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着大雪示威的人群还在不断扩大。为了御寒,他们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就像一群神情坚毅的甲虫,迈着步子时而向前,时而后退,如此循环。尽管他们都低头顶着凛冽的寒风,但齐声高唱的口号声却格外刺耳:
饶过孩子!销毁塞利!
否则终将自我毁灭!
透过三楼阁楼的窗户,耐玛往下望着来回辗转的人群,心里不禁想,他们的口号真不怎么样,毕竟“塞利”并不是一个很难押韵的词,比如,意义、权利、抛弃……
她把前额贴在窗玻璃上,感到一阵冰凉。
她没注意到自己的导师已经站在了身后的門边。事实上,特伊好几次想开口,但那些话最终都和着屋内阴冷的凉气咽回了肚里。特伊努力赶走种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只要能做到,他是绝不会自我欺骗的。在他看来,道德上的挣扎能让自己变得更好。
可他根本做不到。
“你不该看游行的。”他对耐玛说。愿“和平”保佑,这阁楼实在是太冷了。他把双手插进长袍的袖口里,好奇耐玛怎么没冻得发抖。
孩子总能很快适应环境。简直快过头了。
“现在这是我的职责了。”耐玛对着窗户答道,吐出的湿气印在了玻璃上。
“你不必接受的。”他终于忍不住,这话脱口而出。他真希望这句话能扎进孩子的心里,从而挽留住她,“你是知道的,对吧?你是可以……你有权拒绝的。”
耐玛当然知道。她的导师们教导过她:凡事总有选择。但他们同样也告诉过她,为什么她的职责如此重要,为什么这个职责必须由一个孩子来完成。如果她不去,她的同学就得去。
她选择相信他们。她对教团和它所主张的一切都深信不疑。
她是怕死的。非常怕。在她看来,死亡是一头庞大的黑暗巨兽,她连想都不敢去想。然而,就在她被选中的那一刻,对死亡的恐惧败给了强大的信念。
当然,那些新闻总说,根本不该鼓励孩子选择这种生活,抨击教团过于教条主义。十岁的孩子实在太小了,都还不到替自己做决定的年龄,太不人道了!其中的一些人还妄图解散这个组织。更有甚者还想让成年人来肩负这种使命,即便大家都知道,人只要过了那个神奇的年龄,就不会有胆量对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世界这种事说“好”。
向教团的传统挑战是否也意味着销毁国家的塞利导弹库,对这个问题,那些千篇一律的新闻明显闪烁其词。
“你曾教导过我,”耐玛对特伊说,“这事很重要。我们很重要。”
再重要也不如你的生命重要啊,特伊想哭,想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而非学生那样搂进怀里,即便这么做会毁掉自己长久以来为之奋斗的一切。他最终忍住了:“不一定非得你去,我们根本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你是可以拒绝的,可以拒绝他的。”
耐玛回过头来,她苍白的皮肤上布满了雀斑,双眼大得几乎占据了半张脸。“他很吓人,”她低声说,“当我必须去见他时,你能陪我一起吗?”
特伊只好背过身去,让耐玛看到她的导师流泪没什么好处。
没人想到奥托·韩会赢得选举。他本只是个一声不响的边缘候选人,并未积极参与竞选,但是当候选人纷纷喊出各自的主张时,他竟异军突起。
起初,他还不是教团最担心的那个——这项荣誉本属于一位特别善于煽动民众的候选人。她鼓吹战争,直到支持者们和她一起狂热地嘶吼。不过,她的政治生涯比她挑起的愤怒还要短暂。最终名誉扫地时,她还不忘留下一句口号来羞辱愤怒的示威者:“既然我们有塞利,就该充分利用!”
这些乌合之众,他们根本不明白。他们太善于遗忘了。可是教团是绝不允许遗忘的。
大选前的两周,当奥托·韩被一位记者问起他对塞利导弹的看法时,他回答说:“我认为,凡是对保护我们国家而言具有很高军事意义的手段,都应当物尽其用。既然我们在打仗,那就该不惜一切。”
这番言论在教团内部引发了恐慌,但在其他地方却没翻起什么浪花。于是教团长老会纷纷联络各自的媒体线人,祈求他们向韩施压,在事情无法挽回之前,向他提出以下尖锐问题:
你怎么可以为足以瞬间蒸发整座城市的武器辩护?建筑物、儿童、医院、战俘、数百万无辜的平民,以及数百英里内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这难道不是战争罪吗?
我们曾经遭到过唯一拥有这种武器的国家袭击,你怎能忘记本国的历史教训?你怎么能忍心做出这种早已被公认为骇人听闻的事情?
还有,关于一位年仅十岁的教团女孩,以及那些认识她的人:
你真的如此渴望使用这种武器,宁可按照法律的要求,用自己的双手杀死一个本国的孩子?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在韩赢得大选之前,没人来得及对他提出这些问题。
耐玛最爱的一首诗,是芥田密葬在二百年前写的,这位诗人因首都被夷为平地失去了所有亲人。
雪花在虚无中飘散
我只想要三座小小的坟
但回声却没有墓碑
这首诗中的苍凉和绝望,正好契合从小伴她长大的坚实信念,也强调着教团的绝对正义。
此刻,这首诗的最后一句在她的脑中沉闷地回响着,让她想起奥托·韩总统紧绷的身影——他手握尖刀将她踏在脚下,双手沾满了她猩红的鲜血。
她紧紧攥住了特伊的手。恐惧使她所有的感官都敏锐过度。
害怕是正常的,不是吗?只要她尽了自己的职责就行。胸部植入那颗胶囊留下的伤疤还在隐隐作痛,而这手术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从韩赢得选举到走马上任,这种疼痛一直伴随着她,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她和特伊一同走在首都那长长的拱形大道上,金属和石料向着周围的天空放出熠熠的光辉。一个是皮肤黝黑的高个男人,一个是面色苍白的娇小女孩,谁也说不准这二人中,究竟谁的手抓得更紧一些。
两人来到总统府大厦跟前。新总统没有让他们久等,一群衣冠楚楚的工作人员二话不说就将他们领了进去,甚至连他们的身份都没过问。毕竟,即使没从他们身着的长袍认出他们,人们也认得二人的面容。
奥托·韩从他的办公桌后站起身来,僵硬而礼貌地向他们鞠躬致意,特伊同样僵硬地还礼。
他本人看起来块头大多了。耐玛下意识地想着,确实坚如磐石,仿佛你一触碰他,手就会支离破碎。
“罗卡亚长老,”他用一种好似问候的语气对特伊说,“想必这就是我的携弹人吧。”
“是的,先生。”耐玛说,“我的名字叫……”
“我不想知道你的名字。”他转过脸面对特伊说,“你们这些教团牧师真是禽兽不如,太野蛮了。”
“她的名字叫耐玛。”特伊的语气很平静,但思绪并不平静。塞利导弹才野蛮。是否要选择这种野蛮行径由你来决定,不是我们。现在,这位总统完全可以宣布自己不会使用这种灭绝人性、并可能终结所有生命的武器。他也大可保证耐玛的人身安全,宣称她所担任的这一职位只是仪式性的,就跟过去那么多年一样。
然而,他拒绝这么做。
“我已经听取了汇报,”韩说,“我对我的将军们说过,都已经过了几百年了,一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可你们这些人早就把自己和我们的法律彻底搅和到一块儿了,对吧?”
“我们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先生。”说话的不是特伊,而是耐玛,她用干涩的嗓音勉强把这句话挤了出来。你必须跟总统说话,你必须成为他们思想的一部分,他们生命的一部分。导师的教导在她脑中轰鸣。
韩转头看向她,耐玛怯怯地缩了回去。
“你当然这么想,”他转向特伊,“是你们这些人教她说这种话的。你们把密码放进一个孩子体内,要得到那个能够保护我们所有人的武器的密码,就必须亲手杀了她。你们太卑鄙了。”
特伊必须保持镇定:“先生。”
“你知道巴伦群岛此时正在对我们南部领土的人民干些什么吗?你知道他们宣称要对科伊武和米卡塔人做什么吗?科伊武有塞利导弹,而要是那些岛民也掌握了导弹技术……相信我,他们可不会强迫自己的领导人杀小女孩。即便是强迫了,他们的领导人杀人时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特伊本可以就他所说的每一个观点辩论上几个小时,他本可主张权力的平衡以及道德的约束,也可以阐述教团的核心信仰:要是你连面前的这一个孩子都不忍心下手,那么你无权躲在办公室,按一个按钮就杀死远方的那么多素未谋面的孩子。
要是没有肩负如此艰难的抉择,怎么指望一位总统在要求使用此类武器的那一刻,能想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干什么呢?
“他们跟我说,她是来当我的助理的,”韩说,“他们说我不能拒绝。”
“没错,先生,”特伊回答。携弹人与你必须形影不离,以保证必须用上她时,她就在你身边。但愿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但这是由总统决定的。要是她能和总统建立起一种情感上的亲近关系,那不仅能救了她自己的命,还能挽救数百万人,这就是教团的使命。
“那好吧,长老,你可以走了。你叫耐玛,是吗?”他低头俯视着她。
“是的,先生。”
“我希望你明白,我并不想这样。”
耐玛不知该如何作答。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可这说明她想这样吗?教团相信这是必要的,但他们想这样吗?有谁会想这样呢?
她脑海中开始出现芥田密葬的另一首诗:
无线电在直播我们投降
他们说,别无他法
正如他們开战时说的那样
耐玛坐在总统府办公室的一角,用嘴咬着电子笔的一端。这是她的坏习惯,她的几位老师都很努力地想帮她改掉,可总是徒劳无功。尽管她现在穿的是总统府的工作制服,她稀疏的头发也和其他侍者一样梳理得一丝不苟,但所有人都能认出她——她看得出来,因为他们总是故意绕开她走,或者在她背后小声议论。
“你在那儿想什么呢?”
耐玛大吃一惊。尽管她一直在努力试图与他交流,但奥托·韩几乎总在避免跟她说话。虽说每当她给他送去文件、饮料或帮他拿东西时,他都会表示感谢,但他还从没主动问过她任何问题。
“我正在琢磨怎么押韵一个词,先生。”她说的是实话。
“押韵?干吗用的?”
“我喜欢诗歌。”她合上了平板电脑,转过身来,面对坐在宽大办公桌后面的总统,“我知道,诗不一定非要押韵,可我的水平还没好到能够写出不押韵的诗。”
“你还是个诗人呢?行啊,念一首让我听听。”
耐玛的脖颈泛起一阵红晕。是她的教团导师鼓励她培养这一爱好的——他们说,携弹人最好能拥有健全的人格。一个孩子如果有个性,被杀死后就更有能被人们缅怀。况且,即便是那些被选中的孩子,也还是有长大成人的希望的。只是,耐玛以前还从未大声朗诵过自己写的诗。
她最近创作的大多数诗都很悲凉。例如她昨天创作的一首名为《明年?》的诗,这首诗中写道:桃花飘落/粉雪朵朵/扣入心底/如我此生最后一抹。
她不敢把这诗念给总统听。要是他对她大吼大嚷怎么办?更糟的是,要是他对诗嗤之以鼻甚至嘲笑她,而他恰恰是能遇见“明年”的人,那该怎么办?
“这是几周前我们去乡下农场郊游时写的,”她急忙挑选出了一首她觉得念出来无害的诗,起码,赞美农场的美景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她深吸了一口气,趁神经还没紧绷到舌头不听使唤之前开始朗诵那首诗。
她念完了全部五句诗词,但读到结尾时声音减弱了,因为她发现奥托·韩在微笑。她没想到他居然会笑。
“这都是你自己写的?”她停下后,他问道。
“是的,先生。”
“啊,真不错。”他站起身,来到她身旁,透过总统府的窗户,俯瞰着下方首都的美妙夜景,“我深爱着我们的人民,耐玛。你能理解吗?”
“我能,先生。”耐玛也爱他们的人民。在学会走路前,她就已经开始学习他们国家的历史了,“我想,我是爱所有的人。但我最爱的一点是,其他国家的人民对我们来说也非常重要。”
“啊,那是你教团的信仰。”他把粗糙的手搭到她的肩上,“我不同意你们的看法,但我更希望你长大后能和我争论这个问题。”
“先生?”
他话锋一转:“我本不该告诉你这个的,但是你有权知道。其实战争进行得很顺利。一切都很顺利。我们今天得到消息……这么说吧,我觉得这次我不必做任何不该做的决定了。”
耐玛的胃里顿时掀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但我要提醒你,我依然觉得把你送来这里是野蛮的行为。”韩继续道。
耐玛忽然鼓足了勇气站起来,抓住总统的胳膊。“你看到了什么?”她问,“当你从首都的窗口看外面,看所有的人和建筑时,你看到了什么?”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惊讶的神情无法掩饰:“我想我看到的是……进步与繁荣。看到了值得捍卫的东西。”
“教团教导我们,当我们看着这座城市,就要开始想象,想象两百年前这里发生过什么,”耐玛说,“他们说,不用去考虑整座城市,它太庞大了。你要着眼在小的事物上。”她指了指下方纵横交错的街道,“就像那个穿绿大衣的女人,然后……她就没了,死了。还有那对在鸽群旁边牵着手的小两口,他们也没了。所有那些鸽子,街道,那家卖花的小店,还有在花店门前玩耍的孩子们。接着,你要想到你的家庭,如果你有父母、朋友,任何你爱的人,他们也可能在一瞬间就那么灰飞烟灭。”她舔了舔嘴唇,這是她对总统说过的最长的一番话了,“就在两百年前,这座城市发生了刚才我说的这些事情。是海温尼特人对我们下的毒手。这就是我所看到的,所以我无法忍受让这种事再次发生,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她本以为他会说,这只不过是那些瞎管闲事的大人们灌输给她的东西。但他并没有这么说,而是问她:“你有家吗,耐玛?”
这问题让她吃了一惊:“我父母都是教团的成员,先生。他们教我的东西和教团一样。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死于一场电车事故,教团的长老们收留了我,让我受到了良好的教育。”
“良好的教育是有代价的吧。长老们允许你交朋友吗?”
“当然允许。虽然我来这里后,朋友们无法常来看我,但我们还是互相通信。”只是最近不怎么写了。这让耐玛的心里泛起了一丝奇怪的小波澜。自从她被选中后,她的同学们好像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话了,因为她被选中了,而他们没有。“我的一些导师也是我的朋友,比如特伊。”
韩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说:“告诉我,耐玛,你会为眼前的这一切作诗吗?”
“会的,先生。”
“你不必听从我,但我想……我想你应该坚持继续写诗。好吗?”
“好的,先生。”她可从没想过要停止创作。
耐玛在她十二岁生日那天,跟着总统进行了一次为期一周的外交访问。旅行回来后,特伊带着一盒生日茶点来给她上课。
“你还记得我生日!”她高兴地说。总统府里的工作人员会记录她的生日,侍者们能确保她吃到非常传统、地道的生日糕点,但是这和有人一直惦记着你是不同的。
“旅途怎样?”特伊问道。
耐玛盖上盒子,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一边,以免袖子的花边粘到糖上。最近她不再穿总统府的制服了——本来就没人规定她穿,她喜欢上了这种参与设计自己穿着的感觉。当然,一切都是在大厦的通讯人员的监视下进行的。
再说,她很高兴能从令她难以呼吸的沉重气氛中找到一件分散自己注意力的事。
“耐玛?”
“要知道,关于这场战争的新闻并不总是对的。”她没有看特伊,而是摆弄着袖子的下摆,“不过我总能察觉出什么时候最糟糕。因为只要情况变糟,他就不和我说话。”
特伊想说这是懦弱的表现。但他没说。他们所有人从两年前就在期盼这场战争能够结束,然而这场仗却一直在持续,打得没完没了。
最近,那些原本的流言蜚语已经变成了众人皆知的新闻,“地面入侵”这个词开始不断出现在媒体的社论中。在这之前,他们国家的土地已经有两百年没有出现过任何冲突了。
特伊坚持认为,他们艰苦卓绝的斗争能成为一股促进和平的力量,并赢得最终安宁,可他的同胞们似乎并不那么有信心。耐玛或许能一直关注最新事态以及总统的情绪,但特伊关注的是民众,现在人民的愤怒和不满正在不断增长,而这正是他最最害怕的东西。
“耐玛,”他说,“你离开的这段时间,我有了一个想法。你现在还写作吗?”
她惊讶地抬起头:“你是说写诗吗?当然写啊。”
“我觉得,”特伊说,“我们应该把你的诗发表出来。出一本书。”
“出版我的诗?可我……”还不够好,还是个孩子,还在学习?“我不知道,我……出版,那简直就像个美梦。可是,特伊,我连我那些诗够不够凑一本书都不知道。现在读我去年写的那些东西就已经让我脸红了。”
“去年作文课你给我的那些作文很了不起,”他真诚地说。尽管那很明显是出自一个孩子的手笔,但字里行间流露的情感却真切地让他心痛,“我们会请一位编辑来帮你,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我是说,我……”她说不出为什么,但她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因为这一切来得太容易了。如果她不是携弹人,她肯定还得不停地努力、打磨、练习,直到她的诗句吸引到专业人士的眼球,不是吗?
但要是她没被选中,她就会有一辈子的时间去实现这个梦想。
“那好吧。”她对特伊说。她感到既真实又不真实,既兴奋又不兴奋,像一团乱麻纠缠在她心中。
他对她僵硬地笑了笑:“很好。耐玛,要知道,赢得一场战争需要的不仅仅是士兵。”
她眨了眨眼睛:“可是群岛上的岛民根本读不到我的诗啊,除非有人把它们翻译出来什么的。”
“我们在打的不仅是那一场战争。”
无论是出于病态,还是出于同情,抑或是出于他们自己的意识形态,全国人民如饥似渴地读着这本名为《总统府中的女孩》的诗集。印刷工作日以继夜地进行着,确保足够多的拷贝能装订出版。耐玛的名字逐渐成为一个公众热议话题。
她本以为自己能习惯人们关注的目光,可现在公众的注意力几乎要将她淹没了。总统府通讯部的员工不得不阻止前赴后继的采访请求。耐玛仅有的少许个人资料迅速传播开来,各大媒体争相报道。她的照片全城随处可见,基本上都是同一张神情庄严的肖像——阴沉的灯光下,她穿着一件海绿色连衣裙。这让她看起来像个流浪儿,耐玛不喜欢这样。但是在阳光下开怀大笑、身着金色或粉色衣服的那些照片,又不太符合媒体为她塑造的形象。
如今,抗議者开始直呼她的名字了。他们现在喊出的口号里不再是那个抽象的“孩子”,而是这个深居在总统府里的诗人耐玛,她是每个反对塞利导弹的人心中的火种和集结号角,她有权享受长长的一生。
韩总统很不高兴。
他是个有教养的人,并没对耐玛大发脾气。不过,在被无数记者问起那些令人发指的问题,比如他是否真的能忍心将刀插入她的肋骨之间、刺破她的心脏之后,他已经好几次对她怒目而视了。最后,他还是把特伊给叫来了。
“你这是在利用她,你这无耻小人。”
特伊双手交叉在胸前。有时,一幅宁静的画面也能令人抓狂,“耐玛对教团坚信不疑。你真的忍心对她说,她无权为自己发声吗?”
“见你的鬼去吧!如果我有得选的话,你觉得我想用那些该死的武器吗?你是逼我选择,要么被敌国赶尽杀绝,要么先自己杀红眼。你想让我按照你们所设计的那样,双手沾满鲜血。难道你还不明白吗?那将是我这倒霉的一生中最痛苦的一天!”
“我一点也不同情你,”特伊冷冷地说,“因为那将是耐玛的最后一天。”
要是耐玛本人听到了这番对话,只会加剧她对两人不断增长的怨恨。这怨恨就像卡在她喉咙里的不幸的肿块。不论与总统相处了多长时间,她还是有点怕他。但和从前不同的是,愤怒正在逐渐取代害怕——这难道不是她的职责吗?她有权表达自己,而韩无权对她生气。
她对特伊的看法就更复杂了。她知道他是关心她的;而且他总会小心地提醒她:你有选择,你甚至比长老们更自由。可是……她也不想成为一个竞选赢家囚笼里的流浪儿。
她想不通,为什么所有人都读了她的心里话,她却依然感到无力为自己发声。
耐玛的十三岁生日过去两个月后,空袭警报声响彻夜空,首都遭到了第一次炮击。
她的心脏猛烈敲打着肋骨,赶走了一切多余的情感。她迅速而本能地执行起早已演练多次的避难程序,短短几分钟后,就穿着睡衣蜷缩在防空洞里了。和她一起的还有国防部长和运输局长。她把双手夹在腋下,可是手掌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国防部长被叫到隔壁房间与总统开会。耐玛则在墙边缩成一团。这里没有窗户,就像一座牢房,我们被困在这里了。
但她在这里并不安全。当所有人为躲进防空洞而松一口气时,她却开始等待死亡的降临。
有一首诗就是描绘这幅景象的,可她一时无法集中精神去回忆。
她用手捂住怦怦跳动的心口,想象着那颗藏有塞利导弹密码的胶囊在她手指之间来回搏动。
然而,当晚总统没有召见她。第二天也没有。到了第三天,空袭警告再次响起,总统依然没有叫她。直到整整74天之后,三支战略警戒部队全军覆没,外围半岛被敌军攻陷之后,她总算等来了召唤。
房间里只有韩总统一个人,早已泣不成声。
他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沾满泪水,但耐玛早已麻木,感觉不到了。
“对不起,”他已上气不接下气,“我真的很抱歉。”
耐玛感到脸上一阵刺痛。努力翻找一些深刻而有意义的临终箴言,可是此刻她的脑子一片空白。
她尝试稳定呼吸,但这谈何容易。
“要是你需要些时间来跟亲友道别,或者……”
“请给我个痛快。”要是他现在就动手,她会勇敢迎接死亡。她已不愿再多活一个可悲的下午来折磨自己了。
总统艰难地从她的双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仿佛是把她的手撬开了似的。他走到办公桌前,打开一个极具仪式感的精致盒子。
盒中是一把匕首。耐玛的视线被那明晃晃的刀刃牢牢钩住,无法逃脱。
总统按了一下蜂鸣器,几位顾问和将军走进办公室。个个身材魁梧,面如死灰。
“根据委员会签署的法律,”总统咕哝道,“诸位是证人。”
他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抓刀柄。
耐玛对他没有怜悯,她希望他的手能颤抖得再厉害些,好把匕首都抖落。
然后,它真的落下了。他放开了手。
匕首咔嗒一声落在了桌上。
“给我另想办法!”他冲着那些将军们破口大叫,耐玛从未见过他如此暴怒。他又转向耐玛:“滚出去!”
她夺门而出。
耐玛一路没命地奔跑,径直冲进自己的宿舍里才停下。双腿逐渐不听使唤,向后踉跄了几步后,她就瘫倒在了织毯上剧烈颤抖,呼吸浅而急促。刚缓和下来,她就开始痛苦的抽泣,全身哆嗦不止。
他会把我叫回去的,他会把我叫回去的,他会把我叫回去的,然后他就一定会下手的……
他并没有。夜幕降临,耐玛却无法入睡。次日,特伊来看她了。
他猛地冲进房间,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紧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耐玛,我……我听说了,我一听说就赶……”
她挣脱了他。她不想再哭了,她连自己都安慰不了,更无法安慰他了。
特伊露出疯狂的眼神。“我……我有一个主意。我是长老会成员,每次新总统当选,就会选出新的携弹人,然后我们就必须……必须重置武器密码,并制造新的胶囊,而我有权拿到那个胶囊。耐玛,你终于可以解脱了,我会救你的,我们今晚就能行动。”
她强忍住呕吐的冲动。假使她临阵退缩,那也只是找另一个同学替她上。他怎么能对她提出这种要求?
“那你会选谁来代替我?”她厉声道,“你以为我会让别人替我去死吗?”
“不,不是。”特伊的眼神更加狂乱,仿佛他已将现实抛在了脑后。事实上,他昨晚一夜没睡,疯狂地准备,把每一个环节都悄悄安排妥当了。现在他既希望自己被逮捕,又害怕叛国罪的下场。万事俱备,就差耐玛本人点头。他鼓足了勇气,大声说道:“我们不会再把密码植入任何人了。我要把你体内的密码撤销,把重置的新密码交给总统。再……再没有人需要为此而死了。不仅是你——任何人都不用了。求你了。”这句话让他永远背叛了自己的良心。
她后退了一大步:“什么?”
“我已经搞定了所有安全系统,我会成功的。求你了,耐玛,我求你了。”
愤怒占据了耐玛的全身,淹没了先前的惊慌。他竟如此大胆!他竟敢给她一条出路,一条把她引向深渊的出路,而且居然还要把总统最想要的东西拱手交出?正因为这么做是错的,当初才要选出携弹人,这是必要的代价。这不正是特伊交给她的吗?“你决不能这么做!”
“不,现在不一样了。”他不再正视她。他从来没有质疑过教团的使命,从来没有——但今天,他却要亲手毁掉这使命,“说不定有时……这个决定……现在到处生灵涂炭,耐玛。你在总统府,有全套的安全警戒的保护,你不知道我在街上目睹的那些惨状,现在甚至已经没有足够的人手来搬运尸体了。城市已是一片废墟,烟尘弥漫,恐惧肆虐……我害怕,我害怕啊。耐玛……”
他合上了双眼。十几个星期来,这双眼睛受尽折磨。
“你认为,我们应该启用塞利,”耐玛一字一顿地说,“你认为是时候动用那些武器了。”
“我……我不知道。”
他两眼依旧紧闭,但他能感到耐玛的手拉住了他的袖子。
“这正是选出携弹人的目的啊,”她说,“这就是我们没有直接销毁那些武器的原因——万一真的不得不使用它们呢?可是,应该……应该等到真正的最后一刻才用,不是吗?这就是我存在的理由,是为确保能坚持到最后。”
“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才是对的了。”特伊喃喃地说。
耐玛寻思着,此时此刻的这种感觉,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不再是孩子了。
“这不是为了分清对错,”她对他说,“是为了让抉择更艰难。”
耐玛坐在总统府的宿舍里,等待着。
现在,每晚都能听到空袭警报长鸣。硝烟和尘埃淹没了首都的大街小巷,每當大风将它们卷走,都有更多的拱门和摩天大楼轰然倒塌,给城市添上一层新的灰尘。
她望向窗外,思忖着她的死到底是能拯救所有人,还是会导致无数个自己消失——只因不幸生在敌国的土地上,便要成为牺牲品。
也许这就是一切的终结吧。他们的敌人没有塞利,但敌人的盟国有。要是总统当时……这念头并没能安慰她,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死,只是几十亿人无谓死去的开端,而这整个世界只会比自己多存在几个星期,随后就会变成一片荒芜的废土。
这是为什么呢?她茫然。没人能赢。
她抚平裙子的下摆,拿起笔,打开她的记事本。
今天,她没什么心情去找押韵词。或许,以后再也不用找了。
我来是为了让你迟疑
可是你并不欢迎
我沉重的心里找不到答案
我坐下来
等待
等待
等待
【责任编辑:钟睿一】
作者:黄士芬 期刊:《科幻世界·译文版》2020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