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街
2016-02-26 13:27李敬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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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君王鲁国齐国
李敬泽,评论家,散文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书记处书记。
这是一条宽阔的大道,从鲁国的都城曲阜向西北而去,越过泰山山脉,抵达齐国的国都临淄。
华夏世界的两个东方大国,最富庶强大的齐国和最文明的鲁国南北相依,齐强鲁弱,但鲁国是周公的后裔,是周礼的渊薮,是华夏文明的精神之灯;而齐国,这姜太公的国度,鼎沸着世俗的财富、活力和欲望,一条大道把华夏世界最坚实的基石连接起来。
孔子曾经走过这条路,他由此登上了泰山。登泰山而小鲁,他登上了春秋时代的最高处,山在前边,登上去,大地尽收眼底。在此之前,中国人俯伏在山下,他们想象过山是通天的阶梯,但是他们并未想过,登山不是为了出尘升天,而是为了扩张人的现世。当孔子立于泰山之上,眼界和胸襟,这词语从此有了完全不同的涵义,一个人远远超过经验的和身体的界限,把苍天之下、茫茫大地芸芸众生放在了心里,忧天下之忧,乐天下之乐。
在孔子的目光下,孟子仆仆于此路,他离开家乡,向临淄而去,开始了布仁义于天下漫长征途。
圣人、商旅、军队、说客、农夫、披发行吟的诗人,纷纷攘攘,在这条路上走过。
还有君王,还有绝世的美人。
这条路,通向泰山之巅,通向红尘闹市,也通向蒸腾着瘴疠的幽冥。
这是一条大街。
一、鲁桓
公元前694年,鲁桓公十八年,鲁国的天塌了,这是血色、黑色和白色的一年,是惊骇、羞耻、屈辱之年。鲁国的史官端坐于案前,他已经习惯于喜怒不形于色,他有时像新小说派那样追求零度修辞,他力求客观地、漠然地看待人类生活的壮阔和喧嚣。而且字是多么珍贵,它曾经是刻在兽骨上、青铜重器上,在这个时代,字已经可以用墨写在木简上,人们欢呼新时代的到来,这伟大的进步使人可以超越骨头和青铜昂贵沉重的限制而尽情书写,毕竟,大地上生长着无穷无尽的树木。但是,史官们是天生的保守主义者,他们太知道轻浮的书写多么虚妄,人们写得越多,能够记得的越少,保存人类记忆的最好方法或许依然是,审慎地、尽可能少地写,让书写无限接近于无言。
这一年,《春秋》经文只有如下几条:
十有八年春王正月,公会齐侯于泺。公与夫人姜氏遂如齐。
夏四月丙子,公薨于齐。
丁酉,公之丧至自齐。
秋七月。
冬十有二月乙丑,葬我君桓公。
——没有了,这一年天下无事,其他的事轻如微尘,只有这一件事,它像山崩一样压在整个鲁国身上。
我的君王,带着他的夫人去了齐国。他死在那里,他被送回来,安葬。
下葬那日,大雪覆盖。
那是一次多么壮丽的出行。在这条大道上,上一次如此眩目的场面还是将近十五年前,那次是桓公迎娶文姜。那时的我君多么年轻,他的马车金装玉砌,他的冠服华美炜煌,那是周历季秋,其数九、其味辛,大雁南飞,满地黄花开,农事歇了,百工收了,五谷入仓,人也闲着,遥望着大路上的仪仗如天上下来,只觉得是好,海晏河清,岁月有序,我们的君王,他长大了,娶亲了,他娶的是天上的美人,是齐国的文姜。
一片欢腾,或许只有史官心怀忧虑,他们在和谐的律吕中辨出了肃杀之音——有什么可以忧虑的呢?文姜是齐僖公的女儿,她和她的妹妹宣姜在没有电视和网络的春秋也已成为传说中的女神,她们是多么美,他们的父亲、强大的齐国的国君爱她们如珠如宝,现在,他竟要亲自送他出嫁的女儿,送出齐国、送到鲁国。
——但这是不正常的。非礼也。尊者无送卑者之法,古老的礼仪如江河行地,直到今日,也没有老丈人把闺女送到婆家的道理。
可是那又怎样?齐国的君王一向任性,或许这只是为了证明齐鲁两国之间血浓于水的特殊关系。
好吧,也许是多虑了。看起来,果然是多虑了,十五年过去了,桓公和夫人,他们依然相亲相爱,话说回来,谁又能不爱这样一个女人。更何况,文姜为我鲁国生下了一个又白又胖的嫡嗣,她可真是会生啊,婚后三年,同样是在九月,儿子竟与父亲同日而生,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桓公为这个儿子起名为“同”,姬同,这个孩子与我相同。
但是,现在,站在路边,所有的人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围绕着文姜这个女人,人间的秩序发生了严重的变乱。仪仗依然壮丽,但每个人都明白,这是不该发生的旅行。于礼,诸侯之女出嫁,父母在,可以归宁,父母不在,断不可归。到后来,卫国遭灭国之难,文姜的外甥女许穆夫人驱车归国,因此就被许国群臣百般劝止。而文姜,她的父亲僖公三年前已死,她并不曾回国奔丧,现在的齐国国君是她的哥哥襄公,她却非要哭着闹着回娘家,天下岂有此理?岂有此礼?
这也许正是世界衰败的一个征兆,人们都记得,十三年前,郑国的国君郑庄公公然与周天子的大军对阵,而且他竟然赢了,他竟然射中了周王的左肩!
春秋是从那一箭开始的。这个世界被这一箭射开一个伤口,从此将涌出无穷无尽的血。
现在,路上的人都看见,文姜的车马北去,天边残阳如血。
春天,他们从这条路去的,到了夏天,终有血光之灾!
桓公在他的车上被人活生生地击杀,你能听到肋骨断裂的声音,听到皮肤和脂肪撕开的声音,听到血呼啸着喷射而出,溅在凶手的身上!
血顺着这条路,溅到所有鲁国人的脸上!
像捏死一个小动物一样,桓公死了,他被谋杀了。
一个国君,卑贱地死在另一个国君的宫苑中,死前,他被灌醉,甚至来不及看一眼凶手的嘴脸,他就那样死了。
史官坐了很久,他不知如何叙述正在发生的事,他默默地写下:
“公薨于齐。”
但是,他在他不写的地方发出了指控:
“公之丧至自齐。”
“葬我君桓公。”
有多少话他没有说啊,他要说的是,文姜,这个女人,她活着,她和她的夫君一起去了她的母国,但是,现在,她不被提起,因为她没有回来,她没有像一个妻子那样陪伴着她的丈夫回来。
她是凶手!
左丘明面对着史官的原始叙述,终于把史官们没说出来的、路人皆知的话写了下来:
“公会齐侯于泺,遂及文姜如齐。齐侯通焉。”
是的,还有齐侯,文姜的哥哥襄公诸儿,这一对兄妹泯灭人伦地通奸,然后他们害死了桓公。
这条路此时空旷安静,偶尔有一个农夫在路上走着,他走远了,自远处,一首歌断断续续地飘来:
敝笱在梁,其鱼鲂鳏。齐子归止,其从如云。
敝笱在梁,其鱼鲂。齐子归止,其从如雨。
敝笱在梁,其鱼唯唯。齐子归止,其从如水。
近三千年前的民间小曲,如今已古奥难解。所谓敝笱,不过是破旧的捕鱼所用的竹笼,可是那竹笼要它何用?大鱼摇曳而游,来去自在。齐国的大闺女啊,她就这样来了、去了,她的仪仗盛大,如云、如雨、如水,而她就是那水中的大鱼,敝笱竟管不住她。
这是嘲讽、叹息的诗。
在水边,一架破旧的竹笼被风雨摧破。
鲁桓公,他就是那敝笱。
二、齐襄
齐襄公诸儿碰到了真正的麻烦。
鲁国的国书摊在他的面前。这些鲁人,郁郁乎文哉,他们是多么文雅。襄公本来准备着他们会兴师问罪,他不怕,他甚至期待着,让齐鲁两个大国为了寡人下半身惹下的祸去撕咬吧,他丝毫不怀疑,他将是更凶猛的野兽,他将咬断鲁国的脖子。而在撕咬中,他的那一点点不好意思也就可以随手放下:现在我们不是在谈礼义,是在拼牙齿。
可是,文雅的鲁人,他们坚决地跟他谈礼义,看看他们的这封国书吧,奇怪地混合着卑屈与尊严,隐忍与严正:
“寡君畏君之威,不敢宁居,来修旧好。礼成而不反,无所归咎,恶于诸侯。请以彭生除之。”
鲁人无意发动战争,但鲁人索要起码的正义:杀人者偿命。好吧,我们要脸,我们不能说是你和你的妹妹杀害了你的妹夫,我们无意在泥潭里厮打让鲁国、让已死的君王蒙受更大的耻辱。但是,现在,我们要说的是:那个直接的凶手、那个让鲁公高贵的血溅上他的袍襟的野兽,他必须偿命。
即使是襄公,他也知道,他无法拒绝这个要求。
这条大道之上,连路边的狗都认识这个人,因为他一直在尘土飞扬地跑来跑去。他是齐襄公诸儿,他的精力极端旺盛,而且肯定患有多动症。在他十二年的君王生涯中,他很少安坐于都城。他的心中绵亘着旷野——原始的、黑暗的、暴力的山林和野地,他喜欢战争、喜欢剑和箭、喜欢血在体内奔涌的感觉,喜欢纵马驰骋,喜欢时刻感受身体的强大,他之生就是为了超越一切界限。
他一直在这条路上狂奔。去征伐、田猎、冶游。还有,去会他的女人。
当然,他也喜欢女人。
在齐国,君王们对自身卑下的欲望一向坦诚,近乎天真、没羞没臊。襄公的弟弟桓公就向管仲承认:寡人不幸而好田,又好色,这还能成霸业吗?管仲曰:没问题,只要有我。时至战国,这时坐在王位上的已不是太公的子孙,齐宣王见了一心让他当圣人的孟子,也忙不迭把话说在前头:寡人有疾,寡人好货、好色、好勇。
但襄公的问题不是好色,是被诅咒般的、狂热的欲望所支配,一切都指向他的妹妹文姜。很可能在文姜未嫁时已经结下冤孽,然后,文姜出嫁——很难说僖公一定要亲手把女儿送到她的丈夫面前是出于溺爱还是源于某种难言的忧虑——岁月流逝,文姜生子,僖公死了,襄公即位,他们已经分别十三年,如果文姜是二十岁出嫁,她现在已经三十三岁,为人妻、为人母。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竟一定要不顾礼法再度相见,谁也想不到,他们竟真的为此犯下大罪。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终其一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襄公诸儿对谋杀他的妹夫曾经感到过良心不安,真正使这颗公元前700年的君王之心感到不安的,是他杀了彭生。
襄公看着彭生走进大殿,看着这个力可拔柳和拔山的巨人,是的,是他命令彭生去杀了桓公。至于怎么杀,他并没有替他想过,他只管在那天的晚宴上把客人灌得烂醉。后来,听说这个牲口居然就用他的手肘顶破了那可怜的家伙,像压破一只熟透的瓜,他竟感到亢奋的战栗。
现在,他要杀了他。当然,他可以不杀,但是,如果杀了他就能轻易摆平麻烦,为什么不呢。
彭生呆住了,他竟没有反抗,他听任卫士们一涌而上,将他捆绑起来,推出大殿。
很好。襄公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得感到一丝歉意。
他想,即使一个君王,也不得不做下很多不得已的事。
然而,就在走出殿门的那一刻,彭生忽然停住了,卫士们大惊,所有的刀剑几乎同时刺进他的身体,血在迸射,一滴血以箭一般的速度和力量飞来,射在诸儿的眉间。
那庞大的头颅慢慢转过来,看定了襄公诸儿。那双眼,是怨毒的吗?后来很多日子里,襄公诸儿,这个几乎越过了人类生活所有界限的人,却经常在梦里、在醒时不经意的瞬间,迎面碰上那双眼:那不是怨毒,诸儿也并不惧怕他的怨毒,那只是刻骨的失望,只是鄙视:你,我的君王,你是一个背信之人。
——居然,还有人索要这个,当你们献出忠诚之时,原来不是无条件的,原来你们不是我的狗,你们居然向我要求“信”,而我竟然会为背信而恐惧不安!
每念及此,襄公诸儿就会对这世间充满愤怒。他知道,这是春秋时代,彭生是公子彭生,他属于齐国的公族,在国君与这些公子、大夫之间,存在着宪章般的契约,现在,当他杀了奉命行事的彭生,他就是在公然践踏这个政治和文化共同体的基本准则。襄公知道这一切,他为此而惶恐,但是不,他不会被那卑微软弱的情感所左右,他必须任性,必须把一切将人与人联系在一起的复杂、精巧的纽带撕碎,以一种孩子般的轻率,他要挣破这世间强加给他的一切束缚。
然后,一支军队,被他派去戍守荒凉的边境,这支军队的首领居然要求他给出一个期限。那是秋天,周历九月,他正吃着甘美的瓜,那时还没有西瓜那是甜瓜、香瓜,他随手一指:以瓜期为代。明年瓜熟时你们就回来。
这一年真快呀,“七月流火”,“七月食瓜”(《诗经·七月》),《诗经》的夏历七月正是周历九月,襄公诸儿又吃上了香瓜,可是他完全没有想到,那支军队竟派了人来,急煎煎问道,瓜又熟了,我们啥时候回来?
襄公愤怒了,他愤怒于这些家伙的记性这么好,他们这不是在哀求回家,他们是在要求他信守承诺。
他把瓜啪嚓摔在地上。
就不让你回来,你们怎么地吧!
是的,襄公的君王生涯竟不是毁于乱伦乃至谋杀,无论上天还是他的臣民都并未打算因此而施加惩罚。真正让上天受不了的,是他的“无常”,史家用这个词概括了他不可恕的罪孽,“无常”在春秋时还不曾染上佛经的虚无,所谓“常”,指的是构成贵族共同体的坚固的常规和常态。兄妹乱伦触犯了最深邃的原始禁忌,上天和他的臣民似乎像对待自然疾患一样把这个问题留给了他们自己。但是,当这个君王屡次背信,他周围的世界无法按照预期的法则运转,所有的人不知自己会在什么地方,现世的和超验的报应到来了。
人们怜悯桓公,但那个时代的人们并未想象桓公的冤魂不灭,他们的想象力奇怪地转向了彭生,那个因执行使命而被不公地杀死的人。桓公之事归于叹息,但彭生的事没有完,彭生依然有灵。
那一天,山林间,襄公正在围猎,忽然,前方出现一只巨大的野猪,太大了,不知是谁惊叫一声:彭生!襄公大怒,喝一声:这厮也敢闹鬼!一箭射去,正中巨猪,那巨猪人立而起,竟发出凄厉的哭声。
这下饶是襄公也吓软了,他从奔驰的马车摔了下来,脚崴了,鞋也丢了一只。
回到馆舍,满腔的怒气凝聚为一点:我的鞋呢?妈的我的鞋呢?
他抡起马鞭,把姓费的一个小太监抽得鬼哭狼嚎,背上鲜血淋漓。
太监费抽泣着出去了。接着发生的事在左丘明笔下直如疾风猛雨、间不容发,让现代汉语显得那么臃肿迟缓:
“走出,遇贼于门。劫而束之。”——太监费被悄然袭来的叛军捆住。
“费曰:‘我奚御为?”——各位军爷,我和那疯子不是一拨儿的,我怎么会帮他。
“袒而示之背”,——看!刚被他打的!
“信之,费请先入,伏公而出,斗,死于门中。”——叛军信了他,太监费头前带路。不好了!快躲起来!然后返身而出,迎住叛军厮拼,被一刀砍死在大门内。
“石之纷如死于阶下。遂入,杀孟阳于床。曰:‘非君也,不类!见公之足于户下,遂弑之。”——叛军杀了另一个太监石之纷如,闯进寝殿,只见榻上卧着一人,乱刀齐下,剁完了,再细看,不像,这不是那昏君!再看,只见房门下露着一双脚,把门拉开,襄公正站在门后。
诸儿到死都没穿上鞋。他是光着脚死的。
在这个夜晚,杀进来的正是那支过了瓜期而不能返乡的军队。而太监费、石之纷如、孟阳,在最后的时刻显示了他们对诸儿无条件的忠诚,与彭生不同,他们是奴隶,奴隶有奴隶的道德。
三、文姜
从桓公十八年起,文姜把自己变成了在路上的女人。她不属于鲁,也不属于齐,她属于齐鲁之间的这条大道。
载驱薄薄,簟茀朱鞹。鲁道有荡,齐子发夕。
四骊济济,垂辔沵沵。鲁道有荡,齐子岂弟。
汶水汤汤,行人彭彭。鲁道有荡,齐子翱翔。
汶水滔滔,行人儦儦。鲁道有荡,齐子游敖。
这首《载驱》沿着这条“鲁道”长久流传。文姜的出行是这条路上万众瞩目的风景,看啊,这个女人,她又去找她的西门庆。
这是公开炫耀的偷情,簟茀朱鞹,她的车如此华贵,四骊济济,她的马如此壮美。这个女人,她的车马在黎明时分出发,不是为了掩人耳目,而是要尽早抵达。风吹动着车帘,风中有无数人的眼,有无数人的口水和叹息,但是,她竟如此恺悌——她平静、快乐,都没心没肺了,无廉耻无愧疚无躲闪。如那滔滔汤汤的汶水一样,这条路上的人多得彭彭、儦儦,似乎全天下的人都聚拢过来,围观这场热闹,而这个女人,她就这样翱翔、游敖,大路朝天,她的车如行在云端。
鲁道有荡,这本是一条坦荡的道,而文姜在这条道上为后世界定出“荡女”的形象。
桓公十八年,桓公死,直到她的丈夫归葬于鲁,文姜都留在齐国。当然,在鲁人眼中,她是千夫所指的凶手,但考虑到她悍然无畏的性格,回避丈夫的葬礼,与其说是畏惧,不如说是对死者保留了最后的一份尊重。
次年正月,她的儿子、十二岁的姬同即位,是为鲁庄公。此后,她应该是回到了鲁国。史册上对于她此次归国沉默不书,庄公面对的既是杀父仇人,又是生身母亲,或许只有相对无言。
“春三月,妇人孙于齐。”她离开鲁国,去了齐国,从此定居于齐鲁交界的禚地,大概就在现在的济南市长清区。
然后,一年一年,史官们羞耻地记下她万众瞩目的游行,不忍记又忍不住记:
庄公二年,“冬十有二月,夫人姜氏会齐侯于禚”。这一次是齐襄公跑过来会她。
庄公四年,“春王二月,夫人姜氏享齐侯于祝丘”。现在,他们竟然跑到鲁国境内大摆宴席。
庄公五年,“夏,夫人姜氏如齐师。”此时襄公正要兴兵伐卫,文姜的车马公然开进了军营。在那里她必定见到了她那倒霉的外甥卫惠公,这一战就是为了把他重新送上君位。
“七年春,夫人姜氏会齐侯于防。”又跑到鲁国的费县玩去了。
同年冬,“夫人姜氏会齐侯于毂”。这回到了东阿阿胶之地,还是鲁国。
庄公八年冬十一月,襄公被杀。鲁国的史官肯定如释重负,他们再也不必在字字如金的国家记忆的简册上书写这个女人的淫奔。
这一年,文姜应在四十多岁了。但是,她的身影并未在大路上消失,这个女人,继续游荡——
庄公十五年夏天,史官们再次提到“夫人姜氏如齐”,这时他们已经有七年不曾提到她了,在此之前,她应该是回到了鲁国长住,否则何谈“如齐”?此时齐国的国君已是她的另一个哥哥桓公。
庄公十九年秋,“夫人姜氏如莒”。这次她去了莒国,至于她去莒国干什么,史官缄口不言。
二十年秋,她再次去了莒国。原因同样不详。
二十一年秋七月五日,文姜薨。年近六十。
按照春秋的尺度,没有一个女人像她这样毕生奔波,这个不安于室的旅行家,终于停了下来。
和她的妹妹宣姜相比,文姜身上有一种邪恶的光芒。宣姜是被动的,她的罪孽并非选择,皆是命运播弄。而文姜,和她的哥哥诸儿一样,有一种冲破一切界限的疯狂激情,一切皆出于她的选择,她的选择又是如此放纵和专断,面对着她的世界中的男人们:她的丈夫、她的哥哥、她的儿子、鲁国和齐国的群臣、路上熙熙攘攘侧目而视的行人,她竟一直是高高在上,备受谴责却凛然不可侵犯,这个罪人从未受到惩罚,她载驱狂奔,竟从未失去对她的马的控制。
鲁桓公至死迷恋着她。他惯着她,习惯于依顺她的任性,否则很难想象在那黑色的桓公十八年,他会带着夫人与另一个国家的国君相会,即使这位国君是她的哥哥,在春秋时代这也是不可思议的越礼和失态。
在齐国,他们逗留长达四个月,可以想象,那两个疯子一定会把事情做到近乎无限透明,桓公的愤怒和痛苦也许不仅在于妻子的背叛,而在于文姜甚至都不屑于掩饰她的背叛。但即使在暴怒中,这文雅的男人,他会杀人吗?他会杀了襄公或者文姜?不,他甚至参加了襄公的宴会,他甚至在仇人的宴会上喝醉。他是怯懦的,不仅是惧怕齐国的强权,是他对文姜的迷恋使得他失去了行动能力。
她的儿子庄公,这个与可怜的父亲同日而生的儿子,历史证明他是鲁国史上罕见的英明君主,“颀而长”“美目清”“清扬婉”(《诗经·猗嗟》),这如神般高大俊美的男子屹立于战车,箭去如风,所向空阔。在谣言中、在桓公的暴怒中,他甚至被指为襄公的儿子,但鉴于他生在桓公六年,其时诸儿和文姜齐鲁两隔,鲁国群臣从未对此提出质疑。关于他应该如何对待母亲,后世儒生七嘴八舌、争论不休,但总的来说,他们不得不承认,可能很难比庄公自己做得更为合情得体。在漫长的岁月里,这对母子应是很少见面,但见面时,母亲便还是母亲,那个骄纵、刁蛮、不讲理的母上大人。
——庄公五年,庄公率军参加襄公为首的伐卫联军,大营之中,文姜、襄公、庄公相见,这是一个让所有围观者都替他们无地自容的尴尬场面。但应该就是在这次见面中,文姜忽然来了兴致,她要给儿子订亲,要把襄公的女儿嫁给庄公。这一年,庄公十七岁,而小表妹哀姜尚在襁褓之中。不知襄公怎么想,也不知庄公怎么想,反正文姜之意不可违拗。
然后,岁月悠长,慢慢等你长大,十九年后,庄公二十四年八月,文姜死后的第三年,鲁道有荡,哀姜出嫁的仪仗行进在这条路上。这一年,大龄未婚青年庄公已经三十六岁。
这条大道人来人往。
襄公死后,齐国君位虚悬,流亡鲁国的公子纠在庄公支持下在这条路上与远在莒国的公子小白展开了长途赛跑。最终小白率先撞线,是为齐桓公。
庄公十年春,鲁与齐战于长勺,再衰三竭、一鼓作气,庄公大胜。
同年夏,齐、宋联军伐鲁,兵临曲阜城下,庄公避实就虚,直扑宋军,一支金仆姑箭射翻了宋将南宫万,再大胜。
庄公十三年,也是在这条路上,庄公与桓公会盟于柯,曹沫劫持桓公,迫使其归还侵占鲁国之地。
庄公死后,哀姜与庄公之弟庆父私通,鲁国大乱。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公元前659年,庆父自杀,齐桓公杀死了出奔的哀姜。
冬十二月,在这条路上,哀姜的遗体运回鲁国安葬。
责任编辑徐子茼
分类:讲谈 作者:李敬泽 期刊:《当代》2016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