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3:外援
第二十五章
整整两周。
克里斯一个人做着不太重要的准备工作,对他来说,这两周好像做梦一般。梦魇般的紧张感和一种奇怪的、并未刻意寻求的浪漫怀旧之情交织在一起,让日子如同真实生活的扭曲倒影。
工作进展跟他预料的一样。他举止如常,但时刻留心。最近阿萨姆邦的军队发生调动,巴拉那发生了人质劫持,柬埔寨更是出现了一系列谁都未曾预料到的处决事件。他带着奇怪的平静,解决了这一切。
在家里,克里斯不敢与卡拉坦诚交谈,所以他们开始了一段奇怪的两人生活。他俩在萨博车内安全的空间中悄悄地交换着情报,除此之外,家中一切如常。卡拉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成功说服埃里克和基里斯蒂一起帮助他们与监察员联络。她定期前往布伦特兰,从父亲那里获得相关消息。埃里克使用的一套密码让这对父母表面上显得很和谐,其实这只是掩护而已,以保护那些克里斯和卡拉在车里匆忙的会议中达成一致、想要获得的消息。
他好像重新品尝到了爱情,那种快要耗尽的感情的滋味,混杂着甜蜜与苦涩。萨博车里的时光就像偷情,有那么一两次,他们真的就这么做了。而剩下的时间,他们面对潜在的听众,竭力表现出正常的样子,用异常的温柔和体贴对待对方。身处新的环境,他们居然相处得比过去的几个月更好。
这真是太奇怪了。
两周以后,监察员来了。
克里斯第一眼看到特罗斯·瓦斯维克,就知道自己不喜欢他。
一部分原因,是他讨厌挪威人的某种特质。和卡拉偶尔前往特罗姆瑟时,他就注意到卡拉的大多数朋友都给人一种能够轻松适应户外生活的感觉,这实在令人恼火。但更重要的还是衣服的关系。按照卡拉的说法,面前这位专业人士的收入至少不低于自己,但克里斯平日理一次发花的钱就可以买下他的全套行头,而且还有富余。特罗斯身上那件灰色套头羊毛衫已经拉得松松垮垮,还起了球;毫无特色的牛仔裤在膝盖处堆起褶皱;那双靴子因为常年穿着,已经显出了瓦斯维克脚部的形状;那身大衣更是像终日都盖着它睡觉一样。他只需要把慢慢变灰的头发随意扎在脑后,就活脱脱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反全球化青少年。
事实上,他正是这样的人。
“谢谢你来。”克里斯戒备地说。
瓦斯维克耸耸肩。“我应该谢谢你才是。你冒的风险比我大得多。”
“真的吗?”瓦斯维克这句话让克里斯的胃部一阵抽搐。他努力不去理会这种感觉。之前的种种筹划让他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他内心刻薄的一面暗自思忖,这位监察员是不是在分析他的心理。“我他妈还以为我们俩很快就会被抓住。”
“没错,是这样,但你们的政府会被迫释放我,我会毫发无伤的。我们至少还保留了这点权利。警察在羁押我的时候可能会询问我一会儿,但不太可能比我之前的几次经历更糟。”
“是根硬骨头,嗯?”
瓦斯维克又耸了耸肩,扫视车间,见到墙边倚着一张有点年头的不锈钢吧台凳,便走过去拿。克里斯控制住自己的愤怒,等着那个挪威人回来。他依然不确定瓦斯维克是不是故意这么做的。这位监察员身上超然的冷静让他揣摸不透。
梅尔机修厂充斥着机器发出的吱嘎声和其他刺耳的声音,噪音不断摩擦着他的神经。找到一个安全的会面地点并非易事,就连现在,他也不知道能不能信任卡拉的老板。
一辆奥迪留在升降机上,车子被高高抬起。瓦斯维克把凳子拖到奥迪下方,坐了上去。“好了,我们来谈谈你‘提取情报的事?”
“等一会儿。”克里斯在奥迪下方走来走去。提取。这个词在他耳畔回荡,听起来令人心惊。就像在季度会议中走到露易丝·休伊特面前,大声问她想不想做爱。“我还没完全适应现在的状况,或许你应该再试试说服我。”
“那我们就是在浪费双方的时间。福克纳,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说服你。没有你,在UNECT①,我们照样能活下去。”
克里斯盯着他:“卡拉说——”
“卡拉·奈奎斯特关心你,我却相反。福克纳,我他妈才不管你会遇上什么事。我觉得你就是个人渣。只不过商业道德调查局的人想听听你能说出些什么来,所以我才来这里。但我不是推销员。我不必为了某个董事局的位置,而非要搞定你。实话告诉你,比起这事来,还有许多更值得我花时间的事。至于要不要加入,那是你自己的选择,但别来浪费我的时间。”
克里斯的脸红了。
“她告诉我,”他努力心平气和地说,“UNECT正在招募一些人去当监察员,一些像我这样的人渣。这点很重要,因为我需要一份工作。现在就要。我得到的信息有误吗?”
“不,你说的没错。”
“这么说我们可能成为同事了。”
瓦斯维克冷冷地看着他。“万事皆有可能。”
“和自己嫌弃的人一起工作,忍受如此低劣的人性。”克里斯嘲笑道,“肯定很難吧。”
“当卧底就得不怕恶臭。”
梅尔借给他们商谈的车间一小时前扫描过,没有窃听设备。其他车间正在做金属加工的活儿,也不可能被窃听。尽管如此,瓦斯维克的话却好像对着大批听众发表宣言。话音已逝,沉默中酝酿着爆发的硝烟。克里斯感觉自己慢慢攥紧了拳头。
“你他妈到底知不知道,”他说,“你在和谁说话?”
瓦斯维克露齿一笑,挑衅道:“你为什么不指点指点我呢。”
“我尊重你——”
“福克纳,你他妈没有别的选择。我才是你的出路。你想逃离这一切,我能从你身上闻到你的迫切。你那颤抖着的卑微灵魂终于厌倦了自己长久以来的谋生之道,现在你在寻找救赎,但又不想降薪。我是你唯一的希望。”
“我怀疑你赚的钱是否真的和我之前的一样多。”
“用不着怀疑。”
“真的?你把钱都花在衣服上了吗?”克里斯伸出手指,戳了戳那个挪威人,“我知道你这种人是什么样的,瓦斯维克。你在小小的、舒适的斯堪的纳维亚长大,国家就像你们的保姆。当你发现这种靠国家支撑、人为打造的幼稚园经济制度并不适于世界上其他国家后,你没办法接受。你现在怒火冲冲,站在道德的高度大发脾气,只是因为这个世界没有遵照你的意愿行事。”
瓦斯维克仔细地检查着自己的手掌。“是的,但我没有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因为本可治愈的疾病而死,而且——”
“嘿——”
“而且自己之后还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卖命。”
这话如同一道闪电。心中缓慢燃烧的怒意瞬间爆炸成狂怒。克里斯动了。他的攻击濒临失控,一记带着致命力道的松涛馆流重拳打向瓦斯维克的太阳穴。然而,监察员却不在原来的位置了。那张高脚凳摇晃着倒向一边,瓦斯维克的黑色大衣和探出的双手有如一阵旋风,向克里斯的侧翼袭去。克里斯感到某个东西轻轻拂过手腕,微妙地稍加扭转,随后他就被自己的冲力甩到了车间另一侧。
他撞在工作台上,刚想撑住自己。身后传来一记响声,接着就有个东西钩住他的脚踝,把脚向外拉。他的脸砸在工作台上散落的钻头和螺栓上。面颊擦过一个锋利的东西,被剜出一道口子。瓦斯维克的重量压在他身上。他想把他踢开,可那个挪威人把他的胳膊向上拧,锁在他的颈窝,然后揪住他的头发,死死地把他的脑袋按在工作台上。
“知道错了吗?”他在克里斯耳边咬牙切齿地说,“现在你给我老实点。还是你想让我把你的手给废了?”
克里斯再次撑起身子,对抗瓦斯维克的重量。但是没用。他只能颓然地倒在工作台上。瓦斯维克突然松手离开。克里斯听见他身后的监察员扶起高脚凳,等他站直身子,转身面对瓦斯维克时,对方已经坐了下来。他苍白的额头上只渗出了几滴汗珠,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出打斗的痕迹。
“我的错,”他平静地说,没有看克里斯,“我根本不该给你袭击我的机会。如果这事是在柬埔寨的企业区,这种让步会让我的后脑勺吃一发子弹。”
克里斯站在那里,眨着泛着泪花的眼睛。瓦斯维克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的声音听起来又沉闷又疲惫。
“作为业务监察员,经过调整后,你每年大约可以挣十八万欧元,包括危险任务奖金,大约有六成任务有望让你得到这笔补贴。这些任务包括袭击、担任卧底、保护证人。其他时候他们会让你待在某个秘密的房间,做些行政和规划工作,不至于让你筋疲力尽。”他又深吸一口气,“孩子的住宿和学费全免,执行任务期间的住宿和花费都能报销。我为说你母亲的那些话向你道歉,你不该被人这么说。”
克里斯咳嗽着笑了。“我早就和你说过,我挣得比你多。”
“是吗,那你可以滚了。”瓦斯维克始终保持着单调疲倦的声音,目光从未从工作间的角落移开。
“你喜欢这个工作吗?”克里斯最后终于问道。
那名监察员看着他。“这工作很重要。”他一字一顿地说,好像说英语对他而言突然成了一件难事。“你在做一件重要的事。我不希望你能理解。这话出口,听起来就像是个糟糕的笑话。但它的确是有意义的。”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克里斯把手伸进夹克口袋,掏出一张装在塑料壳里的光盘。
“这是我为肖恩服务的账务明细。里面的东西你现在用不上,但任何了解情况的人都能推断我所掌握的信息。把这个东西拿回去,问问他们我是否值得被‘提取。你刚才提到的一系列条件我都要,外加一百万美元,或者等值的欧元。”
他看到了瓦斯维克脸上的表情,听到自己的声音慢慢变得斩钉截铁。
“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退出现在这个行当,我会损失惨重。我在行内已经站稳了脚跟,生活舒适,有股票期权和执行合伙人的福利。既有房子,业内也有名气,还跟客户建立了联系。这些东西都有巨大的价值,如果你们想把我挖过去,就得开出与之相符的价码。”
他把那张光盘丢过去。瓦斯维克抓住它,好奇地检查了一番,然后抬头看着克里斯。
“如果我们没那么需要你呢?”
克里斯耸了耸肩。“那我就待在这儿。”
“真的?你确定你受得了?”
“瓦斯维克,我可不像你。”克里斯擦了擦脸颊上的伤口,手指上带着鲜血。“我什么都受得了。”
梅尔提供了一辆带顶棚的卡车,瓦斯维克坐在车后离开。这辆车是前往巴黎去载雷诺的零部件的。婕斯负责开车,车上没人带枪。毫无疑问,UNECT的特工们会在旅程的另一头帮监察员隐匿踪迹。肖恩公司为了优惠供应合同争执不休,卡拉把整件事卖给了梅尔。沃尔沃悄悄投标,想要颠覆肖恩公司中宝马一家独大的现状。梅尔和婕斯都怀着深刻又偏执的激情,憎恶着宝马。对他们来说,无论通过什么方法,只要能减少宝马在伦敦街头的数量,那就一定是好事。一定是。
克里斯在地上发现了一块支棱着的镜子碎片,对着它检查脸上的伤口。卡拉几分钟后进来,焊接面罩还顶在脑袋上。“你对他说了什么?”她生气地问。
克里斯按着脸颊,瞟着镜子里映出的伤口。“说了我们的条件,还把那张光盘也给他了。一切顺利。”
“你们打了一架,对吗?”
“我们在某些细节上有些分歧。”他放弃了从镜子里检查伤口的努力,转身看着她。“我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但他说了几句绝对不该说的,于是我们花了一会儿工夫去纠正这些问题。”
“他在努力帮你,克里斯。”
“不。”他无法控制声音中的怒意,“卡拉,他在寻找好处,就和世界上其他混蛋一样。都他妈是一物换一物。”
她盯着她,一时语塞,然后转身走出车间。
他没有阻拦。
第二十六章
接下来的一周几乎都是暴雨,路况变得更糟糕了。小打小闹的修理没法应付夏季的天气,而且对于修复工作的责任属于谁,不同的服务机构又争执不休。克里斯小心地驾驶着萨博,到肖恩的时间会比往常更迟。他在车里打了许多工作电话。对于标记了星号的来电,数据下载器会自动启动远程干扰补丁,以防窃听。
回归工作,回归虚伪。
既然现在下定了决心,事情变得容易多了。经过两周惴惴不安的等待,他不知道他们能不能侥幸全身而退,更不知道会面的结果如何——现在一切都明白了。他知道对方需要他。他知道比起卡拉一廂情愿的保证和自己复杂的感情来,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给予对方更多的信任。现在他只需要等待,看对方是否能开出自己想要的价码。这是场必胜的赌局。如果他们能够承担他的报价,那他就欣然前往;若是负担不起,他就继续留在这里。无论如何,他都有工作,他都有保障,他都有收入。
其实他也依稀明白,留下来就会失去卡拉。这事本来至关紧要,但不知怎么的,他没法把它看得那么重要。
回归工作。
周三早上,他驱车转向埃尔斯海姆坡道时,接到了洛佩兹的电话。文森特·巴兰科抵达的日期已经确认了。
“很好,”透过扰频器发出的噼啪声和糟糕的卫星连接,这个美洲的代理人说道,“我觉得,既然你们搞了北部纪念武器展,可以带他四处转转,或者给他买几把突击步枪。”
“是的,没错。我操。”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后脚离开了油门,差点踩下了刹车。
“克里斯?”洛佩兹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关切,“你还在吗?”
他叹了口气。车速又提了上来,冲下坡道。“嗯,还在。你能不能想办法把这个日期往后推一周?”
“一周?我的天,克里斯,是你之前和我说这事越快越好的。你说你会做出相应调整——。”
“是啊,我知道。”驶下斜坡时雨势更大了,克里斯打开雨刷,“听着,把刚才说的忘了吧。不管怎样,先把他弄过来。这是我的问题,我会在这边自己解决。”
“有什么我需要担心的事吗?”
“没有,你做得很对,没事了。我之后再联系你。”他挂掉电话,拨通另一个号码。
“嗯?这里是布莱恩特。”
“迈克,我是克里斯。我们有——”
“等下,你进公司了吗?”
“还在路上。听着,迈克——”
“你不怎么喜欢谈论之前了解的新兴市场的背景情况,但跟我讲讲怎么样?你他妈绝对不会相信今天早上发生了什么事。”
“迈克——”
“还记得我们和新兴市场部门的那些家伙一起商议的事吗?运输类股票净值抛售?”
克里斯放弃打断他讲话的念头,搜寻自己的记忆。之前谈论的事,他没怎么放在心上。他与肖恩的新兴市场部门打交道的频率非常低。那个部门的人都很强硬,但比起冲突投资部门,还算得上相当文雅。
自己搞砸的事虽然小,但也必须上报。不过听迈克说说悲惨的遭遇,或许有助于减轻这事的不快程度。
赶紧想吧。
他回忆起一周前的深夜里,众人在酒吧发着牢骚。迈克还有肖恩新兴市场部门一个优雅的中国女人也在场。大家翻了翻冲突投资部门的老账:十多年前的游击队成员,现在成了政治领导人;私有化方案出台,主要参与者被暗杀;信任和抛弃,都在一念之间。另外还有些男人的豪言壮语。那里的酒真他妈烂透了。
“克里斯?”
“嗯,嗯。”他努力记起了那个名字,“曾家的事,对吗?”
“没错。”布莱恩特究竟生气了还是被逗乐了,他很难判断,“我已经安排好了,随时准备开始。但为了防止出现抛售,有个傻逼公务员动手发布了一条禁令,妈的。看看这个。他们说这违背了宪法第37条。”
“是吗?”
“我他妈怎么知道?我又不是新兴市场的人,对吧?艾琳·蓝的团队负责解决法务方面的事。”
“嗯,你就不能,嗯,比如通过一条法律吗?或者别的什么?改变现行的法律?和冲突部门的情况不一样,你们在那里就是政府本身。”
迈克叹了口气,声音清晰可闻。“是啊,我知道。去他妈的政治。先是给我一把卡拉什尼科夫①,接着又给我一个随时会开枪的蠢货。唉。对了,你有什么事吗?”
“怎么?”
“你听起来好像很焦虑。”
“啊,是啊。就是有点小麻烦。巴兰科预计在18号飞抵伦敦——”
“18号。操,克里斯,就在埃切瓦里亚到达的两天后啊。”
“我知道。”
“你就不能——”
“是的,我知道,这是我的错。我把所有权力都交给了洛佩兹,让巴兰科尽快来伦敦,没有考虑到其他因素。”
“所有权力①?”他能听见迈克在笑,“她是谁?好了好了,我觉得这个问题没有多严重,只要保证他们两个别在走廊上碰面就行。”
“也不能让他俩在北部纪念武器展上碰面。我在想——”
撞车!
金属和金属相互挤压,发出粗重的嘎吱声。萨博猛地向左颠簸了一下,后轮开始打滑。他的脚不慎滑过油门,车轮在水中打转,他感到车身危险地向一侧滑去。
“操!”
“现在又怎么了?”布莱恩特打着哈欠说着。
他和打滑的车轮对抗,尽可能减速。他扫了一眼后视镜,寻找着另一辆车,牙齿咬得紧紧的。
“操他妈的,你躲在哪?”
“克里斯,你还好吗?”
车后方又传来一阵撞击。他还没有完全摆脱打滑的影响,这一撞让车轮又在地面上滑了起来。他用力稳住方向盘。
“我操!”
“克里斯?”迈克这时才明白了状况,他的声音焦急起来,“你那里怎么了?”
“我——”
撞击又来了。他觉得萨博打滑更厉害了。他一边控制车,一边在那辆车向后拉开距离时瞥了一眼。灰色车漆,根据能看见的车身线条判断,应该是一辆老款三菱。但它装着大量的定制装甲,很难判断车型。
匿名挑战者?
它又来了,而且车的打滑情况——
他瞬间就做出了决定,对方之后才反应过来。那辆车向前冲去的时候,他不再死死地把着方向盘来对抗打滑的势头,而是向另一个方向打,让车顺势滑去。他的五脏六腑都翻腾起来。那个匿名挑战者撞了上來,但克里斯猜到了他的意图。旋转的萨博让那名攻击者造成的冲击变成了轻轻地戳碰,克里斯早已躲开了对手进攻的方向。
萨博正好旋转一周。
只是瞬间的功夫,两辆车已经平行,他们打了个照面。克里斯看见了一张苍白的脸,一双眼睛透过那辆车的挡风玻璃,死死地盯着他,随后和他擦身而过,向南飞驰而去。这时他才刚把萨博摇摇晃晃地刹住,车头向北。
雨滴敲击车顶,犹如阵阵鼓点。他感觉自己的脉搏渐渐加快。
“克里斯?”
“我没事。”他猛地把车挂上挡,转过一个剧烈的U形弯,透过挡风玻璃上流泻的雨水向前瞟了一眼,看见了前方亮着的刹车灯。“某个畜生,他的车底盘马上会被碾碎。”
“你碰上挑战了?”
“看起来是这样。”他不断换挡让车提速,每一档都用力向前推,赌上自己敢在雨里冒的所有风险。前面那辆车的刹车灯灭了,他不得不仔细辨认对方的轮廓。“迈克,有个家伙刚才来找我的麻烦。匿名,没有预警。”
他皱起了眉。没有接近警报。
“克里斯,给车手管控中心打个电话。”布莱恩特听起来很担心,“如果他没提交申请,你可以不用参赛。他违反了——”
“嗯,嗯,我等下联系你。”前方的车在他的视线中慢慢变大,虽然也在向前开,但车速逐渐减慢,好像在等着他。“有种就来啊,你这个畜生。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那辆灰色的车突然刹住,想落到他后面去。他早就料到了这招,于是向一侧打方向盘,撞向对方。金属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他的后视镜被扯掉了,像手榴弹一样落在地上,向后弹去。他望向对面,透过车窗上的缕缕水流与对手的眼神对上了。克里斯看见他的脸上露出了退缩的神色。
缠斗的两辆车再次分开,匿名挑战者加快了逃离的速度,但克里斯野蠻地露齿一笑。
引擎轰鸣作响。
他紧随其后。
克里斯的惊恐正在消退,脉搏放缓,大脑也开始运转起来。是时候去干掉这个杂碎了。布莱恩特似乎已经挂断了电话,耳边唯一的声音就是引擎的轰鸣和瓢泼的大雨。另外那辆车不让他靠近。克里斯不再试图缩小两辆车的车距,而是想着前面的路。
“这里是车手管控中心。”
他惊讶地瞥了眼下方的电台。
“嗯?”
“驾驶许可证编号260B354R,克里斯·福克纳。您被卷入了一场未经授权的决斗——”
“你们要知道,这不是我能选择的。”
“我们要求您立刻退出决斗。”
“你们他妈的做梦吧,这个畜生死到临头了。”
停顿。克里斯可以发誓,他听见电台那头的人清嗓子的声音。
“我再重复一遍,我们要求您立刻退出决斗,并且——”
“你们有没有试过和我那位涂底漆的伙伴说呢?”
又一阵沉默。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到十米。克里斯加快了速度,超出了他在雨天湿滑的路上所能承受的限度。知道这点后,他感到恐惧就像一个小小的气泡,从胸口缓缓上升。
“你的对手没有对电台做出回应。”
“这样,好吧,我会和他当面谈谈。”
“我们要求您,立刻,退——”
他把油门一踩到底,狠狠地撞向匿名挑战者的后翼右侧。他的萨博打滑了,不得不放慢车速,竭力抑制住刹车的冲动。车手管控中心的声音依然在扬声器里喋喋不休。对手试图减速,把车打向一边,挡住克里斯前进的路。他们再次缠斗在一起,首尾相衔,发出另一阵金属碰撞声。那辆车胡乱摆动着,溅起一阵水花。它试图挣脱纠缠,却因潮湿的路面失去了抓地力。克里斯感觉上唇得意地贴着牙齿向后扬起。他把方向盘向左微微一偏,差点失去对萨博的控制,他打了个冷战,随后再次加速。
“再见,混蛋。”
他斜着撞上去,两辆车都失控了。他感到萨博的前轮开始打滑,看到那辆车也是同样的状况,只不过是后轮打滑,两者形成了优雅的镜像。重新掌控车辆的机会时断时续,就像从他指间流过的沙砾。他的后槽牙擦出噪音。他把自己的一切能量都献给了引擎。车失控了,斜着向匿名挑战者的侧后挡泥板飞快地猛冲过去。这速度造成的后果对两辆车来说都是无法挽回的。首尾相衔的角力断开的瞬间,就像在膝盖上折断棍子。
也像切开一根线缆。
萨博丧失了控制,车就像没有重量一样旋转着,有什么东西逐渐趋于平静。在这个无法用时间衡量的时刻,世界似乎安静下来,就连失灵的引擎发出的咆哮声似乎都渐渐消失了。两辆车像是在跳一曲醉酒后的芭蕾,擦身而过后又分开。克里斯感到了车身刮蹭带来的冲击。萨博猛地一震,时间再次走动起来。他踩着刹车。双手飞速地打着方向盘,但对于失控的座驾来说,这种努力毫无用处。大雨占据了他的视线。有那么一瞬间,挡风板玻璃上的雨水就像掀开的幕布,朝后拉开,向克里斯展示出向他飞来的防撞堤。
深呼吸。
萨博撞了上去。
冲击力抬起了车的两个前轮。它在空中悬停了一会儿——他还有时间看到堤上的草被副驾驶座那侧的窗压平——然后重重地落回沥青路面。落地那下子让他的牙齿猛地合紧,咬掉了舌头上的一块肉。
他坐在静止的车里,双臂放在方向盘上,低着头,尝到了嘴里的鲜血。这一切似乎过了很久。
落在车顶的雨滴依然如同阵阵鼓点。
他抬起头,向车道的对面望去。在五十米开外,车身刮擦留下的灰色痕迹之外,他看见了一头冲进了防撞护栏的另一辆车,还有撞皱的车顶喷涌出的蒸汽。
他哼了一声,吮吸着舌头上的伤口。或多或少出于本能地伸出一只手,敲开了危险警示灯,然后熄灭还没有停下的引擎。(卡拉,我是真他妈爱你啊。)他打开仪表盘下的置物箱,找到了涅墨西斯,拉开套筒,检查枪上膛与否,然后“啪”地松开。
行了。
他打开车门,爬进雨中。
他向那辆车走去,行程尚未过半,浑身就已湿透。他的衬衫被雨水浸透,贴在身上,变成半透明。裤子也湿了,阿根廷产的皮鞋灌满了水。他不得不使劲眨眼把雨水弄走,再把头发向后捋,才能看到那辆被撞坏的车。那名车手看上去被困在座位上,努力想挣脱出来。不过奇怪的是,胜利的喜悦并没有像他预计的那样出现。或许是雨水冲淡了野蛮暴虐的气氛,又或许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喜悦并不合适。
会议室是个很适合审讯的场地。墙上挂满了受委托创作的暴虐的新野兽派画作,三原色的实心砖块散落在模糊的涂鸦中,这些涂鸦有的是字符,有的是成群的小人。显眼的视频录制设备在天花板上闪着一盏小小的灯,录音系统依照标准,有着四十秒延迟。两名肖恩的律师也在会议室里,以确保尴尬的话题甫一提出,就被叫停。审讯开始前,克里斯和迈克都从法律团队那里不断接受简要陈述的训练,直到他们口径一致。露易丝·休伊特和菲利普·汉密尔顿再加上诺特利,三人组成了审讯规定的法定人数。但桌边所有人都清楚,这场会议不会做出任何严肃决定。会议现场只是在制造噪音。肖恩就像一条盘绕的响尾蛇,发出响亮的进攻信号。但任何真正的决定都是在之后,也就是周围没人记录时发生。
克里斯对面的桌上坐着直升机的机组成员,还有决斗发生那天车手管控中心的值班人员。从穿着的制服很容易就能认出他们——三个人穿的衣服加起来都抵不过杰克·诺特利脚上那双鞋的钱。
在诺特利和值班人员之间坐着伦敦南部第九区的交通执法局副局长和该区的警长。桌子另一头是现任交通部部长的全息影像,就像一个前来谢罪的幽灵那样漂浮着。
争执声减弱以后,诺特利说:“这件事最让人不安的并不是车手管控中心的反应,而是对这件事的反应速度。或者我应该这么说:反应速度太慢。”
值班人员畏缩了,但什么都没说。因为频频遭人指责,他已经明白了不要做出反应。任何试图保护桌边公共部门成员的努力都在肖恩合伙人的面前化为泡影。休伊特领头,像在挥舞着带血的剃刀,不断切割对手。汉密尔顿则与她互补,扮演说话温和但又傲慢无礼的角色。诺特利殿后,将各种观点集中陈述,挥舞肖恩公司力量的权杖。如果诺特利决定把手里的咖啡杯狠狠砸在桌上,那么房间里的人谁都保不住饭碗,就连交通部部长也无法幸免。
品格高尚的副局长试图挽救目前的状况。整场会议期间,她一直试图力挽狂澜。“我觉得大家都同意,如果布莱恩特先生最初的紧急呼叫得到了福克纳先生通过无线电给出的回应,那么应急小组完全可以早些动身。记录显示——”
“记录显示的是一名愤怒的执行合伙人做出了不明智的举动。”露易丝·休伊特说,她朝克里斯露出一个冷笑,“我想我们都能理解克里斯·福克纳的感受,但这并不能代表他的反应是正确的。我们或许可以用过度劳累来描述他当时的状态。作为一名值班人员,而且没有受到情绪影响,你有责任意识到这一点,并对此做出反应。”
那名值班员勇敢地迎着她的目光。“是的,我很感谢您指出这点。我不应该让一名执行合伙人的判断凌驾于我的职业直觉之上,我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了。”
“很好。”休伊特点了点头,在她的展示板上潦草地写了什么,“我记下了你说的话,并对此非常赞赏。拉西里警长,我们是否可以让话题再度回到那个幕后黑手上,因为按照克里斯·福克纳的证词,正是幕后黑手雇用了这名杀手。”
这名警长点了点头。他五十多岁,身形虽然瘦削,但结实有力,外貌硬朗,显然是一个经历过自治时期的人。他在大部分时间里一直保持沉默,用敏锐的头脑密切关注着各项发言之间的相互影响。他的发言用词准确精练,就像在说出口前就已经做好了斟酌和删改。
“哈立德·伊雷斯库,没错,他被捕了。”
“他认罪了吗?”
拉西里皱起了眉。“休伊特女士,他是个职业罪犯。仅仅是逮捕他就让我的三名手下受了重傷。让他招供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们就不能给他的家人来点压力吗?”
“除非我们决定大举进军南部区域,否则我不建议这么做。民众被煽动的程度已经超出了我们的预期。伊雷斯库在曼德拉区拥有绝对的控制权,还与邻近区域的帮派首领达成了协议。所以,他的直系亲属无疑已经得到了很好的隐藏和保护。他的律师现在正援引《公民宪章》,想把他弄出监狱。”拉西里双手一摊,“我可以以拒捕的罪名起诉他,或许还能加上一两起引人注目的贩毒案。但除此之外,我对将他绳之以法不抱太多期望。而且就算在这个前提下,我依然没法打包票。哈立德·伊雷斯库的人脉很广。”
布莱恩特哼了一声。“不过是个混黑道的而已。”
诺特利狠狠瞪了他一眼。“警长,他是哪里的人?匈牙利?”
“罗马尼亚。他的父亲是罗马尼亚移民,母亲是摩洛哥人。”
“我们能以驱逐出境来威胁他吗?”诺特利转向另一个人,这个问题是向交通部部长提的。
全息影像遗憾地摇了摇头。
“没有,我检查过文件,他的父母都已入籍。所以从理论上来看,他和你我一样,都是英国人。”
诺特利翻了个白眼。
汉密尔顿厌倦地做了个手势。“我想到一点。那个偷车的孩子,他有家人吗?”
“有。”拉西里低头看着他的笔记,说话时没有抬头,“古德温一家包括他的父母、两个兄弟和一个妹妹。按照政策,他们已经被驱逐出境了。”
“很好。”汉密尔顿拿起一杯水,抿了一口,“我本来没指望这个叫作伊雷斯库的家伙会被人发现自己与他们有关。或者换种说法,为他们提供帮助。同一地域的人团结一致,大家长做派。有种,呃,大人物的气质。”
拉西里摇了摇头。“先生,在电影以外的现实世界里,事情可不是这样的。伊雷斯库是个成功的罪犯,他通晓警戒区内外的处世诀窍。一遇风吹草动,他就会置身事外。事实上,”他犹豫地朝克里斯看了一眼,“我担心这些事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联系。”
克里斯忍住了没发火。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已经争执多次了。“我把自己听见的全都告诉你了,警长,我没有编造故事。那个男孩告诉了我那个区和伊雷斯库的名字。”
“是的,先生,我理解。但您必须明白,这并不能作为证据。不,请您,”他举起一只手,“请您听我把话说完。在帮派文化中,成员的地位高低,要看与谁结交。这名男孩可能相信,谎称一名重要成员是他的赞助商,就能得到保护。”
“真有意思,”汉密尔顿嘟哝着,“就像护身符一样,甚至和部族文化都有点相似。”
拉西里的唇有些扭曲。“另外,那个外号‘混蛋实在太过通用。仅仅在警戒区的南部,就有黑帮头目称自己为红混蛋、撒旦混蛋、领头混蛋、贝斯混蛋。这个名单可以写很长很长。帮派文化是模仿的文化,这些人的想象力非常有限。在我听来,你说的一切都只是这些人的长期印象造成的条件反射罢了。”
克里斯摇了摇头。
“克里斯,你还有什么别的想说的吗?”露易丝·休伊特甜甜地问他。
沉默。有人从值班人员身边悄悄走开,部长的全息影像偷偷看了看表。杰克·诺特利啪的一声拔出一支老式钢笔的笔帽。
“好了,那么,”他简短地说,“我们现在应该可以开始讨论解决方案了。”
“都他妈是粉饰太平的屁话。”克里斯不确定迈克的家里是否有人监听。在和瓦斯维克见面之前,他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至于现在,他根本就不在乎了。长期被迫按照肖恩的计划行事让他痛苦了太久。“都他妈是在撒谎,这群家伙从头到尾都他妈是在考虑自己的利益。”
“你这么想吗?”
迈克探身越过厨房的餐桌,往自己的玻璃杯里斟满了里奥哈葡萄酒。与此同时,他悄悄向苏琦扬了扬眉毛。她耸了耸肩,继续在砧板上把胡萝卜雕刻成玫瑰的形状。
克里斯没有看到这个小动作。“当然。全是套话,我去他妈的。那个孩子就是伊雷斯库雇来弄死我的,背后还有人雇了伊雷斯库。肯定是个有钱的家伙。”
迈克没有说话。克里斯用玻璃酒杯朝他比画。
“你也听见拉西里是怎么说的。伊雷斯库在警戒区内外都有人脉。迈克,这是合谋。这是上面的人给的指示。”
“克里斯,你知道你说的话听起来有多偏执吗?”
“迈克,我那时在场。他们用机枪把他扫死了,就是为了不让他开口。”
布莱恩特皱起眉,往椅子后面一靠。“报道说他打算伸手去够武器。”
“噢,迈克啊,这家伙他妈的被困在车身残骸里了。”克里斯瞥见了苏琦从上方投来的眼神。她一小時前才把爱莉安娜抱上床。于是他放低声音。“苏琦,对不起,我只是有点……烦躁。”
“克里斯,我们都很烦躁。”迈克站起来,在厨房里走来走去,“这事没什么可说的。我的意思是,我们不能让任何人在没有授权的情况下在路上飙车。整个该死的系统会崩溃的。”
“迈克,我要跟你说的正是这个。这根本不是随便什么人飙车的事。有人默许了这件事。直到我把那个小兔崽子赶出公路,他们才登上直升机。他们收到了命令,放任不管。我是说,没人被解雇,你觉得这是为什么?直升机驾驶员,值班人员——”
“拜托,他们都得到教训了。这会——”
“教训?”
“——记在他们的档案里。老天啊,那个值班人员受到了为期三个月的停职处分,没有薪资。”
“是啊,你没看到他听到这个决定有多高兴吗?迈克,他会被照顾得好好的。”
“我觉得,”布莱恩特忧郁地说,“他之所以很高兴,是因为他还有一份工作可做。诺特利本来可以轻易地砸了他的饭碗。”
“是啊,但他为什么没有那么做?迈克,那是因为有人控制了这场对决,你心里清楚。有人在影响诺特利。”
这次轮到迈克·布莱恩特大笑起来。苏琦对他直皱眉头。
“迈克尔,这样不好。克里斯正难过着呢。”
“好吧,我道歉。只是想到有人能影响杰克·诺特利。我的意思是,拜托,克里斯,你知道那家伙。苏琦,你也见过他。他根本不可能受别人影响。”
他们都看向克里斯。他叹了口气。
“好吧,或许不是诺特利,或许还没到那么高的级别。或许是休伊特,她从来没喜欢过我。又或者,听着,答案或许很简单,因为我给他的那一拳,尼克·马钦想报复我。”这次他注意到迈克夫妇交换了个眼色。“好吧,好吧,我知道这没道理。但迈克,我不是偏执。有人篡改了我的接近警报。”
“报告里说是因为下雨,克里斯。你也看见那道裂缝了。”布莱恩特转身向苏琦,解释说,“车手管控中心的机械师检查克里斯的车时,在安全主板的控制面板上发现了一道裂缝。雨水渗进去,整个报警系统都短路了。”
“迈克,你这话简直在放屁。卡拉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检查那些面板。”他做了个手势,因为说不出间隔时间,他有些不安,“我不知道,至少每周都检查。她会发现的。”
肖恩的初步调查结果出来时,他和卡拉大吵过一架。他没有告诉他们这件事。他那时下意识地责怪卡拉,和迈克现在的想法一致,觉得是卡拉没检查出那道裂缝。
她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把他说服。
我他妈知道自己干的活儿,争吵渐渐平息后,她冷冷地对他说。如果控制面板上有道裂缝,那他妈就是有人动了手脚,而且还是最近动的手。
“卡拉知道自己做的活儿。”他盯着他的酒杯。
没人应他的话。沉默越来越凝重,重得似乎发出了声响。克里斯盯着桌面,努力想出一些听上去没那么疯狂的话来。
“克里斯,你真的相信这个说法,对吗?”苏琦说。她显然很想表达对他的支持,但这话说出口的时候,却显得不是那么回事。
克里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自己相信什么。听着,迈克,这件事有没有可能与北安第斯山脉监测经济区的合同有关?我是说,是某个肖恩公司之外的人搞的鬼。或许我在进出巴拿马的时候被人盯上了。”
布莱恩特做了个手势。“你说你很小心的。”
“我是很小心。但事情有点不对劲,迈克。我能感觉到。”
是啊,事情有点不对劲。克里斯,你就要打算出卖自己的同事了,为了给自己在公共部门里谋一份闲职,与虚伪的联合国吸血帮派成员为伍。克里斯,这就是不对劲的地方。
或许有人知道了这个秘密。
妄想带来的寒意顺着脊柱向下涌去。
“好吧。”迈克又坐了下来,“我跟你说,我们会调查的,我是指私下里。我会和特洛伊谈谈,让他帮我四处打听。他在警戒区的南面有朋友。我们看看他能翻出些什么。但同时,我们还有其他事情要担心。埃切瓦里亚——”
克里斯哀号一声:“别提醒我了。”
“本周二飞抵伦敦。巴兰科紧随其后,当中的间隔连两天都不到。”
“这个星期真是像地狱一样。”
迈克咧嘴一笑。“是啊,所以今天晚上,我们把这些该死的事都忘掉,烂醉一场。你觉得卡拉什么时候会到?”
“她说八点前到。”克里斯瞥了一眼手表,“或许她在检查站堵住了。”
“打个电话给她?”
“不用。”他意识到这话听起来不妥,“没错,我或许应该打一个。”
卡拉要迟到一个小时,她不打算解释原因。克里斯忍住怒气。
“好了,马上——”他说话的语气开始难听了。
“噢,克里斯,不用等我。我肯定你们玩得很愉快。”
他看了一圈迈克和苏琦,很高兴自己用的是手机而不是可视电话。布莱恩特靠在他的妻子身上,鼻尖穿过她赤褐色的头发蹭着她的耳朵。她笑了起来,身子向后缩,然后伸手抓住他松开的领带末端,把他拉近。这个小小的场景让和睦的婚姻生活闪闪发光,性、财富、家庭都包含在其中了,简直跟屏幕上的广告一模一样。他突然想到了那间位于海格特的厨房,心里突然有了一个难以抑制的愿望。
“好吧,那你尽快赶过来。”他说,然后挂上了电话。
迈克抬头看着他。“她没事吧?”
“没事,大概一个小时后到。有辆车的润滑系统出了点问题。”他勉强微笑着,“或许我应该对她的强迫症感到高兴才对。”
“操,当然啊。如果苏琦是我的机械师,我永远不会让她离开那间该死的车库一步。嗷!”
“你这个混蛋。”
他努力和他们一起笑,但却心不在焉。
“克里斯,你听过那个关于马的笑话吗?”布莱恩特给自己倒了更多酒,“有个家伙走进酒吧,看见一匹马站在那儿。于是他走过去对它说,你干吗拉长了脸?”
更多的笑声充满厨房。就像烹饪时发出香气,但他却未被邀请共同进餐。他希望丽兹可以赶快过来,然后——
——是卡拉!
他希望卡拉可以赶快过来,然后——
——然后干什么?快啊,克里斯,赶快想想。
这一切肯定都反应在了他的脸上。迈克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啊,克里斯。拜托,哥们,老实说,我觉得你不该焦虑。我是说,你最后把那个小杂种给做掉了。他的尸体都烧焦了。我们还是面对事实吧,以你的名声,只要别人比这群帮派成员更聪明,就不会开车和你决斗了。”他举起玻璃杯,“你没什么好担心的。”
第二十八章
这个星期过了一半,政权更迭餐厅还算安静。便宜的鸡尾酒和钢管舞表演从周围的办公室里吸引了零零散散的白领,还有警戒区刚发了钱的上班族,他们知道周五或者周六晚上永远别想挤进店里。到了八点半或者九点的时候,这批人走得差不多了。住在警戒区的人本来就没什么钱,回家的时候更是被榨干了。白领们则转场前往那些不那么斯文的钢管舞俱乐部,在那种地方,他们可以对舞者上下其手。
“我本来会建议你去别的地方。”克里斯指了指伊拉克房间的中央,一个戴面纱的女人,脖子以下都裸着,伴着“开罗景象”令人放松的节奏,缠在一根新安装的银色钢管上舞动。观众们或是坐在烟斗桌边,或是三三两两站在一起,盯着台上的女人。“我没料到会是这样。”
丽兹·琳肖笑起来,把烟斗伸向他们中间,向舞者的方向呼出一口带着威士忌气味的烟。
“你不喜欢吗?”
“呃。”他无助地摊开双手,“这个嘛,你应该知道,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我可没想看这出。”
“克里斯。”她向他凑近,好让说话声盖过音乐。她笑着说,“你真的不用那么努力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我已经知道你是个体面可敬的人。事实上,远远不止体面可敬。”
脱衣舞女郎的腹部紧贴钢管,让那根金属棒在乳沟里上下滑动。克里斯再次对放着烟斗的锤纹铜矮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丽兹·琳肖又大笑起来。
“快看。”她探过桌子,一只手温柔地抚在他的脸颊上,将他的脸转向舞台。他抑制住抓住那只手、把它扭开的冲动。“我是认真的,快看,好好看看她。我们把这场舞看完。她很性感,不是吗?而且还年轻。不,别移开视线。她的身体很漂亮。这是健身的结果,也是坚持不懈的回报,要不就是有人最近发明了反重力场。没错,如果我是个男人,她会答应和我做那事的。她会让我高潮的,克里斯,嘿,克里斯,你脸红了。”
“不,我——”
“你就是臉红了,我能察觉到。你的脸变烫了。”她又高兴地笑起来,“克里斯,你真的有麻烦了。你是个成年人了,手上还有十二条人命。看软色情内容时却还像青少年似的脸红。我好奇,你和卡拉·奈奎斯特在卧室里做什么呢?”
她肯定看到了他脸上表情的变化。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她就伸手搭在他的胳膊上。
“抱歉,克里斯,我很抱歉。刚才我问得太过头了。”
这次他抓住了她的手,把它推到桌子的那头,然后静静坐着看着她。
“克里斯,我说了很抱歉。”
负责烟斗的女服务员拯救了他们。她大步走来,抬起烟罩子,熟练地检视着盘中暗红色的烟草余烬,然后看着克里斯。
“要再给您来一盘吗?”
他第一盘就没怎么抽,只是在等丽兹·琳肖的时候,必须点点儿什么。他耸了耸肩。
“不用,我觉得已经够了。”
女服务员离开了,他遇上了丽兹的目光,没有移开。
“克里斯——”
“丽兹,我请你来这里,是想问问你有没有在车手管控中心的朋友?”
她朝别的地方看了一眼,然后移回目光。“是的,我有。”
“内部人士?能给你提供消息的?”
“克里斯,你约我出来真的就是为了这个?”
“没错,你认识里面的人,对吗?”
她耸了耸肩。“我是记者嘛。”
“我需要知道一件事,我需要弄清楚是否——”
“哇哦,克里斯。”她勉强对他挤出一个微笑,“慢点。我或许刚刚就你的妻子说了些有点过分的话,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掌控我。我为什么要为了你,向来之不易的线人施加压力?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正在写新书,对吗?”
她点了点头。
“如果你运气好的话,它背后的故事足以让你写上整整一章。”话到嘴边,他又犹豫了,寻找着什么东西来弥补他们之间突然裂开的沟壑。“我上周和一个匿名挑战者决斗了,你听说了吗?”
“是的。我听说这件事目前尚无定论。车手管控中心不得不介入调解。”她微笑起来,稍微热情一点了,“抱歉,克里斯,我是挺喜欢你,但还不至于每天在网上跟进你的最新消息。只知道这件事和软件问题有关,这次挑战没能在系统上登记成功,诸如此类的原因,对吗?”
“是啊,这是官方说法。”
她挑起一侧的眉毛,他觉得这动作有点嘲讽的意味。“那非官方的说辞呢?”
“那个匿名挑战者根本没有登记过。警戒区里的一个小孩偷了辆战车,想在雨中把我干掉。没人发布挑战信息,车手管控中心也没有介入调停。我把那个孩子逼出赛道后,他们出动了一架武装直升机,给他喂了几匣加特林子弹当早餐。”
这话让她很震惊,这个效果让他挺满意。她精心建立的冷静伪装裂了开来,当她开口时,声音几近耳语。
“他们把他杀了?”
“没错,非常准确。”
“他们就没有追查过这辆车的来历吗?”
克里斯点了点头。“这辆车属于一名失业的数据系统顾问。他在决斗结束一小时后上报了失窃信息,这辆车原先停在他哈勒斯登①的房子外面。”
“他肯定之前就知道了!”
“未必。他显然已经有段时间没开了。因为他付不起这个季度的驾照更新费。”
“你相信这个说法?”她作为记者的好奇心被点燃了。
“从问讯录像看,他连一箱油都加不起,更不用说更新驾照了,所以我相信他的说法。但说到底,这并不重要。那个在背后策划了这一切的人,和他或者和偷车的那孩子的关系都很难查。而且这个人还能插手车手管控中心的事。”
“好吧,我接受你的说法。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就这么多。”他不打算和曼德拉区扯上关系。在南部,特洛伊·莫里斯已经开始追查各种流言,谨慎地打探罗比·古德温那些无家可归的家人的情况,试图安全地接近哈立德·伊雷斯库的地下世界。他最不需要的就是让一名高调的记者闯进这个区域,挑起事端。丽兹·琳肖现在的位置,就是她最有用的地方——在赛车领域有着地位、威望和人脉。
她微笑着,似乎能读懂他的想法。
“不,远不止这些。你只是不想现在告诉我。”她耸了耸肩,“没事,我不听又不是活不下去。我可以和我认识的人谈谈,如果事情真有内幕,应该不难查出端倪。我可以从这里下手。”她拿起烟斗,深吸一口,剩下的余烬在罩子内闪耀,“你也明白,这一切都不是免费的。我会替你办事,现在你就欠我了,克里斯。这可欠大了。”
“就像我说的,这会成为你书中的一个章节——”
“不。”她摇摇头,发丝散落在脸上,这让他想伸手帮她把碎发撩开,“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她撇了撇嘴角,移開了目光。“克里斯,你知道我的意思。”
话音萦绕在他们之间,像烟草一样慢慢燃尽。
“听着。”他说。
“我知道,克里斯。我知道。这些事我都懂,是你还有问题没想明白。别放在心上。另外,不要自以为是。相信我,我身边不缺男人。”
“你又见迈克了?”他没能来得及把这话咽回去。
她把手指插进发丝,对着房间的角落粲然一笑。“这真的和你没关系,克里斯。”
“丽兹,我可不像他。”
“没错,你是不像。”
“我没有把周围的女性当作,物品。”色情片中的画面逐渐占据了他的脑海:饰钉的皮革分开了臀瓣,环绕着一对丰满得难以置信的乳房。而现在,穿着衣服的丽兹·琳肖坐在他对面,耸了耸肩。
“迈克·布莱恩特知道他想要什么,他接受自己的欲望,尽其所能地满足自己。我认为他的道德感也就到此为止了,但他至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的眼睛闪烁着,与他的目光相遇。她仍在微笑。
“丽兹,听着,那天晚上,我,”他咽了口唾沫,“我的婚姻出了些问题,但这并不意味着我——”
“克里斯,”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被人这么温柔地打断过,“我不在乎。我想操你,但不想取代你妻子的地位。我就免费告诉你一些事吧。那天晚上你和我一起回家。不论你和卡拉的关系如何,你那时候都有可能会和我好好做一场。然后,你还是会有同样的愧疚,你还是同样地渴望我。至于你没那么做,不过是些细枝末节的原因罢了。”
“你——”
她挥手打断他的话,起身披上夹克。
“我之后再找你谈谈车手管控中心的事。不过你下次想来我家床上过夜,就需要靠自己争取了。”
最后,负责烟草的女服务员过来对他说,如果他还想再坐一会儿,那就得点些别的。
第二十九章
洛佩兹是这样安排巴兰科的航程的:经由亚特兰大到蒙特利尔,最后于凌晨降落在纽约里根国际机场。伪造的文书已经准备好,他和巴兰科会顶着巴拉那紧急状态委员会经济顾问的名头被肖恩的喷气式飞机接走。洛佩兹说起巴西葡萄牙语来几乎和他的母语西班牙语一样好。巴兰科则和当代大多数拉美政客一样,有足够多的方法蒙混过关。洛佩兹打赌,里根国际机场的安检员既不知道个中区别,也压根不在意。
他的评估显然很准确。肖恩的喷气式飞机顺利升空,刚用过午餐,他们就在伦敦着陆了。克里斯殷勤地坐着一架直升机前去迎接。
“巴兰科先生,”不合季节的寒风在私人航空公司机场的沥青路面上方肆虐,他得大声喊着才能盖过直升机旋翼的轰鸣和风声。他咧嘴笑着,风卷着沙砾打在他脸上。全副武装的保安穿着制服站在周围,夹克老是被风掀起,露出肩挂式枪套。“欢迎来到英格兰。飞行顺利吗?”
巴兰科一脸苦相。洛佩兹将他乔装打扮了一番。他穿着顾问喜欢穿的商务休闲装,看上去很不错。只不过,针织羊毛开衫上方,那张脸明显在倒时差。
“你是说哪一段?我好像整个礼拜都在转机,现在又来了架直升机?”
“巴兰科先生,请相信我,你不会想开车穿过伦敦的这片区域的。杰奎因·洛佩兹和你一起吗?”
巴兰科伸出大拇指,朝身后那架肖恩的喷气式飞机比划了一下。“他马上来。”
洛佩兹在飞机舱门里现身,费劲地走下楼梯,身后跟着两个拿行李的人。他咧嘴笑着,向克里斯挥挥手。他身上根本看不到巴兰科的那种疲惫。他穿着默布孔①面料的衣服,面料下的人显得精力充沛,克里斯猜是化学药品的作用。巴兰科离开巴拿马城后没有他人护送,他就是唯一的保镖。
克里斯把大家带上飞机。众人坐好后,舱门自动关上,伴着一阵气密的噗嗤声,把狂风关在舱外。飞行员转身看着克里斯。
“好了,人齐了,载我们回去。”
直升機起飞。他们沿着一道弧线划过城市。巴兰科向窗边探去,凝视着下方逐渐展开的地面。
“看起来没那么可怕。”他评论道。
“是啊,”克里斯应和着,“从这里看的确如此。”
那张晒黑的脸转过来看着他。“走在下面的街道上不安全吗?”
“这得看你身处哪个街区。通常说来,这么做的确不太安全。你或许会遭遇袭击或者抢劫,也可能面对飞来的石块。最好的情况也是被认作外来者,遭人尾随。”说到这里,克里斯耸了耸肩,“至于后果,就要看你吸引的人是谁了。”
“我穿得可不像你这样。”
“这和穿什么没关系,警戒区的人根本不在乎政治。这里是部族性社会。当地有着大大小小的帮派,还有区域间的冲突。”
“我明白了。”巴兰科的目光又回到下方掠过的城市,“他们忘了造成这一切的是谁。”
“这么看待问题倒挺新颖的。”
剩下的时间在沉默中度过。他们飞过西部的警戒线,接收到了西侧聚居地的信号。接着机器负责接管直升机,读取飞行数据,让它沿着预先编定的路径移动。海德公园在他们脚下慢慢展开,公园边上的酒店就像早年间的游轮停泊在此,吸引着旅客下榻。
迈克把埃尔南·埃切瓦里亚安置在梅菲尔区的中心,与那些现代酒店保持着距离,努力满足独裁者对于昔日不凡的想象。他下榻于布朗酒店的皇家套房,那里散发着两个世纪前的传统气息,欧洲贵族的名字赫然列在历史贵宾的名单上。一辆肖恩重甲豪华轿车每天都在阿尔伯马尔街前恭迎埃切瓦里亚,然后载他前往各处。会晤行程经过精心安排,会同银行高层、数一数二的军火商,以及一两名不会惹事的政治人物见面,晚上则和循规蹈矩的达官贵人共赏歌剧或者共进晚餐。
“我会让他一直忙着的,”布莱恩特保证,“并且远离公园的另一头。你把巴兰科藏在希尔顿之类的地方,找间顶层套房给他。我会参考你手上的行程。我们得确保这两个人始终隔着几公里才行。”
他们到了希尔顿酒店,在顶楼的停机坪上着陆。身着制服的服务员迎上前来,忙着搬运行李,领着巴兰科和洛佩兹向电梯走去。克里斯和他们一起,主要是为了掏小费。
最后一名服务员静静离开,悄无声息地带上门——训练有素的体现。克里斯等他离开后说道:“你们不必考虑钱的问题。不管是点什么样的客房服务,你只要签上打算给的小费,我们就会买单。我建议,小费大约占消费金额的一成就行了。他们心里期望的数额比这个低得多,不过慷慨一点总是无妨。嗯,总而言之,我希望你在这里住得舒服。”
“舒服?”
巴兰科站在奢华的套房中,就像丢失了猎物的猎手。那猎物巨大而又危险,突然消失在了周围的灌木中。
克里斯清了清嗓子。“没错,呃。杰奎因·洛佩兹住在楼下,4148号房。我在4146号房里安排了两名武装保镖。这间酒店本身安保就很好。但就算是在这里,小心些也总没错。”他摸出一只哑光黑的小手机,举起它。“这是一台专线手机,有条经过特殊处理的专线直连到我这儿。不管什么时候,有任何问题,打电话给我。按下拨号键就行。”
“谢了。”巴兰科的声音冷淡。不过就算他本意嘲讽,克里斯也没听出来。
“我觉得你现在可能想休息。”
“没错,能休息一下最好。”
“稍后我想向你引荐我的同事和我的太太,或许我们可以共进晚餐。酒店中层有一家不错的秘鲁餐馆。我们可以晚些时候去吃,大约九点半,如何?如果你更愿意待在房里,把晚餐推到明天也行,由你决定。”
“不,不,福克纳先生,”他深吸一口气,那是时差带来的疲惫,“能见你太太实在荣幸之至,当然,还有你的同事。就定在九点半吧。”
“行,太好了。那我九点过后再来拜访。”
“没问题。现在我想休息了。”
“好的。”
克里斯离开房间,下楼去和保安小组聊聊。这两人正是他需要的那种:两个神色冷峻的男人,虽然已经过了壮年;穿着衬衫,肩上搭着枪套。他们应了门,极其冷静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克里斯下令将巴兰科套房里的监控设备安装在矮桌一侧,毫不起眼。待机指示灯在一排小小的液晶屏幕下方闪烁。其中一块屏幕上,巴兰科已经瘫倒在床,衣服都没脱。克里斯弯下腰,费力地看着。
“睡着了?”
“不省人事。”
“你确定他不会发现这些摄像头?”
“是的,先生。除非他是个监控专家。不过,他甚至没查看是不是有监控。”
“要是他开始查找,告诉我。”
“好的,先生。”
“另外,一旦他有出门的迹象,我就要知道。你们能直接联系上我吗?”
他们交换了一个疲惫的眼神,其中一个人点了点头。
“能,先生。一切都在控制之中。”
他领会了暗示,离开房间去看洛佩兹。这个美洲代理人一直在等他,在化学药品的影响下,他躁动不安,在房间中举止怪异,显得怒气冲冲。克里斯努力让他冷静下来。
“过来的时候没碰上问题?”
“嘿,没呢。一路顺风。”洛佩兹迅速咧嘴一笑,“只要你去的是别的地方,他们才不管你是谁。”
“那巴兰科呢?他和你说过话吗?”
“说了,他说我是条为全球资本家的暴政奔忙的走狗,我应该感到羞愧。”
“那他依然是老一套。”克里斯走到窗边,俯瞰着下方的公园。
“没错,克里斯,你肯定想瞧瞧他。他对商业公司的事一窍不通,所以充满戒备。最可能的情况是,他会固守着自己知道的那一套。我猜这星期,你会听他讲上一大堆过时的教条。”
“这个嘛,他有权发表自己的看法。”
这话让洛佩兹不禁笑了起来。
“是啊,这是个自由的国家,”他被逗笑了,“没错吧?所有人都有权表达自己的观点,对吧?这是个自由的国家!没错!”
“杰奎因,你得来点镇静剂。”
“不,我他妈只求和这类侯爵似的英雄少打点儿交道。”
克里斯正盯着风景沉思。这阵突然爆发的激烈情绪让他回过神来。洛佩兹站在房间中央,眼里闪着怒火,双手紧攥成拳,也被自己突然的怒火惊到了。
“杰奎因?”
“啊,我操,没事了。”这阵愤怒来得快,去得同样快。洛佩兹看起来像是突然被抽干了。“对不起。只是我的弟弟也一直对我说同样的话,叨念着我是资本家的走狗、资本家的走狗。自从我拿到了巴拿马的贸易与投资执照之后,他就一直这样,像是一张烧坏了的碟。”
“我不知道你还有个弟弟。”
“是啊。”那个美洲的代理人挥了挥手,“我没有公开提起过这事。这个小逼崽子是香蕉种植带①某个工会的组织者,就在博卡斯②附近,我们之前就生活在那儿。有得选的话,人们不会把这种东西写进贸易和投资行业的简历里。”
“我也觉得。”
洛佩兹的眼皮耷拉下来。“我拼命为他挡开那些糟糕的破事。我积攒起对他有帮助的人脉。镇压罢工的人来了,我替他付医院的账单,帮他抚养孩子。可等他从病床上下来,却专程来侮辱我。”
克里斯想起了他对埃里克·奈奎斯特的感觉。“这就是家人,不是吗?”
“是啊,这就是家人。”药效散了,这位代理人停止了内省。他斜瞟了一眼克里斯。“老板,这事就在这里说说,没错吧?你不会把我的故事告诉其他合伙人吧?”
“杰奎因,我根本不在乎你的弟弟靠什么过活。肖恩的其他合伙人也不会在乎你的情况。他们都有更远的目标。在所有人心灵最深处的秘密里,都有一两个像奥利·诺斯那样的人。只要不影响工作,又有什么呢?”
洛佩兹摇了摇头。“克里斯,或许这是伦敦方面的态度,但巴拿马的贸易与投资部门可不这么看。我不想在某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收到了一张上斗牛场的命令。就像你对老员工哈里斯做的那样。”
“嘿,哈里斯做什么都一團糟。”
“是啊,就算他是个外国佬,也太不适合刀口舔血了。”洛佩兹努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但绝望还是从眼睛周边流露了出来,“等我到了那个年纪,我他妈再也不想继续这个游戏了。克里斯,我为你做的事还算让人满意,对吧?”
“是啊,当然。”克里斯皱起眉。他来这里绝不是为了找人交心,更不是为了来看人的软弱。代理人的语调中透出赤裸裸的焦虑,触动了他心中早已尘封的地方。
而我们现在都还没和巴兰科一起卷入这场无情而又真实的风暴中去。该死的。
“我是说,每次你吩咐我的事情我都能做好,对吧?你需要的一切我都为你安排好了,而且速度很快。”
“你应该知道你做得不错。”他不太知道对话会朝什么方向发展。或许——
“我知道我在北安第斯山脉监测经济区失手过一回,现在依然没能弥补,但——”
“杰奎因,你得放下那件破事。”克里斯朝套房里的迷你吧台走去,把酒和冰箱冷冻室里的冰块搬到桌上,边说边忙活着,“听着,看来到现在为止,这的确是个问题。我之前告诉过你,也和你说过我们自己要当心。你想想看就知道了。老天,如果你不相信我,那就想想整件事的逻辑。如果我不信任你,那又为什么要大费周章,把你从那里救出来,还搭上那么大一笔钱?难道只是为了在那件事的六周后把你炒了?”
“克里斯,我不知道。你会吗?”
“杰奎因,我认真的。你真的得来点什么。”
“你知道迈克·布莱恩特,对吧?”
克里斯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两手各拿着一只玻璃杯。“是啊,他是我的同事,所以你接下来说的可得小心点。”
“你知道他现在在处理南锥体地区①的投资事务吗?这一切都是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卡洛斯·卡法里尼对接的。”
“是啊,我听说了。但我不知道他是和卡法里尼对接,不过——”
“现在不是了,”洛佩兹唐突地打断他的话,“上周布莱恩特把卡法里尼炒了,因为他没能预料到圣地亚哥的电话服务中心罢工了。或许他只是觉得这事不太重要,就没有跟进。现在他只能躺在重症监护室里,靠呼吸机维持生命,直到某天他的医疗保险用完。这份投资事务现在由某个十七岁的狗崽子接手,报价只有原来的四分之一。他们只是罢工而已,克里斯,因为管理条例虐待女性员工,而且只是区域性的罢工,没有政治诉求。我查过了。”
克里斯放下杯子,叹了口气。洛佩兹看着他。
操,迈克,你怎么就不能——
“杰奎因,听着。不论罢工最初的理由是什么,之后都有可能失控。这在里德和玛森的书里是第一章的内容。你也知道的。”
“是啊。”美洲代理人的语调又恢复了原来的狂热,“那么克里斯,你告诉我,如果在博卡斯附近的某个香蕉种植园里发生了罢工,局势失控,我会受到什么处罚?”
克里斯看着他。
“什么都不会。”克里斯一直看着他的眼睛,“好吗?理解了吗?你不会有事的。”
“你不能给我——”
“我不是迈克·布莱恩特。”
他声音中的无名怒火让两人都吃了一惊。随后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忙着倒酒。他把冰块倒进杯里,又把朗姆酒倒在冰块上,摇晃了几下,然后平静地继续说道。
“听着,你为我们做的一切让我很满意,我他妈才不在乎麦德林发生了什么事。也把卡法里尼的事忘掉吧。不管布宜诺斯艾利斯和圣地亚哥发生了什么,都和我们无关。我可以向你保证,你和我们在一起非常安全。杰奎因,现在我们把这杯酒喝了,如果你再不来点什么,你的神经就要炸了。快点,这可是算在报销单上的朗姆酒,而且浓度比正常的要高。快把它喝了。”
他递过酒杯,洛佩兹犹豫了几秒才接过来,盯着酒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克里斯,这一切我将牢记在心。”他的声音很平静。
“我也不会忘。我的人本该由我来照顾。”
房间里响起玻璃杯相碰的清脆响声,入喉的酒犹如一条火线。窗外,傍晚渐渐变为黑夜,光线也随之发生变化。
第三十章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希望我到场。”克里斯把萨博开入希尔顿的停车场时,卡拉拉下车顶的镜子,再一次检查妆容。“我对监测经济区一点也不了解。”
“这就是原因所在。”克里斯扫了眼拥挤的停车场,没找到喜欢的车位,于是转头驶入通向下一层的斜坡。“你可以让他和你谈谈经济区。我不想让这个家伙感觉自己被西装革履的专家们层层包围。我想让他放松下来,能有那么一会儿,让他感觉自己掌控了一切。教科书上的客户管理案例就是这么说的。”
他感觉卡拉一直在盯着他。
“怎么了?”
“没什么。”
下面那层停车场几乎一辆车都没有。克里斯停的地方离最近那辆车少说也有六个停车位。自从那回接近警报失灵,他就把车停在监控拍得到的空旷地带。他知道这么做不理智。他知道,如果没有一支装备到位的秘密行动小队,谁都无法突破希尔顿酒店周围或者肖恩大厦最外侧的防御,更别提还需要足够的时间和技术在被发现之前攻破萨博的安全锁。但他的接近警报确实失灵过。失灵原因有待商榷,但他不希望这种事再次发生。
“我上楼去叫他。”他熄了火,“餐厅在夹层,有个西班牙语名字,叫安第斯旅馆。迈克说他在那里和我们见面。”
“你不想让我和你一起上去吗?”
“这真的没什么必要。”
他没有告诉她自己打算顺路检查一下安保小组。但不知怎么的,他羞于让人知道那两个直言不讳的中年男人和他们面前那一排小小的屏幕和话筒的存在。
“随便你。”她掏出一根烟放在唇边。她点燃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我们餐厅见。”
“行。”
两名保安没有什么可上报的。屏幕上的巴兰科像牢房里的囚犯一样来回踱步。他穿了一件黑色的晚禮服,款式是十多年前的。克里斯上楼去接他。
“我对秘鲁菜了解不多。”克里斯和他一起走向电梯时说。
“我也是,”巴兰科简短地回应道,“我是哥伦比亚人。”
那家餐厅的菜实际上很不错。在席间,几杯酒下肚后,秘鲁菜应该是什么样的成了众人争论不休的话题。大声的争论使气氛变得融洽起来。巴兰科认为其中有几道是纯正的哥伦比亚菜,而克里斯想起了在监测经济区工作时的经历,同意他的看法。迈克风度翩翩、极具说服力地指出,时间久了,不同地区的菜式必然会相互融合,但他没拿出几项证据。而卡拉则相当尖锐地指出,口味正宗更像是营销手段,而不是什么地区间人员流动的结果。秘鲁菜只是提供给消费者的标签,而非国家特色。巴兰科郑重其事地点头表示同意。他显然被卡拉深深吸引了,或许是因为她是个金发美人,也可能是因为她的政治观点与其他人截然不同。克里斯不清楚原因,也不想清楚。他压下意料之外的嫉妒,克制住把椅子挪向妻子的冲动。想到等夜幕彻底降临,这一切就会结束,他松了口气。
谈话中,生意上的事情时不时地被提起。大多数时候是巴兰科起的头,卡拉真心感兴趣,她的热情鼓励他继续下去。克里斯和迈克任由他俩聊着,但时刻留心着政治上潜在的风险,一旦到了必须干涉的地步,就会立刻转移话题。
“太阳能农场当然是个美好的设想,但老早就有人提出它不够稳定。设施昂贵,容易被破坏。”
“核能不也是这样吗?我还以为当地政府打算建造两座新型的波洛克式核反应堆呢。”
“没错。”巴兰科冷笑道,“弗朗西斯科·埃切瓦里亚和霍顿能源集团的唐纳德·科德尔私交甚好。这些核电站的选址离波哥大很远。”
卡拉的脸涨红了。“真恶心。”
“是啊。”
迈克带着警告意味地看了一眼克里斯,然后拿起酒瓶。
“巴兰科先生,再来点酒吗?”
“关于波哥大,我有个问题。”克里斯装出想不起来的样子,“噢,对了,去年我在那里,在城中见到了一座非常漂亮的教堂。我在想……”
谈话就这么继续下去。如果巴兰科不喜欢这种引导式的对话,他也没有表现出来。话题转到什么地方,他就聊什么,始终彬彬有礼。克里斯从卡拉的表情上知道,她很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但她什么都没说。
只有一次,和睦的表象出现了裂痕,那是迈克·布莱恩特第二次起身去厕所时。巴兰科朝迈克的背影点了点头。
“在你工作的地方,这类事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哪类事?”
卡拉优雅地哼了一声。克里斯朝厕所方向看去。老实说,他压根没想到这出。
“这个嘛,”巴兰科说,“我不是说你的同事有问题,不过他也并不谨慎。在波哥大的希尔顿酒店,在这么多人的餐厅中,可完全是另一番光景。就算来自统治者的家族,在公共场合也得注意别表现出磕了药的样子。”
“也许这就是弗朗西斯科·埃切瓦里亚在迈阿密待了那么久的原因。”这话刚出口,他就猛地一惊,意识到自己喝得有点太多了,但为时已晚。
巴兰科的眼睛眯缝起来。“是啊,我也这么想。可同时,他的父亲却用你们给他买的武装直升机轰炸种植古柯叶①的农民,炸得他们灰飞烟灭。这实在讽刺啊,不是吗?”
众人陷入沉默。卡拉发出了点儿声响,那里面既有看热闹的意思,也含着厌恶。克里斯由是知道,他在卡拉那儿得不到任何帮助。
“我,呃,不是的,”他磕磕巴巴地说,“肖恩的这类政策并不意味着古柯种植是非法的。事实上,我们研究过将这种作物引入合法的大宗商品交易市场的可行性。实际上,肖恩的金融衍生品部门已经受命开发此类产品了。”
巴兰科耸了耸肩。“你想我被这些东西打动?合法化只会让古柯步咖啡的后尘。纽约和伦敦的富人将变得更加富有,农民则会饿肚子。克里斯·福克納,这就是你打算向我兜售的一揽子计划吗?”
这话刺痛了他。更让他心痛的是卡拉脸上露出的强烈的满足感。迈克没有再出现,他突然感到很孤单,急于挽回正从餐桌上蒸发的好气氛。
“巴兰科先生,你这么说对我可不公平。我提到这项研究仅仅是为了证明我们并没有被道德偏见所蒙蔽。”
“是啊,这点倒是挺让人信服的。”
卡拉露出个觉得无聊的浅笑,克里斯固执地继续说着。
“事实上,我想说明的是,这项研究发现,一旦认真考虑使其合法地进入大宗商品市场,会出现太多问题。首先,人们十分担心,这会将其他投资领域的融资吸干。我们显然无法接受这种情况。”
说这话本来是为了打趣,但却没人发笑。巴兰科的身子探过桌子,靠近克里斯。他那双蓝色的眼睛目光灼灼,如同大理石,因为愤怒而带着湿意。
“克里斯·福克纳,我要事先警告你。我对西方世界中那些愚蠢的、被宠坏的孩子和他们代价高昂的毒品问题没有丝毫同情。不管你们这些支持自由市场的人向我们兜售什么样的观点,我怎么看,都只能看到牟利的交易。所以,”他迅速地比了一个强硬的手势,长满老茧的手心朝上,既像是空手道的攻击,也像是准备握手的动作。“你们出售武器,我们就出售可卡因。当哥伦比亚的人民革命旅夺取政权后,这份协议不会改变。我不会牺牲它为我的人民带来的财富。如果你们的政府对我们产品的流向如此关心,那就让他们像其他人一样包下公开市场的所有产品。他们可以把这些白色粉末付之一炬,如果愿意,也可以吸进自己的鼻子里。”
“说得好!”迈克·布莱恩特回来了,他绕着桌子走了一圈,坐回到座位上,缓慢地鼓着掌。他的眼睛闪着明亮的光,足以与巴兰科眼中淡蓝色的光芒相抗衡。“说得好!杰出的分析!克里斯,你说得对,这就是我们想要的人。毫无疑问。”
他坐下来,咧嘴一笑。
“当然了,你担心的事永远都不会发生。对于走不走出那一步,我们的政府压根不上心。他们在警戒区实施管制政策,所以那里的毒品问题根本不会对政府构成危险。而富人嘛,他们总能避开公共程序,解决自己的不端行为带来的问题。”
巴兰科看着他,厌恶的神情直接摆在脸上。“布莱恩特先生,那就奇怪了。过去七十年来,似乎有许多大张旗鼓的军事活动,都是为了消灭可卡因贸易。”
迈克耸了耸肩,又喝了些酒。“这个嘛,当然,几十年前,许多事情都还没弄明白。那时有许多举措都是为了讨好公众。”他又笑起来,“但近些年,我们不必担心这些了。”
“可是挂着他国旗帜的护卫舰仍然停泊在巴兰基利亚港。他们违反了联合国的法律,巧妙地盗采我们沿海的资源。我们的人民不过是在谋生,却被凝固汽油弹泼了一身。”
布莱恩特又耸了耸肩。“巴兰科先生,这是控制权的问题。我相信你肯定对造成一切的原因心知肚明。我也认为这种做法令人不快,但这正是埃切瓦里亚的政府及其债权人所采取的措施。而这,从非常现实的意义上说,正是我们现在聚集于此的原因之一。如果我们真的能够达成协议,那么巴兰科先生,你就能成为那位改变现状的人。”
巴兰科的嘴唇扭曲起来。布莱恩特似乎没看到这个动作,他吸了吸鼻子,然后用指节揉了揉两侧的鼻翼。
“与此同时,我作为肖恩冲突投资部门的代表向你保证,在这些改革实施之前,你将有权使用埃尔南·埃切瓦里亚的出口路线。他目前很轻视这些路线。”
“你会让我和兰利谈?”巴兰科的目光在克里斯和布莱恩特之间游移。他的语调越发怀疑。
“当然。”迈克看起来很惊讶,“不然你以为我在说什么?他们是美国非法麻醉药品的主要经销商。在肖恩,我们从来都是送佛送到西。我的意思是,我们当然也会为您再介绍一些欧洲和亚洲的经销商,但是说实话,他们的体量没有一个能与兰利匹敌。再说了,你最后或许还是会将大部分产品转移到兰利那边。如果你有兴趣,他们还会让你的产品畅销环太平洋西部的大部分地区。有人想再来点酒吗?”
卡拉开车载他回家,她全神贯注地看着前面的路。汽车仪表盘发出温暖的光。她一言不发,沉默的气场如潮水般席卷车厢。她和巴兰科站在同一阵线的事依然让克里斯痛苦,于是他转过头,透过副驾驶座位旁的窗子,看着飞驰而过的城市中的灯光。
“这顿饭真他妈好极了。”他终于说出了这话。
卡拉驶上高速公路的辅道,什么都没说。如果克里斯看着她,就会发现他俩都到了爆发的边缘。
“迈克在洗手间里把粉往他妈的鼻孔里送,巴兰科夸夸其谈他的政治观,而你他妈每次都在支持他——”
“克里斯,别拿我出气。”萨博在加速爬坡,方向没有丝毫偏移,但卡拉的声音中带着疲乏的怨气,这终于让克里斯扭头看向她。
“怎么,我说错了吗?”
“你应該为我做的事感到高兴。我今晚要做的不就是这个?让你的客户感到高兴,让他放松。这些不是你说的?”
“是啊,但这不是指把我晾在一边,让我在他面前无话可说。”
“那或许你应该把话说得更清楚点。记住,我是你的妻子,不是那种充当陪同助理的妓女。我他妈不是靠这谋生的。”
“巴兰科攻击我的时候,你他妈在一旁看得很开心啊!”
这话让她转头向他望去。她一言不发地看了他整整两秒,然后又看向前方的路。
“你明天也会这么吼迈克·布莱恩特吗?为他在洗手间中做的事?”她平静地问。
“卡拉,你他妈别回避这个问题!”
“我都没意识到这是个问题。”
“巴兰科攻击我的时候,你在一边看得很开心,是不是?”
“你听起来已经有答案了。”
“卡拉,你他妈——”他攥紧拳头,紧闭着嘴,克制愤怒,努力用正常的音量说出每个字。“回答我。”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这样对着迈克大喊大叫过吗?”
“迈克·布莱恩特是站在我这边的。不管他做什么,或者不管他有什么问题,这点我都很确定。我不用对他大喊大叫。”
“不用?还是不敢呢?”
“去死吧,卡拉。”这话轻得像是自言自语。他内心里汹涌的怒火变淡了。它没有消失,而是突然冷却下来。这让他更加恐惧。因为在车内冰冷的气氛里,他能感觉到某些东西正在慢慢死去。
“不,克里斯,这话应该是我说才对。”她的声音只比他刚才说话时大了一点,但却带着嘲弄和厌恶。“你想知道问题的答案吗?是啊,我今晚很享受。你知道我享受的是什么?我终于看到有人不只是为了自己的那笔该死的季度奖金在战斗。而且,在这场交锋中他占了上风。我感到享受,因为能听到有人戳穿你们那个令人作呕的小世界的真相,而且戳穿你们的是个关心他人的人。”
“一个关心他人的人。”克里斯虚握的拳头从车窗上弹开,无力地挥了一拳。“噢,当然。他想把固体可卡因和欲仙欲死的感觉带给警戒区的孩子们。是啊,巴兰科这家伙真他妈是个英雄。你听见他说的话了吧。”
“是啊,我还听见迈克·布莱恩特说要让他和兰利联手,兰利为北美的内陆城市提供了百分之八十的毒品。而你呢,每天都要和兰利合作。这个周末,你们要带埃切瓦里亚和巴兰科两人去北部纪念武器展,向他们出售互相厮杀所需的武器。而你现在还在这里表明自己的道德立场?我的天,你他妈完全可以去给西蒙·沙兹上一堂关于伪善的课了。克里斯,我们给了这些人什么好处?而他们又凭什么不能用可卡因淹没我们?”
“我没有说他们不能。”
“你是没说。你根本就不在乎这些。事实上,你除了完成自己的交易目标外,什么都不在乎。这样你就能和其他大玩家一起待在最高的牌桌上。克里斯,你不就是为了这个吗?”她笑了起来,听起来几乎像是抽泣。“克里斯·福克纳,权势遍布全球,他的出现令人震颤。看看他身上西装的剪裁是多么精致,他在桌前下达的指令是多么冷酷,连王子和总统都会与他握手,当他讲话时,他们全都认真倾听。只消他开口,石油就会喷涌而出,何时何地全凭他的旨意。当他下达指令,拿枪的人就会挺身为他战斗——”
“卡拉,你他妈能不能给我闭嘴?”他的怒火突然又蹿高了几分,灼烧着他的内脏,让他迫切地寻找对卡拉造成伤害的方法。“你既然这么看得起巴兰科和他的高风亮节,或许你他妈就应该去他的房间,而不是和我一起回家。比起我来,或许拥有良知的男人会让你更兴奋。”
他的胸口突然传来了一阵巨大的压力,还有些疼痛。安全带把他紧紧地捆在车座上。萨博猛地刹住,他听见轮胎发出一阵尖锐的摩擦声。
“你就是个畜生,克里斯,你这个该死的人渣。”
她低头坐在那儿,双手攥着方向盘。车子一个急转,稍稍偏离了高速公路钠灯的照射,引擎发出隆隆声。她在克里斯的注视下慢慢地摇了摇头,然后抬起头来。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那是来自突然上升的肾上腺素。她又摇了摇头,像是发现了新事物一样,小声说道。
“你这个人渣。”
这是她最狠的侮辱,除了开玩笑,她从来没这么说过他。在这段整整七年的关系里,他只听她给六个人打上过这样的标签。除了一个女人之外,其他都是男的,都是她想从自己生命中抹去的人。而在大多数情况下,她的确也将他们抹去了。对卡拉来说,说出这句话就意味着彻底断绝关系,绝不单单只是蔑视他们那么简单。
他坐在那里,感觉这段关系离他慢慢远去,就像从自己身上落下的一个东西。
“你最好是认真的。”他说。
她没有看他。
“卡拉,我们走到了这一步。”橙色灯光透过挡风玻璃,落在他的手上。他看着双手,一阵强烈的兴奋感随着血脉上涌,但他却不敢细究原因。“我们的关系一直没什么缓和,但,到这地步,还是第一次。这次……”
他举起手,想比划什么,但手势还未成形就放弃了。
她的余光肯定瞥到了。卡拉偷偷看了他一眼,他在那双眼睛里见到了恐惧,但不是对他。
“我应该让你从这辆该死的车上滚出去。”她的声音颤抖着,他知道她也在崩溃边缘,经历着同样沉重的痛苦。“我他妈就应该让你走回去。”
“这是我的车。”他轻声说。
“是啊,但它的每一寸都是我为你打造的,我为你,一遍又一遍地修理它。你要是敢,克里斯,你要是再敢这么对我说话,你——”
“对不起。”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他俩伸出手,越过两人间的空隙,摸向对方。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滚落,而他的泪则化为喉头的哽咽,但他们都被那愚蠢的安全带困住了。突然,坚实的感情基础又回到他们脚下。崩溃的临界点消失了,他们被从失控的边缘拉了回来。他耳中雷鸣般的脉搏跳动声渐渐平息。熟悉、温暖而又粘腻的自责和悔恨,还有——安全感——又回来了,指引着他们的方向,将他们绑在一起。
他们挣脱安全带,无言相拥。他们抱了很久,久到卡拉贴着他的面颊上湿热的泪冷却、干燥,久到他喉头的哽咽感缓缓减轻,持续不断的战栗慢慢停止。
“我们得摆脱这一切。”她最后把脸埋在他的颈窝,含糊地说道。
“我知道。”
“这样会害死我们的,克里斯。可能是在路上,也可能不是,但不管是哪种方式,会害死我们的。”
“我知道。”
“你需要停下来。”
“我知道。”
“瓦斯维克会再来见你。我知道他会来。求你了,克里斯,如果他来了,千万不要再把事情搞砸了。”
“好吧。”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抗拒。他觉得精疲力竭。在风波不断的过去三天中,他还是头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你还听说了别的什么吗?”
她摇了摇头,依然靠在他身上。
他发现自己的一只眼里涌出了一滴眼泪,于是眨眨眼把它弄走。“他们真他妈一点儿也不着急啊。”
“克里斯,这是很大一笔钱,对他们来说是个不小的冒险。但我们还没听说消息,所以这就说明,我爸说这就说明他们会这么做。他说如果他们打算回绝,我们现在就能知道消息了。他认为他们正在筹集资金,做预算,证明付出这笔钱是可行的。”
克里斯抚摸着她的头发。之前,卡拉觉得她父亲有超出常人的智慧,这种深信不疑总会让他恼怒。但他们刚刚只差半步就彻底闹掰,这让他震惊极了,惯常的怒火也暂时烧不起来。
“好吧,卡拉。”一丝苦笑划过他的面颊,“但不管他们在做什么,都需要加快速度。有人想杀了我,与这件事有关的人。如果他们不能在路上把我解决掉,就会找其他方法。”
她抬头看着他。
“你觉得他们知道瓦斯维克的事吗?”
“我不知道。我能确定的是,如果瓦斯维克和他的同事迟迟没有进展,那么除了清洗血迹,他们什么都做不了了。就像联合国在尼日利亚,在库尔德人的家园,在其他该死的地区上演的那出一样。”
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的笑容越来越坚定。他无法弄明白这笑容背后复杂的情绪。卡拉向后退去,好像他长着一张陌生人的脸。他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看着向前延伸,逐渐消失于夜色中的道路。
“听起来没什么希望,对吧?”
第三十一章
他们去北部纪念武器展时天气正好。本周的后几天,这季节中反常的大风驱散了厚重的云层。直到周日,诺福克地区都晴空万里。他们还在十几公里之外,就看见一架巨大的喷气式飞机在湛蓝的天空中悠闲地转了个弯。
“负责监视的大家伙,”迈克指出,“或许是洛克希德①推出的新型号。我听说他们终于把无人机回收过程中的问题给解决了。他们肯定得炫耀一番。啊,我们到了,十七号岔路。”
他猛地将宝马驶向出口辅道。有人在车后猛按喇叭,声音大得像是连双脚都用上了。克里斯扭头望去。他越过后座,看见一辆流线型的红色福特在设法超过他们。在染色的挡风玻璃下方,他看到了一张充满怒意的年轻面孔。
“迈克,你变道前应该先提示一下。”
“是啊,是啊。”迈克眯起眼睛,看着后视镜,“该死的混蛋,要不是因为武器纪念展,这条路上的监控头数量涨了三倍,我他妈早就把你做了,兔崽子。”
“怎么了?”巴兰科一直在副驾驶上打瞌睡,刚刚醒来。
“没什么,”布莱恩特说,“就是个活腻了的兔崽子。”
巴兰科也扭头看去。克里斯摇摇头,表明不用担心,然后咧嘴一笑。从伦敦来的一路上都很挤。从他们动身到现在,路上已经遇见了差不多百来辆车。他们驶近莱肯希思②的高速公路出口时,车的数量还在稳定增加。布莱恩特不习惯在这样的路况下开车,当然了,谁都不习惯。
他们冲入匝道,那辆红色的车也从边上超过来,与他们并行。布莱恩特笑起来,然后加速冲上斜坡。
“或许我们应该坐飞机的。”巴兰科紧张地说。
“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邁克依然笑着,“别开玩笑了!”
福特从右侧窜出来,与他们并驾齐驱。克里斯看了眼那辆车的车型,从那身售价低廉,空有其表的装甲得出了结论:车的主人或许是个初级分析师,也可能是刚入职的新人,根本算不上对手。他瞬间就吃下了定心丸,下一秒,布莱恩特让车头向右虚晃一枪。对方一惊,连忙踩了刹车,让向一边。迈克毫不客气地驶入对手腾出的地方,在车道中央摆正车头。他在离坡顶几十米的地方踩下刹车,最后在环形交叉路口平稳地停了下来。迈克等在那里,盯着后视镜。那辆福特过了一会儿才悄悄跟上来,恭敬地排在他们车后。
“多谢。”迈克说,然后慢悠悠地驶入弯道。
巴兰科望向克里斯,想让他解释这一幕。“为什么要这么做?”
“没什么,”布莱恩特轻松地说,“今天这片区域不能进行挑战,刚才只是教了下那个家伙什么是尊重。”
克里斯朝巴兰科使了个眼色。.
十分钟后,他们驶入空军基地的大门,一名身穿制服的服务员挥手让他们进入停车场。这里挤满了各个公司的战车和租用的豪华轿车,还零星散布着武装部队通用的卡其色车辆,克里斯怀疑它们主要是为了增加展览的真实感。有时候,发展中国家的新客户要依靠企业提供帮助,但却一点都不将西装革履的“教父教母”放在眼里。这种时候,这些车就能强调展览的军事性,让独裁者和革命者明白这当中的联系。
他们从车里出来的时候,三架造型凶悍的战斗机飞得极低,和地面只有一幢楼的高度。它们尖啸着穿过机场,后燃器发出足以撼动五脏六腑的咆哮声,带着火光冲向湛蓝的天空。克里斯的眼角余光见到巴兰科畏缩了一下。
“这群该死的小丑,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要这么来一下。”
“这些是鹰身女妖,”巴兰科平静地对他说,“刚才是为了演示低空扫射。它们是英国产的,去年你们卖了十五架给埃切瓦里亚政权。”
“事实上,”迈克开启宝马的锁车警报,“它们是经由BAe授权后在土耳其产的。这些机型已经是几年前的了。我想应该往这边走。”
他朝机库的方向走去,看到一大群人四散游荡。克里斯和巴兰科远远地跟在他身后。
“你们没必要带我来这里。”巴兰科轻声说。
克里斯摇了摇头。“我觉得你会很高兴的。北部纪念武器展从全球的武器制造商那里引进最先进的武器。除了那些大家伙之外,还有突击步枪、手榴弹、肩扛式火箭发射器以及区域封锁系统。这里有最新的燃料、子弹和炸药。文森特,就算你不打算买,也需要知道埃切瓦里亚对付你时可能会用上什么。”
巴兰科神情严肃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不能直接告诉我埃切瓦里亚有什么,好让我们都省点时间。”
“呃……”
“你很清楚,不是吗?你为他供应产品,你掏了钱。”
“不是我。”他强忍纠缠内心的负罪感,再次摇了摇头,“这不是我负责的。文森特,我真的很抱歉。我和你一样,没机会知道这些。”
“没错,但你能接触到。”
克里斯咳嗽起来,然后强行把咳嗽变成笑声。“文森特,事情不是这样的。我不能走进另一个高管的办公室,翻找他的客户资料。除了有安全系统以外,道德上也不允许。不,说真的,我是认真的。如果我做了这类事,就会丢了工作。”
巴兰科看向别处。“行,没事,忘了我问的话吧。我才意识到,你无法舍弃的东西很多。”
克里斯认为他已经开始了解文森特·巴兰科了,他足以听出,这话似乎并没有带着讽刺的意味。在过去的两天里,他觉得自己和这个哥伦比亚人搞好了关系。他请这个人到自己家中用餐,鼓励卡拉继续和他站在一边,就像希尔顿餐厅的那个晚上。他还带他去警戒区边缘几家比较危险的酒吧里喝了酒,次日周六早晨,在巴兰科的坚持下,他甚至还开着萨博,带他在警戒区东侧短暂地兜了一圈。最后这趟旅程中,哥伦比亚人静静坐着,但他后来问了一个问题。克里斯,这就是你长大的地方吗?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去掉姓氏,叫他的名字。这是态度转变的分水岭。克里斯考虑了一会儿,然后一打萨博的方向盘,在空旷的街上掉了个头。他向南驶过如迷宫般的废弃不用的单车道,还有一条条他曾经以为自己早已忘却、其实依然记得的路,找到了一座造了一半、废弃的多层停车库,从上面可以俯瞰向西侧延伸的河畔住宅区。然后他开上盘旋的车道,把车停在楼顶边缘,朝着挡风玻璃的方向点了点头。
“就在下面。”他简单地说。
巴兰科下了车,慢慢走向边缘。过了一会儿,克里斯也下了车,和他站一起。
河畔。
他说出这个名字时,似乎能尝到它的味道。那是金属的苦味。他盯着下方低矮的楼房,中间有个狭小杂乱的公园可以让人自由活动,其余三面都是大片被石油污染的区域。他告诉自己,这不是布伦特兰,那片迷宫般的混凝土住宅区不是为了社会渣滓设计的。这里本来不是这样的,有些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导向了截然不同的结果。
“在我的国家,”巴兰科说,“如果你住在这里,那就不是穷人。”
“这里本来不是为了穷人建造的。”
哥伦比亚人扭头看着他。“但穷人搬了进来。”
“这个嘛,你要知道,除了穷人,没人会搬来这里。经过连续不断的经济衰退之后,这里没有生活设施,没有街边商店,除非你负担得起出租的费用或者燃油和驾照的钱,否则连交通工具也没有。渐渐地,没人能负担得起那些了。你想去别的地方?”克里斯转身指向北面,“最近的公交车站需要沿着这个方向走两公里。这里原先有轨道交通,但投资商害怕了,决定撤资。小时候,一些有工作的人骑自行车上下班,但那些孩子组成的帮派向他们扔石头。有个女人被他们从码头上砸进河里,可他们还不停手,直到她永远沉入水底。”他耸了耸肩,“如果在这里有一份工作,一份真正意义上的工作,它会让你成为众矢之的。”
巴兰科什么都没说。他盯着下方的住宅区,好像能让这片地区的时光倒转,看见那个在飘着油污的水里挣扎的女人。
“之前和我一起玩的几个小孩也像那样死了,”克里斯说,时隔这么久,他的记忆第一次如此清晰,“我是说淹死。你看,码头边上没有安全护栏,他们直接掉进了水里。我母亲总是告诫我,不要——”
他沉默下来。巴兰科又转身看着他。
“我很抱歉,克里斯。我不该要求你来这里的。”
克里斯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准确说来,你没有要求我。”
“是没有,但你还是带我来了。”
有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悬在他们两人之间,但巴兰科没有开口问他。克里斯很高兴,因为他也没有答案。
他们回到了车里。
“你们两个想看看这东西吗,还是有别的打算?”
迈克·布兰恩特发现克里斯和巴兰科落在了后面,不得不折回来。
巴兰科和克里斯交换了个眼神,然后耸了耸肩。
“当然,就算我不打算买,也得看看埃切瓦里亞对付我时可能会用上什么,对吧?”
“就是这样!”迈克拍了下手,然后比出一个手枪的动作,朝着他“啪啪”开了几枪。“要的就是这个精神。”
在机库里,天花板上的大型空调吹出带着香味的暖风。展品放在一池柔和的灯光中,周围点缀着清晰的全息影像,它们重复播放着,向周围人展示正确的使用方法。大写的品牌名称发着光,商标则挂在墙上。
布兰恩特向突击步枪区走去。一位优雅的女销售前来接待他。迈克昨天带着埃切瓦里亚来过,但他和销售的关系看起来十分熟络,不像只见过一面。
“克里斯,巴兰科先生,请容许我向你们介绍萨利·亨廷。她是维克斯公司的代表,不过闲暇时也会作为自由职业者担任轻型武器的顾问。小萨,我这么介绍对吗?不用谢我。”
萨利·亨廷责备地看了他一眼。她很漂亮,身着莉莉·陈①的西装,留着赤褐色的滚钉发型,有种不张扬的时尚感。
“闲暇时间?迈克,我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萨利,乖点儿。这位是文森特·巴兰科先生,一位非常重要的客户。还有我的同事,克里斯·福克纳。”
“啊,当然,克里斯·福克纳,我在中村事件的报道上见过你的照片,见到你真是太荣幸了。我能为两位做些什么呢?”
“巴兰科先生正在高地丛林中战斗,他的对手是一个暴虐的政权,军备充足,”布莱恩特说,“而他的装备有些匮乏。”
“我明白了。战斗一定非常困难。”萨利·亨廷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同情心,“您是否主要依靠的是卡拉什尼科夫枪?唔?没错,我想应该是这样的。他家武器非常棒。我有些客户除了他们的武器外,别的一概不看。不过您或许想试试看新款的黑克勒-科赫。比起基础款的AK来,这种枪的操作是有些难,不过——”
巴兰科摇了摇头。“女士,我手下的士兵很年轻,大多只有十四岁。他们来自被炸弹夷平的村庄,大多数成年人不是死了就是失踪了。我们缺老师,刚入伍的人训练的时间也不够,所以操作简单至关重要。”
女销售员耸了耸肩。“那就选择卡拉什尼科夫系列。我就不用琐碎的介绍来烦您了,反正这枪一百年来都没有什么变化。不过您或许想看看我们改进过的弹药。您知道的,包括裂片弹、毒性包衣弹、穿甲弹,这些都兼容标准的AK弹匣。”
她向展示终端做了个手势。
“这边请?”
巴兰科离开北部武器纪念展时,采购清单上的装备简直让他武装到了牙齿:七百把全新的卡拉什尼科夫系列枪支,九十六把宇航公司生产的肩扛式飞机杀手火箭弹,火箭弹有自动追踪功能。另外还有两千枚轻型王者反步兵手榴弹以及二十万发最先进的突击步枪子弹。尽管萨利·亨廷做出了巨大的努力,依然没能说服他购买地雷和精密复杂的全自动区域警戒系统。
趁着某位医疗专家向巴兰科介绍一种可以抑制免疫系统的毒素,萨利·亨廷说:“这不算什么大生意。我从AK那里拿的是普通的佣金抽成。黑克勒-科赫给的抽成更多。他们今年非常慷慨,显然想改变卡拉什尼科夫垄断叛乱地区市场的情况。不过考虑到我从宇航公司卖出的那堆东西再加上手榴弹,也没什么好抱怨了。”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迈克愤愤不平,“在我看来,我可是交给了你一桩肥买卖。萨利,你这次欠我一个大人情。”
她朝他眨了眨眼。“迈克,挑个时间吧。我是个很忙的姑娘,不过你知道的,我总能配合你。”
“真乖。”
他们开车回去的路上,巴兰科一言不发,看起来并没有为刚刚买到的东西高兴。整段旅程中,他拿着一枚步枪被甲弹,在指尖来回转动着,就像拿着一支雪茄。看起来既不愿交谈,也不愿倾听。看着巴兰科,克里斯冒出了一个病态的想法:他就像一个刚刚得知自己患上了不治之症的人。
第三十二章
他們把巴兰科送到了希尔顿酒店,刚准备离开,安检口的警报器便发出刺耳的嗡鸣声,LED疯狂地闪烁起来。原来那个哥伦比亚人依然沉浸在思考中,走过扫描仪时手里还拿着AK步枪的子弹。克里斯快步跨上楼梯,来到安检处,摆平问题。他拍了拍巴兰科的肩膀,让他好好休息,并告诉他,翌日早晨九点,他会来见他,讨论合同事宜。然后他又坐回宝马,迈克带他缓缓驶入稀疏的车流。他们绕着大理石拱门开了一圈,然后拐进牛津街,向东驶去。天还亮着。
“想吃点东西吗?”迈克问他。
“当然,干吗不呢。”
“吃面?”
“我觉得不错。”克里斯竖起拇指,朝他们来时的路指了指,“你觉得他没问题吧?”
“巴兰科?当然没有,估计只是累了。他或许这辈子从来没在一天里见到过这么多武器。”
“我不知道,他看上去不太开心。”
迈克哼了一声。“这个嘛,妈的,他应该高兴。这是我用信用卡刷过的最大一笔钱。”
“你昨天没给埃切瓦里亚买点什么吗?”
“都记在账上了,”迈克咧嘴一笑,“六十天内免费取消。”
“你通过萨利·亨廷搞定的?”
“当然不是。要知道,亲兄弟,明算帐。反正,除非他们把钱付清,否则萨利是拿不到佣金的。不能指望——”
宝马的电话突然亮起,打进来的是个高优先级的电话。迈克对克里斯做了个保持安静的手势,然后接起了电话。
“这里是布莱恩特。”
“迈克,我是特洛伊。你请我去调查了一件与福克纳有关的事,还记得吗?我得到了一些线索。”
“好,他就在我边上,特洛伊,说说你都知道了什么。”
一阵短暂的停顿。“最好还是当面说,我不想在电话上谈论这事。你能来我这里一趟吗?”
迈克看了他一眼,克里斯点了点头。
“我们这就来。”
在傍晚的天光下,特洛伊的家出奇的安静。克里斯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因为他将上次来这儿的光景当做了参照,那时派对正进行得如火如荼。他牢牢制止住自己的疑神疑鬼,跟着迈克走向前门。
但焦虑肯定已经蔓延到他脸上了。迈克鼓励地朝他笑了一下。
“没事的。”他说。
特洛伊·莫里斯先看了看安保摄像头,这才打开门。他催促他们赶快进门,好像有一场暴风雨即将袭来。他来不及开口,先插上插销,启动安全装置。防侵入设备嗡嗡作响,很快充上了电。迈克看着莫里斯,抬起一边的眉毛。
“我们这样是不是太神经质了点?”
“你最好跟我过来,”特洛伊说,“我想让你见个人。”
客厅里的扶手椅上坐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黑人。他很瘦,在座位上不安地扭动着。他下颚底部有一道疤,衣服上的图案说明他是警戒区里的帮派成员。他冷淡地打量着两名新来的人。
“这位是马洛达。”特洛伊告诉他们,“马洛达,这是迈克·布莱恩特,还有克里斯·福克纳。他们是我的朋友。”
“行吧,行吧,随便。”
“迈克,克里斯,你想找个地方坐坐吗?想喝什么?”
迈克·布莱恩特点了点头,他的大部分注意力都集中在马洛达身上。“给我来点你藏在冰箱里的波兰伏特加,一小杯就行。”
“克里斯,你呢?还是单一麦芽威士忌?”
“如果你有的话,那就来这个。谢谢。”
“亚伯乐①还是乐加维林②?我还有爱尔兰的。”
“乐加维林就行,不要加冰。”
“马洛达呢?”
那个帮派成员缓缓地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特洛伊耸耸肩,走向厨房。他们坐在那里等着。
寂静不断蔓延。
“你是那一伙儿的?”迈克突然问。
马洛达昂起下巴。“这他妈和你有什么关系?”
克里斯紧张了起来。他和迈克都没带枪,而马洛达一副街头混混的样子,硬碰硬的话会很麻烦。他用余光瞟了迈克一眼,他看起来不像要动手的样子。
“我有点好奇。”迈克懒洋洋地说,“我只是在想,这群人得多傻逼,才会让自己手下的人面对金主时也神志不清。”
马洛达站了起来。“嘿,你这坨鸟屎,想和我打一架?”
“你还是没弄清楚情况。”迈克·布莱恩特的声音听起来很耐心,“我穿着上好的西装,有权有势。我是想和你打一架。但结果呢?你会躺在刑事医院里,你的肾会被捐给社会,而你妈则会被赶出家门,流落街头,靠帮别人口交来筹集你的术后费用。给我坐下。”
那个帮派成员离开椅子,走向布莱恩特的时候从右手的指节间变出了一把刀,耀武扬威地挥着它。
“嘿,操你妈的,臭鸟屎。”
“如果我是你,就会把那把刀放下来。你要是敢碰我一下,我就会把你的家推平,这可不是玩笑话。”
马洛达犹豫了,怒火侵蚀着他的全身。如果迈克站起来与他对峙,克里斯觉得马洛达会把刀挥向他。
“厄尼,在我亲自动手前,把那该死的东西拿开。”说话的人是特洛伊,他端着一个托盘回来了,上面摆着酒瓶和酒杯,满脸恼怒,“你以为这是哪儿?卡尔顿的武装酒吧?这他妈是我家。”
“厄尼?”布莱恩特展颜咧开嘴笑了,“厄尼?”
“迈克,你也给我注意点。你该比他懂事些。”特洛伊对那个混混点头示意,后者把目光投向一边,把刀收了回去。他回到扶手椅上,坐在椅子边缘,克里斯感到紧张的氛围渐渐缓和,他又能呼吸了。迈克专注地看着右手的指甲。特洛伊·莫里斯甚至还没放下手里的托盘。
“这就好多了。”
“你他妈每次都站在他们这边,”马洛达怯怯地嘟囔,“还好意思说自己是个黑人。我看你自己也差不多是坨鸟屎。”
“闭嘴,”特洛伊甚至没费神多看他一眼。他递了一圈酒,把托盘放在咖啡桌上,然后拿着威士忌,在剩下的那张扶手椅上坐下,然后做了个手势。“这个典型的城市青年有个故事想说。我对他说,你们听了会为它付钱的。”
“嗯,”迈克抬头看着天花板,“这很合理。厄尼,说给我们听听。”
随后是一阵沉默、气氛阴沉、充满仇视的情绪,所有人都看着马洛达。
他最后看着克里斯,开口说道:“这故事得让你花上不少钱。”
“两百。”克里斯说,“这是保底价。如果我喜欢,可能还会多给点。”
“你不会喜欢的。”那个混混冷笑着。他看起来恢复了镇定。“你是福克纳。我知道你,我在电视上见过你。当红大牌驾驶员,没错吧。但你他妈好像并没有那么受欢迎,似乎有人觉得,你他妈就是个叛徒。”
克里斯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一凉。“继续。”
马洛达点了点头。“悬崖帮得到消息。劫一辆战车,再找个杀手坐在方向盘前面。有人出五万来买你的命。”
“价格还不算高。”
“邁克,这是悬崖帮,”特洛伊严肃地说,“在伊雷斯库住的附近雇凶杀个人只要花一千或者一千五,如果他们得进城办事,可能只要加价到五千就行。”
“必要的花费嘛,”迈克做了个手势,“毕竟还得劫辆车。”
马洛达又讥笑道:“鸟屎,这他妈可不是劫车。那个家伙,他知道他们要来。伊雷斯库派了个电工和黑客去基尔伯恩,在那辆车被劫两天前就把安全系统给破解了。那群穿西装的家伙都知道,哥们,是他们出钱找他做的。”
“你怎么知道这些?”克里斯问他。
“有人叛变了。我是金鹰——”
迈克·布莱恩特举起双手,“那么,为什么这事之前还他妈是个惊天的秘密,而你现在和我们说这事的时候又好像这没什么了不起的?你他妈——”
“迈克,安静。”克里斯又看着那个混混,“没错,金鹰,然后呢?”
马洛达耸了耸肩。“就像我说的,有人叛变了。就是那个电工。他是个黑人。悬崖帮是个鸟屎一样的帮派,他们会留下他,只是因为他会摆弄电线。他现在在艾克顿①找了个新女友,所以才想从伊雷斯库手下跑出来。几天前他和我说了这档子破事,然后我又听见特洛伊在四处打听。所以,就是这样。”
特洛伊向前探过身子。“现在告诉他们这个电工对车做了什么。”
“嗯。他们说他们装了个无线频率干扰器。”
克里斯和迈克面面相觑。
“一个什么?”
“那个电工对这东西不怎么了解。”马洛达看起来适应了叙事者的身份,“这方面的事大多是搞数据的人做的。黑客似乎告诉过他,这是个可以用来骗过某种警报器的系统。他说这玩意非常贵,伊雷斯库特地送给他的。”
克里斯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嗬,嗬,迈克?现在相信我了?”
“操。”迈克猛地站了起来。马洛达吓得畏缩了一下,但布莱恩特走到了窗边,盯着外面。“操。”
“你说有人认为我是叛徒。”克里斯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这个混混身上。他得问清楚这件事。“什么意思?谁告诉你的?那个电工?”
“当然。伊雷斯库总是这么说,他一直在说这些西装革履的家伙如何互相出卖。还有这个叫福克纳的家伙根本不懂团队合作,格格不入,所以才要找人把他做了。”
“克里斯,这可能只是伊雷斯库让手下的人保持忠诚的手段。看看我们他妈比那群西装革履的家伙强多少。他们一有机会就互相报复,不像我们,我们很团结,而我他妈是你们有过的最好的老板。只要入侵系统的手段得当,肖恩公司之外的人也能得到萨博大概的频率范围。罗伊德·保罗,或许是中村,他们都有可能买到萨博的信息。”
“我不这么觉得。”
车外天色渐黑,迈克开着宝马穿过空荡荡的街道,朝着肖恩大楼开去,周围隐约可见金融区的大楼。楼里的大多数灯都灭了,让这片地方有如一座鬼城。周日的荒凉景象行将结束,就像某个循环往复的文明的最后一天快到尽头。克里斯感到寒冷再度渗进了他的身体。
“迈克,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这说不通啊。他们为什么更相信某个流氓杀手,而不是自己公司的车手?他们完全可以再举行一次竞标,选出与我对抗的最佳人选。”
“那样就没法用干扰器这类小诡计了。贸易标准化部门会时时刻刻盯着他们,就像嗑多了药的婊子。他们会罚到他们破产。”
“的确。”克里斯摇了摇头,“如果单单是为了对付某个车手,让整个公司都担上违规风险,这太划不来。更不用说这当中还没有利益纠葛。”
“所以或许这是私人恩怨。背后是御杖·琼恩的家人或者别的谁。”
“结果是一样的,迈克。他们会失去自己的保险、退休金和抚恤金。妈的,他们会进监狱的。中村会把他们扔开,嫌弃得就像是自己的呕吐物一样。他们不会得到原公司的保护,而肖恩可能会找人把他们做了,以儆效尤。”
“如果他们被抓了,來复仇的又是一个有力——”
“你以为我他妈不知道这些?我——”克里斯控制住自己,他震惊于自己本想对迈克说出来的话,“迈克,你这就是在妄加推测了。我问你,你在赛道上撞过那么多人,他们的家人又有多少来找过你?”
“一个都没有,不过——”
“这就对了,一个都没有。迈克,规则就是这样。赛道上的怒气都留在赛道上。没人会破坏规则。在赛道上,大家会耍花招,人们尝试、调查,并判定其是否合规,但没人会干这种事。不是真的涉及利益,没人会蹚这潭浑水。这意味着,这件事是肖恩内部的某个人下的手。”
“你觉得是马钦?”
“或者休伊特。”
迈克摇了摇头。肖恩的大楼出现在视野里,他在车库安检入口前数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把两只手臂搭在方向盘上,看着毫无特色的大厦。
“好吧。”他叹了口气,“先假设你是对的。”
“好,先这么假设。”
“我们先假设这件事是肖恩内部的某个人做的,就像你说的那样。那这就说明,你对车手管控中心的看法也是对的。你知道吗,丽兹手里有这些家伙的联系方式。或许我能给她打个电话,让她帮我个忙,跟那里的人打探些消息。”
“什么?”克里斯环顾四周,想摆脱声音中突然带上的几分警惕,“丽兹·琳肖?啊,还是不要了吧,我的意思是,把她卷进来真的是个好主意?”
“放轻松。你可以全身心地相信她。”
“是啊,但……我以为你和她……你知道的。结束了。”
迈克笑了起来。“那个女人?不可能。我们的关系一阵冷一阵热,取决于两个人最近在干什么。但我们俩之间就像有引力似的。两个人谁都逃不开。我们分开得越久,再做就更激烈。说出来你肯定不信,上次她还在我肩膀上咬了一口?”
克里斯死死地盯着仪表盘。“哦?那苏琦对这个怎么说?”
“这个嘛,”迈克的笑带上了几分神秘色彩,“这事说出来你也不会信,但你猜我做了什么?我回到公司,用棒球棍的一头对着自己的鼻子狠狠来了一下。”
“什么?”
“是啊,真他妈痛。让我流了一通鼻血,我的空手道训练服上洒得到处都是。我告诉她在拳击课上碰到了一个疯子。”
克里斯记起了他几周前他青肿的鼻子。
“你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是啊,当然,因为我不想让你在面对苏琦的时候被迫为我撒谎嘛。”迈克·布莱恩特逐渐换上了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你知道吗,要不是我已经有了苏琦和爱莉安娜,我真的觉得丽兹或许就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女人。”
“你真的这么想?”
迈克明智地点点头。“没错,我真的这么想。克里斯,她真的不一般。”
在肖恩的停车场里,萨博孤寂地停在暗处。周末加班的人都已经回家吃晚餐了。克里斯在车里坐了很久。在他耳边鸣响的,唯有寂静。这层的另一侧,一盏出了故障的顶灯时暗时灭,如同模糊不清的遇险信号。这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在等待救援。
他终于发动萨博,驶入街道,如同身处梦中。伴随着滚动的轮轴,城市从他的两侧滑过。萨博内部的空间就像能治愈神经衰弱、让人平静的气泡,他感到安全,但又害怕自己或许无法轻易离开它。仪表盘、方向盘、踏板、变速箱,这些东西好像远程控制住了他,给了他陌生的自动驾驶的能力。他的耳边有种种声音低语:我们去那里。不,还是这里吧。不。妈的,随便去哪儿都行,先动身吧。
把这一切都抛到脑后。
鬼使神差地,他被引导着,差点驶入海格特的街上。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这不是通向家的路。
档案#4:资本动荡
第三十三章
他到家时,卡拉已经睡着了。他依稀记得她对他说过,明天一大早,她要和梅尔的修理小队前往西郊。某家专做结构性调整的咨询公司要挑选合作伙伴,他们要去试试。克里斯从来没听说过这家公司,不过最近这段时间,他没听过也很正常。他已经离开了新兴市场部门,接触的调整类项目于是少多了。而新的做结构性调整的团队总是不断涌现,就像肥料堆上的蘑菇。毕竟,结构性调整不是什么高深学问。削减公共卫生和教育支出,向外国资本开放市场,打破当地法律领域和劳动力市场的种种限制,以及谎报结果,让当地军方镇压那些带来不便的抗议行为。只要稍加训练,猴子也能做到这些。你可以在十周内通过远程学习取得纸质的资格证书,再搞一套西装和一张驾照就能上路了。
他站在卧室里,看着沉睡中的卡拉,心头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温柔。他把被子稍稍向她的肩头拉了些。她在睡梦中呢喃了几句。克里斯悄悄溜出房间,轻柔地关上他身后的门,然后下楼走进书房。在另一扇紧闭的门后,他播放着丽兹·琳肖和她那隆过胸的玩伴出演的色情视频片段。
他在那里坐了一个小时,一手撑着脑袋,想要理清自己的感受。
他睡得很糟,残酷的梦境让他辗转反侧。等他醒来时,关于梦的记忆已经消失殆尽,仅仅剩下危险逼近的感受。卡拉已经走了,她那侧的床摸上去已经快凉透了。阳光从半开的窗帘中透过来。床边的闹钟显示,现在是八点十分。
“操。”
他从被子里钻出来,抓过衬衫和裤子,胡乱穿好。他盯着浴室镜子里那双愤怒的眼睛和胡茬,拿起剃须刀,把它甩进水池,把脑袋塞在流着冷水的水龙头下。冰冷的水流过脖子,顺着后背一直淌下去。他用手指拢拢头发,就着仍挂在杆子上的浴巾擦擦头。他敞着衬衫,把领带套上脖子,穿鞋,扣好袖扣。拿上钱包和手表,塞进夹克,然后走出——
蠢货,你的钥匙。
他跑上楼,床头柜上没有。他想起自己在书房难以入眠的场景,急忙冲进去,一把抓过钥匙。他将萨博飞快地倒出车道,在车道尽头磕磕绊绊地打了个弯,在磨损的灰色沥青路面留下了一道橡胶印,然后驶入公路,向西开去。他用有史以来最短的时间开到了埃尔斯海姆路口的斜坡。
他在十号路口拐弯时看了看表。九点差几分。很好,真他妈好极了。他给希尔顿酒店里巴兰科的房间打了个电话,没有人接。不断积累的烦躁突然变成无端的恐惧。他挂断后又重新给安保小队打了一个。对方接起来,还打了个哈欠。
“嗯?”
“我是福克纳。巴兰科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他还没出现吗?”
克里斯感觉一根尖锐的冰锥刺穿了他的心脏。
“在哪里出现?”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突然变得恭敬起来。“在肖恩公司出现啊,先生。我们不是应该让他离开吗?他坐上了加护过的豪华轿车。他给肖恩的人打了电话,那边派的车来接他。”
现在,这根冰锥已经将他牢牢钉在地上。可他依然一头雾水。快想想啊。
“这辆车是他妈谁批的?”他厉声问。
“我,呃,我可以查。”
“那就查,现在就去,别挂电话。”
他回想今天的日程图,想记起埃尔南·埃切瓦里亚的行程,可他的脑子却拒绝合作。他和合伙人共进早餐,或许这是周二的事?在克罗雷参观米尔-塔克的智能采矿设施?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现在或许已经在迈克·布莱恩特的监护下出城了。克里斯的紧张感稍稍减轻了些。
希尔顿的房间里,安保人员回了电话。“这辆车是由合伙人批准的,”对方带着迟来的宽慰和一股自以为是的劲儿。“露易丝·休伊特,她很惊讶你刚刚竟然不在,不知道这件事。”
“啊,操。”
“还有什么事可以帮您吗?先生?”
克里斯的喉咙哼了一声,挂断电话。萨博冲向通往第一条地下通道的入口。
车子行驶在横跨警戒区北部的高架桥时,他才突然想起迈克·布莱恩特和埃尔南·埃切瓦里亚早晨在哪里。
他把油门再次猛踩到底。
但已经出事了。
他知道出事了。他把萨博停在离电梯尽可能近的地方。木已成舟,他纳闷自己为什么还焦虑不安。他走进电梯,伴着喋喋不休的电梯广播独自上楼。木已成舟,等待结果的时间,让他想放声尖叫。在五十二楼,他同两个神色惊慌的行政助理擦肩而过时,知道事情再无转圜的余地。他盯着通向单侧观察室的密码门,那扇半开着的门证实了他的噩梦。他知道木已成舟,可打开门,看见巴兰科站在那里时,仍然被震得不轻,像是腹中沉入了一团污泥。
尼克·马钦、迈克·布莱恩特、埃尔南·埃切瓦里亚和另一名身穿制服的人坐在玻璃的另一侧,显然是在做质询预演。他们的声音渗入观察室。短暂爆发出的阵阵笑声在这里听来很尖锐,几乎像是静电的噪音。
“文森特……”
巴兰科转过一张面如死灰的脸,看着他。他被晒成浅褐色的皮肤现在成了惨白色。他嘴角向下,抿紧双唇,太阳穴上血管暴起,跳动着。
“婊子养的家伙,”他用西班牙语低声说道,“你——”
在会议室里,埃切瓦里亚睿智地点着脑袋。
“文森特,你听我解释——”
但他看见巴兰科的双眼,不由得往后退,并摆出了空手道的防御姿势。哥伦比亚人浑身颤抖。克里斯的脑海里飘过一个念头:公司训练出来的松涛馆流空手道对阵从真正的战斗中磨炼出来的格斗技巧,结果会是如何?巴兰科用一副被恶心到叹为观止的神情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去。他站在那里,盯着桌上一份别人留下来的、装订好的埃切瓦里亚日程表。
“助手一开始对我说的时候,”他平静地说,“我还不相信。她问我是不是和埃尔南·埃切瓦里亚同行,我是不是迷路了,然后把我带到了这里。她带着微笑,还他妈带着微笑。她让我进来看你——”
“文森特,这事不是你看上去那样——”
“这事就他妈是那样!”他的怒吼声回荡在狭小的房间里。玻璃墙外的人简直不可能听不见。巴兰科一只脚猛踹桌子,桌子向一边滑去。日程表、相关的光盘和文件撒了一地。一把椅子倒了下来,碰倒了迈克倚在墙角的棒球棍,它在地上滚动着。
“文森特。”克里斯能听出自己声音中的祈求,“你肯定已經知道埃切瓦利亚依然在进行谈判,但他现在已经出局了,现在入场的是你。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哥伦比亚人绞着双手,转过身来面对他。
“入场,”他轻蔑地说,“出局,这对你来说是什么?游戏吗?克里斯·福克纳,你的血管里流淌的是什么?你他妈到底是什么人?”
克里斯舔了舔嘴唇。“文森特,我和你站在一起——”
“一起?和我站在一起?”巴兰科朝地上啐了一口,再次抬高了声音,“你他妈在开玩笑吧,该死的臭婊子。别对我说你是哪边的,你这样的家伙根本没有立场。只要有回报,”他朝玻璃做了个手势,目光灼灼,“你就可以从朋友变成杀手,变成拷问者。你他妈就是个人渣,一个浑身恶臭,没有灵魂的外国婊子①。”
克里斯的左眼感到一阵撕裂,忍不住浑身一缩。在他脑子中,红色的血管似乎有了翅膀,不断往头顶上涌。哈米特·麦考尔的卷宗就像一扇色彩鲜艳的暗门,向他打开。他看见直升機悬在云雾缭绕的雨林上空,发出呜咽和嘎吱声,火箭弹伴着巨响划过天空。陷入火海的村庄,爆燃的树木,散落在焦土上的残骸变成了黑炭。他听见牢房里传出刺耳的尖叫,声音如同利锥,扎穿了热带的夜。自从爱德华·奎因的残骸散落在他身边后,他的眼前再也没有出现过如此的景象,嘶哑的悲号回荡在他耳中。
那根棒球棍。
已经攥在手里。
他按下门的密码。他在键盘上轻按五下,五声微弱的尖鸣。玻璃门向外打开,他冲进会议室里。
“福克纳,你他妈在干什么?”
震惊之下,马钦的声音尖得像个女人。
在靠墙的桌旁准备酒水的迈克也转过头来。
埃切瓦里亚的双眼则越过克里斯,盯住了巴兰科。他想站起来,那张肿胀的长满老年斑的老脸抽搐着,尖厉的声音里充满愤怒。
“这是——”
克里斯打了他。他双手挥着棒球棍,用全身力气打向埃切瓦里亚身体的一侧,打在这个独裁者的肋骨上。他听见肋骨折断的声音,感觉到球棍下吱嘎碎裂的骨头。埃切瓦里亚发出一声像是呛到的声音,瘫倒在桌角。克里斯高举球棍,再次挥动,朝埃切瓦里亚同样的部位打去。老人尖叫起来。迈克·布莱恩特连忙介入,克里斯灵巧地把球棍顶端捅向他的上腹,他只得踉跄地靠墙坐下,喘着粗气。一名身穿制服的人咆哮着,试图绕过桌子来到自己老板身边,却被椅子绊倒,向后倒去。克里斯再次挥动球棍。埃切瓦里亚抬起一只手,球棍砸断前臂的声音清晰可闻。老人惨叫起来。克里斯后退,又挥动球棒。这次,他对准了埃切瓦里亚的脸。独裁者的鼻子断了,一侧的眼眶被砸碎,凹了进去,血流如注,温暖潮湿的血液溅满了他的脸和双手。埃切瓦里亚倒了下去,躺在地上,像个胎儿一样蜷成一团,依然尖叫个不停。克里斯分开双脚,放低站姿,用力挥下球棍,就像在劈木柴。他对准头和身体,用同样的力道疯狂挥击。他听见沙哑的喊声,原来那是自己的声音。血从球棍上滴下来,血飞进了他的眼睛,血到处都是。倒在他脚边的埃切瓦里亚身上闪过骨头的白光,还伴着气管呛出的呻吟和血泡破开的声音。
那名穿着制服的人终于连滚带爬地绕过了桌子。克里斯现在冷静下来,肾上腺素渐渐消失,克里斯找回了理智。他转身挥舞球棍,全力扫向那人的喉咙。那人向后一退,好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拽了一下,像只背朝下的甲虫那样倒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一切都结束了。埃切瓦里亚倒在地上,呻吟了几声,然后安静下来。一米半开外,尼克·马钦终于站了起来。
“福克纳!”
克里斯举起球棍,他的脸扭曲着,声音就像是从井底发出来的,声音刺耳得让他自己也觉得陌生。
“后退,尼克,否则你的下场就和他一样。”
迈克挣扎着爬起来。克里斯扭头看着他进来的那扇门,文森特·巴兰科站在那里,盯着屠杀现场。克里斯擦掉了一些脸上的血,晕乎乎地对巴兰科笑着。他浑身颤抖,把球棍丢在地上,棍子落在埃切瓦里亚那团变形的身体边。
“好了,文森特,”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告诉我,我他妈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你知道吗,我觉得你应该做得更聪明些。”
迈克递给他一杯威士忌,坐在桌后。克里斯蜷在沙发上,盖着一条医护人员借给他的毯子,依然浑身颤抖。在他面前的桌上,黑白两色的国际象棋棋子在静默中对峙着,灯下的黑玛瑙熠熠生辉。
“我打了你,抱歉。”
迈克揉了揉胸口。“是啊,用的还他妈是我自己的球棍。不过,用不用,都没什么差别。”
克里斯啜了一口威士忌,双手捧着杯身,好像那是一杯热咖啡。烈酒入喉,暖和了起来。他摇了摇头。
“迈克,我只是没控制住自己。”
“是啊,没错。”布莱恩特看了他一眼,“我想我发现了。克里斯,巴兰科在没人监护的情况下来肖恩干什么?你明知道我们今天要请埃切瓦里亚来做预算评估,为什么不带文森特出去兜个风或者干点别的?或者在和我通气之前,先把他留在希尔顿。”
克里斯又摇摇头,无力地说道:“我没赶上,他离开的时候我没跟着。”
“这也没解释为什么他会来这里。谁允许他进大楼的?”
“这就是我之前想告诉你的事。休伊特授权,让一辆豪华轿车把他带到了这里。”
迈克眯起双眼。“休伊特?”
“没错,就他妈是露易丝·休伊特。我告诉你,自从我踏进这里的第一天起,她就一直伺机害我。她想——”
“噢,放屁!”布莱恩特站起来,双手撑在桌上。会议室的那件事发生后,这是他第一次大喊大叫。“看在老天的份上!现在他妈不是让你毫无根据地妄想,或是自伤自怜的时候。现在情况很严重。”
愤怒刚刚袭来就消失了。迈克叹了口气,又坐了下来,把椅子从桌边转开,盯着窗外,他朝克里斯摊开手掌。“行吧,我现在虚心接受建议,那你说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对诺特利解释?”
“我们对他说什么,结果会有不同吗?”
“操,当然。”迈克转身看着他,“怎么回事,你不想要这份工作了?”
克里斯眨了眨眼。“什么?”
“我说,你是不是不想要这份工作了?”
“我……但是。”克里斯无助地做了个手势,差点把手里的威士忌给弄掉了。“迈克,我难道不是已经丢了这份工作吗?我的意思是,你总不能绕过桌子把自己的客户乱棍打死,对吧。”
“噢,我很高兴,你他妈现在终于意识到了这点。”
“我是意识到了。迈克,我当然不想失去这份工作。我喜欢自己做的事。”克里斯惊讶又痛苦地发现自己说的是实话。“我们到了至关紧要的关头。听我说,巴兰科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如果我们能给他支持,他就可以扭转整个监测经济区的局势。他能实现我们的计划,能为我们……怎么了?”
迈克·布莱恩特仔细地盯着他。
“继续。”
“迈克,我长于此道,擅长与他人相处,你也明白这点。這件事之后,我就能永远控制住巴兰科。我们就快成功了,就差那么一点。这很关键。”
“那柬埔寨就不关键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柬埔寨的事没什么新意。他们至少已经如法炮制过四次,老调重弹。除了年代不同,一切如旧。我们只需要顺势而为,确保公司的地盘不会有损失。而北安第斯山脉的监测经济区则不然。你们面对的是自本世纪初就存在的政权,它正在经历大换血。这样的事你们多久才会碰上一次?”
有那么一会儿,迈克什么话都没说。他像是在思考什么,然后点了点头,从桌后站了起来。
“好吧,很好。我同意你说的。大换血。不过不要这么评价柬埔寨的事。我们所有地区的账目都很重要,不论沙瑞有没有成功,我们都会在那里大赚一笔。你给我记住了。”
有人在迈克的办公室外高声说话,听声音就知道,肯定是露易丝·休伊特,她在和保安争执不休。迈克做了个鬼脸。
“来吧,”他说,“一唱一和。开始谈话,另外,把你那张该死的毯子丢到一边去,你现在看起来就像一个被驱逐的罪犯。”
“什么?”
“克里斯,说些关于监测经济区的事,加些细节。来,快点,想办法让自己说的话听起来聪明些。”
“呃,”克里斯试探着说道,“那个,呃,城市的状况并没有改善。没错,上层社会对此非常满意,但那只是——”
“毯子!”
他把毯子抖掉,起身在房间里踱步。等他再次慢慢理清线索后,声音也响了起来。他开始即兴发挥了。“问题是,迈克,与这些学生的交易非常关键。有些孩子来自上层社会,好吧,也算不上很多,但在检测经济区,家族脉络深广,基本上每个人都可能认识某位——”
露易丝·休伊特闯进了办公室。
“福克纳,你他妈都做了些什么?”
他转过身,如遭重击般惊讶。她生气时看起来美极了。
他一直知道休伊特的硬朗沉肃是美的,但并不是很吸引他。她太严肃,太古板,而且,克里斯,我们还是诚实些吧,金发美人才是你的菜。露易丝·休伊特显然是个对自己的命运有极强控制欲的黑发女人。克里斯本就不喜欢她的为人,她的外表更是对这一状况毫无帮助。
现在,她双颊泛红,头发稍显凌乱,夹克的肩部不太服帖,但她也没有费心整理。他突然看穿了这个女人。她站在那里,双腿微微叉开,肌肉绷紧,仿佛五十二楼的地面是一艘漂浮在汹涌水面的快艇甲板。她双手悬在臀部上方,就像电影里枪手的姿势。她的站姿有一种无意的性感,窄窄的齐膝裙绷得紧紧的,愈发凸显出她臀部的线条。
克里斯的理智中,有那么一丁点意识到自己的性欲是多么怪异和反常,剩下的则让他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怕得屁滚尿流。
“露易丝,”迈克·布莱恩特高兴地说,“你来了。我想你应该听说了——”
“听说?听说?”她冲进房间,大部分注意力仍在克里斯身上,“迈克,我可是刚他妈从医务室过来。他们给埃切瓦里亚上了呼吸机。这他妈是怎么回事?”
“他要死了吗?”
休伊特伸手指着他。“迈克,是我在问你。在我身上就省省你那套企业高管转移话题的技巧吧。”
“抱歉。”迈克耸了耸肩,“习惯了。埃切瓦里亚的事结局就是如此。他正在让事态变得难以控制。”
“所以你就把他活活打死了?”
“很不幸,不过——”
“很不幸?你在——”
克里斯清了清嗓子。“露易丝,巴兰科他——”
“你,”她转身看着他,好像在准备打架一样,“他妈给我闭嘴。你今天造成的损失已经够多了。”
迈克·布莱恩特从桌后走出来,举起双手安慰道。“露易丝,我们没有选择。要么失去埃切瓦里亚,要么失去巴兰科,而后者才是破局的关键。如果我们能给他支持,他就可以扭转整个北安第斯山脉监测经济区的局势。他能实现我们的计划。”
听见自己的话从迈克的嘴里说出来,克里斯不禁将目光从休伊特身上移开。休伊特也把视线转到了迈克身上。她的愤怒似乎动摇了一些。
“马钦可不是这么说的。”
“这个嘛,”迈克做了个手势,“我不惊讶。尼克犯了错误,他害怕了。拜托,露易丝,你知道在这件事上,他从一开始就笨手笨脚的。不然你为什么让我参与进来?”
“但我肯定没让你们这么做。”
“不如我们都坐下来冷静一会儿。”迈克指了指国际象棋棋盘边上的沙发,“来吧。互相大喊大叫又有什么用呢?情况虽然不太理想,但仍有回旋的余地。”
“真的?”休伊特抬起她那完美的眉毛,身上惯常的酷劲儿似乎渐渐回来了,“我倒是要听听看这事还能怎么收场。”
他们坐了下来。迈克收起医护人员借来的毯子,把它随意扔在沙发的一边。
“露易丝,事实上,文森特·巴兰科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埃切瓦里亚已经打算和美国人合作,他只是在玩我们。巴兰科则是我们现有的种种选择中唯一有望成功的叛军领袖。克里斯会把这些都告诉你。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休伊特把目光投向克里斯。“真的?”
“没错。”直到现在,他还以为自己只有进拘留室里或者收拾办公桌走人两条路可走。事情却突然间峰回路转,大家都那么有理智,让他有些迷乱。他努力理清思绪。“没错,是真的。阿本斯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免疫系统崩溃,正在垂死挣扎。这是MCH生化弹药的杰作。而迪亚兹要么在逃,要么被捕,只是我们还没能得到消息。埃切瓦里亚的秘密警察很可能已经将他折磨致死了。”
“你说的没错。”迈克也点了点头,“巴兰科就是我们现在的底牌,而我们一小时前差点就要失去他了。当时我们面临的情况是,埃切瓦里亚正准备拿走我们送给他的武器,飞吻和我们道别,转身就去找罗伊德·保罗或者卡尔德斯快速资本分配公司。而且,巴兰科觉得我们出卖了他。在这种情况下,我想克里斯采取的是唯一能挽救局面的措施。至少现在我们还有一个机会。”
休伊特摇了摇头。
“这件事得上报给诺特利。”
“我同意。不过得等处理妥当,才能上报给诺特利。不然就会变成烂摊子。”
“迈克,这就是个烂摊子。首先,原则上,巴兰科不能出现在埃切瓦里亚周围。”
“露易丝,我们都会犯错。”
布莱恩特的语气让休伊特迟疑了。“什么意思?”
“这个嘛,你授权让一辆豪华轿车接走了巴兰科。”迈克一副天真无害的样子,“我是说,没错,你或许认为克里斯应该已经到这里和他会合了。可随后克里斯却到了希尔顿,所以——”
“都他妈是因为他迟到了。”露易丝·休伊特轻描淡写地说。
“没错,这就是错误所在。这辆豪华轿车是个错。而那扇观察室的门开着,操,这就是我或者尼克的错。更不用说那个告诉巴兰科能在哪里找到我们的白痴了。露易丝,你说的没错,我们的确把这件事弄得一团糟,但这件事就这么上报给诺特利对谁都没好处。我们得强调这件事背后的积极意义。”
有那么几秒,休伊特一言不发。克里斯几乎能听见她全神贯注思考时大脑发出的声音。接着她对他们露出阴郁的微笑,点了点头。
“可以,”她说,“我们开始处理吧。”
第三十四章
埃切瓦里亚因为反复内出血,中午前就死了。他一直没能醒过来。文森特·巴兰科在边上看着他慢慢死去。除了他之外,其他人都忙得顾不上他。
休伊特同意了这个计划后,大家都忙坏了。
“调出他在布朗酒店的通话记录,”她在出门寻找诺特利之前抛下这句话,“看看他有没有提前定下要在今天下午打的电话,还要找出是否有人和他保持着密切联系。这样我们就能弄清现在还有多少时间可以对付这事。还有,现在就开始制定处理方案。”
接下来,克里斯花了整整一个小时,深挖用得上的恐怖分子的资料。
迈克·布莱恩特的办公室变成了指挥部。趁着迈克走来走去打电话的时候,克里斯占用了数据下载器。他们派马钦处理通话记录的事。公司所有的业务全都转交到第四十九层,初级分析师收到命令,将无关的业务全部先放在一边。他们还雇佣了一支兰利的秘密小队前往迈阿密,负责寻找并跟踪小埃切瓦里亚。他们断开连接,外部数据端口无法调阅会议室的监控记录。独立运行的投影仪在回放着监控,供一名从图像魔术公司借调来的数据伪造专家进行分析。这个头发花白的专家就像失望的女教师一样发出不赞同的啧啧声,按下回放键,开始做笔记。获得高层批准的内部安全小组面无表情地到达现场。迈克派他们去清理血迹。
马钦从布朗酒店打来电话,带来了他们要的通话数据。埃切瓦里亚没有任何预先拨打的电话。
“感谢——上帝。”得知这个情况后,迈克带着异乎寻常的好心情模仿西蒙·沙兹说话的语气。他挥着自己空着的那只手说道,“这世上肯定有上帝,因为我被拯救了。尼克,做得好。那里的人给过你什么统计数据吗?嗯,嗯。好的。不,但也难说。别理会他们和你说的这些陈词滥调。那密切联系的人呢?嗯,嗯。嗯,嗯。没错,很好,意料之中。没错,我们在迈阿密有猎狗盯梢。是的,兰利,这是我们在短时间内能做出的最好决定。他们盯得很紧。什么?啊,尼克,拜托,这他妈不是批——是的,我确信他也知道这点。”他瞥了一眼克里斯,翻了个白眼,“听着,尼克,我们没时间弄那个了。把钱付给他们,然后把所有的东西都拷一份后就回来。”
他挂断电话,把手机拿开,按摩着耳朵。
“就他妈像条叼着骨头的狗。该死,该死,该死,好像这件事现在能他妈帮上忙一样。伊莲,你怎么看?”
数据伪造专家暂停了录像,用手指理了理银色的头发。在色彩柔和的墙面映衬下,画面里的克里斯看起来足有四米高,他不断挥舞着棒球棍,满脸愤怒。
“这东西会上法庭?”
“不,像这样的东西不会。”
她耸了耸肩。“那我们能够搞定。告诉我你要什么效果就行。”
“行,很好。克里斯,你那里进行得怎么样?”
克里斯对数据下载器点了点头。“还行,有几个候选。不過迈克,这些人几年来都没在伦敦成功实施过爆炸。”
“可以,这样也行,他们不必真做,只需要承担责任就行。这样的混蛋应该够多,不费力气,没有风险,还立刻就得到媒体报道。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迈克对着屏幕一指,“他们怎么样?看起来可够丑的。”
“不合适。”克里斯摇了摇头,“他们是基督教激进分子,反同,反堕胎,但没有别的企图。而且他们也太他妈没用了,没人相信他们能联手做这种事。”
“是啊,不过——”迈克的电话在他手里响着,“是我,布莱恩特。呃,呃。好的,谢谢。那另一个人呢?呃,呃。好的,那就让他继续这样。不,我不知道要多久。好的。行,再见。”
他掂着手机的分量,忧心忡忡地看着它。
“埃切瓦里亚死了。就在刚才。死了,很快凉透了。尼克估计他之前承诺过今晚要给在迈阿密的儿子打电话。这条路彻底断了。”
最后,他们选中了某个历史悠久的所谓革命团体,它有个极其复杂的简称,没人记得。这队人近几年突然卷土重来,吸纳了许多欧洲城市里对政府不满的贫民区年轻人。他们筹划枪击案,目标是低级别的企业管理人员。还在那些定义模糊的“全球主义者大本营”或者周边地区制造了大规模爆炸。近五年,他们杀了将近两打人,其中颇有一些真的是他们的原定目标。他们有各种各样的军用武器和爆炸装置,主要是从俄罗斯黑市弄来的,操作非常简单。他们用过时的托洛茨基主义的观点,和反对大公司、维护环境生态之类的胡言乱语来为自己辩护。而且,他们花在清理门户和互相攻讦上的精力,和花在杀人上的一样多。肖恩的渗透行动特遣队给他们的标签是“聒噪,但本质无害”。
完美的人选。
迈克出门,准备上演一场好戏。
杰克·诺特利谁也没招呼地走进办公室时,克里斯正在跟进武器装备的事。他进来后就站在那儿,环顾四周,一副不怎么上心的样子,和旅行团的游客如出一辙。他那件苏珊娜·英格拉姆的外套一直扣到最后,双手轻拢举在身前。他愉快地对那名图像魔术公司的顾问点头示意——她一直在大堂里的影像工作室和办公室间来回奔忙,调整着处理需要的视频片段,收拾自己的东西。
“伊莲,很高兴能看到你忙个不停。”
“不然我怎么会在这儿,杰克。”
“不,你当然不会在这儿。”诺特利的目光移到克里斯身上,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的眼神让人看不懂。“还有你。你也一样忙吗?”
克里斯忍住一阵战栗。“我,呃,我们这里的事差不多忙完了,但我要带文森特·巴兰科入住酒店。他已经——”
“我已经让人把巴兰科先生送回他下榻的酒店了。伊莲,能给我们几分钟吗?”
“没问题。我在这儿的事反正都做完了,过会再来取这些东西也没事。”
她溜出房间,克里斯看她离开,心里充满嫉妒。诺特利绕过桌子,站在他边上。
“你在做什么?”他直截了当地问。
“整理武器信息。”克里斯朝屏幕做了个手势,竭力保持冷静。可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更多的是尴尬,而非害怕。“我们找到了一群人来承担埃切瓦里亚暴毙的责任。我正在把他们最常用的武器与我们的库存进行比对。当然,我们也会用到自己人,现在没时间顾忌这方面了。”
“没错,我们时间紧迫,不是吗?”
“对,但老实说,这样或许更好。”他的喉咙很干,“这样,呃,能够降低我们暴露的风险,也意味着我们可以控制住形势。”
“控制,没错。”他感觉到诺特利在他身后移动,走出了他眼角余光所能看到的范围。想抑制住转身的冲动实在要费不少力气。刚刚他因尴尬而脸上发烫,有些红,但现在那种感觉消失了,变成了冰冷的恐惧。在他背后,资深合伙人的声音如同催眠般平静。似乎有双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克里斯,提醒我一下,我们为什么会落入这种境地?说得确切点。”
克里斯咽了口唾沫,深吸了一口氣。
“因为我搞砸了。”
“是的。”他左侧余光又能瞟到诺特利了,“不过这么说太婉转了。你的确,搞!砸!了!”
他绕到桌子边上,平举着涅墨西斯。这一次,克里斯没能克制住战栗,他猛地向后缩去。诺特利盯着他,面无表情。
“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克里斯感到在赛道上对决时的平静重新回到了自己身上。他估算着枪口的角度,知道自己无处可逃。自己那把备用的涅墨西斯还在办公室里,连出厂时的包装纸都还没拆。桌子困住了他,他没法冲向诺特利,桌上也没有可以扔向他的东西。他习惯了在对决的速度下进行这些计算,萨博才驶过沥青路面几米,他已完成了估算和行动。而现在,自己静止不动,时间也变得拖沓,一切都不真实,成了飘浮的梦境的碎片。
他眼前晃动着超市的画面,耳中回荡着痛苦的枪响,突如其来的温暖血雨——
他在想——
“说吧。”
“我想,”话一出口,一切都突然变得简单起来,要做的只是顺其自然,“我想你他妈犯了个大错。埃切瓦里亚不过是个待破的脓包,而我做的只是为你解决麻烦。”
诺特利眯起双眼,然后不知怎么的,他放下涅墨西斯,把它插回腰带,摇了摇头。
“你刚才那句待破的脓包是个很好的比喻,非常巧妙。福克纳,你需要注意自己的行为。”
他环顾四周,找到一把椅子,把它拉到桌边,一屁股坐下。克里斯呆呆地看着他。他还沉浸在神经系统在枪击威慑下产生的化学物质中。诺特利微笑起来。
“告诉你一个故事,”他随意地说,“有个家伙叫作韦伯·埃利斯,大约两百年前去了我毕业的那所学校。顺便问一下,这意味着什么?”
克里斯眨了眨眼。“他很有钱?”
“非常好,不算特别准确,但也接近了。韦伯·埃利斯就是我们现在所谓的富家子弟。他有人脉。尽管父亲在他年轻的时候就去世了,但母亲教导着他维护这些人脉。他十六岁的时候依然是学校的学生。此外,他还精于足球和板球。在一场足球比赛里,他拿着球就跑,显然相当严重地违反了游戏规则。但你知道后果如何吗?”
“呃,他被罚下场了?”
诺特利摇了摇头。“不,他出名了。人们根据抱着球奔跑的玩法发明了一种新的游戏。”
“这是,”克里斯皱起眉,“英式橄榄球。”
“没错的,最后他们以学校的名字命名了这项运动①。原因不难理解:韦伯埃利斯球说起来有点拗口。但这就是英式橄榄球诞生的传奇故事。学校的墙上甚至还有个牌子,纪念老韦伯·埃利斯和他破坏规则的那天。我之前每天都会从它边上走过。”
房间安静下来。
“这是真的吗?”克里斯终于问道。
诺特利露齿一笑。“不,或许不是。只是一则有用的学校神话,刻在石头上,让它看起来像真的。但这件事不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极具代表性。它表明,在那个时代,一整批不同的精英学子做的事——打破规则,建立新知。后来,还是在那个世纪,这种游戏变成了正规的比赛。创造性的反向营销将功劳归于一人,因为只有这样,人们才能理解。但克里斯,有趣的是,这种游戏根本不是什么新创造的东西,它至少可以追溯到罗马时期。在英国各个村镇的街上,人们已经玩了数千年。你知道吗?就在韦伯·埃利斯和他的朋友们创造体育历史那时候,普通人却被法律和穿着制服、手持棍棒和枪支的人告知,他们不能玩这个游戏。他们的理由是什么呢,这简直就像是从什么地方摘抄下来的:会扰乱公共秩序,而且十分危险。克里斯,你明白这些事情的运作方式了吗?明白他们的运作规律了吗?”
克里斯什么都没说。不到五分钟前,对方还拿枪指着他。现在的和平就像一层薄冰,他没有信心踏上去。
“接着,”诺特利靠在椅背上,“让我们快进两个世纪。这你应该知道。谁完成了第一次赛道击杀?”
“呃,罗伯托·桑切斯,对吗?卡尔德斯芝加哥总部举办的合伙人挑战赛,可以追溯到,不,等下。”近几个月来,克里斯接收了大量电视中的垃圾信息,没想到当中竟然有不少出人意料的消息。“现在他们又说这不是桑切斯干的,而是赖斯,华盛顿办公室真正的暴徒。他先于桑切斯大约三个月,好像是这样?”
诺特利点了点头。有那么一会儿,他看起来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错,他们是这么说的。他们还说这是伊柏方多斯的贝戈尼亚·萨拉斯做的,这是修正女权主义的观点,但也有一定道理。萨拉斯那时候势不可挡,她开起车来就他妈和疯子一样。还有一种观点认为卡尔德斯从加利福尼亚州的某个智库窃取了这想法。像欧寇公司、萨克拉门托集团已经在秘密地干这些事了。你想知道我记得些什么吗?”
诺特利的眼神又疏离起来,好像他的思绪突然飞向了别处。
“当然,是什么?”
诺特利柔和地微笑起来。“我记得是从我开始的。”
克里斯的脑海中立刻闪过他第一次见到这名资深合伙人的印象,那是他来肖恩的第一天。在接待室的灯光所营造出的柔和阴影中,诺特利看上去就像一只精灵世界中的巨魔。现在,克里斯看着诺特利,看着这个男人身上那股凶猛的劲儿。那股子劲儿就像过于发达的上身肌肉,被硬塞进苏珊娜·英格拉姆的西服下。他起初想对合伙人的笑容报以相同的微笑,但突然笑不出来了,他的脉搏开始慢慢加快。
“克里斯,那时与现在不同。我们现在虽然对击杀习以为常,但那时,你能在空气中嗅到变化的味道。”他深吸一口气,“新鲜的气味,像洒出的燃料。充满无穷的潜力。那时候,经济衰退一波接着一波,我们得时刻做好准备,为能想到的最坏情况做好准备。一波又一波之后,我们依然活着,甚至活得更好。我们一步都没走错。几场爆发的动乱,几家倒闭的银行,旁遮普省关于核能的无稽之谈。克里斯,我们弄潮搏浪,但依旧安然度过,这很简单。”
他停了下来,似乎在等待什么东西来接上。克里斯被桌子另一头传来的紧张感染了,连忙接道。
“但你现在依然需要开车,没错吧?”
“哦,没错。”他随意地比划了下,“接连的經济衰退带来了车道竞赛,艰难时期,就要靠强硬手段。但那时还很文明,依然十分接近最早的赛车。你知道赛道对决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吗?”
克里斯有些发慌,乱了方寸。“什么?呃,是的,当然。那些方程式赛车,你能在历史频道上看到的,它们看起来就像小型火箭一样,对吧?之后那些赚了大钱的人也拥有了这些车。随后,呃,随着道路变得空荡荡的,一切就……”
他停了下来,因为诺特利在摇头。
“不对吗?”
“不尽然。不过,当然,你说的也有道理。我想这是一部分原因。但这一切可以追溯到更久远的过去。回到上世纪末,千禧年前的事,这些事我父亲和我说过。当时,一些手段强硬的公司已经在尝试用冲突来激励新员工。有件发生在美国的事:一个小组里有八名实习生,共用一块办公区域,但只有七张桌子。”诺特利用双手比出了个数学公式中“证明完毕”的符号,“最后到公司的人只能在窗台上找个位置,或者哀求闹钟声音更响的人让出一点空间。如果这样的事在你身上发生过几次,你就能看到整个小组的态度是如何开始变化的。迟到的人是最弱势的,其余的人会联手对付他。黑猩猩也有这样的行为。如果把自己的办公桌匀给他,因为和他协作,你也会处于弱势。你找了个错误的盟友。你不会这么做的,因为你无法承担后果。”
克里斯不能确定,但他似乎在诺特利的眼里看见一丝厌恶。或许,他只是再次来了精力。
“现在,这点子不止对实习生适用,而是适用于每一个人。想想当时所处的时代。连续不断的经济衰退就在门前,你必须做点什么。大部分的投行和重要企业都人满为患,还都是顶尖人才。退休的政客担任着非执行董事这样的闲职;没用的执行董事靠着校友人际网到处跳槽,拿了一笔又一笔的解雇费,而那些被猎头招来的聪明的年轻人,待满了两年的合同期,就又跳向下一个职位,再次从零开始。我问你,两年时间,你能在公司的某个职位上成就些什么?我们就是这样把整个盎格鲁文化搞垮的。至于其他地方,你会看到那些愚蠢的小辈们露骨地瓜分他们老子的蛋糕。毕竟按照这些地方的文化,谁会尊重老子呢?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倒下,一切都濒临崩溃。我们需要做些什么,至少,得让人看到有动作。必须采取一些更严厉的手段。
“那么,你该做什么?让我们回到那间八名实习生却只有七张桌子的办公室,再往下推演。晚到公司的,丢的不是桌子而是工作。反正每个紧要的高管岗位背后都有十几位合格的应聘者,为什么不这么做呢?这方法很可靠。在全球经济陷入混乱的情况下,你肯定不能依靠销售数据或者产值来选拔。既然这年头没人敢失业,那就得在开车的时候拿出点狠劲来,在赛道上释放真正的愤怒。但在那时候,”诺特利又露出微笑,但这次的笑意分外冷酷,“那时候,只要先到办公室就够了。你这儿有什么喝的吗?”
“呃。”克里斯朝迈克·布莱恩特那张拉丝不锈钢的定制酒柜指了指,“我不知道,这是迈克的办公室,他应该会有点喝的吧。”
“我想也是。”诺特利笨重地站起来,慢悠悠地走到酒柜前,“你想喝什么?”
“我,呃,我得去——”他对数据下载器点了点头,“你知道的,还有些收尾的工作要做。那个,呃——”
他不耐烦地一挥手。“那就赶快去收尾,我给你倒杯酒。想喝什么?”
“呃,威士忌。拉弗格,如果那里有的话。”他知道迈克藏着这瓶酒;每次他们在办公室里工作到深夜,他都会拿出来炫耀一番。“象棋果汁”,他通常是这么叫它的。“给我倒一小杯,不要加冰。”
诺特利哼了一声。“我也要那个算了。我是喝金酒的,但如果这里有,我才真是吃惊。”
克里斯弯腰对着数据下载器,选定了自己早就定下的爆炸物和便宜的俄产冲锋手枪,然后按下拇指授权,并附上迈克的确认码。诺特利把一个镶边的玻璃杯放在他的肘边,喝了几口自己的酒,扫了一眼屏幕上的细节。
“你做完了?很好。那就换上耐心的表情,听听老人的故事。”他回到座位上,躬身喝着酒,“让我想想,我当时在卡尔德斯的英国分部工作,那时应该是二十四岁,不,二十五岁,大概是这个年纪吧。比你现在要小些,但差不多一样蠢。”
诺特利说这话时没有笑,又喝了一口酒。
“我在晋升对决中进入了复赛。我不是第一,甚至不属于第一梯队,但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到自己可能会陷入麻烦。另一名分析员巴恩斯和我一般大,他不论在赛道上还是在生活中,名声都很好。他开着火红的法拉利敞篷跑车,速度很快,重量极轻,和现在产的完全不同。我当时开的是奥迪,那时候也没别的选择,只负担得起这辆车。不过它本身是辆好车,就是很重,太重了。”
“现在也没什么变化。”在这场对话中,克里斯第一次碰到熟悉的话题。
诺特利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奥迪加装了护甲。宝马现在也是同样的策略。或许德系车就是这种做法。不过你看,我知道自己如果能开到巴恩斯前面,就能一路牢牢地制住他。我的车尾只有修理厂才卸得下来,那辆小跑车跟在后面一点办法都没有。那时候有条人尽皆知的规矩:你不必杀掉谁,只要比对方先到办公室就行。所以你要做的就是取得领先,再保持优势,阻挡对方,驶完全程。我顺利地控制住了巴恩斯,一路保持领先,可那个小贱人最后却从我边上溜了过去。”
他抬起一侧眉毛,或许是在为自己突然说出口的脏话感到惊讶。
“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或许是我太自信了,或许是我换挡的时候太过随意,这对重型赛车影响很大。你明白我的意思,我的车突然就动力不足了。”
克里斯点了点头。“在我拿到这辆萨博前,也碰到过几次这种情况。”
“是啊,你现在装了那个中空护甲,对吧?”
“没错。”他不确定是威士忌的功劳,还是经过了几个小时的神经紧绷,在诺特利的枪口之下情势又突变,克里斯感觉自己开始放松下来。“这东西美妙得就像一场梦。我听说宝马打算采购这项专利,并且做一个自己的版本。”
“很有可能。”诺特利盯着自己的玻璃杯,“但我们在谈论巴恩斯。巴恩斯,还有那个驶入十一号出口的坡,那时这条路要比现在窄得多,说是双车道都很勉强。我们相撞的时候,巴恩斯在我前面,我知道自己没有别的办法绕过他。我记得当时罗伯托·桑切斯还没有上头条,哈利·赖斯也没有,或许这些事都被隐瞒了,卡尔德斯否认和掩盖了这一切,直到他们决定什么应该进碎纸机,什么该见报。但我当时没有想到那些先例,只记得我很愤怒,为自己只离终点线十几米却要面临的失败而愤怒。”
他又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品了一会儿,然后咽下去,笑了起来。
“所以,我把他推开了。换挡,把油门踩到底,在最后一个弯道向那辆红车加速冲去,冲向小跑车的车尾,朝着他的屁股猛地来了一下。它径直冲出护栏,就像拳头破开纸巾,头朝下栽进了卡尔德斯的停车场,撞上了另一辆车。一辆车的油箱爆炸了,另一辆的也没能幸免。等我之后到现场时,一切都结束了。不过他们后来给我看了监控录像。”
诺特利抬起头,朝克里斯微微笑了笑。
“他想从车里逃出来,差点就成功了,但油箱炸了。监控录像里有整整两分钟罗杰·巴恩斯浑身着火的镜头。他努力挣脱安全带。他解开了,尖叫着,一路尖叫着。肯定是因为太痛了,所以才能挣开安全带。他浑身是火,走了十幾步,然后他像……融化了一样。他瘫倒在地,在柏油路上蜷成一团,停止了尖叫。
“等我再关注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成了封面人物。登上了杂志封面和汽车广告,卡尔德斯芝加哥总部的首席执行官接见了我。突然之间,击杀就被公开了。这是首例,克里斯,这是合法的,而卡尔德斯成了先行者,为人们指出了摆脱经济衰退的方向:不成功,便成仁。这是新的伦理道德,我们是新的一代。杰克·诺特利和罗伯托·桑切斯,一在大西洋东,一在大西洋西,互为镜像,代表着残酷的新力量。我们价值千金。”
诺特利的话似乎说完了。他又抬头看着克里斯。
“先例,克里斯,这才是重要的东西。记住韦伯·埃利斯。在精英阶层,你不会因为违反规则而受罚。只要违反以后能达到预期的效果就不会。一旦违反规则后达到了效果,你就会快速晋升,规则也会随之改变。现在,你最好告诉我巴兰科这事能成。”
克里斯清了清喉咙。
“会成功的。北安第斯山脉监测经济区是个特别的地方。我们要做的是以激进的方法重建政权,而已有的政权从本世纪伊始就在那儿了。是时候做出改变了。埃切瓦里亚只是个,是个——”
“没错,没错,只是个待破的脓包,我记得,继续。”
“有了巴兰科,我们可以建立一个全新的监测经济区。他有信仰,坚信会有变化,也能让其他人相信这一点。这是我们可以驾驭的力量。我们可以利用这点,做些大事。做些这个该死的行业里谁都没见过的东西。事情做成了就——”
威士忌上头了,他闭上嘴。
诺特利看着他,目光锐利而又专注。他点了点头,把威士忌放在桌边,站起来。突然间,涅墨西斯又回到了他的手里,不过这次他举起手臂,摊平手掌,涅墨西斯躺在他掌心。
“小心,”他念出这个词,发音清晰,好像在证明它的重要,“我喜欢你,克里斯。否则,他们会把你装在塑料袋里带出去。这点你一点都不用怀疑。我认为拥有你这种特质的人,在肖恩十个人里,都未见得能找出一个。你的特质是我们这里永远不嫌多的东西:你有创造的能力。在你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你就会在头脑中建立新的模型。你是革新者。肖恩必须有胆量让你按照自己的方式行事,能承担你或许会搞砸的风险,坚信你会成功。不过克里斯,你要清楚我们的立场。
“肖恩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盈利。为了我们的股东,为了我们的投资者,也为了我们自己。所以,我们不是二十一世纪那些善心泛滥的非政府组织,把钱扔进无底洞。我们是现在的全球管理系统的一部分。四十年前,我们废除了石油输出国组织,现在的中东遵循着我们的指令。二十年前,东亚地区也开始听从我们的号令。克里斯,我们现在注重的是微观管理和市场运作。我们让别人去打盲目的小规模战争,再由我们重新制定协议,划分债务。这很奏效。冲突投资的本质,就是让西方投资者从全球的愚蠢行为中获利。就是这样,我说完了。我们不会再像上次那样,失去掌控了。
“我不是——”
“不,你是。不过有时这么想也很自然,尤其是当你碰到了像巴兰科这样的人。你自己也说过,他能让别人信服。你以为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开着车,他就不能影响你了吗?”诺特利摇了摇头,“克里斯,心怀希望是人类的天性,人们总是相信未来会更加美好。你这么想是为自己,如果被影响得再深些,就会为这个该死的世界。给巴兰科一点时间,他会让你相信这一切。那个世界的资源能神奇地被共享,仿佛是一群品行端正的孩子在举办世界生日茶话会。那个世界的人工作勤勉,收入合理,简单快乐,人人笑逐颜开,过得心满意足。我的意思是,克里斯,好好想想,这个目标可能实现吗?人类真能如此?”
克里斯舔着嘴唇,看着那把枪。“不,当然不是。我只是说巴兰科是——”
但诺特利没在听他说话。他被威士忌和某种克里斯不明白的东西点燃了。某种类似绝望、却被藏在大笑之下的情绪。
“你真的以为我们能够承担让发展中国家发展起来的后果?如果二十年前发展中国家崛起,你真的以为我们能存活下来?如果非洲大陆的国家都由聪明、廉洁的民主主义者管理,拉丁美洲的领导人都像巴兰科,我们还能管控他们?想象一下。所有人都能接受教育,享有医疗资源,得到安全保障,都拥有自己的抱负和梦想。哦,对了,妇女也能得到应有的权益。克里斯,我们承担不起结果。如果像那样了,谁来消耗我们因为政府补贴而过量生产的粮食?谁为我们制造鞋子和衬衫?谁为我们提供廉价的劳动力和原材料?谁为我们储存核废料,平衡我们过量的碳排放?谁买我们的军火?”
他愤怒地做了个手势。
“受过教育的中产阶级不想每天在缝纫机前躬身劳碌十一个小时。他们不愿种植海带,不愿意在稻田里工作到双腿腐烂,更不愿意毫无怨言地住在核反应堆的废料旁。克里斯,他们希望拥有富裕的生活,就像过去一个世纪里他们在电视上见到的一样。他们追求城市生活、家用电器,以及孩子想要的电子游戏平台。还有轿车、假期,以及度假胜地和飞往那里的飞机。这就是发达,克里斯。这有没有为你敲响警钟?还记得当我们负担不起汽车、负担不起飞机的时候,人们是什么反应吗?那么,那些地方的人,面对这样的事,反应又会有什么不同呢?”
“我没有。”克里斯张开双手,他不明白事情的走向怎么会是这样,“杰克,这些我都清楚,不用你来说服我。”
诺特利突然停了下来,他深吸一口气,用力呼出。他似乎才意识到涅墨西斯还在自己手里。他笑了起来,把它放到一边。
“我的错,我不该这么早就提到这些棘手的事。”他从桌边拿起玻璃杯,把酒喝干,“所以,让我们回到实际情况上来,你把那些该处理的人都安排好了?”
“没错,我们把罪名扣在了CE……,我是说CA……,呃——”克里斯放弃了,指向屏幕,“扣在了这些家伙头上。迈克坐车去做些善后工作。基本上我们都安排好了。”
“露易丝和我说还有个人。埃切瓦里亚有个副官?对吗?”
“是的,没错。”
“我了解到你也打了他,用的是同样的方法,但不像你对付埃切瓦里亚时那么冲动。”
“是的,他,呃,他挡了我的道。”
諾特利扬起一侧眉毛。“这可太不为他着想了。那他死了吗?”
“不,没有。”克里斯慌忙解释,“不过没关系,医院为他准备了生命维持装置,还给他注射了镇静剂,直到我们做好准备为止。实际上,这是我们整个布局所体现的优势之一。如果我给你展示——”
“不,没必要。就像我之前说的,我们得有勇气让你用自己的方式来踢球。”他淡淡一笑,“就像我们共同的老朋友韦伯·埃利斯一样。克里斯·福克纳,你会发现自己进了一家卓越的公司,或许有一天,他们也会给你做张纪念牌子。”
第三十五章
他开车回家时,从收音机里得知了这消息。是某个名不见经传的新闻记者从现场发回的报道。是个女主持,但不是——
别想了。
“——对发生在伦敦西区中心地带的恐怖袭击感到震惊。前来访问的国家元首埃尔南·埃切瓦里亚将军和他的助手拉斐尔·卡拉斯柯中校被蒙面枪手开枪击中。我现在正站在著名的布朗酒店外,离案发现场只有几米。目前尚不清楚案件的细节,但埃切瓦里亚将军被肖恩联合公司的豪华轿车带回酒店时,似乎有两名男子用冲锋手枪朝他开火。将军的助手和一名未透露姓名的肖恩高管被冲锋手枪射中,恐怖分子随后向车内投掷了某种反步兵手榴弹,然后骑摩托逃离案发现场。豪华轿车内的三人以及司机被立刻送往看护病房——”
他关掉收音机,剩下的内容他都知道了。迈克·布莱恩特奇迹般地躲过了爆炸,在医院里养枪伤。那辆豪华轿车的司机在装甲隔板的保护下,只受了点儿烧伤、擦伤,休克过去。埃切瓦里亚将军和他的助手被装在尸骨袋里运送回国,他们的尸体被烧焦了,到处都是弹片和裂片,无法进行有效的尸检。人们为他举行国葬,致以军礼。枪声齐鸣,妇女恸哭。棺材合上。所有人都身着黑衣。
而在高地,巴兰科手下的叛乱分子开始了装备齐全的新生活。
克里斯,你就是革新者。
这句话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如同监测经济区丛林中那些怀疑他的男女一样,搅动了他的心绪。他看见了自己。他怀着明确的目标,于黑暗中飞驰在柏油路上,萨博的远光灯雕出了一条道。他就像是力量的化身,怒火熊熊。这力量即将在地球的另一头掀起波涛。他驾驭着安静的引擎穿过黑夜,脸笼罩在仪表盘柔和的幽光下。现在的他刀枪不入,横冲直撞,不可阻挡。
他给希尔顿的巴兰科打了个电话。
“你听说了吗?”
“是的,在电视上看到了。我正在看。”这是第一次,克里斯发现巴兰科的声音中有迟疑,“你没事吧?”
克里斯在黑暗中笑了起来。“没事,我很好。”
“我,我不敢相信。你做了这样的事。还是当着你同事的面。如果我是你,我肯定不会——”
“文森特,别说了。这个老混蛋活该如此。”
巴兰科安静下来。“是啊,没错。”
通话线路安静下来,就像世界的另一侧,有雪花飘落。一瞬间,克里斯能感到那侧的寒冷。那股冷意像是活的,正在寻找他。
“我看着他死的。”巴兰科说。
克里斯摇了摇头。“我,呃。很好,文森特,我希望这对你来说很有价值。我希望你能觉得自己……报仇雪恨了。”
“没错,他死了真好。”
哥伦比亚人没有再度开口的打算,克里斯清了清嗓子。
“听着,文森特,休息休息。考虑到接下来的几周会发生的事情,你现在需要休息。飞机中午才起飞,所以睡一觉吧,洛佩兹会提前足够的时间叫你起床。”
寂静,如粉末般落下。
“克里斯?”
“嗯,我还在。”
“他们不会为此惩罚你?”
“文森特,没人会惩罚我,也没什么事可惩罚的。一切尽在掌握。通过在这次的事件,你和我会一同走向巅峰。我预计再过六个月,你的画像就会遍布波哥大的大街小巷。现在去睡一觉吧,我们明天见。”
克里斯等着对方回复,但迟迟没有等到,只得耸耸肩,挂断了电话,把注意力转到开车上。
革新者!
他离开埃尔斯海姆的匝道,向东开去,不管不顾地加速。驶过路面的坑洼时,车颠簸得厉害;拐弯时,换挡速度没跟上,发动机发出尖啸。在萨博明亮的车灯下,道路两边的树突然出现,灰尘仆仆。当他到达霍克斯普尔·格林时稍稍减慢了车速,但依然太快。汽车在他拐进弯道时愤怒地咆哮着,他不得不踩下刹车。
他关掉远光灯,在眼前突然出现的黑暗中继续向前开。房子的安全灯骤然亮了起来。他皱了皱眉,瞥了一眼身份识别广播系统。一盏小小的绿色活动灯亮了起来,只要它还亮着,他就觉得有些安慰。他感觉紧张的情绪沿着他的神经悄悄蔓延,暗自想,诺特利会不会最后还是决定对他采取更为保险的手段,派人在夜间带着消音枪支前来拜访。薩博的车轮碾过弯弯曲曲的车道,他把手探向汽车的置物箱,打开盖子。涅墨西斯落入他的掌心,外壳还带着出厂时的油,有些滑。他坐直身子,驶过最后一个弯道。
卡拉在等他,她裹着一件浴袍,凌乱的头发湿湿的。安全灯映衬下的她看起来就像是一名溺亡女子的幽灵。当她弯腰搭在克里斯的车窗上时,潮湿而且没有化妆的脸上表情严肃,他差点儿吓得跳了起来。
他立刻停下萨博,打开车窗。
“你在这里干什么?这样会得重感冒的。”
“瓦斯维克,”她说,“他刚刚打电话来了。”
这周剩下的时间就像演戏似的,过得飞快。
他将巴兰科送出境,在去机场的路上得到了政府投资意向书上的最后签名。在飞向机场的直升机里,巴兰科被克里斯和洛佩兹夹在中间,签字时就像个被注射了镇静剂的人。克里斯在柏油路上和他挥手作别。
他顺道去医院看望了下迈克。这名高管只是被机枪子弹擦到了肋骨,除了明显的瘀伤外并无大碍,但让他在重症监护室里多待上几天,似乎是个明智之举。新闻工作者在外面的走廊里排着队,但肖恩的安保人员设法控制住了他们。
“这么说,你他妈出名了?”
迈克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朝他咧嘴笑。他脸上有些小伤,左手打了绷带。他站了起来,一副吃痛的表情。
“你在外面看见丽兹了吗?”他问。
“没有,你想她来?”
“我不知道。”迈克拿起窗边的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呐,老实说,我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她。光是用力喘气就够痛的了。你想来点这个吗?”
“这是什么?”
“这东西看着还能是什么?果汁啊。”
“待会儿再喝吧。你的脸怎么了?”
“啊。”迈克轻蔑地挥了挥手,“这是我自己之前用一个摔破的玻璃瓶颈搞的。我在想,让媒体见到一两个真正的伤口是件好事。”
“那手呢?”
迈克瞪了他一眼。“我倒在地上时扭伤了手腕,和他妈的白痴一样。我试着让卡拉斯科摆正机枪,就像这样。他们扔手榴弹时就像这样从一边跳开,就落得这个结果。真的尴尬。”
“有目击者吗?”
布莱恩特摇了摇头。“那是周一晚上,而且街道很安静。有几个人或许在我们开火之后往我们这里看了几眼,但当时太晚了,察觉不出什么异常。酒店的监控系统可能会有录像,或许在斯塔福德街上也有未标记的监控。伊莲已经在解决这问题了,她说她能搞定。巴兰科离开时还顺利吗?”
回到肖恩之后,当尼克·马钦和露易丝·休伊特和弗朗西斯·埃切瓦里亚连线时,克里斯就坐在隐蔽的观察室里看着。那个年轻人肤色苍白,眼神空洞,显然刚刚哭过。从他一直往边上瞟的动作来看,通讯室里显然不止他一人。休伊特驾轻就熟地向他表达了公司的慰问,还劝他这时候不要再为合同的细节伤神。因为肖恩处理北安第斯山脉监测经济区合同的负责人近期都无法离开医院,这时候急急忙忙做出决定没有意义。肖恩的冲突投资部门非常乐意搁置此事,由埃切瓦里亚家族另择重启谈判的时间。
到那时候,巴兰科就他妈会用台钳夹住你那没用的卵蛋,搞垮你和你那散发着恶臭的家族庄园里的所有人。
突然冒出来的暴力想法让克里斯吃了一惊。
弗朗西斯科·埃切瓦里亚的脸在闪了两下后消失了。他们转而前往休伊特的办公室,继续讨论为巴兰科的革命暂时定下的计划。
他下到第四十九楼,向那些在危机全面爆发的时候为他们处理其他账户的初级员工致谢。他带了一些礼物——桶装的艾莱岛单一麦芽威士忌,加拉帕戈斯产的波旁咖啡粉,单一庄园①的安达卢斯橄榄油,并且参与了这个部门中几桩众所周知的棘手事件的讨论。他没有全力出击,只是恰当地表示友好,但每次他这么做,总是礼太重,情太切,还会有亲近的肢体接触。将不加控制的纯粹的感激表达出来,并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说不定会被人会错意。
他回到自己的工作上,机械地梳理细节,重新规划必要的行动。
他带着一袋印度尼西亚产的水果和一箱从土耳其进口的啤酒到了医院,发现丽兹·琳肖坐在迈克的床角。迈克坐在那里,笑得像个傻子。一如既往,荧幕外的丽兹简单随意,风姿优雅。她对克里斯的态度卡着分寸,像普通朋友的交往,带点儿不经意的挑逗,跟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这一转变深深伤害了克里斯的感情。
“克里斯,听着,”迈克开口说,他指了指丽兹没坐的那张床边的椅子,“我们在讨论你那个匿名挑战者的事。丽兹说她可以四处打听打听,完全没问题。”
“那太好了。”他把目光投向她,“谢谢。”
“这是我的荣幸。”
他应付不来这样的场面。一句跟苏琦有关的尖刻嘲讽差点脱口而出,他连忙谎称赶时间,找了个工作上的借口起身出门。
他准备离开时,丽兹·琳肖叫住了他。
“克里斯,随时都可以联系我。”她说。
回到肖恩后,他去了一趟楼下的健身房,和自动沙袋搏击了整整一个小时。
他工作到很晚。
他又带着涅墨西斯去了靶场,对着如鬼魅般起舞的全息枪靶射击用光整整两打弹夹。机器在准度和速度上给他打了高分,但目标选择的分数却低得难以置信。他杀了太多无辜的旁观者。
之后就是周六。
是时候了。
第三十六章
几辆警察的皮卡车聚在布伦特兰的入口处。盘旋的蓝色灯光单调而又规律地照过昏暗的人行道和楼梯。光线一晃而过,黑暗再度降临。手电筒的光束和全副武装的笨重身影在外面的人行道上移动。扬声器发出的警笛声划破夜空。
“啊,操。”克里斯猛地刹住路虎。
卡拉看着车窗外的灯光,瞪大了双眼。“你觉得……”
“我不知道,你待在车里。”
他没熄火,下了车,在口袋里翻找公司的证件,同时希望涅墨西斯没有从夹克下方露出来。一名全副武装的警官注意到了新来的人,从卡车边上的一群人中离开,大步穿过开裂的混凝土路面,高举着手电筒和腰间的配枪。
“你不能进来。”
克里斯迎着手电筒的光举起证件。“我来拜访一个人。这里出了什么事?”
“噢,”警察换了个语调,突然变得温和起来。他把枪塞进枪套里。“抱歉,先生。因为你开的车,你知道,我一下子没认出来。”
“没什么。”克里斯努力挤出一个宽容的笑,“这很正常。这是我妻子的车,选它是因为有些情感上的原因。对了,这里出了什么事?”
“毒品,先生。在浴室吸毒。几个当地黑帮的兔崽子,他们把货运到警戒区外,在肯辛顿区做生意。在学校附近晃悠,差不多是这样。”警察在手电筒的灯光下做了个鬼脸,摇了摇头。“这不是第一次了,社区的头头也警告过他们,所以我们只好采取下一步行动。我们收到要求,加大对这类案件的查处力度。您知道的,先生。砸开几扇门,打破几个脑袋。只有这样才能让这群畜生清醒过来。”
“当然。不过你看,我得去五楼见我的岳父。事出紧急,你能不能帮帮忙?”
他在犹豫。克里斯又堆上笑容,小心地把手伸向夹克口袋,正好落在涅墨西斯上面。
“我理解你现在肯定不想惹麻烦,但这很重要,我非常感激。”
手电筒的光照亮了塑料证件的边缘,肖恩联合公司的全息商标浮现在卡的正面。卡片后面的钱包里塞了厚厚一沓现金,硬邦邦的。警官低头看着它,好像是个害怕摔倒的人。
“五楼?”他说。
“没错。”
“先生,请您稍等。”他掏出手机,唤醒屏幕,“盖里,在吗?听着,我们在调查五楼吗?不在?那离五楼最近的现场是哪儿?好的。谢谢。”
他放好手机,克里斯递给他一笔钱。
“先生,上去应该很安全。但我还是会让几个手下带你们去,以防万一。”他把钱折进手心,动作很笨拙,说明他对这事还缺乏练习。警官又看了一眼路虎,问道:“你的妻子也一起上去吗?”
“是的,说实话,她比我更想上去。”
护送他们的两名警察戴着头盔,全副武装,带着霰弹枪,臀部的枪套里还插着两把手枪。他们从预备队的卡车后面出来,像是被人喊到了名字的急性子狗。一个白人,一个黑人,看起来都还是嘴上没毛的年纪。他们在楼梯间检查各个角落的时候,带着发自内心的紧张。如果年纪稍长的人这样做,只会让人觉得专业。有那么一两次,他们还会互相看着对方笑起来。白人小伙子机械地嚼着口香糖,黑人小伙子则像是在低声说唱,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到了五楼,克里斯给了他们每个人五十块,他们下楼时的声音听起来兴奋至极,好像把上楼时演练般的严谨都抛到了脑后。
卡拉敲了敲五十七号房的房门。埃里克开了门,他面容憔悴。
“我想打电话。但那些警察——”
“直接和他们说就好。”克里斯还陶醉在自己的特权中,“只是跟毒品有关的小问题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埃里克·奈奎斯特抿紧了嘴。
“是啊,我忘记了,”他刻薄地说,“你是精英阶层,情况完全不同了,不是吗?当——”
“爸!”
“或许可以让我们进来。”克里斯接口道。
奈奎斯特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侧身让路。他们进入客厅。克里斯听到身后的门被锁好,上了门闩。墙壁薄得像硬纸板,听得见隔壁传来的声音和吵闹声。那声音越来越大,像婴儿的哭声。他瞥了一眼逼仄的客厅,努力收起厌恶的表情,小心地坐上一张破旧的扶手椅。他抬头时正好看见奈奎斯特跟着卡拉走进房间。
“和邻居相处得还好吗?”他轻快地问道,朝传来噪音的隔壁点头示意,“听上去智力水平不配和你辩论。”
隔壁传来一句:多管闲事的贱逼。
埃里克冷冷地看著他。“那是个毒贩,他或许在担心外面的冲锋队拿枪打烂他的脑袋。”
“他倒是不必操这个心。他们的指挥官告诉我,不会在这层筛查。要我去隔壁告诉他一声吗?”
“穿这身衣服去?”埃里克讥讽道,“他刚见到你,或许就会拿刀往你身上捅。”
“他可以试试看。”
“噢,对,我怎么忘了。我的女婿可是个专业杀手。”
克里斯翻了个白眼,准备起身,随后就看到了卡拉的眼神。他又坐了回去。
“爸,够了。”
奈奎斯特看着他的女儿,叹了口气。
“好吧,”他说,“我们说正事。”
克里斯双手一拍,声音就像手枪开火那样响,隔壁的人一下子闭了嘴。
“正合我意。瓦斯维克呢?躲在厕所不出来了?”
卡拉对他做了个愤怒的手势。埃里克走到一张摆满瓶子和玻璃的桌子边。他强压着愤怒,语调呆板。他拿起一瓶酒,专心地研究着瓶子上的标签。
“克里斯,如果你因为良心发现想要改变,或许应该表现得文明点儿。我明白你的压力可能很大,但至少也该试试这么做。这个人是我家的客人。他,还有这个房间的所有人,都在为你而冒险。”
“埃里克,算了。”特罗斯·瓦斯维克用丹麦语说道。他出现在客厅门口,衣衫褴褛,满脸胡茬,看起来很疲惫。“福克纳是来这里谈判的。我也一样。他唯一欠的人情是把你卷了进来。”
克里斯摇了摇头。“瓦斯维克,你错了。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谈判。我告诉过你我要什么,没有商量的余地。你只需要回答行或不行。”
“那么,”瓦斯维克坐在另一把扶手椅上,打量着克里斯,“答案是行。UNECT愿意接受你,但恐怕这当中有个陷阱,不过我猜你会把它称之为附加条件。”
克里斯抬头看着卡拉。短短几秒钟内,她的表情从紧张变成欣慰,又变成困惑。他感到内心微微腾起一股讥讽之意。
“附加条件是什么?”他问。
“你需要等待。”瓦斯维克依然全神贯注地看着他,“我是说,等待我们通过你提取情报。我们会提取的,你也会得到你要的报酬。不过我们需要你在现在的岗位上再待三到六个月,直到柬埔寨的合约到期为止。”
“该——”克里斯用尽意志力打住话头,恢复到他进来时那副轻松自信的样子,“瓦斯维克,你他妈对柬埔寨的合约了解多少?”
“或许比你想象的更多。”这个监察员做了个不屑一顾的手势,“但这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
“的确不是。”克里斯厉声道,“问题在于,你他妈在耍我。”
瓦斯维克淡淡一笑。“我不觉得我们商讨过具体时间。你觉得呢?难道我来这里,輕轻一挥我那根联合国的魔杖,就能把你救出来?克里斯,这些事需要花时间。你需要等到时机来临才能做出改变。”
他在向我施压。克里斯渐渐意识到了这点。本能的愤怒变成了让他有些恼火的好奇。“他为什么要向我施压?”
之前那场在梅尔的工作室里进行的会议。瓦斯维克的脸,冷漠,充满厌恶。
福克纳,对我而言,我他妈才不管你会遇上什么事。我觉得你就是个人渣。只不过商业道德调查局的人想听听你能说出些什么来,所以我才来这里,但我不是推销员。我不必为了某个董事局的位置,而非要搞定你。实话告诉你,比起这事来,还有许多更值得我花时间的事——
但调查局的人不是又让你回来了吗,瓦斯维克?就像玩街机游戏一样,克里斯灵光一现,有了答案。你警告他们不要雇我,但他们否决了你的意见,让你又回来找我。所以现在你只能把你那番屁话吞回去。
除非,你能让我自己拒绝。
他咧开嘴笑了。还有很大的操作空间。在他背后,诺特利对他慈祥的纵容就像伸展开的黑暗双翼,保护着他。他可以玩弄瓦斯维克,逼他梗着脖子违反自己主管的命令——给出克里斯要求的价格,把他招来。就算他把这名监察员逼得太过,搞砸了,他也依然能从告吹的交易中脱身。如果他们开不起玩笑,那就去他妈的,他会继续留在肖恩。
“好吧。”他笑了起来,“那我们就谈谈柬埔寨的问题。”
房间里的紧张感减轻了些。听到这话,卡拉似乎放松了些。克里斯看见她把手搭在父亲的肩上。埃里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目光却没有从自己正在调的酒上移开。没人看向克里斯。
“这样也好。”瓦斯维克说,“我们现在得知的情况是,你们按照一贯的做法,和乔沙瑞签订了一份长期的协议。按照这份协议,他要遵照签订的条款行事。但事实上,他还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从听命于他的村子里招募成员,将违逆他的村子付之一炬。标准的恐怖主义战略。我的问题是,你打算怎么处理企业辖区?”
克里斯耸耸肩。“关于那片区域,我们和他达成了共识。完全是君子协议,没有写在纸上。”
“我明白了。但是他连《日内瓦公约》都不遵守,为什么要遵守和你们的协议?”
“如果他不遵守,我们就会切断他的移动通信网络。想试试看通过地面通信线缆指挥游击战吗?”
埃里克·奈奎斯特弯腰递给瓦斯维克一个高脚杯。他故意空着另一只手,转身看向克里斯,脸上是克里斯熟悉的愤怒神色。
“有道理。”瓦斯维克若有所思地说。
“当然,因为这种事关系重大。克里斯,对不对?万万不能让那些来自第一世界的运动服制造商丧失生产力,对吧?”
克里斯叹了口气。
“埃里克,你还有我在你生日时送你的雅柏非冷凝过滤威士忌吗?”
“没了。”
“噢,那我能来点你喜欢的便宜的勾兑货色吗?”
埃里克搭在一侧的右臂抽搐了下。克里斯看见他攥起了拳头。瓦斯维克用挪威语嘟哝了几句,老人的动作停了下来。
“你他妈自己倒,。他说完大步走向客厅的窗户。当他看向楼下时,窗外警灯的蓝光反射在他的眼眸里。克里斯耸耸肩,朝瓦斯维克做了个怪相,然后起身,准备按他岳父建议的做。当他走到放酒的地方时,卡拉转身背对他,然后双臂抱在胸前,走进厨房。克里斯又耸耸肩。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况。他从桌子上挑了一只干净的玻璃杯,倒了十厘米高的酒。那酒贴着斯各特家族的标签。
“瓦斯维克,我不明白你提这件事有何用意。”他转过头说道,“这是冲突投资的标准操作。我们要不计一切代价保护外资的基地。沙瑞明白这点,其他那些傀儡革命者也明白。”
“想必你已经把进展告诉了那些在企业辖区有利益关系的人。”
“是啊,当然。反正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也雇佣了我们的安保团队。”克里斯怀疑地闻了闻手里的苏格兰威士忌,然后拿着它坐回扶手椅。“为什么这么问?”
“你知道中村正在计划军事政变,推翻柬埔寨政府吗?”
“不知道。”克里斯吞了口酒,眉头一皱。隔壁房间的人似乎又开始叫喊了。“但我并不惊讶。鉴于至高政权依然是柬埔寨的官方经济顾问,他们想要分一杯羹,只能这么做。不过如果他们真的要付诸实践,我们的产业间谍应该会通知我们。”
“产业间谍或许能提供给你计划的内幕,但真下了场,他们可就帮不上忙了。中村似乎能让柬埔寨的军队按他们的意愿行事,你们打算怎么做?”
克里斯耸耸肩。“我猜我会给兰利打个电话。让和这事有关的官员在家里被爆头。”
窗边的埃里克·奈奎斯特哼了一声,克里斯朝他一瞥。
“嘿,埃里克,如果这话让你觉得不舒服,那我真的很抱歉。不过世界就是这么运作的。”
“没错,我知道。”
操你妈的畜生,隔壁的女人尖叫道。孩子又哭了起来。克里斯皱着眉,看着自己的杯子。
“好吧,埃里克,也许你更希望我们保全这些将军的脑袋,这样他们就能把坦克开到金边的大街上,屠杀好几千人。”
“乔沙瑞本来就打算这么做。”
“我们建立的模型并不是这样的。”
“噢,很好。”
瓦斯维克又用挪威语说了几句,埃里克继续看向窗外的黑夜。他好像看见了楼下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你的朋友们准备走了。”他不痛不痒地说,“显然是完成了这个月的执勤量。看来我们有些人肯定刷爆了卡啊。”
“嘿,埃里克,他们不是我的朋友。”克里斯朝老人笑道,“我只是给他们付了点通融的费用,就这样,没了。我给别人钱并不说明我喜欢他们,你应该明白这一点。”
“话说回来,”瓦斯维克厉声说,“我们想要你留在现在的岗位上,直到中村的行动结束。不管他们是成是败。我们仍在调查柬埔寨的企业辖区——”
克里斯从牙缝里发出嘶嘶声。“哦,不然还能怎样。别告诉我你真的打算把人带到你们那个闹着玩的法庭上。”
有什么东西砸在隔壁家的墙上。男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像是在和女人争夺广播时段。婴儿的哭声又提高了几分贝,或许是想在吵闹声中引起注意。克里斯抬起一边眉毛,又喝了些斯各特家族威士忌。
“我们需要掌握柬埔寨军队一举一动的幕后消息。”瓦斯维克的语调毫无变化,隔壁房间传出的声音仿佛和电视机里的没什么两样。“我不想说得再细了。反正就是,如果我们搞不到清晰的数据,一些已经被我们盯上的人就能利用政变带来的混乱,搅浑这滩水,遮掩他们的行迹。他们就能钻‘合理怀疑①的空子,一走了之。这样一来,我们就输了。”
“你们不是常常输吗?”
贱逼,贱逼,贱逼,隔壁的男人喊道。操你妈的贱逼。
传来拳头击打的声音,有人倒地了。一声破了音的尖叫。
婴儿号啕大哭。
卡拉猛地从厨房里冲了出来。
“爸,这家伙到底他妈准备干——”
“我听到了。”埃里克上前握住女儿的手,看起来突然老了许多。“是的,他就是这样。这事经常发生,你什么事都做不——”
瓦斯维克盯着空气,比猫还要冷漠无情。
又是一声尖叫,还有重重的一拳。克里斯环顾四周,干咳几声,笑了出来。
“你们这群家伙真他妈可笑,自己心里都清楚。埃里克,你他妈写的那些东西,还有这位该死的监察员,真他妈可笑,一个个都他妈以为自己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他突然吼道,“看看你們,全都是瘫子。”
有什么东西撞到墙上。声音很响,可能是个人。然后是拳头击打的声音,一拳接着一拳,规律,不断重复。
贱逼,喜欢吗?贱逼,喜欢被人揍出屎来吗?贱逼,你他妈还挺喜欢挨揍的?
他行动起来,就像开着萨博回家那样。目的明确,势不可挡。他转身穿过狭窄的走廊,走出大门,左转,走向隔壁的房间。他用力一踹,廉价的门框碎裂开来,门向内甩去,砸在墙上,又弹回来。他又踢了一脚,闯进了门,走过玄关,来到客厅。
他们听见了他走进来。女人趴在地毯上,一身灰色的破旧的短款浴袍。她在地毯上虚弱地挪动,就像受伤的士兵爬向掩体。她的嘴里流着血,浴袍下的大腿还带着之前的瘀青。婴儿坐在塑料的便携椅上,被抛弃在厨房门边一堆廉价的玩具上,小嘴张得大大的,一副受惊的样子。孩子的父亲转过身,穿着花哨的紫色休闲裤。如拳击手般壮硕的上身套着件红色的无袖T恤,绷得紧紧的。胸口上写着‘吃掉富人几个白色的字。字被撑得很开。他的目光因为愤怒而游移,双拳紧攥,右手的指节还沾着血。
“你太吵了。”克里斯说。
“什么?”那男人眨眨眼。显然,他缺少进局子的经验。或许也没怎么见过穿得像克里斯的人。“贱货,你他妈进我家干什么?想他妈打一架?”
“是啊。”
他又眨眨眼。“你他妈再说一遍?”
“我说,是啊,我就是想打一架。”
那个男人听了他的回答,不知怎么的愣了一下。克里斯担心婴儿的安危,利用他走神的机会果断向一侧迈了几步,为自己腾出开火的空间。眼前这位高管的动作让那个男人瞠目结舌,好像对方刚刚完成了一次皮埃鲁特旋转①。克里斯亮出涅墨西斯,瞄准目标,动作一气呵成,露易丝·休伊特肯定会为他骄傲。那个男人依然愣愣地瞪着他。
“别介意。”
砰!
克里斯的子弹如预期般打在大腿上。目标尖叫着倒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腿。克里斯换了个姿势拿枪,然后上前狠狠地给了那人一拳,扇得他脑袋一扭。那人躺倒在地,翻着白眼。地板上的女人尖叫着,急忙退到角落里。
“没事,”克里斯轻描淡写地说,“我不会伤害你的。”
“克里斯!”
卡拉站在门口,面如死灰,死死地盯着他。
“没事的,他没死。”克里斯想了一会儿,把涅墨西斯对准了那个男人的膝盖,就在第一个伤口稍下的位置,然后扣动了扳机。那个男人因为枪口的震动抽搐了一下,但没有醒来。枪声过后,卡拉和那个女人的尖叫声似乎是同时响起的。婴儿又开始哭泣。他看着那个女人,她的左眼已經肿了起来,都快看不见眸子了。他又想了想,把涅墨西斯的枪口放在那个男人的右胳膊上——
“克里斯——别。”
——再次扣动扳机。
卡拉猛地向后一缩,好像他开枪打的是她。
他把涅墨西斯放到一边,走到女人蜷缩的角落里,掏出自己的钱包,把里面大约半数的现金都给了她。
“听着,”他把钱塞进她手里,“听好了。这是给你的,如果你愿意,就给他叫辆救护车,但不要让他们带他进医院。他们会试着这么做,毕竟这就是他们收钱做的事,也是赚大钱的方法。不要让他们得逞。如果你强烈要求,他们就会在这里为他处理伤口。这么做价格更便宜,而且对他来说就够了。他没什么危险,也不会死,你明白了吗?”
可她只是盯着他。
他叹了口气,让她的手攥着那笔钱。他触碰她的时候,女人向后一缩。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望向婴儿和自己四周的一片狼藉。他摇了摇头,把视线转向一边。
所有人都来了。埃里克·奈奎斯特厌恶地绷着脸,一只手搂着卡拉,她把脸埋在父亲的胸膛里。瓦斯维克沉默不语,一脸冷漠。
“怎么了?”他问周围的人,“又怎么了?”
第三十七章
路虎飞快地驶过又一个坑,车身猛地一颠,仪表盘上的硬币和其他杂物被震落到地上。克里斯也在安全带的束缚下摇晃着。他瞥了一眼卡拉。
“你不打算开慢点吗?”
她扭头看了克里斯一眼,又移开视线,什么都没说。路虎又颠了一下,远光灯的光束晃动着洒在没有灯光的弯道上,照亮了一处残破的混凝土建筑结构,看样子从前是体育馆的后侧。街边没光的路灯有序地排列着,出人意料的是,大部分路灯都完好无损,灯杆笔直。
“我的天,卡拉,这里是警戒区!你再这么开下去,我们就得停在附近换轮胎了。你真的想这样?”
她耸了耸肩。“你不是有枪吗。要是有谁敢来刁难我们,我相信你肯定能打断他的腿。”
“你他妈省省吧。”
他们驶离弯弯曲曲的街道后向左拐,经过一片低矮残破的屋子,还有关上了金属卷闸门的沿街铺面。墙上常见的涂鸦图案像是在斜睨着他,透着莫名的愤怒。抽象的闪光图案像是被拉抻的紫袍和白色头骨。卡拉注视前方,一言不发。克里斯感到自己在打斗后的片刻的温和快被耗光了。
“嘿,也许你宁愿让他把那个女人打死,而我们就坐在家里听着。这对将来要成为监察员的我来说倒是个很好的训练。观察,记笔记,然后永远、永远都别他妈插手任何事。”
没有反应。
“卡拉,你父亲天天都他妈生活在他隔壁,但却袖手旁观。不,比袖手旁观更糟。他只是摇摇头,写下那些令人痛苦的社会评论。而他的读者则永远都没法真的感受到他所描绘的境遇。他们看完后也只是摇摇头,袖手旁观,而隔壁房间的那个畜生则继续把他的老婆往死里打。”
“我父亲都五十多了,你没见到那个人渣的块头吗?”
“是啊,所以我才朝他开枪。”
“这不是解决办法!”
“为什么不是——那一枪看起来拖慢了他的速度。”
“那他恢复之后呢,克里斯?等他再次站起来,会前所未有的愤怒。”
“你是说,我应该把他杀了?”
“这他妈根本不好笑!”
克里斯转过身来面对她。“没错,卡拉,你是对的,这一点也不好笑。这很变态。因为某种扭曲的道德愤怒,你想让我辞掉在肖恩的工作,为瓦斯维克这样的人干活。你也看到了,他在那儿的时候,是怎么关怀他人的。面对不公时,这名该死的监察员树立了多高的道德标准啊!”
“克里斯,他不是为了那人来的。”
“卡拉,我也不是。但我为此做出了行动。我还打算为检测经济区做些事。老天,你以为怀着圣洁的理想,记记笔记,相信联合国的傻逼法官会让所有人行善,你就能安度此生了。你以为——”
路虎猛地减速,车身向前一耸。远光灯下的道路转了个弯,接着被空旷的停车场中的网格线取代。前方赫然耸立着废弃的超市,外墙砸得稀烂,门窗也腐坏得差不多了。房顶上似乎还用铆钉安着一只金属管制成的白色驯鹿。驯鹿的脸对着车中的顾客,面无表情。他隐约还能见到一团残骸从屋顶垂下来,紧靠着下陷的排水沟,应该是这头驯鹿拖在身后的雪橇。有那么诡异的一瞬,克里斯看到了相反的场景——那雪橇变成了长着触手的异形生物,正将驯鹿拖向死亡的深渊。
卡拉在停车场中央猛地刹住车。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坐在那里,盯着商场的正门。然后,她转身看着他。
“克里斯,你到底怎么了?”她轻声说。
“天啊,卡拉——”
“我……”她下意识地比划了一下,“我不……我不认识你了。我不知道你是谁。克里斯,你他妈到底是谁?”
“别傻了。”
“不,我是认真的。你无时无刻不在生气,无时无刻不在愤怒,而且随身带着枪。你刚进肖恩的时候和我提到过枪的事,你觉得很可笑。记得吗?你拿这事开玩笑,也拿公司开玩笑,就像之前在哈米特·麦考尔的时候那样。而现在,你几乎从不开玩笑。我不知道要怎么和你聊天,我怕你会突然不耐烦,朝我大吼大叫。”
“你再这样下去,”他冷冷地说,“你猜怎么着?我或许马上就要不耐烦,开始大吼大叫了。然后毫无疑问,这一切又他妈是我的错。”
她向后缩了一下。
“卡拉,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他把身子探过路虎的车座,冲着她说道,“你真的想知道吗?我他妈就是你的饭票,我一直以来不都在扮演这个角色吗。要买新衣服了?要买去挪威的机票了?要给你爸一些补助?要搬出城里,住到更好的地方去?嘿,没问题啊,克里斯有个好工作,他会为这一切买单。而且他要得不多,只要帮他把车弄好,偶尔为他口交就行了。操,真他妈划算!”
这话像是起了某种作用。他内心的某处被撕开了。他头晕目眩。话音被凝重的沉默淹没,他沉没在其中,突然变得虚弱。他撑起身子,远离卡拉,坐在那里等着,却不知在等待什么。
寂静嗡嗡作响。
“下车。”她说。
她没有抬高声调,也没有看他,只是按下了控制台上的中控锁按钮,他那侧的门“咔”的一声开了。
“你最好确定自己——”
“克里斯,我警告过你。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下车。”
他看着窗外废弃的停车场,还有路虎车灯外无边的黑暗。他冷笑了一声。
“当然,”他说,“我何必赖着不走?这时一刻终于来了。”
他用肩膀把门顶得大开,跳下车。夜晚的空气温暖又舒适,身旁有微风拂过。在这样的环境里,人很容易忘记自己身在何处。他检查了一下,涅墨西斯依然在枪套里,钱包躺在上衣的口袋中,装着厚厚一沓现钞。
“卡拉,回头见。”
她突然转过头,克里斯迎上她的视线。见到了眼里传递的信息,但却无视了它。
“我会待在办公室里。有账单要付的时候给我打电话,嗯?”
“克里斯——”
他还没等她说完,便摔上车门。
克里斯大步离开,没有回头,不想听到她说话的声音。他听见身后的路虎挂上挡,开走了。有那么一会儿他在想,如果她缓慢地开着车跟在他身后穿过停车场,就像在招妓一样。那么身处这个荒谬场景下,自己又会做出什么事。接着,洒在他身上的远光灯向左转去,路虎驶离画着白色网格线、占地足有数英亩的停车场。她升档,引擎轰鸣,加速离开。
他心头闪过一丝担忧:卡拉独自回家可能不安全。但随后他做了个鬼脸,把这件事抛在脑后。
卡拉驶远了。克里斯终于转过身,恰好能看见路虎的尾灯消失在停车场另一侧低矮拥挤的房屋中。几秒后,发动机的声音也消失在警戒区没有车辆的寂静中。
他站了一会儿,想要找准方向,不仅有地理上的,还有情感上的。但无论是哪一种,都太过陌生。不论他往哪个方向看,地平线上都没有可供他辨别方位的地标。他的对面是超市残破的正门。他突然有种疯狂的冲动,想用涅墨西斯的枪柄撬开木板,钻进去,寻找——
他战栗起来。梦境像霓虹脉冲,从他的脑海闪过。
突如其来的温暖血雨
梦里无尽的坠落
他用力摇了摇头,转身背对超市,随便选了一个方向,步行穿过停车场。
在屋顶上,那只金属管制成的驯鹿看着他离开。它的双眼里空无一物,只有凉爽的晚风。
从周六的深夜到周日的清晨,都待在警戒区里。
他本以为会碰上麻烦,甚至怀着病态的乐趣盼望着麻烦出现。正是这种乐趣,让他在布伦特兰采取了那样的行动。涅墨西斯就在他的上衣里,伸手就能拿到。经过松涛馆流训练的双手非常有力,而且手痒,想要破坏。就算最糟的情况发生,他又确实需要的话,也能用手机叫来警察护送他离开。
不过残忍的一点是,在他拨出那个电话前,仍旧需要竭力为自己的性命而战。
否则,他就活不下去。
他本以为会遇到麻烦,碰到的事却不值一提。
他在自己叫不上名字的住宅区里穿行了一会儿。这里光线昏暗,他只能时不时地走上主干道,靠伤痕累累、残破不堪的路牌辨识方向,然后又一头扎回小路,朝着他认为是东边的方向走去。透过窗户,可以看见闪烁发光的电视屏幕,电子游戏的噪音透过廉价玻璃传到街上。偶尔,屋内有人影穿梭。在室外暗淡的天色里,他看见孩子们坐在墙头,传递香烟、两升装的塑料瓶和自制溶剂管。他遇见的第一批孩子看到他的衣服,纷纷嘲笑他。他抽出涅墨西斯,盯着他们的眼睛,这群兔崽子就骂骂咧咧地退后了。在这之后,他就一直把枪放在别人可以看到的地方。其他聚在一起的人只是看着他经过,阴沉地盘算着什么。轻声的咒骂如影随形。
最后,他终于走上了一条主干道。它看起来似乎向东延伸。透过左侧几幢楼之间的缝隙,他觉得见到的好像是M40车道与通往南部道路的汇合处。他应该是在伊灵①附近。当然,如果他把卡拉抛下他的地方弄错了,那也可能是在格林福德,或者艾伯顿②,或者——
——或者你迷路了,克里斯。
操,你对这片地区一点都不了解,别再他妈的装模作样了,只管走吧。太阳很快就会升起来,到时候你他妈就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朝东走。
只管走吧。这肯定比思考更有用。
他开始看到夜生活留下的痕迹。街道两边间隔分布着酒吧和游戏厅,顾客数量各有不同。还有做垃圾食品外卖的地方,摊位多数只比砖墙上的壁龛大一些。廉价的肉类和陈腐的酒水散发出若有似无的臭气,时而夹杂着一股呕吐物的酸味。小群小群的人站在街上,吃吃喝喝,互相嚷嚷。克里斯经过他们身边时,他们便转身盯着他。
这行为他没法阻止。于是他放开脚步,把涅墨西斯拿得低了些,但仍能让人一眼就看到。他一直走在街道中央。
理论上,他可以试试叫辆出租车。他现在找到地标了,比如可以辨识的酒吧招牌,如果他愿意,也可以在黑暗里努力看看路牌上的字。但真的做起来,可能又是浪费时间。他手机里存了不少出租车公司的号码,但大多都不会越过警戒线数百米,在这个时候就更别想了。剩下的少数几家愿意来的公司的司机之间,又都流行着这样一则小圈子传说:他们只有在特定的几条街上才能安全接到客人。警戒区的位置标识就像塔罗牌那样复杂,如果你搞錯了,可能就要在那儿等一整晚。如果司机听到的是某个他不喜欢的地方,或者诸如“我在某条老旧的街道拐角那儿,街名实在看不清”,以及“这个俱乐部有只粉色霓虹灯兔子,有着一对奶子和一顶高礼帽,但我叫不上名字”这种弱智一样的胡言乱语,他们就会令人不快地大笑起来,无视管理层的命令,拒载乘客。警戒区的顾客数量又不多,这种情况难以改变。只要你去警戒区,就得自己开车,不然就走回来吧。
他迎上别人的目光,没有移开视线。他还记得上次和迈克一起去警戒区探险时,迈克是怎么做的,于是效仿起来。
做你自己,如果有人不喜欢,那他妈就教训他们一顿。
枪能帮上不少忙。
大家除了动动嘴唇表示反感之外,都不愿让事态升级。没人敢靠近,也没人和他说话。
他经过一间俱乐部时,两个嗑嗨了的妓女拦住他。她们理了理衣服,跌跌撞撞地穿过马路,向他走来,就像孩子踩着布满卵石的沙滩走入冰冷的水里。她们裸露在外的双腿走起路来像严重脱臼,那双后跟细得可笑的高跟鞋让脚扭成了奇怪的角度。她们穿着聚拢胸罩,下身穿着包臀的黑色丝网超短裙,被汗水化开的妆在脸上结成一块块污渍,眼妆浓重,半睁半闭。其中一个女人更瘦些,但除此之外,那副天亮前妓女特有的妆容如出一辙,消除了两人的差异。
她们都才十四岁。
“想找人舔鸡巴吗?”瘦瘦的那个姑娘问。
“你有地方可以带我们去吗?”另一个显然是负责出主意的,凡事都多想一步。
克里斯摇了摇头。“回家吧。”
“别紧张啊宝贝,我们只想让你舒服一下。”瘦一些的姑娘舔了舔手指,卖力推销自己。她把潮湿的手指伸进基本没什么用的胸罩里来回揉搓,脸上还挂着淡淡的微笑。克里斯向后退去。
“我说了,回家吧,”他举起涅墨西斯,她们之前可能没有看见。“你们肯定不想和我有牵连。”
“宝贝,你的枪真粗。”瘦一些的姑娘说。
“想把它插进温暖的地方吗?”
克里斯逃走了。
他在黎明前一小时穿过荷兰公园中的警戒区西界,检查站的工作人员用奇怪的表情看着他。但当他那张肖恩的卡认证成功以后,他们便什么都没说,还立刻为他叫了辆出租车。他站在检查站的小屋外等车驶来,隔着栅栏,回头望着来时的路。
他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发现是卡拉,压了来电。
出租车来了。
他让司机送他去公司。
第三十八章
时间太早,又是周日,肖恩大楼自中庭以上,仍旧一片漆黑,门上还上着安全锁。他按下蜂鸣器通知保安,他们让他进去时倒是什么话都没说,也不怎么惊讶。他不禁有些苦涩地想,一个肖恩的高管在周末的黎明前来公司,可能算不上什么新鲜事。
他本想去公司的接待室睡几个小时,不过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外面的天色已经开始泛白,他不借助些东西是睡不着的。于是他坐电梯来到五十三楼,穿过走廊。走廊的灯尚未完全开启,光线昏暗,十分舒适。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办公桌上,电话的信息指示灯正在闪烁。
他看了一眼,发现消息来自卡拉,便把它删掉。但那之后,他站在那里,手指放在电话机的按键上,甚至还有一次向听筒伸出了手,但终究还是没拿起来。他本想打开数据下载器上的照明控制系统,但又改变了主意。黎明降临前的办公室沉浸在单调的平静中,奇怪地令人倍感安慰,就像童年时的藏匿处。就像他枕着的枕头,就像眼前的挂钟——还有好一阵子闹铃才会响起。办公室里没有开灯,他放空自己。在这个舒适的状态里,他无须做出任何决定,也不必费力前行。这时间虽不长久,但身处其中——
他把手机调成静音,走到门边内嵌的壁橱前,取出毯子。他穿过办公室,走向角落里那个由沙发和咖啡桌组成的小小岛屿,脱掉上衣、肩部枪套和鞋,然后躺在沙發上。他盖上毯子,看着带有纹理的白色天花板,等待慢慢降临的清晨将它浸透。
楼下前台的两名保安中,年纪稍小的那个等克里斯从夹层上楼后,找了个借口去上厕所,摆脱了他的同事。他推开厕所的弹簧门,把自己锁在隔间里,拿出手机。
他稍加犹豫,然后做了个鬼脸,拨出一串号码。
电话在床边嗡嗡作响。那张床很大,铺着灰色的床单,一盏蓝色灯罩的灯让房间蒙上柔和的光。房间中巨大的观景窗占了整面墙,窗玻璃被调成昏暗模式。窗台下有一张桌子,上面摆放着华美的小雕像,摆成国际象棋对局的样子。边上的屏幕以银、黑、蓝三色显示着当前的形势。房间周围是矗立在柱基上的希腊式雕塑。电话铃声将人从深睡中一点点唤醒。被单下,能看出两个人的曲线,他们碰到了一起。露易丝·休伊特抬起头来,伸手去拿听筒,凑近耳朵,恶狠狠地盯着电话边的时钟。
“这事最好特别重要。”
她听着电话那头匆忙致歉的声音,接着双眼突然圆睁。她扭动身子,从被单下挣脱出来,用手肘撑起身子。
“不,你打给我是对的。是的,我是这么说过。对,这很反常,我也觉得。当然了。不,我不会忘记的。谢谢。”
她搁好听筒,转身仰面躺好,神情恍惚地凝视着略带蓝色的天花板,语气若有所思。
“克里斯刚刚自己一个人去了公司,坐的是出租。现在是周日早上四点半,他看起来整晚都没睡。”
她身边那个消瘦的身影也动了起来,彻底清醒了。
克里斯又梦到了超市。但这次,他站在超市外。不可思议的是,超市停车场里的车非常多。阳光下到处都是车,各种各样的颜色,就像撒了一地的糖果。它们都在动,有的在找车位,有的在泊车,还有的正在倒出停车位,就像一出规模宏大但动作僵硬芭蕾表演。但他无法穿过眼前这片车海。每当他打算向灯火通明的超市和里面的人群走去,就会有一辆车朝他选的方向驶来,发出短暂而又尖锐的吱嘎声停在他面前。他不得不躲开,别无选择,可是他快没时间了。超市里面的人却一无所知,他们在醉生梦死的温暖中购物,心满意足,根本不知道即将发生的事。
屋顶上的驯鹿摇了摇头,金属管嘎吱作响,扭曲开裂,以示抗议。
还有那些车。他突然发现那些车都空了。车里没有顾客,没人开车,没人搬货,哪里都没人。所有人都在超市里,他们都在购物,都他妈在购物。
他走向超市门口,试着把门拉开。但门被结实的塑料板封住了,还缠着数米长的粗重铁链。他敲打过窗户,大声呼喊,但没人听见。
他瞄准马钦开了一枪,偏了。他余光瞄见迈克·布莱恩特大步向前走去,脸上带着不变的笑容,涅墨西斯举在前方,子弹划出弧形轨迹。另一名马钦的手下紧紧捂着大腿倒地。
霰弹枪再次炸响。克里斯感觉有几颗小弹丸穿过肋骨,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感。他再次盯住马钦。马钦正在往枪里装子弹。他大喊一声朝他冲去,发疯般开火。马钦看见他来了,举枪瞄准。
另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挡在了马钦前方,朝街对面的迈克开火。两个人的身形难以区分,克里斯不加区别地向他们倾泻子弹。
马钦没中弹,再次举起霰弹枪,但他的手臂似乎出了点问题。
克里斯把涅墨西斯弹匣中的所有子弹都朝他打去。最后一发子弹射出时,枪的套筒卡在尾部,露出空空如也的后膛。
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回荡的枪声慢慢消失,就像卡车驶离了街道。克里斯站在尼克·马钦边上,看着他慢慢停止呼吸。在他左边,迈克·布莱恩特走到那个大腿中弹的人身边。受伤者虚弱地挣扎着,那条变形的腿流的血多得惊人。他戴着面具的脑袋在克里斯和迈克之间来回摆动,如同困兽。他发出惊恐的呻吟。
“瞧瞧你这德行。就算不管你,你也会失血而死。”迈克告诉他。
涅墨西斯的子弹射出,那人彻底躺倒在地上。枪击之后,戴着滑雪面罩的脑袋一阵痉挛。撕裂的羊毛布料和凝结了血块的枪伤里潺潺流出一股新鲜的血,淌在柏油路上。迈克跪下来,检查自己的战果,然后抬头看着克里斯,笑了起来。
“五对二。呃,对两名白领来说,这个结果还不错。”
克里斯麻木地摇了摇头。手里的涅墨西斯有如哑铃般沉重。他拉上保险栓,收起武器,翻找着枪套。像是赛车刚刚结束,他的手颤抖着,越抖越厉害。
“真漂亮。”迈克捡起死者的霰弹枪,赞许地在手里掂量了几下。“雷明顿的战术泵式霰弹枪,想拿回去做个纪念吗?”
克里斯什么都没说。布莱恩特站起身,把枪随意地往胳膊下一夹。“没事,我会和警察打招呼的。等他们处理完,神不知鬼不觉地给我们一人一把。值得给自己的孙子辈看的东西。”他摇了摇头,在肾上腺素的影响下,说话的语速略微有些快。“真他妈难以置信,嗯?就像从游戏里照搬过来的。啊哈,你漂亮地干掉了马钦?”
“是啊,”克里斯漫不经心地看着地上的那名高管。马钦的脸上依然蒙着面罩。如果凑近看,就能看到他胸口和腹部的枪伤。他浑身都被血浸透了。“他死了。”
迈克谨慎地环顾四周。
“我觉得他们都死了。噢,等一下。”他走到克里斯和马钦缠斗时击中的人身边,蹲下身子,把两根手指搭在他的脖子上,耸了耸肩。“我觉得他只是昏过去了,眼下还活着。”
他站起来,将涅墨西斯对准那人戴着面具的脸。他甚至在扣下扳机前,就已经漫不经心地转过了身。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克里斯问他。
他又耸了耸肩。“卡拉今早从你们家里给我打电话。她在哭。她说你们吵架了,你在警戒区的中心,现在联系不上你。所以我就来找你了。我不得不闯进你的办公室。抱歉,但我实在担心。不管怎样,我发现了丽兹的那条留言,觉得应该能追上你,虽然也花了一段时间。我的肋骨现在还疼得要死。”
克里斯眯起眼睛打量着他。“你身上还正好带着两千块现金?”
“噢,你说这个。”迈克又笑了起来,走向那沓现金,它还躺在地上。“我临时凑的,你再看看。”
他把钱丢过来,克里斯笨拙地用左手接住,这才发现这些钱的面额都是二十的,最多只有一千欧元。
“情急之下,能想到这个已经不错了。对了,你昨晚真是从警戒区走到公司的?”
“是啊。”
“你们肯定吵得很凶。”
他们站在屠杀后的现场里,武器散落一地,血慢慢漾开。克里斯过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丽兹·琳肖肯定在印度街的尽头聚集的那一小群人中看着他。
他向她走去。
“情况多糟,你们心里难道没点数吗?”
露易丝·休伊特僵硬地站在会议桌的一头,指着身后的影像。投影仪播放着放大后的监控录像,无声的画面带着明显的颗粒感。录像中的迈克·布莱恩特给了戴着面具但仍在苟延残喘的两名枪手最后一击。
“你们到底知不知道,这种在公共场合的争斗会对肖恩作为规范金融机构的形象造成什么影响?”
克里斯耸了耸肩。肖恩的医生在为他取出霰弹枪的子弹前,给他搽了接触性麻醉剂,现在他的肋部已经麻木了,身上的其他部分也没什么知觉。“你应该和马钦谈谈,这是他挑起的。”
“福克纳,这他妈不是游乐场!”
“露易丝,这你就太不讲理了。”迈克·布莱恩特对上了桌子另一侧菲利普·汉密尔顿的目光,后者把目光移开,看向休伊特。杰克·诺特利站在他身后,盯着空中,似乎对他周围渐渐形成的风暴全然不觉。“从头到尾都是马钦惹的事。如果我没有赶到那里,克里斯現在已经死了,然后整件事的责任又会被转嫁到警戒区的黑帮身上。我们甚至不会知道是自己人坏了规矩。”
投影中的克里斯离开了地上的尸体,走出镜头。看着自己从画面上消失的感觉很奇怪。他的思绪回到了三小时前和丽兹·琳肖对峙的时刻。
你设局害我。
听见这句话,她好像挨了一记耳光。在他的记忆里,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不加掩饰的受伤表情。这神情令他腹部一紧。
你他妈设局害我,臭婊子。
没有。她摇头说道。克里斯,不是我——
随后迈克也现身了。于是他们又都戴上了面具,不表露真实的感情。他们之间的对话很克制,既有真话,也有长篇大论的无用废话。在破发点里,他们解释,交谈,靠粗劣的调和威士忌来止住颤抖。噩梦般的时刻结束,理智一点点回归,就像血液渗进沥青路面。
我接到了一个电话。这个家伙说他在车手管控中心做事,他知道克里斯在M11那里发生了什么,问我想不想知道?如果想,就带上五千块现金,去那里和他碰头。
她挥舞着钱包里的现金,好像它是对自己清白的证明。
迈克去洗手间的时候,她探过廉价的塑料桌面,把克里斯的手握在手心。两人都没说话,只是对视着,用视线无声地交流。他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纸板那么薄的墙后传来了厕所的冲水声。他们的手立刻像相斥的磁极那样分开。
露易丝·休伊特在对他说话,但他根本不把她当回事。他站起来,直面她的暴怒。
“露易丝,我他妈受够了。发生在那儿的事,足够他妈说明一切了。”
“坐下,福克纳,我还没——”
“马钦无法黑进经济监测区的账户,于是我来接手。这让他心存芥蒂。他没办法在路上干掉我,于是雇了个黑帮的小子替他做他不敢做的事。而当这也行不通时——”
“我让你坐——”
他盖过她的声音。“当这他妈也行不通的时候,露易丝,他就雇了更多杀手,试了这一出。他不能按照肖恩的规则打败我,所以决定打破规则。现在他死了,戴着黑色面具的人都他妈死了!”
“克里斯。”诺特利的声音听起来没升高太多,但声音中带着的怒气就像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吱嘎声般划破空气。“你不能像这样和合伙人说话。这是僭越,什么借口都没用。现在,给我出去。”
克里斯遇上了高级合伙人的目光。这是一周前差点在办公室里开枪打死他的人。他点了点头。
“真行。”
他们静静地看着他离开房间。布莱恩特再次环顾桌子,然后摇了摇头。
“这不对,杰克。我是说,这他妈完全就是一团糟。但这档子事是马钦挑起的。自从他接管经济监测区的事务后,一切都被他弄得一团糟。他太沉迷于过去的辉煌。我本来应该亲自和他决斗。但这有什么用?谁都知道他会先服软。”
汉密尔顿眨了眨眼。“什么?”
“菲利普,你不必和不如自己的人赛车。这么做太残忍。有时候你心里有数,知道能赢,就够了。这种非生即死的破规定只会碍事。”
两个合伙人交换着眼神。那眼神似乎带着电流。投影屏上的监控录像开始循环播放,枪战又开始了。杰克·诺特利清了清嗓子。
“迈克,你或许可以给我们一点时间,让我们从合伙人的角度讨论一下这件事。我们会在周一早上给你反馈。”
布莱恩特点了点头。“没问题。”
门刚关上,露易丝·休伊特就转向诺特利。
“你听到他说的了?你知道那是从哪里来的,对吧?这是那套国际象棋和胡诌的日本哲学,都他妈是克里斯·福克纳提出来的。杰克,那家伙就他妈是匹害群之马。他才是我行我素的那个人。”
“但露易丝,他为公司赚的数目,可不这么说。”
“这和赚多少无关。”
“无关?”诺特利抬起眉毛,“我是漏掉了什么吗?如果你不介意就请告诉我,除了赚钱之外,肖恩的冲突投资部门还关心什么?”
“别傻了,这关乎道德,也关乎企业文化和行事之道。如果我们就这么放手不管,那么这,”她用手指戳着监控录像。戴着面具的人影就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倒地。血泊遍地,流动的轨迹像蛇。“就是后果。会出现结构性的崩坏,大街上一片混乱。这还需要我费心说明吗?坐在这张桌子边的各位是否了解马钦为什么会这么做?为什么他觉得有必要像这样打破肖恩的规矩,甚至相信这么做也许会被认可?杰克,你认真想想,有没有想到某个大客户,一周前在会议室里被打死的那个。想想你是如何奖励福克纳的。有人看出其中的联系了吗?”
有那么一瞬间,杰克·诺特利闭上眼睛。他开口时,声音里能听出温和的警告。
“露易丝,我觉得我们不必重提此事。”
“不,杰克,我觉得我们正需要谈谈。你为克里斯那不可接受的行为亮了绿灯。马钦学到了,最后把事情搞得一团糟。而同时,我们最好的驾驶员,我们的布莱恩特,说起话来就他妈像个该死的监察员。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待这事,杰克,你都破坏了我们建立的规矩,我们没法承担这样的后果。”
“我在想,马丁·佩吉是不是也是这么看的?”
汉密尔顿和休伊特交換了一个眼神,她走到桌边,小心地坐下来。
“这话算是指责?”
诺特利耸了耸肩。“露易丝,在坏规矩这个问题上,应该说是你标准不一。佩吉是一名初级合伙人,你对他做的事,至少和我们默认的合伙人相处之道不太一样。”
“杰克,你这么说让我很生气。我和佩吉的对决可是登记在案的。”
“是啊,可是没什么职位供你们竞争,还是师出无名。而且还是合伙人级别的高管争斗。这种行为完全出于对股权的贪婪。”
“我记得,是你同意的。”
“回过头来看,是这样的。因为那时候,露易丝,你就是那个我行我素的人,而我欣赏的正是你这点。”
休伊特勉强一笑。“好吧,谢谢。不过我认为还是有底——”
“哦,闭嘴。别和我叨念这个,”诺特利不耐烦地做了个手势,“这种不稳定,你觉得我们可以选择还是可以避免?我们的工作,就是建立在不稳定之上的。不稳定是他妈所有事情的前提。”
菲利普·汉密尔顿清了清嗓子。“我觉得露易丝的意思是——”
“是啊,你这个小马屁精,我就知道你差不多该发表意见了。我的天,你开始让我感到恶心了,你们两个都是。”
诺特利站了起来,大步走到桌子的一头。他用两根弯曲的手指戳了下投影仪,身后的墙突然变成了空白。他压抑着怒火,声音紧绷。
“露易丝,我帮你一步步爬到了顶层。现在的你身居高位,却一心只想让周围都是无法对你构成威胁的同事,就像你面前这个酒囊饭袋。你还一脚踢开晋升的梯子,免得有比你更锋利的人爬上来,让你的地位不稳定。在爬上这个位置的时候,你难道就没学到什么吗?你们两个都没学到吗?我们无法拥有既稳健又强劲的经济增长。这是教科书上写着的。拜托。你们知道二十二世纪是什么改变了证券市场吗?是动荡、竞争、取消管控,是松开的缰绳和消失的社会保障体系。而在过去三十年,又是什么改变了境外投资市场?是动荡、竞争和小规模战争。同样的模式。最后,又是什么让我们身处高位?是动荡、创新、打破成规、自由行事。我的天,你以为我最初聘用克里斯的理由是什么?我们需要他的特质,需要它来帮助我们立于不败之地。不然我们只会重新堕落成乡村俱乐部里那些又肥又混、骄傲自满的人渣。就是他们,差点儿让我们万劫不复。当然了,福克纳这样的人不稳定,他们会让你们一直看着后视镜,但正是如此,我们才能一直坚不可摧。”
有那么几秒,会议室被寂静笼罩。三人一动不动。诺特利盯着休伊特,再把目光移到汉密尔顿身上,然后又移回来,等着他们与自己争辩。最后,休伊特摇了摇头。
“杰克,这可能会让你坚不可摧。”她说,带着适度的傲慢“但对我来说,这生意不划算。我们有合理的公司构架,能保证职位流动和职员竞争。我觉得我们不需要在谈判中制造混乱。所以我会在这个季度提出议案,让福克纳走人。”
诺特利近乎和善地点了点头。
“露易丝,如果你执意如此,那没问题。不过你要明白,自从我们签署合同,加入冲突投资部门的那天起,我们就一直在追求混乱。我们都是如此。这是驱使我们的动力,也是产生结果的诱因。我不会看着你仅仅为了让自己生活安逸,就破坏它。你尽管将那个议案提上去,我会找到理由将它驳倒。你明白了吗?我会把你从赛道上赶下去。”
这一次,没人打破沉默。诺特利猛地一歪脑袋,安静的房间里只有脖子发出的“咔嗒”声。
“就到这里吧。”
他离开后,休伊特起身走到窗边,向外远眺。汉密尔顿则长吁了一口气。
“你觉得他这话是认真的?”
“他当然是认真的。”休伊特恼火地说。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她坐到桌子的边缘,低头看着汉密尔顿的脸,“但我需要你的帮助。”
第三十九章
迈克·布莱恩特在外面的走廊里询问保安。他们告诉他,克里斯坐电梯到了一楼。其中一名保安说,他看起来很生气。迈克也要了一部专用電梯,独自乘它下楼,一路狂奔追赶。
他看见了克里斯。他正穿过阳光照耀、有如大教堂般宽敞的大厅,已经走了一半。原来大厅里的全息影像、喷泉设备都关了,一个人都没有。周日下午,大厅空空荡荡,显得格外清冷,不近人情。
迈克清了清嗓子,声音划破寂静。
“克里斯,嘿,克里斯。等一下。”
“迈克,现在我可没什么好心情。”克里斯扭头呛道,没有停下脚步。
“行吧。”迈克小跑着跟上他,感到胸口的瘀伤很疼。“你说得对,现在没好心情。我们找个地方喝一杯,怎么样?”
“我得把车从霍克斯普尔·格林拿回来,然后找间酒店。”
“你不打算回家?”
“你觉得呢?”
迈克伸出一只手,喘着粗气。“我想你需要喝点你喜欢的那种海藻和碘酒味的破酒,然后谈谈这件事。你运气不错,有我可以听你倒苦水。怎么样?拜托,我刚救了你,至少也得请我喝一杯吧?如何?”
克里斯看着他,一道不情愿的微笑挂在他的嘴边。迈克看到了,也以笑容回应。
“可以,我先去拿车。”
他们找了一间叫作葡萄的复古酒吧,它坐落在莱姆街边缘的勒顿豪集市①里。这家酒吧的主要顾客是保险业的从业人员。周日,店里只留了一名女招待。它就像大多数城市里的小酒馆一样每周营业七天。每天营业这件事本身就有价值,这是个简单的道理——顾客知道自己不论什么时候走进这家酒吧,都有东西任由他们吃喝。久而久之,这种认识牢牢根植在了他们心里,那些营业五天的业余对手就没有生存的空间了。
三杯——或许四杯?——威士忌下肚后,克里斯心头的怒火被浇灭了。他瘫坐在高脚凳上。吧台对面的窗户里透过一束束阳光,他看着尘埃的颗粒在光线中舞蹈。擦得铮亮的木质吧台上隐约弥漫着难闻的酒气。他没吃什么东西,之前嚼了几片可待因,还在破发点喝了一杯三指高的便宜货,现在又喝了拉弗格。此时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块沾满泥浆的挡风玻璃。
“听着,”迈克说,“休伊特怎么想根本无所谓,你把马钦干掉了才是关键。这么做肯定不合规定,但绝对有用。就好像你持有‘别惹毛我的股票,你的所作所为让它涨疯了。这么做建立起了你杀手的声誉。”
“杀手的声誉。”克里斯盯着自己的玻璃杯。他笑着咳嗽了一声,然后摇了摇头。“迈克,你想了解一些我的事吗?”
“当然。”
“我那杀手的声誉完全出于偶然。”
他看见对方的眼睛眯了起来。克里斯点了点头,把剩下的拉弗格一饮而尽,嘟哝着,像是解开了自己的心结。
“没错。迈克,我他妈就是个骗子。休伊特已经看透我了,把我置于十字准星的正中。她一直都很了解我。她说的没错,我的确不属于这里。”
迈克皱起眉,喝完了他的伏特加,朝酒吧的女服务员做了个手势。
“再来两杯一样的。克里斯,说什么呢?从奎因那件事开始,你就被认为是一台充满燃料的杀戮机器。”
“啊!奎因。”克里斯看着杯中的威士忌升至两指高。“奎因,奎因,奎因。你想听点关于奎因的事?”
“我已经知道了,克里斯,他的尸体被你抹在了一段三十米长的柏油路上,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你他妈开车碾了他整整五次啊。”
“是啊。”
他坐着,回忆起往事。在春日和曦的阳光下,他驾驶着那辆有十年车龄、勉强还算合规的沃尔沃注入②撞上了奎因那辆奥迪的光滑的绿色赛车侧板。金属发出吱嘎的声响。车身的反光太过刺眼,他不得不眯着眼睛。
奎因的车旋转起来,一头穿过护栏,卡在了断裂的立柱里。在对决的艰难的最后阶段,克里斯一直在做的事情已经远远不止是赢得胜利这么简单了。沃尔沃倒车,准备再次朝奥迪撞去。已届中年的奎因从被撞坏的右侧车窗里惊恐地看着他。当他看到克里斯熄灭引擎走下车,惊恐更甚。
随着回忆,他感觉自己的脸抽搐起来。
他下车走去,两辆车之间的路程好似无穷无尽,脉搏在他耳中轰鸣。那时候的他还没有涅墨西斯。他径直走到车窗边,把手里的东西给奎因看了看。那是一个捡来的拉基酒瓶,瓶口塞了一根浸透了汽油的布条。他来回挥舞着,汽油味四散。打火机发出“啪嗒”一声,天气晴朗,空气干燥,苍白的火焰燃起。奎因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下车,克里斯对他说。他自己也吃了一惊。他本来的计划是把奎因活活烧死:先告诉奎因他该死的原因,然后把这瓶东西狠狠摔碎在奎因脚下,看着奎因变成叫声凄厉、挥动双臂、浑身冒火的东西。他打算听着他的尖叫,然后——
畜生,给我滚下车,然后拼命往前跑。
奎因照做了。
或许是克里斯眼里的东西让他吓掉了魂,或许是被那团苍白跳动的火焰所蛊惑,他发疯般跑了起來。克里斯站在那里,看着他离开,在思绪中寻找着这么做的原因。他的脑子中肯定有什么地方起了变化,但他说不出来。
他最后还是把那个瓶子扔进了奥迪的车厢,带着沮丧和某种别的感受。玻璃瓶在仪表盘上摔得粉碎,顷刻间一股火焰蹿起。这个景象像是将脑中的那根弦扭了回去。他冲回沃尔沃,发动汽车,把油门踩到底。车身在他扭转方向盘的时候左右晃动,犹如在跳华尔兹。他的眼神变得尖锐起来,紧盯着前方那个肥胖、笨拙的身影。奎因肯定听见了引擎声,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沃尔沃逼近他时,他正努力跑向中央隔离带。克里斯之后才意识到,奎因就算跑到那里也不会改变结果。为了撞死奎因,他甚至不惜贯穿中央隔离带。
他挂低一档,引擎发出尖啸。奎因在沃尔沃撞上之前扭头看着他。克里斯看到了他的双眼,然后他瞬间消失了。突然间,他的身子以有违空气动力学的路线,砰地砸在引擎盖上,然后撞上挡风玻璃,最后落到车顶。刹车发出刺耳的声音,克里斯猛地停住沃尔沃,后视镜里闪过一道黑影。
不够。
他永远都不知道第一次倒车碾过奎因时他是死是活。把车倒离尸体五米远后,他才看见前轮下方露出的东西。
还是不够。
他又碾过第二次,然后是第三次。
五次之后,他才意识到这永远都不会够。
“他杀了我父亲。”他说。
光线中的尘埃浮动着,迈克·布莱恩特盯着身处其中的克里斯。他脸上的表情是克里斯从未见过的。呆滞,迷茫。
“你父亲?”
克里斯叹了口气,准备开始漫长,乏味而又费力的解释。“不是直接死在他手下。奎因从来没见过我父亲。他生前为一家叫作IES,也就是国际金融解决方案的结构调整咨询公司工作。当你连起来念,跟‘没问题的发音一样①。还挺可爱的,嗯?这是我母亲告诉我的。”
他闭上嘴,摇了摇头,然后清了清嗓子。
“呃,他们为行政系统、基础设施之类的建立模型。他们的业务在中非和中东。这公司规模很小,但贪婪,赛道上十分强势。至少在那时候是这样的。”
迈克点了点头。“那时候只要先到就行了,对吧?”
“说是这么说的。”克里斯盯着一束从酒吧上方射下的尘埃光束。带着缺口的玻璃杯沿在泛着光泽的木头上映出颜色浅淡的光圈。“2018年的时候,爱德华·奎因还是哈米特·麦考尔新兴市场部门的雇员,年纪最多二十出头,但业绩卓著,风头无两。在埃塞俄比亚,他替哈米特·麦考尔完成了突袭任务。而那个国家政坛的剧烈变动正是他完成任务的重要支持。从冲突投资的角度看,这没什么新鲜的。但要知道,这毕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这变动足以让政府垮台。许多政府高官丢了工作。而奎因的新团队又公然违反了一系列对外协议。真的是一夜之间天翻地覆。IES承担不起这样的损失。它和其他十几家公司一起宣告破产,一同消失的还有埃塞俄比亚境内大约四成的低端商业部门。他们说,正是这件事加快了埃塞俄比亚内战的步伐。”
“啊,是的,这我知道。”迈克打了个响指,“阿耶莱协议,对吧?我在里德和梅森的文章里读到过。”
“没错。奎因拿了一大笔佣金全身而退,哈米特·麦考尔则重新确立了它在红海地区的主导地位。而我父亲呢,等他清醒过来时,钱包里的银行卡都全成了没用的塑料片,但他对此一无所知。就在同一天,他与一名超市保安发生争执,中弹身亡。收银台没法识别他的卡,所以他们没把他瞧在眼里,最终导致了——”克里斯看着自己紧握着威士忌酒杯的指节变白,但却毫无感觉,好像那是别人的手。“事态一发不可收拾。母亲说,如果他那天穿的衣服稍微好些,这事就不会发生了。可我爸那个老顽固厌恶西装革履。一出办公室,他就尽可能地穿得邋里邋遢的。或许他们以为这信用卡是他偷的之类。他们想把他扔出超市,然后演变成了冲突。最后‘砰的一声,有个他妈比猪还肥的傻逼拿枪把他爆头了。”
他看着威士忌酒杯,突然把手松开,盯着突然空了的手掌心。
“我们失去了一切。房子、两辆车、医疗保险、存款,还有股票期权。母亲搬到了警戒区东部,父亲的朋友尽力帮助我们,但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生活也每况愈下,因为他们都是IES或者相关企业的员工。”克里斯又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之后,虽然那时候还早,但有人说如果你关注这些事,就能发现经济衰退正在到来。那会儿离最糟糕的时候还有差不多十来年,但人们已经开始害怕了,抱着他们拥有的东西不放手。奎因的所作所为,更是让我们变得一无所有。”
“这些事你都记得?”
“不全记得。父亲被杀时我才两岁。虽然我在场,但,”克里斯颤抖着,避免回想起那个梦。“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自己在警戒区长大,带着那儿的人都厌恶的口音。我有种模糊的感觉,好像曾经的生活要好些。但那是之前的事了。不过我能从母亲说的话中慢慢拼凑出细节。想要记起两岁时发生的事是不可能的。”
“确实不可能。但是,”迈克不知道该比个什么样的手势,“你他妈怎么没,不,我是说奎因,在你加入哈米特·麦考尔的时候,他怎么没认出你?说到这个,你到底是怎么进那家公司的?”
“我改了名,父亲不叫福克纳,这是我母亲的姓。她在我十七岁的时候因为棘热去世。我用了她的姓,把我们有的东西都卖了,给自己换了个新身份。我在普莱斯托的黑帮里找了个懂程序的家伙,让他修改了我的信息。我给他的钱不多,他可能做得很糟,不过我只负担得起那么多。我怀疑假身份经不起仔细检查,但如果你来自警戒区,谁会他妈在乎那么多。你只不过是个价格低廉、籍籍无名的劳工罢了。等我去哈米特·麦考尔任职时,已经顶着这个新的身份工作了五年。因为我车技不错,所以为罗斯移动和LS欧洲公司赚了不少钱。哈米特·麦考尔的猎头在意的就那么多。”
“做事实在粗糙啊。负责这事的是他们自己的人吗?”
“不,是外包的猎头公司。他们在卢德盖特广场某套廉价的房子里办公,里面只有两个房间。他们是通过竞标成为哈米特·麦考尔的外包公司的。直接报价,不用决斗。出价最低者胜。”
迈克摇了摇头。“妈的,这群菜鸟。”
“是啊,但你知道吗,其实这没什么关系,奎因不会认出我父亲的名字。对他来说,这不过就是某个人的名字罢了。奎因在二十年前毁掉了我父亲的生活,就算在事情发生时,他可能也没法从几百个受害者的名单中认出他来,更别说二十多年后了。你说几率能有多大?”
“对,有道理。”迈克鼓起两颊,“天啊,好一个故事。卡拉全都知道吗?”
“不,她知道我是在警戒区长大的,也知道我的父母去世了,但我们没有详细谈论过这件事。我是在奎因那件事之后认识她的。那时候,我已经把这一切都埋葬在心底了。我们刚开始约会那会儿,她问过我。我觉得,我在警戒区长大这点,甚至可能是吸引她的因素。不过我还是告诉她,我对回望过去不感兴趣。”他在脑海中,看着记忆中的画面越来越远。“每次她问起来,我就转移话题。过段时间后,她就不再问了。”
“没错,的确是。你也从来没主动提过,对吧?”
克里斯耸了耸肩。“你也没提过自己的经历,大家都一样。我们都他妈忙得不可开交,要成就眼前的事,没工夫谈论过去。像现在这么活着,让人觉得我们都是无父无母的人。”
“嘿,我父母还活着。我还经常见他们。”
“那还不错。”
迈克又摇了摇头,这次的表情有些疲惫。“我还是不敢相信,这他妈就像部电影。你从警戒区一路向上爬,只为了除掉爱德华·奎因。”
克里斯把酒喝完。“是啊。不过嘛,有些人如愿以偿,其余则不然。记住这点吧。”
“啊,操,克里斯,你知道的,我不是说你,也不是说警戒区的人都活该待在那里。如果我之前了解这些,你懂吗,了解你的父母和你刚刚说的这些事,我就不应该说——”
“你不知道?你肯定了解我的背景,迈克,这是你自己说的。我第一天和你在洗手间见面的时候,休伊特在我来之前一直在讨论我的事。我在哪里长大也不是什么秘密,这些都写在简历上了。”
“你说什么?”迈克眯起眼睛看着他,“这个嘛,是啊,不过我是猜的。我不确定。你可能是某个去贫民窟找乐子的高管和酒吧女侍、热舞女郎之类的意外生下的儿子。”
“那我真得谢谢你了。”
“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只是我的假设,并没有别的意思。你知道的,这种事时有发生。我见过这样的事。甚至有几次,我自己就差点儿遇上了。我只是在想,你可能就是靠这样的关系在罗斯移动获得了突破,或许也是你一跃进入肖恩的原因。”
“不。”克里斯勉强一笑,“的确是父亲的某个老朋友帮我进了罗斯移动,但其他一切都是我自己争取来的。迈克,别担心,你是对的。有些人如愿以偿,让我们得偿所愿的就是仇恨。我的恨都够刷完一堵高楼的外墙了。我是在仇恨中长大的。它就像燃料,像食物,只要拥有仇恨,那就再也不需要其他东西了。”
“听着——”
“这事之后,我有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已经杀了爱德华·奎因。世界还依然在那儿,我有工作,还活着,好吧,是有了自己的生活。哈米特·麦考尔刚刚给我升了职,我有了钱,这辈子第一次有那么多钱。”他把酒喝光,朝玻璃杯里看了一眼,然后笑了起来。“如果不继续活下去,那看起来实在是有点无礼了。”
他们两个人静坐了一会儿,终于,迈克不舒服地挪了挪,然后清了下嗓子。
“克里斯。”他犹豫着,“你,呃,你今晚想来我家睡吗?”
“不了,谢谢,不了,迈克,我得一个人待会儿。有些事需要理理清楚,我会找家酒店住下。不过还是谢谢你。还有,”他挥了挥手,“谢谢你,你知道的,谢谢你救了我的命,还有别的为我做的事。”
布莱恩特露齿一笑。
“操,御杖·琼恩那件事的人情我一直都欠着,这下就算扯平了。”
在酒店里,他也没平复心情。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又他妈喝了一杯——然后盯着手机,好像它有劇毒。他的手机依然关着。除了迈克之外,没人知道他在哪里。他觉得自己应该接听留言,或者打几个电话。
但他拿起的却是电视遥控器,然后不断切换频道。电视节目似乎永远不会结束,无比愚蠢,就像色彩鲜艳的垃圾,还有刚刚从柬埔寨传出的形势乐观的消息。他看出了这消息是谁的手笔。
他关掉花花绿绿的电视画面,起身走向阳台。温暖的晚风吹过他的面颊,七层之下,灯火通明的肯辛顿街转了个弯。有对夫妇手挽手沿着道路散步,笑声飘了上来。一辆出租车朝反方向漫无目的地开着,寻找乘客。
他退回卧室。他仰面躺在床上,盯着粉刷得相当完美的石膏天花板。他四肢发痒,手足无措。
他在套房里徘徊,很快就咬完了拇指的指甲。
他打开笔记本电脑,试着做点简单的数据方面的工作。
他把威士忌酒杯扔过房间。
他抓起钱包、涅墨西斯还有上衣,离开了房间。
她在等他。
她肯定是听见了外面街上出租车的声音。他刚按下门铃,门就开了。她穿着黑色的紧身裤和宽松的灰色跑步衫,这还是她在破发点的时候穿的。脸上的妆已经卸净,头发束在脑后。他们站在门口看着对方,隔着一臂宽。
“我得和你谈谈。”他刚开口,她就摇了摇头。
他跨过门槛时,她伸手去抱他。这感觉就像是在下坠。他们的距离很近,近得都能在她的呼吸中捕捉到刚刚喝完的咖啡香气,随之而来的是女性身上那股令人晕眩的体香,混杂着橙香。他们张嘴拥吻,眼泪涌进了他的眼眶。他们的舌头互相进攻,牙齿咬着彼此的嘴唇,手探进衣服。
“你能感到我的心跳吗?”事后她问道。
他的头抵在她的乳房上,昏昏欲睡地点了点头。
“它还是他妈像鼓一样咚咚地跳着,克里斯。一想到你对我做的那些事,就成这样了。我想让你再做一次。”
“什么,现在?”
她笑了起来。“好吧,理想情况是这样。不过我可以等。”她抬起脖子,看着他的脸。“今晚你在这里睡吗?”
“如果你让我在这儿睡,我就留下来。”
“那就在这儿睡。”
“不,我要走了。”
“你这个混蛋。”她朝他的肋骨打了一巴掌,“这一点都不好玩。我想让你留下来,克里斯。我想拥有你。”
“你已经拥有过我了。看着我。”但在这令人舒适的氛围中,他模糊地感觉到,恐慌正在慢慢浮现。他害怕的并不是她想要的东西,而是害怕自己想从她那里得到什么。
“我们之后还会再做吗?”
他想到了卡拉。他再次赶走了这个念头。别想了。
“当然可以。我现在搬出家了,住在酒店,丽兹。不会再出现复杂的情况了。”
他的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听见了他的这句话,如同一只鬣狗般仰天长笑。
在带座基的希腊雕塑的包围中,露易丝·休伊特坐在罩着灰色床单的床边缘,盯着床头卤素灯发出的耀眼白光。房间里的寂静包裹着她。她在进公寓的时候把外套挂在了有自动清洁机器的地方。现在,她的双肩在柔软的丝绸衬衫下耷拉着,喉咙里有种不习惯的疼痛。
她低头看着床,抿紧双唇,然后侧身躺在被子上,脸贴着枕头。他的气味从灰色的棉枕套上散发出来。她紧紧闭双眼。
“天啊,尼克,”她轻声说着,随着吞咽的动作,喉咙发出一身轻响,“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不是警告过你吗?”
她在那里躺了一会儿,一滴泪从她的右眼流下来。它突然流到脸颊的边缘,然后渗进了枕头里。
当第二滴和第三滴泪滑落时,她突然坐起来,愤怒地把眼泪擦掉,好像扯下面具。她清了清嗓子,从床上起身,走进书房。她猛戳按键,数据下载器开机。她坐在它发出的柔和的彩色光前。
她埋头工作起来。
档案#5:最终审计
第四十章
接下来的几周里,克里斯拼命地提醒自己,眼前的生活确实是他自己的生活。
其中一个原因是住在酒店。终日享受着高规格的服务反倒给他带来了一种疏离感,这种感觉就像戴着薄薄的橡胶手套。他之前习惯自己动手做家务。现在家务和他没什么关系,几乎没有家务可做。他脱下的脏衣服,被送回来的时候洁净如新,像是被精灵洗过。干净的毛巾、小瓶的沐浴露和洗发水每天都会出现在浴室里,也像是被类似的魔法变出来的。他点好餐,吃的东西就会送到门前。他压根儿就没见过厨房在哪儿。或者他在酒店的三家餐厅之中任选一家用餐。不管怎么样,他都不必浪费一点力气和感情,外出寻找餐厅。
他在肖恩的工作状态有些迟钝和机械。尼克·马钦的突然离开导致工作堆积如山,这对所有人都造成了影响。他努力在成堆的工作中砍出一条路,就像用一把磨钝的砍刀劈开茂密的灌木丛。紧盯前方,挥刀,拉扯,清理,向前,继续紧盯前方,挥刀。当他偶尔消沉时,习惯会让他不断向前。
身体一侧的霰弹枪伤愈合了,很快就从真切的疼痛消退成了行动不便,最后变成了模糊的记忆。而他关于卡拉的梦则顽固地拒绝遵循相同的道路。
他收到了洛佩兹从监测区寄出的秘密报告:巴兰科接受了肖恩提供的第一批赠礼——三百支卡拉什尼科夫的枪械弹药,三十架宇航公司的飞机杀手,还有正好一千枚国王手榴弹。它们在深夜由一艘私人承包的俄罗斯ε级攻击潜艇和一批由退伍士兵组成的船员运到了太平洋的海滩上。这是用钱能买到的最好的国际大宗货物秘密快递服务商。
在地球的另一边,中村在柬埔寨的行事与瓦斯维克告诉他的一样。军事政变从计划变成了行动。克里斯在当地有些可以用的人——他几乎有些心不在焉地把他们召集起来——几天后便收到了军事间谍发来的情报。他假装在研究这些报告,一个小时后用事先安排好的授权码给兰利打了个电话,坐在那里等着。
爆炸就像突然发作的皮疹,在金边四处开花。一名上尉和他的家人在汽车炸弹的袭击中丧生,一名将军死在餐馆里,一名空军司令死在妓院,身上挨了三枪。枪法异常精准,克里斯甚至怀疑这个地方其实是兰利的专属活动地盘。还有几起分别是驾车扫射和汽车炸弹。剩下牵涉进政变中的人明白了这是威胁。于是,政变还没能形成势头就分崩离析了,中村只能撤退。消息从上层传到了克里斯耳朵里。诺特利对此印象深刻。
与此同时,针对尼古拉斯·马钦神秘失踪案的调查也已展开。除了肖恩内部的一些知情人士之外,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和其他人的尸体一起被直升机运出了拄杖修士街,脸上依然带着面罩,尸体尚温。没有露脸的视频片段,也没有DNA的痕迹——他们离开前,迈克叫来的应急小队用化学药剂冲刷过满是鲜血的柏油路面,确保无法检测出任何人体组织。他们宣称这场交火是一场野心勃勃的黑帮火并,死去的人是罪有应得。媒体的推论是经过肖恩精心策划的,他们声称,这些人在完蛋之前,还害死了马钦。克里斯和迈克发表了事先准备好的声明,然后袖手旁观。
媒体的确起到了它的作用,甚至远超他们的想象。大量耸人听闻、绘声绘色的描写很快淹没了确切的细节,电视上不断回放着拄杖修士街的监控錄像。镜头捕捉枪手潇洒的动作,再把它们散布到世界各地。英勇的公司车手,伊斯特伍德①式的血战!午时已到,警戒区的黑帮遭受旋风般的裁决!警方赞扬肖恩的英雄!报导覆盖全球各地,电视和男士杂志陷入疯狂。在一阵闪光灯的白色飓风中,克里斯和迈克从警长手里拿到了他们想要的雷明顿纪念品。所有人都在媒体的风暴中灿烂地笑着,打败御杖·琼恩和她的团队时所获得的胜利在这面前似乎都显得黯淡无光。一天早上,迈克上班时发现手机里有个未接来电,是一名好莱坞的经纪人打来的。那位经纪人说,片方排着队等待与您洽谈。各种各样的选择,纷繁芜杂的邀约,所涉及的金额甚至让露易丝·休伊特都为之侧目。接到的合作包括一本相关图书,一个游戏,甚至还有可动人偶。
什么合约都不要签,诺特利带着慈爱的容忍说道,至少现在不要。
和马钦一起被击毙的有四个人。公司的警察小队进入警戒区,寻找和他们有关的人,以及他们的亲属。他们踹开房门,打破脑袋,恐吓和贿赂双管齐下,最后对外声称没有找到有价值的线索。逮捕了几个人。媒体狗用后腿站着鼓掌。肖恩带头大破黑帮集团!在企业社区中,法律与秩序为先!肖恩的合伙人宣布,吸毒的人渣会被惩处!企业高管承诺为我们的孩子建立更安全的街道!
十天,尼克·马钦之死的真相便烟消云散。大家只记得克里斯·福克纳和迈克·布莱恩特快速拔枪的画面。虽然人手和武器数量皆处于下风,但却放倒了五名冷血、懦弱、贩毒、戴着面具的杀手。
真相在炒作中日渐模糊。
克里斯面对摄像机接受采访。但他推掉了驾驶粉丝俱乐部以及伦敦商会打来的许多电话。人们邀请他作为餐后演讲的嘉宾出席,求他赠出萨博引擎上磨损的零件,愿意为他提供奇怪的床上服务。所有这些都成了累赘,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的数据下载器上的消息堆积如山,有的来自如狼似虎的女人,一看名字就知道来自东欧;有的来自诸如横冲直撞和极限赛道这样与驾驶相关的网站。他看着电影拍摄协议和冲突投资部门的报告,依稀觉得自己很快就无法分辨这两者的区别了。他向下滑动,找到了肖恩的官方线路,通过电话处理工作。他处理完柬埔寨和监测经济区,还有巴拉那、阿萨姆,以及马钦管理的危地马拉、克什米尔、也门,还有其他更多地方。
他把雷明顿带去楼下的靶场,对着全息影像的枪靶发泄内心深处的压力。他命中枪靶时,图案四散炸开。这番景象带来的满足感是涅墨西斯无法带来的。过去,他连手枪都不带,现在却喜欢上了武器。这种感觉如同吸食毒品。
夜里,在无人打扰的酒店中,他占有着丽兹·琳肖。如果有屏幕记录着他的感受,那感官指数已经要爆表了。全裸的她在床上优雅地舒展着身姿,浴室里的她包裹着滑腻的泡沫,抵在墙上的她用双腿缠住克里斯的腰,高潮来临时的她紧绷着胴体,皮肤被汗水濡湿,透过凌乱的发丝露出微笑。
她对他而言也像是毒品。现在的她好像从酒店里某段付费的软色情视频中走向现实。大约每隔三个晚上,她会离开一次酒店——克里斯,我们只有这样才能在这段关系中保持理智。她能帮助他入睡,他在疲惫的一天结束后回到酒店,她能让他不再陷入自责。他发现自己开始盘算人是否真的可以像这样住在外面,度过余生。
卡拉最后还是来酒店了。
她一开始是打电话,打了好几次。于是他在手机和办公室的电话上都屏蔽了她的号码。可不知怎么的,她从迈克那里得知了酒店地址。她第一次打电话来的时候,他接起电话,还有一说一、不绕圈子。但在通话接近尾声时,他已经心不在焉,留给她一串冷淡的回答。过了一会儿,她哭了起来。
他把她的电话挂了。
然后他给酒店的总台打了个电话,让他们之后把打给他的来电都显示在屏幕上,并且预先通知他。然后他愤怒地给迈克回了一个电话,他勉强道了歉,不过他真正的想法却从他的话语中透露出来,既响亮又清晰。
“是的,克里斯,我知道。我非常對不起你。她这几天一直都在给我打电话,我实在没法应付她了。你知道的,她很难过,真的很难过。”
“但迈克啊,我他妈也很难过,我们在这点上至少也应该达成小小的一致吧。就像我不会背着你把那些事都告诉苏琦,没错吧?”
“哥们,你得和她谈谈。”
“迈克,这是你的看法,你可以这么想。但你他妈不能为我的婚姻做决定。明白了吗?”
电话的那头是长长的沉默。
“明白了。”迈克终于说道。
“那就好。”克里斯清了清嗓子,让语气稍微缓和些,“那我们明天八点见,简单地说下柬埔寨的事。”
“行。”
“那晚安了。”
“好,晚安,克里斯。”迈克的声音冷冷的,克里斯不是很喜欢这样。不过他很生气,也无暇顾及这些事。
丽兹从浴室里走出来,浑身赤裸。她充满活力地用毛巾擦着头发。
“谁的电话?”
他摆摆手。“啊,迈克。工作上的事。”
“真的?你看起来很冒火。”
“是啊,没错,柬埔寨的事。”
“有什么应该让我知道的吗?”
他挤出一个笑容。“你可能有很多想知道的东西,不过还是让我们来谈谈火星吧。”
她抓起毛巾向他丢过去。
“我会把这事从你嘴里撬出来的。”她发誓道,然后朝他走去。
翌日早晨,在上班的路上,他又想起了迈克说话时的语调,心想这家伙在柬埔寨的事情之后是不是还有什么要和他说的。当出租车绕过海德公园一角,他在脑海里预演了一遍怒气冲冲的辩驳言辞。
不过他没机会用到了。好莱坞选择在今天来电话,迈克一心想聊的就是合同里那些魔幻的数字,以及世人有可能会在托尼·卡朋特或者爱德华多·罗哈斯的电影中,见证他俩永垂不朽。
卡拉这周又打了几个电话过来,然后,她突然出现在了酒店前台,要求见他。谢天谢地,丽兹·琳肖那天晚上没有过来。他简短思考了一会儿,是否应该残忍地让前台的工作人员打发她离开。可他随后瞥见了自己在墙面镜中的身影,于是做了个鬼脸,换了身新洗的衣服,蹬着休闲鞋下楼见她。
她坐在接待处的沙发上,穿着褪了色的牛仔裤,他记得这是他们一起买的。脚上是靴子,还穿了黑色的光面皮衣,一切都非常完美。当她看到他,便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挤出一个微笑。
“哇,我终于与这位炙手可热的名人见面了。再次声名大噪的感觉还不错吧?”
“你想要什么?”
“我们能到你楼上的房间去吗?”
“不行。”
她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看着安静、喧闹但有序的大堂。她说话的声音不算凄切。
“算不上。”
他重新回忆起了自己在酒吧里的谈话,然后几乎是逐字逐句地转述内容。当他说到卡拉那部分的事情时,她脸上的表情很难看。
“真不错。”
“是啊。”克里斯盯着房间的一角,“她怎么能像我肚子里的蛔虫似的,有些时候甚至会吓到我。我就像是块屏幕,她能直接读到我的想法。”
丽兹·琳肖眼神猛地一变。“你说什么?”
“我是说,她知道我——”
“这就是我在你心中的形象?听你话的女人?嗬,克里斯,真他妈谢谢你了。非常感谢。”
“丽兹,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他努力解释自己的想法。他现在住在酒店套房中,过着顺心顺意的生活。而她是这种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的天,你很漂亮,我想说的是这个,漂亮得简直不真实,这就是我的感觉。好吗?她从我的脑海中读到的肯定是这个。我的意思是,你看,听我话又漂亮这点还是对的,没错吧。”
丽兹怒火冲冲。“嗯?真是有趣,你他妈之前可没這种顾虑啊。克里斯,你也知道,这就是我。我是来真的,毫无保留。我不是那种女人,把自己当作商品,和你交易。”
“不是吗?”他微微燃起的怒火开始慢慢侵入空空荡荡的心里。“那为什么把你演的那些色情片发给我,还是精彩片段的混剪?那些女同动作你还记得吗?这还不是商品和交易?”
她盯着他。“你他妈在说什么?”
“丽兹,拜托。你想告诉我,你没拍过色情片?”
“不,我是拍过。”她脸色有了变化,“那时候,我知道的最好的赚钱方法就是这个。只是你为什么从来没告诉我。”
“丽兹,这视频还他妈是你发给我的。”
“没有,克里斯,这不是我发的。”
“不是你发的?视频的主角是你和一个漂亮女人。你们躺在某个,呃,像锻炼用的架子之类的东西上面。你从来没给我发过这个?”
她叹了口气,又倒在床头板上,目光移到他们之间,好像陷入了沉思。
“多娜的统治。”她嘟哝着。
“什么?”
“多娜的统治。那部色情艺术片的名字。我是令人畏惧的多娜,是健身房世界中的施虐者。”她微笑着,但并不喜悦,“听起来相当幼稚,嗯?”
克里斯不自然地比划了一下。他确信,自己的脸红了。丽兹·琳肖点了点头。
“但让你硬起来了,嗯?”
“嗯。”他移开了目光。
她又叹了口气。“听着,别不好意思。这东西就是为了让你硬起来的。作为男人,如果你看它的时候没有反应,那基本上就是有性功能障碍了。四条监测区出产的高纯粉末能让你清醒一整晚,但你还是会羞愧。情欲片不过是另一种毒品罢了,克里斯。像是提纯之后,功效达到了极致的催情粉。”她又疲惫地一笑,“这么说你之前就喜欢我,嗯?”
他清了清嗓子。“你……呃……是不是真的喜欢……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
“你想问我是不是喜欢女人?”她耸了耸肩,“不,其实不是。需要习惯的是有六七台摄像机对着你。但你会惊讶于自己多快就能习惯。如果你问我,我是不是女同性恋,那么答案是否定的。我从来都没试过做女同,更不是双性恋。克里斯,这一切都是节目效果,一份工作。噢,对了,如果一直拍摄女同视频,那医疗保险费用倒是会降低不少,因为风险更低,工作时受到的折磨也更少。”
“你为什么,不,我是说,你怎么进入这行的?”
这次她的微笑看起来真诚些,姿势也放松下来。她摇摇头,探向床边去拿包,开始翻找里面的东西。“我可不是被白种人奴隶贩子诱拐入行的。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个的话。”
她拿出一只打火机和一支事先卷好的大麻烟卷。烟卷皱皱巴巴的,还被折过。她又往床板上一靠,点燃烟卷。她咳嗽着,挥开突然腾起的云雾。
“来点吗?不要?你确定?”她深吸一口气,让烟雾灌满自己的肺,再吐出。她用挑剔的目光看着烟卷末端的灰烬。“我想,你应该是听了像西蒙·沙兹之类的人的话。他们热衷传播自己扭曲的思想。你以为我们都是性奴,只不过叫法不同。我们被人胁迫,毒瘾缠身,被自身肮脏的、不正常的淫欲所害。我觉得像沙兹那样的人尤其喜欢这论调。你也听到了,他们不断重复着这些陈词滥调。一只手放在讲台,一只手放在下面,真恶心。”她一边嘴角上扬,冷笑一声。“还不止这些呢。我的意思是,这个产业想灌输给你的是另一套。你也应该听过,我们都是湿透的荡妇,迫不及待地想让自己的肉洞被人塞满。得了吧。不想牵扯感情,又想要爽,那就去看色情片。克里斯,这么做很有效,既纯粹又简单。片子有专业和不专业之分,取决于我们和哪家片方合作,是否付费也会影响片子的质量。但没人会给我压力,强迫我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我想退出时也没人阻止我。”
“那大多数从业者都像你一样吗?”
丽兹又吸了更多大麻,皱起眉,呼出一口烟,摇了摇头。
“算上全世界的情况?不尽然。我听过很多肮脏的故事,哥斯达黎加和泰国那边的。现在情况依然如此。但克里斯,这些不用我来告诉你,你不就是靠这个吃饭的吗?企业辖区,政治动荡。靠市场调节,无能的政府,被操的永远是穷人。字面意思。”
“噢,对。”她说这话时轻描淡写的语气让他心中不免有些刺痛,于是没好气地问,“这么说你见到的那些姑娘都面带微笑,心情愉悦?”
她又呼出一股烟,疑惑地看着他。
“不,就算在哥本哈根,你也能找到因为生活困顿才入行的姑娘。还记得那个和我一起在多娜的统治中出演的金发女人吗?她叫瑞纳塔还是什么,我想她是波兰人。她总有些奇怪的想法,那对奶子更是匪夷所思。她找过三个整形医生,最后才找到人把她的胸隆成那样,但她此后总是被术后症状所困扰。所以,谁知道呢?或许就她的情况来说,西蒙那个老头的观点是对的。她之所以成了拍色情片的‘烂货,是因为她父亲在她童年时虐待过她。不过说实话,我觉得她仅仅是不太聪明而已。克里斯,没错,确实有些女人之所以拍色情片,是因为小时候受过虐待,这话有道理。但大多数与我共事的人,和我一样——没那么拘束,也可能是表现欲旺盛、野心勃勃的媒体人,在追寻成功的路上,先干着这行。我到哥本哈根,想进入克里斯丁那亚①的地下电影行业,不过最后还是进入了丹麦的色情业。这要容易些。在丹麦,正规渠道发布的色情片比盗版还多,报酬也更高。这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现在回忆起来感觉很奇怪,也和当时的感觉不同,或许也让我认识了自己。如果不干这些,我可能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另一面。另外,这段经历也让我存下了不少钱。故事说完了,多少也是个好结局,就这样。”
“但你说这些事时,依然要抽那玩意儿。”
她脸上又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克里斯,你需要冷静一下。你的意思是,我十多年前拍色情片这件事,你在道德上没办法接受,是吗?作为一个在国际金融业工作的人,你也太他妈拘谨了。”
“我没觉得这事儿有什么问题。对你也没不好的看法。”但厌恶的语气透了出来,“事实上,我觉得这释放了你。”
她眯起了眼睛。“什么?”
“难道不是吗。你先睡了迈克·布莱恩特,现在又来睡我。看出关联了吧。嘿,丽兹,我没在抱怨,但你他妈看看自己为什么这么做。这是典型的副驾驶情结。我们还是坦然面对吧。”
她突然坐起身子,掸掉烟卷的灰。“是啊,克里斯,你真他妈有理。我们都诚实点。如果你和我处不来,早就可以离我而去。”
“离你而去?”不公平的感觉深深刺痛了他,好像与卡拉的争执再度上演。结痂的伤口又裂开了。“我可记得,你他妈没少对我献殷勤。特洛伊派对上的邀约,派对后在政权更迭的会面,还是你打电话请我去的。”
“噢,是啊,那你或许也不应该把你妻子去挪威的航班信息发给我。克里斯,因为你知道,作为邀请,这也太他妈露骨了。”
他吃了一惊,愣住了。她发现了这点,又蜷身回到床上,表情僵硬,充满愤怒。
“怎么了?”
“我……丽兹,我什么都没给你发过。”
“没错。”
“不,你他妈听我说。”他的双手伸向她,但她挥开了他,两眼盯着窗外。“我没给你发过那个,我甚至都不知道卡拉要去特罗姆瑟。你给我打电话前一个小时我才刚刚知道。我……丽兹,有人在作弄我们。”
她疲倦地瞟了他一眼,没有转头。她四肢戒备地蜷在一起。如同过去那样,她没向他敞开身体。
“克里斯,我不是驾驶员网站上的那些追星少女。”
“好吧。”他舉起双手,掌心向上,“是的,你不是那些追星少女。随你怎么说。不过我要告诉你,我从来没给你发送过航班信息。你现在又告诉我,你没有把多娜的统治发给我。所以,一定有人在作弄我们,没错吧?这一切只能这么解释。”
他打动了她。一点一点,一步一步,她的态度慢慢缓和。如果是卡拉,她不会这样软化。多年情感的摩擦碰撞,让他再也无法软化她了。丽兹稍稍卸下心中的防备,转向他,点了点头。
出乎他的意料,一点希望,如针尖般刺中了他。双眼下方传来刺痛,在他自己挖空的心房中突然涌起强烈的冲动。
这一次,他暗自发誓,这一次,这个人,这个女人,我不会再搞砸了。
但仍有鬣狗在外,潜伏在他思维的盲区。
而且它不会就此停止。
第四十二章
他很早就到了公司。数据下载器滚动着显示收到的一堆信息。第一条信息,来自伊伦纳·伦科,主题:需要尽快装运。一周内,他不止一次见到这个名字了。他突然发火了。
“操他妈的。”他按下回复键,听着拨号的声音。
“啥?”
“妈的,你个傻逼娜塔莎①,给我听好了。我不用你这个臭婊子服务,永远不必。你他妈给我滚远点。”
一阵停顿,他差点儿把电话挂了。接着,带着口音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冰冷,带着克制的愤怒。
“你他妈以为自己是在和谁说话?穿着西装的臭小子,你凭什么这么和我说话?你给我听好了,我是伊伦纳·伦科艇长,私人潜艇科特·柯本的指挥官。”
“我……对不起,你是?”
“你他妈是该对不起。操你妈的!我他妈在法斯兰②等了四天,就为了等第二批货物装运。四天!我的船员在格拉斯哥的酒吧里喝得烂醉。你这样浪费我的时间到底图什么?”
“我。等一下,柯本?”克里斯探过桌子,猛戳数据下载器的桌面。各种详细信息飞入新的窗口。“你在为经济监测区装运货物?是武器?”
“不,”电话那头的女人没好气地说,“我没在装运,因为我他妈等货物就等了四天。港口管理局什么都不知道。我给洛佩兹打电话,他也一问三不知。一般来说,柯本碰到这种情况甩手就走,才他妈不会在乎后果。但洛佩兹让我给你打电话。他说你比较和善,和其他白领不一样。看来或许我找错人了。”
“不不,伦科船长,你没找错。我……我为之前说话的语气向你道歉。最近发生了很多事。”
“是吗?我这边倒是什么事都没有。没有货物运输,连快递信息都没有。光是停在这里就要用掉我——”
“你不用在意停泊的费用,这个钱我来出,再额外加百分之十。去把你的船员叫上,我之后再联系你。”
他挂断电话,盯着办公室的另一头。大理石制的国际象棋棋盘闪着光。棋子的位置已经好几周没变过了。他给迈克打了个电话。
“我是布莱恩特。”
“迈克,听着,我们有麻烦了。”
“我知道,我应该早点给你打电话,但我没见到你那辆萨博,也没想到你现在已经到公司了。”
“车停在家,我还没回去拿。”一阵凉意顺着他的背脊滑下来,“迈克,我刚刚联系了给巴兰科运货的货船。”
“克里斯,我们现在没时间去操心监测区的事了。你没看今天早上的新闻吗?操,该说昨天晚上的。”
“没有,昨天晚上我……”我在操你的旧情人,亲吻她,补偿她。“头痛,很早就睡了。现在刚刚坐出租从酒店过来,路上也没有听电台新闻。怎么了?”
“他妈的,有个兰利的初级助理突然良心发现。他承诺,要将最近两年的行动的内部消息,提供给斯堪的网和蒙特利尔的自由视频网。”
“操。”
“是啊,我刚刚说的就是这个词儿。”
“有关于柬埔寨的吗?”
“还不知道。这个没胆量的奇葩在兰利负责整理档案。金边的事刚刚发生,可能还没归档。但我们不能确定。至于他准备给他们什么东西,现在还没消息。”
“我们就不能直接把这家伙做掉?”
“嗬,你以为兰利现在在做什么?克里斯,他为兰利工作,是局内人。你难道以为他不会隐蔽行踪?他拿到了光盘,销声匿迹了。”
“好吧。那再找找其他家,比兰利更厉害的。‘特别空军怎么样?或者找个以色列的承包商。”
“克里斯,不管找谁效果都差不多。首先他们得找到那个混蛋。但与此同时,斯堪的网和自由视频不断地泄出消息,就他妈像吃了印度辣咖喱后拉肚子。下周之内,外面都会是联合国派来的人。”
“这个嘛,听着。”克里斯皱起眉。这事有些蹊跷。“放松,他们没权利动手,只能制造些噪音。我们会和他们在法庭上较量,然后这事就变成了耗时两年的文书工作和法律纠纷。你为什么这么焦虑?”
“這他妈对我们的生意有害。任何信息泄露都不行,我们不需要这种公开透明。”
“好吧。说到有害生意的事,你最好和你的伙伴萨利·亨廷联系。我刚刚被一个俄罗斯的潜艇艇长吼了一顿。她在法斯兰等了整整四天运去监测区的货,但货一直没出现。”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一会儿。“什么?”
“你听到了。巴兰科的军火不翼而飞。在法斯兰,没人收到货。”
“这不可能。”对方的声音里有着莫名的焦虑。
“有可能。而且确实如此。我打算给巴拿马的洛佩兹打个电话,看看他知道些什么。你去和萨利联系,然后给我回个电话。”
洛佩兹没有接,克里斯挂断后正准备再试,数据下载器就亮了。菲利普·汉密尔顿发起了视频通话。他再次眉头紧锁,接起电话。
“喂?”
汉密尔顿柔和的五官出现在屏幕上。“啊,克里斯,你终于出现了。”
“嗯。”事有蹊跷的感觉隐隐还在。他加入肖恩后与这位初级合伙人很少有业务往来。马钦手上的一些中美洲事务现在由他接手,这倒是和汉密尔顿负责的领域略有交集,不过——
“菲利普,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吗?”
“这个嘛,克里斯,”初级合伙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温和,“现在这情况,应该是我为你做些什么。你肯定已经听说‘兰利危机了。”
“是的,迈克告——”他的话头戛然而止,“我刚刚和迈克讨论了这件事。他们手上只有档案材料,说不定柬埔寨相关的资料还没入档。”
“没错。”汉密尔顿点了点头,挤出了好几层下巴。“事实上,我们刚刚收到消息,确定其中没有柬埔寨相关的资料。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好事,露易丝或许很快就会通知你。不过,呃,他们接下来会公布一项秘密行动的信息,不幸的是,名单上有你的名字。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你下令攻击了埃尔南·埃切瓦里亚在麦德林的安全部队。”
现在,那种蹊跷的感觉来得又快又猛,好像脚下的地面正在四分五裂。
他拉长了话音来掩饰自己的心绪。“噢?然后呢?”
“这个嘛,我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再考虑到最近埃切瓦里亚政权的变化,最好的做法或许是你退出北安第斯山脉经济监测区的项目,至少这段时间内不接触。”
克里斯坐直身子。“你他妈不能这么做。”
“你再说一遍?”
“菲利普,你说的埃切瓦里亚政权的变化,指的是什么?我之前听到的消息是,埃切瓦里亚的政权就像行尸走肉,根本没希望。”
“啊,对。”汉密尔顿用手指摸了摸下颚,“这也是新消息。或许你最好出席今天下午的简报会。我已经请了迈克。我想反正他也会把细节转述给你。不过,是啊,你能亲自来会更好。大会议室,两点。”
克里斯盯着他。“行,我会来的。”
“太棒了。”汉密尔顿满面笑容地挂断电话。他的脸从屏幕上消失时依然带着笑。
克里斯又给洛佩兹打了个电话,依然没人接。他打开了一个暗网。他拥有接入网站的指令。他用这个网站搜索了兰利。没什么有用的信息。他在五年前的员工档案中看到了告密者的样子,他咧嘴笑着,看起来很年轻,很高兴,幸福极了。丝毫没意识到,他刚获得的工作,会在几年后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孩子,他们会把你当成替罪羊,克里斯对着档案无声地说道,他们会因为这件事把你撕得粉碎。
数据下载器响了起来,是迈克的音频电话。他立刻接听。
“迈克,和我说说,事情怎么样了。”
“我真的希望自己能知道点什么,但克里斯,我什么都不清楚。萨利说订单状态正常,只是转给了南安普顿的某家水面运输商。对方按照跨太平洋地区的标准比例收取运输费,她可以赚些差价。”
“水面?”
“我知道,我知道。我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巴兰科不大可能大摇大摆地走进巴兰基利亚的码头,签收货物。”
“那或——”他突然噤声。过去的十分钟里,他的脑中一片混乱。但混乱蓦地停止,他明白了。
“迈克,我过会儿再打给你。”
“等等,你——”
他挂断电话,坐在那里,盯着数据下载器看了整整半分钟,等待着反胃的感觉过去。肯定,他知道,肯定是这样。他感到一阵生理上的不适。
他又给洛佩兹打了个电话,回应他的依然是忙音,于是他动用了自己的通话优先级。过了一会儿,肖恩公司的软件黑进巴拿马城的网络,他听见线路上传来一阵短暂的嘈杂的电子音。洛佩兹的线路通了,他依然愤怒地用西班牙语咒骂着谁。
“——狗娘养的,他们让我等了半个小时——”
“杰奎因,听我说。”
“克里斯?你怎么——”那个美洲的代理人打住话头,然后换成了英语,“克里斯,你说,你他妈搞什么?”
“我不知道,杰奎因,我什么都不知道。霉运当头,我都不知道这是什么破事儿。哥们,和我说说,我现在两眼一抹黑。告诉我发生什么了?”
“发生什么了?”他的每个音节中都含着愤怒。“你他妈和你该死的伙伴布莱恩特一样出卖了我。克里斯,‘竞技场对决,这几个字让你想起什么了吗?我刚刚得到消息,肖恩批准了这场竞标。某个贫民窟出生的杀手向我约战,他的报价只有我的一半。克里斯,他才二十岁。这对决的优先级还很高,只给我两周的时间准备。哥们,肖恩还他妈批准了!”
“好吧,你听着,”驾驶时的那种冷静理性又出现在克里斯身上,就像注射肾上腺素后,时间仿佛凝固的状态。“杰奎因,仔细听我说。这事不是我做的。你说的那场竞标不是我授权的。我会为你善后。我保证,你不用参加对决。同时——”
“是啊,你是说过。你说过——”
“杰奎因,你他妈听我说完。我是不是把你全须全尾地从波哥大救出来了?我告诉过你,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人。现在我没有多少时间,我需要你联系巴兰科。”
“现在这个情况下,你他妈还想让我为你工作——”
“我说了,你他妈先听我说。”他声音中的情绪肯定也传递到了电话的另一头。洛佩兹不说话了。“杰奎因,这事生死攸关。你联系巴兰科,告诉他下周一定要远离交货码头,让他知道剩下的武器不会送来了,在那里等他的很可能是一支暗杀小队。告诉他,我和他一样面临多方的压力,需要时间把这一切理顺。他会安全的,让他待在那里别动,直到我通知他为止。记住了吗?”
“清楚了。”洛佩兹突然平静下来,似乎肾上腺素带来的刺激也顺着电话线传了过去。那种冻结时间的冰冷也感染了他。“我明白了。你也上了竞技场,嗯?”
“似乎是这样。”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斩钉截铁,“我会尽快再和你联系的。”
“克里斯。”
他没有按下挂断的按钮。“怎么了,我还在。”
“克里斯,听我说。你下场了,要记住捅刀子的时候要低点儿,哥们儿。刀子放得低,他们才不会发现。另外,当你准备拔刀的时候,记得在那个混蛋的身体里转几圈,可以让伤害翻两番,明白了吗?”
克里斯冷漠地点了点头。“明白了,杰奎因,谢了。”
“嘿,哥们,我会为你祈祷的。”
菲利普·汉密尔顿的演讲出色得令人震惊。不知怎的,那个温和软弱的男人消失了,变得自信而伟岸。醇厚的男中音蛊惑人心,话音落地后仍旧绕梁不绝。他给出的证据非常有说服力,经过仔细思考。这些话在听众脑海中回荡时,产生的影响就更大了。桌边的克里斯环顾四周,看见许多人都在点头,甚至包括迈克·布莱恩特。
“就这样,我们一举解决了变化带来的不确定性问题。”汉密尔顿热情洋溢地宣布,“扭转了土地改革后必然出现的动荡局面,避免了政权更迭后往往会出现的预算赤字。相反,我们将继续在经济监测区盈利,就像二十年来的那样。先生们,女士们,在我看来,这地方不存在问题,我们也不必非要做选择。只要根据常识和市场回报,制定出行动方针即可。谢谢各位。”
桌边,掌声越来越响。到处都是窃窃私语。汉密尔顿低头后退了几步,露易丝·休伊特站起身来。
“我想这场演讲相当清晰明了,菲利普,谢谢你。如果大家有什么问题,或许可以现在就提出来?”
“我有。”杰克·诺特利煞有介事地举起手来。房间里的高管立刻噤声,目光聚在这位头发灰白的高级合伙人身上。露易丝·休伊特弯腰坐回椅子,菲利普·汉密尔顿走到她让出的位置。克里斯心寒地想,这场面如此流畅,仿佛《周六夜现场》特别节目里精心编排过的舞蹈。
“杰克,请说。”
“那群美国佬,”诺特利夸张的重音引来一阵哄笑。这个老头子狂热到怪癖的爱国情怀在冲突投资部门早已广为人知。“根据迈克花了大力气得到的调查结果,我们或许可以这么说,小埃切瓦里亚更加偏爱我们那些身处大西洋对岸的同行。而且很不幸的是,不论是地理位置,还是文化传统,他们都更亲近些。菲尔①,你考虑到了和卡尔德斯合作,我很欣赏这点。马丁·梅尔德雷克和罗纳德·里根②一样信奉自由市场。”更多人笑了起来,这次更响了。“所以显而易见,他要是找二级承包商,肯定还是找美国的公司。我的问题是,难道这样就行了吗?举个例子,这样就能阻止罗伊德·保罗的康拉德·里姆肖了?还有桑德斯集团,格雷资本解决方案,或者莫里亚蒂·米尔斯&西尔弗?弗朗西斯科·埃切瓦里亚和以上提及的公司都过从甚密。至少,是和他们在迈阿密的职员有联系。如果我们提供的预算评估不能让他满意,能确定他不会找这些人来吗?”
给我他妈好好听着,克里斯冷冷地想,我他妈很高兴这群马屁精里有人发现了这点。
汉密尔顿清了清嗓子。
“杰克,你的担心有道理。除了桑德斯,你刚才提到的公司都来自纽约。我想这点很明确。他们如狼似虎,行动迅速,虎视眈眈。但卡尔德斯的优势是他们取得了美国国务院的信任。这是个需要长期经营的关系。就拿参议员巴洛来说吧,我们和他处了十五年。维护其他关系的时间也差不多。当然了,正如你所说,卡尔德斯派出的二级承包商应该在当地有自己的关系网。如果能将这些优势和我们在伦敦的驻外办事处的影响力相结合,那我相信,肖恩有能力擊退任何潜在的对手。”
他的话引来了一阵掌声。汉密尔顿朝桌子四周投以微笑。
“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克里斯有些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他盯着汉密尔顿。“我很好奇,你他妈为什么要放弃更有保证的政变方案?政变的领袖百分之百会拒绝美国人的参与。可你现在却他妈,愿意和别人分蛋糕。”
桌子周围突然安静下来。人们喘着粗气,坐立不安,摇着他们聪明的脑袋。他身边的迈克·布莱恩特惊讶地抬起头看着他。
“啊,克里斯。”汉密尔顿微微一笑,像个面对观众的喜剧演员,正等着捧哏接梗。“在你离开去拿迈克的棒球棍前,我想指出,我们想实行不那么暴力的方案。”
众人一阵窃笑,但很快就安静下来。正常说来,合伙人以下级别的员工都不应该知道埃尔南·埃切瓦里亚的事。不过克里斯知道,尼克·马钦肯定说出去了,可能还确保消息四处散播。但他不清楚的是,他们知道多少细节,能不能跟上汉密尔顿这番不谨慎的言论。众人的目光又一次聚集到杰克·诺特利身上,等他反应。但这位高级合伙人的表情就和一块灰白的大理石差不多。
“你个傻逼。”克里斯吐字清晰,接着是一阵死寂,“弗朗西斯科就算穿上了他父亲的制服,仍旧是个无能的瘾君子。他挡得住文森特·巴兰科?你真的以为,巴兰科会轻易放弃?”
他看见露易丝·休伊特准备起身,看见杰克·诺特利按住了她的手臂,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菲利普·汉密尔顿也看到了他们之间的互动。他紧闭着嘴,好像脸上多了个屁眼。
“福克纳先生,我或许要提醒你,你现在是在和合伙人说话。如果你开会时不放尊重点,别怪我把你逐出场外。听明白了吗?”
克里斯稍稍睁大了眼,脸上浮起令人不适的微笑。
“有种就来试试。”他轻声说。
“克里斯,”诺特利嘶哑的声音穿过房间,“如果你有什么建议,现在就提出来,然后乖乖坐下。这是策略会,不是皇家莎士比亚剧团。”
克里斯点了点头。“好吧。”他环顾房间。“在座的各位都听好了。我了解文森特·巴兰科,而且我告诉你们,如果你们这样坑他,那他会像以前一样,撤回高地,并将监测区里成千上万被剥夺了人权的人一并带走。在未来的某一天,或许是五年后,或许明年,他会卷土重来。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完成我们当初让他做的事。当他坐在波哥大的议会大厅里,而小埃切瓦里亚面对着行刑队、为他的反人类罪行付出代价时,我们才会发现自己站错了队。那时,他会去找别人,或许是中村,或许是德国人,把我们彻底排除在外。我们没有GDP份额,没有企业辖区许可,没有军火贸易,没有供应方合同,没有商贸机会,什么都没有。我们得到的只是一屋子愤怒的美洲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平息他们的怒火。”
然后是更长的寂静。桌边的人上下打量着,看事态如何发展。克里斯朝汉密尔顿扬了扬下巴,坐了下来。
汉密尔顿看着诺特利,这位高级合伙人耸了耸肩。于是他清了清嗓子。
“很好,克里斯,感谢你的,呃,学术洞见。当然了,我感激你花时间出席会议并提出你的观点,尽管你不再负责这个项目了。不过我得说,我想我们可以应对这名心怀不满的侯爵,事实上我们已经有了一些举措——”
克里斯笑起来的时候就像一具骷髅。
“汉密尔顿,他不会出现的。我已经给洛佩兹打过电话了,让他通知巴兰科远离海滩。当小埃切瓦里亚手下的走狗取代‘柯本号出现时,他们会一无所获,也可能会正中巴兰科的埋伏,然后被干掉。最好是后一种情况。在那之后,巴兰科会像鬼魂一样销声匿迹。”
他的话还没说完,房间里就爆发出了一阵喧闹。各个级别的高管都开始叫骂。半数人都站了起来,指指点点,大吼大叫,不过看起来也不全都是针对克里斯的。汉密尔顿的吼声也在混乱的声音中,好像在说什么他妈的捣乱专业户。诺特利则咆哮着维持秩序。门突然打开,保安冲进来,挥舞着非致命武器。露易丝·休伊特上前阻止他们,举起双手,抬高嗓门来盖过噪音。
在一片混乱中,迈克转身看着克里斯,脸因为震惊和愤怒扭歪了。“你他妈是疯了吗?”他低声问道。
保安花了十分钟才将其他高管请出了会议室,而且不是很放心留下克里斯和合伙人共处一室。他们都听说过埃切瓦里亚事件的各种版本。
“没事。”诺特利说,“真的。赫敏,谢谢你这么尽责。不过我们都是同事,只是脾气上来了而已。路怒症的场合搞错了。安排几个人守在门外就行了。”
他催促保安队长离开房间,关上门,转身走回桌前。他们还是坐在刚开会时的原位,克里斯、迈克、露易丝·休伊特和菲利普·汉密尔顿坐着,盯着抛光过的木桌子上的名牌。诺特利站在桌子的一头,看着他们。
“很好。”他微笑着说,“我们把这件事理理清楚?”
露易丝·休伊特不耐烦地摆摆手。“杰克,我觉得这事没什么好说的。福克纳刚刚证明了,他就是个捣乱专业户——”
“是啊,那是——”
“克里斯,你能不能闭嘴。”诺特利吼道,“你不是合伙人。如果你不能像个文明人那样做事,那他妈永远也坐不上这个位置。听从命令,把嘴他妈给我闭上。”
“杰克,露易丝是对的。”汉密尔顿的声音柔和又平静,完全不像之前那么愤怒。他又回到了自己的舒适区。“我们正在重新调整政策,局面还很微妙。而他警告巴兰科,更是将我们的计划置于险地。最好的情况,我们失去一项和埃切瓦里亚谈判的筹码。最坏的情况,我们帮助了一名恐怖分子。他可能会在未来十年里发起叛乱。”
“上周他还是为自由而战的勇士。”克里斯轻声说。
露易丝·休伊特转过身,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克里斯,让我问你一个问题,”她轻声说,“在关于监测区的事上,你已经带有政治观点了,我可以这么说吗?你对那地方的世情,起了恻隐之心?”
克里斯看着诺特利。“我能回答这个问题吗?”
“可以,但注意言辭,尊重他人,明白吗?这不是警戒区里的地下搏击俱乐部。”
“是的,我明白。”克里斯朝汉密尔顿伸出一根手指,“但我不明白,我们的初级合伙人是怎么跟人沟通的。直到今天早上,我才知道我被踢出了监测区的项目。也是那时候,我才知道我们要抛弃谈好的客户,转投他人。”
“埃切瓦里亚本就是谈好的——”
“菲利普。”诺特利朝那名初级合伙人摇了摇手指,“让他说完。”
“事实上,”克里斯看到了突破口,加速突破,“在这场会议前,我对客户的变化一无所知。对我来说,这很被动。我警告巴兰科,是因为我以为有别的势力渗入了监测区——”
“嗬,拜托,”露易丝·休伊特拉长了脸,“克里斯,这是你的工作,当然你得多上点心。”
“露易丝,我今天早上收到了一个直拨电话,我们定了一艘潜艇来运输巴兰科的武器,电话是艇长打来的。她被困在了法斯兰,一直等着迟迟没有出现的货物。”克里斯指向汉密尔顿,“都是因为这位天才。他改了货物的运输路线,打算把货交到监测区的正规军手里。只是,他根本没想到通知我,所以我只能假设有外部势力在破坏我们的计划。于是我做出应对,尽我所能保护我们的客户。我担了骂名,但真正的问题却是自上而下的沟通。”
“你在撒谎。”汉密尔顿愤怒地说。他也发现了漏洞。
“我在吗,菲利普?”克里斯转身朝迈克·布莱恩特打了个手势,“问问迈克,他和我都对此一无所知。他知道潜艇艇长电话的全部内容。今天早上,我们两个都在努力弄清楚到底他妈的发生了什么。没错吧,迈克?”
布莱恩特在座位上动了动身子。克里斯从认识他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副无所适从的样子。
诺特利的目光变得尖锐起来。“迈克?”
“是的,没错。”布莱恩特叹了口气,“菲利普,还有露易丝,抱歉。克里斯说的是真的。你们应该早点告诉我们。”
汉密尔顿红着脸,身子探过桌子。“布莱恩特,你知道——”
“我知道有策略会,是的。你们给了些提示,我大概猜到了事情的走向。不过菲利普,我什么事都没法确定,对货运情况更是一无所知。你也清楚,”他朝自己的朋友瞥了一眼,“我不知道克里斯打算做什么。我也不能准确地告诉他发生了什么。我能理解他的处理方式。”
会议室里一片沉寂。汉密尔顿和休伊特紧张地交换了一个眼色。谁都不敢说话。杰克·诺特利十指相抵,指尖向上。
“还有别的话要说吗?”他平静地问。
露易丝·休伊特耸了耸肩。“我们听到的不过是一堆巧妙的谎言。克里斯用它来掩盖真相,真相就是他带着政治立场,针对我们。”
“有什么建设性的意见吗?”诺特利说,他的声音更加轻柔了。
“有。”克里斯说,想到了洛佩兹。他被无缘无故地丢进竞技场,面对一名持刀的杀手。杀手只有二十多岁,生于贫民窟,贫困和挣脱现状的一线机会让他变得凶狠残暴。他也想到,巴兰科在天色昏暗的海滩被人用机枪扫射致死,血透过反射着星星点点闪光的碎玻璃,渗进沙子里。“我没带政治立场。我支持文森特·巴兰科的原因和这个毫无关系。如果有谁想给这两件事画等号,那我们不妨赛道见。”
第四十三章
“克里斯,你这个撒谎的混蛋。”怒气冲天的迈克在宝马前来回走动,脚踩在硬路间的石子上嘎吱作响。另一侧,微风搅动着高速公路岔道边的草。他停下来,伸手指着克里斯。“你已经有政治立场了吧,对吗?妈的,巴兰科是不是给你洗脑了?”
克里斯靠在余温尚存的引擎盖上,双手抱胸。环城高速在他们脚下延伸,极目远望,前后的路面上都空无一人。从逼仄的肖恩大楼出来后,头顶的天空看上去格外广袤。他们驱车不到一个小时,却好像已经立于世界边缘。
“你他妈能不能让我休息一会儿。你一直指责我,带着政治立場看问题。一周前,巴兰科还是步好棋。现在他突然就没用了?迈克,这是什么?难道这不是因为政治立场?”
“从数据来看很合理。”布莱恩特说。
“数据?”克里斯跳下宝马的引擎盖,愤怒地嘲笑他,“你他妈和我说数据?迈克,这堆狗屁数据都是做出来的。你想让数据看上去是什么样的,它就可以是什么样。你怎么不说说,那些对巴兰科有利的数据,它们又怎么样了?我们是谁,怎么突然间都他妈成了经济学家?你他妈是不是还想给我画条曲线?数据和现实毫无关系,迈克,你心里清楚。”
迈克望向别处。“克里斯,但事实就是这样。你和巴兰科走得太近了。你得退出监测区的项目,让汉密尔顿处理这件事,看看会怎么样。”
“好极了。那我再问你,杰奎因·洛佩兹怎么了?”
“这不重要!”布莱恩特双手攥拳,愤怒地向风中挥打着。“操,克里斯,你能不能清醒点!在这件事上,你不能感情用事,生意就是生意。洛佩兹的竞争者报价更低,就是这么简单。如果这个新人可以做同样的事,佣金还能少收百分之一,我们他妈有什么理由要继续和洛佩兹合作?”
“迈克,只少了百分之零点五。而且他不过是个二十岁的杀手,刚从贫民窟出来。我们怎么知道他能胜任?”
“如果他对成功充满渴望,就一定能手到擒来。事情一贯如此。”
“迈克,你他妈在瞎说什么?你也出席了那场简报会议。这个家伙是便宜,而且势头十足,我们知道的只有这些。汉密尔顿给我们看的东西这家伙可能根本都他妈看不懂。错的是你们,迈克,这已经和商业无关了,纯粹是出于贪婪。你难道没发现吗?”
“克里斯,我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你再这么下去,会摔跟头。”迈克放轻了声音。但就像是钢制拖缆被轻轻拽了一下,只在很短暂的时间里是松弛的。他向前走去,站得更近了些。“我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这不好。你失控了,无法无天。但我们当中,没人承担得起失控的后果。关于你父亲的事,我为你难过,真的。”
克里斯向后退去,迈克抓住他的胳膊。
“不,我是真的。警戒区,你的母亲,还有发生在你身上的一切,我为你难过。但克里斯,这一切都过去了,都结束了,不再是你搅乱其他人生活的借口。现在我告诉你,听我说,克里斯,我要告诉你,你不能再参与经济监测区的事了。这事铁板钉钉。最初是我带你参与进来的,现在我要你放手。操,克里斯,你为什么不回家去住?和卡拉说说话,理一理自己的生活。”
克里斯用掌根狠狠顶向他的胸口,一把把他推开。有那么一瞬间,两人都差点摆出空手道的姿势。
“迈克,我之前告诉过你,我不需要从你这里得到关于婚姻的建议。”
“克里斯,你在拒绝自己最好的——”
“你他妈给我闭嘴!”克里斯咆哮着,愤怒中夹杂着痛苦。“你知道什么,迈克,你他妈知道什么?”
“我知道——”
克里斯蛮横地打断了他的话。“你不如试试对苏琦保持忠贞十分钟?洗心革面,做个负责任的父亲和丈夫。把你的屌从萨利·亨廷、丽兹·琳肖或者最近几天操过的女人身体里拔出来。你看,迈克,你喜欢这样对吧?这感觉难道不好吗,嗯?”
“我最近没有和丽兹见面。”迈克平静地说,“她有很多工作,我也有六年多没有操过萨利·亨廷了。在你出口指责我之前,最好能弄清真相。”
“我清楚得很。”
两人隔着宝马引擎盖的一角紧张地对峙着。在环城高速上,远远传来了车辆行驶的声音。最后,迈克·布莱恩特耸了耸肩。
“好吧,”他说,“如果你就是这么想,那就这样吧。不过我之前说的东西没有变。你无权再参与经济监测区的事了,你已经——”
他的电话响了。布莱恩特皱起眉头,掏出手机,不耐烦地抵在耳朵上。“我是布莱恩特。我在环城高速,怎么了?是的,他和我在一起。”
他把手机递给克里斯。
“休伊特。”他说。
露易丝·休伊特坐在桌后,双手平摊在桌面上,似乎那里有什么内嵌的武器。她随时可以拿起武器,把克里斯轰成地毯上的一滩油脂。她的语气冰冷至极。
“很好,我很高兴你能从郊外野餐中抽身回来。我这里有几件事要和你理清楚。”
克里斯等待着。
“首先,我想让你把经济监测区的材料全部交到菲利普·汉密尔顿的桌上,越快越好。他需要你在巴拿马城的联系人名单,巴兰科的背景数据,以及其他你为哈米特·麦考尔工作时接触到的叛乱分子。”她给了克里斯一个刻薄的微笑,“既然我们现在的业务又变成了帮助合法政权铲平对手,那么你手上的任何资料应该都会有点价值。”
“那你或许应该取消洛佩兹的代理权竞标。他了解实际的情况。这就是他的价值所在。”
她上下打量着他,好像在看她心中早已灭绝的动物标本。“克里斯,你的忠诚虽然不合时宜,但我得承认,让人印象深刻,非常深刻。不过我想,在简报会上,所有人都认为了断干净至关重要。我们不知道洛佩兹的忠诚会给我们带来什么麻烦。或许他,呃,和文森特·巴兰科的联系与你一样紧密。毕竟,根据各种说法,巴兰科相当擅长激励他人。”
绝不。他绝不会让她如愿以偿。
“但说句题外话,”休伊特平静地说,“除了移交资料以外,我希望你能就今天的不当行为出具一份正式的道歉。这份道歉会在内网公示。在道歉中,最重要的是,要为你在菲利普做汇报时突然爆发的怒火道歉。你行为粗鲁,就跟在警戒区里似的。但不止这个,还有别的问题。我认为,道歉的内容,最好还包括你在做出与客户相关的决定之前未能与同事商议这个错误。我们的高级合伙人也同意这点。”
“诺特利说的?”
刻薄的笑容又出现在了她的脸上。“他不站在你这边,克里斯,随你怎么想。别再犯那样的错误了。诺特利在乎的是整个肖恩冲突投资团队的成功。当然如果有机会的话,或许还想炫耀一下他的团队。这也算是他的一种爱好。这事就这样了,没别的可能。目前,他依然觉得你是让这個部门出类拔萃的必要因素。目前我还没有办法说服他,不过我觉得,因为你今天的表现,他对你的态度已经转变了。我告诉你吧,一旦你让他失望,我想他很快就会觉得你是累赘了。”
“这让你很开心,对吧。”
“克里斯,真正让我开心的,是从你微焦的、支离破碎的尸体上取回我们公司的身份卡。”她耸了耸肩,“当然,我是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了。制度不允许我们逾越合伙人和雇员之间的红线。不过我觉得我会活着看到你被肖恩开除,滚回河边的贫民窟里生活。你和那里真的很配。我之前告诉过你,你不属于这里。这点越来越明确了。”
奇怪的是,这番话却让他笑了起来。“露易丝,你知道吗,不止你一个人这么想。”
说完这话,他露出凶狠的表情,但休伊特并未畏缩。
“诺特利和我都认为,你最好按照菲利普的要求起草道歉书。今晚之前提交初稿。如果你还想在这家公司继续工作,至少得完成这个。菲利普正在和埃切瓦里亚开会,不过会议六点前就能结束。那之后,你把道歉稿拿给他过目。趁着那时,你正好口头向他道歉。”她看着他,嘴角噙着阴冷的笑意,“我的意思是,私下跟他道个歉。修补修补你俩之间的关系。”
他一言不发地走出房间,露易丝·休伊特看着他离开,门被摔上的时候,她唇上的笑意漾得更开了。
他在走回自己办公室的路上做出了决定。两段楼梯,一条走廊。一路上,他谁都没见到。最后,他到了贴有自己名字的门前,面对着金属名板,呆立了十秒钟,然后转身离开。
他走出十几步后,加快了步伐,随后才意识到自己要去做什么。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人。
他走在路上,心不在焉。大部分时候,他都在想着卡拉。她要是看见自己的生活潦倒至此,会多他妈开心。通往会议室的大门锁了,不过他知道隐蔽观察室的密码。他进入房间,在昏暗中透过玻璃板观察动静。
会议室里,菲利普·汉密尔顿坐在弗朗西斯科·埃切瓦里亚的全息影像对面。那个独裁者的儿子一如既往地穿着那身苏珊娜·英格拉姆的华丽服饰。他神情严肃,一副决不妥协的样子,而汉密尔顿却态度温和,穿着随意。
“——我们明白你在迈阿密有朋友,也不想将他们排除在今后的行动之外。你当然应该和卡尔德斯的马丁·梅尔德里克谈谈,我相信,他会——”
够了。他输入密码,打开连通两间屋子的门,突然出现在汉密尔顿身后。他走进全息影像仪的扫描区域时,埃切瓦里亚的眼睛睁大了。克里斯知道,自己出现在了世界另一头的那个房间里,就像欢宴上的一个鬼魂。
汉密尔顿在椅子上转过身。
“福克纳,”他不怎么担心,不过有点惊讶。他的语气仍旧很有教养,但带上了一丝愤怒。“见鬼,你在干什么?你打断了我和客户的会议。”
克里斯低头朝他笑。“你想让我给你书面道歉,是吧?”
“对,但不是在这时候。我现在有点忙,你可以——”
克里斯肩部发力,挥出一掌,正中他的头部。他头一偏,倒向一侧,从椅子上摔了下去。“这就是我的初稿。”克里斯揪住汉密尔顿的头发,把他提起来,又朝他的脸打了一拳。他感觉到这名初级合伙人的鼻子断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又补了一拳,这才松开手。汉密尔顿瘫倒在地,好像一个没被填满的沙袋。克里斯转过身,看着弗朗西斯科·埃切瓦里亚。
“你好啊,混蛋。”他调匀呼吸,扶起椅子。“你不认识我,对吧?那就让我做个自我介绍。我就是把你父亲打死的人。”
显然,他还要在这儿待一阵子,狱警为他送来了换洗的衣服。三套优质的暗色休闲服,还有十二套棉质内衣。他问那个来替他量体的女人,应该怎么付钱,现金还是信用卡。她看上去很尴尬。
“我们会把账单寄给你的公司。”她最后说道。
他没有访客。对此他倒是莫名地充满感激。他不知道应该对自己认识的人说什么。
三餐的间隙似乎越来越长。他对自己的期待越来越少,开始记不住日子。一名狱警提出给他几本书,但当允诺的书送过来时,他才发现是六本破旧的平装书,作者他一个都没听说过。他随便拿起一本,发现这是一部充满暴力色彩的未来犯罪小说,里面的侦探似乎可以随意换躯①。但这个类型的小说他很少看,他渐渐失去了兴趣。书里的设定似乎都很牵强。
他们还问他要不要纸笔,他条件反射似地同意了。但随后他发现,自己并不知道用纸笔来干吗。他试着写下导致菲利普·汉密尔顿死亡的一系列事件,尽可能详细,也帮助自己捋捋清楚。但最终,他却不断划掉自己写的东西,从更久远的事情写起。当他发现自己写下的第一行是:我的父亲被一名叫作爱德华·奎因的高管谋杀,便放弃了。或许受到他试着看的小说的启发,他写了一份想象中的监测区的介绍。设定在五年后,那时巴兰科已经掌权,制定了大范围的土地改革计划。不过他写的似乎也很牵强。
他开始给卡拉写信,但没写十行就撕碎了。他想不出有什么值得对她说的事。
这周结束。下一周又开始了。
肖恩的人来找他了。
早晨,大雨下个不停,淋湿了开放空间,包括喷泉边上他的固有座位。他只能待在玻璃屋顶下,散散步。他的守卫热心地从别处为他拖过一条长凳,现在他坐在长凳的一端,盯着半米外的雨帘。
至少这些植物看上去还挺享受这场雨。
通向庭院的门突然打开,他惊讶地看了一眼手表,他才待了20分钟。他抬起头,看见露易丝·休伊特站在那里。自从她用眩晕枪击中他,她便再没露面。他将脑袋转回,看着雨。
“早上好,福克纳。不介意我坐在这儿吧?”
他低头盯着双手。“如果我要拧断你的脖子,他们估计会阻止我。”
“你他妈要是敢碰我一下,不用等他们,我会自己动手。”她的语气很温和,“你不是唯一练过空手道的人。”
他耸了耸肩。
“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她弯腰坐在长椅的另一头时。他感到长凳的这端微微向上抬了抬。他们之间隔了一米远。静谧中,落下的雨滴发出轻微而又温柔的响声。
“丽兹·琳肖向你问好。”休伊特终于开口道。
他听到这话,猛地转头。
“这个嘛,”她纠正了一下自己的说法,“这是我委婉的转述。事实上她说,你这个该死的婊子,没有指控,你不能关他那么久。我要见他。但她错了,我们完全可以把你关在这里,想关多久都行。”
克里斯转回头,不动了。
“但话说回来,我们也没打算关你那么久。释放你的文件应该会在明早的某个时候送过来。你可以回家,或者去你一直住着的那间昂贵的酒店炮房。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他忍住提问的冲动,不想透露任何消息。但这很困难,他迫切地想知道外面的信息,任何能与他脑海中疯狂旋转的齿轮相啮合的东西都行。
“我还是告诉你吧。明天是周四,最晚午餐前你就能出去。这样在上赛道之前,你可以享受一天中最好的时光。我们把对决时间安排在周五,这是肖恩的传统。大家可以在周末消化对决的结果。”
“休伊特,你他妈在说什么?”他语气中是满满的傲慢。在这样的伪装下,他终于打破了沉默。“对决?”
“争夺合伙人的位置。菲利普·汉密尔的职位空出来了。”
他咳了一声,笑了。“我他妈才不想坐他的位置。”
“不,你当然想。你在弄死他之前,还正好提交了正式的对决申请。对决的理由是,他在监测区的项目中有违反职业道德的行为。这真是讽刺啊。”她把手伸进上衣口袋,掏出掌上平板,“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你看看。”
“不,谢谢,休伊特。我不知道你在暗中搞什么鬼,但这场对决是不可能发生的。你知道规矩,你上周才和我说过,合伙人和雇员之间的红线是无法逾越的。”
“这个嘛,是的,你的申请的确不合规。不过你也知道,我们的高级合伙人热衷于制定规则,开创先例。他认为在这件事上我们可以模糊这条红线。显然,你在他心中早已具备了合伙人的潜质。你或者迈克·布莱恩特,二选一。”
突然间,真相摧枯拉朽般砸向他。那感觉就像他小时候目睹贫民窟的崩塌。爆炸炸穿了他曾以为坚不可摧的楼房,一排排干净整齐的建筑倒塌、弯折,化作杂乱的瓦砾和尘土。人群挤作一团,在旁边围观。他现在还不知道休伊特的安排会有什么惨淡的结果,但已经隐隐感到了不安。
“迈克不会上赛道和我对决的。”但他自己也不确信。
休伊特笑了起来。“不,他会的。我和他谈过了。说得详细些,我和他讨论了一下股权、分红、合伙人的安全保障。还有专业和非專业之间的区别,以及行为失控带来的危险。哦,我还把过去几周你酒店房间里的那位神秘客人的身份告诉他了。”
“你他妈在说什么?”虽然这么问,但绝望已经淹没了他。他知道一切已成定局。
“克里斯,别犯蠢了。我让间谍在丽兹家和酒店安装了摄像头。你真应该看看迈克看到那些录像后的表情。”
“放屁。”
“不,”她甚至可以称得上和颜悦色,“克里斯,我筹划了几个月。得了,别装了。你以为最初是谁把多娜的恐惧这部小短片发给你的?”她等待克里斯做出回答,但没有反应,只得叹了口气。“好吧,琳肖对你的偏爱非常明显。她就是这么个小骚货,疯狂痴迷好车手。不过,我觉得你应该谢谢我。如果没有我,你或许还和那个油腻腻的挪威猴子在一起,受着忠于彼此那套老生常谈的折磨。”
克里斯点了点头。震惊依然一波接一波地涌来。“你设计了我和汉密尔顿之间的事,对吧?你知道我会做什么。”
“似乎是这样。”休伊特玩着手指甲,谦虚地说,“说实话,我当初也不能确定结果会那么合我意。设计你和汉密尔顿起冲突,显然是个怎么都不会输的策略。洛佩兹和巴兰科的事似乎让你彻底陷进去了,你对老埃切瓦里亚做的事证明了这一点。兰利帮了点儿小忙,我再以此为借口把你推出监测区的项目。但克里斯,盘算得再精,我仍然为你感到惊讶。你的所作所为大大超过了我的预期。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当然了,前提是你做这些事之前真的想过。”
“你不会理解的。”克里斯冷冷地说。
“恰恰相反,我非常理解。你被巴兰科那个耀眼的改天换地的梦想吸引了——可事实上呢,它卑劣又老套。但先不说这个。对了,还为了对杰奎因·洛佩兹讲义气。真是大男子主义啊。我很好奇,你觉得杀了汉密尔顿,你能得到什么?”
这个问题带来了一线希望,克里斯微微露出个笑容。“露易丝,你错了,杀死汉密尔顿只是个意外。他挡了我的路。重点是,你和小埃切瓦里亚的交易黄了。他永远都不会再和肖恩合作了。”
“这个嘛,倒也未必。他可比你以为的要聪明。如果,我们能给他看迈克·布莱恩特脚踩着你烧焦的尸体的照片,谁知道他不会回心转意呢?”
他双手抱胸。“露易丝,我不会这么做的。”
“不,你会的。”突然间,她的声音变得刺耳,“如果你不上赛道,那菲利普·汉密尔顿就是被谋杀的。你会立刻被运到器官银行去。当然了,克里斯,这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是在赛道上被同伴杀死,还是被皮束带捆在圣巴特①的轮床上死去。对我来说,两种结果都挺好的。”
她靠得更近了些,近得可以让他在雨中闻到她的香水味,清新、浓郁、带着点香料的味道。她压低的声音十分嘶哑。
“不论哪种情况发生,克里斯,当你下地狱的时候,最好记得尼克·马钦。”
克里斯看着她,却没有很惊讶。“马钦,嗯?”
“没错。”她坐直身子,“就是马钦。”
“原来如此。你的小情人对我心存不满,然后你再派他来杀我。”他摇了摇头,“他,还有他找的黑帮。你的胆子倒还挺大。”
“克里斯,我没让他做这事。没人撺掇他,他也恨你。正相——”她停下,看向一边,眨了眨眼。“正相反,我努力劝过他。我知道这没必要。我知道你早晚会搞砸的。别跟我说什么勇气不勇气,克里斯。看看你干的事吧:御杖·琼斯身受重伤,困在车身残骸里时,你靠近她,一枪打爆了她的头。你手上还沾着八十岁老头子的血呢。说到底,你他妈和我根本没有区别。”
“没有区别?”他发现了她的软肋,狠狠击向那儿。他拙劣地模仿她的语气。“努力劝过他?露易丝,得了吧,真想阻止马钦的话,你完全可以做到。他没那么强悍。你任其发生,完全是因为它符合你的剧本。你大可在凌晨的时候把这些假话对着自己重复几遍,但别想说服我。说到底,他不过是你的一枚棋子。”
“棋子,哈,是啊,象棋大师。”她神情狰狞,声音却很平静,“你知道吗,我也会点儿象棋。虽然不像某人,大张旗鼓地四处宣传,不过我的确会下。这是种局限性非常大的游戏。说到底,棋盘上只有两方人马。克里斯,对从事我们这行的人来说,它没什么借鉴价值。通常来说也不适用于生活。当然,这个游戏男子气概十足,一对一的战斗,漂亮而简单。但不真实。你需要提升一下,玩点阿尔法网或者互联时代这类的东西——牵扯多方势力,盟友不断变化。”
“是啊,听上去是你会玩的那类游戏。”
“克里斯,这是全世界的选择。看看你的周围,看到玩国际象棋的人了吗?你当然看得到,那些愚蠢的第三世界的傻逼。为了五十英里的沙漠地带,或是上帝喜欢穿什么颜色的睡衣,他们派出自己的卒子,互相厮杀。克里斯,我们——投行、咨询公司、资本企业——是阿尔法网的玩家。我们调整、变化、重组,让游戏按照我们的方式继续。我们将这群带刺的、睾酮过剩的、反复无常的混蛋当作棋子,摆布他们,让他们自相残杀。最后他们还他妈会为自己获得的特权向我们付钱。”
“谢谢和我分享你的高见。”
“噢,对了。”她起身离开,“象棋大师,我还要补充一点。当迈克·布莱恩特周五在路上把你击杀以后——他肯定会的,因为他下手更狠,速度更快——如果这事发生了,那你死前最好记得,打败你的不是他,而是我。”
第四十五章
雨断断续续下了一整夜,直到翌日凌晨。克里斯吃早饭时,窗外最后的雨声也渐渐止住了。等他吃完时,天放晴了。大约一个小时后,他的释放令送来了。送餐的二人出现时,表现出了一反常态的喜悦,告诉他想什么时候离开都可以。他们把他的手机和钱包还给了他,还给了他一个黑色袋子,里面装着他全部的衣服。那位借书给他的人说,仍在读的书他可以留着。克里斯说,或许用不着了。
雨停后整个城市依然潮湿,空气像被濯洗过,街上空无一人,一派周日的冷清景象。肖恩派了辆豪华轿车在路边等他,车身还挂着水珠,发动机也没熄火。
“先生,我们要抓紧点。”司机说,“新闻稿说你的释放时间是下午四点,但谁都说不准他们会什么时候来。因为就连公司警察也知道泄露信息的好處。和驾驶相关的信息总能卖个好价钱。”
不过最后,司机那番愤世嫉俗的话并没有应验。开往酒店的一路上很平静,司机也没有和他搭话。只是在克里斯下车时,他终于不再那么谨遵职业操守了。等到克里斯踏上酒店的楼梯后,他打开了驾驶侧的车门,探出半个身子,倚在轿车的车顶上望着他。
“先生,祝您好运。”他说。
克里斯转身看着他。“看来你不是布莱恩特的粉丝?”他问,语气并不确信。
“不是,先生。我之前在车里不想谈论这些事,我怕您会觉得我在奉承您。不过明天我会收看您的比赛,我在您身上下注了。”
“这……非常感谢你。”他本意是想讽刺两句,但不知不觉,语气放缓了,“你不支持迈克·布莱恩特,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妈的,他的驾驶技术绝对比我好。
司机耸了耸肩。“我就是没法喜欢上他这个人。当然了,先生,您就当没听到我说这句话吧。”
“什么?”
司機笑了起来。“我前面说的,先生。我会收看您的比赛。”
克里斯目送他开车离开,一阵强烈的冲动突然攫住了他:他想和这个人交换位置。从事安全的服务业工作,或许无法享受舒适的住房。平庸就意味着平庸的生活,以及数十年后可以预见的未来,而不是朝不保夕。但看看他吧,这个该死的世界里,他是那么无忧无虑。
他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坐电梯到房间时,他的不真实感更加强烈了。自从他离开这里去上班,并杀了菲利普·汉密尔顿后,房间里唯一可见的改变仅仅是:身穿睡衣、蜷在床上的丽兹·琳肖不见了。
还有桌上多出的一袋文件。
他拆开封口,翻阅了一下。标准的对决文件,放弃常规法律保护的承诺书,一条条规则,以及2041年(修订版)的公司赛道对决手册摘要。相关的服务提供商给出了对决路段的种种细节,卫星放大后的图片,以及对最近这段时间路况的评估。对决的路段是MII赛道,就是从他家的前门出去,穿过下穿隧道,一直开到上升段,来到咽喉弯,横跨警戒区的东北边,然后下行。这是传统对决最喜欢的路段。没有赛道变化,没有匝道,冲入隧道,开车就好。野蛮又简单。
上衣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十天没有碰手机的他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他掏出一看,是丽兹打来的视频电话,他接了起来。
“克里斯,”她透过小小的屏幕盯着他。她的眼睛有些肿。他注意到了,不免感觉有些受宠若惊。“感谢上帝,你出来了。”
“为了打探消息,你肯定花了不少钱。”
她的笑容有些紧张。“克里斯,干我这一行就有消息灵通这个好处,我是指新闻这一行。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我打听到了。”
“我知道,昨天有人告诉我了。迈克和你联系了吗?”
“嗯,”她眉头一皱,“我不想重复和他的对话。”
克里斯极力想说点儿不那么蠢的话。“我猜,他对你的态度要比表现出来的更认真。”
“嗯,他还提到了你。显然,真正伤害到他的是你。这是我从咒骂中勉强拼凑出的信息。”
“呃,好吧。”
漫长的停顿。
“克里斯,你真的要去——”
“丽兹,我真的不想说这个。”
“也对,好吧。”她犹豫了,“你想让我来见你吗?”
他的胃中再次感到一阵刺痛。面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他还是他妈的不敢相信。恐惧就像气泡一般,慢慢膨胀,从心底升起。
“我,呃……”
“好吧,没事,我理解。”
“很好。”
对话又维系了几秒钟,终于归于沉寂。他们甚至有些庄重地互相道别,然后他挂断了视频。
他坐在床的一角,看了会儿手机,终于给迈克打了个电话。
“你好,克里斯。”布莱恩特的声音毫无波澜,但他的双眼却说明了一切,克里斯想知道的都知道了。他完全可以现在就挂断电话。
但他还是决心一试。
“迈克,对这档子破事,你肯定不是认真的吧。”
“克里斯,你说的是什么破事?是在肖恩的会议室里留下一堆尸体?还是和恐怖分子结成政治联盟?又或者是操了自己最好的朋友的女人?”
“嘿,你娶的是苏琦,不是丽兹。”
“我他妈不需要从你这里得到婚姻方面的建议,这话听着耳熟吗?”
“迈克,听着,我现在要去办公室,我们好好谈一谈——”
“不,我们没得谈。我今天请了半天假,打算陪陪苏琦,这下你满意了吧。”
“那我来你家见你。”
“你要是敢来,我他妈就在门口把你的牙打断,让你自己咽下去。”迈克露着牙狞笑起来。“你他妈给我老实待着别动,趁你还有机会,抓紧时间多操几次丽兹。当然,如果你还硬得起来的话。”
克里斯突然爆发了。
“操你妈的,畜生!我他妈和你赛道见!”
他把手机扔过房间。它砸到墙上,弹了起来,落在地上。
他又打了个电话。确切点说,是拨了两次号,但他给霍克斯普尔·格林的宅子打电话时没人应答。他豁达地耸了耸肩,把埃里克·奈奎斯特的号码从手机储存里翻出来。这可真像漏油的车子偏偏碰上了迎头撞击。不过现在,这已经不算什么了。
奇怪的是,那个挪威人对他的态度却甚是和蔼。
“克里斯,她不在这里。”他说,“而且说实话,就算她在,我觉得她未必会和你说话。”
“没事,我……呃……我能理解。呃……那她回家了吗?我是指回到霍克斯普尔的家里。我给家里打过电话,但没人接。我只是,想提醒她我准备回去。”他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在发抖,连忙停下。他搓了搓脸,很高兴埃里克不能接通视频电话。“我准备今天下午去拿萨博。你知道的。如果她不想……呃……不想见我的话,我不想吓她一跳。”
“她没回家。”奈奎斯特说。克里斯立刻明白了,她就在那儿。或许就站在她父亲边上,被狭窄客厅中的潮气和臭味包裹;或许走进了厨房,背对这一切,试着什么都不听。
“好吧。”他没料到喉头还是一哽,他清了清嗓子。“埃里克,听我说,告诉她。我的意思是,你见到她之后告诉她,她得再在英国的房子里住六个月。不然,呃,我的遗嘱就无效了。你知道,什么房屋的购股权和抵押保险之类的。如果她离开这里回挪威,那这块地就会落到肖恩手里。所以,呃,让她留下来不是没有理由的。”
在埃里克回答前,沉默持续了许久。
“我会转告她的。”他说。
“很好。”
又是一阵沉默,两人似乎都没有挂断的意思。
“那你决定参加对决了?”奈奎斯特终于开口问道。
克里斯欣慰地发现,他还是能笑一声的。“这个嘛,倒不如说另一个选择实在不怎么样。”
“你不能逃吗?”
“埃里克,我真是为你羞愧。你居然想到逃。逃出冲突投资部门那群肮脏的公司怪物的掌心吗?”他克制着不断升起的恐惧,郑重地说,“埃里克,这事没有选择。他们审查我,将我纳入档案,监视着我的行动。你不总是对那个该死的系统感到怒不可遏吗?不论我试图做什么,那个系统都会阻止我。我的那张塑料卡会失效,公司的警察会检查港口和机场。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明天我不转动方向盘,我就会成为一名躺在轮床上的普通罪犯。”
奈奎斯特犹豫了一下。“你能打败他吗?卡拉说——”
“埃里克,我也不知道。明天下午再联系我,我会给你答案的。”
那个挪威人尽责般地笑了几声,克里斯感到自己的脸也露出了笑容。突然间,他几乎是热泪盈眶地感谢埃里克,这个老人在电话那头没有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姿态。男性团结的本能,让他在绝望的虚张声势中找到了支撑。他突然意识到,在岳父的生活出现危机时自己表现得有多差。他从没做过相同的事。他觉得这个挪威人走投无路时逞强的行为不过是为了面子,未能察觉到背后的原因。他为此责备他,让他独自承受。意识到这点后,他感觉如鲠在喉。
“从我了解的情况来看,”奈奎斯特开口说道,“到那时候,所有人都知道了。事实上,我们会等着看你打开香槟庆祝胜利。从昨天起,网上到处都是要求对此次对决全程报道的呼声。他们说这场对决是由倍耐力①和宝马赞助的。”
克里斯的笑容扭曲了。“那,是不是下对了注会有大笔奖金?”
“光是为了惹恼他们,也值得赢下对决,对不对?”
“没错。”克里斯又感到恐惧上涌。他又清了清喉咙。“埃里克,听着,我得挂了。你知道的,我还有些事要做。要为明天的宣传活动做准备。接受采访,应付突来的名声,所有这些鬼东西。呃,做个英雄车手并不容易。”
“我明白,”奈奎斯特极其温和地说,“的确不容易。”
*
他签署了对决协议,让酒店派人送到肖恩,等着确认的消息。他心不在焉地研究着路线的放大图和路况报告。他有个大概的对决战略,想根据这个战略规划路线,但脑子里一团模糊。
他没法集中精力,思考任何事。他的注意力不断游移,做起了各种各样的白日梦。他的思绪慢了下来,裂成无用的碎片。
他好像听到了卡拉的声音。
他喝醉了,就算到了那种程度,他也是我见过的车技最好的人。
休伊特的声音。
象棋大师,当迈克·布莱恩特周五在路上把你击杀后——他肯定会的,因为他下手更狠,速度更快——如果这事发生了——
他想起了布莱恩特的驾驶方式,还有布莱恩特的象棋走法。迅速、拼尽全力,享受着野蛮的乐趣。
布莱恩特对上劫车贼。涅墨西斯的轰鸣,一具具倒下的尸体。
布莱恩特对上格里夫·迪克森。不留余地,目的明确。
布莱恩特对上马洛达,挑衅黑帮的小子,对可能面对的结果嗤之以鼻。
布莱恩特在拄杖修士街,赤手空拳,直面五名手持霰弹枪的对手。
他闭上眼睛,在眼睑后凝视着这些画面。
休伊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御杖·琼斯身受重伤,困在车身残骸里时,你靠近她,一枪打爆了她的头——
——手上沾着八十岁老头子的血——
说到底,你他妈和我根本没有区别。
她可能是对的。
想到这,他不由得向后一缩。
一个小时后,他仰面朝天躺在床上,细细地思索着这点。对他来说,这个想法就像他不敢直视的折断的骨头,或裂开的伤口。
如果这是真的就好了,他最终产生了这个念头。
爱德华·奎因死后,驱役自己的仇恨消失了。他实在不知道明天还能唤起什么信念,支撑自己活下去。
他讓出租车把他放在私人车道的尽头。
走上铺满碎石的S型车道,看见树木掩映下的房子渐渐出现在眼前,这种感觉很奇怪。光是到了这里,就已经有不适的感觉了——他已经好几周没见过这里了。就算在之前,在他的生活裂成两半之前,他也想不起上次走上这条路是什么时候。可能是某个周末,也可能是某天晚上,和卡拉一起前往村镇。或许可以追溯到夏天的开始。他不记得了。
他来到尽头的转弯处,萨博静静地停在那里,雨水将它冲洗得闪闪发光。他不由思忖,卡拉最近有没有检查过它,它上次开动是什么时候。他得上路测试,检查——
一段记忆飞快地穿透他的层层防守:试驾完萨博,卡拉在车底问他关于操控性的问题,而他手拿威士忌站在一边,看着她的双脚,回答她提出的问题。共享知识,共同参与。
他盯着萨博,喉头隐隐作痛。想驾驶它前往某处的冲动压倒了一切。他站在那里,等了整整二十秒,就像一个饥饿的人面对一头大型动物,恨不将它生吞下肚。直到手里拎着的包带深深地嵌入掌心,把他勒得生疼,他才动了。
现在还没到开车的时候。
他把手里的包丢在门口,从袋里掏出自己的身份牌,在锁上照了照,然后用肩膀把门顶开,把东西搬过门槛。最近没人住,房子里甚是清冷。他长期离家,刚刚返回,一切都显得有些陌生。他站在客厅里,包又一次落在脚边。卡拉离开了,这就像一记沉重的耳光,抽在他的脸上。
她带走的东西很少,留出的空位却如同伤痕。她从开普敦买来的绿玛瑙女人像原来摆在电话桌边,如今不见了。突然裸露在外的墙面上凸着两根钝头的金属短棒,那里曾经挂着刻着她名字的沃尔沃气缸盖,是她机械师课程的毕业纪念品。壁炉架上似乎也少了些什么,看上去像整齐的牙被拔了一颗,但他不记得少的是什么。她的朋友和家人的照片原先放在窗台上,现在也被拿走了,只剩下克里斯和卡拉的合照和克里斯的单人照。遗留在浅色木制窗台上的东西就像搁浅的游艇。书架像遭了洗劫,大半书都不见了。剩下的倒在架子上,或者孤独地靠在角落里。
他没兴趣查看其它房间了。
他在沙发上打开自己的包,把涅墨西斯和最近得来的雷明顿扔到扶手椅上。武器放在眼前,让他陡然一震。他这才意识到,之前他从来没有把涅墨西斯带进家里。就算是去布伦特兰的那晚,这把枪也是从萨博的汽车置物箱中拿出来的。现在它落在扶手椅柔软的皮革上,和卡拉带走的东西留下的空位一样,都让克里斯感到陌生。
他拿起霰弹枪。摆弄它可以拖延时间,让他晚点儿再上楼去卧室。他摆弄了几下泵动握套,对没有上膛的空枪发出的喀啦声很满意。他在机械结构中陶醉了一会儿,然后把枪抵在肩上,绕着房间走了一圈。他好像一个在玩战争游戏的孩子,时不时停下,朝着卡拉离开的痕迹开火,最后,他瞄准了大厅入口处那面镜子中的自己。他久久地注视着镜中人,还放低雷明顿,将自己看得更清楚些。然后,他迅速拉动泵动握套,利落地把霰弹枪抵在肩上,再次扣动扳机。
他离开家,朝车走去。
晚些时候,夜色降临,他再次停好车,第二次走进家里。屋外,天已经黑了。打开室内的灯后,卡拉和家中物品的缺席似乎也不再那么残忍了。
他已经吃过晚饭了,于是锁上门,直接上楼走进卧室。卡拉拿走了床头柜上的指针式磨砂花岗岩闹钟。剩下的另一个钟放在梳妆台上,是个古老的卡西欧数字闹钟,是他们几年前在古董拍卖会上买下来的。克里斯在黑暗中躺了很久,看着它一直亮着的绿色数字,自己的生命也随着数字的跳动一分一秒地流逝。他看着一天最后的几分钟慢慢耗尽,数字归零。对决之日的早晨来临了。
他没有睡觉,他找不到睡觉的意义。
第四十六章
打开电视时,他发现节目里正在谈论自己。
“……对他这种级别的车手来说。丽兹,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罗恩,我想这还是要分情况的。”她身穿黑色的圆领紧身毛衣,略施粉黛,头发随意地别起来,光彩照人。看着她,他心头隐隐作痛。“自从福克纳击败奎因以来,表现的确时好时坏,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状态不佳。我采访过他,知道他只是不再把蛮力当作自己的长处。”
“迈克·布莱恩特却正是倚仗蛮力。”
“这个嘛,我想你又把问题简单化了。迈克的表现更稳定,你可能会说是更加保守。不过没错,如有必要,他会毫不犹豫地将油门踩到底。但他和其他人的暴徒行径有所区别。打个比方,不同于海员掠影的杨,或者某个来自东欧的车手。他们的野蛮就好比产品的默认设置。这和布莱恩特完全不同。”
“你对他们两位都很了解啊。”
她做了个表示谦虚的手势。“在我的著作《新时代的极速勇者》中,迈克·布莱恩特是我的主要素材之一。我最近在与克里斯·福克纳和其他车手合作,为书的续集做准备。我讨厌这么直接打广告,不过——”
“不不,请说吧。”
一阵得体的笑声。
“好吧,那我就……这本书叫《赛道印象——车手的伪装之下》。根据我每日的工作量来看,这本书应该会在新年时出版。”她面对摄像机,露出职业化的笑容,“我保证,这本书会给大家带来完美的阅读体验。”
“我相信它肯定很精彩。”主持人面向镜头。暂停了一下,然后报出下面的节目,“现在,让我们把镜头交给我们在哈洛直升机平台的现场转播团队。桑吉夫,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你好,罗恩,听得非常清楚。”画面上弹出一个小窗口,然后变为全屏。外景主持人说话时,狂风和直升机旋翼搅起的气流不断把他的头发吹到眼前,他只好一直伸手拨弄头发。
“那里的天气如何?”
“呃,好的,罗恩,看起来雨暂时不会再下了。天气预报员告诉我,或许之后还会转晴。”
“看来今天非常适合对决?”
“没错,看起来是这样。当然,我们在决斗结束至少二十分钟后才能进入对决路段。不过我得到消息,路面已经干得差不多了。由于这段赛道的夏季维修工作顺利地提前完成,所以肯定会——”
他用声控功能关掉了电视,喝完咖啡,把意式咖啡杯放在電话桌上。看着杯子时,突然冒出的存在主义的念头让他哆嗦了一下,因为他意识到,这个杯子今晚仍会在那里。无论今天的赛道上发生了什么,无论它的主人去了哪里,它都将完好无损。
他抛开心里的寒意,穿好上衣,带着懒洋洋的平静对着门厅的镜子系上领带。不过是恐慌的另一种形式。他注意到双手在微微颤抖,但他不知道这到底是恐惧还是咖啡因的作用。他喝了很多咖啡。
他系好领带,对着镜中的自己看了许久,检查了钥匙和钱包,然后向门外的车走去。他关上房门,深吸一口气。肺中早晨的空气宁静而又潮湿。
他的右侧传来一阵踩踏石子的声音。
“克里斯。”
他转身抓住肩部枪套,涅墨西斯已经抽了出来。
特罗斯·瓦斯维克站在房子边,摊开双手。他微笑着,只是有些勉强。
“别开枪,我是来帮你的。”
克里斯举起涅墨西斯。“那你来得有些太迟了。”
“不见得。我相信现在就是你们英国人俗称的‘千钧一发之际。”
“是啊,没错,”克里斯把涅墨西斯收回肩部枪套,但枪没能恰到好处地回到原来的位置,动作看起来便没那么潇洒了。他又向里推了几次,最后放弃了。他用另一只手按下车锁,萨博的车灯朝他闪烁了几次。车锁警报解除,他朝车走去。
“等等,克里斯,等一会儿。”瓦斯维克挡住他的去路,双手仍然放在身体两侧,以示没有威胁,“你好好想想。布莱恩特会在赛道上杀了你。”
“有可能。”
“然后——就没了?就这样?多么男子气概。杀了我也没事,看我他妈在乎吗?克里斯,你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我没指望你能理解。”
“克里斯,我能带你离开这里。”监察员直截了当地说,“沿着那条路向后开,穿过树林,我在那里安排了一支三人小队来接应你,还有一辆隐蔽的面包车。我们有医疗废弃物的证明文件,过关时不用接受检查。你可以拿到数百万美元,还能拿到工作,而你要做的只是跟着我走。”
克里斯发现自己没来由地笑了起来。“特罗斯,你还不了解最近发生的事吧。”他说,“这两天,全世界的人都认识我了。和托尼·卡朋特和伊内·泽奎尼亚一样,我的脸天天出现在电视上。我还怎么当监察员?”
“克里斯,这不重要,我们可以——”
“那你打算做什么,给我一张新的脸?”
“如果有必要,完全可以。不过——”
“还有几百万美元。”克里斯遗憾地咂了咂嘴,“特罗斯,对我来说,这已经算不上大钱了。我即将晋升为初级合伙人,这意味着股权、资本分红、几百万的现金,还有可观的福利。”
“也可能意味着今天下午的葬礼。”
克里斯点了点头。“这就是风险。但特罗斯,你们这类人永远都不会明白这点:风险就是一切,正是风险,才让胜利变得值得。”
“克里斯,你不会赢的。”
“谢谢你为我打气。希望我能不负你的期望。那么现在,你能不能——”
他向前走了一步,瓦斯维克站在原地没有动。他们的脸只相距一掌,互相直视对方。
“克里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监察员压低声音,“你以为这能补偿你对卡拉和其他人所做的一切?别他妈幼稚了。死不能解决任何事。如果你想改变,得先活下去。”
克里斯又笑了起来。“你说的这话倒是我听过的粉饰胆怯的最好说辞。我猜,你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需要这个?”
他看见了瓦斯维克眼里的怒火。
“没错,特罗斯,就这样吧。老老实实给我滚回去,准备一份报告之类的。就写你来找过我,但我回绝了你。”
“克里斯,你是个傻子。你搞砸了你的婚姻,伤透了你的妻子——”
他又抽出了涅墨西斯,这次动作流畅了许多。他用力把枪口顶在瓦斯维克的下巴上。
“嘿,这他妈是我自己的事。”
监察员继续说着,好像涅墨西斯根本不在那里。“——现在你还准备搞砸自己这条命,让卡拉·奈奎斯特趴在你的尸体上恸哭。”
他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我告诉过你——”
“她会的。”瓦斯维克发现了他脸上表情的变化,伸手抓住涅墨西斯。他用手指握住枪管,把枪口推向一边,眼神冰冷,满是厌恶。“是啊,她在接下来的十年都他妈会为你恸哭。但克里斯,不管发生了什么,她总有一天会放下这一切。无论你是想死在等会儿的对决中,还是像现在这样心死了。”
克里斯向他露出了一个僵硬的微笑,再次收起涅墨西斯。
“让开。”
“乐意之至。”
瓦斯维克走到一边,看着他坐进萨博。苏醒的引擎发出轰鸣,如同远方的滚雷。克里斯关上车门,发动汽车。他松开离合器,萨博缓缓向前。监察员脸上的神情让他不由得摇下车窗。
“噢,对了,瓦斯维克,说到几百万美元,有件事我忘记提了。他们打算以我为原型拍一部电影,你听说了吗?”
“是啊。”挪威人神色阴郁地点了点头,“我听说了。如果你最后和迈克·布莱恩特同归于尽,那倒是个不错的结局。”
轮胎碾过碎石。“操你妈的。”
“真要那样的话,我会去电影院看的。”
他转过匝道前的弯道时速度过快,然后沿着下坡加速驶入高速公路。瓦斯维克和他带来的条件,以及长期以来的斟酌考虑,都被克里斯束成一团,抛在脑后,随着后视镜中的风景一同飞远,再也触及不到。他的心中只有前方的道路,和驾驭着的车。萨博发出低沉的咆哮。他驶入中央车道,打开了对讲机。
“车手管控中心,请讲。”
“这里是克里斯·福克纳,驾驶证编号260B354R。”在他听来,声音很平静。他胃中泛起了快感,感觉自己正披坚执锐。“我已经抵达MII,准备参加合伙人对决,正在驶往对决路段。”
一阵短暂的沉默。他突然想到,今天与他联络的人,是否还是劫车贼遭遇惨败时那位。
“我们找到您了,福克纳。您离警戒区的北部边界约有20公里,我们会在您过界时通知您。保持信号畅通。”
“交通情况?”
“针对高管的通行禁令持续到九点半。在对决路段内有两列大型自动运输车队,货运量中等,11号路口有维修车辆。请注意,对决过程中不得误伤上述车辆。”
“明白了。布莱恩特在哪儿?”
又一阵停顿,他甚至能听见沉默中的愤怒。
“上述信息受到对决协议的严格保密,请勿再次询问。”
“明白了。你们真是毫无幽默感。”
“同时也请您注意,通信频段在对决路段内会受到选择性干预。除了我们的信息之外,您将无法接受外界传输的信号。”
“车手管控中心,收到。多谢提醒,我不是第一次对决。”
他没再加速。高速公路两侧蔓生的植物从他眼前掠过,变成了颠簸而又模糊的一片绿色。被车轮碾过的沥青路面发出單调的声响,然后又被他甩在身后。咖啡因和肾上腺素起了作用,他感到力量充沛。死亡突然变得极为遥远,成了他不相信的荒谬谣言。他绝不会让谣言成真。
唯有眼前的赛道是真实的。
他以一百六十英里的时速冲破对决路段的封条,将它扯得粉碎。整整一秒后,车手管控中心才响起刺耳的警告。他的余光瞥见了挤满高架和匝道的车辆。其中有闪烁的警灯,还有电视转播车。萨博飞速冲过它们时,人群爆发出一阵骚动。他觉得自己能感觉到相机的镜头随车转动,急切地捕捉着他的踪迹。
不,你只是喝了太多咖啡罢了。
心里涌起一阵稍显歇斯底里的笑意。他努力压下它,看着从眼前飞过的路面,搜寻布莱恩特那辆蓝色宝马的踪迹。他把时速降至更加谨慎的一百三十英里。之前那个模糊的战略突然间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想起了那些放大的卫星图像,明白了布莱恩特的策略。
布莱恩特!他残忍地笑了起来。他收起之前的顾虑,心头涌起炽热的冲动。现在就算有顾虑也他妈晚了。
来吧,混蛋!我从你身边抢走了丽兹,现在我就要来对付你那辆漂亮的蓝色爱车了,还有你的身份卡。
为了洛佩兹、巴兰科,还有饱受战火摧残的监测区高地上的男人和女人。但最重要的原因,是布莱恩特。布莱恩特,还有内心希望对休伊特、诺特利以及其他一切都别他妈来烦我的渴望。
他在脑海中绘出布莱恩特的脸——那张脸变成了奎因。这他妈不过是另一名凶残的高管罢了,不过是另一名——
萨博向十号路口冲去。第一队自动运输车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行驶在中央车道上,慢得像是停住了。他绕开车尾,与它擦身而过。接近警报响起。萨博漂亮地打了个弯,然后在他的操控下笔直地向前冲去。一堵高耸的金属墙从他左侧擦过,之后,他再次把车向左打。
前方的路——
撞击!
他努力控制着汽车,肠胃翻江倒海,感到有股热气。紧接着,左侧的后视镜中闪过一抹暮蓝色,金属车尾被后方再次传来的冲击挤压得变了形。撞击带来剧烈的晃动,胸口的安全带紧紧地勒住他。他本能地踩刹车,但又想起了身后的运输车,便把萨博的方向盘猛地向右打。自动运输车的防撞警报声响彻天空,他的头顶和身后传来厉鬼般愤怒的尖啸。没空管那辆车有没有停了。迈克·布莱恩特的宝马从他左边一闪而过,然后故意放慢车速,保持在萨博车前。迈克想强迫自己开始对决,就在此时、此地,就在这辆运输车巨大的排气栅格下面。
他刚刚游走在我的盲区里,克里斯麻木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布莱恩特一直隐藏在运输车前方,然后他在后视镜那块小小的玻璃中发现了克里斯,见到自己从运输车的右边超车后,便减速藏在左侧。迈克纯粹靠直觉把握时机,等待自己的萨博出现在运输车的前方。它找准了克里斯的盲区,然后加速撞击——
他喝醉了,但就算这样,他也是我见过的车技最好的人。
他下手更狠,速度更快——
克里斯看见宝马从侧面袭来,疯了一样撞过去。两车伴着一阵刺耳的声音撞在一起。车漆剥落,撞击后的空中闪着火花,产生的反作用力想将他们推开。但克里斯不松方向盘,让车身向对方压去,两辆车刮擦的声音好似指甲划过黑板。布莱恩特架住了这招,并迫使克里斯的车头扭转方向,朝着中央隔离带驶去。宝马更重,此时显出了优势。迈克的计划也渐渐浮出水面。车的侧面如果以这个速度撞上隔离带,虽然可以撞倒护栏,但不会把它撞烂。残余的基部会让萨博像玩具一样翻向空中。
必须做出选择。
在他们身后,自动运输车越来越近。
绝望感渐渐浮现,咬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把油门踩到底,不过宝马的车头挡住了他的路。布莱恩特在怨恨之下,仍然精确。他领先克里斯半米的距离,和他并驾齐驱,刚刚锁死克里斯所有的逃离路径。迈克透过两扇车窗看着克里斯,豎起一根拇指,笑着划过自己的喉咙。防撞护栏——
克里斯用尽所有力量踩下了刹车。
萨博摇晃着减速,左侧板处传来了如同砂纸般的刮擦声,在一阵火花中挣脱了缠斗。他抓住这瞬间,瞟了一眼紧逼的运输车,然后把方向盘用力向左打,让车从迈克的车后别过去,穿过中央车道,离开后方自动运输车的车道。又是一阵机器的咆哮,这辆运输车轰隆着驶过他的右侧,挡住了宝马,让他看不清对方的下一步动作。克里斯只能咬牙咒骂,任由它和宝马离开。他们已经到了八号路口。他的车速现在降到了九十左右,肾上腺素刺激下,他的脏腑仍在翻腾。
他远远地瞟见宝马消失在通往下穿隧道的下坡里。
接下来的事不用多想也能知道。
他意识到,留给自己的只有一分钟。在那之后——
在那之后,在下方昏暗的隧道里,迈克·布莱恩特会在某处完成他那标志性的掉头急刹,然后沿着来时的路不顾一切地向他冲来,和他来场面对面的较量。
还是那一套。迈克·布莱恩特的一贯风格——无畏,轻率,野蛮。
克里斯开始提速,所有注意力集中到紧张的驾驶上。他再次超过运输车,在脑海中飞速地盘算策略。
这样下去,只有两个结果。不管是哪种结果,迎面相撞之后,对决都会结束。萨博或者宝马必定有一方出局,或许是因为车头偏转幅度太大,或者躲避太晚,车身不稳,撞上忍受了他们很久的运输车前。两辆车也可能互相钳住对方,不断互相撞击,四处冒火,最后在动能的作用下分开,在撞击和火焰中化为碎片。或者——
或者我俩都成功避开,我继续向南,向上驶入咽喉弯。不再战斗,而是慢下来,眼睁睁看着他把我逼入绝境,就像休伊特对佩吉做的那样;或者试试看转弯,让车轮尖声擦过地面,在斜向上的双车道赛道内180度调转车头。
他仔细盘算,这是个三幕剧:防撞栏,迎面相撞,咽喉弯的终结对决。
他清楚,没人能转出那样的弯。
宝马亮着前灯,出现在前方的路上。
它窜出通向隧道的坡,速度极快。
他扫了一眼自己的车速,居然破百。疯狂的数字。考虑到布莱恩特的车速,他在脑海中将其翻了一倍。他抬眼看见宝马全副装甲的车头径直向他冲来,无比坚定,没有丝毫慌乱——
他下手更狠,速度更快——
——他大喊着,死死把住方向盘。
不到一秒,宝马畏缩了。一闪而过。
从他眼前消失了。
克里斯把油门踩到底,萨博潜入隧道。他又争取到了时间,最多一分钟。不够,需要更久。隧道向后飞驰,萨博驶过时的声音回荡在隧洞中,像是怒吼。然后萨博向上,冲破黑暗,闯进灿烂的阳光中。咽喉弯骤然出现在面前,好似一个巨大的沥青做成的装货平台。他驶入咽喉弯,擦边驶过第一个弯。这已经到了他车技的极限。萨博的横向动能显然太大,车轮打滑。他感觉心在狂跳。但他不敢踩下刹车,时机未到。他必须以很高的速度驶入直行的路面。糟糕的是,他转弯时偏了几度,萨博又转回到了双车道上,车尾左右摆动着。他对着车喃喃地骂了几句。他再次控制住萨博,驶过一段起伏的直道,朝下个弯道冲去。
但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受够了这一切。
“迈克,操你妈的。”他飞快地说,“你有过机会。”
他用一只脚转过伤者的头,翻转雷明顿,用枪尾抵住布莱恩特暴露在外的咽喉,把全身的力量都压在了枪上。
“迈克,去死吧!”他怒号着,弯着腰,愤怒地盯着布莱恩特的脸。“操你妈的!去死吧,你们这群穿西装的畜生,都给我去死!”
这一切似乎持续了很久很久。
起初,布莱恩特只能发出噎住的声音。随后,他不知从哪儿获得了一股力气,举起他那只没受伤的手,抓住了雷明顿的扳机护圈。
克里斯踢开他的手,踩在上面。他大口喘着粗气。
迈克噎住的声音慢慢减弱。他的头扭向水泥地面,被踩住的那只手慢慢握住克里斯皮靴的边缘,指甲嵌入了阿根廷皮靴里。
克里斯更用力地向前倾去。泪水从他眼里涌出,顺着脸汩汩流下来。他抬起脚,然后用力踏在迈克手上。有根手指断了,他听见了干巴巴的骨头断裂的声音。他又更用力了一些,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手里的霰弹枪上,身体几乎都离开了地面。
有什么东西断了。迈克不再动弹。
一切结束后,克里斯几乎无法站立,手里的霰弹枪似乎成了不能缺少的支撑,而他则突然患上了肌无力。他疲惫地向后远离尸体,浑身剧烈地颤抖着,连牙齿也在不断磕碰。他走了还不到十二步,突然弯腰呕吐起来。但吐出的东西和胆汁对缓解现在的症状几乎没有任何帮助——他今早几乎什么都没吃,不过仍把胃里的一切都吐了出来。他跪在水坑里,不断干呕着。
靴子的声音穿过潮湿的空气。
他抬起头,但其实不怎么好奇。他看到了几个人。他只能在隐约透过来的光线中,见到几个高大结实的身影,就像中世纪传说中那些身披盔甲的骑士。
他眨了眨眼睛,想让看得更清楚些。
来者一共九人,都穿着警戒区的黑帮制服,既廉价又丑陋。宽松的帆布长裤,肥大的垫肩夹克,头发剃得短短的,脚上是清一色的工装靴。手里举着撬棍、扳手、锯短的台球杆,还有其他东西,奇形怪状,难以辨认。他们的脸上疤痕累累,都是街头斗殴留下的纪念章。他们警惕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幕。
克里斯颤颤巍巍地站着。對面一人向前走了几步。他差不多有两米高,无袖T恤下是虬结的肌肉,衣服上用红色字母潦草地写着如下标语:我是重新分配健康部的部长。字体带着液体飞溅效果,看起来很血腥。一道疤从他的左眼眼角一直延伸到脸颊上,给了他一个诡异的悲伤表情。
“你完事了?他死了吗?”
克里斯眨了眨眼,然后咳嗽起来。
“你们是谁?”他厉声问。
“我们是谁?”刺耳的笑声爆发出来。在金属房顶下,笑声回荡着,越来越响亮,又骤然结束。说话的那名黑帮成员轻轻抡着一根上着光面油漆的短撬棍,不断用它打着左手的掌心。他的目光好像焊在了克里斯身上,上下打量着他的衣服、头发和霰弹枪,然后微笑起来,脸上的疤也被拉拽着。“我们是谁?我们就他妈是群一无所有的人。哥们,这就是我们。”
这次没有跟着响起笑声。那个男人浑身都绷紧了,蓄势待发。克里斯忍住另一阵咳嗽,举起雷明顿。他努力装得像模像样,好像枪完好无损。
“别再靠前了。警察正在赶来,这里也没什么好看的。”
“是吗?”说话那人伸手向宝马和迈克·布莱恩特的尸体示意道,“根据我们目前观察到的情况来看,我打赌情况可不像你说的那样。现在是关键时刻,福克纳先生。”
克里斯拉动了雷明顿。
“到此为止,我说了,别再靠前。”
他犯了个错。
未击发的子弹弹向空中,落在混凝土地面,然后滚向另一个人。有那么一会儿,他们都低头看着那枚子弹。那位黑帮成员又抬头看向克里斯,摇了摇头。
“看,哥们,这招真不赖。再看看你之前杀死对手的方法,我可以说——”
克里斯把霰弹枪朝他脸上丢去,撒腿就跑。
他跑回头朝下的宝马和迈克·布莱恩特的尸体边,听见身后靴子的声音,不止一双。除了奔跑的声音外,还有那些黑帮成员愤怒的喊叫声。
“都别他妈傻站着了,抓住他!”
他弯下腰,像拥抱似的,环住了迈克的尸体,在他上衣里翻找着。他感觉到涅墨西斯的手柄落入手心。他有预感身后的人马上就要抓到他了。影子挡住了光线,老旧的皮革味以及廉价须后水的气味淹没了他。有只手揪住了他的西装上衣。
他打了个滚挣脱了,起身时,迈克的枪几乎碰到了对方的胸口。他看见那男人的眼睛睁大了。一根台球棍砸在他的肩上。他按下了扳机。
涅墨西斯响了起来,冲击力让那人一个趔趄倒在水泥地上。他整个人都瘫软在地,没法动弹。
“托比!”那名黑帮头头发出一声痛苦的嚎叫。“操你妈的,你这个该死的狗高管!”
第二名匪徒离倒下的同伴只有两步远,但枪让他停了下来。其他人赶了上来,但他们都停了下来,开始分散着向左右退去。克里斯站起来,凶狠地笑着。
“这就对了,都他妈给我向后退。”
空中突然飞来一个黑色的东西,正中他的手肘,手顿时失去了知觉。涅墨西斯的枪口一低,朝水泥地面开了一枪。那个黑帮头头掷出撬棍后,立马向前一跃,向克里斯的右侧袭来。随即朝克里斯的右侧抡过。克里斯只能用左手抓住右臂,想要举起枪,挡开他的袭击。他胳膊肘下方的肌肉没有一分力气。他在慌乱中匆忙开火,但打得很偏。黑帮头头狞笑着抓住他的手,用力一拧。克里斯感觉手松开了,涅墨西斯脱手落入水坑。他左掌一挥,对手带着街头斗殴时不耐烦的冷笑轻易躲开。他在绝望中伸手与对方扭打在一起。那名负责重新分配健康的部长向他胸口挥出足以击碎肋骨的一拳。他向后倒去,虚弱地想要躲开,却被迈克的尸体绊倒。黑帮头头没管他,由着他倒在上下颠倒的宝马上。他转身拿起那根撬棍,向前走来,脸上狞笑依旧。克里斯看见了挥舞过来的撬棍,沿着宝马的侧面勉强向左一滚。撬棍正中他原来的位置,落在蓝色宝马车身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凹痕。克里斯离开车子,大吼着朝这个部长的太阳穴挥出一记左勾拳。匪徒抬手格挡,没能完全挡下来,向后稍微退了几步。他又咕哝了几声,摇摇头,抡着撬棍反手一击,正中克里斯的头部一侧。
他被砸得不轻,头晕目眩,眼前闪过五颜六色的光。头上的房顶像在跳华尔兹。他踉跄倒地,有什么东西钩破了他的胳膊,他晕乎乎地看见那名部长抓住了他。简直轻而易举。
“操你妈的车手。”那个人贴着他的脸朝他吼道,“你他妈喜欢穿着西装来警戒区里瞎逛,嗯?”
撬棍打碎了他的肋骨。他像婴儿那样尖叫着,身子蜷了起来。周围的其他人替那个头头按住克里斯,不断拍着他的脑袋。
“你他妈喜欢来警戒区里瞎逛,嗯?按住他。”
又是一棍,又是一阵麻木感。这次,他真的感到有根肋骨断了。他痛苦地喊出声,但声音很虚弱。抓着他的手臂的手松开了,他颓然向下倒去,但又有人接住了他。他看见拳头向他挥来,带着没有光泽的金属指环。挨了这拳后,他的视野模糊了,天地变成了飞旋的碎片,最后只剩下无边的黑暗。他感觉自己脸上皮开肉绽,感觉血贴着皮肤流下来,淌进自己的衣领。
“让你看看什么才是——”部长的喊声在拳头的间隙里传来,但剩下的话却被一条黑暗的隧道吞没了。
奇怪的是,在这条隧道的尽头,他听见了卡拉的声音。
哈!这么说,你就是想操完我之后就离开我,嗯?
她的双手抚摸着他,她在微笑。出于某种原因,他没办法确切描述自己的感受,他想狂笑,又想痛哭。
我。已经一头栽进黑暗中了。不会离开你的。
但他已经离开了。
一阵声音传来,如同远雷。
第四十八章
车手管控中心的直升机在拱形的高速公路上方盘旋,克里斯·福克纳的萨博就横停在那儿。明亮的阳光让悬挂式摄像机的镜头和加特林成捆的枪管闪着光。电视台的飞机与地面保持着安全距离,盘旋着,如同鲨鱼等待猎物放弃挣扎,然后死去。目力所及之处散落着一辆辆警车,武器已经调试好,全副武装的人员不停地忙碌着。露易丝·休伊特站在那里,和一名特遣部队军官交谈,同时还在打电话。一架蓝色直升机飞过,她抬起头,看着新的来客。直升机停在离休伊特二十米远的高速上,杰克·诺特利从机舱中下来,在桨叶带起的强风中理了理西装的肩部,让它更平整,然后大步朝她走来。
“我等会儿再打给你。”她对电话里的人说,然后挂断了电话。“长官,你能给我几分钟吗?”
那个军官见到了来者是谁,向后退去。诺特利向休伊特伸出手,盯着她。“怎么样?”
“我以为你已经知道结果了。”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知道结果。”诺特利看起来很严肃,“你手头有什么消息?”
休伊特耸了耸肩,朝咽喉弯高速公路边的吊绞起重设备点了点头。“我们派出了特遣队,他们正在往上吊人。他们告诉我,接下来见到的不会是什么悦目的景象。”
诺特利移开视线,朝着高速公路左右张望。“四英里,”他说,“离佩吉摔下去的地方只有四英里。你发现了吗?”
“才四公里?”休伊特皱起眉,“噢,你说的是英里,这就等于,大约六公里?是啊,或许是。这么说来,这里离巴恩斯学会飞行的地方也不远。”
“没错。”
“真是惊心动魄的一段路。”
絞车嘎嘎作响,把东西吊了上来。两名合伙人都转过身来,看着它带上来的那张盖着布的担架。特遣部队的公司警察蜂拥上前,接住晃荡着的担架,轻轻地放在地上。白色的裹尸布上渗出斑斑点点的血。有个医生蹲下来,翻开床单,明显向后一缩。绞车向后移去,他们看着缆绳松开。
“肯定会有很多疑问。”绞车停下时,休伊特说道,“许多先例有待敲定。”
诺特利咕哝道。“很好。这种东西能让我们保持锋利。”
“你这是在让律师保持锋利。他们会拿着我们的钱,为这件事唇枪舌剑地吵上好几个月。”
“而我们则一往无前,照常做事。”
“事后才讲道德。”休伊特向他露出了一个扭曲的微笑,“我最喜欢这样。”
诺特利扬起一侧眉毛。“难道还有别的方法?”
绞车又动了起来,这次动静更大。又一张担架吊到路上。白布上是更多的鲜血。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
“我很高兴——”
忙碌的特遣部队中起了一阵骚乱。人群散开,克里斯·福克纳从担架上爬了下来,好像个活死人。他推开面前挡路的人。人群发出一阵零落的欢呼声,如同飘扬在他头顶的旌旗。
休伊特愣住了。
诺特利眨了眨眼。
随后,这位高级合伙人迈着大步,向刚被吊上来的人走去。诺特利脸上洋溢着笑容,直到走近、看到克里斯的伤口时才放慢脚步。克里斯的脸上好像戴了一个血和瘀青做的面具,一只眼睛几乎肿得闭了起来,唇边是一条条皮开肉绽的伤痕。他的双颊裂开了,血从一只鼻孔里流出来。鼻子好像断了。那身西服饱受摧残、血迹斑斑,他动作很不协调,显然肋骨断了。
“克里斯!我的天,你他妈还活着。我以为……你让我在这里担心了好一会儿。恭喜你!”
克里斯盯着他,又把目光移到他身后。此刻的他就像僵尸。诺特利一把抓住他的双肩。
“你成功了,克里斯,你赢了。你33岁就成了合伙人,史无前例。恭喜!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克里斯斜眼看着他,神情专注。
“这意味着什么?”他轻声问。
“这意味着什么?”诺特利就像在唠叨,“克里斯,这意味着你攀上了顶峰。从此以后,你的面前再无阻碍。什么都没有。欢迎加入。”
诺特利向他伸出手来。克里斯低头看着它,似乎不理解这个动作的含义。他好像咳了一声,诺特利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笑声。随后克里斯盯着高级合伙人的脸,没一会儿,视线又移开了,望向萨博。还有休伊特。
“呃,克里斯——”
“抱歉。”
他推开诺特利,径直向休伊特走去。她看见他过来,顿时紧张起来,朝特遣部队的长官点了点头,那人与她并肩站着。克里斯走过来,停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身子稍稍有些摇晃。
“露易丝。”他嘶哑地说。
她努力挤出一个淡淡的微笑。“你好啊,克里斯,做得不错。”
“这是给你的。”
他把那个东西掏了出来。是肖恩联合公司的卡片,上面刻着迈克·布莱恩特的名字,还有一道道新的血痕。
“我觉得现在不是——”
“不,休伊特,这是给你的。”克里斯突然向前迈了一步,把卡插进休伊特胸前的口袋里。他自顾自地点了点头,没等她反应便转过身去。“这是给你的,我们在这里的行事方式不就是这样吗?”
休伊特的微笑凝固了。“没错。”
“露易丝,我们赛道见。”
他走开了,手伸进口袋里掏钥匙。萨博的车门依然大开着,车手管控中心的成员在周围忙着测量和拍照。他准备坐进驾驶位时,有个人挡住了他的路。
“不好意思,先生,我们还没有弄完——”
克里斯看着他,他向后退了几步。
“別挡我的路!”
那人逃开了。克里斯在驾驶座上坐好,匆匆用绷带包扎起来的肋骨每动一下就互相摩擦,让他不得不咬紧牙关。救护人员为他注射了一剂药剂,但疼痛还是如击打燧石时闪现的火花那样不时出现。他坐了一会儿,调整呼吸,抑制疼痛。他想,这点痛自己或许还能控制吧。
他关上车门,伸手点火。
萨博的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听到这个声音,他周围以及咽喉弯前后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头看他。他看见人们朝他指指点点。
但似乎谁都无意阻拦他的脚步。
他动了动脑袋,动作有些笨拙。咳嗽时尝到了血的味道。他看着后视镜,倒着开出一个漂亮的圆弧。调转车头向南,朝着肖恩的方向。他换好挡,车开始向前滑行。
“先生,等等。”
密封的门和窗让说话声听起来有些含混不清。一名身穿制服的特遣部队队员穿过人群匆忙跑来,敲打着车窗。他摇下窗等对方说话,脚轻踩着离合器,勉强让萨博保持静止。那人犹豫了一会儿。
“呃,先生,只是,是关于下面的那起枪击事件。我们赶到的时候,情况实在危急。所以我们有点儿着急。我们只是为了把他们从您身边赶走,您应该理解。”
“是的。”他的嗓子依然沙哑。他之前躺在水泥地上,花了好几分钟才分辨出那声响雷究竟是什么。垂死挣扎的男人发出哀号,特遣部队惊叫着,围住了他。他被一张张担忧的脸围住了,所有人都低头看着他。“是这样的,谢谢。”
“还有,呃,我想说的是,在那样的交火中,我们不可能打死所有人。目前看来,至少有两个人能活下来。我,呃,先生,我想您可能会打算提出指控。”
“行,可以。”
“那先生,我需要您的电话号码,好通知您来做陈述。当然了,我们也可以向肖恩索要。不过对于这样的案例,我们还是倾向于提供全套的私人定制服务。为受害者提供支持,一对一的质询预演,我们随时能配合您的行程。我是公司指派的警官,所以您大可放心。那您,呃,您方便提供下家里的电话号码吗,先生?”
克里斯闭上了眼睛,只闭了一会儿。“不,不行。”
“噢,”这名队员疑惑地看着他,“好吧,既然这样,我就通过肖恩联系您。”
“好的。”他努力克制住心头急躁的洪流,一心只想快点离开。“你要问的就这些?”
“噢。没错,先生,但是,呃……您大概也知道了,恭喜您。不单是为了对决,也为了其他事。我的全家都在收看这场对决。干得漂亮,车技令人惊叹。呃,我的孩子还是您的超级粉丝呢,先生。”
他努力忍住笑起来的冲动,用咳嗽掩盖了过去。
“太好了。”
“我期待着您能在接下来的几周里多上几次电视,或许还能接受一次丽兹·琳肖的采访,呃?”他看到了克里斯脸上的表情,向后退去。“那就这样,我,我就不打扰您了,先生。谢谢。”
“没事。”
萨博向前开去。面前的人纷纷让路。他驶过露易丝·休伊特,然后是杰克·诺特利。车速越来越快,等他擦过最后一名特遣小队成员和停在路上的警车时,时速已经接近九十公里。萨博伴着引擎渐强的咆哮声驶上弯道。他冲过路面的坑洼,但车的减震系统和止疼药让他没有感觉。他伸手去拿手机,用力戳亮屏幕。折断的肋骨被震了一下,他不由得皱起眉头。他给身处巴拿马的杰奎因·洛佩兹预拨了个电话,时间设在十分钟后。然后他给肖恩的优先客户接线员打了个电话,让他们立刻替他联系弗朗西斯科·埃切瓦里亚。
他们不太愿意,不知道这是否——
“告诉他,有一起国家级的紧急状况。”克里斯道。
他等了几分钟,但埃切瓦里亚还是接了。他很不高兴。克里斯能感觉到,过去一周里,事情进展得不顺利。
“布莱恩特?是你吗?又他妈怎么了?你倒是给老子说清楚,有什么国家紧急状况?”
“这状况就是,你他妈就要被处决了,人渣!另外,我是克里斯·福克纳。”
对方像是突然被扼住了咽喉,半晌无声,随后爆发出一阵怒骂。“操你妈的——”
“你这个混账,乖乖闭嘴听好。我不知道我缺席的这段时间里,他们跟你说了些什么鬼话。不过就在刚才,局势变了,变好了。迈克·布莱恩特死了。”
“你在骗我。”
“不,是我杀了他。我他妈亲手杀了他。所以我现在是肖恩冲突投资部门的初级合伙人,这意味着我成了监测区的执行合伙人。知道这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吗,混蛋?我告诉你吧,本月底,我他妈就要让文森特·巴兰科占领波哥大的大街小巷。所以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尽力收集你爸偷来的东西,找一架喷气机,趁着现在还能靠自己的双脚登机,赶紧他妈的滚出监测区。”
暴怒中,埃切瓦里亚忘记了说英语。西班牙语顺着通讯线路向他涌来。以克里斯的西班牙语水平没法听懂。他打断了对方的话。
“混蛋,听好了。你只有四十八小时,如果你到时候还没滚出去,我就让‘特别空勤对着你的脸来一枪。”
“你不能这样!”
这一次,克里斯发自内心地大笑起来。喜悦盖过了折断的肋骨带来的疼痛,盖过了所有的疼痛。那些药麻痹了他的神经,药效不错。
“你是不是还没理解,混蛋?以我现在的职位,面前再无阻碍。像我这样的人,不管你他妈做什么,都不可能阻挡我们这类人的步伐。现在懂了吗?不管你做什么都没用了。”
他挂断了电话。
萨博继续提速。他看着车速攀升。
他放任自己沉溺在引擎的轰鸣中,沉溺在体内蔓延的药物带来的麻木中,沉溺在沿着前路汹涌而来的虚无中。
【责任编辑:魏映雪】
①联合国商业道德特别调查局的英文缩写。
①此处指卡拉什尼科夫自动步枪,由前苏联著名枪械设计师米哈伊尔·季莫费耶维奇·卡拉什尼科夫设计的一系列自动步枪。
①Carte blanche,意味全权负责,但和好莱坞著名影星Cate Blachette(凯特·布兰奇)发音很像。
①位于伦敦西北部的布伦特区。
①Mobcon,作者杜撰的服装面料。
①气候温和,适宜香蕉生长的热带区域,近似于赤道。
②巴拿马行省。
①指南美洲位于南回归线以南的区域。
①可卡因的原料。
①洛克希德·马丁,成立于1912年,著名美国航空航天设备制造商。
②英国萨福克郡的一个村庄。
①作者杜撰的服装品牌。
①苏格兰斯佩塞产的单一麦芽威士忌。
②苏格兰艾莱岛产泥煤味单一麦芽威士忌。
①位于伦敦西侧的一片地区。
①原文为西班牙语。
①英式橄榄球的英文是rugby,也是拉格比公学的名字。
①指某种食品或饮品的主要原料都是从单一地区而来的。
①刑法术语。在陪审团制度中,只有排除合理怀疑,才能定罪。
①芭蕾舞技巧,即单脚脚尖点地快速旋转。
①伦敦西部街区。
②伦敦地名。
①一种用以镇痛、镇咳、催眠的药物。
①伦敦最古老的集市之一,始建于14世纪,也是哈利·波特系列电影中对角巷的取景地。
②Volvo Injection是作者杜撰的沃尔沃车的型号。
①IES,连读是yes。
①好莱坞演员、导演。
①挪威首都奧斯陆的旧称。
①漫威人物黑寡妇的名字,代指女间谍。
②英国的皇家海军基地,位于苏格兰。
①菲利普的昵称。
②美国总统。
①这个三角形代表该玻璃为消防玻璃,没有经过强化,比较容易击碎。
①应该是暗指作者自己的另一本科幻小说《副本》,拿自己开玩笑。
①法属西印度群岛中的一座小岛,加勒比海最小的岛屿之一。
①当今世界享有盛名的轮胎公司之一。
①代指燃烧弹。
作者:理查德 摩根 期刊:《科幻世界·译文版》2020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