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说的这个地方位于东海岸,名字叫海堡。今天的海堡和我童年记忆中的并没有太大区别。南部是大片被堤坝隔开的沼泽,让人联想起《远大前程》开篇几章的故事;北部是平原,平原渐变成荒野,然后是杉树林,荆豆丛,然后是内陆。海堡有着长长的海岸线和一条大街,街道背后是一片巨大的燧石教堂,教堂里面矗立着一座宽敞坚固的西式塔楼,还挂着六口大钟。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八月的某个炎热的星期天,走在灰尘扑扑的白色斜坡、走向位于陡坡顶端的教堂时听见的钟声。在那些闷热的夏日,钟声喑哑躁动,但是天气凉爽些的时候,钟声竟也有几分悠扬。沿着那条路一直走下去,就到了火车的终点站。在你抵达火车站之前,会看到一座洁白的风车,类似的风车在小镇最南端的卵石滩附近也有一座,北部高地上还有更多。这里还有不少红砖斜顶的小屋……可是我为什么要和你絮叨这些平淡无奇的细节呢?因为当我开始下笔写海堡时,这些细节就源源不断涌向笔尖。我也想对纸上出现的文字做一番筛选,可是我忘了。更何况,这幅小镇图景我还没有描绘完。
离开海滨和小镇,经过火车站右转一直走,就是一条沙路。沙路与铁轨平行,沿着它一直走,就会来到某片高地。在你的左边(现在你是在往北走)是荒野;在你的右边(也就是朝海的那一面)是一片古老的杉树林,它们饱经风吹雨打,但树顶依然茂盛,并且像所有古老的海岸林一样歪歪斜斜。如果你是在火车上看到这片天际线,你立刻就会知道自己正在靠近一片风大浪大的海岸线。这座小山的顶端也生长着一排杉树,它们顺着一道伸向海边的山脊,一直向海边蔓延。山脊的末端是一座俯瞰荒草地的小土丘,土丘顶上长着一圈杉树,犹如一顶皇冠。在温暖的春日,你可以坐在土丘上,欣赏碧蓝的大海、雪白的风车、艳红的小屋、翠绿的草地、教堂塔楼,还有远在南端的圆形碉堡。
前面已经说过,我从小就熟悉海堡这个地方,但是多年不曾回去,对于海堡今时今日的情况,我了解得并不多。但我对海堡依然怀有感情,任何与它相关的传闻都能勾起我的兴趣。而其中一个故事,是我在某个离海堡非常远的地方听别人说的,那人碰巧与我有人情往来——在他看来,我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倾诉对象。
我对那个地方多少还是有点了解的(他说)。在过去,一到春天我就会去海堡打高尔夫。我通常会在黑熊酒店住宿,同行的还有我的一个朋友,他叫亨利·朗恩,或许你认识这个人——(“是听说过。”我说)我们会在一个客厅,一起度过愉快的时光。但自从他去世后,我就没有再去过那个地方。加上我们最后一次去的时候发生的那件事,我也觉得没有再回去的理由。
那是19XX年4月19日,我们来到海堡。巧的是,我们居然是酒店里仅有的住客,所以酒店里的公共房间基本上空无一人。更令我们惊讶的是,晚餐过后,我们的客厅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年轻男子把头探了进来。我们注意到了这个年轻人,他一副虚弱无力的模样——他的发色很淡,眼睛颜色也很淡——但看着并不碍眼。所以当他说“抱歉打扰,这里是私人房间吗?”时,我们并没有冷冷地说一声“是的”,相反,朗恩对他说——或者是我说的,但具体是谁并不重要——“请进。”“噢,可以吗?”他说道,看上去如释重负。很显然,他就是想找个伴。他看上去像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至少不是那种滔滔不绝、逼你听他讲述家族史的人,所以我们告诉他千万别拘礼。“其他房间肯定都很冷清。”我说。他说是的,确实冷清,但是有你们在真是太好了,如此云云。几番寒暄后,他假装看起了一本书。朗恩玩起了单人纸牌,我在写东西。几分钟后,我能明显感觉到,我们的这位客人非常焦虑或者不安,这种情绪清晰地传达给了我,于是我放下手中的纸笔,和他搭起了话。
我忘了我们聊了些什么,总之很快他就打开了话匣子。“你一定会觉得我很奇怪,”(他开口就是这么说的),“但是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确实让我受到了惊吓。”既然如此,我建议他喝点儿酒提提神,于是我们点了酒。服务员进来时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我记得门打开时,我们的这位年轻人似乎吓了一跳),但是没过多久,他又变回了那副忧郁的样子。他在这里没有认识的人,但是他碰巧认识我们俩(因为我们在这座镇上有共同的熟人),如果我们不介意的话,他希望我们能给他一些建议。我们自然都说“当然不介意”或者“这是哪儿的话?”之类的,然后朗恩放下了手中的纸牌。我们都坐下来,倾听他的苦衷。
“事情要从一周前说起,”他说,“当时我骑行了大约五六英里,去弗洛斯顿参观那座教堂。我对建筑非常感兴趣,那座教堂的门廊、壁龛、盾徽非常漂亮。我给教堂拍了张照片,就在这时,一个在教堂庭院里打扫的老大爷走过来,问我想不想进去里面看看。我说当然,于是他变出一把钥匙,领我进了教堂。教堂里的看点并不多,但我还是告诉他这座教堂很漂亮,称赞他把这里打扫得很干净。‘但是,我说,‘最好看的部分还是门廊。当时我们正好走到门廊外,他说,‘啊,没错,这个门廊确实很漂亮。但是先生,您知道那边那个纹章有什么含义吗?
“那是一个画着三顶皇冠的纹章。虽然我不是这方面的行家,但多少还是有点了解。我说我知道,这是东盎格利亚王国的纹章。
“‘说的没错,先生。他说,‘那您知道这个纹章上面的三顶皇冠有什么含义吗?
“我说我相信这些皇冠肯定很有名,但是我并没有听说过。
“‘哦,那么,他说,‘既然您是个有学问的人,我就和您说些您不知道的事吧。这三顶神圣皇冠被埋在海岸附近的泥土里,用来防止德国人登陆——啊,我看得出来您一点儿都不信。但是我告诉您,要不是这三顶神圣皇冠中有一顶还埋在土里,德国人早就上岸了,绝对不会犹豫。他们会坐船过来,杀掉这里的男男女女,还有襁褓里的小孩。相信我,我和您说的话句句属实,要是你不相信我,尽管去问牧师。您看,他来了,您尽管问他好了!
“我转身一看,只见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正沿着小路向我们走来。没等我向那位老大爺——他的情绪已经很激动了——保证我并没有不相信他,牧师已经插进来说道:‘你这是怎么了,约翰?您好啊,先生,来我们的小教堂参观了吗?
“于是牧师和老大爷小谈了一会儿,好让他冷静下来,然后牧师再次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
“‘哦,他说,‘没什么,我只是叫这位先生问问您关于那些神圣皇冠的事情。
“‘啊,原来如此,牧师说,‘这件事情确实挺神奇的。只是不知道,这位先生对我们的乡野旧闻是否感兴趣?
“‘哦,他肯定会感兴趣的,那位老大爷说,‘他肯定会相信您说的话,毕竟您可是认识威廉·艾杰父子啊。
“然后我连忙告诉他我有多想听这个故事。几分钟后,我已经和牧师走上了村里的街头。牧师先去和教徒说了些话,然后我们来到了他的住处,他把我领进书房。来的路上,他已经看出我能从学者的角度看待民间传说,不是普通的外地游客,所以他很愿意和我聊,我也很惊讶这个传说为何从来不曾见诸书籍报刊。他是这么讲的:‘这里的人一直很信奉这三顶神圣皇冠。老一代的人都说,它们被埋在了海岸附近的三个地点,用来抵御丹麦人、法国人和德国人的入侵。他们还说,其中一顶皇冠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被挖出来了,另一顶则是在海水侵蚀中消失了,但最后一顶依然在保佑我们,抵御侵略者。如果你看过本郡的介绍,或者了解过相关历史,你应该记得大概在1687年,蓝道申挖出了一顶皇冠。据说那就是东盎格利亚国王雷德瓦尔德的皇冠。可惜啊可惜,还没等人用笔把它记录下来或者画下来,皇冠就被熔掉了。蓝道申虽然在海岸线上,但离内陆也不近,而且它位于一条非常重要的交通线上。我相信他们所说的被挖出来的皇冠就是这一顶。然后在南部,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有一座撒克逊皇宫已经被海水淹没了吧?我猜第二顶皇冠就在那儿。而他们说,除了这两顶皇冠之外,还有第三顶。
“‘他们说了具体埋在哪里吗?我当然问了一句。
“他说,‘说了,但是说得很含糊。他的样子似乎并不希望我继续追问下去。我沉默片刻,然后说:‘那位老大爷说您认识威廉·艾杰是什么意思?好像这和那些皇冠也有关?
“‘没错,他说,‘这又是另一桩离奇的故事了。艾杰氏是本地的一个古老家族,但是我找不到证据表明他们曾经是贵族或者大财主。艾杰氏自称,或者该说是曾经自称,他们家族是最后一顶皇冠的守护者。我最早认识的艾杰家族成员,是一个名叫内森尼尔·艾杰的人——我自己也是在这一带附近长大的——我很确信,在1870年战争期间,他一直在埋藏点旁边扎营驻守。而且我知道,他的儿子威廉在南非战争期间也做了同样的事情;而他的儿子、不久前刚去世的小威廉,就住在离埋藏点最近的那座小屋。小威廉本来就患有肺痨,我很确信长期的户外活动和频繁的守夜更加速了他的死亡。另外,他也是这个家族的最后一员。想到自己后继无人令他哀苦不已,但是他也无能为力,他仅有的亲戚都生活在海外殖民地。我曾为他代笔写信给那些亲戚,恳求他们回来,延续这个无比重要的家族任务,但是至今杳无回音。所以最后的那顶神圣皇冠,就算它真的还在,也已经无人守护了。
“这就是牧师告诉我的全部内容,你们可以想象我有多感兴趣。和他道别后,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想办法找到皇冠的埋藏点。现在回想起来,我真不应该这么好奇。
“可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当我骑车经过教堂庭院的围墙时,我注意到了一座新坟,上面写的正是威廉·艾杰的名字。不用说,我自然下车仔细查看了一番。墓碑上写着:‘教区居民,19XX年逝于海堡,享年28岁。您看,我的好奇心又被勾起来了,我觉得我至少应该找到离埋藏点最近的那座小屋。只是具体要从何找起,我完全没有头绪。没想到命运又一次做出了安排,它带领我来到了那条路上的古玩店,您应该知道那个地方,我在店里翻看了几本旧书,您说怪不怪,其中一本1740年左右的祈祷书,装帧非常漂亮——书就在我房里,我现在就去取。”
我们在惊讶中看着他离开,没等我们来得及交换意见,他已经气喘吁吁地回来了。他打开扉页递给我们,只见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
“吾名内森尼尔·艾杰,吾国英格兰,
长居海堡,信奉基督,
死后化作冢中骨,
但愿得主常挂念。”
这首诗作于1754年,书里还有很多艾杰家族的遗墨,包括内森尼尔、弗雷德里克、威廉,等等等等,最后以“威廉,19XX”收尾。
“您看,”他说,“换作是谁都会觉得这是中了头彩,我当时也是这么认为。可现在我表示怀疑。我自然向店家打听起了威廉·艾杰的事情;不用说,他自然也碰巧记得威廉曾经住在北边的一座小屋,并且在那里去世。这为我指明了方向。我知道他说的小屋在哪里:那一带能住人的小屋只有一座。下一步要做的就是和屋主打探消息,我径直向小屋走去。一条狗帮了我的大忙:它恶狠狠地向我狂吠。听见骚动,那家人连忙跑出来把它赶走,然后向我致歉。我们就这样攀谈起来了。我只是提起了艾杰的名字,并且假装对他有几分了解,那个妇人就表示他英年早逝实在可怜,而且她很肯定这都是因为他经常在冷天夜里出门造成的。我抓住机会追问:‘他是在晚上出海吗?妇人说:‘哦,不,他是去那边那座小山上,就是山顶长了树的那座。好了,大功告成。
“我对掘墓多少有些了解。我曾经在平原地区挖过不少坟墓,但那些都得到了主人的允许,而且挖掘工作都是在白天进行,有工人的帮助。但在这里动铲子之前,我一定得仔细勘察。我没法在土丘上挖壕沟,加上杉树丛生,肯定会有很多树根挡道。不过,这里的土壤稀松,挖起来并不费力,而且我还发现了一个兔子洞,所以土里可能有某种隧道系统。比较麻烦的是,如何在非正常时间段离开酒店和返回酒店。当我决定好要如何动工后,我告诉酒店的人我晚上有事不能回来,然后在那里过了一夜。我挖了一个地道——我不会向您赘述我是如何支撑地道,完工后又是如何把土填回去的,最重要的是,我拿到了皇冠。”
听到这里,我们同时发出一声惊呼。我很早就知道在蓝道申发掘出皇冠一事,也时常为它的命运扼腕叹息。从来没有人见过真正的盎格鲁撒克遜皇冠——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然而,这位先生看着我们的眼神却充满了懊悔。“是的,”他说,“而且最麻烦的是,现在我不知道要怎么把它放回去。”
“放回去?”我们喊了出来,“这是为什么?这位先生,这可是这个国家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发现。诚然,皇冠是应该上交伦敦塔的珠宝馆。可是这有什么困难可言?如果你担心那片土地的主人不满你未经允许擅自挖宝之类的事情,我们肯定能帮你一把。这么重大的发现,没人可以对你妄加指责。”
我们好像还说了些什么,但是他始终把脸埋在手中,嘴里咕哝着:“我不知道要怎么把它放回去。”
最后朗恩说:“恕我冒昧,但是你确定你找到了那顶皇冠吗?”其实我也一直想问这个问题,因为这个故事听上去很像是痴人说梦。但我一直没敢开口,只怕伤了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的感情。没想到,他应答得非常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带着绝望的冷静。他坐直了身子说道:“哦,那当然,这点毫无疑问:皇冠就在我手上。我把它放在房间,锁在我的袋子里。想看的话请过来看,我不会把它拿过来。”
这么好的机会我们自然不会放过。我们和他一起过去,他的房间和我们只隔了几扇门。管鞋人正在走廊里收鞋子——至少当时我们是这么以为的,但是事后,我们也不确定那究竟是谁。我们的访客——他的名字叫帕克斯顿——比之前更加恐慌,他快步走进房间,并示意我们赶紧进门。他打开灯,小心关上门,然后解开他的工具袋,捧出了一个被层层手帕包裹的物件,放在床上,然后把手帕揭开。现在,我终于可以说我见过了真正的盎格鲁撒克逊皇冠。皇冠是银色的——这和人们口中对蓝道申皇冠的描述相符——上面镶着一些宝石,但大部分是古老的凹纹宝石和凸纹宝石。皇冠看上去很朴素,甚至可以说是做工粗糙。实际上,它和你在硬币、古籍中看到的皇冠差不多。我认为它的时间绝对不会晚于公元九世纪。我自然很感兴趣,而且迫不及待想要把它拿在手中把玩一番,但是帕克斯顿制止了我。“你别碰,”他说,“让我来。”他叹了口气,我可以告诉你,那一声叹息真是听起来令人发怵。他把皇冠拿在手中转了一圈,好让我们看清每一个细节。“看完了吗?”最后他说道,我们点点头。他再次把皇冠包好,锁进了袋子,然后目光呆滞地看着我们。“回我们房间去吧,”朗恩说,“和我们讲讲到底怎么回事。”他谢过我们,然后说,“你们能不能先走,帮我看看——看看外面有没有人?”我们颇为不解,毕竟我们的一举一动并不可疑,而且如我所说,这家酒店基本空无一人。话虽如此,我们也开始有些担心——至于担心什么,我们也不清楚,何况紧张情绪是会传染的。于是我们先打开门,探出头来小心张望,想象(我发现我们俩都产生了这种想象)有一个黑影,或者多个黑影在我们走进走廊时闪到了一边,但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事了,”我们向帕克斯顿轻声说道,生怕引起他的恐慌,然后我们一前一后把他夹在中间,回到了我们的客厅。我准备好一进客厅,就热烈讨论我们刚刚看到的宝物,但是当我看到帕克斯顿时,我意识到这么做可能会很不合时宜,于是我等他先开口。
“现在该怎么办呢?”这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朗恩觉得这个时候还是不要追问为好(他事后也向我做出了解释),于是他说:“要不找出那片土地的主人,通知他——”“哦,不行不行!”帕克斯顿急忙打断,“请原谅,您的好心我心领了,但是您还看不出来吗,皇冠一定要放回去,可是我晚上不敢过去,白天就更不行了。不过,也许您确实看不出来,好吧,实话告诉您,自从我碰到皇冠以来,我就被盯上了。”我正准备发表一些愚蠢的评论,朗恩看了我一眼,我便忍住了。朗恩说:“我确实看出了一些眉目,但我还是希望你能解释一下目前的情况,这样你心里也畅快一点。”
现在他终于要吐露实情了:只见帕克斯顿转头看看背后,又招呼我们凑近一点儿,然后压低了声音开始说话。我们自然竖起了耳朵仔细倾听;事后,我们又互相验证了彼此听到的内容,我还把我们确定下来的情况用笔记下,所以我很肯定我几乎把他的原话逐字逐句写了下来。他说:“第一次在现场勘探时,就开始发生怪事,这让我越来越魂不守舍。我发现某棵杉树旁边总是站着一个人——一个男人。您要知道,这可是在大白天。他从来没有在我正面出现过,我始终只能用眼角的余光瞄到他在我的左侧或者右侧,可是当我直视他时,他就消失了。我会躺在地上很久很久,以便仔细观察,确定周围根本没有人影,可是只要我一起身开始勘探,他就会再次现身。而且他还开始给我暗示:在我把祈祷书锁进袋子里之前,不管我把书放在哪里,每次我回到房间,它永远摆在我的书桌上,翻至写满名字的那一页,而且上面压着一把剃刀,以免祈祷书合上。我很肯定他没办法打开我的袋子,不然天知道还会出什么怪事。您看,他其实又轻又弱,可是我还是不敢面对他。当然,在我挖地道的时候,情况更加严重,要不是我一心想要挖出那顶皇冠,我早就扔下工具逃之夭夭了。那种感觉就像一直有人在挠你的背。很长时间里,我一直告诉自己那只是地道上方的泥土落在我的背上,可是当我靠近那个——那个皇冠时,我已经很确信那不是落土了。当我终于把它挖出来,用手指勾住冠圈,将它拉出泥土时,我的身后传来一声尖叫——天呐,我没法形容那声音有多么凄惨!它的威吓有多么可怖!它把我寻获宝藏的喜悦冲得一干二净——那一刻,我已经毫无兴奋可言。如果我没有犯傻,我就应该把皇冠原原本本放回去。可我并没有这么做。接下来的时间更是种煎熬。在我回到酒店之前,我还有好几个小时的工作要做:首先要把地道填上,掩盖我的踪迹,在整个过程中,他一直都在旁边试图阻挠我。有时候,您知道,我能看见他,可有时候又看不见,我觉得他可以随心所欲现身或隐形:他确实就在你旁边,但是他有某种法术能蒙蔽你的双眼。离开现场时,已经离日出不远,然后我得步行去海堡的火车站,搭一班火车回酒店。虽然天已渐亮,但是情况并没有任何好转。路上总有树篱、荆豆丛或者公园围栏,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躲在背后似的,我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渐渐地,路上出现了去上班的人,他们总是带着奇异的目光看着我的背后:也许他们是在惊讶这么一大早就能碰到人,但我觉得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现在回想起来,我更加确信他们并不是在看我。火车上的搬运工也是如此。在我走进车厢后,门卫却依然撑着门,您知道,就好像后面有人跟着我进来。哦,我可以向您保证这绝不是我的幻想。”他干笑几声,然后繼续说道:“就算我真的把皇冠放回去了,他也不会原谅我,这点我可以确定。两周前我还那么开心,可现在……”他瘫倒在椅子里,我很确定他已经开始哭了。
我们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但不知为何,我们觉得应该向他伸出援手,这似乎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我们说如果他决心要把皇冠放回原位,我们可以助他一臂之力。而且我得说,听完他讲述的一切后,这似乎才是正确的选择。既然这个可怜人遭遇了这么多可怕的事情,这不就意味着皇冠身上确实有某种奇异的力量,能够守护我们的海岸线吗?至少这是我的想法,而且我觉得朗恩的想法应该也是一样。不管怎样,得知我们愿意出手相助,帕克斯顿非常高兴。但是什么时候出发呢?当前时间已近十点半。我们能给出酒店人员一个合理的解释,在晚上出门吗?我们向窗外望去。夜空中挂着一轮满月——这是逾越节满月。朗恩决定和管鞋人套一套关系,他准备告诉他我们不会超过关门时间回来,如果我们玩得兴起,在外面待久了,他稍微等我们一会儿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因为我们都是酒店的熟客,也没有惹过什么麻烦,而且在酒店的服务员看来,我们在给小费时也从来不吝啬。于是那位管鞋人答应让我们出门,并且等候我们回来。帕克斯顿手上搭着一件厚重的外套,外套下面藏着那顶包好的皇冠。
没等我们有空思考这件事情有多么荒唐,我们已经上路了。这一部分我有意简单略过,是因为我们从制定计划到采取行动确实非常匆忙。“最近的路是上山,然后穿过教堂庭院。”帕克斯顿说。此刻我们正站在酒店前面,朝着海岸方向打量了一番,周围荒无人烟,一个人影都没有。淡季的海堡是一个非常安静的地方。我指出有一条路更为便捷:沿着海岸,穿过两片田野就能抵达,但帕克斯顿指出:“我们不能沿着堤坝经过那座小屋,因为那里有条狗。”他的理由很有说服力,于是我们顺路上山来到教堂,从教堂庭院大门进去。我总感觉躺在墓地里的人也许知道我们要去做什么,但是假如真是如此的话,他们也应该知道有个和他们一伙的家伙一直在监视我们,而我们并没有发现他们的踪影。但是通过观察,我们明显感觉受到了监视,这种感觉前所未有。当我们穿过教堂庭院,走上了一条两边树丛茂密的小路时,这种感觉越发强烈。我们加快脚步,如同基督徒行过死荫的幽谷,最终来到一片开阔之地。我们沿着树丛继续前行,虽然我宁愿在开阔地带行走,好让我能看清身后是否有人。我们穿过一两扇门,然后向左转,走上一条山脊,最终来到了那片土丘。
一靠近土丘,亨利·朗恩就有了異样的感觉,我也察觉到了。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一群阴暗的存在正在等待我们的到来,另外还有一个更加真切的东西潜藏在阴影之中。我无法形象地描述帕克斯顿这一路上的焦躁情绪,他就像一头遭到猎捕的野兽喘着粗气,我们俩都不敢看着他的脸。我们也没有费心思考到了目的地后他是否能够控制自己。他似乎很肯定自己能保持镇静,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从来没见过有人以如此快的速度冲出去,跑到土丘的某一处,二话不说就刨起了土。没过几分钟,他的大半个身子就已经消失在洞里。我们拿着大衣和那顶包好的皇冠站在一旁,恐惧地查看着四周。周围什么都没有:我们身后是一排漆黑的杉树构成的天际线,右手边半英里处还有更多的树,再过去就是教堂塔楼。我们的左手边是民宅小屋和一座风车。正前方是一片死寂的大海。一条闪着微光的堤坝将海与我们隔开,堤坝上的小屋里传来隐约的狗吠。满月照亮了通向大海的那条小路,头顶的欧洲赤松、前方的大海不停地窃窃私语。可是,就在这一片静谧之中,我们依然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某种强烈的敌意就在附近潜伏,像是一条拴着皮带的狗,随时都要挣脱束缚向我们扑来。
帕克斯顿总算从洞里爬了出来,他向我们伸出一只手。“给我,”他小声说,“把手帕打开。”我们把手帕扯掉,他接过皇冠。他抓住皇冠时,月光恰好落在皇冠上。我们并没有碰到那个皇冠的表面,后来我心里一直在想,既然我没碰到皇冠,那我就不会有事。不一会儿,帕克斯顿又从洞里钻了出来,他的双手已经在淌血,但他已经顾不上了,操起铲子就把土填了回去。他没有叫我们帮忙,虽然把现场恢复原样是整个过程中最冗长的部分,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做得非常好。等到他对成果满意了,我们才转身离开。
走到离小山大约几百码远的地方时,朗恩突然对他说:“你好像把外套落在那里了,这可不行啊。”我转头一看,那件又长又黑的大衣果然就在之前的地道所在的位置。但是帕克斯顿并没有停下脚步,他只是摇摇头,然后举起手中的外套。当我们追上他时,他毫无情绪起伏、仿佛什么都无所谓了似的说道:“那不是我的外套。”他说的没错,当我们再次回头时,那个黑色的东西已经不见了。
现在,我们已经走上了马路,并且加快了回去的脚步。走进酒店时,时间还没到十二点,我们佯装笑脸,朗恩和我还大声称赞这样的夜晚出门散步是何等惬意。管鞋人正在等我们回来。进入酒店时,我们还像模像样地谈论起了今晚的夜游,以免他起疑心。管鞋人往海滨方向打量一番,然后才锁上大门。他说:“你们应该没见到太多人吧,先生?”“没有,连个鬼影都没有。”我说。我记得听到我的回答,帕克斯顿还给了我一个奇怪的眼神。“我总觉得看到有人跟着你们上了站前路,”管鞋人说,“不过,你们毕竟是一行三人,而且我感觉那个人应该没有恶意。”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朗恩只是道了一声“晚安”,我们便一起上了楼。我们向管鞋人保证会把所有的灯都关掉,并且马上上床就寝。
回到我们的房间后,我们竭尽全力开导帕克斯顿。“皇冠已经安然无恙地放回去了,”我们说,“当然,如果你打从一开始就没有碰它,情况应该会好得多,”(对此他深表赞同),“但至少没有人受伤,而且这个秘密我们绝对不能泄露出去,以免其他人鬼迷心窍,重蹈覆辙。另外,你现在觉得好点儿了吗?实不相瞒,”我说,“在过去的路上,我特别能理解你的感受——我也感觉好像被人跟踪了,但是在回来的路上,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是不是?”可是我们的安慰都是徒劳,“你们没有做错什么,所以大可不必担心,”他说,“但是我得不到宽恕。我依然要为我的亵渎行为付出代价。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教堂也许会帮我一把。但是真正要遭罪的是我的身体。没错,现在我感觉不到他在门外盯着我,可是——”然后他突然打住。接着他又开始向我们道谢,我们赶紧劝他不用客气。然后,我们鼓励他明天再来客厅,并表示我们很乐意和他一起出门。或者他也会打高尔夫?是的,他会打,但是他觉得明天可能没有这份雅兴。既然如此,我们便建议他明天睡晚点儿,在我们打高尔夫的时候,他可以来我们房间坐坐;等我们打完,大家可以一起出去走走。他表现得非常顺从安静,我们的建议他一并采纳,但是很显然,在他内心深处,他确信自己命数已定,无力回天。你也许会问,为什么我们就不能陪他一起回家,把他交给他的兄弟或者其他亲友的照顾呢?然而事实是,他一直孤身一人。他在镇上有一座房子,但是最近他下定决心要去瑞典定居,所以把房子拆了,把家产都寄了出去。但在起身前往瑞典之前,他决定再逗留两三周时间。不管怎样,除了上床就寝、明早视情况再做决定之外,我们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但事实上,当晚我睡得并不安稳。
四月的清晨宁静美好,朗恩和我都感觉脱胎换骨。早餐时见到帕克斯顿,他的样子也焕然一新。“好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这是他的原话。但是他还是准备按照我们昨天的安排来:一整个早上都待在屋里,晚些时候再和我们一起出门。我们去了球场,和那里的几位先生打了一上午高尔夫。我们午餐吃得很早,以免回去得太晚。但是早是晚其实并没有区别,死亡的阴影已经彻底笼罩了他。
这样的下场究竟能不能避免,我也不得而知。我觉得不管我们怎么做,他可能都逃不开这个结局。不管怎样,请听我继续讲述后面发生的事情。
我们径直回到了酒店房间。帕克斯顿就在那里,平静地看着书。“准备和我们一起出门吗?”朗恩问道,“半小时后怎么样?”“没问题。”他说,我说我们先去换衣服,可能会洗个澡,半小时后再联系他。我先洗了澡,然后在床上躺下,睡了大概十分钟。我们同时从各自的房间里出来,然后一起去客厅。但此时帕克斯顿已经不在了,只有他的书还留在原地。他也不在自己的房间,也不在楼下的房间。我们呼喊他的名字。这时一个服务员走了出来,说:“奇怪了,我还以为两位先生已经出门了,还有那位先生也是。他听到您在那边的小路上喊他,就匆匆跑了出去,我从咖啡室的窗户往外瞧,但却没看见您。总之,他是往那边的海滩方向去的。”
我们二话不说就朝那个方向跑去,那是和我们昨晚的探险完全相反的方向。时间还不到四点,天色虽然没有之前那么好,但也还算不错,所以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担心:四周都有人,一个大男人能遭遇什么不测?
但是我们跑开时的神情一定让那位服务员觉得事情重大,所以她走到楼梯上,伸手一指,说:“没错,他就是往那个方向去的。”我们一直跑到卵石滩头,然后停下脚步。面前有两条路可走:经过海滨的民居,或者沿着海滩最边上的沙滩一直走。现在潮水已退,所以海滩特别宽阔。或者,我们也可以沿着这两条路之间的卵石滩继续前进,方便同时观测两边的情况。只是这么走会很辛苦。我们最终选择了走沙滩,因为那是最人迹罕至的地方。如果要对人下毒手,同时避免被公路上的行人看见,沙滩上会是最好的選择。
朗恩说他看见帕克斯顿就在前方不远处,他一边跑一边挥舞手杖,好像想要引起前面人的注意。我不太确定那是不是他,毕竟有一片海雾正从南边迅速飘来。我只能说前面有个人,仅此而已。沙滩上有足迹,那是什么人穿着鞋子奔跑踩出的脚印,有些光脚踩出的足迹先于鞋印存在,因为有些鞋印踩在了脚印上,混作一团。哦,当然了,你现在听到的都是我的一面之词,但是朗恩已经去世了,当时我们也没有时间或者工具画速写或者铸模,加上后来涨潮,所有的脚印都被冲刷得一干二净。我们能做的只是边跑边注意这些足迹。但是这些足迹反反复复出现,而且我们可以确定,不管我们看见的是什么,那都是一只光脚踩出的足迹,而且那只脚只有骨头,没有皮肉。
想到帕克斯顿在追逐——追逐这样的东西,并且把它误认为自己的朋友,让我们觉得毛骨悚然。你可以猜到我们在想什么:他在追逐的那个东西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对着他,它会露出一张怎样的脸,在越来越浓的迷雾中若隐若现?就在我一边跑,一边心想这个可怜的家伙为何会上当受骗时,我想起了他说过的那句话,“他有某种法术能蒙蔽你的双眼。”我很好奇结局会如何,因为现在我已经不指望结局能够改变,而且——算了,我没必要把在迷雾中奔跑时脑子里所有的胡思乱想都说出来。当时的情形也非常古怪,太阳本该高高挂在天空,可我们什么都看不见。我们只知道已经跑过了那些民宅,到达了居民区和那座古老圆形碉堡之间的地区。你要知道经过碉堡后,除了漫漫无际的卵石滩,就什么都没有了——你看不到一座房子,一个人影,只有那片土地,或者该说是荒滩,你的右手边是河流,左手边是大海。
但在卵石滩之前,就在圆形碉堡旁边,你应该记得那里还有一座古老的炮台,离海很近。我相信现在那里可能只剩一些水泥块,其他部分大概已经被海水冲走了。但是在当时,虽然那里已经是一片遗迹,但保存还算完整。总之,到了炮塔,我们尽快爬到炮台顶上,想在那里喘口气,如果碰巧海雾消散,我们也可以高处眺望前方卵石滩的情况。不管怎样,我们都得歇一会儿。毕竟我们至少已经跑了一英里路。站在炮台顶上,前面什么都看不见,我们共同决定回到海滩,继续漫无目的地追赶,就在这时,我们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我只能称之为大笑:那个笑声毫无生气,发出笑声的那个东西好像根本没有肺。如果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你应该就能想象得出来,但我不认为你能想象。笑声是从下方传来的,然后消失在迷雾之中。这就够了。我们把身体探出围墙。发现帕克斯顿就在底下。
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他已经死了。根据他的足迹来看,他曾经沿着炮台的一侧奔跑,然后在角落处急转弯,毫无疑问,他径直撞进了等候他的那个人的怀里。他的嘴里塞满了沙石,牙齿和下巴都已经摔碎了。我只瞄了一眼他的脸,便不敢再看。
与此同时,就在我们艰难爬下炮台,准备去检查他的尸体时,我们听到一声呼喊。只见一个男人正从圆形碉堡方向向我们跑来。他是驻守在碉堡的看守,一双敏锐的老眼看穿迷雾,发现了异样。他看到帕克斯顿从炮台上摔下来,又看到过了一会儿,我们俩跑了上去——幸好有他作证,不然的话,出现在这样可怕的命案现场,我们很难摆脱嫌疑。我们问他是否看到是谁攻击我们的朋友,但他答不上来。
我们让他去求援,我们则陪在尸体旁边等候,直到他们带着担架出现。随后,我们追索着炮台墙壁下窄小沙滩上的足迹,才弄明白他是怎么过来的;其余地方全是卵石滩,凶手去了哪里,我们根本无从知晓。
面对询问我们是怎么回答的?当时我们觉得有责任保住皇冠的秘密,不能让它见诸报端。我不知道换作是你的话,你会透露多少消息,但是我们达成了一致,就说我们是在前一天刚认识帕克斯顿,他告诉我们他怀疑自己可能要被某个名叫威廉·艾杰的男人加害。而且我们在海滩上追赶他时也看到了一些其他人的足迹。但是当然,到了这个时候,沙滩上的足迹早就被潮水冲刷殆尽。
幸运的是,没有人知道在这一带有什么叫威廉·艾杰的人。圆形碉堡的看守给出的证词让我们摆脱了一切嫌疑。最终他们只能认定:这是某人或者某个团伙制造的蓄意谋杀。
帕克斯顿无亲无故,所有的调查最后都走进了死胡同。自此以后,我再也没去过海堡,甚至不愿靠近半步。
【责任编辑:钟睿一】
作者:M. R. 詹姆斯 期刊:《科幻世界·译文版》2020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