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的席卷下,狭窄的帐篷角落里,通讯系统控制面板的红灯开始闪烁。爱伦·里巴蹲伏在笔记本电脑旁,手抓在头罩式耳机上,手上的肌腱突起,宛如横在海滩上的防波堤。她一遍又一遍地听着耳机里或是短促或是婉转的叫声,这些都来自她的研究对象——人鱼。
她的注意力慢慢从叫声转移。摘下耳机后才发觉,风雪声是如此震耳欲聋。爱伦看向通讯系统,紫褐色的双眼里满是疲惫。她在一箱气体罐的四周摸索着按下接通按钮时,肩关节发出了响亮的咔咔声。
屏幕上突如其来的亮光照着爱伦的脸,让她白得像抹上了一层厚厚的油彩,盖住了眼角纹和鼻子上突出的骨节。卢卡斯的脸出现在了屏幕上,他不安地抓挠着下巴上乱糟糟的胡子,传过来的声音里混着电流的噼啪声,听不太清:“爱伦?电力恢复了。”
他是从研究站打过来的。研究站位于格陵兰岛北部的峡湾,那里不见冰川,只有低矮的岩石和漂浮在港口的小冰山——站内温暖舒适,供给充足。而她的帐篷则搭在一百多英里外的内陆冰湖之上;她瞥到了卢卡斯身后的娱乐室,那里有柔软的红色沙发和暖气装置,简直像是一眼望见了天堂。
她张开嘴,用酸涩、僵硬的舌头舔了舔嘴唇,“再给我一点时间。”她沙哑地说。
卢卡斯肩膀往下一沉,叹气声在静电的干扰下带着嘶嘶的声响,“你自己承诺过几天后就赶上我;结果现在都一个星期了。爱伦,你爸爸已经死了。”
她皱了皱眉。真的已经过了一个星期了吗?“我还不能走。”她摇着头说。
“我明白你有多想找到他。”他的语气温和,措辞小心,“但是他那个追踪器的信号在一天天地减弱,电量也只剩下百分之四。再说,报告已经提交上去了——我们从塞尔基①身上得到的数据不足。政府不允许我们再留在这一带,通行证已经被撤回——所有人都得离开。”
爱伦的脑袋本来有些昏昏沉沉,闻言倒是清醒了些,“哎啊!②这一种群的塞尔基使用的是一种全新的方言——怎么就数据不足了?”
“政府一开始不希望我们在这里查来查去的,”卢卡斯耸了耸肩,“为了让你能够一直在那边调查,公司已经用尽了一切借口。到了后天,他们就会包下一架飞机把你接走。那时候暴风雪应该停了。”
“让公司推迟一下,”爱伦果断地说,“女王给我看了它的那些卵。”
线路一下子充斥着静电干扰的声音,仿佛是她耳边响起的另一种风雪声。卢卡斯的脸一动不动,爱伦还以为是画面卡住了。
“女王……给你看了——?”
爱伦点点头。
“快,快告诉我你拍下来了。有视频吗?有样本吗?”
“我……没有。我本来要马上潜回去的,但是暴风雪把我困在了这里,一直到了现在。”
“你确定那就是人鱼的卵?”
爱伦又点点头。
卢卡斯倒吸了口气,伸出一只手摩挲着脸,脸上的皮肤都快被拉扯下来了。“这么大的事儿,”他抱怨道,“真不敢相信你竟然没主动打过来。”
“我本来想打的,但是手机没电了。”
“如果你能够拍一些片段下来,我能再给我们争取一点时间。我联络一下公司,或者去找环境自然部的人,也许我能够说服他们——”
“好。”她摆弄着耳机,很想重新戴上。
“你那边的补给还剩多少?”
她扫视了一遍帐篷内部,点了一遍现有的物资。剩余的氧气只够在冰下潜水六个小时,但是营养棒①却还有很多。她的味蕾已经受够了营养棒那种批量生产的味道,但是现在气温低、环境苦,这种东西至少能让人活下去。“我还能坚持一下。”她说。
“好。”他深呼吸了一下,“我稍晚再和你联络。记得拍照。”
他的脸闪动了一下,消失在了屏幕上。现在,她耳边只剩下凄切的风声,屏幕上的色彩颤抖变换着,瞬间融入黑暗的背景之中。
爱伦用冰凉的手掌根部按压自己的眼睛。她想象着湖底的景象: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层,灰暗阴沉的雪天投下一缕缕光柱,在水波中轻微荡漾,渐渐消失在深处。她越是想象,受到的誘惑也越是强烈——她的潜水工具就在手边,冰窟就在十步远的地方——
但是,帐篷外风雪肆虐,一旦走出去,她会直接被吹到半空中。
一年前,爱伦的父亲就在这里,调查“淡水种”人鱼族群的传言。他只身前来,丝毫不理会当地人的警告:人们称这片区域非常危险,多少年来,冰川吞噬了无数人的生命——这是他们的原话。父亲向公司成功报告了自己的成果,却在几天后失联。爱伦在想,当时父亲是不是也像现在的自己这样,对于调查的进展欣喜不已,因此敢于留在这里与人鱼待在一起,即便这并不是个好主意。
嘎吱、嘎吱、嘎吱,她身下的冰层在响——就像老旧楼梯上的脚步声。她哆嗦了一下,身体往大号的保暖夹克里缩了缩。她重新戴上耳机,听着人鱼在冰层下的叫声。爱伦转动刻度盘,将这些叫声放慢,想听得更清楚些,从杂音中抽取出语言。
她闭上眼,背靠着自己的帆布背包,弹动舌头,近乎完美地模仿着人鱼的叫声。
塞巴斯蒂安·里巴一直在追寻人鱼的踪迹,毕生都居无定所、无拘无束。他乘飞机就像普通人搭公车那么频繁,熟读游客会话手册来克服语言障碍。当一名社工将一个瘦骨嶙峋的棕眼幼童交给他的时候,他彻底呆住了。
“孩子她妈到底在哪儿?”他问道,“这孩子没别的地方可去了吗?为什么我得抚养她?”
爱伦缩着下巴,怯怯地看着塞巴斯蒂安。他的胡子和太阳穴是灰白色的,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看起来好像刚刚起床。他用西班牙语激烈地和社工争执着,栗色的双手打着手势。那时爱伦只有七岁,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父亲。
到了十岁的时候,父亲似乎也并不喜欢她。
每隔几个月——有时候甚至是几个星期——她就要去新的国家、新的学校读书,从奥克尼群岛到基利亚特亚姆的干热地区①,或者介于两者之间的任何地方,她永远来不及结交真正的朋友。伴随着她的只有小型招待所和出租房,还有反复打包的同一批重要的行李:特里同的小雕像,肩膀上都长了藤壶②;斐济美人鱼③的复制品,散发着一股灰尘和变质胶水的臭味;一幅素攀玛差④的画像,尺寸比爱伦整个人还要大,画中每一块鳞片都是用微微发光的金箔做成的。爱伦第一次看到这幅画像的时候,伸出手想去摸摸鱼的尾巴。
“住手!”塞巴斯蒂安厉声道,打了她的手,“这可不是玩具!”
她看各种语言版本的动画片来打发时间,模仿里面的发音直到学会了为止。她十一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她在看一本从没看过的动画片,看得非常认真,塞巴斯蒂安将厨房门推开一条缝,递给她一碗方便面。当他注意到动画片的内容时,他愣了愣。屏幕上,小美人鱼正在拨弄自己的红发。塞巴斯蒂安看着女儿说:“你喜欢这个?”
她抬头看他,动画片艳丽的色彩映在她的脸上,好似透过玻璃花窗的光。在此之前,他从没有问过她的任何喜好。“嗯。”她飞快地接道。塞巴斯蒂安笑了,把方便面递给她;那是父女两人第一次亲密无间地共进晚餐。
那时,来自海洋的未知声音一直有多年的记录,但是到了爱伦十二岁那年,深海考察活动在全世界开展起来,人鱼的世界才渐渐揭开了神秘的面纱。
在法国一个小旅馆的房间里,她和塞巴斯蒂安共同观看了关于人鱼考察发现的首次实况直播。塞巴斯蒂安的双腿盘着,她则坐在他的腿上,吃着旅馆免费赠送的饼干。她感到脑袋后方湿湿的,因为父亲刚刚在洗澡,是匆忙擦干身子穿好衣服的。在充满颗粒感的镜头里,一座座由岩石和鲸须筑成的城市群深藏在幽幽的海水之中。城市的居民们有着半人半海牛的外形,全都长着触须和厚厚的脂肪。“好家伙,我是对的!”塞巴斯蒂安一跃而起,害得爱伦直接一头栽倒在地毯上。“不同的时间,全世界不同的地点——我就知道绝不是偶然!”正当他跪在她身后祈祷的时候,她好奇地伸手去抚摸屏幕,在一张张长相奇特、难以辨认的脸上留下沾有黄油的手指印。
塞巴斯蒂安一夜之间成了权威人士。他的采访上了美国电视台,塞巴斯蒂安对于“塞尔基”的说法嗤之以鼻——鉴于它们酷似海豹的外形,当时西方媒体多以该词来称呼这一全新的物种。爱伦对塞尔基的语言着了迷,很快就把动画片抛诸脑后了。
十六岁生日前夕,爱伦获得了深海生命考察公司——塞尔基研究领域的领头羊——的入职资格,成为一名学徒。父亲鼓励她接受了这份工作。她参与了无数次随行考察,一般戴着耳机坐在船尾,船后的水里拖着一只传声器。她看着船员们网起一只只塞尔基采样,在它们的鱼鳍上打上跟踪标记。塞尔基的惨叫让她有些瑟缩。她最喜欢的还是回程的时候,可以听听一整天记录下来的音频,眺望无边无际的海面,看着行船在水面上留下的泡沫尾迹。
同事们忙着标记塞尔基样本,而她忙着自己的研究。在此过程中,塞尔基的生活习性也逐渐清晰起来。种群内部个体数以百计,跟随它们的猎物一起季节性洄游:潜水员的相机记录下很多细节,包括塞尔基如何巧妙地利用鲨鱼的驱赶,捕到大量的鱼群;塞尔基的网兜里捕满苍白的深海蜘蛛蟹,那些长长的蟹腿宛如手指骨头。在较为温暖的浅水地区,有几种塞尔基会采集珊瑚群和海藻群为食。近岸栖息的塞尔基会在巴塔哥尼亚和赫布里底①的孤石上放声鸣叫,与此同时,北极地区的塞尔基以獾纹为体征,会在夏季融化的冰川边缘掠食——多年来,塞尔基一直被错认成海豹或是海豚,鲜为世人所关注。
然而,它们的生活习性还有很多谜团尚待解决,尤其是它们的繁殖周期。它们的卵珍贵无比,公司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爱伦用手指摩挲着父亲留下的那座特里同雕像肩膀上的尖锐藤壶。在所有的遗物中,除了素攀玛差的画像,她最喜欢的便是这座雕像。此刻,加固过的帐篷壁在她周围一会儿鼓起一会儿收缩,帐篷的地钉深深地扎进冰层里,在寒风中苦苦支撑。握着这雕像能让她的心绪保持平静。
通讯系统的控制面板再次闪起红灯。自从上一次和卢卡斯通话后,她一直躺在帳篷里休息。她挣扎着起身,在按下按钮后,屏幕上弹出一条短信:
追踪器的信号在移动,就在你的帐篷下方。——卢
她将雕像握得更紧了。
在人类发现塞尔基以后,塞巴斯蒂安一直过着漂泊的生活;应该这么说,塞尔基这一发现让他更频繁地换地方了。他不喜欢工作受人监管,因此公司做了让步,只要他随身佩带追踪器即可,这也是该研究领域所有工作人员的标配——爱伦的追踪器夹在袖子上。塞巴斯蒂安失踪以后数月,他的追踪器信号在半径五十米的范围内移动,这也是爱伦起初执意要参加此次考察旅行的主要原因。公司假定爱伦的父亲已经死亡,只是想让爱伦证实父亲的发现。但是如果信号还在移动,她暗自想道,那他一定还活着。
在爱伦抵达格陵兰之前,信号已经日渐微弱,很久都没有移动了;现在它再次移动起来——就在她的正下方。
她戴好头罩耳机,调高音量。什么也没听到,什么声音都没有。
“爸爸?”她对着麦克风低语道,接着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愚蠢。信号来自湖底深处,爸爸又没有潜水装置。因此,她想到了另一种方法:她用舌头抵住柔软的上颚,弹出一个软音。朋友?
发音并不标准——女王听到了一定会嘲笑她的。她又试了一次。
朋友?她重新调整舌头的位置,舔了舔嘴唇,用口哨吹出低沉的声音。是什么东西在动?
相对来说,该种群的方言爱伦掌握得并不好,尽管她的脑海中思绪万千,却难以流畅地提出问题。她找来了自己的潜水服和潜水装置——
一阵强风吹弯了帐篷的撑竿,生生将它吹断了。
起初,这一种群的幼仔——去年刚刚出生的小家伙们——都格外喜欢爱伦。它们才长出显眼的半圆形脑袋和球状口鼻;在婴儿期的时候,它们全身长满了脏毛,如今正在脱落,因此它们身体的表皮像旧沙发那样满是斑块。她第一次下水的时候,这些幼仔围在她的身边游来游去,伸出长蹼的手,露出骨节分明的指尖,敲敲她的氧气瓶,拉扯上面的管子或者她的紧身潜水服。一只年长的雌性塞尔基注意到了这一切,它的触须长长的,泛白的下腹部满是皱纹。幼仔对它的态度十分顺从,它应该就是这一种群的女王。女王的黑眼睛深不可测,但是最终似乎接受了爱伦的存在。它从她身边游开,吐着气泡哼了一声。
格陵兰政府不想让公司在该地任意妄为,坚持派人陪同爱伦来实地考察。他们派来的就是主攻生理学的卢卡斯。他采取各种方法来收集塞尔基的粪便,分析它们的饮食和消化等情况;他从幼仔的排泄物中发现了动物的残留成分,表明这一种群的塞尔基能够狩猎,猎物是分布在冰川地区的麝香牛①,类似的狩猎行为爱伦也曾在“海洋种”塞尔基身上见过。只要一有靠近的机会,卢卡斯就会拿着听诊器,挨个倾听它们有力的心跳声。一天晚上,他的听诊工作正忙得不亦乐乎——成群的塞尔基幼仔爬到冰层上,在子夜太阳②下取暖,一齐聆听着一只成年雄性说话,听起来它像是在讲故事。爱伦也搭好了设备,以便记录下它的声音。多年以来,她对塞尔基的语言系统了如指掌,要理解其中的含义对她来说不算太难。但这次她却一直皱着眉头。
卢卡斯收好听诊器,缓缓地蹲到她身边。“怎么回事?”他低声问。
爱伦撅起嘴。因为语言能力强,她一直认为自己很熟悉塞尔基的语言。但突然间,她感觉自己成了个外行,像是要拼命看懂低龄的动画片一样。“我从没有听过这种方言,”她回答道,卢卡斯又继续走动起来,“它们的语法和音韵一定是独立于‘海洋种塞尔基发展出来的。当然,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它们与世隔绝,但是……”
女王凑近了,转头盯着爱伦的示波器看。它发出疑惑的声音。
“呃……”如果面对的是“海洋种”塞尔基,爱伦也许能用基本词汇来向对方解释自己的意图和示波器的功能。可现在,她就像婴儿一样,根本没法说话。女王接受了爱伦的沉默,注意力转向了她的头发。爱伦一松开发髻,它便发出欢快的鸣叫声。塞尔基讲完了故事,幼仔们一个接着一个睡着了。爱伦抓住机会在电脑上静静地写着报告,女王用灵巧的手指将小鱼的骨头缠进爱伦的卷发中。这种触感让爱伦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很久之前在睡前的时候,妈妈也会这样给爱伦编头发……女王接连发出短促而轻柔的颤音,一遍又一遍。爱伦不再打字,仔细倾听着。最后,她弹动自己的舌头,模仿出了这种发音,女王停下了手头的动作。
爱伦侧过脸,原本以为女王会很高兴。但是女王的眼睛却直直地看着爱伦的笔记本电脑。电脑屏幕退回了屏保模式,显示出一张多年前爱伦在哥本哈根①拍的塞巴斯蒂安的照片。爱伦拍下了他侧着身子演讲的瞬间,可能正讲到有关美人鱼纪念铜像的趣闻轶事,那座铜像就位于他身后的港口。当时爱伦的小手还不太拿得稳相机,照片没拍好,塞巴斯蒂安的脸都失焦模糊了。但那是一次很棒的旅行,不仅是父女环球之旅的短暂停留,更是一次愉快的度假。
“你认识他。”爱伦断然道。女王转身离开,滑入了黑暗、丝滑的海水之中。
此后,爱伦每天都急切地想要潜水;每当夜间卢卡斯醒来的时候,都会看到爱伦埋头在电脑前,戴着头罩耳机,忘我地练习弹舌。潜入水中之后,她会循着父亲的信号的大致方向,游向距离冰窟很远的地方,显然这并非明智之举。有一次,她试图以测量水域的面积和深度为由,在湖里四处打探。可她还没游到三十英尺深的地方,女王就厉声制止了她。
为了将人类侵扰的影响降到最小,格陵兰政府规定考察活动的时长不得超过三周。临近时限,爱伦提议卢卡斯先回到岸边的研究站去。
“它们待在我身边会更自在,”那天晚上喝汤的时候,她小声说道,“夜间它们会允许我观察它们,我有时能看到它们是如何捕捉麝香牛的。我甚至可能采集到血样。”
这话戳到了卢卡斯的痛处。他尝试过采血样,但失败了。“别装了,你留在这里不是要收集更多的数据,”他说,“我又不傻。”
爱伦的汤勺在碗边敲得直响。“女王知道些什么。它认出了我爸爸。再给我几天来研究它们的方言——”
“我觉得……我觉得你父亲已经死了,爱伦。即便一开始他的确还没死,他也没法在这湖底活这么久,一直等着我们去救他。”
她咬紧牙关。他误解了她这么执着的原因。她起初来到这里时,的确是抱着父亲可能生还的希望。但是等她和卢卡斯真的看到这里空旷辽阔的地貌,她就明白希望已然破灭,但怒火也随之而来。是什么东西在移动父亲的遗体,甚至是玩弄……她一想到这点就犯恶心。爱伦冲到电脑前,猛地翻开电脑。
“政府只给了我们三个星期,现在时间到了。”卢卡斯提高了音量,“难道你想被公司开除吗?”
“我哪儿也不去。”她继续忙自己最新的报告,“公司不会开除我的——我可是他们最好的翻译。”
卢卡斯放下汤。“好吧,但是我不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独自一人潜水无异于自杀,更别说这里有那么多人员失踪报告——”
“必须冒险一试,”她指了指设备,“有它帮忙就够了,再加上全天候都能联络到研究站的通讯系统。我哪里真的是独自一人,嗯?”
卢卡斯看起来很受伤。爱伦也清楚,即便是携带了能够实时监测她生命体征的机器,独自一人潜水依旧是危险重重。爱伦张口想要道歉。不过,卢卡斯在这方面更是缺乏经验和训练。她在他脸上读出了这样的意思——他想要不顾责任地回到温暖的研究站,然后再回家去,这才是明智之举。“再给我几天。”她说。
第二天早上,卢卡斯叫了一架飞机离开了。他从舷窗看着爱伦逐渐缩小成了一个点,在苍穹之下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卢卡斯一走,塞尔基变得越发大胆起来。女王常常掐爱伦的腰,发出咯咯的声音,就好像妈妈过分担心自己的孩子营养不良似的。并且,它开始把食物作为礼物送到爱伦的帐篷外边。一天早上,爱伦拉开帐篷,看到好大一堆红点鲑②。
她不想冒犯女王。因此,在女王期待的目光下,爱伦直接拿起一条生鱼咬了起来。咬碎的鱼鳞粘在了她的嘴唇上,感觉就像是碎糖;鱼的内脏尝起来很苦,胆汁顺着她的胳膊往下流——但是她全吞下去了。女王脸上露出了明显的笑意,伸出长蹼的手来召唤她。过来,爱伦很确定它的意思,给你看……
爱伦使劲拉好紧身潜水服,将氧气瓶和各类仪表背到肩上——包括整套常规的温度调节仪器。她后仰入水,在女王的带领下潜向湖底深处。爱伦与地面之间由一根安全绳连接,安全绳达到了初始安全极限,她不得不通过拉扯来让安全绳伸长一些。她们一直游到了光线完全消逝的地方,水压将爱伦往下吸,她的呼吸变得困难。深度计的指针指向了八十英尺。
她的腹部最先抵到了湖床,湖床尖利的石块戳到了她的肋骨。她摸到了腰带上的手电筒,啪嗒一声打开了电筒。只见一道白光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女王尖叫着一掌打落了爱伦手中的电筒。电筒一边微微闪着光,一边向下沉,落入了一条狭小的缝隙里不见了。
女王拉着她往前游动。爱伦的双手抚摸着湖床那凹凸不平的坚硬表面,试图在一片黑暗中摸出点头绪来。突然,她們停在了裂隙的边缘,爱伦的手指感受到了边缘那锋利的轮廓。她的心脏怦怦直跳——她会看到……?
女王发出颤音。紧接着,河床的裂隙发出了光亮。
起初,爱伦还很迷茫。她皱着眉头,将一只手伸向光亮,有什么东西抚过她的指尖,那是一丛丛凝胶状的东西,像珍珠一样,颤动着发出微弱的生物光。每一颗都只有她的拇指指甲那么大,暗色的、未成形的内核正在胶状物的包裹中蠕动。
她的潜水面罩里有摄影机,要拍摄也很容易,可以将直播的画面经过通讯系统同步给研究站。这样一来,政府会屈服于公司的施压,不得不继续对外开放此地,以便进一步的考察研究。那么,她也会有充裕的时间来搜寻父亲的信号的源头,了结这桩心事。
但是,她注意到了女王的凝视——曾在子夜太阳下为她编发的女王。她不禁揣测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能够赢得这般信任,所以到目前为止也不敢轻举妄动。她很想问,为什么给我看这个?女王似乎明白爱伦的困惑,它伸出手来,用冰冷的指尖爱抚着爱伦的脸颊。
暴风雪停了。
爱伦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在凛冽的空气中喘着气。她环顾四周,帐篷的残骸以及各类物品散落在冰层上。刚才,她成功爬进了双层茧状应急避难装置,得以逃过一劫,真的是太险了。
除了地平线上那肉红色的残云,眼前的世界远比她印象中更为空旷和灰暗。环绕在湖边的锋利的岩石,成了狂风的乐器,成了古老的鬼魂呼啸的喉道。天蓝色的湖冰上四处闪着亮光,亮光之上的阴影是那些在缓缓移动的麝香牛。她一扭头便瞧见自己的帐篷外来了一份新礼物:一根骨头做的长矛深深地扎进冰层中,长矛上扎着一条七鳃鳗①。
她想起了先前生吃鲑鱼的经历,不禁嘔吐了起来。她头发中编织的鱼骨在风中叮当作响。她擦了擦面颊上的口水,注意力从鳗鱼重新回到了各种装置和工具包上。她检查了通讯系统是否遭到损坏,发现设备还能正常使用。她的早餐还是老一套,营养棒尝起来就像是橡胶,还很黏牙;随后,当她一边套上紧身潜水服的时候,一边还不忘把营养棒的残渣从牙缝里抠出来,氧气瓶的背带勒得她锁骨疼。
潜水安全绳就在冰窟边上,依旧好好地缠在卷轴上。她将安全绳的一端扣在自己的装备上,将检测生命体征的电极固定在了自己的太阳穴和胸口上,她的双手抖动如纸。她将呼吸器塞入口中,通过深呼吸将其调试了一番。她最后扫了一眼湖上的景色,想象着起重机和工厂在这里宛如菌菇一样拔地而起的景象。然后,她打开了潜水面罩里的摄像机,通讯系统开始将直播的画面同步到研究站。她希望卢卡斯此时正在屏幕前:那样无论她在湖底发现了什么,他也能够亲眼看到。
她后仰入水。以往,塞尔基都会在冰窟附近游来游去。但是今天她下了水,却没有发现它们的身影,只有跳动的蓝色光线。她在水中浮动着,等待它们的出现,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的机会来了,现在那些鱼卵无人看守。她径直往下潜去,岸上安全绳的线轴不断转动。她继续下潜,直到黑暗完全吞没了她,空间迷失感让她恐惧不已。她用手掌拍打着河床,借力将自己推向前。她摸索了半天,却是一无所获。塞尔基的眼睛能够在深水中适应黑暗的环境,通过各种方法找到巢穴;她这次带了LED头灯代替电筒。可当她打开头灯后才没什么用,这里的黑暗浓烈得难以穿透。
她沮丧地用脚踢着河床,在河床上毫无目的地蹦来跳去。
一个小光点慢慢升起,在她面前游弋着。
爱伦困惑不已,伸出双手拢住光点,将它带到面前。
发光的是一只刚孵化的塞尔基。一只微型的人鱼,后鳍状肢还未长开,触角长长地拖着,宛如一丝丝断开的蜘蛛丝。
她抬头一看,无数的光点包围了她。泪水模糊了视野,光亮在她的眼中折射变化着。
深水如此黑暗,这些小生命如此辉煌;有那么一刻,她产生了置身于星空中的错觉。
青绿色的奇异微光之下,女王来到了她的身边,脸上带着微笑。
爱伦取下呼吸器,以微笑回应。
然而,爱伦畏缩了一下,低头一看:她的手掌被咬了一个小口子,一股细细的血流从口子里渗了出来,就像一缕烟雾一样盘旋着升起。她紧皱眉头,正要把呼吸器放回嘴里,可是女王一掌打落了呼吸器。就在此时,爱伦注意到了女王另一边的臂弯里夹着的东西。
一颗人类的头颅。
尽管人头的表面千疮百孔,像是遭到毛虫咬过的叶片,但是在冰冷的湖水中,人头整体保存完好,那灰白的胡须和太阳穴依稀可见,还有鼻子上的骨节——和爱伦的鼻子一模一样。女王将手伸进破裂的人头之中,从里面掏出了什么东西。它对着爱伦摊开手心——一个小小的装置,一点也没有破损,信号灯微弱得可怜。女王将人头丢到一边,任其下沉。女王的子嗣们一下子全涌到了爱伦的面前,在她黑色的眼睛里留下一片强烈的光亮。
爱伦身边漂浮着被咬断的安全绳。
她张开嘴尖叫,冒出了气泡,刚孵化出来的塞尔基们趁机游进了她的口腔:它们钻进她的舌头,撕开她的脸颊内侧,将柔软的皮肉一丝丝地拉扯下来,然后往更深的地方而去——它们撑开她的喉咙,直到内壁开始撕裂——
爱伦的眼睛鼓起,绝望地搜寻着父亲头颅的下落,它落在了一堆骨头里——腿骨、颅骨还有盆骨,无一例外都被啃噬得难以辨认。塞尔基的巢穴是人类的坟墓。最早的一批残骸可以追溯到几十年前。
她突然间明白了那些礼物的含义,可是为时已晚。
【责任编辑:吴玲玉】
①塞尔基(Selkie),苏格兰传说中一种生活在海里的女妖,由死在海里的女人变化而成,在海水中为海豹的形态,到了岸上会脱下海豹皮变为人类女性的模样。
②此处原文为西班牙语,以下几处不另作注释。
①营养棒(Nutribar),一种能够提供日常营养和能量的方便食物,多由谷物和果干组成。
①奥克尼(Orkney),苏格兰的群岛,该地正是塞尔基传说的发源地;基利亚特亚姆(Kiryat Yam),以色列海法湾区的北部城市,有过众多目击人鱼出没的传闻。
②特里同(Triton),古希腊神话中的海洋使者;藤壶,一种小型的海洋甲壳动物。
③斐济美人鱼是美国历史上著名骗局,一个马戏团经纪人用胶水将猴子躯干和鱼尾巴进行粘合,制造出人鱼标本的假象。
④素攀玛差(Suvannamaccha),出现在泰国等东南亚国家版本的印度神话《罗摩衍那》中的人鱼公主。在泰语中,“素攀”意为“金”,“玛差”意为“鱼”。
①巴塔哥尼亚(Patagonia),阿根廷境内的沿海高原地区;赫布里底(Hebrides),位于英国苏格兰西部。
①哥本哈根(Copenhagen),丹麦首都。其标志性建筑美人鱼铜像正是来自丹麦童话作家安徒生的作品《小美人鱼》。
②红点鲑,一种分布在北极地区的淡水鱼。
①七鳃鳗,又名八目鳗,分布在北冰洋地区,眼睛后面身体两侧各有7个鳃孔因此而得名。
作者:[英]G.V.安德森 许言 期刊:《科幻世界·译文版》2020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