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樱
伴着堀町攀上陡峭的小径,春天出现。三月底她离开王都时,樱树繁花正茂;而此地冰冷的山风,却仿佛连季节的转变都给冻住了。她只得踏着树梢落雪般的粉色落英一路前行。
此情此景,让她想起女儿皮肤上文的樱花。疼痛数月刺上的文身,到头来也没能从仙灵手上救下她。堀町在帝国军队里当了十年的文身师,却耻辱收场——她刺的文身不起作用,士兵们接二连三地丢了命。
阿雅也因此而死。
堀町行走的古道边上,一排排都是些荒芜的祠堂和千年老木,道上没有别的行人。森林让西边来犯的异人仙灵给占了;关于它们的种种黑暗传说,哪怕最边远的小村子里也飘荡着片语只言。堀町给帝国军刺过数以百计的文身,自己的皮肤却没有一丝保护。她的文身刺于战前,那时候制作黑墨水的材料还不是仙灵血,而是烟灰;皮肤上唯一的色彩为铬红,色泽浅于地仙灵羽翼的绯红。她随身带着保护墨水,却发誓再不去使用它们。士兵、城市、战争,与她再无瓜葛。
堀町踟蹰在村子边缘、通往最外围寺院的百级石梯脚下。战争让她没了大女儿,小的那个倒是还在——喜儿当时年纪太小,没法带去王都;堀町和阿雅離开的时候她才十二岁。曾几何时,在往来的信件中——也就是绑在灰连雀腿上的小纸卷——她一度表现得毕恭毕敬;奈何纸上得来终觉浅,比不了同一个屋檐下的生活。堀町写的最后一卷小纸条,还揣在衣衫紧贴心脏的内袋里,她狠不下心寄走:上面写着阿雅的死讯。
寺院的庭院里传来兵戈交击声。两个姑娘正在交手,使的是肋差——正是阿雅加入帝国军、换为更长的太刀之前所持的,练习用的短剑。其中一个姑娘注意到她,停下了练习,跑过来招呼堀町。
“母亲?”
来的姑娘跟阿雅异常相像。喜子现在当了护士,负责照料被仙灵侵蚀、从战争中退役的老兵们;不过在堀町眼里,她还是当初那个身子单薄、倔强地忍着泪水,送她和阿雅离开的十二岁女孩。绑在喜儿腰上的那把剑,正是阿雅的练习剑。
堀町垂下了头:“喜儿,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她。”
“阿雅。”喜儿张了张嘴,无语凝噎。
两人抱在一块,泣不成声。
冰冷的山风没能挡住战争的破坏。无论男女,从头到尾刺着满身的纹样,漫无目的地在村子里晃悠,对生命能量的来源和飞转的时间漩涡喋喋不休。他们是些遭受仙灵折磨、又大难不死的士兵;这些男男女女们曾无助地看着仙灵们操控他们的身体,强迫他们屠杀自己的同胞;也许意志崩溃对他们而言才是最好的,这样他们就记不起自己究竟做过些什么。堀町花了两天时间来治疗这些老兵,直到喜儿把她从工作里拽了出来。
“我需要文身。”喜儿剃了头,为保护性墨水已经做好了准备。没了头发的她看着就像个新兵,就像王都所有那些分派给堀町的士兵。
就像阿雅。
“北方各省正在落入仙灵之手。我要去参战,把这些侵略者撵回西边。您能给我提供保护吗?”喜儿站在那,十分恭敬地鞠下光光的头颅,等着堀町答复。
“文身很痛,会花费很长时间。并不适合心血来潮跑去城里当兵的蠢姑娘。”
喜儿抬起头,满脸的难以置信:“北边来的连雀再没带来任何消息,有的只是一卷又一卷的名字,那些死于仙灵之手的士兵的名字。在我们明白保护自己、在文身出现之前,好几千人已经在战斗中殒命。几乎所有的男人都被仙灵侵蚀或是死了。年轻女孩想参战不是蠢;见识了城市的遭遇,还假装战火不会祸及村子的想法才是蠢。”
“如果有很多士兵阵亡,那说明文身没起到作用。我刺的文身就没有作用。”如果她之前能做得更好,阿雅就能活下来了。
“我看过你的手艺,没有任何问题。仙灵们莫名地变得越来越强,文身的保护作用却不如以往。但至少比没有好。”喜儿顿了顿,“若您不愿帮我,那我就空着皮肤上阵。”
喜儿真的跟姐姐很像,一样的又软又倔。她们就像是蚀着岩石的河流,连绵不绝,延而不散。堀町会给喜儿文身,尽管她腰已经弯不住,手也抖个不停;她会给女儿全身都刺上文身,好让她能够战斗。
堀町以樱花为始,其轮廓从喜儿的颈项一直覆盖到头上的苍白皮肤。树枝和花朵经过了精心布置,以防间距过宽,让仙灵钻入她的体内,吸干她的生命。每两条仙灵血之间的宽度绝不超过指尖。喜儿是块好画布,安静、镇定,擅于忍受疼痛。沙沙,沙,沙,沙;针在她皮肤中来来回回的声响,伴随着她的呼吸。堀町轻轻拭去附在喜儿皮肤面上的墨水和鲜血,继续绘制花瓣的血黑色轮廓。线条周围的皮肤变得粉红、肿胀,让花朵在刹那间变得立体又栩栩如生。
五个小时的工作后,堀町停了下来。刺在喜儿脖子和头上的花和枝的线条,看着就跟她剃掉的头发一样细密。“我们后天再继续。”
过去在城市里给士兵文身,她用的便是这套流程,每两天文五个小时。痛是免不了的,不过以仙灵制作的墨水恢复起来,比一般的文身来得快;等到士兵全身文满黑色的轮廓时,文身的开头部分也恢复到可以上色的程度了。
“明天,”喜儿反驳道,“按现在的速度,文身要到夏末才能弄好。我必须尽早赶往王都,否则王都就没了。”
“后天。你要庆幸,我们用的不是铬和烟灰,否则你就得等两个星期。但哪怕用的是仙灵墨水,你的身体依旧需要时间来恢复。”堀町的身体也需要时间来恢复,不过她并未诉诸言语。她酸痛的关节日渐老化,愈发吃不消这么繁重的工作。
夏莲
金色魔法于日出时最为强力。耀晶去了王都外的田野,人类在那里埋葬死去的士兵。先祖让耀晶在死人身上练习魔法。这样更安全。
尸体一具具排得整整齐齐。哪怕埋在土里好几尺深,耀晶也能感觉到那尸体皮肤上嵌入的先祖之血。人类希望将尸体火葬,可士兵皮肤上的这些血液让火焰没了作用。
耀晶掘出一具女尸,刚死了三个月。哪怕在黎明前的昏暗光线下,她的皮肤也依然醒目:她就像块画布,覆满了黑与红,又点缀着精美的龙、花和锦鲤;腰部下饰漩涡,上文卷云。睡莲漂浮于臀,代表水天交际。夏日的象征、即便是在清晨时分,这八月的热气也足以让她的肉身散发出死亡的恶臭。保护她的文身延缓腐烂,却无法终止这一过程。
盗自耀晶先祖的血液,注入了人类皮肤。土红色羽翼制作的墨水,给花瓣、龙鳞和鱼鳞上了色,可抵御赤魔法的伤害。一代又一代红翼勇士,在试图夺回圣地——人类在那建了王都——的过程中死去,不过耀晶不一样。一千个世代前,一群先祖脱离战争,逃去了一个时间涡动得更快的地方。人间不到十年的时间,在那却已经过去了数百年,它们利用这宝贵的时间孕育着自身的色彩。耀晶也因此拥有了金色翅膀,而非红翼和赤魔法。
在这一千个世代中,出现变化的不止是魔法。先祖们积攒下来的怒气,也同它们的羽翼魔法一样,愈发火红、炽热。不过耀晶更为冷静、理性。耀晶这一代的大多数主战,但也有一部分相信讲和是可行的。它们所缺少的是与人类沟通的方式,缺少能代表先祖讲话的傀儡。任何人类都行;不过正如先祖所言,尸体更安全一些。
死去女孩身上干涸的血迹一般的黑色文身轮廓,足以让耀晶在她活着的时候饶她不死,不过依然还有许多细微的魔法需要完成。天边一弯旭日浮现,洒下点点金光,耀晶在女孩的旁边跪了下来。
钻入她的身体,像是在冰冷、静滞的岩石中冥想。耀晶在女孩身体中铺满了金色卷须,又将两具躯体的生命能量加以分割——一具冰冷、死寂,另一具炽热、亲近。女孩太过饱满、稠密,身上充斥着分解肉体的微小生物。耀晶将它们一一放逐、浸没在了金光之中。
她融进了这个人类。
耀晶开始修复起躯体。她用金色的卷须抽出身体下方堆积的血液,将血液导回血管,并修复了破裂的静脉和动脉。她检查着整个肉体,又一一加以愈合。工作完成后,她重新振动了心脏,睁开了眼睛。
耀晶的真身远远向后退去,她的人类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逝者的痕迹还在她大脑中徘徊不去。先祖说人类就如同可以穿戴和抛弃的傀儡,然而这个死去的女孩却保留着记忆、情感,甚至还留有耀晶认不出来的观感。
蚊子嗡嗡作响。讨厌的小鸟炫耀着自己的飞行能力,用夸张的歌声和颤音唤起人们的注意。风儿婆娑着枝条,乌云吞却了晨曦。肥润的雨水滴滴点点,抚上她两具身体的皮肤,又滑落地面。某种不和谐的、对她的人类思维几乎产生意义的叫喊声,自田野的另一端传来。她不熟悉这大脑如何运作,无法完全记住叫声中的词。
此前的几代仙灵就明白,人类会通过这种非自然的感觉进行交流,但耀晶从未体验过。叫声包含的意思甚至连她的人类头脑都无法理解,而口头语言似乎无法替代更为紧密的原初思想纽带和图像交流。尽管如此,喊叫声中还是听出了警告的意味。耀晶驱使着两具身体从田野跑向森林,却因为她未曾利用过人类肌肉,步伐慢得令人沮丧,那具身体的动作生涩,一点都不协调。
那些人类没敢跟着进入森林的阴影。
耀晶任由人类身体选择前进路线,这具身体似乎在找寻着什么,她在分辨着一路上的模糊又熟悉的地方。耀晶期待利用她与人类沟通,那些在生命中认识她的人,则是最有可能加以倾听的。耀晶必须要让他们明白,先祖们并非西边来的侵略者;它们是长久离开后归乡的原住民,是天狗的远古后裔。
女孩的身体频频困惑着,不过还是走到了自王都通向山里的道路上。抛开别的不提,耀晶很高兴能摆脱夏日的潮湿空气,迎接更为清爽的和煦山风。
秋菊
喜儿趴在榻榻米地板上,母亲正在给她的右腿背面的锦鲤和菊花上色。她盯着前臂上完成的图样——缠绕在手臂上的蛇,缠绕的缝隙里填满了牡丹。研究已完成的图案,能让她把自己的注意力从腿部的烧灼感和几乎振动着骨头的、有节奏的敲击声中转移开来。她数着蛇身上的鳞片,每一片上面都涂抹着红色和蓝黑色。
仙灵血墨水起初是纯粹的黑色,但等到母亲完成了她手臂的文身时,墨水就开始变得有点淡蓝色了。正如母亲一直以来的那样,她的工作完成得很好。堀町是位历练了数十年的大师,竹柄末端的扇面针以完美的节奏运动着,深度、角度不断改变,以使图案的色调产生细微的变化——色彩的变化,疼痛的变化。
疼痛永不停歇,她也日渐更像阿雅——她俩的文身图案一模一样。随着相似度的增加,母亲变得忧郁又喜怒无常——工作的时候不会,这些动作练习过太多次,她的手艺已经深深铭刻在了身体中。可一旦停下了针,完成了工作,母亲就变回去了。
“两天后再来。”母亲说,然后便专注地去清理工具,甚至不会再看喜儿第二眼。
有时,喜儿试着留下来找点话题。成为铭记阿雅之死以外的什么。母亲离开时,她没有抱怨什么;现在也没有,可她希冀着彼此能恢复一些关系,希冀着母亲真的回来了的信号。结果她只是个顾客,是座墓志铭。
喜儿穿上了衣服,把剑系回腰上。她推开了门,却定在原地,无法理解自己眼前所见。
门外站着的,正是阿雅。她裹挟着冰冷的秋风,浑身不着一丝半缕。在喜儿记忆中,姐姐应该更高、更壮、更老一些。喜儿和这个阿雅之间的唯一区别是,门外的这个女子身上的文身是完整的,从头到脚刺满了红色与黑色。喜儿总以为母亲给她们的图案各自不同;现在她发现,她们两人不过是镜像罢了。另一个女子的脸,正是喜儿每天在镜子里看到的脸——那是张以樱花、云朵保护着的脸,线条精细,刺着淡淡的粉色。它本应产生保护作用的。
它沒有保护住。
曾经承载着姐姐的这具躯体显然变成了傀儡,正以奇怪的姿势站立在几米开外,似乎随时都可能摔倒。原本应该很平稳的动作——垂下头,瞥了一眼喜儿的脸——却以不协调的抽搐和痉挛状态完成。阿雅背后站着一只仙灵,是喜儿以前从未见过的。它比喜儿想象的更小,只到阿雅的肩膀高,树枝一样的四肢纤细而扭曲。它的翅膀并非红色,而是金色的。
“战火还是烧到了村子么,”母亲喃喃道,眼泪无声滑落,“因我的失败而生,还饰以我孩子的面容。”
只要仙灵们还能操控人类,甚至他们的遗体,战争的恐惧就不会停下,最终的和平无法到来。喜儿几年来一直在照料老兵,他们从战场上退下来、意志崩溃;但眼前这位更糟糕:阿雅要如何从需求与悲伤中摆脱出来,如果她连摆脱自身肉体都做不到的话?喜儿不知道姐姐是否还留有半缕残魂,但她清楚一件事情:她决不容仙灵如此亵渎姐姐的肉身。她必须打败面前这一新恶,否则的话,人类在仙灵手里永远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她慢慢地走近姐姐,双臂张开,好像在犹豫着是否拥抱。在她伸手拿剑之前,阿雅开了腔。
“把圣地还给我们。”声音不对劲,很苛刻。
喜儿从鞘里拔出剑。仙灵转身逃跑,但喜儿可不在乎它的死活,她要的只是翅膀。拿金色翅膀来制作新的墨水,扭转战争之势。
“停手。”阿雅叫道。喜儿置若罔闻。她一剑砍去,将仙灵羽翼切了一大块下来。
阿雅崩溃了。
仙灵在金光中爆发开来,刺眼又炽热。金光切开了喜儿那毫无作用的红墨文身;她能感觉到,她的力气在仙灵治愈自身时被抽走。她不想走到阿雅的结局,便挥刀斩向仙灵。仙灵纵身跃了开去,速度快得让虚弱的喜儿根本捕捉不到。
通过自身血液的脉动,喜儿感应到那仙灵出现在自己意识底部。仙灵魔法的炽热灼得她皮肤如阵阵针扎。她们正在融合。没有旁人能过来一刀给她个痛快,但她挣扎着不愿变成这个金色玩意的傀儡。她倒转剑身,从左至右切开腹部,想让自己死得荣誉一点。仙灵察觉了她的企图,冲到面前想阻止她。剧痛中她笑了起来,从腹部拔出染着血的剑,将仙灵一劈两半。
人类的红色和仙灵的黑色血液洒落尘土。喜儿濒死之际,身上的文身开始回荡。秋风愈加萧瑟起来,仙灵魔法的炽热再无踪影。
母亲挪到喜儿身边,把她的头抱在腿上。回来这么久,她第一次放开了文身大师的身份,变回了喜儿思念的那个人。她拭净喜儿脸上的泪水,握住了她的手。
“母亲,”喜儿轻声道。还有别的存在于某处,她知道。别的金翼仙灵,在屠戮士兵,唤醒死者。她的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喜儿举起那块金色羽翼:“求求您,”她说,“完成我。别让它们亵渎我。”
冬叶
阿雅茫然若失地醒了过来。
时间漫无目的地在她周围旋转、脉动,就跟她血管里的血液一样。她看不见眼睛外面的东西,曾填充了破碎自我间空隙的金色全都渗了出去。她感觉到死亡的卷须渗入了这些空隙中,有一种令人心安的空虚感,让她摆脱了肉体所带来的持续渴求与需要。
熟悉的声音落入她耳中。沙沙。沙沙沙沙,韵律声将她带回了缓慢的时间,带回了厚重的现实。那是种应该完成了的、伴随着痛苦的声音,不过阿雅没有感觉到痛。受声音所扰,她再看不到那死亡的卷须了。她试图寻找自己丢失、遗落了什么;但她没有去探索自己的意识,反倒无意中让眼睛睁开了。
她在家里。母亲正跪在榻榻米另一头,在一个士兵身上工作着。那个士兵是阿雅。时间闪闪发亮,分崩离析。没有疼痛感,所以母亲应该没有在给文身上墨。
意识的另一边,她记得自己快死了,正陷入清醒、平静的状态。一支满副文身的军队迈过了她前进,全是仙灵的傀儡。如果他们并未被保护住,为什么母亲仍在皮肤上勾勒颜色?阿雅张嘴想问,干涩的嗓子却出不了声。
母亲放下工具,给她端来一杯茶。茶水温暖得像金色魔法,阿雅咳嗽起来,推开了杯子。温热感在胸口溢开,又很快散去。湿冷的衣衫贴在她胸口,带来一种自责感。失落感。以及一段属于耀晶、而非她的记忆。仙灵们在希冀着什么。重要的什么东西。
她在脑海中追寻着这段记忆。可每当她一靠近,就会崩落到现实里。混乱的生命感吞没着她。金色控制了她,施加了人为的命令和清晰的目标:和平。仙灵给了她命,让她进行和谈。她所知道的唯一的和平就是死亡,她渴望回到那无尽的黑暗中。
母亲又端了一杯茶来。阿雅喝下去,从内部温暖自己,同时渴求着她所憎恶的金色魔法。或者任何能帮助她找到方向的东西。饮完了整杯茶,她开始练习将杯子放在桌上又拿起来。重复若干次后,她又听到了那阵带她回到现实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
她用颤抖的腿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走过房间。那个并非阿雅的女孩脚底刺着枯叶文身,代表着冬天的落叶。母亲也曾给阿雅的脚文了叶片,不过这两者并不一样。阿雅的叶子红中带黑。仙灵血与土红翼,以暗色保护来抗衡仙灵的暗魔法。
眼前的叶片被染上了金色,好似黎明时分的第一丝阳光。阿雅拿起一小瓶金色墨水。如果她喝下去的话,那金色脉动会流淌在血管里,让她再度完整吗?
“我把大半部分金翼给了信使,让信使带去王都,带给帝国军,”母亲说着,轻轻从阿雅手里抽走了小瓶,“我本该全给送走,但我给喜儿、给你留了足够的量,如果你能忍住痛的话。”
疼痛算不了什么。可阿雅想要的是死去,而非金色皮肤。
她弯下身,抚摸着妹妹的脸。在破碎的时间镜片中,她看到了自己六岁时小心翼翼抱着的那个婴儿,那个在仙灵屠杀掉大部分男人前,同她讲悄悄话、她所亲吻的知己。喜儿的身躯冰冷、僵硬,像是冬天里的石头;母亲用针刺过的皮肤没有任何发红或者出血。她闻起来没有金色的气息,她没有任何动静。
母亲一边工作,一边哭泣。“除了这件事,她一直想像你一样。她活着的时候,我抛下了她;但我会完成她的遗愿。我会完成她的文身,确保她不受仙灵所扰。”
喜儿曾是那么的鲜活。
阿雅記得自己透过金色的迷雾,眼睁睁看着妹妹自戕。喜儿挥舞着刀,却依旧被耀晶所害;而母亲却在袖手旁观。这是和平吗?仙灵可能会心血来潮重塑自身,即便阿雅能同当前的世代讲和,和平也并不会长久。
她会让母亲给她文上金色,她会继续战斗。
然而金色并非万能。仙灵可以撤退,花费人界不到十年、甚至眨眨眼的时间,再度进化一千个世代。时间不停变化,时光漩涡之间并不连续。最终可能会出现银色、绿色甚至青色魔法。每一次,都需要在文身中加入新的颜色,直到刺上了世界上所有的色彩。也只有这样,仙灵才会永远消失。
沙沙。沙沙沙沙。色彩周转,战争轮回。
总有一天,阿雅背上的龙会满满地刺上蓝色跟绿色。她会被缀上粉樱、白莲、黄菊与褐叶。四季的象征,赐在人身。她将会跟带着每一种颜色羽翼的仙灵战斗;当战争真正完结那一刻,她和喜儿——以及所有同袍们——会在永恒的死亡之黑中寻找到安宁。
【责任编辑:龙飞】
作者:卡洛琳·M.约西姆 期刊:《科幻世界·译文版》2020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