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艘飞船突然出现在折叠空间之外,船体两侧在漏气。舰桥上的船员们都还没注意到,船长金·道贝尔便看到了气体喷出的白边。她直勾勾地盯着墙上的屏幕,试图将整个沃斯特姆行星区域看作一个整体,想知道是否有进行全扇区扫描的必要,以确保即使有飞船未按计划轨道飞行,刚刚关闭的星域基地也不会被发现。
刚出现的这艘飞船离得很近。它遇上了麻烦。
墙屏是二维的,恰好在扫描附近空间的异常情况。这就是为什么她能看到船体周围的白边。有时候,通过正确的屏幕设置,折叠空间和常规空间的转换会让任何颜色的船看起来像被白色描了边。
边缘的白逐渐褪去,但灰色的气体依在漏出。
“我们有船遇到麻烦了。”她说,没有转身。
话音刚落,舰桥上的船员们立刻集中精神,行动起来。
“收到。”道贝尔的大副纳兹拉·阿爾马迪说道。阿尔马迪正在第二控制台工作,她长长的黑发在头顶盘了个圆髻,眼睛死死盯着下方,可能在看控制台上的读数。
通常,道贝尔和阿尔马迪不会同时出现在艾萨格斯的舰桥上,因为道贝尔无比相信她的大副能和自己一样、甚至比她更擅长操作舰桥。
但对那艘受损的飞船来说很走运,今天道贝尔所有最好的军官都已就位。
她负责关闭舰队片区,确保沃斯特姆行星上的居民——那里也是Z基地的所在区域——在舰队区关闭后,依然能在Z城继续生活。
她还得保证所有舰队船舶都离开了该地区,没有任何随机船只被派往其他地方,又错误地返回封闭的星域基地。
“这艘船是我们的。”布雷特·乌尔曼说。他僵硬地站在控制台旁,脸被漂浮在四周的不透明屏幕遮了一半。通常他的工作是导航,但此刻他正在处理数据流。
“你好像很惊讶。”道贝尔说道,没有转身。她倒是一点儿不觉得诧异,毕竟这船是从折叠空间里钻出来的。
虽然这船看着是挺古怪。
“配置很陈旧,”他说,“那艘船上没有任何我们的现役武器。”
她点了点头,收集起信息,但没有立刻检验的打算。
“不管那艘船是什么,”她说,“都无关紧要。它在漏气,需要帮助。”
“我读取到船上大概有200个生命体。”乌尔曼说道。
“先把他们从船上弄下来。”道贝尔说,“我们去牵引这艘船,但我不想让它太靠近我们。”
她多年前就吸取了这个教训。具有穿梭折叠空间能力的船在遇险时会变得很敏感,尤其在它们从折叠空间里出来之后。阿纳卡帕驱动器是一种容易发生故障的精密装置,有时会带来各种各样的其他问题。
“伟大的超越”是她对折叠空间的认知,尽管这种描述并不正确。折叠空间并没有超越任何事物,那是另外一回事。从她所学的来看,折叠空间是由阿纳卡帕驱动器在空间中创建的一个折叠,使飞船更容易在短时间内穿越不可能的距离。但围绕折叠空间的科技一直在不断变化。另一些人认为折叠空间是宇宙的另一个区域——一艘船以某种方式利用阿纳卡帕的能力开拓出来的地方。在她看来,这种说法就像在说一艘船能创造折叠空间一样,完全不可能。
她所知道的是,飞船可以利用阿纳卡帕跳跃到折叠空间,然后在常规的太空中飞行数小时后返回同一地点。她在战斗中曾多次使用这种技术。
在她的整个职业生涯中,穿越折叠空间的次数已经数不清了。她没有思考过折叠空间是如何运作的,只是利用它而已。“我一直在尝试联系他们。”约瑟芬·奥拉茨说,她有些胖,个子不高,正试图摸到上面的新控制台——这个控制台甚至没有根据她的身高重新配置。她在道贝尔的通讯部工作,之前已经有好几个月没上舰桥了。
但道贝尔需要奥拉茨来关闭星域基地,所以此刻她刚好在舰桥上。这很幸运。如果连奥拉茨都不能和飞船取得联系,那就没人做得到了。
“他们有消息传过来吗?”道贝尔问,“求救信号?或是别的什么?”
“没有。”奥拉茨回答。
“看来很多主要系统都瘫痪了,长官。”艾萨格斯的总工程师马沙·里比西说。他的秃头上戴着一顶不太寻常的帽子,身上穿着一套黑色运动服。她把他从日常工作里拽出来,帮忙在关闭的基地中寻找证据,“我不确定他们能联系到我们。”
道贝尔望着飞船皱起眉,船身外勾边的白线痕迹随着折叠空间的脱离已经消失殆尽。只剩熟悉的星星——忽隐忽现,在太空中发出耀眼的光芒。
“找辆救援设备,告诉他们做好准备。”她说,“派士兵护送。”
“你认为那艘船会攻击我们?”乌尔曼问。
“我没有认为任何事。”道贝尔说,“我只是做好万全的准备。”
接着,她转过身,面对一同共事的这些最棒的舰桥船员。他们每个人在这样的紧急情况下各司其职,埋头苦干,下指如飞。两队不隶属于舰桥的安保人员守卫在门旁。这是一个必要但不寻常的安排——因为艾萨格斯一直在处理星域基地的最终关闭(最终关闭往往会让当地的民众发疯)。而此刻,安全小队是唯一一群直勾勾地盯着道贝尔的人。
然后,她意识到他们根本没在看她。他们一直盯着巨大的二维屏,看着漏气的飞船颤颤巍巍地前行。
“为幸存者们准备7号甲板。”她对安全主管威尔玛·劳里茨说道,“把甲板和艾萨格斯隔离开。”
“马上行动,船长。”劳里茨在门旁的工作台操作着。她没有直接下到甲板去——如果是道贝尔的话,肯定会去。相反,劳里茨的双手开始迅速移动,分离甲板。
道贝尔知道,对劳里茨来说,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不动用关键系统的前提下,建立一条从对接舱到甲板的线路。
这也是道贝尔选择7号甲板的原因。这是离对接舱最近的载人甲板,层级较低的载人甲板有单独的个人船舱、一座巨大的食堂、两个休闲娱乐区,只是不提供基本服务;重要的是,从那里没有进出其他区域的通道。
更妙的是,7号甲板和8号甲板早在最后一次绕星域基地飞行前就清理干净了,以供艾萨格斯接纳不小心掉队的人。所以,道贝尔不需要让别的任何船员来完成这项任务。
“开始行动吧。”道贝尔说,“从这艘船的漏气速度来看,它只剩几个小时了。”
这是她根据船的大小和设计进行的猜测,并且假设漏气速度是匀速的前提下。
据她目前知道的,这艘船上应该已经死了不少人——船身如此巨大,却只剩两百人存活。
“那到底是艘什么船?”她问乌尔曼。
“我一直试图把它和别的型号进行匹配,这样救援船才知道如何进行接驳。”他说。
她暗自笑起来。她当然知道他在做那样的事,因为他就是这么优秀。
“目前为止,没有任何匹配成功的结果。”他说,“它看起来像一艘一百多年前的安全级(SC)船舶。”
她不知道怎么会这样,SC船舶有着非常特殊的设计。“它看起来可不像安全级的。”她说道。
“我知道。一开始我也吓一跳。”乌尔曼说,“大约50年前,SC的设计经历了一次彻底改革。理论上,它们现在效率和效用更高。”
“理论上?”她问道。
他耸耸肩:“总是有人抱怨这抱怨那的。”他不再说什么了。
她转身望着飞船。除了漏出的灰色气体,船身一片漆黑。她之前看到的零星白色是否是船上的亮光呢?
“那时候的SC飞船有阿纳卡帕驱动器对吧?”她问道,不太确定。船舶装有阿纳卡帕驱动器是合乎逻辑的,然而舰船的政策可经常不按常理出牌。
“是的,长官。”乌尔曼说,“这艘船有阿纳卡帕驱动器。”
他其实没有回答的必要。这艘船如果没有驱动器,根本无法穿过折叠空间。
“这艘飞船和现有的SC船有什么主要区别?”她问。
“太多了,得列个单子。”乌尔曼说,“我正在给艾萨格斯的救援一号发送船舶架构图,否则他们不知道如何靠近这东西。”
艾萨格斯救援一号是他们最新的救援船。就在这次任务前,它刚替换上来。她差点没忍住下令不让一号去,派五号救援船就可以了——因为五号是最旧的一艘救援船,她不想让新船冒险。
但就目前发生的情况来看,那艘船上的幸存者可能需要一号救援船上升级的所有新技术。
想到这两艘救援船,她突然意识到一些事。
“一百年前,SC船舶单独作业符合标准吗?”她问乌尔曼。
他抬起头望向她,眨了眨眼,显然有些惊讶。他没想到这一点。
但他俩都知道现今的SC飞船是如何工作的。
SC级别的船是安全船舶。它们被派去危机四伏的现场,通常两艘或三艘同行来處理紧急情况。如果SC级飞船单独出行,那它要么是执行运送任务,要么是去行星的某个地方做一些初级研究。
Sc级船很少长时间单独工作,顶多一周。通常,在行星上的工作都是在星域基地,或是某个或许存在星域基地的星球。
SC级飞船的工作非常危险,但都是断断续续的,并且总是会以不同的方式进行记录、检测和分类。她从没听过SC级飞船在离舰队这么远的地方单独行动。
“我不明白。”乌尔曼说,“我对系统和操作的理解是:保持不变。”
“直到他们不再按常理出牌。”奥拉茨咕哝道。
道贝尔歪了歪头,默认了这一点。
但阿尔马迪抓住了问题关键。她眯起眼盯着二维图像,仿佛它能告诉她一切,接着说道:“系统和操作意味着我们将看到几十艘这样的飞船从折叠空间出来。”舰桥上的每个人都看向她。道贝尔紧皱眉头。“或者,”乌尔曼说,“它们还停留在折叠空间里。”
幸运的是,他没用“卡住”这个词,这是每位穿越过折叠空间的人都担忧的情况,不管他们嘴上是否承认这点。
道贝尔把这种担忧扔在一旁,就像她把其他烦恼抛在脑后一样。人终归会死,她希望能死在自己的船上,做着自己的工作。不管届时是卡在了折叠空间里,还是死在战场上,又或者由于航行太远无法轻易返回舰队,她都不在乎。
她希望自己死的时候正做着一些重要的事。
阿尔马迪的手指在屏幕上方徘徊。她或许在等待指示艾萨格斯该如何应对,这取决于道贝尔。
“我希望当我们在救援这艘船时,不会有别的东西从折叠空间出来。之后,我们会和他们谈谈——”道贝尔希望如此,“——看看他们属于哪个团体。我们现在过去吧。”
阿尔马迪点点头,接着便盯着屏幕手指舞动起来。
道贝尔下令:“告诉救援一号,开启防护罩。确保有人监视受损船只和救援船周围的情况。我可不想看到有别的船从折叠空间冒出来,刚好卡在我们的救援船和战斗船附近,明白吗?”
那艘船,不管它是什么,运气不错。它在对的时间出现在艾萨格斯附近,这里正好配备了最优秀的船员,尽他们最大的努力工作着。如果受损的船两天后再出现,那么这片区域将空无一人。基地将会关闭,尽管许多仍在沃斯特姆上的人知道如何帮助一艘受损的船,但他们也没有器械工具或能力去做。
“这艘船仍然没有回应我们。”奥拉茨说。
“故意的?”道贝尔问。
“不清楚,”奥拉茨说,“但要是他们故意这样,我还察觉不出来的话,那就是我的疏忽了。”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乌尔曼问。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心不在焉,或许这只是道贝尔一厢情愿的认为罢了。因为这个答案他应该知道的。
“那艘船独来独往,陈旧破败,运转得也不怎么好,”道贝尔说,“它有可能被偷了。”
守在舰桥门旁的一名警卫目光犀利地看向她。其他人似乎都没觉得惊讶。
乌尔曼脸红了。“抱歉,船长。我没过脑子。但是在哪儿去找这样的船呢?我们都不知道自己丢了一艘?”
“我们经常丢船,”阿尔马迪说,“我们会追踪,但谁又顾得上每一艘呢。”
“那就该换种东西收集数据、定位船舶了。”乌尔曼说道。他听起来一点儿不泄气,甚至对这个挑战很感兴趣。
道贝尔有种预感,他们应该都有同样的感觉。毕竟,他们以为新接到的整个任务都只是例行公事而已,至少到目前为止,一直都是。没有DV级船舶——舰队中最大、最重要的船——会想掉车尾。
舰队从不停止,一直勇往直前。这是整个舰队的座右铭,也是他们的生活方式。当舰队离开一个扇区时,星域基地也随之迁移。舰队主体已经有五百年没有进入过该区域了。
道贝尔没有拒绝这项任务——她的职业操守也不允许她拒绝——但当她接到任务指令时,还是十分愤怒。没有一艘DV飞船的船长愿意让自己的船倒退,哪怕是几个月也不行。
她宁可站在熟悉的太空最前沿,甚至勇于去探索下一个扇区,寻找前方未知的一切。
她不喜欢待在一个熟门熟路、毫无驚喜的扇区,而且事实上,部分舰队已经开始撤离这个不重要的扇区。尽管,她所谓的“毫无惊喜”也不完全对,那艘损坏的飞船的出现打破了平静。“我们还有一件事要弄清楚。”她对舰桥所有的船员们说,“我们需要知道是什么让那艘飞船离开了折叠空间。它是自愿来到这里的吗?从这里的折叠空间出来因为它就是这么被编程设定的?或者,它是以某种方式连接到我们的阿纳卡帕的信号上,抑或是连接到了从Z扇区发出的微弱信号上?”
“我会确保‘救援一号把这个问题摆在首要位置。”阿尔马迪说。
很好。道贝尔很高兴阿尔马迪正和救援一号沟通此事。因为这艘船抵达此地的方式会直接影响到艾萨格斯如何帮助它,以及如何处理船上的阿纳卡帕驱动器。
道贝尔挺直肩背,回到自己的位置。不像别的同行,她没有船长的特定座椅,舰桥上也没地方可坐。不过,目前这种情况,加一张椅子也挺好。
由于过去几个月里事态进展缓慢,对于能分散她注意力的事情,她倒是很欢迎——只要这件事不太出格就行。要是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就不好了。
2
蕾娜·斯佩尔的太空服损坏了。这该死的玩意儿不停地让她堵上所有的漏洞,并告知她该状态能维持的时间。
建议尽快撤离恶劣环境。每隔15分钟,它便发出一次警报。
她漂浮在“叛逆者号”舰桥上方。因为大约就在四小时前,人造重力被切断了,而那该死的重力靴也没什么卵用,或许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启。
靴子出问题是小事,她目前有更大的麻烦。首先,这艘船对任何语音指令都毫无反应;其次,这个和衣服配套的头盔紧得要死。
她花了将近五分钟来降低警告发出的频率,却怎么都关不掉这该死的玩意儿。天杀的,她只是个语言学家,做不了太技术性的事情。她学会了在残酷的太空中生存,她知道如何使用太空服——前提是这该死的衣服没坏——她还会给电脑编程来学习一门新的语言。
可她不知道怎么给自己编程来学新技能,特别是在半空中飘着的情况下。
另一位在舰桥上的人,尤瑟夫·库巴立刻启动了靴子。她早在两个月前就不再对这种事感到惊讶了,因为他可是“叛逆者号”的首席领航官。但现在,他能这么快搞定靴子倒是让她很诧异,毕竟在所有事情上他都麻烦不断——包括领航。
从他接管“叛逆者号”开始,她便十分信任他。但就在几天前,她开始怀疑自己。他不是个工作努力的人,说的总是比做的多。他们最后一次进入折叠空间时,他一点儿都不害怕。但现在,他的恐惧似乎超过了她。
当然,这是有原因的:自从上次遭遇袭击之后,他就无法控制船舵了,阿纳卡帕驱动器倒是还能稍微掌控几分。接着,未经她的允许,他开启了一场冗长的冒险之旅,将他们送进了一处听都没听过的折叠空间里。她从来都不喜欢折叠空间,在遭受袭击之后,更是觉得穿越折叠空间是个糟糕的主意。她没料到“叛逆者号”能成功穿过——特别是船身上还有个洞——尽管尤瑟夫说纳米粒子可以修补洞口,维持船内环境。
在折叠空间里,受影响的只有纳米粒子停止了对所有损耗的修补,以及她没预料到的林林总总的错误。“叛逆者号”的环境系统也被破坏了,她不太确定是为什么。
尤瑟夫让她去研究这个问题,她尝试了。但毕竟她不是什么专业人士,一点头绪都没有。
当他们接管这艘飞船时,她本打算在人事记录里找几个船上常驻、训练有素的人做帮手。当“叛逆者号”第一次进入折叠空间时,她已经做好了一张预选单,但随后她便被其他事分散了注意力。当她想起这档事,想再筛查一遍时,随之而来的袭击和船体气体泄漏让她没了机会。
她刚打算进行全船呼救,人造重力突然消失了,接着是灯光。
应急灯很暗。她本想打开太空服外的灯,尤瑟夫却不让。
“我要做些很精细的活儿,”他说,“别让我分心。”
还在折叠空间时,她就穿上了这套太空服,尤瑟夫也是。她曾全船通告让所有人都换上以防万一,但她知道没几个会听。她只能祈祷那群人在船内环境系统切换成“节能”状态前,都换上了太空服。
她不是船长,这就是问题所在。这艘飞船根本没船长,而这是她的错。她愚蠢地以为,他们不需要任何等级制度的约束也能安全回家。这些剩下的船员也这么想的,毕竟他们曾很清楚地这么说过。
他们只想尽快回到舰队。
出于同样的目的,她觉得真的不需要人来管理这艘船。但每个人一有问题就来找她,每个都认为她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或许是因为她在渣丘的时候曾领导过一阵子。
她当时应该接受这个领导之职的,尽管那时她并不想——现在仍然不想。她不知道她该做什么,这点从“叛逆者号”所处的困境就能看出来。
而尤瑟夫也不知道他们他妈的该干什么。按理说,他应该负责管理这艘飞船,他是高级军官,如果遵循等级管理制度的话。
但她清楚没人信任他。当“叛逆者号”最初去执行任务时,尤瑟夫只是舰桥上的普通船员,半路抵达渣丘后,他甚至被降了级。接着,他便开始没完没了的抱怨降级的事,刚到渣丘那阵子也表现得非常不专业。所以真正遇到麻烦的时候,她希望他能滚蛋。
当然,尤瑟夫留下了。而且,蕾娜想,他很可能以为自己能跳着华尔兹华丽登场,回到舰队,声称他是那个把“叛逆者号”平安带回来的人,然后获得他不曾得到的晋升。
不过,要是他现在能摆脱这个困境,或许他真能升职也说不定。尤其是考虑到他曾对她撒的谎,用花言巧语应付这些他应该游刃有余。
他曾说过他知道这艘船的整个系统是如何运行的。
但过去的两个月她发现尤瑟夫并不是什么都懂。他仅仅知道这些系统应该如何工作,而这个嘛,在两个月前,他也就比她懂得多那么点儿。他知道飞船哪部分是干什么的,运作正常应该是什么样子。
但在他们第二次从折叠空间跃迁回来之后,却遇上了一群不可名状之物,而且恰好来自那颗他们计划泊入其环繞轨道的行星——附近仅有的一颗。
她不应该理会那些船员对补给是否足够的恐慌,她本该冷静地提醒大家,有一半的船员都留在了渣丘,所以船上的补给很充足。
当然,她弱弱地提过这事儿,但没什么用。很显然没人对目前的补给库存感到满意。尽管“叛逆者号”上的存货足够他们回家了。
她发现自己身处的这艘飞船上,满是对进入折叠空间充满了恐惧的船员,却又极度渴望返回舰队。然而,没有折叠空间便无法回家。
当“叛逆者号”来到这座古老的渣丘时,他们经历了舰队史上已知的最长一次远航。所以,她以为回程路上大家早该习以为常了。但据说普里马船长对于旅途中损失的时间和发生的奇怪事情没做出任何解释,这个谣言吓坏了不少人。
而接下来回程途中发生的事,更是把每个人吓得屁滚尿流。
不知怎的,她以为恐惧会让大家更团结,而不是因为害怕便像个无头苍蝇似的乱搞一气。再一次地,她觉得没掌握指挥权是最大的失误。
尽管她不想发号施令,尤其是发现大多数谣言都是真的。一开始她并不知道真相,直到“叛逆者号”启程返航,她破解了普里马的日志,读到了他对其他船员的见解之后。
破解日志是另一件让她后悔万分的事。如果她对所面临的状况保持天真的想法,如果她压根儿不去考虑这些事,或许她就不用听船员们对补给的抱怨,“叛逆者号”或许就不用泊入那颗愚蠢的行星轨道,那这艘船便会安全返航。他们也会平安无事。
但他们没有。空气正在泄漏,环境系统已经关闭,一片漆黑。然而这艘船上却没一个人有技术能力修复任何问题。
她想蜷成一团,缩成一颗球藏起来。但她要是这样做,会撞到墙和天花板,而她这套该死的太空服会漏得更严重。
她会死在这儿,她甚至不知道这里是哪儿。“叛逆者号”通过她头盔里的通信系统宣布:这艘船自动离开了折叠空间。尤瑟夫试着阻止它这么做。他认为他们航行得还不够远,船没有沿着他的导航线路走。
但他也承认,导航系统和其他所有主要系统在袭击中都遭到了破坏。所以,她质问他——冲他尖叫,真的——你怎么知道船没有听从指令?
他咆哮说现在任何事都无法确定,她应该让他做船长,而不是说什么他没有做船长的魄力;他还说看看她的魄力把他们带到了哪儿。这让她想起曾在船员仓里度过的无数个夜晚——独自一人,妻子英蒂娅不在身边——她思考着他那些做法是否正确。
蕾娜过去的性格很平和,但现在,英蒂娅不在,她的情绪变得起伏不定——一会儿欲哭无泪,一会儿惊慌失措。从没人见过她这样——她也从未这样过,她已经失去了理智。
这一切把她逼疯了。
不过这些很快就无所谓了,因为再过几小时她就会死去。
建议尽快撤离恶劣环境。太空服说道,仿佛在暗示什么。“闭嘴。”她喃喃道,“闭嘴闭嘴闭嘴闭嘴。”而此刻,它真的闭嘴了。
3
目前,救援一号还未遭到任何袭击。在营救过程中受袭是常有的事。劳尔·扎格斯总是对此做好全面准备。
但他甚至不确定受困船上的人是否注意到救援一号的靠近。这艘船上标示着“叛逆者号”,还是SC级别的船舶,凑近了看状况更加糟糕。
它的船身伤痕累累,弹痕无数,像是某种热武器或者火焰造成的。修补过的洞在救援一号的灯光下黑黢黢的,但这表示至少“叛逆者号”的纳米修复系统运转正常。
再凑近些,扎格斯可以看出这是一艘隶属舰队的船,尽管他以前从未见过。它的船体光滑,边缘圆润,甚至连外门的形状看起来都很眼熟。
但船舶的整体设计却大相径庭,这也是他的小队所面临的最大困难。
他讨厌进入一艘一无所知的船。“再呼叫他们一次。”他对苏菲亚·库苏说道。
她已经穿好装备,准备登上“叛逆者号”。但她靠向他,又做了一次呼叫。她的动作招摇浮夸,明显想责难他。扎格斯本可以发起呼叫的,但他没有。
他是不会跟着小队登上“叛逆者号”的。他在这里更有价值:驾驶和守卫救援一号。库苏会争辩说整个小队需要他,并且同行的六艘战斗船会保护救援一号。但他不这么认为——一旦救援一号和“叛逆者号”接驳上,那谁都救不了。
他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那该死的心理辅导员是对的,他太早回来工作了,当然他也是现在才意识到这点。他会挺过去的,一步一步来。
他将是那个待在救援一号上的人。
“该死的,什么信号都没有。”库苏汇报道,仿佛像扎格斯看不到这种状况一样。当然,这是她欠他的,毕竟,是扎格斯命令她发射联络呼叫,就跟他自己没手,碰不到控制板似的,“这船看着毫无生气。”
他也这么觉得,但他看过扫描结果,有两百个生命体在“叛逆者号”上,且分散在船内各处——或者说15分钟前还在。“叛逆者号”比他想的要大得多,这意味着他的小队得搜寻很多地方。
这个想法让他冷静下来。或许他回来是对的:他已经做好准备执行这次任务。去他妈的辅导员。
他深吸一口气,改变了主意。
“我们得上那艘船的舰桥。”他说。
“我们?”她问。
他看向她。“我们。”他说,然后启动了连接装置。
4
“叛逆者号”震了一下。这艘船不该摇晃的,不是吗?它没有能量,而且还这么大,在太空里没什么东西能撼动它。
蕾娜知道船在晃动是因为她在控制台,小的控制面板漂浮在周围,她很确信这不是常态,即便在紧急情况下。
尤瑟夫也晃了一下,他抬眼看了看,又埋头继续工作。
她又想冲他咆哮了——他没注意到晃动吗?船不会自己晃来晃去——但冲他大喊大叫起不了什么作用。跟他好好谈也不管用。所以她还是保持沉默比较好。
她想重新点亮屏幕,她想碰触点儿什么或者问个问题,得到答案。
诸如这样的问题:一艘漂浮在太空的船为什么会突然摇晃?
建议尽快撤离恶劣环境。她的太空服提示道。
“去你妈的。”她低声咒骂。
“你说什么?”尤瑟夫有些震惊。他听到了吗?这艘该死的船上的所有东西都出现了问题,反倒是她太空服的通信系统异常灵敏?好,太好了。过去几个小时里他还听到了什么?
四处都是备用电源发出的淡黄色光芒,辉映着尤瑟夫太空服的白光。
他用一盏灯照着设备,试图修好它——她是这么希望的。或者至少别再搞得更糟了。
“大事不妙了。”她说。
“别开玩笑。”他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些轻蔑。他对她说的每句话几乎都充满了轻蔑。
在渣丘时,她什么都不懂,所以接受了这种蔑视——见鬼,她甚至觉得她活该遭到轻视——但现在她发现尤瑟夫也不是什么专家。在很多事情上,他并不比她好多少。
她应该得到某些尊重——或者至少能被聽取意见。特别是现在,一切都出了问题。
“我是认真的。”她说,“船在动。”
“嗯哼。”
又是那种轻蔑。
“它飘在太空里,不可能摇晃。”她的声音有些刺耳,她倒是希望自己别去在乎这些细节,可她做不到,“有什么不太对劲。”
他抬起头,轻轻叹了口气:“你知道你打断了我的工作吗?”
“什么工作?”她问,“那根本不叫工作。你到底在干吗?”
“试着恢复电力。”他说着又埋下头去。他曾不止一次对她说过自己对工程方面的东西一窍不通。而现在他居然想试着恢复电力?或许他就是那个造成晃动的人。
他到底在做什么?没有一个控制台能正常工作。连船长座椅旁的控制板都失灵了,至少它应该运作正常,不是吗?
但好歹尤瑟夫掏出了工具装模作样地在做些什么。而她现在只能戳着漆黑的控制板,希望有什么东西能突然亮起来。
建议尽快撤离恶劣环境。她的太空服提示道。
这间隔没到15分钟啊,警告时间加快了吗?难道是这愚蠢的太空服复写了她的指令?编好的程序一般只在突发灾难错误时才会自动复写矫正。
她推开控制板,朝舰桥后面会议室墙上的公用壁柜走去。她得推开不少设备器材才能抵达那儿——她在零重力的行动能力几乎退化为零。
“你不会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吧?”尤瑟夫口齿不清地问道。这让她愣了一下才听清。
恐惧。他和她一样害怕——可能更怕些,因为她已经想明白了自己不过一死。弄清这点,既能平复心绪,还能激发出积极性。
她对能否活下来本身并不感到恐慌,她更在意能否活得久一点儿,或许至少撑到船舶的系统恢复运行。
“我的太空服快挂了。”她说。挂了这个词真是个有趣的选择,她明明可以用其他词表达——失效、被破坏、泄漏。但她却说挂了。
“我有超过24小时的氧气储存,”他说,“我可以分给你。”
她不知道要怎么分。这些愚蠢的太空服应该都是自给自足型的。而且,她的太空服是漏的,到处是细小的孔洞。“不管用的。”她说,没再多做解释。
她的衣服在漏气,船也在漏气。她完蛋了。他们全完蛋了。
此刻,她唯一的希望便是某个低级别的人搞明白了如何进入工程区,让系统恢复上线。
因为她有一种感觉,让任何东西联网上线这种事,远远超过了尤瑟夫的能力范围。
5
道贝尔和她的船员一起在舰桥上观看救援。7号甲板已清理干净等待接纳疏散人员。
应该不会太久。救援一号已抵达受损船,战斗船在后方监控所有行动。
乌尔曼正在监测船上发来的读数。目前为止,上面的两百人还活着。他运用的是热成像技术和某种可以监视活动轨迹的系统。道贝尔不知道他那些玩意儿能不能透过船壳监测标准心率——这是许多舰船用来追踪船员的。
不过她也没问。
相反,她更在意救援一号。它张开两个抓钩,伸出密闭式太空桥,太空桥的一端与飞船舱门对接,形成对飞船的气闸保护,让她的队员得以安全进入。
但理论上,太空桥并非“船对船”救援的专用设计。毕竟大部分战舰可以很容易对接彼此,并将目标拖入港口(如果大型救援船是DV级别的话)。
道贝尔也在监视救援一号周围的太空环境。她十分担心会有更多飞船从折叠空间里冒出来。现在的艾萨格斯比她想象得更脆弱。
救援一号也经不起任何攻击。特别是如果“叛逆者号”是和其他舰船成队航行的话。那些其他船很可能在一两个小时内抵达这里。一旦出现在“叛逆者号”附近,那很可能会撞上救援一号。
如果这场救援变成灾难,那她手上能支配的资源就更少了。自从Z基地的人员撤离之后,大部分舰船也都随即离开了该区域。而目前星域基地也没留下任何其他大型舰船。
她可以发出求援信号,增援几小时就能赶到。但如果是场战争的话,这速度还是太慢了。她曾经历过持续不到15分钟的战斗,伤亡却比持续数天的大战还要惨重。特别是遭遇突袭时,一切都无法预料。
这艘船伤痕累累,有些遭受奇袭的痕迹。它的古旧程度,让本是常规的救援行动从一开始就变得不寻常起来。
她已经做好准备。因为,在这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而且经常发生。
6
扎格斯决定让救援队分为两组。第一组——他带队的——去飞船引擎区。因为和这艘船的舰桥比起来,那里离连接门更近。至少理论上是这样。
他不确定艾萨格斯提供的这艘古老的SC船架构图是否准确。他会按照数据来,但也不完全相信。
第二组去舰桥。如果不能让这艘该死的船恢复正常,他才会考虑调动部下把船上所有幸存者都弄下来。
太空桥已和最近的门成功接驳,密封确认,空气在狭小的空间里充灌完毕。
两组人仍然让靴子的重力系统保持关闭状态,因为在零重力下更容易通过太空桥。太空桥其实就是一条隧道,和飞船一样用黑色的纳米粒子造成,只是更轻薄,柔韧性更好。
他的小组和库苏的一起在太空桥入口处拉着牵引带等待扎格斯的命令。
他并没直接下令。只是对自己的小组成员点了点头,因为他们是先头部队。他们排成一列纵队,鱼贯而入。由朵诗雅·伊克巴——他小组里经验第二丰富的成员——领头,紧跟着的便是扎格斯和斯坦利·帕尔默。他们打算以这样的队形进入船内。
扎格斯把自己推进隧道里,用了一种古老的技巧,好确保能跟上伊克巴。他的太空服有些紧,腋下和后背全是汗水。他已经反复检查过太空服,很清楚问题不是出在衣服上。
问题出在他自己。
他上次的任务以灾难收场,30人的队伍仅5人幸存。尽管他们拯救了100多人,但就像艾萨格斯的辅导员所说的那样,这不是一场胜仗。对他而言,失去这么多戰友,这项任务很失败。
在这条狭窄的隧道里,他最不该想的就是这件事。他总觉得周围的隧道壁薄到用手指就能戳破,尽管他知道这不是真的。
除了他手套发出的光,隧道里黑黢黢的。伊克巴将双手伸向前方,为他们照亮黑暗;扎格斯双手朝下,训练有素地照着脚下的路径;而帕尔默则双手指向身后。
当他的光亮转变方向时,下一组——库苏组——将会开始进入隧道。
这段路大概花了20秒,但感觉却像度过了一生。
就在扎格斯抵达前几秒,伊巴克停了下来。她摸索着门边,上面有过去舰队的标识,意味着控制阀在标识左边90度的位置。
她望向扎格斯,此时,帕尔默也到了。
扎格斯点点头,默许她在动手使用武器打开门前先试试控制阀。
伊巴克滑动着戴着手套的手,摸索到阀门的准确位置,手掌按压上去。手套内有一块芯片,可以运行所有舰队注册船舶的安全进入密码,从最新的到早前的。
帕尔默刚摸向他的撬杠,门便开了。这么轻而易举让扎格斯有些诧异。他原本以为光开门就是一场恶战——尤其是这船刚从折叠空间出来。
有时候,在某些舰船的运行模式下,阿纳卡帕驱动器一旦启动,船门便会封锁。这是为了保护飞船内部的完整性,抵御外部意外出现的恶劣环境。
门内一片漆黑,帕尔默手握成拳,伸进门,用手套上的指关节灯探寻着。
内部黑暗狭小,有一个扎格斯从来都不喜欢的老式气闸间。这种设计,只能让一两个人同时使用。
在过去,舰船的舱门旁都会有一个很小的气闸间,这样设计是为了节省空间。现在的舰船所有舱门后都装上了较大的气闸间——不断变化的规则要求气闸间至少能容纳五人同时使用。
扎格斯很清楚规则改变的原因,和背后不为人知的丑陋真相。人们死在飞船外,是因为前面的队友没能迅速通过气闸间,让那些候在船外的人来不及进入。有些死亡是因为他们的氧气含量下降窒息导致;而有些则是被外来袭击杀害;还有些死因不明。
帕尔默的灯光照到了另一台控制板。这时伊克巴走过来。
“我不知道那扇门能这么开着多久,”她说,“我们最好快点进去。”
“如果没电的话,”扎格斯说,“我们就得靠自己的力量来开里面的门了。”
即便在断电的情况下,气闸间外门也可以由机械系统控制。但在一些较大的船上,气闸间的内门通常不会运用这样的设计。那扇门通常要等到气闸间的环境和船内环境匹配和才能打开。
扎格斯的手摸上工具带,伊巴克也如此。帕尔默伸出那一只空余的手把自己推进气闸间里,检查里面每个部分,然后示意他俩也进去。
扎格斯跟了进去,伊巴克紧随其后。他们得紧紧贴在一起,才能挤进逼仄的空间。门慢慢关上时,扎格斯看到了隧道尽头闪烁的灯光。
库苏的小组出发了。
然后,外门关闭。他被推挤着贴在另两位队员身上,动弹不得。
如果他们要在这样的状况下打开内舱门,得费上一番功夫。
他得振作起来,做好准备。
可惜他做不到,心脏狂跳不止,他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在执行任务中突然紧张是不行的。他必须专注眼前,而不是过去。
“我们要等多久这门才会开啊?”帕尔默问。
话音刚落,门开了。三人都有些诧异地动了动。伊巴克先飘了出去,接着是扎格斯。本以为在船舱内的重力作用下,他会摔倒在地,但似乎没有。
“我想气闸间的环境和船内环境匹配上了。”他说道,感觉有点讽刺。气闸间可不是为宇宙真空设计的,它是被设计来保护这里显然已经被抽干了的空气。
“这儿看样子是没什么希望了。”伊巴克说着飘到内门的一侧。
扎格斯跟着去了另一边。帕尔默启动了重力靴,走到地面。门在他身后关上。
他回头看了看——气氛有些紧张,扎格斯想,尽管这可能是他以己度人了。
“在我们跟另一个小组会合前,只有几分钟时间。”扎格斯说。
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会合上。他的小组必须首先去机房看看能否阻止飞船的空气泄漏。
“上面说‘叛逆者号总是会带着新船员离开。它一开始有487名机组船员,但在去了两个不同的星域基地站后,增加了20到30名新船员。”
“两个星域基地站?”阿尔马迪问,“这艘船到底航行了多远?”
道贝尔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而且为什么会无法确定船员人数?”里比斯说,“要么是507人,要么是517人。”
“或者中间数。”乌尔曼说。
这个模糊的数字很不寻常。关于这个任务的一切都不寻常。
“船长,救援一号遇到了些困难。”显然,奥拉茨完全没注意到舰桥里的谈话。她一直在监控救援一号的通讯,“他们说那艘船上的阿纳卡帕驱动器出现故障,让我们离得越远越好。他们救到人之后,会迅速返航和我们会合。”
整座舰桥沉默了半秒钟。“叛逆者号”只身穿越了长长的折叠空间。它遗失了时间,现如今一百年后出现在关闭星域的边缘。
而它的阿纳卡帕驱动器却出现了故障。
“让我看看能为阿纳卡帕做些什么。”里比斯说。
“进行远程操作吧,”道贝尔说,“我们尽可能让艾萨格斯离得越远越好,但依然对救援一号进行援助。”
她从未近距离看过阿纳卡帕的爆炸。但她曾听说过,整个DV级舰队在那样的灾难中被摧毁殆尽。
即便当一艘船的阿纳卡帕进入临界状态并未爆炸,但它的能量波也能将另一艘拥有类似驱动器的舰船弹入折叠空间,或者摧毁另一艘船的阿纳卡帕驱动器。
她轻轻敲了敲乌尔曼的屏幕,上面是关于“叛逆者号”的信息。屏幕随即消失了。
他望向她,有些惊讶。
“在不需要利用折叠空间的前提下,绘出最快的路线。”她命令道,“我们必须马上行动。”
“遵命,长官。”他说着绘制起来。道贝尔把“叛逆者号”的船员名单发给了奥拉茨。
“把舰桥船员和各部门负责人找出来,”道贝尔说,“把那些名字发给救援一号。能喊出他们的名字,会让救援进行得更顺利些。”
她希望如此。因为根本无法知道船上的到底是船员还是别的什么人,也不清楚这船是不是被偷了或是历经了什么千辛万苦。
她所知道的是“叛逆者号”带着五百多人离开舰队,而它回来时却受损严重,时间已经过去一百年,只剩两百人在船上。
她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或者她的手下要面对的是什么——而她差点笑起来。
一道谜题,一次冒险,一个挑战,所有这一切都汇集在一起。
她以前没意识到她是多么需要这三样东西。
8
蕾娜觉得自己待在舰桥上很蠢。她在这儿能干什么?电也停了,空气还在泄漏,她的太空服也快挂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拯救自己。这艘船上某处有逃生舱,她只需要拿一套新的太空服,就能逃走。
随尤瑟夫去吧,让他继续疯狂拍打控制板,诅咒越来越少的电量。他没找她帮忙。就算她愿意帮忙,他也不会要的。他以为他知道自己在干吗,但她很清楚这场灾难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如果她从舰桥溜走,估计他注意不到;或许她拿走一个逃生舱,他也不会注意到。
所以她要是成功逃下了船,然后呢?一座逃生舱,生命供给或许能撑一个月,她就这么飘着——去哪儿?她对逃生舱一无所知。她关于逃生舱的训练是在DV级舰船上,而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后来她放弃了自己的职业,跟着英蒂娅之后,她的命运开始螺旋式下跌。
英蒂娅。
蕾娜的心紧绷着,她强迫自己想些别的。因为英蒂娅会希望她活着,对吧?
她会这么希望吗?在最后的几小时里,英蒂娅展现了完全不同的一面。她站在普里马船长一边——
“你知道吗,”尤瑟夫说,“你也能试着修理些东西。”
蕾娜当然能。但她很可能失败。
“我得先去拿新的太空服,”她说,“你知道这附近哪儿有多余的吗?”
“如果船上的电脑能启动运行,我倒是能替你找一套。”他说。
那她也可以。只要有电脑,他们什么都能做。这就是它的美妙之处。这也是为什么她之前天真地以为“叛逆者号”能顺利返航。
该死的,这艘船完成了它90%的工作——基本上可以算完成了。
在遭到袭击之前,这艘船明明运行正常。
一束光照向尤瑟夫,在墻壁死寂的屏幕上勾勒出他的影子。
“你修好了什么,”她说,感到一丝兴奋,“你让部分灯——”
“那不是我做的,”他说,“我可没在修灯。”
她本该冲他抓狂咆哮,大发雷霆。因为灯光照明是环境系统的一部分,如果能修好那个,那空气就能回来,为他们争取更多时间。
另一道光照向他,接着是第三道光。突如其来的光线让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不得不侧过身,避开眼。
“这他妈怎么回事?”尤瑟夫有些生气,抬起头咒骂道。
她望过去,看到三个穿着不太熟悉的太空服的人站在舰桥入口,在黑暗里发着光。
“普里马船长?”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那声音又细又脆,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蕾娜瞥了一眼尤瑟夫,但透过头盔看不清他的脸。他直勾勾地盯着那三人,对他们的出现有些难以置信。
蕾娜也不敢相信。他们在找普里马船长?他可不在船上。如果她是船上的船员,就应该知道的。
“你们是谁?”蕾娜问,因为尤瑟夫没有任何动静——从他抬头咒骂之后再也没动过。就好像他的大脑停止了运转。
“我是苏菲亚·库苏。”那个女人说道。蕾娜分辨不出他们到底谁在说话。灯光照在她的太空服上,蕾娜甚至分不清面前的三个人是男是女。
“我来自艾萨格斯,”那个女人继续说,“我们看到了你们,发现你们身陷困境,我们是来救你们下船的。”
蕾娜没听过艾萨格斯,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她都不确定自己能否背全舰队里所有舰船的名字。不过,它起来很耳熟,对吧?
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艾萨格斯是啥?”
新来的人互看了一眼。或者说,他们都看向中间的那个。中间那个人肯定就是说话的人。
“它是一支舰队,”女人说道,声音听起来有些谨慎,好像不确定蕾娜知道舰队是什么,“DV级舰队。我们船上有足够大的空间容纳你们这里的每一个人,但时间有限。”
舰队。DV级。一支舰队能派出的最大的、少有的战舰——至少近几年是这样。眼泪从蕾娜的眼眶里涌出。终于有人发现他们了。这是如何做到的?他们怎么找到一支舰队的?
“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尤瑟夫说。
那个女人举起手掌,上面展开一幅图像,显现出一张女人的脸和关于她以及舰队的档案。
蕾娜在堆积如山的个人档案里见过这些玩意儿,但从没看过连在太空服上的。
“我们是救援队的,”女人——库苏——说,“我们得抓紧。并且要通知船上每个人配合疏散。我们想利用舰桥系统来广播。”
“这也太快了,”尤瑟夫说,“我们都不知道你们是谁——”
“闭嘴。”蕾娜咆哮道。她不在乎这些人是否撒谎,那根本无所谓。他们来自“叛逆者号”之外,很显然他们有飞船,并且他们还提供救援,“这里的控制板坏了。”
“凯登能应付。”库苏说,就好像蕾娜知道谁是凯登似的。估计这不重要,他——她?——能搞定就行。
其中一个新来的和另两个分开,进入了舰桥。他(?)径直朝着通讯控制板移动过去。第三个人冲着尤瑟夫过去了,尤瑟夫高举双手,试图阻止那个人。
“我们能帮上什么忙吗?”蕾娜问,想预先阻止任何危机的发生。她不在乎尤瑟夫怎么想。蕾娜想的——她迫切需要的——是离开这艘船。
“帮我找到船长,”库苏说,“我们需要他确认疏散情况。”
蕾娜的脸有些发烫。她在发抖。如果真像说的那样,他们是舰队的人,那肯定会对发生在船长身上的事追根究底。
“嗯。”老天爷,蕾娜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并不是说她一直不知该如何处理这样的事。“他没……他沒……有很多……我们……”
她看向尤瑟夫,他还盯着第三个新来的。尤瑟夫站在阿纳卡帕旁边,而那个人直接冲着他去了。蕾娜又尝试了一遍,“我们……只是想回家。”
“回家?”库苏问。
“回到舰队。”蕾娜说。
“好吧。”库苏完全是公事公办的口吻,“你已经做到了。现在去货仓,我想是4号甲板对吧?你们在4号甲板上有货仓是吧?”
她吞了下口水,有些口干舌燥,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或许那是因为她的太空服坏了,而不是因为害怕。
“我们4号甲板上有货仓,”她确认道,“嗯,我不知道你打算怎么把我们弄去那儿,但你该知道我的太空服坏了。”
“船上有别的太空服可以换吗?”库苏问。
“我不知道,”蕾娜说,“我刚打算去找。”
“我宁愿先把你撤离,而不是去找新太空服,”库苏说道,“你能自己去4号甲板吗?”
蕾娜又干巴巴地咽了一口,完全是无意识的动作。老天爷,她害怕极了。
“可以。”她说。
“太好了。我需要你俩都从舰桥撤离。”库苏说。
“我们都不知道你们到底是谁,”尤瑟夫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们才不会把舰桥留给你。”
“那就和船一起去死,”另外一个人怒吼出声,另一个女人,“如果你们待在这里,必死无疑。问题是,如果你不让我们用通信系统,那其他船员也会死。”
“尤瑟夫,”蕾娜说,“我们走。”
“我不会离开舰桥的,”他说,“我是唯一幸存的舰桥长官,这是错误的——”
“你被降职了,”蕾娜说,她觉得自己必须这么做,“在我们抵达渣丘之前,你就被要求离开舰桥。你在这儿只是因为我需要帮助。”
那个叫凯登的人似乎完全没在意她说的话。他(?)一直在通讯中心忙活。
“争论不会有任何帮助,”库苏说,“我们的人已经确认这艘船会爆炸,而且是阿纳卡帕级的爆炸。在那种爆炸中,我们都活不了。”她把自己推进舰桥,也冲着尤瑟夫去了。
“你可以选择留下,”库苏说,“我无权决定你是否撤离。只有你的船长可以,但我猜他已经不在船上了。所以这是你的选择。但你他妈别挡我们的路就行。”
蕾娜不想再听下去。她天生就不适合做这些,她可不是个英雄人物。这就是她当初选择回家的原因。她第三次吞了吞口水。该死的,真烦人。
“4号甲板,货仓1号,”她说,“有人会等在那儿?”
“直接去就是,我的团队知道怎么做。”库苏肯定地说。蕾娜并不在乎她语气里的不耐烦。
她把自己推出舰桥,朝4号甲板移动。走廊里很黑,尽管地板上的应急灯还亮着。“太空服,”她说,“我需要照明。”
建议尽快撤离恶劣环境,她的太空服回应道。
“我在努力撤离,拜托。”她对太空服说着,仿佛它是个人,会回应她的请求,“一点点照明就好,这样我才能找新太空服。”
但这套太空服的灯都不管用了。在这一区域的应急灯都被打开了,灯光在她周围闪烁着,把她那巨大而威严的影子投射到了通往舰桥的那扇紧闭的黑色电梯门上。她的心脏继续沉重地跳动。肯定是因为紧张和这身破太空服。一定是的。
当她到了货仓——如果她能到货仓的话——她一定要找一件别的太空服。
可她要怎么在货仓里换太空服?
灯光变得更亮了。她向前移动推进,不太确定后面跟上来的倒是什么或是谁。
“蕾娜,”尤瑟夫的声音在耳朵里响起,“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她不确定是他的加入让她松了口气,还是他没留在舰桥上更让她担忧。各种乱七八糟的情绪就像弹弓般四处乱射。
她甚至没停下或是放慢速度。
“不能停,”她说,“我的太空服……”
她压低了声音,这样他就会认为是衣服出了问题,导致她匆忙赶路。或许真的是因为这个原因,或许是因为到货仓那儿她才能得救。
再或者她会死在那儿,当三个陌生人占领“叛逆者号”之后。
“他们打算偷这艘船。”尤瑟夫追上她后说道。
“你并不知道,”蕾娜说,“而且你在乎个什么劲儿?这艘船都破成这样了。”
她应该在乎,因为她是这么被训练的。她应该一直在乎这艘船。飞船远比船员重要。船的寿命也远比船员长。这是她这么多年所学的,保护好飞船。
“他们把我拖离阿纳卡帕,”他说,“他们撒了谎,说它会爆炸。”
“我还以为你对阿纳卡帕一无所知呢。”她喉咙有些发紧,说不出话来。那三个人在舰桥里是这么说的,那万一他们是对的呢?
“我所知道的是,如果阿纳卡帕出现故障,光警报声就会震耳欲聋。”
他移动到她前方,拽住她的胳膊,利用动力把她往前抛。她有些头晕眼花。是这套太空服彻底罢工了吗?“即便没有了能源?”
他没回答。在过去和他相处的几周里,她注意到当他不知道答案时,通常会保持沉默,而不是嘴硬地随便扔出一些日后可能会被证明是错误的东西。
“我们先去货仓,”她说,“很快就会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实话。”
她不确定那群人是怎么知道的,货仓确实是可以和“叛逃者号”其他区域隔离开的。这一点她很清楚。
但她选择相信他们,哪怕是一点点。
“我们会死掉,你知道吗?”尤瑟夫很轻地说道。
“我知道,”她轻声回应,“相信我,我知道。”
9
“叛逆者号”在两个不同层级有两个不一样的货仓——至少从架构图上看是这样。救援一号上的人对架构图深信不疑。如果架构图错误,那两百人就会丢掉性命。
救援一号的船员所接受的训练是不去思考这些事。相反,船员们必须迅速有效地展开营救工作。他们在两个货仓门上部署了被称为救生筏的大型慢速船。第一艘救生筏连在货仓门上,这样当它打开时,“叛逆者号”的50名船员就能进入救生筏内。然后救援人员会把救生筏拖进救援一号的对接舱。
执行这部分任务必须抓紧时间,因为“叛逆者号”即将爆炸。但救援一号的船员曾做过比这更急迫更可怕的任务,他们已经学会如何合理安排一切。
第二艘救生筏连到另一个货仓门上。
一切就绪。
现在他们只需要“叛逆者号”的船员打开门——然后逃亡。
10
扎格斯在一间小小的工程凹槽里发现了通讯组件。帕尔默正把能源输送过去,扎格斯的头盔里便响起了标记着船长代码的通告。震耳欲聋。
这里是舰桥:“叛逆者号”紧急疏散。所有船员前往两个货仓。抵达后根据指示行动。
扎格斯松了口气。他不用从这里联络“叛逆者号”的船员们了,他也不确定从这儿能不能联络上。
他不知道“叛逆者号”的船员们会不会服从通告,因为库苏没有假装自己是船长来下指令。开头的‘这里是舰桥就不符合规则。
“好吧,”扎格斯对他的小组说,“我们在这儿什么都做不了。去帮忙疏散撤离吧。”
帕尔默把自己從凹槽推离。伊克巴跟上,说道:“货仓1号归我。”
扎格斯喜欢她的语调,大胆而轻快。
他们并不是在嬉戏打闹,是在做一份无比热爱的工作,一份即便给他们机会也不会离开的工作。
他们无法享受工作,至少在此时此刻,或者说,至少他们这群人,无法说自己很享受。
但这正是他们擅长的,他们也是为此而生的。
他们应该会从擅长的工作中获取一些快乐。
11
这个通告听起来有些奇怪。很官方,但却不是。一道官方通告应该有更多身份证明——是谁在说话,谁下达的命令——这些都没有。
不过,贾斯汀·布鲁克斯还是感到一丝宽慰。
她穿着太空服,靴子紧贴着3号甲板休息室的地面。她不是一个人,还有另外五个人也在这里。尽管,除了他们坚定的脸,她几乎不认识他们。
他们六人每天同一时间锻炼,使用地嵌式跑步机。只是,自从那次战斗之后(谁能想到他们会打一场仗?)跑步机就不管用了。
许多东西都失灵了,她倒是没抱怨什么。因为她内心始终坚信能回家。
她从没把Z星域基地当成过家。她一直期待能在别的星域基地经历一些冒险,所以当普里马船长招募研究员和专家们去折叠空间时,她加入了“叛逆者号”。
这看起来像一个宏伟计划,能让她加入舰队的完全不同领域。但当时她应该慎重考虑清楚。
将近12名在舰队训练的船员,离开了Z基地,加入“叛逆者号”。他们有些甚至是直接从舰队退役下来的。这群人在星域基地时便无所事事游手好闲。
他们本该能找到一份工作。普里马船长倒没有为此责备什么,所以他们保住了自己的地位。尽管大部分人都德不配位。不过他们在“叛逆者号”上的服役,与其说是晋升,不如说是惩罚。几乎每个她交谈过的人都是不得不留在这艘船上,而不是自愿来的。
而这也让她有些不适。
但在普里马船长招募她之后,感觉倒是不错。普里马船长说得很清楚:他需要人帮助他执行这个奇怪的任务,而他并不害怕寻求大家帮忙。
那时候她甚至很欣赏他这样,那时候她就是个蠢货。
特别是她仅仅接受过基础训练,而这种训练的成果感觉每个人打出生就会。
比如如何处理空气泄漏,如何疏散这艘该死的船。
眼泪刺痛了她的双眼,她使劲眨了几下。她不想成为那种在面对新事物时惊慌失措的人。
当飞船通知之前,她就已经穿好了太空服,甚至还帮别的人穿好了。她很平静地等待接下来的指示,她坚信会有更多指示——或者有人会解决问题。
但无尽的等待让她几乎快放弃了。她找了个逃生舱,尽管这种做法不合章程,而就在此时,指令来了。
出人意料的——也不是太出乎意料,也有想到过吧——这道指令居然是疏散撤离。
她知道其中一个货仓的准确位置,因为几个月前她都是从那层进船的。但要在寒冷和黑暗里找到那个货仓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里是舰桥:“叛逆者号”紧急疏散。所有船员前往两个货仓。抵达后根据指示行动。
不断重复的通告让她有些动摇。谁在发布通告——蕾娜?还是某个舰桥的老船员?——听起来很严肃认真。
贾斯汀打开太空服的灯,差点亮瞎自己。她关上了肩灯,只留了头盔灯。
其他五个人也照做了。
他们跟着她亦步亦趋,这让她有些恼火。
搞得她不仅要对自己负责,还得对他们负责。
通告没说具体时间,只说了紧急。照她看来,说不定这是昨天发的现在才收到。
她开始前行,意识到穿着重力靴赶时间挺愚蠢,她希望自己还没忘记儿时在学校学的零重力行动技巧。
如果不行的話,她总是还能把重力打开,试着跑跑看。但那样的话会很艰难。她必须消除脑子里的消极想法,她能做到的。
她走到门口,重力靴让她觉得自己好像在水下行走,接着她抓住了门框边缘。
一声令下,靴子的重力消失了。
她的手仍然紧紧抓着门框,但脚却抬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好像飘浮在空气里,尽管并没有。
“好了,”她说道,与其说在对自己说,不如说是在对她的一群追随者说,“豁出去了。”
接着,她把自己推进了黑黢黢的走廊。
12
当蕾娜和尤瑟夫到达货仓时,那儿已经聚集了十几个人。每个人都穿着太空服,开着指关节灯。他们大多都站在地上,这意味着重力靴没有问题。
灯光照亮了每个人站立的地方:小而集中,不似通常货仓港口那种明亮的大灯。
在那群人之外,货仓港一片漆黑,比平日更加危险。所有没安装人造重力或以其他方式固定的货物都飘在空中。蕾娜小心翼翼地绕过各种箱子和圆形金属货箱。当她靠近港口中心的人群时,她注意到另一群聚集在港口巨门前的人们,有些把头盔灯对准了舱门。
灯光一个又一个的圆圈映照在门上,几乎没有重叠,只留下门的一部分在黑暗里。
她不知道离港口门这么近是不是个好主意。货仓可没有气闸间。如果门突然打开,每个人都会被吸进太空里。
理论上讲,如果货仓门打开,那走廊就会封锁以保护船的其他部分。但她不确定这个系统是否还奏效,因为现在所有一切都失灵了。
两组人都出奇的安静。不像“叛逆者号”当初离开渣丘时那样喋喋不休;也不像受袭时那样吵吵闹闹。或许大家都知道,这是最后的生存机会。
再或者,他们早已放弃了。
至少,在这样奇怪的聚会中有一点好处,透过头盔大家都看不清彼此的脸。要是她不表明身份,没人能认出她。如果货仓的人知道蕾娜来了的话,他们肯定会问她一些无法回答的问题。
现在真希望自己告诉过尤瑟夫不要提她的名字。
好在到目前为止,他一言不发。但他就是那种哪怕碰一下都能把事情搞砸的人。
这让她有些好奇之前救援的那些人对阿纳卡帕的评测。问题是出在驱动上?是像尤瑟夫所说的被撞坏了?如果是这样,那它会爆炸吗?
抑或是他在修理的时候把它搞坏了?
她的胃隐隐作痛。不知是因为逐渐不足的氧气,还是因为身体上的每个细胞都知道是尤瑟夫搞砸了事,只是她不愿承认罢了。
这里是舰桥:“叛逆者号”紧急疏散。所有船员前往两个货仓。抵达后根据指示行动。
第三次通告。这是认真的。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抵达货仓。接下来的指示在哪里?
她瞥了尤瑟夫一眼,不安的感觉让她瑟瑟发抖。
难道来的是三位入侵者,不是三名救援人员?太空海盗,把“叛逆者号”上抱着获救希望的船员扔在港口等死?不知怎的,这感觉比杀死所有人还糟糕。
蕾娜看向紧闭的货仓门。剩下的救援人员还未抵达。
她会没事的。
他们都会没事的。
她得坚信这点,否则她会把自己逼疯。
13
扎格斯到达货仓1号,伊克巴到达了2号。他们只有15分钟来做一个快速评估,制定计划。
他希望帕尔默估算的时间是错的,因为就目前聚到这里的人来看,远没有两百名。
“苏菲亚,”他通过太空服的通讯连接对库苏说,“你得修改通告。告诉每个人,他们只有五分钟时间过来。”
“不然怎样?”她问,“丢下他们?”
“如果我们不得不这么做的话,是的。”他说道。
接着,他把自己推进了1号货仓。他太空服的光照亮了漂浮的货物,有些就飘在眼前。两队聚集起来的人就像黑暗中的灯塔,其中一对离货仓港口门太近了。
他冲着那队人飘过去。
“你们有四十多五十人在1号货仓。”帕尔默说,他还在捣鼓引擎,试图给他们争取更多时间,“你需要我联络其中一艘救生筏吗?”
扎格斯有些恼怒。为什么帕尔默会去关注港口的人数,而不是专注于阻止爆炸?
“这边我能搞定,”扎格斯说,“你忙你的。”
“我在搞呢。”帕尔默说,“不过我真的无能为力了。我现在去货仓那边,毕竟那边只有你一个应付那么大群人。”
扎格斯没有回应。相反,他穿过漂浮的货物,抵达货仓门。他照亮自己的脸,好让所有人能看清,他把通讯连接打开,连上所有通讯频道。
“我叫劳尔·扎格斯,”他说,“我来自舰队。”
有人双手合在一起拍起来,然后每个都这么做了。白手套击打着白手套。当然,他没听到任何声响。
有那么半秒钟,他在思考这是否是什么他从未听过的奇怪风俗,接着他意识到他们在为他鼓掌。尽管他们知道他听不见。
他感到一阵轻松。他之前还在想这艘船是不是他们偷的或者他们知不知道什么是舰队。
或许他们真不知道,或许他们鼓掌只是因为他从外面来的。不过这些都不重要,现在首要任务是把这些人弄下船。
“我需要门附近这群人去货仓中间。我不知道你们对舰队的救援技术是否熟悉,但我就当你们都不清楚来解释一下,我们会把一艘称为‘救生筏的飞船连接到门的另一边,几分钟后,你们就可以从这里上船了。”
每个人都面向他,但透过头盔他什么都看不清。他能看到的只有自己的脸,在淡褐色的灯光下,反射到自己的头盔面罩上。“救生筏一次只能装下五十人。”
他停顿了一下,他不该在这个时候停下的。因为人群混乱起来,好像害怕很多人会被扔下。
“我们的扫描显示,船上大概有两百人,”他说,“数字准确吗?”
没有人回答。在貨仓远处的尽头,他看到了很多走进来的晃动的光影。
另一个广播响起:
你们只有不到五分钟时间赶往货仓。我们开始撤离,时间紧迫。这艘船很快就会解体,请抓紧时间。
他面前的人群又涌动起来。他开始觉得这群人是训练有素的舰队船员,因为如果不是的话,估计已经开始互相推搡着往门边挤去了。
“我需要知道,”在广播结束后他说道,“船上是否有两百人?或者是否有别的人在扫描无法看到的地方?禁闭室,或者医疗仓的某个房间里?”
还是没有人回答他。他开始怀疑他们是否能通过通讯连接进行交流。
“在有人回答我之前,我是不会开始进行疏散的。”他说,尽管这不是真的。
“我们船上有199人。”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她听起来像是这里管事的。远处的那群人稍稍分开,她利用身边船员们的肩膀和头盔把自己推向前,“没有人在禁闭室。而医疗舱里也没什么东西能挡住舰队的扫描。”
“太好了,”扎格斯说,“谢谢你。我们现在可以进行疏散撤离了。”
那女人离他不到几英尺,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拉过来。
她挣扎起来。
“我的太空服……“她说,“请你放开……”
“这不会损坏你的太空服,”他说,“请站在我旁边。”
“我的太空服快不行了,”她说,“请你放开。”
他没有松手,而是拽着她往舱门走去。如果她的太空服出了问题,那表示其他人的估计也快不行了。
“救援一号,”他用私人频道呼叫,“准备好第一艘救生筏,我会打开舱门送出疏散人员。”
“收到。”那边回应道。
“你知道如何手动操作舱门吗?”他问这个被他抓住的女人。
“不知道,”她说,“请放开我。”
他松开手,她看起来似乎有些痛苦。“有人知道如何手动操作舱门吗?”
后面有人举起了手,手掌灯亮着,几乎闪瞎他,让他不得不转开头。
“那就你了。”他说,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很有权势,“过来帮我开门。其他人则有条不紊地按顺序走出去。当到达50人上限时,我会通知你们。那时我会关上舱门,让第一艘救生筏离开,换另一艘过来。”
他没法询问他们是否明白。他也没法看到他们的反应,更不想通讯频道里充斥着七嘴八舌的吵闹。
那位举手的人——他或者她?——已经走到了门边,扎格斯紧随其后。与此同时,另一则公告又响起了。
你们只有不到五分钟时间赶往货仓。我们开始撤离,时间紧迫。这艘船很快就会解体,请抓紧时间。
那个知道如何开门的人已经把手放在了打开的控制板的一个把手上。
“现在打开?”他问。
“是的。”扎格斯说。
控制板看起来有些眼熟,但扎格斯很高兴找到了帮手。他的新助手按下了两个不同的按钮,接着拉动了一个小控制杆。如果这个控制板的运作方式和手动控制一样,那这个控制杆便会拉动一些齿轮,门便会从内置轨道上滑开,就像电脑操作的一样。
半秒钟过去了,门纹丝不动。扎格斯心跳加速。他不确定自己能否把那么大的门敲开,他更不想在这么多人围着的情况下朝门开枪,尤其是外面还连着救生筏。
接着,门晃动起来。它开得有些磕磕绊绊——靠近他这边那扇要比另一边的门开得更快一些。
救生筏的灯光倾泻进货仓里。和货仓比起来,救生筏显得异常小。但这不重要,在他未下令前,人群已经涌了上去。
他还没来得及打开计数系统。
他通过私人频道问:“你们在监控人数?
“我们在数。”那边回应道。
太好了,因为他没来得及。
不到一分钟,离救生筏最近的那群已经全部登船。还有源源不断的人在试图登船时,一个声音响起,“人数够了。让他们后退。”
“够了。”他对通讯器说道,“这艘救生筏已经满载。我们还有另一艘,全部后退服从安排。”
1号货仓那些还在涌向救生筏的人仿佛没听见他说话,不过2号货仓的人倒是停下了。谢天谢地,最后所有人都冷静下来。他曾组织过需要用武器维持疏散人员秩序的救援。
他很高兴在这里不需要用到。他抬头看了眼,门那儿已经没人,他对帮手说:“关上门。”
助手按下了另一个扎格斯没见过的开关,接着推上控制杆。这门关闭起来比打开顺滑多了。
更多人排起队,有些还开着他们的手灯和肩灯。浮在货仓里的垃圾仿佛冲着灯光漂去,尽管他知道并不是。
疏散人群又开始躁动起来。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们在崩溃边缘,稍稍一刺激就会抵达临界点。
此刻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再响起通告。这会让他们更加恐慌,特别是他们可能早已超过了伊巴克设定的时限。
他调到对救援一号的私人频道:“朵诗雅,不要再广播了。我们现在首要任务是完成疏散。”
“早就在做了,”她说,“我们几分钟前已经离开舰桥,那个广播没法自动循环播放。你能确认全部人员都已经赶到货仓了吗?”
“我不知道,”他说,“救援一号,你有数据吗?”
“除了已经登上救生筏的,1号货仓现在有68人,2号货仓有23人。”
太他妈的好了,他想。他们得把这个货仓里多的人转移到另一个货仓去。
“我们能在这儿停靠三次吗?”他问。
“可以,但仍有一个问题没法解决。还有九个人还没走到任何一个货仓。”
他觉得有些冷。他可以派人去搜寻剩下的人或者直接抛弃他们。他从未在过去的救援里放弃过任何人。尽管在这种紧急情况下,根据舰队政策是可以放弃在规定时间内未抵达的人员。
“他们在赶过来吗?”扎格斯问道。
“看样子是的。”
“那我会儿等他们,”他说,“我会把他们带下船。”
在飞船爆炸灭掉他们所有人之前,他得顺利疏散这九个人。
14
黑暗中,一切看起来都一样。墙壁、地板,天花板。门上甚至都没有标识,至少不是那种真正印刷上去的。当有电的时候,贾斯汀只需要做就是触摸一下门,而各部门的名字在她眼前不过是一闪而过的玩意儿。
她从未刻意去记这艘船,脑海里无意识中留下的记忆并不能让她在黑暗和寒冷中顺利前行。带着这五个人里,也没一个纠正她,对她说,你走错路了。
不过,她走错了,肯定错了。因为此刻她应该抵达了4号甲板才对。她是走太远了吗?还是没走到?上错了梯子?转错了方向?
她毫无头绪,而她的太空服——她从休息室拿的,一套再平常不过、却不合身的衣服——没有地图系统。什么样的太空服居然没有船内架构图?
“有人知道我们在哪儿吗?”她问,“有人有地图吗?”
其中一个人扶着墙,轻敲墙面,就好像期待会有一张架构图显现似的。当然不会有。断电了。难道这些人都没意识到吗?连供氧都不足了,否则他们也不用穿那该死的太空服。
那些威胁着、叫嚣着、要夺眶而出的眼泪被她用力眨巴回去了。
她是否已经错过机会了?那些救援人员——不管他们是谁——是不是已经把所有人都撤离“叛逆者号”了?
她会死在这里吗?和这五个连名字都不知道人。死在一艘即将崩坏的船上,只因为她走错了方向?
就因为她从未费心去学习在没有电的情况下找路?
她到底怎么了?
她慌了,这就是为什么。
如果她就这么恐慌下去,她会死在这儿。那些跟屁虫,那些无法独立思考的人,也会死。
而她会因此良心不安。
她突然笑起来,她都要死了哪还有什么良心。死人是不存在良心的。
或者至少,这群人是没有的。
她停下来,拍了拍该死的太空服,然后用手指按了按手套。她曾使用过的一些太空服——那些比较负责的新太空服——可以用这种方式调取地图。
但显然这套不行。
“太空服,”她说,“你能调出‘叛逆者号的地图在我的头盔屏幕上吗?”
她希望她不是在公放。不过就算是公放也无所谓了。她在想办法救他们。要是她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那她才会真的尴尬而死。
没有地图显示。
而且也没人站出来说点儿什么。这些人快把她逼疯了。她只能再试一次。
“太空服,”她说,“显示从这里去1号货仓的路线。”
眼前灯光亮起,一条红色线路蔓延向右。她转过去又转回来,在零重力环境下,她的技能非常有限,而这样动来动去似乎没什么帮助。事实上,她这么无厘头的原地打转就是零重力造成的。
她伸手扶住墙,看到自己腿上抓着一只手,她居然毫无感觉。她转头看了一眼,有人——他们中的其中一个,是个女人——抓住了她,帮她停止旋转。
那条红色线路现在指向了贾斯汀身后。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更糟的是她有些头晕目眩。
但那儿有一条红色线路,通往一条走廊。即便这条该死的路是错的,但也是个机会。
她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机会,绝对不能。
“谢谢,”她对那个让她稳定下来的人说,“谢谢你。”
接着,她让自己放轻松,利用墙作为支点,转向走廊的方向,把自己推了出去。用力过猛让她偏向了走廊另一边的墙,她不得不再次推开,强迫自己向前移动。
就像游泳一样。父亲多年前曾这么告诉她,他曾在舰队的船上服役过。或许她加入“叛逆者号”只是想效仿他。把它想象成游泳,只是没有水的推力而已。
直到現在她才明白了父亲的话。她会游泳。她可以把墙想象成水,在需要时利用它们来推动自己前行。而她也确实需要这么做。因为那道让所有人五分钟内到达货仓的广播已经是十分钟前播放的了。
请不要丢下我们,她思索着,强迫自己不要把这话大声说出口。拜托,求求你们别丢下我们。我们马上就到。我们在努力,我们只是迷路了。千万别丢下我们。
尽管,她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告诉她:她并不相信自己能准时赶到货仓,她会死在这儿。但至少她努力过了。
15
那个自称来自舰队,负责营救的人,把蕾娜推进了被称为救生筏的玩意儿。或许他有种错误印象,以为她会留下来协助救援。
但她的太空服快挂了。要是她连自己都救不了,又怎么帮别的人。
其他人也都挤进了救生筏。筏上的灯亮起来——她都没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想念灯光。灯是那么美好,能照亮一切。
这里内部四周都是软墙,或许是专门为没有太空服或受伤的人设计的。墙上有许多带子,显然是用来装置睡眠仓的,就像那种挂在墙上的睡袋。
过了一阵她才意识到,那些睡袋是给失去意识、受伤或无法抓住带子的人准备的。
事情可能会变得更糟。每个人都可能受伤,以至于无法单独行动。
她吞了吞口水,仍然觉得头晕眼花。
货舱门关闭,一层薄膜盖住了出口。此刻,她是真的在某个立方体里了,虽然这里很明亮。
耶!没有熄灯真是太好了。她不确定自己还能否应付再一次的黑暗。
欢迎。一个雌雄莫辨的声音在她头盔里响起。你们现在正乘坐一艘小型救生筏去艾萨格斯的救援一号——另一艘大型救援船,它将会带你们前往艾萨格斯——救援一号是一艘服役于舰队的飞船。在一分钟内,舱内将充满氧气,你们可以摘掉太空服的头盔。如果头盔更令你们舒适,可以保佩戴状态。
蕾娜松了口气,表示感谢。看样子她会平安无事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比几个小时前,或许几天前都重了些。她意识到重力恢复了。她的双脚碰到了救生筏的地板。
她周围的人都站到了地板上。有几个没抓住带子的人直接滚倒在地。难怪地面采用的是柔软的材料。她好奇舰队花了多久才意识到救生筏的地面需要铺设这样的材料以应付这种局面,否则重力系统自动恢复之后,在别的环境下,摔倒的人很可能会受伤。
好了,那个声音说道,仿佛能听到她的想法,空气已恢复,如果你愿意,现在可以摘下头盔。
蕾娜抓住自己的头盔,戴着手套的手有那么一阵子竟然什么都摸索不到。接着她想起来只需要一个简单的指令,就能从里面解锁。她的脑子也不怎么好使——估计是缺氧造成的。
她摘下头盔,一阵凉风拂面。她深吸一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肺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充盈过了。
另外几个人也取下头盔,甩了甩头,仿佛在抖掉头上的尘土。或许他们真的是在抖尘土,毕竟他们的头发全黏在头皮上,看样子他们的太空服运作也不太正常。
显然没有人测试过这些该死的太空服,如果有测过,那就是这些衣服本身的问题。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享受着这一切,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自己曾多么害怕再也不能像这样呼吸了。
你们去往艾萨格斯救援一号的旅程不会太长。
这声音显然不是只在头盔里播放,而是全船通告。在这艘充满空气的小船里,声波拥有了可震荡传播的媒介。
她想在这种自发喝彩的时刻鼓掌,但她没有。此时这么做,周围的人应该也无法理解。
一旦我们对接完毕,你们就可以下船登上艾萨格斯救援一号。在那里,你们将接收下一步的指令。抵达后请迅速撤下。这艘船将返程,救援更多幸存者。你撤离得越迅速,我们就越有可能帮助到你们的朋友、家人和同事。
蕾娜倚靠着墙,但她仍然没有放开紧紧抓着的安全带,也没有把取下的头盔扔到一旁。这么做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有别的状况发生。
再一次,欢迎登船。
她不在乎这些话都是冰冷的录音。它们能宽慰她,也能让其他人冷静下来——至少安抚了那群还戴着头盔的人。
不过,每个人看起来还是很紧张,都没有松开安全带。那群原本没抓着带子摔倒在地的人,就这么原地坐着,好像很怕再移动似的。
这场救援看起来不太真实。或许这一切都是假的,或许她已经死了。
但她知道自己没死,她还在呼吸。而这是她几周以来经历的最美好的事。
一次吸气,一次呼气,给了她一种安全感——这种在几个月前她会嗤之以鼻的感觉。
吸气,呼吸,安全。
终于,安全了。
16
就在伊克巴准备关闭救生筏门时,又有三个失散的人找到了抵达2号货仓的路。她联络了扎格斯,问剩下的六个人有没有抵达他那边的货仓。
“还没有。”他说。但帕尔默到了,还有库苏和她的小队。
他将最后几名疏散人员送上救生筏。他从门那边没有看到任何光亮射过来。
但他也不想扔下那六个人。
“这条船已经非常不稳定了,”帕尔默说,“我们不能再等了。”
“我知道,”扎格斯对他说,“我现在打算这么做:我要你和你的小队进入救生筏,一起回到救援一号。远程断开连接。”
帕尔默和其他人惊讶地抬起头,听着通讯器传来的指令后都发出了抗议的声响。“你打算做什么?”他问道。
“我打算去找那失踪的六个人,”扎格斯说,“你们把救生筏带回救援一号,再送最后一艘救生筏过来。”
他没说出来的是,万一这艘船爆炸,他们可能会损失一艘救生筏。但他并不真的在乎,他甚至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救那六个人。
此外,如果失败了,他人都死了,也不用去面对后果了。要是舰队因为装备损失大发雷霆,到时候每个人都可以把责任怪到他头上,没毛病。
“我也留下來。”帕尔默说。
“不行,”扎格斯说,“他们可能离这儿不远了。我只需要等在这儿,带他们上救生筏就好。我现在知道怎么开这个门了,不需要帮手。”
“他们在附近了吗?”帕尔默问救援一号。
“他们没有。但他们会在10分钟左右抵达。”
帕尔默打开头盔内的灯,好让扎格斯看清他的脸。
他紧抿着嘴唇,摇了摇头。
他想表达的信息很明确,他不认为他们还有10分钟的时间可以耗在这里。
但他不打算说出这个事实。和扎格斯一样,他可不想上面有人来否决他们的提议,不让救生筏靠近“叛逆者号”。
“你们是最后的。”他说道,接着用手操作了什么,他们进入的那扇门封闭起来。
“你是谁?”她问道,觉得自己现在才问这个问题有些蠢。她之前一直惊慌失措,无法思考。即便现在恐慌逐渐消散,但她依然觉得紧张,就好像无法相信自己已经获救了。
“我叫劳尔·扎格斯,”他说,“我是救援队的。我会带你们去我们的飞船。这会花上点儿时间,但你们安全了。”
安全。她想拥抱他。她如释重负,想尖叫出声。相反的,随着重力增加,她感到自己越来越重。
接着,一道雌雄莫辨的声音响起:欢迎。你们现正乘坐一艘小型救生筏去艾萨格斯的救援一号——另一艘大型救援船……
她感觉自己放松下来。
她安全了,他们都安全了。
他们获救了。而这一切都结束了。
19
如果道贝尔不是训练有素的话,眼前的情形足以让她吓得捂嘴了。她还是像刚才一样,紧绞着双手,这样才不会表现出那种贯穿全身的紧张感。
从“叛逆者”号救出的193人登上了救援一号,每个人都毫发无损安然无恙,救援一号也是为此设计的。而船员们不允许和撤离的这些人混在一起,因为他们带着某种从折叠空间出来的时间差。
舰队规则:任何经历过这种时间差的人,都需要循序渐进地缓慢告知他们这种变化。过去,舰队都是很直白地告诉这些经历变化的船员,希望他们能自行消化。然而,大部分人都无法接受这一切。舰队因此失误了不少宝贵的船员。有些直接退役了,而另一部分人的状态螺旋下降,甚至失去了在进出折叠空间的舰船上工作的能力。
道贝尔严格遵循这些规章制度,尽管扎格斯没有。
她看着救生筏脱离垂死的“叛逆者号”,行动十分缓慢。但至少其他船只都已经离得很远了。能力峰值的变化愈发频繁,也愈发不稳定。她不喜欢眼前的一切。
她有种感觉,她的船员们也不喜欢这些,尽管他们一言不发。
每个人都在等待救生筏尽可能地远离“叛逆者号”。
等这一切结束后,她要向上级军官谏言,舰队未来的救生筏都应该内置一台更快的引擎。她知道现在的救生筏里没有这玩意儿,因为设计的初衷是可以在一定距离外操纵或者由受伤的幸存者驾驶。
舰队已经学会了不要给没经验的人太多选择余地。
但此刻他们非常需要这个选择。
“那艘救生筏得走多远才算安全?”奥拉茨问,打破了沉寂。
“不晓得。”里比西说——如果连首席工程师都不清楚,那就没人知道了。
无论道贝尔看到的是怎样的画面,救生筏都在以令人煎熬的速度移动着。
在二维空间里,救生筏看起来就像个纹丝不动的方块;而三维空间中,它是个几乎没怎么向前移动的立方体——而她只能通过它背后出现或消失的恒星和行星来判断它的动向。
只有在遥感勘测里她才能看到救生筏前往救援一号的真正进程。
“以这样的速度,他们至少得花20分钟。”乌尔曼说。说给谁听的道贝尔不知道,她能清楚地看到显示的时间,舰桥上的人也都能。
二十分钟的煎熬,她从未见过能量这样急剧增长。该死的二十分钟——里比西诅咒道。
道贝尔抬起头,在屏幕里寻找异常。她首先在传感器上看到了它。叛逆者的另一端,温度在升高。“这是怎么回事?”她问里比西。
“舰桥。”他说。
她知道。她知道完蛋了。
在热像吞没了整个叛逆者之前,在异常变成了她所监控的二维和三维图像的光亮之前,在那道光就像抓着空间边缘的手一样向外扩散、吞没了救生筏并完全消失之前。她就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她本应该下令让救援一号离异常区域越远越好的,但她没这么做。因为她知道他们会无视这个命令,而且会被记录在案。她不希望他们留下这样的案底。
因为他们在等待——并且希望——扎格斯能顺利逃出来。
光亮向外扩散,它的边缘向救援队的方向延伸,然后逐渐消失,仿佛变得无边无尽似的。
光就像一個整体般消失殆尽。
她瞥了一眼“叛逆者号”所在区域,又希望又害怕看到残骸,但眼前什么都没有。她还期待能看到一个折叠空间打开的边缘,但也什么都没有。仿佛叛逆者号根本不曾存在过。
而且,救生筏也不见了。
如果她让自己坐进船长椅,那她此刻整个人便会瘫倒在上面。这也是为什么她不允许自己坐下。
她要做船员们坚强的后盾。
“有救生筏的踪迹吗?”她问,声音比想象的平静许多。听起来她似乎根本没有任何情绪反应。
“没有。”乌尔曼的声音颤抖着,“他们消失了。”
“刚才的爆炸把他们送进折叠空间了?”劳里茨问道。很显然,她并不习惯看到别的船进入折叠空间。
道贝尔也是。在乌尔曼开口前她已经知道答案。
一艘船在进入折叠空间前会发出某种信号,但刚才并没有任何信号。
“不。”乌尔曼说,“那艘船——那艘被遗弃的船,还有救生筏,都消失了。”然后他清了清嗓子,“毁了。”
最后那句话在越发冗长的沉默中回响。
道贝尔此时若不谨慎处理,这个词会让船员们士气低落。她必须立刻纠正回来。
“193名幸存者将在一小时内登船,”她说,“我们需要为他们做准备。我们失去了劳尔·扎格斯,但同样的,这些幸存者也失去了他们的家人和朋友。记住一件事,遵循规则。剩下的困难我来处理。”
每位船员都看着她,表情平淡,眼里却尽是痛苦。
“今早起床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我们能拯救193条生命。193个活生生的人,被救了。当你们为劳尔哀悼时,请记住这一点。”
她并没有提另一件或许能安慰他们的事。劳尔选择回去,选择违抗她的命令,选择去冒险,而她很清楚——他们可能都清楚——这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如果她提起这事,那么现在回想起来,似乎表示她赞同这个行为,但她并没有。他的英勇导致她失去了一位好船员和一条救生筏。
而这将让她失眠好几年。
舰桥上的船员依旧望着她。有那么一会儿,她甚至怀疑这些想法是否从她脸上掠过。但她感觉自己纹丝未动。
她深吸一口气,轻声说:“等新上船的人安顿好之后,我们会为劳尔举行追悼会。但在此之前,我们首先要把工作完成好。”
就这么决定了。大家低下头,手指移动着,劳里茨离开舰桥去协调“叛逆者号”幸存者的到来。
而道贝尔此刻迫切希望拥有一张宽大舒适的船长椅,把她拥进去,支撑她,哪怕只有几分钟也好。
可惜她没有。她就这么站着,不停走动指挥着,就像她该做的那样。
20
蕾娜站在一间她从未见过的机舱中央。它很小,但有一个睡觉的凹室,里面还有一扇可移动小门、一张沙发和一把舒适的椅子。椅子附近的墙壁屏幕上正显示着空间图像。还有一张小餐桌,旁边是一个更小的厨房,它更多是为自动化食物设计的,而不是用来做饭。浴室有一个全尺寸的淋浴喷头,有声波和水的选择。
用“叛逆者号”的标准来衡量,设施很丰富了。
从任何标准来看都是应有尽有。
很明显,她现在在另一艘舰船上。艾萨格斯,她从未听过。起初,这让她很困扰,但救援人员将“叛逆者号”的幸存者转移到救生筏,再移动到这艘船,最后在准备好的地方安置妥当,效率之高令人震惊。
就在4个小时前,她以为自己会以非常惨烈的方式死去。
现在她坐在一间属于她的船舱里,直到艾萨格斯返回舰队。
没人告诉她具体什么时候能抵达,也不清楚艾萨格斯到底在执行什么任务。她被告知待会儿有个简报,但现在她首先需要休息一下,再从小厨房里搞点吃的。
或许还可以试试淋浴。
衣橱里有适合大多数人穿的宽松衣服,还有两套太空服。她立刻查看了太空服。
这一切就快结束了。不需要任何人告知,她知道,“叛逆者号”毁了。从他们的眼中,从他们围绕着讨论,以及稍后要进行的简报就能看出来。
她不怪他们隐瞒信息,她对能活下来充满感激。
她永远欠这群人。
她坐进桌旁的椅子里,手松弛地放在平滑的桌面。引力、空气,灯光。她曾把这一切当作理所当然,她再也不会这样了。
21
道贝尔给了“叛逆者号”幸存者三天时间消化。她十分缓慢地给出了那艘船的失踪情况,但仍然没告诉他们时间差的信息。她打算把这件事交给舰队来处理。对于这193位失去了100年时间的人,她船上没有足够的辅导员来应付。
尽管如此,道贝尔仍然需要收集更多的信息。她不确定现在有些什么,她目前所知道是这些幸存者都曾以这样或那样的身份在“叛逆者号”或别的地方服过兵役。但她不知道他们是否叛变或者偷了那艘船。她听到有人说打过一仗,但她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所以,她去见了那个被称为领导者的女人。那个叫蕾娜·斯贝尔的女人。她是舰队里最好的语言学家之一。她的档案之所以被注意,是因为她嫁给了一个搞砸了一切的人,还跟着那个人上了“叛逆者号”。
从道贝尔所知的情况来看,除了蕾娜·斯贝尔,“叛逆者号”的其他人不是被降职,就是最后一次机会登船服役。然后,“叛逆者号”被派出去执行了一次绝密任务。
她在蕾娜的小船舱里与她碰面。道贝尔讨厌这种工作任务,她觉得坦诚是最有效的方法。
“在带你回舰队前,我需要了解一些情况。”她说,“你的船长和其他三百名船员发生了什么?”
她准备好听到她的回答——各种抱怨、离家太远的困难、愤怒的积累,然后……发生了可怕的事情,甚至可能是谋杀。尽管她怀疑蕾娜是否会承认谋杀。
蕾娜用力地咽了咽口水,她看起来很伤心。这是道贝尔预料到的。
接着,蕾娜说:“他离开了我们。”
道贝尔也预料到了这种委婉的表达方式。她点点头,“他到底怎么离开的?”
“我们被送去了渣丘,”蕾娜说,“他从渣丘找到一艘船,带走了大部分船员,说再也不回舰队了。他还举行了投票。要我们在回家和追随他之间做选择。他希望所有人都能跟着他。大部分人,大部分有能力的人都跟他去了。而我们这群剩下的以为——
“我以为——我们都以为——回家很简单。但并不容易。”她几乎是悄声说完了这句话。
道贝尔愣住了。如果这是个谎言,那是个非常有创意的谎言。但有些东西让她觉得她没有撒谎。
“为什么普里马和其他人不想回舰队?”她问道。
“因为那些条条框框,”蕾娜说,“他们对那些规则感到不满,说规则限制了他们做正确的选择,做好工作——他们讨厌舰队。他们都讨厌。他们在渣丘找到了一些工作船,它们离得足够远,舰队不可能轻易追踪到。于是他们……离开了我们。”
她又使劲咽了口唾沫,眼里溢满泪水。但她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勉强自己多说几句。
“他们觉得舰队并不关心他们,”她没有眨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们认为舰队会牺牲普通人的性命来拯救装备或者更重要的人。显然他们错了。”
多年来作为船长,道贝尔都把情绪藏在心里,不让别人知道。
失踪的“叛逆者号”船员是对的。过去三天,她一直在生扎格斯不服从命令的气。
他牺牲了自己和一艘救生筏,愚蠢地试图拯救六个人的性命。不管怎么说,那六个人本来也活不了。
道贝尔不得不询问:“那你的妻子呢?”
蕾娜闭上眼,眼泪终于落下来。“她选择追随普里马船长。”
在短短的那句话里,包含了一生、心痛。道贝尔不确定自己是否想听这个故事。
蕾娜睁开眼:“谢谢你救了我们。”道贝尔笑起来。
“乐意之至。”她说。话一出口,她意识到这是发自内心的。她很开心能够拯救“叛逆者号”上的幸存者们,不管他们是谁或做過什么。
这次救援是例行任务中为数不多的闪光点。
道贝尔必须记住,就像她的船员们一样,他们拯救了193条人命。
不管未来如何,没有人能夺走她的胜利,她的全体船员都赢得了胜利。包括扎格斯。
也许尤其是扎格斯。
因为他是对的。尽管困难重重,他们还是值得一试。
道贝尔还需记住,在未来,赌博或许还是会输,人还是会牺牲。
但有时候,这种赌博确实会有回报。
因为生命得到了拯救。
这是一场胜利,但付出了惨重代价。但胜利都是如此。
道贝尔冲蕾娜笑了笑,站起身。
她俩都有许多事情要考虑。思索、调整和改变。
但她们俩都可以做出这些改变——因为扎格斯的牺牲。
道贝尔和每个“叛逆者号”的成员都可以继续前进,就像勇往直前的舰队那样。
向前。
永远。
【责任编辑:梁爽】
作者:克里斯汀 凯瑟琳 鲁施 期刊:《科幻世界·译文版》2020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