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兜风
他们在专为一年级学生设计的第三层食堂集合。那里的桌椅都很低矮，适合身材矮小的孩子使用;墙上画着一幅巨幅壁画，描绘了一群可爱的猫猫狗狗。其实这些能给人带来安慰感的动物被关在植物园区，并不允許在这一层出没。不过纳迪姆·克劳知道，在这些壁画下，小孩子们哽咽着流下过很多眼泪，想忍都忍不住。
他认为这种安慰性质的壁画其实很残忍，但后来他又认为，父母在宇宙中四处游荡，却把小孩子送去寄宿学校也同样残忍。去年，他自愿申请到这里帮工，小孩子们的啼哭让他心烦意乱。他又要求调到别处去，结果被调进了医务区，情况更糟了。
为什么要把第三层食堂作为两个团队的碰头地点，他自己也不明白。他当时只是灵机一动想到了这里。
直到今晚等待其他人到来时，他才想明白。而在此之前，他只想着比赛。他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其中一些就涉及第三层食堂。
一周前，他篡改了第三层食堂的安全系统，关闭了音频和视频跟踪，看看会不会被察觉。他并没有关闭环境控制，还提高了紧急警报的灵敏度，以防在安全系统关闭期间发生意外。毕竟，这间食堂是为小孩子们服务的。
他选择的关闭时间段是飞船的半夜，理论上那段时间食堂不会有小孩子出没。他把安全系统关闭了三个小时，只是想看看大人们会不会察觉到。
大人们并没有察觉，这既让他感到不安，又感到宽慰。布拉扎二号上的安全系统居然能被轻易篡改，这不是好事;但与此同时，这也让他小小的冒险变得更方便。
他知道，飞船上另一些地方的安全系统设计得更好。成年人认为小不点们没有篡改能力，但大一点的孩子就不一定了。他猜想，如果某个小不点成功搞垮了一个安全系统，肯定会立刻被转移到天才培训班。
他完全不知道天才培训班是如何培训孩子们的。他当年上船时已经九岁了。与大多数孩子不同的是，他其实是自己要求上船的。他已经长大了，明白在宇宙的任何地方生活都好过和父母一起被禁锢在某个星球上，所以为什么不去最好的太空学校呢？
刚开始消退的瘀伤、两根折断的肋骨，以及其他几处略有错位但已经愈合的骨折……种种证据让舰队学校的管理人员们相信，克劳对父母的指控是正当的。他凭借测试成绩——数一数二的数学、科学和技术能力——说服了管理人员，成功进入舰队中最著名的学校。
如果他来的时候年龄足够小，能到第三层食堂吃饭，他就不会在这些壁画下面伤感得哭鼻子了。他会欢呼雀跃。
今晚，他第一个到达第三层，有些紧张。第三层几乎一片漆黑，五盏昏暗的顶灯无法照亮整个空间。餐厅四个角落里各有一盏灯，在桌子上和食堂后部投下一团团影子。
最亮的第五盏灯挂在他右边的高处。灯光照射在一个长方形柜台上，这是一个分餐台，食堂有成年工作人员为孩子们进行人工分餐。之前他在这里做志愿者时，就挺纳闷这里怎么会有一个分餐台。要知道，每个学生都有电脑监控着，在其他食堂，学生们一般都自己取餐，要取某种不在规定食谱内的食物时，电脑就会发出警告。
他问了之后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电脑警告声，会让大部分小不点当场崩溃。相反，有成年人在场就好多了，万一有孩子被吓到，成年人就能上前安慰他们。
克劳在这里看到了很多能给人带来安慰的东西，比他自己家里多得多。他也见过很多不快乐的孩子。他知道，正因为怕触景生情，布拉扎二号上的大多数人都会避开第三层食堂。
晚饭后也没有人监视这部分舱室。他来这里为比赛踩点时就仔细检查过，这个场地的确不错。甚至在告诉苔莎之前，三个主要的比赛场地——食堂和两个不同的对接舱——他都去检查过，看看这次比赛是否可行。
只能说是勉强可行。想要完成比赛，除了过人的技巧，还需要一些运气。这种冒险刺激让他兴奋，满心期待着这场比赛。
最后十五分钟，队伍已陆续抵达。他的十个朋友一个接一个溜进来，其中几个经过他时还和他击拳相庆，另一些则溜到壁画下的那张长椅旁，对他们来说，那张长椅是这里唯一真正舒服的座位，因为它椅面较高。可能是建造者一时脑抽，忘了这个房间是给小不点们准备的。
当队员们抵达时，克劳挺胸站立，双手反扣在背后，故意模仿着姆布埃船长最喜欢的站姿。姆布埃船长让他印象深刻。自从他来这儿，姆布埃就一直担任着船长。她是个严肃的人;当她给全体学生做年度激励演讲时，她是认真的。船上的其他老师和工作人员，几乎毫不掩饰地对学生们流露出一种屈尊俯就的态度，但姆布埃船长似乎真的相信自己说的每一个字。
当他成为船长——真正的船长，一艘DV级飞船的船长——他也会尊重他的全体船员，从最年长的到最年幼的。他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以姆布埃船长作为榜样。
今晚，他要当一回船长。如果成功，布拉扎二号上的所有人都会被蒙在鼓里。如果败露，大人们会认为他胆大包天，但很聪明。他渴望成功，也不畏惧失败。
问题是，如果苔莎不来，他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继续推进这场比赛。
苔莎·林利是他见过最漂亮的女孩。她容光焕发，深棕色的大眼睛，皮肤光洁无瑕。她把长长的头发扎成小辫子，大部分时间辫子都垂在背上，但专心致志做一些精细活时，她就会把那些辫子像皇冠一样盘在头顶上。
他不知道她是否明白，他向她发起比赛和挑战的目的，一半是为了欣赏她层出不穷的奇思妙想，一半是因为他渴望有她做伴。他还没有完全打动她的芳心，尽管在过去的三次挑战中，他赢了两次。
今晚这个挑战将更加复杂，这个主意是他们一起想出来的。他们在布拉扎二号的安全协议中发现了一些冗余系统。苔莎和克劳同时认为，他们发现了一些连经验丰富的工程师们都没能注意到的细节，于是两人跑去询问一位老师，是否可以将它们移除。
老师哈哈大笑，让他俩吃了一惊。老师笑完，称赞了他们细致的观察力。
但他说，这些冗余系统的存在是有原因的。这是一艘学校船，船上有舰队中最优秀、最聪明的学生。多年来，教师们了解到，无论让这些学生经受多少智力上的挑战，他们仍然会独自冒险。学生们最喜欢的一项冒险，就是篡改系统。冗余系统就是为了将篡改造成的破坏降到最低而存在的。
之后，克劳和苔莎好几天都没交谈过，但他们渐渐意识到，两人得出了同样的结论：有必要探查一下冗余系统。看看那些最优秀最聪明的前辈们曾在冗余系统上动过什么手脚。
再加上此刻，布拉扎二号正跟随舰队的部分船只前往附近的一个弃船场，为军官候选人们提供一些重要的见习机会，这让克劳有些跃跃欲试。他不仅想在青年速成项目中胜过以前的学生，还想亲自参观那个弃船场。但他知道自己没这样的资格。
只有那些二十多岁或者更年长、拥有数十年学习经历和实习经验的军官候选人，才有这个机会。而且参观时还会被全程监督，这对克劳来说简直是酷刑。他喜欢独来独往。这一点再加上其他限制，在他脑中催生出一个冒险计划。然后苔莎提出了改良意见。
就像他们之前构想的几乎所有计划一样，他们决定把它变成一场比赛。与其他比赛不同的是，这次比赛需要其他人的协助。苔莎和克劳一共招募了班上一半的学生。
苔莎侧身靠近他。还没见到她，他就知道她来了，她身上的茉莉花皂香先传了过来。她靠在他身上，柔软温暖的胳膊贴上他，让他心如擂鼓。
他退开一步，现在不是分散注意力的时候。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他轻声说。
“然后很失落？你在开玩笑吧？”她问道。她向前挪近了一点，也许是为了在昏暗灯光下看清他的脸。
她的眼睛明亮而热切，兴奋得闪闪发光。“你清点人数了吗？”她问道。
“还没有。”他说，“我在等你。”
她轻轻打了一下他的手臂。“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你应该早做准备的。”
“明明是你迟到了。”他说。
“我没有迟到，”她说，“是你早到了。”
“你还想比赛吗？”他侧过身去，或者只是想转移一下注意力。
也许这就是要赢过苔莎很难的原因。他大脑的一部分总是忙于控制身体，免得让她察觉到她对他的吸引力有多大;另一部分则监视着自己吐出的每一个单词，以免说出一些蠢话。这部分大脑常常失灵，当他在比赛中越来越投入、太专注于手头的任务时，就会有管不住嘴巴的时候。幸运的是，苔莎的心理承受能力没那么弱。
不过她不会忘记他说过的蠢话，经常用开玩笑的口吻提起，让他极为难堪。
“来这儿就是为了比赛，”她说，“我不确定能否在大家起床之前结束。我可不想被遣送走。”
他咬了一下嘴唇。他们早些时候讨论过这个问题，当时她并不介意被遣送。
“有这种可能，”他说，“而且可能性很大。所以我才问你要不要退出。”
她微微一笑，眼睛闪闪发光。她微笑的时候是那么美丽，简直让他无法呼吸。
“你在开玩笑吧？”她问道，“我们已经很久没干过任何有趣的事。我已经盼了好几个星期了。”
“我也是。”他感觉精神一振，“那我们开始吧。”
她点点头，开始清点人数，低声念叨着数字。他和她一起数着，一边数一边把人分成两队。
他的队伍聚集在壁画附近，她的队伍则三三两两地散在房间里。这个简单的区别让他心中一喜，这意味着他的团队更有凝聚力。
“看来大家都来了。”她说。
不仅两个队伍都来齐了，而且全是亲自来的。有一次，他和苔莎发起了一场比赛，在他精心挑选的参赛者中，有一半的人都派了其他人来代替自己。不过，那是一场临时比赛，事先并没有进行任何演习。
这一次，他和他的团队进行了虚拟演习。他设计了一个由三部分组成的程序，来模拟比赛的进程。第一部分让团队进入对接舱;第二部分是一段飞行程序，是从初级飞行员培训班使用的飞行模拟器上偷来的;第三部分则完全是一些应急预案。
苔莎警告他不要过于冒险——“你会被抓住的，到时候你怎么辩解？”她这样问道。“我会说，就像他们鼓励的那样，我在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他回答。但他不会被抓住的。他不仅激发了整个团队冒险的兴趣，还确保他们尽可能做足了准备。
“大家请听好。”苔莎拍着手，想引起大家的注意。此刻是晚上十点半，按计划，行动本该在十一点才开始。
但克劳对提前出发没有意见。他们出发得越早，回来得就越早。如果他们能在凌晨四点前赶回来的话，被抓住的可能性就更小。
苔莎很可能在她的团队中灌输过“早去早回”这个观点;他当然也灌输过。
“如果有人想退出，这是最后的机会。”苔莎对所有人说，这让他有点恼火。他不想让任何人退出，也不想提醒他们可以选择退出。
大家都在看着她。在昏暗的灯光下，他能看到一些半明半暗的面孔，全都聚精会神地盯着她，这也让他很恼火。她是他的朋友，不是他们的朋友——当然这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不知怎的，苔莎成了每个人的朋友，即使她和他最亲密——至少他是这么希望的。
“我们有可能被抓住，”她说，“很可能被抓住，真的。我之前对大家说过——对我的团队说过——人多更安全。他们可能会惩罚我们所有人，但不会像惩罚单个时那么严厉。所以如果你留下来，就能给我提供一份助力。再說了，这场比赛会很有趣！”
她说到最后提高音量，仿佛是在欢快地述说一件趣事，而不是什么可怕又危险的冒险。
几个最靠近克劳的人面露微笑。他看不清更远处那些人的脸，不知道他们是否也在微笑。
不过，在她把大伙儿都吓死之前，他得接过话头。
“以前和我们一起参加过比赛的人都知道这个规矩：电脑会三十秒倒计时。当倒计到零时，电脑会播报出发指令。然后，大家就可以开始了。两个队伍应该都清楚各自的行进路线，直接去就行了。”
或者说，他确信，他的队员都清楚自己应该往哪儿跑。但不知道她的团队是否清楚。
“大家应该都听过我或苔莎的讲解，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他说着，别过头不去看她，生怕她这一次没有预先布置好。她曾经是两人中更有条理的那一个，但现在已经不如他了——他深深吸取了失败教训，开始在她擅长的游戏中打败她。
“如果你不是很清楚，”苔莎说，她的准备似乎的确没有他那么充分，“那就跟着队友一起行动。今晚，我的队员都在一侧脸颊上画了一条青柠色斜纹。所以，看到脸上有一条斜纹的人，那跟着他跑起来就对了。其他人会带领你的。”
他没有想过要给自己的队伍打上颜色识别编码，但无论如何，这东西只有比赛开始时用得着。他几乎没怎么考虑过比赛的前半部分，他对这部分不感兴趣。
两队人各自登上指定的飞船，比赛才会正式开始。
“记住，”苔莎说，“这个比赛的目的，是为了获得乐趣，或许还能从中学到一些东西。”
克劳不同意这种看法。他认为，关键是要学东西，然后才是玩乐，但他没吭声。苔莎比他更善于调动团队。“那么，准备好了吗？”苔莎问道，“倒计时……现在开始！”
显然这是她在通过电脑发出指令，中性电子音响起，从三十开始倒数。
克劳往旁边走了几步，稍稍离开了门旁。他已经指示过他的团队，让苔莎的队伍先走。在之前的一场比赛中，一些队员在开场时迫不及待地向前冲，导致踩踏，让他损失了宝贵的比赛时间（更别提还要费心向医疗队不断解释）。
此外，他不仅篡改了这里的安全系统，还篡改了他的团队将要使用的对接舱的开门命令。
当然，这不像对食堂的篡改那么粗暴——如果对接舱内系统遭遇明显篡改，船上安全部门的人员肯定会立刻注意到。
他所做的，就是让冗余系统在接到某些命令时，能够更有效地运行。他想，如果他被抓住了，他会告诉他的老师或保安，他一直在努力改进这个系统。毕竟，他得到了调查冗余系统的许可。
电脑倒计时：三……二……一……出发！苔莎的队伍跑得那么快，几乎要把自己人踩死。
“再见，输家！”苔莎边跑边对他说。他只是笑了笑。她应该把这个微笑看作是一个警告，表明他预先做了某种准备，而她没有。
也许她根本不在乎。
她正在赶去二级对接舱。那里比他所选择的对接舱更接近第三层。她可能认为，距离更近会给她的团队带来更多优势。
但准备工作很多，这点距离优势很可能会被抵消，包括进入飞船、启动飞船、打开舱门。他的团队已经演习过他能预想到的所有场景，但他仍然担心还不够。
苔莎的队员们啪啪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没有之前比赛中此起彼伏的笑声和嘘声，看来，她和她的团队也做过一些演练。
“好吧，”当再也听不到苔莎团队的动静时，他说，“我们出发。”
他的团队聚集在他周围，他们迈步走向对接舱。完全没有跑起来。他们甚至搭乘第三层的电梯，下到第一层。学生们参观船上的公共区域，并没什么可疑的，他很久以前就明白了这一点。如果他们表现得好像并没有做错什么，也就没有人会起疑。
他的两名队员——奥马尔和艾丽卡——已经把他们的电脑显示屏调到了清晰的全息模式，负责欺骗冗余系统，这样团队就能顺利进入对接舱，至少能在几分钟内不被安全系统察觉。这段时间，足够他们顺利抵达他选定的那艘飞船。
另外两名成员——伊贺胜和塞拉——将负责篡改整个团队的身份信息，从团队进入对接舱的那一刻起，有效地将他们的身份信息从安全系统中删除。他在研究以前的学生们所做的系统渗透时学会了这个技巧。
安全系统的建立就是为了侦测恶意渗透，但他测试过安全系统的可靠性（他什么东西都会测试），不是用他自己的个人资料，是某个比他大一岁的孩子的。他把篡改过程布置得像是一个意外——像系统内部的一个小故障。他还特意挑选了一些没有真正技术专长的学生，这些孩子喜欢艺术，专注于语言学、飞船文化、舰队历史等领域。
作为孩子，他們不可能有能力擦除自己的个人资料，也没有足够的钱雇佣（或贿赂）别人来做这种事。如果飞船安全部门不仔细深究这起篡改事件，没人能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深究过此事。
克劳还测试过，从系统察觉自己被欺骗到修复这个漏洞所需的时间。
最快的修复时间是7分钟。将故障报告给安全系统管理员，最快需要10分钟——而且报告者得是某个发现自己身份被盗用的焦急学生。一般情况下的故障报备，肯定需要更长时间，但克劳干脆就用十分钟作为演习依据。
他在模拟演习中测试了本团队的行动速度。必须迅速抵达飞船，并在六分钟内登船。这样，当他们的个人资料返回到系统时，系统就不会察觉这些孩子们登上了一艘他们无权进入的飞船。
他没有就此做过实地演练——完全没做过——但他们知道要怎么做，至少根据他的某位老师的说法，虚拟练习对肌肉神经记忆的锻炼效果，和实际练习对实际肌肉记忆的锻炼效果一样好。
他就指望这一点了。
电梯门在第一层打开，大家前往对接舱。一旦进入对接舱，他们就会跑向飞船。走过走廊时，他们就像一群普通的正在散步的孩子一样，又笑又闹。除了奥马尔和艾丽卡，他们俩被围在圈子中间，行动受到了周围孩子的掩护——这样系统就不会把他们的任何行为标记为可疑举动了。
走廊足够宽，可以容纳四个人并排走过，天花板很高，地板是一种特殊材料，会诱导行人抬起视线，帮助那些还没有适应布拉扎二号舱内布局的人保持身体平衡和稳定。其他主层都没有铺设这种地板，但对接舱周围一圈走廊都是;克劳注意到了这一点，还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他们抵达了对接舱的第五个入口。这个入口的安检程度最低，因为它离所有入口都最远。此处的对接舱，是为使用频率较低的飞船保留的。从来没有外部飞船在这里接驳，也从来没有一艘使用频繁的小型飞船会停泊在这里。
克劳花了将近一个星期，仔细检查停泊在这里的每一艘小型飞船，了解它们的规格、缺点和荷载量。他知道自己的团队欠缺驾驶经验，所以他想找一艘容易驾驶的飞船。这艘船必须足够大，可以容纳十个人;舷窗也要大，让队员们能亲眼察看弃船场。
而且，他想要的是一艘能快捷驶达弃船场的飞船，并且能自动完成他最不拿手的停泊操作。
把飞船开回布拉扎二号，并停泊在原先的位置，需要高超的驾驶技巧。虽然布拉扎二号上所有的小型飞船都有自动驾驶功能，但并不是所有的自动驾驶仪都运转良好。
绝大多数自动驾驶仪都被故意限制了部分功能。布拉扎二号不仅负责培养天才儿童和将被分配到各个专业船上的学者型人才;它还训练飞行员、工程师和飞船指挥官团队。他们都需要小型飞船的驾驶经验，但并非所有经验都能靠模拟驾驶来习得。
这个对接舱里的许多小型飞船都属于训练飞船，某些功能已被禁用或移除。克劳需要一艘所有功能都正常齐全的，以防他的小船员们遇到麻烦。他需要激活一部分操作系统，或者移交给电脑来控制，或者联系布拉扎二号上的人员请求支援，然后将系统交由支援人员进行远程控制。
他希望这次小小的冒险不会出严重纰漏，但他也知道，一个指挥官不可能事事顺心。
姆布埃船长不止一次这样说过。在他的班上讲课时，她还补充过一句，希望给了我们一双翅膀，让我们去追求经验，经验让我们在危急时刻做出最佳决断。乐观和希望造就了这支舰队，经验使舰队顺利远航，冒险让舰队永远向前开拓。
她从未在任何演讲中提到创造力，但克劳认为创造力也是舰队的一部分。也许是最有价值的部分之一。
当然，他的创造力让他吸引了每一位老师的注意。他们布置给他的任务，远远超过其他同龄学生。他们称赞他那一个又一个别出心裁的解决方案，说他们从没遇到过像他这样奇思妙想的人。
如果这回他们逮住了他，希望他们也会称赞这次的冒险计划是异想天开的杰作。
对接舱的第五个入口是最小的——只有一扇小门。十一个人围在入口周围，等阿迪勒把门打开。他又瘦又小，身体还没有完全发育，克劳相信，这种体态可能会让他在未来的比赛中变得更有价值。
现在，阿迪勒必须打开入口。克劳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他很想亲自动手打开入口。他模拟演习过每一件事，所以他知道船员们将面临什么，有些事情他做得比其他人更好。
比如不留痕迹地打开一扇门。
但他的平均开门时间，要比阿迪勒慢十五秒。克劳在模拟中竭尽全力，也无法快过阿迪勒。
克劳就是这样布置任务的：那些在模拟演习中完成得最快最准确的队员，将在比赛中承担相应的任务。
但他还是忍不住有点技痒。每一秒钟都像一个小时那样难熬。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却没有考虑到十一個孩子被堵在一扇门前焦急等待的紧迫感。如果考虑到这一点，他肯定会把篡改数字签名的行动提前。
阿迪勒以创纪录的速度完成了任务（尽管感觉很漫长）。门滑到了一边，就像计划预定的那样。船员们走了进去，伊贺胜和塞拉则留在门外，完成对队员个人信息的篡改。
或者至少，克劳希望他们能完成篡改。因为这是计划的一部分，他们并没有办法进入系统去检验是否篡改成功。
伊贺胜先进了门，一双黑眼睛望向克劳，点了点头，表示他相信篡改已经成功。
接着塞拉也走了进来，喊道：“前进！”就像计划预定的那样。
船员们第一次跑了起来，所有人都朝克劳指定的那艘侦察舰奔去。
克劳的胃开始缩紧，呼吸依然急促。他一整天都在反复检查对接舱的飞船名单，只为确保那艘侦察舰还在。
这艘船的名字平淡无奇，叫布二侦三号。显然，训练中的侦查飞船经常出现损坏，所以命名规则非常简单。
这艘侦察舰已经服役将近一百年，快要报废了。它根本没被频繁使用过，这也是克劳瞄上它的原因之一。他知道根本不会有人在意这艘不起眼的小船。
几周前他在运行一次诊断时，顺带给它也做了一次标准小型飞船诊断流程。严格来说，他根本没有亲自诊断。只是随手把布二侦三号加入了诊断名单，然后工程部按照流程，执行了例行检查。
飞船状况良好。希望这番操作不会让别人注意到这艘飞船。尽管飞船仍然在名单上，最近几天就报废、彻底消失，也是有可能的。
他绕过其他几艘较小的船——一艘往返接驳飞船、一艘轨道飞行器、几艘比逃生舱大不了多少的小型飞船——匆匆跟在队伍后面。
负责打开这艘侦察舰的人是他，他必须赶在其他人之前抵达;由于呼吸太急促，他感到两肋一阵刺痛。
他比自己预想的更紧张。整个任务比想象的要惊险得多，他开始觉得他们陷得太深了。
如果这场冒险没有演变成一场和苔莎的比赛，他可能就此退出了。
但现在，只能任由男人的骄傲推着他继续向前闯。
队员们到达飞船旁，比预定时间提前了两分钟。他们都聚集在侦察舰的后部。像许多军用飞船一样，这艘飞船后部有一个货舱门。
通常情况下，小型飞船都隶属于一艘较大的飞船，只有较大飞船的驾驶员和舰桥管理人员才有登舰密码，但训练飞船有所不同。训练飞船为每个训练班都设定了相应的登舰密码。
克劳已经调查清楚哪个班级正在使用哪种类型的训练船。现在并没有学员在侦察舰上接受训练，侦察舰上的驾驶实习要在几周后才开始。
幸运的是，这艘侦查飞船的教官们已经在为驾驶实习做准备了——或许他们从来没有修改过登舰密码。他用很久以前“借”来的教官身份信息，深入研究了船上的计算机控制系统。这并不是他在学习期间“借”用过的唯一的教官身份——他会根据需要，轮流使用这些信息。
事实上，在这次冒险中，他动用了三个身份。如果他的团队被抓住，这三个身份就全报废了。
他口干舌燥，心怦怦直跳。他走到隐藏在舱门左边的后部控制面板前。通常侦察舰的这一部分会通向其超小型舰桥，但是舰队的所有飞船上都有冗余系统。
所有飞船都有额外入口。像侦察舰这种无须任何支援飞船就能独立行动的，会多设置几个备用入口，以免船员们被困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
他用颤抖的手指打开控制面板，真希望自己能更镇定。他不想让队员们知道他有多紧张，尽管他们可能已经猜到了。
也许他们会把这归因于肾上腺素，也许他们也一样紧张、甚至兴奋。
没有人说话。他能听到几处的呼吸声，仅此而已。
不出他所料，面板上跳出一个三位密码输入框。他的心安定了下来。他必须用指尖打字。随后，侦察舰将确认他是布拉扎二號上的一名学生。在过去，飞船必须确认申请使用飞船的人在训练项目名单上，但很多记录没有保存下来，以至于教官团队放弃了这个系统，只保留了常规的学生记录。
他们认为，还有其他负责甄别信息的安检方法，可以阻止不属于训练项目的学生上船。
而这些安检方法，早就被克劳发现、破解或利用。
一切都是早就设置好了的。飞船要他输入班级密码——大约于一周前破解的——他伸出食指，在屏幕板上扫了四下，然后把整个手掌放在屏幕上。
毫无动静。
他会因为低估进门密码的难度而输掉这场比赛吗？苔莎会怎么说？她很少取笑他，但这样的失败实在太低级了，肯定会笑掉她的大牙。她会……一阵金属吱嘎声、隆隆声和一连串的咔嗒声。有五个队员忍不住向后退去。他们离侦察舰尾部太近了……尾部的一扇货舱门正缓缓打开。
就像计划那样。
他“哈”地乐了一声，但赶紧憋住，没有欢呼。尽管如此，在向队员们点头示意时，他还是忍不住笑了。
他竖起右手食指指向船舱，带头走进黑暗。尽管从来没有哪个船长会抢在第一个登舰，但他还不是一个真正的船长，所以管他呢。
他很想转身逃回布拉扎二号，但按捺住了这股冲动。相反，他的靴子稳稳地踩在坡道上，发出砰砰声。
越往里面走，周围的灯光就越亮。
队员们——他的船员们——站在他的两侧。所有人都进门后，他朝梅达点了点头，梅达将是他这次航行的大副。她朝他咧嘴一笑，圆脸上和绿眼睛里充满了喜悦。他选择梅达担当大副，是因为在模拟演习的所有测试中梅达的分数都与他的分数最接近。
在整个过程中，除了克劳，她是唯一一个通过每一项测试的人。其他人至少在其中一项测试中碰了壁。
她走到内部控制面板前，找到舱门和环境控制按钮，关上货舱门，并确保飞船内部环境适合生存——适当的氧气占比、适当的温度、充分的重力。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会在经过军械库去小型舰桥的路上穿上宇航服。几次模拟中，情况一度变得非常糟糕，以至于演习人员必须穿上宇航服。
即使这些极端情况只是出现在模拟演习中，但并非不可能发生。克劳十分谨慎，做了最坏的打算，希望这一切永远不会发生。
他瞥了船员们一眼。他们对他微笑，紧张情绪似乎已经消失了。也许他们都对这部分任务感到兴奋。
在他看来，对他们本人以及未来在舰队的职业生涯来说，接下来行动是风险最大的。如果没能顺利进入下一阶段，在这个时候就被抓住，他们就会被视为一群试图把飞船驶离对接舱的捣蛋鬼，和以前被抓获的许多学生一起，被贴上可耻的标签。
那些学生经常谎报他们驾船离开的原因。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其实是想逃离学校。
克劳并不想逃走，有模拟演习的记录帮他辩解，但他仍然很讨厌走到这一步。
他带领船员们离开货舱，进入狭窄的军械库。军械库是空的;除非侦察舰真的受命出发，否则不会装载船员用武器。但所有飞船都必须一直配备有宇航服。
不过，当他打开宇航服柜，发现和预料的一样，挂钩上挂着几十套大小不一的宇航服时，他还是松了一口气。
显然，他有点怀疑宇航服还在不在里面。
每个人都抓起一套，折腾了好几分钟，才把宇航服套在身上。克劳拿到的这套要比他宿舍里的那套更新式，他花了一点时间才弄明白，这套宇航服是用触摸指令操作的。
他没有合上头盔，但关掉了靴子里的重力发生器。
别的队员还在忙着穿戴，他已经站了起来，跑向那座小型舰桥。
布二侦三号是一艘中程侦察舰——至少它的规格说明书上是这么说的——是为执行区域探索任务而设计的。在执行探索任务时，布二侦三号的船员将在飞船上停留数周至数月的时间。
这意味着飞船有两层：操作层和居住层。他对居住层不感兴趣;他的船员们不会在船上待那么久。但作战行动必须有一套功能齐全的引擎机组，有武器和防御系统，以及一座足够大、可以同时容纳五名船员的舰桥。
舰桥和货舱分别位于飞船的首尾两端。所以当他发现慢跑去舰桥这一路花了那么多时间，颇有点惊讶。这似乎和模拟演习估算的时间相差甚远。
当然，模拟演习并没有考虑到布二侦三号在上一次执行任务时，会在走廊里遗留那么多设备。也没有考虑到布二侦三号内部空间的多处尖锐棱角，会减缓船员们穿行的速度。
仅需十名船员，就能驾驶布二侦三号。但说明书上说，如果这艘飞船执行任务的时间超过一天，就至少需要三十名船员来轮班执勤。
他终于跑到了舰桥。看到门开着，不禁松了一口气。按照他的预想，还得和门禁控制面板搏斗四分钟，才能进入舰桥。他能省下这四分钟是一件大好事，因为为了抵达舰桥，他已经浪费了不止四分钟。
他想知道苔莎怎么样了。此刻布二侦三号还未脱离布拉扎二号，如果她出了纰漏，他应该会听到警报声，对接舱内也会响起封锁通知。
显然她还没被安全系统逮住。
其他船员也跟了上来，头盔耷拉在胸前，看上去有点慌乱，他们满头是汗，也是一路小跑过来的。梅达走到他身边。
“准备好了吗？”她用一种质疑的语气问道，仿佛在告诉他，她认为他有点动摇。如果有那么一句刻薄话，伤起人来就像是背后捅一刀，那肯定就是这一句无疑了。“当然。”他说着，走进了舰桥。
他知道舰桥很小，但没想到会这么逼仄幽闭。天花板很低，灯光昏暗，就像一个世纪前的老式灯泡发出的光线。这座舰桥设计得像半个碗，向下凹陷在地板里。舰桥正面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屏幕，这些屏幕可以相互聚合，形成一幅宇宙空间的全息投影。
第一次发现这种舰桥设计时，他觉得这种布局简直棒极了。他原以为舰桥会显得很宽阔。但现在看起来，似乎不怎么样，这种凹陷式舰桥看起来怪怪的，称不上是一种特色。
也许是因为设备不匹配，虽然已经更新，但看起来还是像硬生生嫁接上去的，就像在一个特别难看的伤口上缠了一圈绷带。
控制台都太大了，而且，好几个长方体堆在一个半圆形舰桥里，毫无设计美感。船长椅在更大的飞船上算是标配，在这里却被移除了。事实上，为了给额外设备腾出空间，舰桥上的所有座椅都不见了。
他感到有点头晕，然后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屏住呼吸。座椅并不重要。但他还没有使用最新式设备进行过测试。他的模拟演习是基于旧船，基于布二侦三号的原有设备进行的，而不是这些已经升级过的最新设备。
“哇，”站在他身旁的阿迪勒嚷了起来，“这里有个阿纳卡帕引擎。”他盯着导航控制台旁的一个阿纳卡帕引擎箱。
克劳低声咒骂着一句。他可不想靠近。他以为自己选了一艘普通飞船。
他仔细研究过阿纳卡帕引擎，知道它们的运行机制难以琢磨，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他的某个队员胡乱摆弄，让大家都陷入麻烦。“别碰它，”克劳说，“一定不要打开这个引擎箱。到达舰桥后，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阿纳卡帕引擎牢牢地锁起来。”
“没有必要，”梅达说，“我们都不想碰它，對吧，伙计们？”
全体船员齐声应和，说他们的确不愿碰那个阿纳卡帕引擎。他感到安心了点。
这就是他挑选这十个人的原因。他们志趣相投、认可他的做法。他们拥有那种他所喜欢的冒险态度，只是他们在冒险时并不鲁莽。他们只冒有把握的险。
“好吧，”他说，“我之所以要你们遵守计划，主要是因为我们的进度已经落后预期了。所有人，各就各位。”
他们每个人都已分配好了职务和任务。飞船导航、护盾操作（如果有必要的话）以及最重要的——至少对他来说——航行任务记录，在飞船内置系统和额外的备份系统上都要保存记录。
这是队员们生平第一次——也许是仅有的一次——去探访一座弃船场。他们需要记录这次冒险。
“我们走吧。”他说。
他们走进舰桥，准备迎接这一生难得的挑战。
幸运的是，尽管设备都已经换新，船长控制台仍然位于舰桥中间。即使让船长站在碗底的一排屏幕后面或侧边，也没有关系。
克劳进行过许多次模拟，以至于在睡梦中都能回想起控制台的样子。他很高兴它没挪地方，至少，他觉得这样更符合他的期望。
他打开全息控制屏幕，菜单结构看起来也和他预想的一样，这让他松了一口气。他环视了一下舰桥，十个船员都已就位。
梅达站在碗底，把所有屏幕都打开了，再加上一个全息投影来展现飞船周围的太空区域，此刻展现的是布拉扎二号对接舱内部的情景。
克劳的手心在冒汗：他把手心在宇航服上擦了擦，但还是湿漉漉的。宇航服面料是不吸水的，它不吸附任何东西。
此刻，他面临着最棘手的任务——在不被安全系统发现的情况下，悄悄地离开布拉扎二号。
三天前，他找到了对接环的自动出口控制装置。在大多数DV级飞船上，没必要派人监视驶出的小型次级飞船。但布拉扎二号的出口受到监控，因为飞船上发生过学生偷逃事件。
但DV级飞船对接环控制系统的默认指令，是自动退出对接环。他只要重置布拉扎二号的对接环控制系统，就能轻松脱离飞船了。
他在筹划阶段已经溜进系统练习过一遍，此刻，他只希望能奏效。
他输入命令，让布二侦三号脱离布拉扎二号。这个系统和布二侦三号上的许多系统一样，都是自动化的。
从理论上讲，布二侦三号将与布拉扎二号进行通讯，两艘船将一起协作，执行布二侦三号离开布拉扎二号的操作。
他的全息屏幕上突然冒出来一份脱离操作的流程列表，这是他没有预料到的。显然，有些操作流程已被重新编制，以适应学校用船。
一项接着一项，列表上的事项陆续被勾掉了。当流程执行到最后两项时，他对伊贺胜说：“启动航行程序。”
伊贺胜点点头，伸手触摸全息屏幕上的图像。
一周前，克劳决定围绕着弃船场，预先设定好此次冒险航行的航线。这样，他就不会在飞船刚起飞时就仓促修改航行计划了——他生怕自己一旦完成弃船场的观光，就会匆忙退回来。
他已经计划好了一条路线，围绕着弃船场的边缘航行，与弃船场的防护力场保持适当距离。这么一来，弃船场中的自动防御系统根本不会注意到他这艘小型飞船。
从技术上讲，弃船场的安全系统不会攻击舰队飞船。克劳在过去几个月里一直在研究弃船场，能找到的资料极少。但他发现，弃船场系统的绝大部分程序，都是在建造之时就编写好的，而且之后就再没有任何维护飞船来更新过。
很多关于弃船场的档案的访问级都别很高，这意味着，这些档案是按需知密的机密档案，这透露出一股危险的气息，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我们开始吧。”梅达说。
对接舱门打开了。舱门口的深邃太空出现在一个又一个屏幕上，出现在她身边的全息投影中。布二侦三号向前倾斜着，就像大型飞船在驶离某个地方时，不得不以最低动力缓慢地悬浮前进。
他的心跳加快了，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兴奋。他正在指挥他的第一艘飞船。当然，这只是一次非正式任务，他也不是真正的船长，但这种感觉非常真实。
仿佛他的辉煌未来就在布拉扎二号外面静候着他。
全体船员似乎都屏住了呼吸。他们看着布二侦三号慢慢驶出对接舱。
“我什么时候打开舷窗？”塞拉问道。她负责克劳所说的船内视觉显示。他们是来看弃船场的——要亲眼看到，而不仅仅是在屏幕上看;否则的话，待在布拉扎二号就够了。他们要尽可能靠近观察，但不打算进入弃船场内部。
“我想，就现在吧。”克劳说完，立刻后悔了。船长从来不说什么我想。船长明确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即使他们其实并不清楚，他们的语气也必须确定无疑。
可他的话听起来一点也不确定。
塞拉敲了敲她的屏幕，舰桥的天花板缓缓打开，露出了克劳见过的最大的舷窗。他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但做好思想准备和真正亲眼看见，完全是两码事。
他看过一些技术评估文件称，这类侦察舰上的舰桥舷窗是一个设计缺陷，而另一些则称这是飞船上最宏伟的设计之一。
他认为，两种说法都对。舷窗易受攻击和破坏（即使有天花板的保护层），但也提供了他在星际飞船上见过的最美的景观之一。
舷窗向下弯曲，为半碗状舰桥的前部增加了额外宽度，舷窗也沿着舰桥的两侧弯曲。唯一没有被舷窗覆盖的地方是他身后的门。虽然设计很糟糕，但视觉效果惊艳，他发现自己挺满意的。
布二侦三号轻松驶出对接舱，进入了太空。眼前的布拉扎二号显得异常巨大，高耸在侦察舰的上方，成了舷窗上方一道黑压压的暗影。
克劳之所以选择今晚进行这次比赛，是因为明天早上军官分遣队将开始对弃船场进行调查，这意味着布拉扎二号此时的停泊位置已尽可能接近弃船场。他认为军官培训可能包含对弃船场进行为期一天或一周的调查活动，而其他小型飞船，则在弃船场的边缘巡航。
所以他预计，今晚是他近距离观察弃船场的最佳——也是唯一——的机会。
他必须和时间赛跑，赶在所有人起床吃早餐之前，返回布拉扎二号。
他很高兴自己是这么计划的，因为之前在屏幕看到的弃船场画面，已经壮丽得让他无法呼吸——那还不是亲眼看见。
他知道这个弃船场有多大，他看过统计数据。它有一个月亮那么大，并不是完美的球形，由退役的舰队飞船聚合而成;这些飞船暂时被放置在这里，留待日后再处理。
这个弃船场已经存在了四百多年，或许更久。它由一个在弃船场的中心力场屏障保护，有某种内部监控机制。
从他所能找到的档案来分析，弃船场和舰队之间有一个持续沟通的通信渠道，以防出现严重事故。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这使他不敢贸然进入弃船场内部。
除了力场屏障和通信渠道以外，另一个让他止步的原因是飞船进入弃船场的方式。它们要么是被其他飞船拖进去，要么是启动阿纳卡帕引擎，直接从别处被传送进弃船场内部。
他想，一艘飞船突然出现在弃船场内部，万一撞上了另一艘船呢？那么，哦，算了吧。他不想被击中，即使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极小。
“哇。”艾丽卡惊呼了一声。她正抬着头往上看，他也跟着抬起头来。
在他们的上方，弃船场的边缘正闪闪发光。看来的确如他所料，弃船场被封闭在一个正在运转的拘禁力场之中。在力场后面，隐隐约约浮现出一艘DV级旧飞船的轮廓，还有其他一些船的模糊边角，看上去静止不动，彼此靠得简直太近了。
这番宏伟景象，惊得他把下巴都掉了下来，尽管他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来保持镇定。
布二侦三号缓慢移动着，但它似乎离弃船场太近了。他低头看了看控制台。
没出错。布二侦三号完全按照他之前的预定航线，正绕着弃船场的边缘巡航。
但弃船场实在是太庞大了，因此看起来，布二侦三号似乎要比实际距离更接近。
他看了看屏幕，发现自己的飞船仿佛是庞大弃船场边缘的一个点。比起弃船场，布拉扎二号的位置离布二侦三号更远，但这是他故意安排的，尽管现在他也有点纳闷，自己当时到底在琢磨什么。
弃船场把他吓坏了。与他所期望的相反，此刻他并不想突破那个力场，去看看弃船场内部，看看自己错过了什么。他离得够近了，也许近过头了。
弃船场蛰伏在他的侦察舰附近，仿佛一头蹲伏的猛兽，马上就会一跃而起，把他一口吞没。
他下意识在裤子上擦了擦汗湿的手心，然后意识到，船长不能做这样的小动作——很多事情都不能做。身为船长，不能鲁莽行事，如果没有经过充分训练，决不能让自己的朋友们投身于一项危险任务。
他原认为模拟和研究就足够了。
他错了。
他吞咽了一下发涩的喉咙。
“有发现苔莎的踪迹吗？”他问他的队员们。
“你认真的吗？”没等别人回答，奥马尔就反问道，“我们离弃船场越来越近，你却问起苔莎来了？”
“没错。”克劳舔了舔干裂的下唇。他刚才一直在无意识地舔嘴唇。
他想宣布比赛已经结束。如果苔莎还没从布拉扎二号中出来，那么他现在就可以退回去，不必惧怕她的羞辱。
这个想法刚一闪而过，另一个念头也随之浮现。去他妈的羞辱。
他得赶紧退回飞船上去。
“另一个对接舱刚刚打开。”梅达说。她按下全息控制台上的某个按钮，又点亮了一个屏幕。
一艘克劳不认识的小型飞船从对接舱里冒了出来。这艘飞船被标记为探险级，当侦察舰体型越来越大后，这种船就陆续退役了。“哦，见鬼。”他骂了一声，也许大声了点。
苔莎偷出了一条他最初看上的飞船。布拉扎二號上有好几艘探险级飞船，但由于很多年没有开动过，他无法确认这些船的状况如何。他甚至不确定，船上的系统是否有人定期维护。
正是这个顾虑让他改了主意，改用侦察舰。他认为，一群十几岁的天才少年，以前只驾驶过最简单的轨道飞行器，突然放手让他们驾驶更大的飞船，肯定会力不从心;如果飞行途中又出了问题，对他们这群新手来说，困难就更大了。
但他们只是没有足够的实操经验。
他对侦察舰进行了充分的电脑模拟，发现有几个险情是他的年轻队员们无法解决的，自动控制系统也无法处理。
他管这些险情叫“彻底完蛋”场景。幸运的是，在所有的模拟演习中，机组人员只遭遇了其中一种险情。
只要能厘清这一种关键险情，之前冒险进行的数千次模拟演习也算值了。
他不知道苔莎在冒什么样的险，但这远比他设想的风险要大得多。
“你能联络他们吗？”他问奥马尔。
“苔莎的船吗？”奥马尔说，“可能需要一点时间。我不知道那是艘什么船，船名叫什么，甚至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回应我们的呼叫。”
克劳又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很疼。他喉咙发干、吞咽困难，心怦怦直跳。
这场欢乐冒险出差错了，但并不是他造成的。
“快想办法。”克劳把指挥屏拉近了一些。他自己也得积极想办法。他之前并没有研究过布二侦三号上的通信设备，因为他认为自己不需要。
在他的設想中，只有一个人——布拉扎二号——会试图联系他。他应该不需要去联系别人。
通过清晰的全息指挥屏，他可以看到那艘探险级飞船。它的形状像一截粗短的管子，正快速旋转着;他只见过几艘舰队飞船有这样的飞行姿势，不明白这种旋转意味着什么。旋转物体可以被设计成各种各样的工具，但他不明白，探索级飞船为什么要被设计成这样。
然后船就消失了。
“不要关掉外部视频输入。”他对梅达说。
“我没关。”她说。
他心头一凛。“你说没关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梅达说，听起来和他一样惊慌失措，“苔莎的飞船突然就不见了。”
他暗骂了一声。探索级飞船上有阿纳卡帕驱动器，苔莎该不会疯到去启动它吧？这需要特殊训练。就连高级船员没得到许可都不能擅自启动阿纳卡帕引擎。
“快看！”阿迪勒指着弃船场说。
就在那里，那艘探索级飞船正紧贴在弃船场的力场屏障上。
克劳屏住了呼吸。“别告诉我她的飞船是在弃船场内部。”他说，但没有队员吭声。
他低头查看自己的控制屏，但上面的读数并无特别。或许是他没看懂数据的含义。
“向她呼叫。”他对全体船员说，“快，向她呼叫。”
三个队员开始用手指触按全息控制台，寻找与苔莎取得联系的方法。
梅达先发现了，确切地说，是发现行不通。
梅达开始回答他的第一个问题：“我认为，她的飞船的确在弃船场内部，因为系统告诉我，这艘飞船在通讯范围之外，但她其实离我们很近。”
他伸出右手捂住自己的头顶，手指插进头发里。苔莎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但他知道答案。她这样做是为了能打败他，她的确做到了。他怎么才能让她知道她已经赢了？
“我想我接通了，”阿迪勒说，“试一下能不能和她交谈。”
“苔莎，”克劳喊道，“你赢了，好吗？现在赶紧离开那里。”
“你在记录这个场面吗？”苔莎的声音从控制台传来，响亮而清晰，仿佛她就在他身边。
“你做到了，你赢了。我们都亲眼见证了。现在赶紧出来。”
“你应该进来瞧瞧，克劳，”她说，“你根本想不到这里有多少飞船。太壮观了！”
“挺好，”他说，“我就下一次吧，到时候再拍一段精彩视频。我问你，你觉得不启动阿纳卡帕引擎，能从里面出来吗？”
“为什么？”她问道，“我们就是这样进来的。”
“我知道。”他说着，突然停了下来。他不想告诉她阿纳卡帕引擎很危险，他不想吓着她。但这东西的确很危险，而她的队伍中没有人知道该如何控制这种引擎。
“别担心，”她说，“我们要拍几段到此一游的视频，然后就离开。我保证。你就在外面干着急吧，我会在第三层食堂和你碰头。你最好一次付清，伙计。”
她挂断了通话。他真想伸手攥住周围的空气，攥牢她、攥紧她的话，拼命摇晃几下，让她赶紧明白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
“付清？”艾丽卡面带微笑地问道，“你和她打了什么赌？”
他正要回答，忽然，弃船场边缘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视线。
“那闪光是什么？”他问梅达。
她也看到了，立刻伸手点击，扩大了屏幕和全息投影。
“我猜是一次爆炸，”奥马尔说。他没有看显示器，只顾着看面前的控制台，“而且——它在动，在扩散，就像——某种——感染。”
闪光在移动，似乎从一艘船跳到另一艘，留下一块又一块的光斑。闪光离探索者级飞船还很远，但在慢慢接近。
“阿迪勒，”克劳说，“你能再呼叫她一次吗？”
“我试一下。”阿迪勒听起来吓坏了。
克劳又焦急地暗骂起来，把他知道的每一个脏词都骂了一遍，还临时编造了一些新脏话。他猛戳着全息控制台，想看看这艘船上有没有什么比抓斗机械臂更强大的吊具。
布拉扎二号的机械装置功能有限，必要时可以把附近的飞船拖进舱内。但这种装置很危险，大多数飞船都未配备，但学校用船有，因为他们要进行很多训练。
也许这艘侦察船上也有，但他找不到任何类似的装置，即使找到了，也不知道该如何穿透力场。
就在那一刻，探索者级飞船正前方的那一处力场开始闪闪发光。飞船突破力场，从弃船场中迅速飞出，一长串白色和金色的爆炸光尾随其后，照亮了船后一大块区域。
有那么一会儿，飞船似乎脱离了弃船场;如果探险级飞船脱离后，力场立即闭合，也许一切就会消停。但力场仍然敞开着一个大洞、一串光点，看起来几乎像是一团团燃烧的火光（这不可能，太空中没有氧气，这是绝对不可能的），直奔飞船而来。
“开启你们的护盾，开启你们的护盾，开启你们的护盾。”克劳大喊，尽管苔莎根本听不到。然后他突然反应了过来。他赶紧找到布二侦三号的护盾控制界面，把护盾全部激活。
火线——或者其他什么该死的东西——追上了探险级飞船，用了半秒钟勾勒出它的轮廓。克劳想象着他能看到每一层甲板和船上的每一个人，就像在某种辐射光照射之下，人体骨骼透过人的皮肤清晰地展现出来。
探险级飞船似乎被冻住了——紧接着就爆炸了，飞船碎片四下飞散。
“我们得离开这里，”塞拉说着，把手伸向控制台，“这鬼东西会让我们遭殃的。”
“我建议试试阿纳卡帕引擎，”梅达说，她的语气比以前更加惊慌失措，“我想我们应该——”
“不行。”克劳说。
连锁爆炸正在弃船场内部持续展开，从力场表面向弃船场深处蔓延。力场的边缘部分，由于某种压力被扭曲成了透镜状，克劳仿佛看到边缘处排列着无数旧飞船，一直延伸到无限远处。
塞拉说：“布拉扎二号在移动。”
他低头看向他的控制台。果然，布拉扎二号正迅速驶离弃船场。
“配合他们的速度，”他对伊贺胜说，伊贺胜是航行控制得分最高的人，“我们也赶紧走。”
“考虑一下，克劳，”梅达说，“启动阿纳卡帕引擎吧。”
“这已经是一场灾难了，”他厉声说，“我们不能让情况变得更糟。”
尽管情况在第二秒变得更糟了。一些飞船通过力场上的那个缺口，旋转着向外激射而出，有些闪闪发光，就像探险者级飞船在爆炸前发出的闪光一样。
果然，一艘被甩得最远的船爆炸了，接着又是一艘，又一艘……
克劳改变了航线，他不再追赶布拉扎二号了。他规划了一条尽可能远离弃船场的航线。
“现在由我来驾驶。”他对伊贺胜说。
克劳刚刚意识到，亲自行动要比发号施令容易得多。
他需要布二侦三号跑得更快，越快越好。他不顾屏幕上闪烁的警告，加快了速度。
在执行按钮旁边，闪烁着一条警告：超出正常速度范围。
“去你妈的。”他对着屏幕骂了一句，用尽全身力气，一拳敲了下去。
飞船猛地向前一冲，尽管有姿态控制，他还是能感觉到舰桥在震颤。有什么东西在发出啸叫，可能是引擎在全力开动。
有人说：“我们的护盾正在解体，不知道还能不能撑得住。”
克劳瞥了一眼梅达提供的全息三维图像。碎片正以快慢不一的速度飞出弃船场，射向四面八方。连锁爆炸向弃船场深处蔓延的速度越来越快。
布拉扎二号也受到了猛烈撞击，护盾看起来很脆弱。飞船根本来不及逃离，整艘飞船似乎越来越深地陷入碎片的漩涡之中。
另一方面，布二侦三号已经远离了大部分碎片，但仍有很多碎片朝他们飞来。
他不可能逃脱。他们都将死去。每个人，他所有的朋友，都将死去，只因为他决定做一些愚蠢的事情。苔莎……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她。他必须镇定下来，把这场灾难当作一次模拟演习。
他激活了布二侦三号的武器系统。武器系统并不齐备，但他启动了其中能动的那部分。
“你在做什么？”奥马尔问道。
“武器。”克劳说。
“明白了。”阿迪勒说，好像这是一道命令。
“你能维持住护盾吗？”克劳问梅达。
“我不知道，我——”
“维持住。”他厉声说。作为他的大副，他可不希望她惊慌失措。她的操作技术很棒，但面对危机，她很容易慌乱——这的确是一场危机，他希望她能稳住。
“是的，长官。”她答道，仿佛他是一位真正的船长。他很想转过头仔细瞧她一眼，但他没有，因为没时间了。
武器陣列已经就位。目标？系统弹出一个询问框。
这只是一场模拟演习，他提醒自己。
然后他把所有袭来的碎片都编入程序。
他没有亲自操作武器系统的娴熟技能，于是把它设为自动控制。“克劳，”艾丽卡说，“看在上帝的份上，把布拉扎二号排除在攻击目标之外吧。”
他甚至没有想到这一点。他有点纳闷，为什么她不直接去更正这个错误操作？然后他意识到，他并没有给任何人在系统内部操作武器的许可。
他从攻击目标中剔除了布拉扎二号和弃船场，然后赋予整个团队指挥武器系统的权限。
等布置完，他突然意识到，系统已经锁定并摧毁了一些较大的碎片。许多小碎片正不断撞击护盾，但立刻就被弹飞了。
布二侦三号逐渐远离弃船场，但他一直在监视着它。此刻的布拉扎二号似乎一直和弃船场保持着一定距离，并没有撤离，他不明白船上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做。飞船已经受到了很多次撞击。
其中一大块碎片正旋转着扎向布拉扎二号，似乎要正面撞击飞船的整个侧腹。如果击中，整个飞船就会炸开，所有人都会死，而这一切，只因为他想举办一场刺激的比赛——
“只是模拟，”他低声说，“只是模拟。”
他向旁边瞥了一眼，只见梅达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僵立着。他突然意识到，其他人也被深深地震惊了。“伙计们！”他大声喊道，“这就是一场该死的模拟演习！”是的，他在撒谎，但应该能暂时唬住他们。
“看起来很真实。”梅达说。
“所有模拟看起来都很真实，”他说，“现在该干活了。”
她居然真的做到了，开始冷静下来，以熟练的手法操作起护盾。他则把注意力放回武器系统上，反正他也无法控制布拉扎二号的航向。
袭来的碎片逐渐减少，他不知道是因为武器系统在不停击退碎片，还是因为布二侦三号已经飞远，还是因为弃船场里的爆炸正在减弱。
除了继续撤离，他什么也做不了。慌乱中，他的思绪停顿了半秒，这半秒漫长得似乎是永远。
快逃。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快逃。即使能回到布拉扎二号，他的生活也完蛋了。
逃吧，永远别去追究这场灾难的真正原因。
逃吧，失去这个他唯一的家。
他伸出手背抹了一下脸——脸是湿的——迫使自己集中精神，紧盯着弃船场。
爆炸还在继续，但力场屏障正在重新集结。
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正从布拉扎二号射向弃船场，是某种光束、光线或射线，或是某种能帮助弃船场的力场重建的能量束。
他马上就明白了过来。
布拉扎二号从自身的护盾中汲取能量，射出能量束，去激发弃船场周围的力场重建。
布拉扎二号不顾自身的安危，拼命遏制着那场正肆虐在船场内部和周围的连锁爆炸。
整艘飞船，从军官学员到小不点们，全都处在覆灭的边缘。
那些小不点们很小就离开了家，想家时只能坐在壁画前哭泣。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紧急改变航线，让布二侦三号兜了一个急转弯。布拉扎二号需要增援，但附近没有其他飞船能提供增援。克劳的侦察舰上也有一个能量充沛的护盾。
“你要干什么？”奥马尔听起来很惊慌。
克劳不打算回答他，也不敢回答，因为他不想被说服，不想落荒而逃。
“保持速度，”他对伊贺胜说，“无论如何都要保持住。”
碎片不断飞掠而过，但武器系统似乎摧毁了大部分碎片。
令人惊讶的是，到目前为止，布二侦三号只受到了一点小损伤。
他在导航系统中重新设置了航线，让布二侦三號从远离弃船场的一侧绕到布拉扎二号那里去。
“我们不能返回布拉扎二号，”有人在他身后喊道，“现在还不行。”
克劳专注地盯着眼前的屏幕，竭力不去辨认说话者是谁。他不想知道，到底是谁把他心底的想法大声说了出来。又有谁，意识到这并不是什么模拟演习。他不能被说服，不能逃跑。
现在不会。
过去不会。
也许将来也不会。
艾丽卡说：“引擎组状况非常糟糕。它们无法长时间维持当前速度，系统建议我启动阿纳卡帕引擎。”
“让系统见鬼去吧。”克劳说，尽管系统是目前唯一能让他们存活下去的东西。
他一直紧盯着布拉扎二号。也许他疯了，居然让布二侦三号朝着布拉扎二号驶去——如果布拉扎二号爆炸，所有人都得死。
他不知道是什么引起了连锁爆炸，也不知道弃船场内部发生了什么。从布拉扎二号的反应来判断，船上的人清楚这一切，他们做了一个取舍——宁可牺牲船上所有人的生命（包括小不点们），也要重新闭合弃船场的屏蔽力场，封住里面的东西。
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
当布二侦三号飞到布拉扎二号一侧时，他又抹了一下脸，发出一声粗哑的叹息。该死。
“靠近点。”他对梅达说。他需要尝试一些新东西，无暇为布二侦三号的其他操作分心。
“靠近什么？”她问道。
“塞拉，”他喊了一声，决定不再理睬梅达，“让我们的飞船尽可能靠近布拉扎二号，同时保持在远离弃船厂的那一侧。”
“明白。”塞拉的声音听上去很欢快。他瞥了她一眼。她没有露出微笑——更像是做了个鬼脸——正聚精会神地进行着手头的操作。
比梅达好多了，梅达仍然无法集中注意力。
“只是模拟，只是模拟，只是模拟。”他低声说，眼前的这个挑战，需要他在短时间内准确无误地完成。
他不知道该如何利用这艘飞船上的护盾矩阵，但他打算试试。他不得不假设，它们的运作原理和舰队中所有较大飞船上的标准护盾一样。
如果他搞错了，也没什么大碍，反正每个人都会死，但他必须试一试。“需要帮忙吗？”阿迪勒问道。
“不要。”克劳的语气听起来有点生硬，但他无暇顾及。他必须集中精力。
成了！和他期望的一样，护盾果然是这样运作的。
他遵照护盾说明书上的操作方法，开始截流并转移护盾能量。他把这些能量倾注在布拉扎二号之上，用来增强他们的护盾。
有那么一会儿，布拉扎二号开始自发抵抗这股外来能量。接着，一定是有人反应过来了，因为布拉扎二号开始源源不断地从布二侦三号那里吸取护盾能量。
命令控制台发出警告，功率输出太高，可能不得不从重要系统中挪用能量。
他绕过这个警告。他引导飞船直接从引擎组中吸取能量。然后他关闭了飞船的自动武器防御系统。
如果这时有碎片袭来，他们将毫无招架之力。运气好的话，布二侦三号会轻微受损;运气坏的话，会彻底炸毁。
但是他没有告诉其他人，他不敢。他不想让他们质疑自己的做法。他们可能会夺船逃跑。
当布二侦三号的护盾能量汇入布拉扎二号射向弃船场的那道能量束时，布拉扎二号激变成了橙色。
克劳握紧一只拳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舷窗。他现在只能看着，再也不敢有别的举动了。
“布拉扎二号在震颤，”艾丽卡问，“这么大的飞船也会震颤吗？”
没有人回答她。所有人要么在忙碌，要么在注视屏幕上的场景。
克劳则在观察着布拉扎二号。布拉扎二号看起来和平时很不一样，也许只是因为，他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观察过它。
连锁爆炸还在继续，缓缓向弃船场深处蔓延。他能看到一些彩色光斑，但随着力场逐渐闭合，这些光斑越来越模糊。
然后，弃船场中央的某个东西猛地爆炸，照亮了它周围的整个区域。那个东西看起来很大，是个长方体，有明显的棱边和直角，肯定是一个人造物，不是各种飞船聚拢而成的随机结构。
布拉扎二号射出的能量束增强了。
屏蔽力场几乎闭合了。
紧接着，那个长方体爆炸了。
无数飞船旋转着射出长方体，散发着明亮的红色、橙色和黄色，周围环绕着他之前见过的那种不祥的闪光。
屏蔽力场马上就要闭合了，但有个小东西从漏洞冲了出来。
然后他意识到这个东西其实并不小。它和一艘小型飞船、一艘轨道飞行器、或一艘往返接驳飞艇差不多大。它径直向布拉扎二号撞去。
他什么都做不了，布拉扎二号也无力招架。它正把全部能量都集中在那束光线上，竭力闭合力场。它从未动摇。
他想关掉能量输送，开动武器阵列，赶紧狙击那个飞行器。
但刹那间，这艘小飞船已撞上了布拉扎二号的侧舷，被撞后的布拉扎二号以惊人的速度冲向布二侦三号。
“赶紧切断能量输送！”梅达喊道。
她是对的。这将减轻一些压力，赋予布二侦三号一些机动性，但她没有意识到，他们这伙人的未来早就已经结束了，而且——布拉扎二号刮擦过他们的头顶，把他认为很特别的那个愚蠢舷窗给蹭了一下。
他赶紧按下几个应急控制按钮，或许当舷窗破裂时，应急系统已经自动激活了。
“戴上頭盔，”他说，“激活宇航服。”
每个人都照做了，动作和训练时一样熟练。头盔已戴上，宇航服已密封，宇航服内的温度要比舰桥低，而且，至少对他来说，衣服里面的空气有点浑浊。
这套宇航服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穿过了。
他们头顶上的天花板正缓缓关合，但这已无济于事。这艘飞船正在破漏。
但还好只有舰桥上有人。这艘飞船的结构设计非常合理，能够分段堵漏。
他又能控制飞船了，但他没有对船员们发出指令，因为这一连串指令，解释起来实在是太麻烦了。
他自己动手操作，把舰桥与其他船舱隔离开。他并没有把空气稀薄的舰桥和其他船舱相连，而是直接把其他地方的空气截流补充到舰桥来。他设置了一个保护泡，包裹住整个舰桥，所以即使天花板没能封堵住漏洞，他们也能存活下来，耐心等待救援。（说真的，这是谁设计的？这真是太蠢了。也许这就是这艘侦察舰退役的原因。）
如果还有人能来救他们的话。
他想看看布拉扎二号的情况，但梅达能操控的所有屏幕全都黑了，全息投影也不见了。他自己的控制屏也闪烁不定。
布二侦三号快没能量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变轻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多年来，他都没有体验过重力从1G缓缓减弱到零的过程。他进行过零重力训练，但重力是一下子消失的。他只是从一个环境，突然切换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环境。此刻，舰桥里的重力正在一点一点减弱。
他激活了靴子的重力发生器，靴子像磁铁一样牢牢吸在了地板上。
“有人知道弃船场现在是什么状况吗？”他问道。
“力场已经闭合了。”奥马尔说。
塞拉说：“布拉扎二号已经切断了能量束。”
梅达说：“弃船场内的连锁爆炸还在继续，但似乎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从里面跑出来了。”
克劳拍了一下屏幕，但屏幕已彻底暗了下去。这也是一个设计缺陷。他需要查看命令控件，但控制屏却黑屏了。
他试图走到墙边的备用控制台，但靴子里的重力拖住了他的脚步。他拼命挪步，腿却疼得要命，忍不住暗暗咒骂了一声。
他问：“布拉扎二号还完整吧？”
“看上去挺完整。”塞拉说。
“但我们可不妙。”阿迪勒说，“你收到系统警告了吗？”
“没有，”克劳说，“我的控制台坏了。”
“我们得离开这里。”梅达说。恐慌之余，她又提高了音量。
他眨了眨眼睛，心想，不知道布拉扎二号能不能收到他们发出的信息。
他拼命挪到墙边的控制台旁，抡起拳头，不计后果地猛砸了下去。幸运的是，重力的缓慢消失减轻了这一击的威力。他没造成任何损坏，如果在1G重力下这么折腾，控制台肯定会被砸扁。
控制台突然亮了起来。他看见十几个不同的警示灯在一齐闪烁，还听到了船上此起彼伏的警报声，正透过头盔传入他的耳朵。
布二侦三号很接近布拉扎二号，但他已经搞不清他们最接近飞船的哪个区域。他在屏幕上调出了一张二维图像，这是此刻他能得到的最佳导航图了。
据他判断，他们现在的位置离原先的那扇对接舱门不远。他们居然这么幸运吗？
“阿迪勒，”他说，“向对接舱门发送信号，让它开门放我们进去。”
“我不确定我们还能不能把飞船开到那扇舱门旁。”阿迪勒说。
“赶紧看看那扇该死的舱门能不能打开。”克劳说。
他开始检查引擎是否还有推力，舵机是否还能响应他的命令。
能量正在衰竭。布二侦三号正在停摆——或者至少它正发出一连串警报，宣称自己马上就要停摆——但船上似乎还有足够的能量，能支撑到他们返回布拉扎二号。
在那之后，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舱门正在打开！”阿迪勒听起来欣喜若狂。阿迪勒以前发出过这种兴奋的声音吗？克劳不太记得。
“好吧，”克劳说。他将剩余的能量重新分配到引擎和舵机上，输入几个中转坐标点，来引导飞船改变姿态，逐渐靠近对接舱门——他根本没有考虑自动驾驶（当然，他以前从未干过手动停泊这么复杂的操作）——设置完毕，他点击了执行按钮。
布二侦三号又动了一下，他希望这是一个好兆头。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屏幕上的二维图像上，这艘小船正朝着更大的那艘驶去。
布拉扎二号的护盾已经关闭。那艘大船似乎正缓缓旋转着远离布二侦三号。他希望这不是真的。
只见那艘小一点的船朝敞开的对接舱门驶去。他尽量减缓布二侦三号的速度，希望它尽可能缓慢地接近大飞船。他给了小飞船最后一推，然后彻底关闭了引擎，希望小飞船能利用惯性，顺利通过舱门。
它没有偏离轨道，直接飞向布拉扎二号，飞向舱门，然后飞入了对接舱。对接舱很黑，已经断电，如果他不小心的话，布二侦三号可能会直接撞穿舱壁。
他激活了布二侦三号上的惯性阻尼器，希望阻尼器能尽快刹住飞船。
有那么一会儿，他还以为阻尼器已经失效，但幸好并没有。布二侦三号漂浮在泊位上方，和他计划的一样。
他并没有松一口气。他内心几乎没有任何波澜。他甚至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正常呼吸，但他努力吸了一大口气，他得有足够的空气才能说话。克劳说：“阿迪勒，关上舱门。”
“好的。”阿迪勒说。
克劳打开自动驾驶仪，发出对接指令，心中暗暗希望能成功。
然后他双手撑在控制台上，非常努力地保持着镇定。
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保持镇定，但他知道这样做，能安抚队员们。
他们花了一个小时才从布二侦三号上下来，又花了一个小时才离开对接舱。队员们一直穿着宇航服，戴着头盔，以防对接舱出现损坏的情况。
克劳的宇航服无法侦测和显示周围的环境数据，但對接舱内看起来比平时更黑暗。他一直期待着安保人员从各个角落冒出来。他原以为，他们会手持武器，一拥而上，把所有人都抓起来，但似乎根本没有人在监视对接舱。这让他心烦意乱。
当他们想要离开对接舱时，他发现了原因所在：门已经被封住了。他和阿迪勒检查了舱门，确认舱门并无异样，是按正常流程关闭的。因此他们都认为，在紧急情况下隔断对接舱，应该是某种安全措施。
没经过任何讨论，他们直接就破解了舱门密码。他们都不想待在黑暗恐怖的对接舱里。
安全协议很快就被轻松破解，完全没有对克劳造成困扰。他想回到布拉扎二号中，想回到自己的房间，躲在里面。
出口门滑开，眼前是一片混乱。到处都闪烁着红灯。地板被灯光照耀成了黄色，以便人们找到通往安全区的路径。船上的自动语音播报系统比布二侦三号上的简单多了，它正在重复广播：飞船遭遇紧急情况，所有人都必须尽快赶往指定避难所。
指定避难所。他早就忘了还有这回事。他一直认为那种避难训练很愚蠢，而现在看来，所有避难训练都是有必要的。
他完全不知道从这里到他的指定庇护所该怎么走。他也不打算去，而是想好了另一个目的地。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梅达问道。她通过宇航服的通讯链接大喊，其实她没必要那么大声。尽管飞船内噪音很大，但他们彼此之间的通信还是很清晰。
克劳环顾四周。这里有一些受损的迹象——墙壁上有烧焦的痕迹（至少他认为自己看到的是烟痕），很显然，重力曾经消失了一段时间。地板上散落着许多杂物和碎片，不只有掉落的飞船零件和舱壁碎片，还有一些日常用品——工具、手套和几个塑料盘子（他完全想不明白这盘子是从哪里来的）。
这可能意味着环境维持系统也曾被短暂关闭，谁知道还有哪些系统曾经失效过。如果一定要他猜的话——现在也只能是猜测——他会说，所有可运转系统的能量都流向了护盾，流向了那道能量束，被布拉扎二号用来激活弃船场的屏蔽力场。
“到你们各自指定的避难所去，”他对他的船员、队员和朋友们说，“但不要透露你去过哪儿、做过什么。赶紧去吧。他们可能还不知道刚才驾驶布二侦三号的就是我们。但他们会发现我——”
“怎么会？”奥马尔问道，“如果他们发现不了我们，也就发现不了你。”
“在行动之前，我做过很多准备工作，”克劳说，“我的行踪很难隐藏。”再说了，他此刻也不确定是否要去掩盖自己的行踪。当队员们都离开后，他得好好考虑一下。
“我只是不希望你们因为听从我的话而惹上麻烦。”他说。
“但是，我们的确这么做了，”艾丽卡说，“我们选择跟你一起行动，我们也应该接受惩罚。我的意思是，瞧瞧这场面。”
她扫了一眼走廊里的废墟。他们谁也没见过这么混乱的布拉扎二号。它原来一直很整洁。
“我们偷了两艘飞船，”克劳断然说，“毁掉了弃船场里无数旧飞船，我们还对布拉扎二号造成了损坏。”
也许还害死了苔莎和她的团队，也许吧。他到现在还不愿接受这一点。因为，毕竟他没有切实的证据，证明他们确实上了那艘探险级飞船。（除了通话的时候，她告诉过他，她——）他摇了摇头，想把这些琐碎念头从脑海里挤出去。
“后果真的会很严重，”克劳说，“他们可能会把所有参与的人都踢出学校。”
也许会把他们关禁闭，或者把他们遣送到某个区域基地，接受某种军事审判。
或者把他们送回父母身边。
他的胃一阵痉挛，胆汁在喉咙里翻腾，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如果可能的话，面对一切挫败，他都会面不改色。
“走吧，”克劳说，“你们其实并不想被牵扯进这堆大麻烦里。”
“我不想撒谎。”艾丽卡说。
“自己的事可以实话实说，”克劳说，“但不要牵连别人。”
“你打算撒谎吗？”她问道。
他摇摇头。
“这是我的错，”他说，“这里每个人都知道，这全是我的错。”
他们离开了。一个接一个沿着曲廊向前走去，在远处向右一拐，消失在黑暗中。只剩下他。
他没有要求他们留下来，如果有人想留下来陪他，也会被他赶走。
没有人打算陪他。
他并不责怪他们。他们可能和他一样，感到麻木和迷惘。
他解开宇航服的头盔，让头盔耷拉在胸口。这么一来，如果飞船里的空气已经漏光了，他就能立刻把头盔戴回去，但空气还在，这让他很高兴——如果他还能感受到某种类似于高兴的情感的话。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气味，令他一时无法分辨。主要是烧焦的塑料和橡胶味，又掺杂着胡椒粉、氨气，或某些他不想细想的东西的怪味。
他的眼睛立刻开始流泪，大脑发出警告，必须重新戴上头盔。但他不打算戴。他活该流泪，他的鼻腔已经隐隐作痛。他需要闻一闻、嗅一嗅，感受一下空气中的混乱。
这一切，都是他的鲁莽自大造成的。他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一伙不知深浅的天才少年偷了一艘飞船，开出去兜风。他们不会被逮住，即便被逮住了，也不过是被打几下手心，或许还会因为别出心裁而获得奖励。
天哪，一个孩子又能犯什么错呢？
他很早就把靴子的重力发生器关闭了，但他的脚仍然沉重。在额外的负重下工作和行走，肌肉非常酸痛。当脚底硌到地上的碎片和杂物时，膝盖会很疼。
他全身酸痛。
他沿着走廊走得越远，墙面就被熏得越黑。看起来，是某些控制装置向外爆炸造成的。地板上有一些泡沫，墙壁和天花板上也有一层湿漉漉的水幕。这里的辛辣气味更浓，还有烧焦的臭味。
他的眼睛刺痛，但眼泪已经止住了。他的喉咙也很痛，已经搞不清是不是气味引起的了。
他沿着走廊向前走，发现地上有队友们刚走过留下的脚印，被黄色的灯照亮着。警报声仍然在这里回荡，但听起来却毫无生气。这警报声不是来自头顶的警报器，而是从其他船舱传来的。
这个舱室的警报器不知是烧坏了还是根本没有响起。但影响不大，那个远远传来的烦人的声音——听起来比布二侦三号的警报声更有机械感，这就是区别所在，他终于分辨出来了——仍然在不停地告诉他（以及其他可能滞留在走廊里的人），赶紧前往各自的指定避难所。
他希望所有队员都到达避难所了。他希望损失的，只是那两艘小型飞船;希望苔莎对他撒了谎，她并没有亲眼看见弃船场内部的景象。
因为她擅长出奇制胜，而他总是忘记说明某些规则。
比如，他们必须亲自登上飞船，亲自驾船出航。
说不定，她把那艘探险级飞船设置成了自动驾驶状态，用远程视频设备，记录下飞船抵达的地方。
苔莎很可能会这么做。
他希望并祈祷苔莎这么做了。
他走向连接对接舱和其他楼层的梯子，来到宽大的楼梯管道，滑进了一个向上的通道。这里没有烧痕，没有辛辣的气味。但在梯子横档上，有很多手套印和靴印。
很可能是队员们——他的团队，他的船员，他的朋友们——从这里爬上楼梯，前往各自的避难所。
他希望他们十个人在进入避难所之前，都能镇定自若地脱掉从布二侦三号拿来的那身宇航服。他忘了嘱咐他们了。
他向上攀登，双腿乏力，挂在梯杠上，感到全身疲惫松弛。今晚绝大部分时候，他都忧心忡忡地站在布二侦三号的舰桥上，但现在仿佛他已经连续奔跑了三天，而且不停地在磕撞。
也许这里的氧气比他想象的更稀薄。
也许是其他原因让他感到疲惫。
终于攀到了第三层，他努力使自己振作起来。
这里的气味一点也不难闻，但警报声仍然在回荡，提醒他到避难所去。地灯散发黄色光亮，红色警示灯不停闪烁。
不过，这里看起来没有遭受损坏。他挺纳闷这是怎么回事——所有的损坏都发生在下层，这里却完好无损。下层的损坏似乎是由于系统过载造成的，而这里的基础设备较少，几乎所有东西都是为小不点们设计的。
这里一个小孩都没有。自从队员们离开后，他一路上再也没有碰见任何人。他们大概都躲在避难所里。
他踉踉跄跄地朝第三层食堂走去。他也不确定为什么走得这么狼狈——是他软绵绵的双腿，是船身有点倾斜，是飞船姿态控制失灵，还是地板因为爆炸而略微弯曲？他想他最终会找出答案。
第三层食堂的门敞开着，就像他离开时一样。或者就是他把门敞在那里的？
想到这儿，他的心跳加速了。也许他的假设是对的;也许苔莎骗过了他。也许她正在这里等他——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她肯定不会老老实实去避难所待着。
他已经宣布她赢了，所以他再也不能收回那句话。
他走进门，被闪烁的红灯吓了一跳。但这个房间一片寂静——他在这里工作时被告知过：不可以发出呆板的电脑合成声，会惊吓到小不点们。
只有角落里还亮着昏暗的灯光。分餐桌上方的灯也亮着。
但是地板上散落着餐具、盘子和玩具。那些玩具让他的心怦怦直跳。他环顾四周，很害怕会看到一个受伤或死去的小孩，瘫倒在椅子上。
他打开手套上的指灯，站在门口，朝食堂里扫了一遍，两遍，三遍……
没有人。
除了他。
除非苔莎藏起来了，想给他一个惊喜。她会那样做的……会吗？这可不太像她。
他走了进去，神经紧绷，心脏怦怦直跳，大脑一片混乱。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她并没有来。
如果她还在布拉扎二号上，她肯定会到这儿来。她说过，我会在第三层食堂和你碰头。你最好一次付清，伙计。
她从不逃避任何一次挑战，总是让他输得心服口服。她会在约定的地方等他，一方面是看看他是否还好，另一方面是为了炫耀一下自己的胜利，不管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哪怕这种代价可能会让她身心俱疲。
而这一次，代价是彻底毁灭。
他摇了摇头，想把最后一个念头打消掉。不。她很好。他很好。他们都很好。
他往食堂更深处走去，闻到了一股甜甜的香气，是泼洒的糖浆吗？玩具撒了一地。玩具盒是被孩子们在撤离时撞翻了？还是在零重力时自行腾起再翻倒的？
他不知道，说不清，也不想知道。
一路走来，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因为他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也没有遇到任何人。
但他仍然期待着苔莎能现身。
“请出现吧，”他低声说，“拜托了。”
但他知道，自己是在对一个空房间说话。这不只是他的直觉，也是他最理智的分析和判断。
他記得她宣布胜利时，喜悦得微微发颤的语气，随之而来的怪异亮光，以及击中她的飞船的那道射线，还有爆炸……爆炸。
他的膝盖一软，伸手去扶身旁的一把椅子，可没抓住，因为椅子比他想象的要矮，他差点摔倒。（真蠢，第三层食堂可是给小孩子们修建的。）手掌落在了一张歪斜的矮桌上，他俯在桌子旁，腰弯成了九十度，他呼吸困难，全身都在痛。
爆炸。苔莎。老天。她当时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她没有事先进行模拟演习？她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偷船，尽可能接近弃船场。像一只拼命高飞的云雀。耍弄老师，破坏学校规章，只为亲眼看见一下某个禁忌之物。以此来证明他有多聪明。
他呛声笑了出来——半是自嘲，半是疏解。他胸口作痛，喉咙充血，眼睛又在流泪，该死的。苔莎。
不知道弯着腰站了多久，他浑身发抖，不愿站起来，但最终还是不得不站了起来。他的腰疼得快断了。
没有人来找他。可能没人知道他在这里。
但在他弯腰沉思的那段时间，红灯已停止闪烁，地灯也不再散发黄光。
应该很快就会有人来清扫这个地方。
如果警报已经解除，灾后清理就会有条不紊地推进。
遵照飞船的日常流程，他也应该就近参与灾后清理，但他实在打不起精神来。
相反，他走到壁画前，坐在壁画下的长椅上，想知道那些画着小猫小狗的壁画，是否真有某种神奇的抚慰力量。很可能并没有。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相信魔法和奇迹。他过去喜欢对苔莎说自己是个科学家。苔莎。
他闭上眼睛等待着，希望她会回到他身边，但他知道，她永远回不来了。
过了将近一个星期，才有高层人士找他谈话，而那个人正是船长本人。
这一整个星期，克劳都被关在宿舍里，但并不是他原来的宿舍。他原本那一层的宿舍没有厨房，四个房间共用一间浴室。肯定是某位长官——他不知道是谁——认为他太危险了，必须和其他人隔离开。
他同意。他是个危险人物。
待在这个豪华监狱里，他陆续听到了一些零星消息。一些碎片撞击并彻底摧毁了禁闭室，这就是为什么他现在只能被关在一个高级两室宿舍里。这里有一个很大的舷窗，但已经被封上了。即使他想往外看，也看不到什么。
他也不能再使用电脑，所有人似乎都忘了，他曾经是个学生，因为没有人给他布置家庭作业、学习材料或任何阅读材料。他只被允许收看一级娱乐节目。他不断地重复播放这些节目，只是为了避免冷清。
他无法获得任何其他新闻，但每天都有不同的人来看他，每次他都会问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从不同的人那里，获悉了各种零碎消息。
死亡人数，最终确定为五十人。最初以为会有更多人罹难，但显然伤者正在康复。
飞船的某个区域受到了灾难性损坏。好几层舱面的隔断舱门在第一时间自动关闭，但正是这个举措，造成了最大的伤亡——一大片船壳被撞裂，整个区域暴露于外太空，而飞船立刻启动自动修复程序，关闭隔断舱门，隔离泄露区域，维持飞船内的生存环境。这么一来，就牺牲了还留在破损区域的人们。
幸运的是，除了留守工作人员之外，其他人都已经撤离了。
一位女人在离开之前简短地丢下一句，在这次事故中，除了登上那艘探险级飞船的十一个少年，没有其他未成年人遇难。
七天之后，船长召见了他。
克劳完全没料到找他谈话的人是船长。两名警卫打开门，叫他马上跟他们走。他们押送着他，走进一条似乎被遗弃了的黑暗走廊。
走到一半时，他开始纳闷，是不是有人打算狠狠揍他一顿，让他赎罪。
但当他抵达船上的管理层时，他知道，没有人会伤害他、殴打他，或用私刑惩罚他。
看守带着他穿行过船上的一片废弃区域，这样就没有人看到他，也没人能接近他，跟他说话了。
显然，他们是在保护他。他想告诉他们，不值得为他浪费时间。
但他没吭声。
因为他们把他带进了一个他从未到过的套间。一个个房间灯火通明，装饰精美——或者说，直到上周还是如此。墙上的那些全息影画在之前的碰撞中几乎全被震落，但其中一些已被重新挂起，只是画面凝滞不动，不再是不断旋转切换的全息立体画，反倒像是一幅幅粘在墙上的油画。大多数画面展现的是某个行星上的自然风光——瀑布、花朵，诸如此类，但其中一幅画的是一个小不点，正微笑着仰头看着一面小动物壁画，他只瞄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警卫把他带进一个灯光明亮的狭小房间，房间里摆着一张巨大的黑色桌子，几乎有半面墙那么大。船长站在桌后，双手反扣在背后——这是他在灾难发生之前，最喜欢模仿的姿势。
她转过身，脸上出现了新的皱纹，由于缺乏睡眠，眼睛深陷在眼窝里。
“出去吧。”她對卫兵说。
他们照做了，并带上了门。
就在这时，克劳意识到房间里根本没有椅子。
“我不想问你为什么这么做，”她说，“我们找到了你准备的所有材料，查明你渗透了哪些系统，并和你的朋友们进行了交谈。如果我真的在乎你为什么这么做，我会调查得更彻底，并且亲口询问你。但我并不在乎。”她听起来也很累，身上那股令他无比仰慕的力量已经消失了。
“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让我左右为难。”她微微扬起下巴，这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比她高。“你看，克劳先生，没有你，我们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我知道，”他痛苦地说，“我一直在想——”
“请不要打断我，我还没说到点子上，”她说，“你救了布拉扎二号的所有人。你的那个操作，让布拉扎二号分享侦察舰的能量，没有人教过你，对吧？”
他摇了摇头。当然没有人教过他。谁能教他这些呢？他不应该出现在侦察舰上，更别提在船上进行训练了。
“你已经驾驶那艘飞船离开了碎片冲击区。你本可以就此离开，驾着飞船远离我们，带着你的船员们轻松逃走。但你没有，你返回来完成了又一轮冒险，帮助我们闭合那个力场。你挽救了很多人的生命。”
他还在摇头：“我没有。很多人死了。”
“是的，”她平静地说，“这就是让我们为难的地方。你行事鲁莽，毁坏了无数旧飞船，使五十人丧生。但你又很聪明，冒险救了我们四百多人的生命。按理说，我们应该把你永远赶出舰队。但如果这样做，我们将失去几代以来最杰出的思想家之一。”
她笑了，但那双疲倦的眼睛却看不到笑容。
“明白了吗？”她说，“左右为难。”
“不，”他老老实实地发声否决，因为此刻继续摇头可不明智。“这没什么好为难的。把我赶走吧，都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强迫其他人，是我胁迫他们这样干的。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事实上，”她说，“我们都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苔莎？林利做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选择，她启动了阿纳卡帕引擎。不经过十年培训，任何人都不允许使用那个引擎，但不知为什么，她渗透并接管了飞船上所有的控制系统。”
“苔莎没有做错什么，”他说，“都是我的错。这——”
“但你没冒这个险，”姆布埃船长说，“你甚至告诉别人，你的朋友苔莎犯了一个严重错误。”
“如果不是我向她提出挑战，约她一起偷船去弃船场观光，她是不会那样做的。”
姆布埃船长和他对视了好一会儿。他不再吭声，感到脸颊一阵阵发烫。她没有叫他闭嘴，却已使他羞愧得哑口无言。
“苔莎偷走的那艘探险级飞船已经很多年没有启动过了。据我们所知，它的阿纳卡帕引擎已经开始解体了。”
他张开嘴正想发问。船长竖起一根手指，拦住了他。
“阿纳卡帕引擎的确会解体。如果你花了几十年时间，不断学习阿纳卡帕引擎的操作，你就会明白这一点。这些引擎会出现故障，并引发严重问题，这就是为什么它们会被频繁地替换。”
船长停顿了一下。她在端详他，但他不知道为什么。
“来自阿纳卡帕引擎的能量，在弃船场内部引发了一个连锁反应。”她说，“这个反应太复杂了，很难解释清楚，我也不是很明白，因为阿纳卡帕引擎并不是我的专长，但那个反应导致了能量波动，引发了一连串爆炸。”
“那为什么她的飞船没有最先爆炸呢？”他脱口问了一句，赶紧又收了声，差点伸手去捂自己的嘴。他绷紧身体一动不动地站着。
“因为当她启动引擎阿纳卡帕引擎时，引擎会发射一种冲击波，将飞船传送进弃船场内部。冲击波在弃船场内部激活了一种能量源，这股应激能量源引起连锁爆炸，穿透所有其他飞船，精准地轰击到了她的船。”船长看上去好像想说点别的什么，但她停了下来。
她低下头，手指在那张长写字台上滑过，用右手食指敲了敲，然后又停了下来，指尖画了一个圆圈。
“你很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她说，“因为你一直孤悬在远处，但弃船场里的连锁反应，现在还在继续。爆炸仍然在继续。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合拢弃船场的屏蔽力场。”
“周围没有其他飞船，”他说，“你为什么不直接把布拉扎二号开走呢？这样就不会有人受伤了。”
她抬起头来，对他咧嘴一笑，说：“要是我能回答你就好了，克劳先生。但我无法回答，我只是奉命行事。”
“船上的每个人都可能会死。”他说。
“没错。”她简单干脆地说。明知这一点，但仍坚持这样做。她把这艘船上的每一个孩子，每一个成年人，每一个小不点都置于危险之中。“如果没有你，他们全都会死。”
他审视着她，搞不明白她怎么能如此冷淡地对待之前发生的灾难，对待自己差点犯下的严重罪行。
她稍稍歪了歪头，好像在打量他的身高。
“我不愿意牺牲你，克劳先生。”她说。
他的胃在翻腾，就像刚回到飞船上时一样。这感觉很不对。他不想让她为自己辩护。
“你很有才华，”她说，“你有一种天赋，舰队非常需要。”
他又摇了摇头。
“你已经学会了谦卑对吧？不管怎么说，我希望如此。”他把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开，想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
她把手伸过桌子，抓住他的胳膊。她的手掌很冷。
“他们会惩罚你的。”她说。
他点点头，但没有回过头看她，尽管她的手握得那么紧。
“然后，”她说着，摇了摇他的胳膊，“你会重新振作起来。为了我。”他把头转向她，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
她微微一笑。“我被降职了，克劳先生。我应该被降职。这是——”
“这不是你的错，”他说，“这是我的错。所有这一切——”
“当然是我的错，”她说，“我是船长。我任由你和你的朋友们偷走了飞船。几个星期以来，你一直有条不紊地策划这场冒险，可是在我的指挥下，居然没有人发现任何疑点。这是我的责任。克劳先生，对那些死者，我和你要负同样的责任。”
她的手指深深地扎进了他的皮肤。但他没有缩手。他不能，除非低下头躲开她的目光，但他不能躲闪。
他终于意识到她并不冷淡。她只是在控制自己，她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坚毅得多。
“你和我，”她平静地说，“我们欠这个宇宙五十条人命。”他猛地一惊。她的话让他一下喘不过气来。
“正是我们的粗心大意，造成了这些生命损失，”她说，“我不打算把这些责任分成两份，二十五条人命归我，二十五条人命归你。我们两个，都欠这宇宙五十条命，克劳先生，我们要用余生来弥补这一点。”
他的呼吸有点困难，不确定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被遣送到父母身边，或者被放逐到某个被遗弃区基地附近的行星上，你就无法赎罪。你只能通过继续服役来赎罪。你的天赋必须得到培养，直到有一天，你能用自己的天赋，去拯救至少五十条无可挽回的生命。明白了吗，克劳先生？”他点了点头。她表述得很清楚。
“我也会这么做，”她说，“不管舰队派给我什么职务，我都会尽心履职。但身为船长，我最不愿意做的，就是直接惩罚你。你将在一艘舰队飞船上接受三年的改造。这个过程并不愉快。而且，你必须重新开始接受教育。你在这里获得的学分，将从你的档案中删除。接下来，你必须拼命学习，竭尽所能做到最好。哪怕你犯下一丁点小错，我也会揪着你不放。明白了吗，克劳先生？”
“是的，长官，”他说，“非常明白。”
“好。”
她放开了他的手，手腕上留下了几道红色印痕，疼痛深入骨髓。她狠狠地看了他一眼。
“我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她说，“如果再让我见到你，就意味着你已经失败了。”他点了点头。
“你被开除了，克勞先生。”
他又点了点头，转过身向门口走去，觉得脚步比进房间前更沉重了。进门时，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而此刻，他似乎仍然不知道。
但是她给了他一个方向，一个他认同的方向。
可是……
苔莎。她比他优秀得多。他向她发起挑战，只是出于仰慕她的聪慧，她的才华。
她启动了一个阿纳卡帕引擎，这本来是不可能的。其他人会说，这是鲁莽和愚蠢的行为，但这一壮举本身，在某种程度上起了推动作用，使她远远超越了这个时代的同龄人。
他不可能做到，从今往后也不会再去尝试。
因为姆布埃船长说的没错：他需要赎罪。为了做到这一点，他必须学习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一种更谦逊、更明智、风险更小的生活方式。
他走回那间损失惨重的前厅，墙上挂满了凝滞不动的全息影画。当他走回住处时，警卫们走在两侧押送着他。
如果他没有向苔莎发起这次挑战，他就没有机会去探索自己的实力。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有什么样的实力。
唯一知道的是，将来他必须成为一个扛得起五十条命的人，并且以某种方式确保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
但他知道，他必须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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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克里斯汀·凯瑟琳·鲁施 阿古 期刊：《科幻世界·译文版》2020年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