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星光黯淡的夜晚。我们漂泊在北太平洋的静谧洋面,确切位置并不清楚;因为,在这令人厌倦窒息的一个星期里,太阳一直被一层薄雾遮蔽。这层雾气仿佛就飘在我们头顶上方,正好遮住桅杆顶。
反正没有风,我们就放平了舵,任由船只漂浮,只留我一个人在甲板上看守。船员们——包括两个大人,一个男孩——正在底舱里睡觉,而威尔——我的朋友,我们这艘小渔船的船长——则睡在左舷船舱的小铺位上。
忽然,黑暗中传来一声大喊:“渔船,喂!”
这喊声太突然了,吃惊之余,我没有立即回答。
那声音又响起来了——一个沙哑的、非人的奇怪嗓音,从左舷外的漆黑海面上传来:“渔船,喂!”
“嗨!”我稍稍镇定下来,大声回道,“你是谁?你想要干什么?”
“你不用害怕,”这个奇怪的声音答道,他大概注意到我的语气里有一丝困惑,“我只是一个老……人。”
停顿听起来很奇怪,我当时还没明白这停顿的含义。
“那么,你为什么不靠过来呢?”我有点生气,他的辩解似乎在暗示我的胆怯,这让我很不喜欢。
“我…我…不能。这不太安全。我……”那声音停住了,接着是一片寂静。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反问,越来越不安起来,“什么不安全?你在哪儿?”
我支棱起耳朵听了一会儿,但没人回答。我心中陡然狐疑不定,飞快走到罗经盘前,把罗经灯拿了出来。与此同时,我踮起脚后跟,在甲板上狠狠敲了几下,想唤醒威尔;然后回到船边,让黄色的光线照进栏杆外寂静无垠的大海。我听到一声轻微的闷叫,接着水花四溅,好像有人猛地划了一下桨。但除了茫茫海水,我什么也没看见。第一丝光线照亮海面时,水面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但很快消失了。
“喂,伙计!”我叫道,“你在搞什么鬼?”
迷雾中,只隐隐传来小船在夜色中轻轻后撤的汩动声。
后舷窗方向传来威尔的声音:“怎么了,乔治?”
“快来,威尔!”我说。
“怎么回事?”他穿过甲板,走了过来。
我把刚刚发生的怪事告诉了他。他提了几个问题,接着沉默片刻,举起双手拢在唇边,对着海面大喊道:“喂,小船!”
从远处传来了一声微弱的回答,我的同伴又喊了一遍。沉默片刻之后,沉闷的划桨声再次响起,威尔又呼唤了一声。
这次,那人开腔了:“把灯收起来。”
“我才不收呢。”我咕哝了一声。但威尔让我照做,于是我顺手把灯塞在舷墙下。
“靠近一点。”威尔说。桨又划了几下。在五六寻远的地方,划船声停了下来。
“到这儿来!”威尔喊道,“我们这船上安全得很。”
“你能答应我,把灯熄掉吗?”
“你什么毛病,”我脱口而出,“竟然那么怕光?”
“因为——”那声音说了一半,又突然停住了。
“因为什么?”我心焦地问。
威尔伸手抚在我肩上:“消停一会儿,老伙计,”他压低嗓门说,“让我来对付他。”
他朝栏杆外探了探。“你瞧,先生,”他说,“这事真是太蹊跷了,在这茫茫大洋上,你突然就这么冒了出来。我们怎么知道你在搞什么鬼把戏?你说你是单独一个人。我们怎么知道呢,除非让我们瞄上一眼——怎么样?再说了,为什么你那么讨厌光?”
他刚说完,划桨声又响了起来,那个嗓音隔着更远的距离回话了,听起来非常绝望可悲。
“对不起,对不起!我本来不想麻烦你们的,但是我很饿,她也饿了。”
船桨不时划动着,那话音越来越远离。
“停下!”威尔喊道,“我并不是要赶你走。回来!你要是不喜欢光,我们可以把灯放低。”
他转向我:“的确是个古怪家伙,但好像也没啥可怕的吧?”
他语气中有点疑虑,我接茬道:“不,这可怜家伙准是在这附近遭了船难,失心疯了。”
桨的声音近了一点。
“把灯塞回罗经座。”威尔说完,靠在栏杆上倾听着海面的动静。我把灯放回原处,回到他身边。划桨声在十几码外停住了。
“你现在可以过来了吧?”威尔和缓地问,“我们已经把灯放回去了。”
“我——我不能过来,”那个声音回答,“我不敢走近。我甚至不敢付钱给你——要是你能匀一点食物给我。”
“没关系,”威尔说着,犹豫了一下,“你能拿多少就拿多少——”
“你真是个好人!”那声音叫道,“愿全知全能的上帝奖赏你——”
“那位…女士?”威尔打断道,“她……”
“我把她留在了岛上。”那声音传来。
“什么岛?”我插嘴道。
“我也不知道那个岛叫什么名字。”那声音答道,“我愿上帝——”他说到一半,突然又停住了。
“要不要我们派船去接她?”威尔又问了一句。
“不行!”那声音断然说道,“我的上帝!不行!”过了一会儿,他又歉意地补充道:“因为缺乏食物,我才不得不打搅你们——她已经饿了好几天了。”
“瞧我这烂记性!”威尔喊道,“不管你是谁,请等一下,我马上给你拿吃的来。”
几分钟后,他又回来了,怀里抱着各种各样的食物,在栏杆前停了下来。
“你能不能把船划近一点?”他问道。
“不,我不敢。”他的语气里透出一种难以压抑的渴望。我感觉,黑暗中那个可怜的老家伙非常想要威尔抱着的食物。然而,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压抑着他,让他不敢划到大船边上来。我突然意识到,那个看不见的人并没有发疯,而是清醒地承受着某种难以忍受的惊恐。
“该死的,威尔!”我说,心里百感交集,不禁对他生出强烈的同情,“去找一个木箱。我們必须用木箱把东西运给他。”
我们用一只船钩,把装满食物的木箱推进黑暗的水面。
过了一会儿,那个看不见的人轻呼了一声,看来他已经拿到箱子了。
他对我们道了一声再会和一句衷心的祝福。接着,划桨声在黑暗中远去了。
“这么快就走了。”威尔有点失落地说。
“等着吧。”我说,“我想他会回来的。他一定非常需要那些食物。”
“那位小姐也需要。”沉默了一会儿,威尔又说道:“这是我打渔以来,碰到的最奇怪的事情。”
“是的。”我说着,陷入了沉思。
时间就这样悄悄溜走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威尔和我一直等在栏杆旁。这奇怪的经历让他完全没了睡意。
又过了三刻钟,我们再次听到了划桨声。
“听!”威尔低声说,声音里透着兴奋。我喃喃道:“我料想得没错,他又来了。”
划桨声越来越近,我注意到划桨声更大,更有节奏感了。看来他已经吃饱了。
双桨在离船舷不远处停了下来,那奇怪的嗓音又从黑暗中传来:“帆船,喂!”
“是你呢?”威尔问。
“是我,”那声音回答,“抱歉我刚才突然离开,因为……我着急把食物送回去。”
“为了那位女士吗?”威尔问。
“这位……女士现在非常感谢你们。到了……天堂,她仍然会铭记你们的恩德。”
威尔迷惑不解地嘟哝了一声,我默不作声。我对他话语中的停顿颇感奇怪,奇怪归奇怪,我对他深表同情。
那个声音继续说:“我们——她和我——已经谈过了,我们分享了上帝的仁慈和——”
威尔刚想打断他,那个声音继续说道:“求你们不要——不要轻视你们今晚的善举,上帝一定能感知你们的善意。”
整整一分钟的沉默之后,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我们本来想自我了断的,但世人应该知道我们可怕的经历。我们刚才讨论了一下,她同意我的看法,认为今晚遇到你们,一定是冥冥之中的安排,上帝希望我们把所遭受的一切都告诉你们——自从——”
“是吗?”威尔轻声说。
“自从信天翁号沉没以来。”
“啊!”我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大约六个月前,信天翁号离开纽卡斯尔,驶向旧金山,从那以后,就没了音讯。”
“是的。”那声音答道,“就在离赤道偏北几度的地方,船遭遇了一场可怕风暴,桅杆折断了。当风浪平息下来,船漏水很厉害,在快速下沉,船员们登上救生艇,仓皇离开了,把一位年轻女士——我的未婚妻——和我留在了沉船上。
“他们离开时,我们正在船舱里收拾东西。船员们都吓破了胆,完全不顾我们的死活。等我们上到甲板,只看见远处地平线上的几个小黑点。但我们并没绝望,自己动手做了一个小筏子,尽可能堆满储备,包括几桶水和一些饼干。这时船已经快被海水淹没了,我们爬上木筏,离开了沉船。
“后来我发现,我们似乎陷在了一股海潮或洋流里。这股水流带着我们逐渐远离沉船,我看了一眼手表——大约三个小时,沉船就从我们的视野里彻底消失了,只有断桅杆在海平面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傍晚时,天开始起雾,整个夜晚都雾霭重重。第二天,我们仍然被浓雾笼罩着,大海风平浪静。
“我们在这片奇怪的雾霭中漂流了四天,直到第四天晚上,远处传来哗哗的浪花声。渐渐地,哗哗声越来越响;午夜过后不久,涛声哗啦仿佛就在耳边。木筏在一道海浪上颠簸了几次,然后就进入了一处平静水面,海浪声也远离了我们。
“早晨天亮时,我们发现筏子漂浮在一个很大的环礁湖上,但当时我们并没有急着去探索这个环礁;因为在不远处,一艘大帆船的船身正在浓雾中隐现。我俩一起跪下感谢上帝,我们以为到这里终于获救了。但一切远没有结束。
“筏子渐渐靠近大船,我们向帆船呼喊著请求上船,但没人回答。不一会儿,木筏碰到了船舷,我看见舷边垂着一根绳子,便抓住绳子往上爬。爬的时候特别吃力,因为绳子覆满了一种灰色的真菌地衣,这种真菌把船舷也染成了一片灰白。
“我翻过栏杆,爬上甲板。甲板上布满了大块大块的灰色地衣,其中一些隆起成几英尺高的小丘。但当时我并没有在意,我只想搞清楚这船上到底有没有人。我喊了几声,没有人回答。我走到船尾楼甲板下面的舱门口,打开舱门往里看。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气息,我立刻意识到,里面没有任何活物。我心里突然升腾起一股孤独感,连忙关上门。
“我回到船舷边。我的心上人还静静地坐在木筏上,看见我往下望,就问我船上还有没有人。我回答说,这艘船看来已经很久没住人了。我请她再等一会儿,我去找找有没有梯子,好让她爬到甲板上来一起搜索船上的储备。过了一会儿,我在甲板另一边发现了一个绳梯,便把绳梯搬了过去。一分钟后,她也爬上了帆船。
“我们一起探索了船尾的船舱和隔舱,但没发现任何活人的迹象。在船舱各处,我们不时发现那种怪异菌类长成的奇怪斑点。但正如我的爱人所说,这些斑点很容易就能清理掉。
“最后我们确信,船的后部无人居住,我们穿过那些奇怪真菌长成的丑陋灰色小丘,缓缓走向船头。我们又在船头搜寻了一番,结果发现船上确实没有其他人。于是我们回到船尾,清理出了两个船舱,尽量让自己过得舒服些。我去查看船上有没有吃的,很快就找到了——感谢上帝的仁慈。此外,我还发现了一个淡水泵,一番修理之后,我发现水舱里的水能喝,尽管味道有点怪。
“我们在船上待了好几天,忙着布置这个地方,不想上那个环石礁。然而,当时我们已经隐约意识到,我们的命运可能比想象的更糟糕。不过眼下,我们先刮掉了生长在地板、舱壁和客舱上的真菌丛。可不到一天,真菌丛就又恢复了原来的大小,这让我们隐隐不安。
“但我们并不认输,又鼓起干劲,不仅把真菌丛刮掉,还用石炭酸把菌斑涂抹一遍——那罐石炭酸是我在食品室里找到的。然而,七天后,真菌丛又全都长了回来,还扩散到了其他地方,仿佛我们的触碰只会帮助孢子四处传播。
“第七天早晨,我的爱人醒来时,发现枕头上有一小簇真菌,紧贴着她的脸。她赶紧穿上衣服,跑来找我。当时我在厨房里,正在生火做早饭。
“‘到这儿来,约翰。她说着,领我到船尾去。看到她枕头上的真菌时,我打了个寒战。我们匆忙收拾起仅有的几件东西,这些东西竟然也没能幸免——一条披肩的镶边上长出了一小簇真菌。我偷偷把披肩撇在一边,没有对她说。
“筏子还停靠在帆船边上,但这东西很难控制方向。我放下一只挂在船尾的救生小船,坐上它向礁石岸划去。然而靠近环石礁时,我逐渐看清了:把我们赶下帆船的可恶真菌,也在这里疯长着。有些地方,它膨胀成奇形怪状的可怕土丘,当海风拂过,土丘似乎也随之微微颤动。有些地方,它生长成巨大的手指。别的地方则只是铺展着,蔓延着,形状变幻莫测。在某些地方,它畸变成了枝桠交错的灌木,扭曲、盘结着,不时簌簌抖动。
“起初,整个礁石岸似乎全都被大片的真菌地衣遮盖。但沿着礁石岸划行了一小段距离后,我们发现了一小块光滑的白色地面,似乎是细沙地,我们就在那里上了岸。那不是普通的沙子。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据我观察,真菌不会在上面生长。眺望整个环石礁,在一个个灰色地衣隆成的土丘之间,蜿蜒着一条条白色细沙小径。
“你们一定很难理解,我们是多么高兴能找到一块完全没有真菌生长的地方。我们把东西卸下来,全都堆放在那里。然后我们回到船上去拿可能需要的东西。除了必需品以外,我还设法把一个船帆带到了岸上。我用船帆搭了两个小帐篷,虽然非常简陋,但勉强能用。我们在帐篷里生活,储存各种生活必需品;在之后大约四个星期里,一切都很顺利,没有发生什么不愉快。甚至可以说有点幸福,因为我们仍然能厮守在一起。
“最先长出异物的地方,是她的右手大拇指。那只是一个小小的圆形斑点,很像一个灰色小疣。当她把那个异物指给我看时,我非常害怕。我们把斑点刮除干净,再用石炭酸和水清洗。第二天早上,她向我伸出手来。那个灰色小疣又长回来了。我们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然后,我们默不作声地开始了第二次刮除和清洗。
“正在忙碌时,她突然尖叫起来,非常忧虑:‘你脸上那是什么,亲爱的?我伸出手来摸了摸。
“‘那儿!在你耳朵边的头发下面。稍微靠上一点。我挪动手指,一下子就摸到了。
“‘先清理你的大拇指吧。我说。她顺从了,因为在大拇指清理干净之前,她不敢随意触碰我。我帮她把大拇指洗净消毒,然后她帮我清理脸上的异物。结束以后,我们坐在一起,说了很多话;我们的心头冒出了一些非常可怕的念头。我们害怕比死亡更可怕的灾难会降临到我们头上。我们开始讨论要不要把粮食和淡水都装上小船,离开这里。然而,现在的我们是那么脆弱无助,而且——而且真菌已经开始攻击我们了。最后,我们决定留下来。上帝的意愿,不可违抗。我们应该守候在这里。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我们奋力抵抗着心中不断蔓延的恐惧。
“我们有时会冒险到帆船上去,搜集我们需要的东西。我们发现真菌正在那里顽强生长。甲板上的一个真菌丛,很快就长到和我一样高了。
“我们已经放弃了一切想法和希望,决定待在这个小岛上。我们意识到,拖着被感染的病躯回到健康的人中间,是不应该的。
“有了这种决心和认识,我们知道,接下来应该节约食物和水;虽然那时还不确信,但我们相信自己能存活许多年。
“我曾告诉过你,我是个老人。按正常时间来算,可能只过去了几个月。但是…但是…”
他打住了话头,又回到了原先的回忆:“正如我刚才所说,我们必须谨慎分配食物。但当时我们并不清楚帆船上到底还有多少。一个星期后我发现,除了我打开的那个面包罐是满的,还剩几个面包,其他所有的面包罐都空了。此外,只有寥寥几个蔬菜罐头、肉罐头,和其他一些零碎吃食。
“发现这点以后,我尽力振作,去礁湖里捕鱼,但一无所获。当时我多少有点沮丧,直到我灵机一动,跑到泻湖外面的海面去碰碰运气。
“在那儿,我运气也不佳,钓到的几条小鱼,对我们摆脱饥饿几乎没什么帮助。我俩最终的死亡,很可能是饥饿造成,而不是身体上的异物。
“四个月之后,我们越来越饿了。这时,我发现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一天,快到中午时,我从帆船上找来几块遗落在船舱里的饼干。我瞥见我的爱人正坐在帐篷里吃东西。
“‘你在吃什么,亲爱的?我一边跳上岸,一边喊着。听到我的声音,她似乎很困惑,转过身去,偷偷把什么东西扔向白色沙地的边缘。那东西掉落在沙地上,我心中产生了一丝疑虑,走过去捡了起来。那是一片灰色真菌地衣。
“当我拿着地衣走向她时,她的脸色变得非常苍白,随即又涨得绯红。
“我突然一阵头晕目眩,心里害怕极了。
“‘亲爱的!亲爱的!我只是这么嘟哝着。听到我的呼唤,她伤心地哭了起来。逐渐平静下来后,她告诉我,她昨天就吃过了,而且很喜欢那滋味。我让她跪下来发誓,不管多么饿,都不再吃这玩意儿。发完誓之后,她告诉我,对这地衣的渴求来得很突然,前一秒还是极度厌恶,下一秒却非常渴望能咬上一口。
“那天晚些时候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讓我感到莫名的不安和震惊。我沿着一条白色细沙小径,在真菌小丘间散步。我以前也到过那里,但没有走多远。这一次,我陷入了迷茫,比以往走得更远。
“突然,左边传来一种奇怪的嘶叫声。我飞快转了一下身,在我左手肘边,有一团形状奇特的菌群正在蠕动。它不安地摇晃着,仿佛有了生命。我盯着它看,突然发现,这团菌群倒有点像一个扭曲的人形。就在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时,菌群发出一种轻微的、令人作呕的撕裂声,一只树枝般的胳膊从菌群中挣脱出来。那胳膊的顶端是一个拳头般的灰色圆球,直直向我伸来。我傻乎乎地站着,那只可恶的胳膊擦过我的脸。我惊叫一声,后退几步。但嘴唇还是碰到了,留下一抹甜丝丝的味道。我舔了舔嘴唇,一股强烈的食欲突然升起。我转身抓起一团真菌塞进嘴里。
“我吃了一团又一团,简直吃得贪得无厌。在大口吞嚼的过程中,中午的情形在我脑海中飞快掠过。这真菌是上帝派来惩罚我们的。我把手里的真菌碎块摔在地上,突然无比沮丧。我心里涌起一阵可怕的内疚,转身朝营地走去。
“我想,她一看到我,就凭一种源自真爱的奇妙直觉察觉了真相。她默默不语,这让我心里好受了些。我告诉她,我突然感到软弱无力,但并没有提起在散步时遭遇的怪事。我不想让她感到不必要的恐慌。
“可我自己心头却压上了一种无法忍受的负担,一种不断滋长的恐怖。因为我相信,我看到的是那些帆船上的人,看到了他们逃进环礁湖后,遭遇了什么样的结局——这也将是我们的结局。
“从此以后,我们尽量不去吃这种恐怖的真菌,但刻骨的饥饿已经渗进了我们的血液。最终,可怕的惩罚还是降临了:一天又一天,真菌异物以惊人的速度占据了我们可怜的身体。无论我们怎么刮洗,都无法阻止异物在我们身上繁殖蔓延,我们曾经是纯粹的人类,唉,如今却在一天天异化。要知道——我们曾经是活生生的,真正的男人和女人!
“为了抵抗饥饿,不去吃那可怕的真菌地衣,我们拼命苦熬着。
“一个星期前,我们吃光了最后一块饼干,从那时起,我只钓到了三条鱼。今晚我在这儿钓鱼,你们的渔船从迷雾中漂向我。我向你呼唤。接下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你们对两个可怜的漂泊者大发善心,愿上帝保佑你们。”
我们听到了拨桨声。然后,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最后一次,在迷雾中传来幽灵般的悲伤话语:“上帝保佑你们!上帝与你们同在!”
“上帝与你们同在。”我们用嘶哑的声音回道。我环顾四周,百感交集。这时,曙光已经降临。
太阳把第一束朦胧的光线投在晦暗的海面上,勉强穿透了薄雾,用一团暗淡的火焰,照亮了正在后退的小船。我隐约看见,双桨间,有一个人形的东西正微微前后俯仰。我想到了海绵——一个巨大的、灰色的、正在微微点头的海绵。桨还在不停划动。木桨是灰色的——和船一样——我徒劳地搜寻了一会儿,想找到那双划桨的手,但目光又回到了那颗……脑袋上。当桨向后划动时,脑袋朝前微倾,接着,双桨再次探进海水。小船脱离了那片亮光,那个怪物微微点着头,消失在雾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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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威廉·霍普·霍奇森 期刊:《科幻世界·译文版》2020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