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魅影

埃米利奥从REM舱里坐起来，只感觉头晕目眩。他深吸几口气。他隐约听到托马斯在远处喊他“爸爸！”，但是随着视力渐渐恢复，他的头脑也逐渐变得清醒。

种子号。他正在种子号上。

托马斯已经死了好几百年。

他开始呼吸急促，然后双手捂脸，抽泣起来。

成排的REM舱宛如霓虹棺材般发出幽幽蓝光，在黑暗中将他团团包围。这些蓝光稳定地闪耀着，意味着这片巨大甲板上的乘客们依然处在休眠状态。这座都市飞船仍然在飞往比邻星b的路上。

“抱歉提前把您唤醒，加西亚博士，”LEE3在他的耳机中低语。

“提——提前？”他说。他感到牙齿打颤，喉咙干哑。

“恐怕是的。”

“已经多久了……？”

“两百五十一天。我们遇到了一个医疗问题，需要您的帮助。”

才过去八个月？那托马斯还活着，他依然是个孩子。他握紧挂在脖子上的那个项链坠，感到心中有一块巨石落了地。他打起精神，停止颤抖。

“罗医生呢？”埃米利奥问，“斯里尼瓦桑医生呢？”

“还在休眠当中。目前只需要您的帮助。”

他的帮助？骨干船员找一个心理治疗师干嘛？他正准备询问为什么没有启动AI治疗师，LEE3又补充一句：“我的算法认为您才是解决当前问题的最佳人选，医生。”

“了解。”他说。既然外星算法选择了他来做这项工作，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把双手举过头顶，伸了个懒腰，花了几分钟的时间休息。直到头晕的症状彻底消失，然后站了起来。他走出REM舱，顺着梯子爬下去，经过成排的REM舱，来到了下方的甲板。

走出浴室时，更衣室依然一片黑暗，只有天花板边缘的磷光带发出靛蓝色的光芒。

“LEE3，能开下灯吗？”现在，飞船的AI是以人形全息图像的形态呈现在埃米利奥面前的，他没有头发，颧骨很高，嘴唇微翘，此刻正坐在更衣室的一张凳子上。

“我们要节省能源，医生。这是航行规定。”LEE3似乎略带歉意地耸耸肩。毫无疑问，设计出这些特定的言行举止，就是为了让它们更有人味;但在埃米利奥看来，这样的设计只让人觉得诡异。“不过你可以使用本地电源。”

“哦？”埃米利奥打开一个镜前灯，启动了全息显示器。洗完澡后，他整个人都焕然一新，至少已经完全清醒了。

几秒种后，一张星图在他们的头顶投射出来，上面显示出种子号当前的位置。他们已经经过了海王星，再过一个礼拜，就要抵达位于冥王星的中转站。在那里，将会有一千名殖民者登上种子号，并进入休眠状态。

前往新地球的旅程将会花费三个世纪。第一个一百年过去后（这也是人体能够承受的休眠极限，过了这个时间，就可能会造成永久性脑损伤），船上所有乘客都将被唤醒。在抵达目的地之前，种子号就是他们仅有的家园，他们的后代也将在这里学习和改造他们的新世界。

“话说，到底是什么医疗问题？”埃米利奥一边问，一边往脸上涂刮胡沫。

“三天前发生了一些事情。当事人是一个名叫安吉拉·维拉斯奎兹的工程师。”LEE3指向悬浮在埃米利奥旁边的星图。随即，星图渐渐变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REM舱的画面。只见舱内躺着一个棕色皮肤、留着一头长长的卷发的女性，她的身体不断抽搐，眼皮剧烈颤抖。“如您所见，”LEE3说，“她正在做梦。”AI突然压低了声音，好像生怕会把那个睡梦中的女人吵醒。

“做梦？”

“确切地说是在做很可怕的噩梦。她一开始是血压飙升。当她开始出现心悸时，我就把她唤醒了。”

视频渐渐淡去，星图再次出现。

“这怎么可能？”埃米利奥问。乘客在休眠期间，REM舱会抑制所有的神经活动，这其中就包括因为做梦引发的快速眼球运动（REM），REM舱也是因此而得名。REM舱使用的是外星科技——图书馆科技。而且图书馆科技从来不会出问题。

“不清楚。骨干船员的一名成员正在检查维拉斯奎兹女士的REM舱，寻找哪里出了故障，虽然出故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与此同时，她依然在遭受噩梦的折磨。她几乎无法入睡。后来我的算法建议她去看一看心理治疗师——也就是您，她这才答应了。”

“她现在人在哪里？”埃米利奥扣好衬衫纽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的白头发比他印象中的还多。

“船后部第七区。要我帮您连线吗？”

“不用，最好是当面了解情况。能告诉我怎么过去吗？另外通知她我马上就到。”

埃米利奥站在灯光昏暗的车站，按下有轨电车的按钮。他大步向站台边缘走去，每走一步，地板上的磷光带就照亮他前方十英尺的路面。因为整座城市的灯光和全息太阳都已经关闭，埃米利奥感觉自己像是在探索一个黑暗的梦。第一次登上种子号时，他就从这个位置欣赏过整座都市飞船，它的巨大令他震撼不已：几乎和飞船顶部相连的摩天大楼，绿树成荫的公园，宽广的街道车水马龙，中央湖上渡轮往来不息……这是一座面积比北京还大的巨型都市，一眼望不到头。飞船的曲面打造出一个仿佛无边无际的蓝色天际线。但是现在，他独自一人站在死寂的站台看着远方，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片黑暗。

兩分钟后，空荡荡的电车进站了。电车门自动滑开，他在空无一人的车厢里坐下，四周只有幽幽的紫色磷光。

“LEE3，”他说，此刻电车正加速驶向黑暗的深渊，“请给我看看维拉斯奎兹女士的个人资料，包括她的病历。”

“好的，医生。”AI在他的耳机里说道。

他原以为病人的资料会立刻在空中显现，可是什么都没有。几秒钟后，埃米利奥把他的要求重复了一遍。

“我早就听到了，”LEE3说，“不过有意思的是，我查不到。她的个人资料好像损坏了。”

“损坏？”他说，“这怎么可能？”不管是这个AI还是数据资料，种子号上面搭载的所有技术都源自图书馆。而且外星编目员的技术可是出了名的完美无瑕。诚然，这些技术也需要维护，但是目前飞船上的十万名乘客都处在休眠当中，相关设备基本没被人使用过。

“先是维拉斯奎兹女士的REM舱，现在又是她的数据资料。”LEE3说，“太奇怪了。我正在和船尾三十三區的一位骨干船员讨论这个问题。

虽然它能够同时与多人对话，但LEE3的形象还是有礼貌地消失了。

三十分钟后，电车在船后部第三区停下。埃米利奥走上空旷的站台，望向前方的黑暗。抬头看去，只有一扇窗户闪着微光。他朝着那扇窗户走去，每走一步，前方的路面就亮起一段。他的脚步在一片死寂中回响，好像有人一直在身后一路跟踪着他。

最终，他抵达了医院。玻璃门滑开，他穿过巨大而空旷的大厅，搭乘电梯来到第七十六层，然后走向LEE3告诉他的那个房间。

“加西亚医生？”那个年轻的女人向他伸出手，“我是安吉·维拉斯奎兹。很抱歉把您叫醒。”她穿着一件工程师的短夹克，头发背梳，在脑后扎了一个马尾。她有一双深棕色的眼睛，但是黑眼圈十分明显。

“我都睡了八个月了。我现在精神很好。”他说。

他和她握握手，然后在她的指引下坐在了一张沙发上。“抱歉，这里的光线实在太暗了。”

“我都快习惯了。”

她东一句西一句地和他聊起了这艘都市飞船，以及即将抵达的冥卫一中转站，最后是埃米利奥委婉地把话题拉了回来。当他提到无法查看她的个人资料时，安吉挑起一根眉毛。

“我很难和你描述我的问题，不管怎么说，你可能都会觉得我有点儿……”她露出苦笑，声音越来越小。她的脸上满是痛苦，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至少你意识到自己需要帮助，”他说，“这是个好迹象，安吉。这就意味着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糟。”

“我确实需要帮助，”她边说边用袖子揩了揩鼻子。埃米利奥委注意到，她时不时就会紧张地吸鼻子，“我只是不知道需要什么样的帮助。”

“和我说说你的情况吧。”

她犹豫片刻。“我在为登船做准备时……”她摇摇头，深吸一口气，重新来过，“过去五年里，我一直在墨西哥城外的安赛拉公司工作。我的丈夫马克和我研究的都是图书馆科技，主攻工程学这一块。而且我们参与了诸多重大项目，包括越南-欧洲空轨项目、极地太阳能计划、南极巨井等等。但是当我们得知种子号飞船计划，得知这个改造新地球的计划时，我们意识到，这才是我们的任务——我们毕生的使命。”

“我明白。”他说，他想到了自己对种子号计划投入的热情，还有自己所付出的牺牲。

“自从我们读研究生开始，马克和我就一直在研究飞往比邻星b的各种计划——那时它还不叫新地球。我们甚至开始研究离子帆，而且学习了一切其他方面的专业知识，让自己的价值不只是局限于普通的图书馆工程学。”

听到那句“普通的图书馆工程学”，埃米利奥笑了。自从在一个重力井涟漪中发现了隐藏其中的外星人图书馆之后，人类就已经把“普通”二字远远地抛到了脑后。图书馆是一个通过时空裂隙传送过来的数据库，里面提供了最尖端的科技。

“随后我们提交了登船申请，”她说，“你可以想象，当我们俩同时获得批准时，我们有多么激动。我们的梦想终于实现了。但是有一个问题。”她目光垂下，“就是我们四岁的女儿索菲亚。我们不只是在为自己的人生做决定，也是在为她的未来做决定。而且，这个决定不可更改。”

“那是当然。”他说。他想到了被他抛下的人——他的儿子托马斯，他的家人，他的朋友。但是前往新地球的刺激和好奇心盖过了他的负罪感。

“起初，马克和我想法一致。但后来他开始产生怀疑。他说带索菲亚上船，无异于给她判处了终身监禁，也让她的孩子走上了一条通往危险环境，甚至是致命环境的不归路。相信我，我很理解他的担忧。但是在我看来，整个探索任务的意义，就在于我们有权力决定我们后代的未来，有权力决定让我们的孩子——以及他们的孩子——成为新地球的开拓者，让他们能有机会从头开始，让世界踏上正轨，不是吗？”她近乎乞求地看着他，直到他点头同意，她的表情才缓和下来。

“对于这次任务中的每个人来说，这都是个艰难的决定。”他说。

她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起了步子。

“你确定不想坐下来说？”他问。

“还有件事情……还有件事情我想一吐为快。”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看着他，然后又把目光移开。

“你说吧。”他说。

她许久没有说话。

“我出轨了。”

“继续。”

“虽然马克和我时常会吵架，但我很爱他，医生，这是真心话。至于出轨的事……我没法解释。”可是她已经打开了话匣子，“我是在当地的一家咖啡馆认识斯蒂芬。他是个大学生，是个德国人。我们并没有太多共同语言，毕竟他比我小十岁。最初只是互相撩骚，然后就发展成一夜情。谁没有犯过错误呢，对不对？既然有了第一次，为什么不再来第二次？第三次？”她苦笑着说，“然后我们就开始定期幽会了。”她突然停下来，显然是在等待他对这起婚外情发表一些看法，但是见他没有说话，她便继续说下去。

“最终我说服了马克，对于我们的未来，对于我们女儿的未来，他总算妥协了。他答应我们全家一起登上种子号，就像我们最早计划的那样，索菲亚的人生也将贡献给‘一份伟大的事业，对我来说，这不是挺好的吗？”她苦涩地说，“我们做好了一切安排，向我们的亲朋好友做最后的道别，把所有该处理好的事情都处理好，等待着从此离开地球，一去不复返。一个幸福的家庭，一齐启程，飞向宇宙……”她站起身来，再次踱起了步子，“马克永远不会知道关于斯蒂芬的事情。”

“你是否觉得应该向他坦白这件事情？”埃米利奥想象着躺在REM舱里的那个可怜虫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唤醒，被告知他妻子在外头有个情人，然后再次进入休眠状态。

她吸了吸鼻子，以近乎难以察觉的动作摇了摇头。“不，不要。”

“你一直在做噩梦。”他把话题拉回来。

“有那么一首歌。是马克以前给索菲亚唱的摇篮曲。”她清清嗓子唱起来：“城里来了大灰狼，一口把你吃光光……”她龇牙咧嘴，发出清脆的牙齿磕碰的声音，“吃光光！”

“是的，医生。”

“她丈夫的资料呢？”

没等LEE3来得及回答，埃米利奥就听到房间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安吉？”他拉开门朝走廊瞄去。他好像看到走廊的尽头有个黑影在移动，比黑暗更黑。他眨了眨眼，黑影不见了。“安吉？”

LEE3紧跟他的脚步，和他并肩行走。“您没事吧？您看上去好像有心事。”

“没事的话我也不会要求你启动心理治疗程序了。”埃米利奥说。和大部分精神病医生一样，这些年来，埃米利奥自己也在看心理治疗师。自从一年半之前——也就是在种子号启程之前——他和妮娜离婚后，他看心理治疗师的次数愈加频繁。现在在飞船上，他只能靠LEE3的心理治疗程序应付一下。

他们一同穿过天网。天网是连接摩天大楼的走道，它们纵横交错，有些可以长达数公里。埃米利奥需要通过运动来清醒头脑。他们最终抵达了一座摩天大楼的顶层，一扇门打开，里面是一片漆黑的健身房。在他们的头顶，一个巨大的天窗框出了亘古不变的满天繁星，这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星空》。整个宇宙如同一幅巨画在他们的头顶铺展开来。

“我觉得我们面对的是她心理投射的产物，愧疚感以一个怪物的形式呈现出来，对她穷追不舍。”埃米利奥说，“很有意思，她居然自己想出了这套理论。而且作为一名工程师，她不像是会有这种反应的那类人。如果人类的精神都像她这么敏感的话，那一半的人口都要被怪物缠身了。”

“难道不是吗？“LEE3嘲笑道，“等我们抵达了冥王星，您会要求她下船吗？”

“我还不确定。我想找个办法来帮帮她。”他走上跑步机，只见显示器上写着“电源关闭”，埃米利奥垂头丧气地把手往扶手上一拍，“她并没有对我完全坦白。不过，她会寻求帮助这点，我还是很欣赏的。”

“那也是我和她交涉的功劳。”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听取了你的建议。”

“天呐，您还真是处处替她说话。”

“有吗？你到底想说什么？”他很好奇LEE3说着这些暧昧不清的话，是否是心理程序在起作用。

“您有没有想过您之所以这么关心她，是因为她也有孩子？“

“我不觉得她的女儿和这件事有任何——”

LEE3大声叹了口气。“作为您的同行，我只想说：你可拉倒吧。”

埃米利奥放弃了跑步机。他向田径场走去，开始慢跑。环形的跑道沐浴在幽幽的蓝光中，帮助他看清跑道，避免跑偏。但他的心里始终惦记着LEE3的问题。

“好吧。身为家长，我很同情她。”

“为什么呢？“

“她选择一家人在一起。”他说，“要么一起走，要么一起留下。对她来说没有别的选择。”

而他自己呢？家事法庭的法官在听过了他们关于抚养权的论战之后，让托马斯自己选择。那孩子最终选择了他的妈妈。法庭指令把他的探视时间限制为每两个周末一次，可是过了几个月后，他就连两周一次的探视都没有做到，因为那时，已经彻底沉浸在种子号任务的准备工作之中。一旦他决定要登船，对监护权裁定进行上诉、让孩子和谁在一起之类的问题，就都变得没有意义了。

他绕着跑道一圈又一圈地跑，LEE3全程跟在旁边。

“埃米利奥？”

“嗯？”

“你有一个量子通讯邀请，来自冥王星。”

他放慢脚步，跳下跑道，向一个墙壁显示屏走去。LEE3站在他身边，模仿着刚跑完步筋疲力尽的样子，脖子上围着毛巾，双手撑膝。这个AI肯定是认为埃米利奥需要一个健身伙伴的陪伴。

埃米利奥点了一下屏幕，画面上出现了一张笑脸。“加西亚博士，我是奥拉妮·卡哈纳胡尼，冥王星的首席图书管理员。我是来回复您的询问的。我想让您知道，图书馆资料中找到匹配的结果了。”

“真的吗？”因为安吉提到和丈夫一起研究图书馆工程学，所以他本能地把安吉的涂鸦发送给了冥王星。冥王星的轨道引力波探测器和破译团队能提供全太阳系最优秀的图书馆查询服务。但是对于能否找到匹配的内容，他并没有抱太大希望。

“古老图书编目员的智慧无穷无尽！”奥拉妮看着天空虔诚地说道。住在冥王星的人类以沉迷研究图书馆知识而闻名，这种沉迷已经接近神秘主义。当然，图书馆科技确实创造了不少奇迹，埃米利奥也没资格瞧不起他们。问题在于，他们研究图书馆条目时已经分不清科学和信仰、历史和神话了。

“您画的这个东西是一种会在编目员飞船上出现的灵异现象，而且它的出现通常预示着要有事故发生。”

“你是说小精怪①？”他问，“或者是吵闹鬼②之类的吗？”虽然他并无恶意，但他的语气听上去不免有些嘲讽。

她收起了微笑：“对于这些灵异现象，编目员确实有他们的一套科学理论解释，具体内容我的同事还在研究。我只是想尽快回答您的紧急询问。另外，关于这些灵异现象也有一整套的神话体系。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些东西很喜欢盯上愧疚感深重的人，并折磨他们。”

又来了，他心想。又是混杂着事实、虚构和迷信的解释。“如果你研究的是图书馆工程学，你有可能见过和这一灵异现象有关的信息吗？”他问道。

“哦，那当然了。在飞船工程学的相关条目中经常会看到这个东西。”

也就是说，安吉之前可能已经看过这个形象。但是……她在这个怪物的头上加上了自己的脸，那这就意味着……事情没那么简单。

“您自己还没有碰到这種情况吧？”奥拉妮问。

他犹豫片刻：“没有。”

“等您抵达冥卫一后，我应该就可以向你提供更多信息。”她停下来，仿佛在等待他说些什么，但是见他没有吭声，她便举起一只手，再次看向天空。“那么，让我们感谢古老的图书编目员的智慧。”

一个女孩突然在屏幕中出现，她拉了拉奥拉妮的裙子。奥拉妮弯下腰。“现在可不行，妈妈在忙。”

“城里来了大灰狼，一口把你吃光光……吃光光！”那孩子一边唱着，一边直勾勾地盯着埃米利奥。

他的心跳突然暂停。“她在唱什么？”他问。

“很抱歉，医生。就是首小孩子唱的儿歌，最近很流行。请问还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埃米利奥摇了摇头。

“我们期待着种子号的到来。”

通讯连线切断后，埃米利奥转身一看，LEE3已经消失了。健身房暗了下来，看上去比之前更加漆黑无光。

LEE3定位到安吉在与医院相隔几个街区的休闲中心。埃米利奥决定和她在那家停业的赌场入口见面。赌场里的老虎机和轮盘也在暗影中休眠。作为一个害怕被跟踪的人，她好像并不介意独自一人在这艘巨大的飞船中四处游荡。埃米利奥在赌场旁边的一张长凳上找到了她。

“医生。”她向他点头致意。

“安吉。”他在她身边坐下。

“你不觉得种子号的设计师很有意思吗，明明是一艘用来运送人类精英的飞船，居然还给他们造了一家赌场。”

他耸耸肩：“就算是精英也会有想玩游戏的时候。”

“这倒也是。”

“安吉，”他温柔地说，“你还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吗？”

LEE3已经查到了她丈夫的资料。

安吉的笑容渐渐褪去，然后垂下目光。

“我知道这很难开口。”他说。

“既然你都知道了……”

“为了帮助你，我还是需要听你亲口讲出来。”

她做了个深呼吸。“马克和索菲亚先我一步，搭乘了一班早上的穿梭机飞往月面一号，为登船做准备。我告诉他我第二天再去和他们汇合，我说我还要去见我姐姐，我们已经有三年没联系了，我需要一些抚慰，最后道个别。”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当然，这都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我不是去找我姐姐寻求抚慰的，我是去和斯蒂芬幽会了。我们做了一整天的爱，互相道别。因为我关闭了网络，所以没看到新闻。我不知道……10号航班的事故。”

10号航班。就是那艘在升空时解体的穿梭机。事故造成五十五人遇难，最终让种子号的启程日期延后了两周。

“我很抱歉。”他说。

“问题是，要是我没有和马克争吵，要是我没有说服他参加这项任务，他们就不会登上那艘穿梭机了。”她双手捂脸，声音越到后面越是嘶哑，“而且我——我本该和他们在一起的。”

“这不是你的错，”他说，“这只是……运气不好。”

“现在……现在那东西想要惩罚我。因为我不应该在这里。”

“听着，你画的那个怪物，其实是你之前研究图书馆工程学时看到的一幅图。”

“你去咨询图书馆了？”她的脸上突然满是惊恐，“你为什么这么做？”

“冷静一下。”

“不，你不明白，”她说，“那个怪物……它昨天晚上又来找我了，而且和我说话了，它说你会联络冥王星查询图书馆资料。它还警告我这么做后果会很严重。我还以为这只是个梦。”

“我明白。”要是他没有告诉她联系冥王星的事，这番话或许还能让他有些许吃惊。

“不，你不明白！现在它已经盯上你了。你有大麻烦了。”她双手抱头，“它和我说它已经进入其他休眠乘客的体内了。我们应该关掉这些REM舱。”

“唤醒更多乘客？”

“不，”她不敢直视他的目光，“不是唤醒他们。”

“我明白了，安吉，但是你当初找到我，不是要我向你证明你看到的东西都不是真的吗？”

“是的，可你告诉我那怪物在图书馆文献里有记载，那它就是真的。”

“编目员本来就喜欢把神话和历史、虚构和科学混为一谈。这次也是一样。”他说，“我希望你能用用这个。”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支医用手电筒递给她。”

“视觉疗法？”

“每隔两小时对着眼睛照一照。这能帮助你冷静下来，让你的思维更清晰。”

“医生……”

“安吉？听我说。那个怪物不是真的。你的梦也不是真的。你只要坚持服用我开的药，辅以手电筒治疗就好。与此同时，我们继续保持碰面，保持沟通，好吗？”

她看着他，又看看手中的手电筒，终于点点头。“抱歉把你牵扯进来。小心点，好嗎？”她转过身去，像被打败似的耷拉着肩膀，向通往医院方向的走道走去。他忍不住想要陪她一起走，但他还有更重要的问题想要问LEE3。

“LEE3。”他唤道，此刻安吉已经消失在视野范围中。

“什么事，医生？”

“安吉·维拉斯奎兹醒来之后，靠近过这个区的REM舱吗？”

“有的，她要求我关闭若干REM舱，但是她没有要求我执行命令的权限。”

“真的吗？”这么重要的事情LEE3为什么没有告诉他？“那我就别无选择了。”

“你准备把她留在冥王星吗？”

“等不了那么久了。你能不能唤醒两个保安？我们要尽快限制她的活动，让她远离休眠乘客。”

“了解。”

有东西在动。他的眼角瞥见一个模糊的影子一闪而过。

他转身面朝安吉离开的方向，他好像看到有个人影冲出了走道，跑进了赌场入口。“安吉？”这下好了，居然被一个原本就焦虑不安的船员听到他要驱逐她下船。他向装饰着石像鬼和小天使的赌场拱门入口走去。“有人吗？”

赌桌和老虎机矗立在昏暗的蓝光之中，看上去好像微缩城市里的一座座摩天大楼。

“LEE3？”

“有什么吩咐，医生？”那个AI已经放弃了实体投影，直接对着他的耳机小声说道。

“安吉在赌场里吗？”

“没有，她现在正在种子号的天网上行走。”

整艘飞船共分为十二个区，每个区有且仅有一个人处在清醒状态，而且这些全都是维护工程师。每个区的面积都超过一平方英里，要在这里碰巧撞上一个骨干船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还没看到它，就已经感受到了它的存在。那东西紧贴在墙上，就像一只成人大小的蟑螂，它的动作非常缓慢，几乎无法察觉它在移动。他只得假装没有看到它，假装没有感觉到恐惧的爪子正紧紧攫住他的心脏。

他需要光。他弯腰拾起一台老虎机的电源线，把插头插进插座。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声过后，老虎机亮起了灯，音乐也随之响起。老虎机上方的灯箱图案是一个露出獠牙的狼头，然后埃米利奥听到了那段熟悉的曲子：“城里来了大灰狼，一口把你吃光光……吃光光。”他差点没一脚把插头踹下来，但生生忍住了。比起这首儿歌，他更不想摸黑前进。

在他的眼角，又有什么东西——像是一条漆黑的绸带——迅速飘过，他几乎没看到。

“LEE3？”

“又怎么了，医生？”

“有人刚离开了赌场。那是谁？”

“除了您之外我没有检测到任何人。”LEE3顿了顿，“我正準备找您。我想让您知道REM舱又出故障了。我没法照您的要求唤醒安保人员。”

“那就再叫醒一个医生。”

“问题就在这里。所有的REM舱都没反应了。我一个人都叫不醒。”

埃米利奥已经在纵横交错的天网走道上找了一个多小时，依然不见安吉的踪影。LEE3报告说它已经侦测不到安吉了，要么是系统又出了故障，要么是安吉通过什么方法掩盖了自己的生命体征。他原本并不觉得她展示出了任何自杀倾向，但是现在，他也开始表示怀疑。他靠在扶栏边缘，看着下方的中心湖，黑漆漆的湖水拍打着人工湖岸。正常情况下，种子号飞船会在空中模拟出一轮明月，但是因为所有人都在休眠中，所以月亮并没有升起来。就连微亮的磷光带也没有启动。埃米利奥只能用手电筒照亮前面几步远的路面。

他回想起那天在雷东多湖，托马斯给鱼钩装鱼饵时不慎跌落码头，埃米利奥一头扎进水中把他救了出来。托马斯在岸上咳水，妮娜则在旁边大发雷霆，骂他没有看好孩子。

“LEE3？”他说

没有回答。

“LEE3？”

一个全息影像在他的身边出现。“您没事吧，医生？”

“不，不太好。”起初他语速还很缓慢，但很快便滔滔不绝起来。他告诉LEE3他在赌场看到的黑影，听到的那段音乐。眼看通讯失败、REM舱故障等各种技术问题纷纷出现……也许安吉说的没错，也许确实有什么东西正在暗中破坏这艘飞船。也许图书馆文献中提到的不是神话，而是真实存在的危险生物。“种子号有危险了，”他说，“我能感觉得到。”

“您能‘感觉得到？您是认真的吗？”LEE3摇摇头，“听听您说的都是什么胡话。这艘飞船实在太大了，您又是孤身一人生活在一片黑暗之中，您明显是受安吉的疯言疯语影响了。”

要是LEE3有实体的话，他一定会揪住这家伙的领子狠狠摇一摇。“我再重复一遍：数据资料已经损毁，通讯也中断了，而且现在我们谁都叫不醒！你看不到那个怪物，可我能看见！”

“就在我们说话的同时，我再次查看了一遍您在赌场内的活动视频。这次是通过红外线和X光成像进行分析——分子层级的分析。但是除了您之外，里面什么都没有。”

“可它就……躲在那儿，躲在暗影和暗影之间……”

“您有没有考虑吃些抗焦虑药物？或者尝试一下视觉疗法？”

他瞪着那个AI。

“听着，您描述的这些飞船问题都是有实际原因的。这些都只是单纯的工程故障。”

“工程故障，”埃米利奥重复了一遍，然后他打了个响指。“你说的没错。我应该联系一个工程师，骨干船员中的工程师。帮我连线。”

“恕难从命。”LEE3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好像埃米利奥提出这个要求恰恰落入了他的圈套。

“又是通讯故障？”

那个全息影像摇了摇头。

“那是什么原因？”

“恐怕他们都已经死了。”

埃米利奥后退一步，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那个AI清了清嗓子，舔了舔嘴唇，然后唱道：“城里来了大灰狼，一口把你吃光光，吃光光，吃光光！”它就站在那儿，笑着看着他，然后它鞠了个躬。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问。

“做什么？”

“没……没什么。”埃米利奥一步步往后退，然后转身沿着走道一路狂奔，跑向最近的一座摩天大楼。他回头瞄了一眼，只见LEE3双手收在背后，正死死地盯着他。

时睡时醒几个小时后，闹钟响了。埃米利奥不记得自己设置过闹钟，闹铃发出的也不是熟悉的音乐，而是另一种声音……一个高音，接着一个低音，然后又是一个高音。“吃光光，吃光光，吃光光。”

他往墙壁显示器上狠狠砸了一拳，把吵闹的音乐声关掉。

埃米利奥从床上坐起来，深吸几口气，然后把脸上的冷汗抹掉。从天网走道回来以后，他就一直在尝试和各区域的骨干船员联系，但都一无所获。他还尝试联络冥卫一基地，但是即便种子号离冥王星越来越近，通讯连接还是无法建立成功。埃米利奥以为安吉会联系她，但也杳无音讯。

然后他突然闻到一股气味。那是一股腐臭味，他忍不住用手捂住了脸。

它就弓着身子伏在房间角落的暗影之中。那是一个人类的脑袋，长在一个黏糊糊的身体上。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他想要发问，可是恐惧哽住了他的喉咙。

“埃米利奥？”那东西的声音让人想起秃鹰的叫声。

它慢慢地向他靠近。他已经吓得无法动弹。它越靠越近，现在已经站在了他的床边。它弯下了腰——虽然四周一片黑暗，埃米利奥也无法分辨出它的躯干到底在哪里。它凑得更近了。

然后它开始哼歌。城里来了大灰狼，一口把你吃光光，吃光光，吃光光……

它越凑越近，现在他终于能看清它的脸了。

那个怪物的眼睛没有瞳孔，只有一团黑。它的嘴巴是黑色的，没有牙齿，可是它的脸……

天呐，那是他自己的脸。

他紧紧闭上眼睛，想要尖叫，却发不出声音。他捂住耳朵，不想听到那首歌。托马斯。那怪物知道关于托马斯的事。它知道知道他丢下了自己的儿子，连一句再见都没有说。知道他怪罪一个十岁的孩子跟了妈妈而不是爸爸。他羞愧难当。他抛下了自己的儿子，而这个怪物深知他的愧疚。它了如指掌。

最终，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那怪物已经不见了。

是梦。刚才是在做梦吗？他全身的每一根纤维都希望如此。

可是那股恶臭久久未散。

几小时后，就在他埋头研究，希望搞清如何在不造成永久性损害的前提下手动唤醒休眠者时，门铃响了。先是一个音符，然后是两声高音，接着是一声低音。城里来了大灰……他摇了摇头。停止吧。

房门滑开，站在门外的是安吉。“你好，加西亚博士，”她说，“很抱歉来你的房间打搅你。”

她眼神清澈，带着自信的微笑。

他盯着她背后空荡荡的走廊。

“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她说，“你开的药和视觉疗法很有效。我现在已经好了。好多了。”

“真……真的吗？”

“我有——我曾经有满心的愧疚，但是药物治疗和向你倾吐的过程让我意识到，我不能活在过去，我必须向前看。不管怎样，那些幻觉和噩梦都消失了。我已经不会再听到那首歌了。“

“那太好了，”他咽了口唾沫，“但是通讯网络已经中断了，我们没法向地球发送信息，冥王星也是一样。种子号现在出现了好几项系统问题。”

“我知道，我咨询了船后部第八区的一个工程师。”

“真的吗？”他的声音大得出奇。

她挑起一根眉毛。“经过海王星后我们穿过了一道引力波，这道引力波性质奇特，是我们从来没碰上过的。通常来说，引力波是探测不到的，但是图书馆科技对引力波特别敏感，所以引发了各种故障。现在种子号已经摆脱了引力波的影响。一切都恢复了原样。而且我也一直在思考你说的那个灵异现象的本质。我觉得这是编目员描述真实物理现象时采用的一种比喻手法，那个东西其实就是引力波。”她笑了笑，“我感觉自己像个白痴。”

她的解释很有道理，只是……他已经亲眼见过那个怪物了。他闻到了它的味道，感觉到了它步步逼近。他叹了口气，“我很高兴能帮上你的忙。”

“我也很感谢你。我一直在逃避自己的问题，否认它们的存在。但是现在我认识到日子还得过，这么下去是行不通的。”

她这是在演戏给我看吗？他不禁在心里嘀咕。种子号离冥王星越来越近，为了避免被驱逐下船，她完全有理由假装康复。

她转身准备离开，但在门口又停下脚步。“你确定自己没事吗，医生？”

他点点头，“进入冥卫一轨道后准备重返休眠。我会送你进REM舱的。”

安吉的身影消失在走廊中，LEE3的全息影像出现在埃米利奥的门外，斜着倚靠在墙边。

“您为什么把我关在外面，医生？您在房间里也憋了太久了吧？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是因为我有口臭吗？”那个全息影像往手上哈了口气。

“因为你说的骨干船员的事……”

LEE3一脸茫然。“我没明白您的意思。”

他愣了一下。“你能查看我们在天网上的对话记录吗？”

“嗯，”LEE3说，“不行，我的记忆出现了断层。”

“安吉说飞船出现工程故障是因为种子号刚刚穿过了一道引力波。”

“这个理论有意思。”话虽如此，但LEE3并没有表现出太感兴趣的样子，“安吉現在怎么样？”

“显然已经完全康复了。”

“显然。”LEE3笑了，“但是您隔着一英里都能闻出谁在骗人。”

“她现在去哪儿了？”

“就在我们下一层。正在往能量配流站的方向去，那里是REM舱的动力区。”

埃米利奥冲到走廊尽头。他探出围栏，在一片黑暗中努力寻找，终于发现安吉正在几层楼下方的天网上，她前方的路面正在幽幽发光。她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回头一看。

“安吉！”他一边喊一边冲她招手。

她的身体应声僵住。她抬头一看。当她看见他时，她立刻变了个姿态，站得更直了，好像是在强装自信。

在她的身后，一道黑影正在向她逼近，仿佛一道黑色的波浪陡然耸起。

“小心！”他尖叫道。

她转过身去，表情立刻难受地扭曲起来，黑色的怪物一口咬住她的上半身，然后仰头把她举到空中，她的双腿还在半空中蹬着空气，而身体则一点一点地消失在了它的嘴里。

吃光光，吃光光，吃光光……

那个怪物转身看着他，它漆黑模糊的身体越拉越长，油腻的头部逐渐扭曲变形，变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那是一个男孩子的脸，咧着嘴看着他笑，他的嘴唇间满是油污。

埃米利奥连忙转身，向附近的一座大楼全速跑去。他冲进一个电梯。当电梯门在甲板层打开时，他以为那个怪物会在门口等着他，但是门外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不过他仍然能感觉到，在一片漆黑之中，有什么东西正在移动。

他得找到离他最近的骨干船员，也就是安吉联系过的那个船后部第八区的工程师。第八区位于飞船另一侧。现在不能再回过头去走头顶的天网走道了，渡轮成了唯一的方法。

他冲出大门，沿着空荡荡的街道一路狂奔。他感到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胸腔。他努力挑战着自己的耐力极限，直到抵达码头时才放慢速度。他感到肋下隐隐作痛，但还是坚持一路小跑着跑过铺设着木板的码头，跳上渡轮。“开船！”他大喊。

渡轮缓缓驶向黑暗深处，他靠在栏杆上，看着码头越来越远，努力搜寻着那个怪物的踪影。湖面平静依旧，渡轮的前进带来了丝丝凉风。他想到了托马斯恳求他去参加他的生日派对。然后又想象着黑色的怪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与他相隔仅仅一英尺，它呼出的凉气吹在他的脸上。

不！冷静下来。

他得联系上冥王星，看看有没有其他图书馆文献能够提供关于这个怪物的更多资料。

过了一段时间，船后部第八区摩天大楼的剪影开始映入眼帘，它们在视线中越变越大，黑灰相间。

刚一抵达码头，他就跳下渡轮，警觉地回头看了一眼。在他身后，渡轮的木质甲板发出了吱呀声。

“LEE3。”他小声喊了一句。

没有回音。

“该死的！”

他拔腿冲进迷宫般的黑暗街道，直到他发现自己闯进了一个死胡同。没等他转身，他就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身后等着他。

一个高大的黑影挡住了他的出路，它的嘴里哼着那个熟悉的调子。

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医用手电，打开开关。一道细细的光束将那个怪物劈开，划成两半。

他迅速从它身边跑过，逃出了巷子。

当他转过身去看时，黑影已经恢复了原状。

他再次举起手电，但是那怪物的身体中段突然伸出一只漆黑的触手，像射出的箭一样迅捷，一瞬间就将他手中的手电打落。

它再次向他飘来。没用的，他心想，这怪物是不会罢休的。

他的本能在恳求自己快跑，但曾经接受的专业训练和他的人生经历都在告诉他，想要甩开这东西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他一直在逃避，一直想要逃离那些随时会将他吞噬的负罪感。但事实是，他已经做出了决定，选了这条路，就像这艘都市飞船上的每个人一样。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想办法坦然接受自己的选择。他握紧脖子上的项链坠。

他向那个怪鸟形状的黑影走去。此刻那张孩子的脸正狠狠地瞪着他，嘴巴越张越大，咧开到异乎常人的宽度，露出一个无底的深渊。

埃米利奥走得更近了。

“我不会再逃跑了。”

他的呼吸——或者是他的这句话——让那个怪物的轮廓突然颤抖起来。从这个距离观察，它就像是一团模糊的回忆，缥缈无形。

“不逃跑了。”他一边重复着，一边继续靠近。

黑色的怪物僵在原地，过了一会儿，它开始往后退，越退越远。

一声警报响起，船上突然亮起耀眼的灯光。

“到达冥卫一，”飞船里的广播大喊道，“到达冥卫一。”

灯光越来越亮，埃米利奥在刺目的光线中眯着眼睛，看见黑色的怪物退到了那个死胡同的尽頭，在那里蜷缩起来，越缩越小，最后和所有阴影一样，被灯光越冲越淡，最后消失不见了。

埃米利奥把他的重要私人用品都塞进了一个小箱子，他拉着行李箱走上了停机坪。新来的乘客们正排着队从穿梭机上走出来，并向他问好。种子号的骨干船员——来自各个区的十二名工程师——全都安然无恙，此时正在热情迎接冥王星的殖民者们登船，并指引他们前往各自的REM舱站。这些冥王星人都已经穿好了白色的休眠服，这些衣服的纤维是人类利用图书馆科技生产制作的，特别适合漫长的休眠旅行。

埃米利奥惊讶地发现，之前那个图书馆联络员奥拉妮·卡哈纳胡尼也在登船的乘客之列。他此时才知道奥拉妮早就准备要加入他们了。

“加西亚医生，”看到埃米利奥，奥拉妮脸上露出了灿烂的微笑，“很高兴见到你。”她向他介绍同行的一位面带微笑的矮壮男人，那是她的丈夫。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你的女儿呢？”埃米利奥一边问，一边在下机的人群里寻找之前视频中出现的那个女孩。

奥拉妮脸上的微笑消失了。“我们决定把她留在冥卫一。她现在和我姐姐一家在一起生活。”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他慢吞吞地说：“我……我了解。”

“你现在有空吗？”她问。接着她把他拉到一边，她的丈夫则和其他穿着白色休眠服的乘客跟随LEE3的引导继续前进。

“你提出的灵异现象深入调查已经完成了，资料马上就会发送给你。”

“哦？”他正准备告诉她这已经没有必要了，但是她的话还没说完。

“编目员普遍认为这种现象是我们前所未见的大规模引力波的产物。这一类引力波并非是两个黑洞或是其他高密度物质碰撞的产物，而是由两个宇宙的宇宙膜相互扫过时释放出来的。”

“多重宇宙理论？”

“没错，加西亚博士，就是这个！编目员认为这种规模的引力波能够在时空中造成微型裂缝，就和那个让图书馆本身得以传输到太阳系的裂缝一样，只不过这种裂缝再加上以量子科技为动力的飞船，很容易使别的宇宙受到吸引，不小心泄漏进我们的宇宙。实际上，我之前也说过，图书馆有一套以这一现象为基础的完整神话体系，认为某些实体生物会受到负罪感的吸引而出现在我们的宇宙。”

“这些所谓的‘微型裂缝是暂时现象吗？”

“是的，不过图书馆传说也提到一些罕见案例，一些以负罪感为食的生物会在跨越宇宙后长期驻留下来。”她说完笑着把双手伸向天空，“告诉我，医生，你为什么对这个问题这么感兴趣？”

他犹豫片刻。“我有个病人对这个问题有兴趣。”

奥拉妮突然注意到了他的行李箱。“你要下船吗？”

“是的，这就是我的终点站。”

“这是不是和那个……那个可怜的女人有关？”

埃米利奥还不知道安吉的死已经在冥王星传开了。LEE3肯定把这起事故记录了下来。官方的死因报告是自杀。他们猜测安吉去能量流站的目的就是为了破坏REM舱，但是LEE3说她跳进了一道能量束，把自己烧死了。他叫LEE3给她看事故的监控视频，但是当时飞船受到干扰，监控失灵了。埃米利奥原本打算把他的所见所闻告诉LEE3，但是这么做只会让大家把注意力放在他的精神状态上，并把安吉·维拉斯奎兹的死归咎于他治疗不当。最好的做法还是悄悄地离开种子号。他决定把自己的经历完整记录在医疗日志上，以防种子号的船员在将来遇到类似的休眠者。

“我是因为个人原因离开。”他说。

“我们都有各自的路要走。”奥拉妮说。

在他的陪伴下，她来到她丈夫旁边的REM舱，两人单独交流了一分钟，然后放下行李箱。埃米利奥帮助他们进入各自的休眠舱。

舱盖缓缓放下，奥拉妮满脸平静地进入休眠。埃米利奥想到了安吉，不管她的精神问题到底是什么，种子号上的每一个人不都背负着同样的负罪感吗？船上这些人，要么丢下了自己所爱的人，要么带上他们一起上船，接受这漫长的无期徒刑，并让他们的后代置身于危险而充满未知的未来。

“加西亚博士！”LEE3冲他招招手，“穿梭机就要起飞前往冥卫一了。如果你要走的话……”

他小跑了二十步才意识到自己把行李箱落在了REM舱旁边。等他折返弯腰提箱子的时候，他注意到奥拉妮的嘴唇微微抽动，眼球在眼皮下快速运动。他看了看她周围的其他休眠者。

这种抽动现象犹如一道波浪在REM舱的汪洋大海中扩散开来。

“加西亚博士！穿梭机要走了！”

他犹豫片刻，目光在穿梭机和REM舱之间徘徊。休眠者们一片静谧。他摸了摸脖子上的项链坠，然后转身跑过停机坪。

埃米利奥登上穿梭机，另一个人也跟着他上了船，就坐在他对面的座位上。这人是个工程师。他们是这艘返回冥卫一的AI驾驶穿梭机上仅有的两名乘客。他坐下来，扣好安全带，戴上头戴式耳机，淹没掉引擎的声音。在他的窗外，冥卫一热闹的卫星基地越来越近，而在冥卫一背后，能看见如鬼魅般的冥王星，巨型的心形冰原正在向他招手。要回去可能要花上好几个月的时间，但他终将找到回家的方法。只要一到地球，他就立刻联系妮娜，安排探视托马斯的事情。

他想到了被他丢下的探索任务，想到了定居新地球的冒险，一股悔意油然而生。然后他想到了休眠者们抽动的脸。仿佛一道有生命的波浪从他们体内穿过，感染了他们所有人。这究竟是不是真的？他是不是該做点什么？他摇了摇头，屏蔽掉这个想法。随着音乐在耳机中响起，他感觉自己听到了一个低音，紧跟着两个高音，然后又是一个低音。吃光光，吃光光，吃光光……

他猛地摘下耳机扔在地板上。

“你没事吧？”坐在对面的工程师关切地问他。

埃米利奥点点头，深吸一口气。

他已经做出了决定。现在他只能想办法坦然接受这个决定。

他把思绪转向托马斯，把目光锁定在冥王星上。冰雪覆盖的星球表面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直到周围漆黑的宇宙在视野中彻底消失。

【责任编辑：钟睿一】

①译注：西方迷信认为飞机或者其他机械设备出故障都是小精怪在捣蛋。

②译注：喜欢发出巨大噪音，或者移动、破坏物品的鬼魂。

作者：墨丘利奥 D.里维拉 期刊：《科幻世界·译文版》2020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