要立一块九尺高的大碑。当时村里的人听了都很感动,觉得过去这些年了,杜阳的心里还念着李灶庄,念着村里的乡亲。但就在为杨凤一动工修墓的时候,杜阳又来找到老人,对他说,他准备为他的父亲马老四也把墓地重修一下,竖一方像样的墓碑。
老人这样说着,忽然笑了。
我看看老人。
老人说,我当时问杜阳,什么条件。
我说,杜阳的条件是,不要再提当年的事?
老人点点头。
这时,我无意中抬起头,看到杜阳正远远地朝这边走来。我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一包烟塞到老人的手里,又冲他笑了笑,就起身朝杜阳迎过去。杜阳的面色在中午的阳光下显得很红润,看上去情绪也很饱满。但他立刻朝老人那边望一眼,问我,你们在……聊什么?我笑笑说,我毕竟也曾是知青,当年插队的时候也放过羊,所以……随便聊聊放羊的事。
杜阳哦一声,又朝放羊的老人那边看一眼。
我说,你这一次的祭奠活动搞得很隆重啊。
杜阳点点头感慨地说,是啊,杨老先生这样一位当年隐于民间的名医,值得祭奠啊,我已经和县乡两级领导谈好了,准备就在这李灶庄建一个“杨凤一纪念馆”,所有费用由我来出,而且在纪念馆的前面建一个广场,在广场上再搞一个“伏龙肝”的雕像。今后这李灶庄,就是我黄土堂专用伏龙肝的产地了。杜阳说着在我的背上拍了一下,我还有一个想法,这次回去,我们两人在报刊上搞一个对话吧,现在人物专访、报告文学都已经没意思了,我看出你对中医很懂,而且对我的黄土堂也有兴趣,我后面准备打造保健文化,而我的保健文化核心就是“伏龙肝文化”,我们一起联手,在保健领域掀起一股旋风,怎么样?
我看看杜阳,忽然说,我们回去找杨炀,和她一起商量一下。
杜阳一愣,问,找杨炀……干什么?
我笑笑说,我们三个人搞一个对话,应该更有意思啊。
杜阳听了,又看看我……
2015年元月16日改毕于天津水溪苑
责任编辑杨新岚
分类:中短篇小说 作者:王松 期刊:《当代》2016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