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真实的犯罪故事吧?”
两个记者跟我们一块挤着班车,我也不出所料地抓到其中一位没提前做功课。我觉得我应该受宠若惊才是,毕竟他们也来了——去年的多人全沉浸式虚拟现实巨作衍生出了百老汇音乐剧倒也算个新闻;而我以前从没演过这么大的场面——这位能附和我的人却是个职业写八卦新闻的,叫起来的动静比我的猫还尖。
我想不起来她的名字。我很确信肯定不是叫斑比,但我总觉得应该是。
你知道的,斑比是头公鹿。迄今为止没什么有说服力的理由,让我明白这词为何会变成一种刻板的名字,专门贴给那些盲从于浮躁的女性思想的女人。
在你开始胡思乱想之前,请记住:我的名字就是斑比。
我的艺名是凯蒂·惠兰。我曾试图说服妈妈同意我用“卡特”而非“凯蒂”,然后她气到了现在。她觉得这名字用来演少儿角色太老气了;可我已经十六岁了,虽然看着像十二岁。我最不希望发生的,就是同样的争执再度出现、而我再度失败;不过老实而言,你也就只有这么一小段年岁能当当凯蒂、能被认真对待。我的营销头脑胜过我妈妈,而她只是跟我一样有野心罢了。我有着继承自第一代的认知和内分泌,而她只是基线而已。
十年之后,等第二代孩子到了我的年纪,我也会变成这条基线。所以我得趁着自己有优势的时候尽情发挥出来。
我知道记者站在什么角度——我年轻、好看,刚经历了生涯的头个重要拐点。一夜成名的十六岁女孩,靠着《收获时光》的外百老汇音乐舞台剧,乘着七零年代怀旧的浪潮席卷了整个娱乐圈。
我饰演的角色茜茜算是《收获时光》的主角,至少她是游戏里可选择的几位视点角色之一,舞台剧里也是如此。观众与她的互动,将会影响到最终结局的走向和结果。
对于这位记者来说,这些信息过于有深度了。她并不想搞什么讨论性的东西,或者任何有意义的玩意。什么芭蕾舞鞋穿得脚趾流血啊,别的小孩都在读学前班而你在上课和试镜啊,或者妈妈如何调整你的微生物组啊什么的,他们也一向不屑一顾。
我犹豫着要不要讲长长的句子让她跟不上思路。不过她来自一份读者群体挺不错的日报,而且智力没能多到产生幽默感也并非她的错嘛。
她刚问了我啥?哦,对。这是个真实的犯罪故事吧?
对人好点我不会少块肉,于今后的职业生涯而言也不失为锻炼。如果我有的话。
呕,凯蒂。
我说道:“算是吧。那是个特别的真实犯罪故事,或者叫神秘谋杀。发生在艾伯特家族聚会上的连环杀人案。所参考的案件到今天也没能破案。”班车发出了声响,我朝窗外瞥了一眼。我想看十月末的天气把新英格兰的山丘给弄成什么样了,一点也不想回答一堆无厘头的问题。我的发言听着像新闻稿,不知道她注意到了没有。
“所以你得去了解……十六个不同的结局?所有的主要角色吗?”
“就八个。”我笑得有点咬牙切齿。这事新闻稿上就能读到,如果她肯拨冗读上一读。
这也意味着我可以继续引用新闻稿:“我们中的不少人并非嫌犯,因为没能活下来。”
“那还真是……有挑战性。”
我再度看向了窗外。我把自己定格在了那个方向,假装出一种梦幻的艺术气质,让她以为我受美景陶冶进入了角色,而非在无视她。这个丘陵绵延的乡郊在1978年是个什么样子?跟现在比起来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没有太阳能板,也没有风车或者信号基站。唐恩都乐和友好冰激凌店数量可能差不多,后者那时候可能还没改名字呢。这里的房屋,有些十八世纪的时候就在这了。还有南瓜田,迷宫似的玉米地,所有的白木板教堂和它们方形的尖顶(打开门就能一眼望到头)高耸于乡村小镇的公共用地之上。这些一直没变过。1978年的树木可能更光秃秃的;如今的秋天来得更晚一些。那時的树木可能红、橙色更多一些,因为糖枫树还没死光。
一切都美得跟画似的,让人有点厌烦。这里没什么精心策划出来的东西;倒是有足够多废弃的一元店和烧得只剩外壳的农舍,上面满满长着的甘苦茄让四周看着更加有真实感。或者,至少让景色看着没那么像走进了托马斯·金凯德的画作似的。
七零年代时候的亚洲融合式餐厅可能也更少,让人遗憾。
看风景能平息我心口躁动着的焦虑之熊。我非常惊讶,竟然没人能看见它们。它们是如此的巨大,我感觉自己的皮肤都被戳动了,简直像寄生在我体内,准备破胸而出的异形幼体似的。
我们去往如此荒郊的地方,真担心班车能不能找到充电站。好吧,我猜太阳能板就是安装来做这个的吧。
我对这次旅行感到兴奋不已。但凡这记者有钻研过我所作研究的十分之一,我都很乐意跟她聊聊茜茜·马兰德以及艾伯特谋杀案。我了解关于茜茜的一切。所有的法庭记录,所有相关的新闻。我需要了解她的思想。我需要成为她。
这起神秘谋杀的关键点之一在于,比如,茜茜死后,她那原姓艾伯特的妈妈葛洛莉亚·马兰德称,女儿的日记不见了。这本日记女儿每天都在记,每天揣书包里带去学校,基本从不让它离开视线。所以她惨遭杀害时,这本日记也在身边吗?是不是被凶手拿走了?
日记里边有没有可能包含着凶手身份的线索?
我也带着一个背包。上面嵌着太阳能布料,不但能给我的冷水瓶保冷,还能给手机充电。里边装着三支彩色笔、写有我那部分剧本的打印纸,还有一堆零食。
包里没有日记。我永远没法让妈妈不偷看我的日记。
关于凶手的真实身份,我很想跟记者谈谈。事实上,若凶手当初够年轻的话,五十年后的现在,这人可能依旧在外自由晃荡着呢。
我如今太过熟悉茜茜,以至于情不自禁把她的死刻进了心里。她于我而言就是个活生生的人,是某个看不见的朋友。我们穿过了一座钢拱桥,桥上的牌子写着,此为WPA引以为豪的产品。没一会,我们转下国道,上了一条蜿蜒的乡村小路。景色渐渐平坦起来,随着离海岸越来越近,四周的橡树也越来越矮。
车厢另一边,南茜——她在《收割时光》中饰演怪阿姨玛格丽特(好吧,怪阿姨之一)——她的和蔼吸引住了我。她在后台很照应我,是那种很好的戏剧人——热情、幽默、耿直。
“所以,全是在家庭聚会上出的事?”我的同座问。
“真实的农舍神秘案件。”
她摇了摇头。光洁的卷发弹动着,一副随时准备入镜的派头。“这儿很有一种‘让我关门的唯一理由是邻居种的西葫芦会掉进屋里的感觉。”
这话挺好玩的,还带着点小机灵。也许我误会她了。可能她之前太紧张了吧。
“对这案子而言,锁门无济于事,”我说,“凶手混进了家庭聚会。”
这话让她沉默了约莫十六英里。我很清楚,因为我数着路标呢。路标。我觉得当着她面玩手机,可能会给她提问题的机会。
左边刚有房屋出现,她又开始讲了起来。然而我太过沉迷犯罪现场的事,完全没听进去。我立刻就认出了它——我研究过照片和影像,做了一次全面的感官演练。我一直盯着那屋子看,一直到班车减慢速度,转入了车道。
那是一栋东北地区典型的大宅加后屋构造的两层殖民式建筑。雪松木护墙板上带着风化的、乱蓬蓬的浮木锡,不过装饰全是清一色的绿松石,衬在一扇樱桃红的门上:考虑到那血腥的过去,略微显得不协调。九扇由许多小窗格组成的大窗户,在正面排成两排,最大的那扇窗户正对着门,周围环绕着纷呈的粉色、绿色沙滩蔷薇。
现任屋主把这里打理得很好。我得说,感谢他们让我们来这里查探,来马什佩谋杀案实际的案发地体验;不过,我觉得他们应该是收了不少的好处吧。
周围的其他乘客在意识到我们到站之后,纷纷沉默下来,活动着脖子。这突如其来的安静中,我抓住了同座提的问题,假装自己一直在关注着她。“……那你的角色作为杀人犯,剧本是怎么描述的?茜茜才十二岁,对吧?她怎么可能杀掉一半的家人,而且这么个小女孩为啥要干这种事?”
我看向她。“噢,”我说,“没有茜茜变成凶手的结局。”
“呼,那我就放心了。”她笑了起来。建立关系——因为有人告诉她,好的采访者就是这么做的。
我摇了摇头,班车优雅地停在了车道上。“茜茜是受害者。”
我逃开了。
要是妈妈知道了,她会活剥了我的皮——或者更糟,会花上三个小时训斥我多么不负责任,以及连工作中不走神都做不到,还怎么相信我会以事业为重云云。
但有的时候,你得逃离人群才能找到自己的路,对吧?对的。我没法再忍受哪怕半秒钟的采访了,整整二十三个人挤在消过毒、擦拭过的厨房里,让我产生了幽闭恐惧症的感受。
我们在这里待了好几个小时;在我们离开之前,我有相当多的时间在宅子里探索,但我并不想被一大堆剧组成员簇拥着去探险。他们都比我高大,被他们围着我啥也看不见。被他们围着让我很焦虑。
更焦虑了。
而且,附近有个谷仓,我确确实实听到它在呼唤着我。茜茜很喜欢马,她经常待在那谷仓里,我想……
老实说,我觉得那地方可能有什么线索。人类以不打扫谷仓而闻名于世。有时候甚至好几代人都不打扫。
谁知道我能不能找到点啥呢?
那是个平凡无奇的小谷仓,形状挺周正的——与美国那些老农场乡村随处可见,倒塌在老屋后面、树木丛生的类型截然不同。我来自威斯康星州,那地方的谷仓自成一派,屋顶像大教堂的窗户,会弯曲成尖顶。新英格兰的谷仓则像是顶上套着个三角形的方形,跟幼儿绘画似的。不过,无论你走到哪里,无论你看见何种谷仓……其中的百分之七十都是垮掉的。
谷仓用的是跟宅子相同的雪松木,大门也涂成了同样的樱桃红。不是谷仓的那种红色,色泽更鲜艳一些,像馅饼或者硬糖。大门上面嵌着一扇常人大小的门,所以进进出出不需要捣鼓整扇大门,除非你需要驱赶牲畜或者搬动设备……
门闩上锁着一把大挂锁。不过我十三岁那会儿给魔术师当过六个月的助手,除了其他有用的技能外,她还教了我怎么开锁和打结。(我还能把自己折得跟椒盐卷饼似的,塞进那种“把这位女士锯成三段”造型的箱子里。她说我是个神童——我猜你没料到吧——这话我听过好几回了。)
所以我对着锁施了点小戏法,把它给打开了——这比敲掉它更难,因为锁很大而我挺小——我把锁留在门闩上,拉开门溜了进去。当然,我带上了门;锁挂在上面而门开着,要是被人过来顺手给重新锁上,那我就尴尬了。
为了以防万一,我也没把门给关紧。谷仓门那清凉的影子,像道帷幕一般隔开了我和温暖的十月天,我打了个寒战。我的眼睛迅速适应起来,我看见了……好吧,就是你已经料到的那些玩意,堆在打1978年以来就没怎么用过的谷仓里。
谋杀发生那会,这里曾有过马儿;好几个大的马厩就屹立在进门处的大片空间尽头。阳光自屋檐下的缝隙里洒落,鸟儿飞进飞出。屋頂似乎完好无损,结构看起来挺完整的。
我从水泥地面找了条路过去,地面上乱七八糟:发霉的破布、灰尘,还有吹进来的叶子。远处的墙边靠着一堆纸箱和板条苹果箱,整个场面看起来颇为有趣。眼前的和远处的水泥地面泛着海市蜃楼般的微光……
我刚朝箱子方向走了一两步,地板猛然立起,打在了我的膝盖和手掌上。谷仓晃动着;我那装着剧本、手机、几根蛋白棒和水杯的背包,狠狠地撞着我的腰子。我还想着在班车上琢磨下剧本来着。天真。
我不知道自己蜷在那跪了多久。脑子里天旋地转,擦破皮的手掌黏黏的,针刺般的疼。我睁开了眼,发现光线变了。从洞开的谷仓门照射进来的光线,角度变得更小了。我不可能在这待了一下午,一晚上,一夜;肯定会有人来找我的。正如丝丝阳光所暗示的,这也不太可能是清晨。难道我摔倒之后,一切反过来了?
撞坏脑袋了?可是不疼啊;然而我又觉得晕头转向……周围的地板也变干净了。不但打扫过,还沾有新鲜的油渍。
我慢慢地站稳了脚。牛仔裤的膝盖位置刮破了,牛仔裤绷紧时,双膝擦着裤子内侧有疼痛感。手掌根流了一点血。光线晃着我的眼睛,我拿破了皮的手遮挡着。
有什么人在谷仓里。我眯着眼睛,透过倾斜的光线,我看到了一个灰发女人的背影。她戴着一副灰色塑料、很老式的大耳机,体恤外面敞着一件法兰绒衫,跟我穿的差不多。她不着调地跟着耳机里胡乱哼哼着:“很快发现,我理智不再……”
歪打正着,我晕乎乎地想。没了近五十年的马儿,唿唿地在谷仓里叫唤起来。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再度跌倒的时候,那个女人转过了身。她朝前扑了过来,在头晕目眩的失神中,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时间放大感,仿佛看见她在用慢动作穿越谷仓。我觉得,要不是她那副高度复古的耳机在走到之前绷断了线,她可能已经接住了我。
线扯飞了,后面的情形我没能看到,因为我正在跟地板重新打照面。随着一声巨响外加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那女人讲道:“我的天呐!”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扶在了我的背上。“亲爱的,你还好吗?”她说。
她的声音如摇椅般吱吱作响,听着像凯瑟琳·赫本的那种旧时代海岸那边的洋基口音。这声音真美妙,富有表现力、音色很饱满,真想好好研究一番。茜茜应该就是这么说话的,可能性不小,除非电视节目去掉了她的特征。我想知道这个女人是否是宅子的新主人之一,还想知道她住这儿有多久了。
“我没事,”我说道。身上没哪摔坏了,我这辈子也跌跤过不少次了,“我就是有点头晕。手给蹭破了点皮。”
“我是玛格丽特·艾伯特,”她柔声道,又轻轻帮我拍拍灰,把我扶了起来。对于一位六十出头的女人来说,她的动作可真是灵活,同时又带着典型农场妇女所具备的肌肉和干练的装束,“你肯定是海文家的姑娘之一吧。哪一个呢?班车这么快就跑了吗?”
我朝她眨眨眼睛。
她回敬我一个微笑。
我又朝她眨了好几下眼。
玛格丽特·艾伯特是这起农庄谋杀案的首个被害者,死于1978年9月某个下午。
我记得我在想,她跟南茜·格拉斯真是毫无相似之处。海文家的姑娘……我试着回想。三姐妹,艾伯特家族的表亲;她们本该坐灰狗巴士回来的,但种种原因让她们没来成。
我这辈子都记不清她们的名字是啥。
我四下环顾,再次注意到这里与布景为1978年的舞台挺相似的。耳机。玛格丽特戴着的耳机。
她拿着的那个灰色金属方盒子咯吱咯吱响着,因为盖子掉落的关系,我能看到里边——满满全是晶体管。
趁着她背对着,我偷偷看了眼手机。果不其然,一格信号都没有。1978年可能还没发明出无线网络吧?手机服务有吗?人们有时也有车载电话,对吧?
那时候有互联网吗?我知道人们经常会用硕大的固定电话相互打电话;因为舞台剧里边,有个核心道具就是“厨房”的墙上挂着的巨大绿色电话。
我又低下头看着自己。
我穿着绿色加全息彩虹色的恰克斯帆布鞋、牛仔裤、T恤衫和法兰绒衬衣。T恤衫上面有只中国的卡通鸭子——或者她是个鸭嘴兽,粉丝们意见不一。她的名字是开心贝妮,坐在一些意向性的文字上面,其意思为“我不管,我就是要吃。”衬衣的材料是高科技面料而非棉布的,不过除了它和鞋子之外,我觉得其他的穿着应该没问题。我的背包肯定是过不了道具管理的审查,可谁会真的去仔细打量背包呢?
我回到了1978年。
我怎么就回1978年了?
我再度看向了玛格丽特·艾伯特,对着她正在插电源的硬件设施一阵大惊小怪。看向了她那不知道建造的什么东西,上面所有的灯都在闪烁;又看向了谷仓两边墙壁那竖着的两根音叉一样的金属柱子。
总是把谷仓弄得一团糟的怪阿姨玛格丽特·艾伯特。
我不想回到五十年前的1978年。那时候遍地是战争、恐怖主义,三次规模浩大的民权运动,好几次瘟疫爆发,无以数计的自然灾害,以及两段日子之间的经济大萧条。
从现在到我的未来这两段日子,我的意思是。
“不好意思,玛格丽特阿姨。”我说。
她转过身,礼貌地望了过来。她让我想起松鼠,眼睛亮晶晶的,毛茸茸、灰扑扑的,小爪子时刻警惕着。“可我不是海文家的姑娘。我叫凯——卡特·惠兰。另外……不好意思。您建的这个是什么啊,莫非是台时间机器?”
明亮、礼貌的眼神立马变得高度集中起来。她放下盒子,走到我面前:“不完全是。”
我一言不发地摸出了手机。
她接了过去,掂了掂重量。“镜子?”她问。
“摸一下上面的玻璃。”
她摸了摸,屏幕亮了起来。“咋回事?”
“这是手机,”我说。我想了想手机还有没有其他好用、易于描述的功能,“没有线的电话。它还是小型的电脑,你可以用来……用来下载地图。或者拍照,玩游戏。不过它现在失灵了。”
“没联网,”她说着,把手机侧了过来,“喔,这机构……这显示的分辨率真是难以置信。没有阴极板,也不是液晶的……这是锁了屏吗?”
我解了锁,打开摄像模式;跟她拍了個自拍,给她看了照片。
“好的,”她说,“你来自未来。”她把手机递回给我。
“那,这不是时间机器的话,它是什么?”我朝她那堆电子设备挥了挥。机器的嗡嗡声没了,我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发现似乎其他声音都停下之后,四下里的环境开始发出声响。
“它本来应该——你听说过奇异的时空曲率吗?”
我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她叹了口气:“四维立方体?”
“噢!”我说,“《时间的皱纹》。2018年的,斯托姆·雷德、奥普拉·温弗瑞!”
“你来自2018年?”她从眼镜上方斜视着我。
“那里边也有个叫玛格丽特的。”我说。
“我不叫梅格①。”她说。
我笑了笑。从未来穿越回来,知道对方会被谋杀,而你却站在这里跟这人聊闲天,简直太尴尬了。“哦,不对,不是2018年。”
“嗯,”玛格丽特·艾伯特说,“得知这世界坚挺了这么久,我觉得挺欣慰的。”
也对,我想。这会正是冷战期间。
我又担忧了起来。良好的故事感提醒我,如果现在这情况有剧本的话,那肯定包含着悖论的设定,而我最后多半会引发核战争。
我决定,跟她讲未来的时候还是保留着点。知道得少一些对她更好一些。
更何况,她活不到操心未来的时候,除非我已经把过去给搅得一团糟了。
她放下了盒子:“你能不能帮我找找附近的集成电路板?差不多手掌大小,绿底带焊锡点。好像这盒子掉地上的时候给摔出来了。”
她拍了拍金属箱:“边找边聊。可是,如果四维立方体起作用了,而你……你是怎么穿过它跌下来的?”
“我当时在这个谷仓里,”我一边说着,一边蹲在作为机器支撑结构一部分的金属讲台下面打探。这个动作让我想起自己膝盖破了皮,“所以我就会出现在这个谷仓里?”
除了谋杀案之外,好像别的也没啥好隐瞒的,于是我又补充道:“我那2028年10月。”
“老天呐,”她又重复了一遍,“啊,电路板在这呢。”她站起身来,把它塞到了法兰绒下的工装裤的围兜里,“那么,我猜现在立马得做的事,就是把你弄回家喽。只是……真烦,这些电池没电了。”
她问:“你穿的是未来的鞋子?”
我点点头。
她说:“记得提醒我投资匡威。告诉别人你是在纽约买的。”
“告诉别人?”我问。
“啊,电池得充电到明天早上了,”她拍掉了手上的灰,“在那之前啥也干不了。我也不可能让你睡谷仓里,还不给你晚饭吃。所以喽,到屋子里去吧,我想。看看给你搞点什么热的东西吃,给你找个地方睡觉。”
“可我会把过去改变的!”我说。
她看着我:“亲爱的,你已经改变了过去。我们只需要确保不要改变得更多就好了。”
这话对我愈发加重的焦虑一点帮助都没有。我的背包里倒是有药片,但我不敢吃;万一我被困在这个时代,弄不到更多的药怎么办?离现代抗焦虑药物的发明还隔着几十年呢。七零年代的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你多大了?”她问,听见我回答说十六岁时又扬起了半边眉毛,“告诉别人你十三岁。”
“可是我——”
“你就跟别人说,你是我哥哥比尔的孙女,来自俄亥俄州。他有过两个老婆,有十二个孩子;没人分得清他们所有人,因为他就没介绍清楚过。你就用自己的名字就行,反正没啥区别。”
“可是我怎么过来的?所有其他家庭成员都没来啊。”
“坐灰狗巴士来的。”她煞有介事道。
“一个十三岁的孩子?”
“你那时代的人不送自己小孩坐巴士的吗?好吧,我知道答案了。”她朝我的包吹了聲口哨,“里边有啥你马上要用的东西吗?”
我贪婪地摸着背包。当然是所有东西都要用。抗焦虑药,我的剧本。
剧本可以让我未卜先知,让我能有所准备。
我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不过还是得要。它能起到安慰垫的作用,也是我跟未来之间的联系。“不要,玛格丽特阿姨。”
她歪着头看我,活像一只好奇的母鸡。
“这只是个包而已。”
“它看着很怪。”她说。
“我会说我在芝加哥买的,”我大声道,“鞋也是在那买的,比纽约听起来更可信,不是吗?”
她看看我,又看看包:“这些是太阳能电池?”
“可以给我的手机充电。”我向她演示了如何收纳到小包里,以及接口在什么地方。
最后,她在口袋里掏了掏,拿出了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她从钥匙环上取下一把,穿在一条丝带上;又在靠墙的一堆储物柜那,带我找到了对应的柜子。她从储物柜里搬出一堆铜丝,把背包放了进去。
她锁上了柜子,把钥匙递给我:“挂在脖子上,别弄丢了。就只有这么一把。”
“谢谢您。”我说。
“好啦,让我们给你找吃的去。”
我指了指钥匙:“还有件事。”
她看着我。
“我能先摸摸马吗?”
这里有四匹马。两匹海湾摩根,一匹阿帕洛萨,还有一匹红中见栗的索雷尔奎特马,体型就像个支架。阿帕洛萨是匹枣红马,上银下红,带着银圆大小的细长斑点,看上去像是被谁从背后和左侧淋了一桶油漆似的。她长着个以阿帕洛萨的标准而言也很丑陋的高鼻梁,我立刻就喜欢上了她。
看着我倚在马厩里抱着斑点母马的脸,玛格丽特纵容般地努了努嘴:“好吧,我想你俩都很喜欢对方。”
我捂在母马的额发上面,有一阵没一阵地发出杂音。
“所以你在未来也会骑马?”
“骑得比我想要的次数少。”我不情不愿地从马厩走出来,用粘在马身上的双手关上了马厩门。“她叫——哦,看到了。”
她的马厩旁边有块铜牌,上面刻着钻石两个字。那两匹海湾公马——现在我知道在哪看名字了——分别叫克星和娱乐圈,我更喜欢后者一点。那匹索雷尔马的名字叫作教会。
都是好马,我很肯定。可它们谁都比不上那匹母马。
“好吧,也许能有机会让你骑一骑,”玛格丽特说,“茜茜多半乐意带着你、外加几个表亲一块去骑马。”
“茜茜。”我说。
我面无表情,仿佛所有神经都被切掉了。
为啥我没想到茜茜也在?为啥我没料到自己有机会去见她,去了解她?我可以去学习她的言谈举止,而且——等我回去了——饰演最权威的普里西拉·马兰德。无论除我之外的人知道或者不知道这件事。
我就是只贪婪的兀鹫,我就是。
所有的艺人都是。
可是,茜茜。茜茜在这里。活得好好的茜茜。
暂时。
“茜茜,”玛格丽特说,“普里西拉。我承认,这绰号傻乎乎的,可她的全名太拗口了。”
“是么。”我拼命拾掇起碎了满地的自制力,开始全力以赴地演起来。我迫切需要一个马厩,没有马儿的那种。跟茜茜见面,我得先准备几分钟才行,调集我的资源,摆出我的扑克脸。
我找到个既聪明又实际的借口,如果我自己给自己评判的话。这借口还让我感觉没那么漂泊,没那么毫无准备。我现在就想去宅子。
……想去见茜茜。
我说道:“请跟我展示展示机器怎么工作的,以防万一。方便我回家。”
是的,我就是这种不敢跟一个女士讲她会被杀的懦夫。
玛格丽特疑惑地看着我:“我没有改动设置。而且这也仍旧不是台时间机器。”
“它带着我穿越了时间。”我争辩道。我的手心全是汗,胸中的熊跳起了华尔兹。
我吸了口气,可怜道:“这是我回家的唯一方法。”
她扮了个鬼脸:“好吧。你在——”
“马上。”我去储物柜拿回手机,钥匙仍旧挂回领子下面,“让我拍一下你的步骤还有设置。”
“很简单,”她说,“表盘是这样使用的。然后你摁下这个开关就行了。”她吐了口气,“好吧,我猜我扭曲了时间而非空间。无论如何,这都是种概念性验证。”
“确实无疑。”我同意道。
她又跟我讲了电池充好电、机器也修好之后该采取的行动。我全部拍了下来,又未雨绸缪地尝试记忆下来。这之后,我把手机关掉电源锁回了柜子里,又在打开背包时摸了摸我的剧本,保佑自己好运。
我挺直了肩膀,深吸了一口气,转身面对着玛格丽特。是时候去见见我的假家人了。
“搞定,瑪格丽特阿姨,”我说,“去瞧瞧有什么吃的吧。”
位于宅子背后的厨房挺大的,两边都有窗子。厨房大体是白色,墙壁和橱柜漆成了蓝色,还有一个炖着东西的、金黄色的炉子。墙上也有电话,看着跟片场的那个一样又大又笨;我很欣慰它不是牛油果绿,而是金黄色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感觉很舒服。电话的屁股位置垂着根长长的、螺旋状的软线,让我很着迷。这长度感觉能横跨一整个厨房。
厨房里有四位女性,其中两位分别处于不同的妊娠期,另外还有不知道多少个小孩子也在这里。一个学龄前的女童坐在桌子下面,身边有两只大灰狗,一只毛茸茸的,一只圆溜溜的,眼巴巴地守着她舔勺子。此外还有一个棕发男孩,穿着件很显高、显瘦的棕色、橄榄色和黄色条纹衫,正端着堆满了粉红、黏稠的物体(一个广口漏斗、一只汤锅、一把勺子和其他玩意)的平底锅走向不锈钢大水槽。
四下里一股糖的味道,炉子上面一口黑底白点的锅正在熬煮着什么。
“老天,”玛格丽特说,“你把所有果酱都给装罐了吗,葛洛莉亚?”
一位把鼠灰中泛着银色的头发挽成发髻的女性走到一边,指了指桌子。一排排杯子大小的罐头里,紫粉色的果酱像宝石一般闪闪发亮。房间里稍微安静下来的时候,我能听到罐头盖子封口的呯呯声。“最后一批也在罐头机里了。这位是刚来的?”
她指的是我。
“这是我哥哥比尔的孙女,俄亥俄州来的卡特·惠兰,”玛格丽特说道。她要真是我亲戚的话,我就知道自己的表演天赋是哪继承来的了。要不是我知道真相,我都看不出来她在说谎,“卡特,这位是葛洛莉亚·马兰德,我的侄女。”
桌下面,四岁的女童发出了抗议声,把凑向勺子的狗脑袋再次推了开去。
葛洛莉亚·马兰德——疑似谋害了半数家人——看着我咯咯笑了起来:“一路坐巴士过来的么!”
“噢,别大惊小怪的,葛洛莉亚,”玛格丽特说,“她这不是顺顺利利到了么。”
“行吧。”葛洛莉亚上下打量我,“一个小家伙。鞋子可真时髦!”
“谢谢夸奖,夫人。”我回道。
“来。”她递过来一把银色汤勺,里边有一点点粉色的东西,“尝尝榅桲和玫瑰果做的果酱。别的地方你可尝不到。”
我不该拿,但还是接了过来,放进嘴里。猛烈的酸甜感冲击着我,随之而绽放的则是花和水果的香味。我这辈子从来没吃过这样的东西,这甜味……老天,这甜味给我的冲击像被火车撞了似的。
葛洛莉亚高兴地笑了起来:“你瞧,她眼睛都瞪大了。我给你一两罐,带回去给你妈妈。小可爱,你多大啦?”
她拿走勺子的时候,顺带拍了拍我的头,我丝毫没有退缩。“十三岁。”我说。
她得意道:“你跟茜茜年纪差不多!茜茜,快过来,见见你俄亥俄的卡特表姐。”
“卡特喜欢马,”玛格丽特主动道,“她知道怎么骑——”
我没怎么注意她的话,我的注意力全在茜茜身上。
我演得很好,我一下子就看出来了。我们有着一样的黑发,苗条的身材,大眼睛。她比我高一点,不过就我目前见过的艾伯特们而言,他们似乎都挺高大的。不过,我看出来自己有冒充他们亲戚的基础,主要是脸型和眼睛。
“嗨。”我害羞道。
她咧嘴一笑:“嗨!你喜欢马?”
“超喜欢。”我说。
“来块蛋糕不,卡特?”怀孕时间短一点的那位问。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丽兹,也就是茜茜的妈妈。
那是块三层的巧克力蛋糕,黑得好像天鹅绒,三分之二已经被吃掉了。奶油霜在煮罐壶的热气蒸腾之下变得越来越软。我叹了口气,按着自己的胃。光看一眼这美味,就足以让我嘴里淌满口水,胃里塞满焦虑。
旁边的架子上还有另外一部分未解冻的三层蛋糕正在放暖。瘦瘦高高的那个棕发少年,用沾了炉甘石乳液的那只手,托着一块装在纸盘里、解了冻的蛋糕在吃。
我非常确定,他肯定是汤姆·马兰德,丽兹的大儿子、茜茜唯一的哥哥。他是幸存者之一,另外那个则是他怀着孕的母亲。所以桌下那位就是梅齐了。
我用拳头抵住腹部,感觉肌肉绷紧了。一块蛋糕得练多久芭蕾才能消耗?哪怕是五十年前的一块蛋糕?如果我抱着明天就要回家的信念,如果我想要保住自己的工作,那我就得十二分严格才行。
因果循环,这话妈妈一逮着机会就跟我念叨。我不知道是否还能再见到她。
“吃不了,”我说,“还是有点晕车。我也不太爱吃巧克力。”
“噢,小可怜,”葛洛莉亚说,“那你要不要换成茶?你父母应该准你喝茶吧?”
“是的,茶就可以了。”
糟糕,我才想起茶的作用是什么。噢,行吧。反正明天才需要操心。
茶是立顿牌的,里边加了奶和糖。我喝了下去,没有抱怨什么。我估计绿茶这时候应该还没有,茶水间的架子上倒是有几盒碧萝薄荷茶。也许下次我应该要一杯薄荷庄园茶。不加糖。不加奶。
糖。我太不习惯这东西,以至于一勺果酱下去,整个脑子都在嗡嗡作响。正如伟大的帕特里克·斯图亚特爵士所言,我依靠的是我最擅长的技能:表演。
妈妈一直朝演艺方向培养我,我这辈子也一直在上表演课。可我从来没弄明白我该怎么做。反正就一直这么演了下去。
我一直都很擅长演戏。如果你发现我妈妈有苦闷的情绪,她会说,这是因为我没有真情实感。但我觉得,通常她知道这是假话。她苦闷只是因为看见有人在她失败的方面取得了成功,哪怕这个人正是她为了这个方面而培养的。
“你从俄亥俄来?”四岁孩子问道,“难怪你讲话这么滑稽。”
“梅齐!”肚子挺得没那么大的那位女士生气地吼道。
我笑了。好吧,这倒是个练习口音的机会。这么想起来,其他人的发音确实略有点奇怪。时间也会部分影响到口音,尽管这点容易被人忽略。
茜茜对着蛋糕上的霜一通乱拂。离解冻着的蛋糕最近的那位怀孕更久的女性,拿着木勺子微微一转身,朝茜茜的指关节狠狠敲了一下。
“妈!”茜茜抱怨道,一边揉着自己的手。
听起来很痛的样子。茜茜的抗议恰好说明,这位女性正是丽兹·马兰德。要不是正好有两位孕妇,我本该能认出来的。
我想不起来是哪位也怀了孕,也许剧本里本就没写这位人士。
桌下的娃娃睁着大大的、丘比特娃娃式的眼睛说道:“你从哪来的呀?”
“俄亥俄州,”我说,希望自己知道点什么跟俄亥俄有关的东西,“你是谁呀?”
“梅齐。”我其实已经知道了,不过该客套还是得客套。
她又倒回去想继续趴在圆溜溜的魏玛伦纳犬的身上。可惜狗子已经站起来,嗅着去了炉子那边——炉子上有几口锅在炖着不知道什么东西,闻起来咸咸的。炖牛肉?这些女士真的在给整个聚会做饭吗?
丽兹哎哟着弯下腰,从烤箱里拿出两个新鲜面包,又伸着手把平顶锅放在柜台上。她花了好一会才勉强直起身来,手一直摁着后腰。
梅齐趴在地上,用她的光脚丫踢了踢我的运动鞋的鞋头说:“別转身,它就站在你身后呢。”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噢,梅齐,”肚子小一点的那位女士说着,又朝我点点头,“顺便提一下,我是你的表姐卡伦。”
那只毛茸茸的狗似乎发现魏玛伦纳犬要吃到什么好东西了,猛地站了起来。它笨手笨脚地迈过梅齐,迈的步子跟狗寻常时候一样粗心。梅齐号啕大哭起来。
我举起手捂住了耳朵。
葛洛莉亚则更为实际,或者说严厉一点,她直接伸手把孩子抱起来,照着屁股来了几下。这未能停下梅齐的号哭,不过给尖叫声引入了打嗝的结构,倒是比一直尖叫有趣了那么半分。
“甘赛特!达奇!坐下!”少年命令道。
狗狗们没搭理他。别人也没搭理他。甘赛特,显然是那只魏玛伦纳犬,趴在桌子旁边叹着气。达奇,就是那只毛茸茸的,跑过去把湿漉漉的黑鼻子塞在梅齐和葛洛莉亚之间,好像在担心葛洛莉亚就是造成娃娃哭叫的原因。
“茜茜,”葛洛莉亚叫道,“要不你带卡特去你的房间安顿一下?她可以睡你的拖床。然后带她去骑骑马。”
“好耶!”茜茜高兴地嚷了一嗓子,脚步轻快地绕着房间中央转了一圈,一脚踩到了魏玛伦纳犬的尾巴。它哼哼唧唧地夹紧尾巴,依旧趴着。
“习惯小孩子吧。”我对狗说。
葛洛莉亚对我笑笑。茜茜已经蹦着去了大概通向大厅和楼梯的那道门。
她在我看来……非常小。不过,我猜在网络时代来临之前,可能孩子一直都是孩子吧。
“骑马能带上我吗?”高个棕发男孩问。
“好呀,汤姆。你已经下班了。去穿件透气的衣服。”
他笑着看向我跟茜茜:“你好呀,卡特。”
茜茜已经爬了一半楼梯了。“谷仓里碰头!”
“把那些该死的狗一块儿带走!”葛洛莉亚追着喊道,达奇在她腿中间钻来钻去,试图把她和梅齐从炉子边撵开。
尽管茜茜保证都按她要求的来,丽兹最后还是跟我们一块上了楼。她对细节特别挑剔。她也非常骄傲,哪怕要拖着身子,把着栏杆才能慢慢爬上这白色大农庄的楼,她也不肯叫一声痛,所以她踩着的楼梯替她呻吟了。
茜茜和我缀在她后面几级楼梯。我有点怕丽兹摔倒。她真要跌了,我们这样的两个女孩子根本扶不住。
她握紧栏杆,把自己往楼上拽;我提醒自己,要是她摔死了或者流产了,那剧里边肯定会演。她走进了二楼的前卧室。走过她身边,我看到了一间薄荷绿墙壁、阳光明媚的房间,里边有一张赤白的雪尼尔绒床罩。
门在她身后关上了。我们还得继续奋斗:茜茜的房间在阁楼。我知道梅齐的奇怪发音从发育角度而言是正常的,可我扮演的角色不存在这个问题,所以我问茜茜:“梅齐讲话总是这么奇怪吗?”
她耸耸肩:“布雷尔医生说是阶段性的。”
我们下到了大厅。阁楼的楼梯在背后某个通常用作客房的房间里边,不过现在里边铺满了气垫。茜茜领着我参观了一圈整个宅子,真是满满的都是人,我猜她应该跟所有人都介绍了我;除了偶尔一两次,她凑到我耳边悄悄说:“我完全不知道那人是谁。”
我向所有这些人做了自我介绍,询问了他们的名字,甚至还对其中几位有了点印象——大部分都是在剧中有出演的,因为我把他们跟他们的演员画了等号,以方便记忆。可还是有许多人没有出现在剧里。我猜这很公平,毕竟一台戏里边的房间就只有那么大嘛。
不过,人群中有什么让我有点不爽,可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我们在充满气垫和行李箱的空闲房间里边跋涉的时候,我问道:“为啥这里不是你的房间?”
“我想有点隐私。”茜茜答道,又斜睨了我一眼,警告我不要再问。
阁楼楼梯的最底层旁边,有一条齐膝高的金属狗,是用钢片焊接出来的。外皮上的一大堆链条让它看着毛茸茸的。它摆出了朝上看的高兴表情,黑色的钮扣眼从链条做的毛里边探了出来。它的表情真是棒呆了,看起来就像是达奇的金属卡通版。
“哇喔。”我说。
“是的,”茜茜快乐地回应道,“那是小火花。因为它是点焊的。”
“老天,真可怕。”
她微笑道:“我萝西阿姨做的。她有点奇怪。嘿,万圣节的时候你打算扮啥——?”
还好萝西也有在剧中出场。她其实是茜茜的姨婆,玛格丽特的大姐。剧里边有好几个关于她的焊枪的玩笑,还有更多关于她的垃圾场艺术的笑话。她的这个习惯是因为她过世的老公是开垃圾场的。
茜茜的房间也令人愉悦,墙壁涂成了黄色,带两扇拱形窗户。她的床挺窄,同样用了白色的雪尼尔绒罩着。乳白色的床单上有粉红色的玫瑰花,墙边还摆放着一排破旧的毛绒玩具。在床罩的边缘下,我可以瞥见拖床露出来了一角。
毫无疑问,尽管窗户之间装有涂成了粉红色的铸铁暖气片,但这间屋子肯定还是冬冷夏热。茜茜一定特别在意自己的隐私,所以情愿要求住在这,而非住下面的客房。我假设这是她自己要求的;只是因为这家人看起来不像是会把自己女儿流放去阁楼的类型。
“你有行李吗?”她问。
“噢,我给放在谷仓里了,”我说,“晚点我去拿。”
“为了不让骑马把你的牛仔裤弄得脏乎乎的,我会借你条运动裤,或者给你条旧的牛仔裤。你穿着应该合身,如果太大的话,只要你系高一点,那骑马的时候就更舒服了。”
她不经意的举止,她与自己身体和服装的实际关系,让我感到一阵阵羡慕,就跟糖分兴奋症似的让我晕眩。她对于比我高大这事毫无自觉。
真希望我能感受到她这种感觉。
“让我试试牛仔裤吧,”设法收敛着自己的情绪,我结结巴巴地说。接着我找了个话题问道,“英国还是西部?”
她看着我:“我就是本地的。”
我笑了起来:“不是,我是指马儿们。它们是英国式还是西部式训练?”
她甩了甩头发,朝我回笑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骑。”
村里的姑娘。好吧。“有马鞍吗?”
“基本上我们是直接骑在裸背上的。你需要马鞍吗?”她跪下来,从拖床下面拽出来一个扁篮。里边满满堆着的衣服应该都是旧的。“来,穿上试试。”
演员对于暴露自己的身体一事都不会太羞怯。我把自己脱得精光,然后套上了牛仔裤。
牛仔裤太大号了,不过茜茜给我一条编织腰带,束上之后倒是挺好的。这牛仔布挺奇怪的:一点延伸性都没有,皱皱巴巴、好几个地方磨破了;不过穿起来挺柔软的。裤脚是喇叭状的。
妈妈要是看见我穿这么肥大的裤子,绝对会大发雷霆。你希望别人觉得你变胖了是吗?
这裤子真棒。
“哦,完蛋。”
“咋啦?”
“我没带靴子。”我可怜道。
“喔,你可以穿我的旧靴子,”她说,“你比我矮一点,所以穿着应该还行。”
她回过头去翻靴子。我四下打量着房间,搜索着关于她这个角色的点点滴滴,然后问道:“你为什么会取名叫茜茜呢?”
床下传来撞到什么的声音。“我一直很讨厌普里西拉这名字。可我妈是猫王的粉丝①。所以,我长大之后,有了自己的想法,就给自己取了这么个绰号。结果这主意不太适合用在念书的时候——别碰那个!”
“对不起,”我道了个歉,手停在了她床头柜的那本书上面,“我不知道这是你的隐私物品。”
我当然知道那是隐私,毫无疑问。我只是激动过头了。是那本不见了的日记!
她回道:“确实是隐私,不过也是个陷阱。”
我慢慢后退。“陷阱?”
她一边盯着我,一边下着什么决定。我发现她真是个狡猾的小动物。必须得如此,才能让她这么个家里最小的人——好吧,第二小的,如果算上梅齐但不算狗狗们——在这个大家庭中过得好点。然后她下定决心,干脆地点点头,从我身邊走了过去。她像对待圣物般毕恭毕敬地捧起日记,又小心翼翼地打开,让我看夹在日记里边的一个红棕色干枯、扁平的物体。
“你用这个来压花?”我问。
她笑了起来,似乎被我的天真逗得很开心。“城里的姑娘。这是毒藤。”
“哦,”我说,“噢!”
我在借来的牛仔裤上擦着手,虽然我没有碰过它。尽管这样其实无济于事。
我续道:“你不怕长疹子吗?“
她在碗盖头刘海下露出一副坏坏的茜茜式笑容,下巴跟小精灵一样尖尖的。
“我免疫的,”她说道,“这家里只有我免疫。所以,有谁碰过它的话,我猜我就会知道了,不是么?”
我真是小看了她的狡猾程度。好想抱一抱她,不过她手上这会儿可全是毒藤呢。
……那些被害人会不会是被茜茜毒死的?然后她因为自责或者意外杀掉了自己?
我不能想这些东西。我看着她,装出了一张笑脸:“我能骑钻石吗?”
她盯着我瞧,我能看出她在盘算要不要朝我脸上补个几巴掌。
然后她笑着说道:“行。”
穿上两双袜子后,靴子就正好合适了。她甚至善良到洗干净了手,才给我找袜子。
我们走到了大门外,正如意料中的大家庭聚会一样,场面庞杂。正在进行的草坪游戏就有三四个——我的天,那个游戏是要把大的金属……磨尖的飞镖……朝天上扔?在孩子们周围扔?——这边还有位骨瘦如柴的老妇人,花白的头发挽成了一个发髻,戴着护目镜,穿着皮围裙;她右手拿着把焊枪,正在用好像是废弃的大众汽车碎片做一个猩猩的雕像。
萝西,毫无疑问。
十到十五位男性围坐在草坪椅上喝着啤酒或苏打水,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周围的一群孩子;这些孩子骑着哈飞牌越野自行车,沿着后院的小路在树丛中冲进冲出,一会工夫便摔得一个个的膝盖上全是伤。似乎没人在意孩子们周围的巨大飞镖、焊枪,也没人在意孩子们骑车有没有戴头盔。
这里有许多姓艾伯特的人,还有许多艾伯特家的偏门亲戚,我简直数不清楚。不过大部分的人还是跟我打过了招呼。巴德爷爷和克拉克叔叔是其中我印象最深的两位。巴德扯了我的头发,而克拉克拿我的名字开了几个可怕的玩笑,还从口袋里掏给我一块塑料纸包着的奶油糖。
跟一个又一个艾伯特家的人见面后,我意识到了,究竟为什么整个家族看起来这么怪异;我意识到了,爬楼梯的时候困扰我的究竟是什么了。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白种人。整个家族。
这个国家的过去真的完全不一样。
谷仓闻着一股子干草、马粪和其他好玩意的味道。玛格丽特的工具仍旧摆放得井然有序,路过的时候,我偷偷瞥了一眼,努力不让自己的脖子偏得太明显。一排小橙灯在我觉得是电池壳的东西上亮着,我觉得这应该是进步的表现,毕竟之前那要么是红灯,要么根本没亮。
跟我一路的有茜茜、高个男孩汤姆,还有茜茜的大姐梅。骑马让我兴奋不已,可被困在过去的情况又让我忧心忡忡;而且——老实说——我确信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因为我知道,在我离开宅子之后,或者等我们骑马回来了,就会有人谋害玛格丽特。我喜欢玛格丽特。相较于警告她或者采取预防措施,我却选择了躲开。
然而,我不知道是谁害了她,尽管我知道她是黄昏那会被人捅死在了宅子背后的花园里。而且,我不能——不能——改变历史进程。事实上,即便我尝试了,也许也没办法改变历史。
也许玛格丽特被害是件好事。要是有人在1978年发明了时间机器,想想这之后的世界会被搞成什么样吧……
给钻石上鞍具的时候,这想法让我困惑了好半天。出于对我的怜悯,茜茜翻出来一套略微发霉的老式花式马术鞍,套在母马身上还不错。她挺高兴地接受了我套上的缰绳,也许她也想离开这个地方吧。我喂了她一口胡萝卜,牵她出了谷仓。
万一玛格丽特是被中情局的人杀了呢?为了不让她的工作机密泄露出去?万一除了我之外,这个家里的某个人其实是个间谍呢?
可是,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什么要杀掉所有其他家庭成员?为什么要杀茜茜?一个间谍不可能毫无理由就跑来杀死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不是么?
那这样就太……不专业了。
我总是把间谍想象得很专业。显然好莱坞电影看太多了。
另外,玛格丽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制造时间机器。她以为那东西能折叠空间而非时间。如果她自己都不知道的话,也就不可能跟任何人讲。
汤姆已经和其他姑娘们在外面骑着马等我。达奇一脸讨好地蹲在汤姆那匹马的前掌边上,甘赛特在栅栏边低着鼻子嗅来嗅去。我希望它闻的东西没有烂掉,希望它别在里边打滚。
我之所以这么慢,一是因为我不熟悉钻石,二是自从搬到城市去追寻我的事业之后,我已经两年没给马上过鞍具了。我牵着钻石走到了别人当作上马凳的栅条旁边,最后一次紧了紧她的肚带。然后我踩上栅栏,慢慢地趴到了她背上。
她站得纹丝不动,等我的脚稳稳地踩上马镫之后,她小步踏着加入了大家。马儿们结伴而行,而我则在努力弄明白钻石对于绳控、命令和触碰的反应,以及如何跟她交流。
这并非必须要做的事,因为钻石会跟着大部队走,而马儿们去的正是我想去的方向。不过,如果我能引导她,那就更好了。
“英式的。”最后我告诉茜茜,一边用小腿碰了碰钻石,又勒紧缰绳让她停在茜茜旁边。这匹母马的步子很大、很矫健;作为一匹大马来说,她的脚步又很轻盈,骑起来很舒服。
“好的呢。”茜茜说。
我们沿着路排成排前行,马蹄声得得作响;没人戴着头盔,甚至连帽子都没戴。狗狗们小跑着跟在旁边,偶尔短暂地在灌木丛中停留片刻。我看着眼前孩子们的头发在风中吹拂着;随着风儿吹到我自己身上了,我感觉自己毫无防备,非常担忧。万一我摔下来了怎么办?万一撞到树枝怎么办?万一——
一群年纪更小的孩子们尖声笑着,骑着自行车呼啸而过,惹得狗儿一阵叫。钻石抬起了头,略微有点紧张;不过她只是看着他们,并没有惊跑。谢天谢地,马儿们不会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记恨心头。
然后我猛然回过神来。这些孩子——骑自行车笑着、闹着——没有大人看护,个个都只有八九岁的样子。他们没一个戴了头盔。
这吓到我了。
马什佩这名字挺蠢的,不过它是座美丽的小镇。在我们沿着大脖子路去野生动物保护区的路上,我有大把时间欣赏它的风光。
小镇的房屋偏向于农舍那种银色风化雪松木瓦,白色木板也为数不少。树木的个头不高,歪歪扭扭地带着股莎士比亚风,白色的松针和橡树叶在阵阵海风的吹拂中飘来荡去,有种文艺复兴时期服装饰物的感觉。马儿们似乎挺享受这般太阳下的凉爽,频频在阳光之中抖动自己的鬃毛。
我也很享受晴天。左边的视线中,渐渐有银鳞般的水波荡漾起来;向右望去,一条条沙滩小路一直通向了树林,上面点缀着渐隐的蹄印、涼鞋印,要不就是自行车经过的痕迹。
“这些路通到哪呢?”
“色情小屋,”汤姆说,“嗯,还有些越野车道,坡道和孩子们挖出来的东西。”
“色情……小屋?”
他笑了:“那边有个小小的猎户棚屋。大家会把色情杂志和其他玩意丢那的纸箱里,免得被自己老妈发现。放久了闻着一股霉味。”
茜茜察觉到我在看着海浪,问道:“你以前有看过大海吗?”
我差点就老实回答了,还好我想起来自己并非自己。我得扮好我的角色。不太难,对吧?就像即兴表演似的:融入。
钻石在我身下惬意地摇头晃脑,我的嗓子有点紧:“嗯,我见过密歇根湖跟伊利湖。”
茜茜嗤之以鼻:“完全不是一码事。”
“反正都看不见对岸。”
“确实,可是……梅。梅!”
坐在领头的几匹摩根马之一上面的梅在马鞍上转了个身:“唷!”
“密歇根湖像海吗?”
梅翻了个白眼,一脸小孩吵架叫家长的表情。“自己研究去。”
“梅!”茜茜的声音中充满着震惊,让我忍俊不禁。
梅又翻了个白眼,不过我看见她在憋笑。仔细想想,她的年纪其实比茜茜更接近我,挺滑稽的。不过我现在扮演的是小孩子之一。事实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梅只大我一岁。她和汤姆是异卵双胞胎。
她活到了剧终。
“密歇根湖是挺大的,”她说,“不过,它跟海不一样。”
我记得梅是春假回的家。她提前了一年从高中毕业,又在当年就读了芝加哥大学。她是家里的聪明孩子,不过希里娅·诺斯在剧中扮演的她倒是没多少这方面的形象。她的卷发在风中摆动,脸上满是晒出来的雀斑,表情既轻松又有趣——还烦躁。
我记得这时候的人们好像还不怎么涂防晒霜。
茜茜冲我笑了起来,像个不自觉的小屁孩。真顽皮。“你瞧!”
“我只瞧见个熊孩子。”
“走小路吧。”茜茜放松缰绳,奎特马像自愿似的走上了小路,两只狗欢快地跟在后面跑。
“该死,茜茜!”汤姆冲着她背后喊,可茜茜已经跑远了。
“妈的,这孩子总有一天会骑出场车祸。”梅说道。
后面的我没听,因为钻石知道该怎么办。我想办法勒着她在原地待了一会,观察交通情况;紧张地转了一圈之后,她也有了头绪,紧追着茜茜和她的教会以及两匹摩根马上了小路。
我试着控制钻石,可刚走了两步,蹄子踏在沥青路上的咔嗒声便让位给了空洞的撞击声。砂子。她想跑起来,而且她似乎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于是我便如她所愿地松开了缰绳,又跟她保持必要的接触,以便她在沙丘上冲上跑下时能帮忙维持平衡。
我选择信任她真是没有错付。那匹奎特马跑得跟兔子一样飞快,可充当我临时坐骑的这匹阿帕洛萨也不遑多让,尽管奎特马后面的两匹马多有妨碍,她依旧在下坡时一举赶上了教会。
在下坡路上遛马:列入今日所做的蠢事列表。
沙子飞得到处都是。我们吓飞了一只红翅黑鸟和几只海鸥,但没有见着更大的东西,甚至连平常的苍鹭和鹗都没有。然后我想起那是1978年,所有的顶级鸟类生物还没能从滥用滴滴涕的灾难中恢复过来。
我们飞下最后一个斜坡,冲过了一片盐草坪;忽然之间,海面就这么铺开在了我们眼前,那海浪是如此喧闹,以至于骑在钻石身上的我都能听见。
茜茜和那匹红栗色马依旧领着头,后面紧跟着两条狗。甘赛特可以随意跑动,因为它们已经到了空旷处,正沿着沙滩跑。不过钻石的耳朵立了起来,她可不甘落后。
她加速撞向了海边的硬沙,海浪舔舐过来时,她便踏浪前行。她的小跑变成了飞驰,教会只能在前面舒展一下身子,因为他对钻石的長腿和能干的态度毫无办法。
钻石从教会的身边掠了过去,我听见茜茜呼喊的声音。我要是没有马鞍的话准会来个倒立,不过把脚抽离马镫,在钻石身上撞来撞去可就太卑鄙了;对我的新“表亲”的马卑鄙则是种双倍糟糕的交友方式——无论是跟茜茜交朋友,还是跟她的马。
不过我想炫耀一下。我的意思是,以更胜跑赢茜茜和教会的炫耀方式;因为之前基本是钻石包揽了所有事。我所做的事情就只有让自己尽量变轻,以及不被抛来抛去。这工作一点都不复杂。
我还在构思既能出彩又不至于让钻石受伤的方法,她就帮我把事给做了。我没看清是什么吓到了她;不过她确实受了惊,因为她从全速奔跑中突然前腿一跪,屁股也一沉,滑行着停了下来。
然后她甩飞了我。
她的臀部翘了起来,我就像个被拍了一下的气球,从她脑袋上面飞了出去。我被吓得甚至忘记要放开缰绳;不过我得夸一句以前那永无止境的舞蹈和杂技练习——它能培养你的条件反射。
结果我站着落在了沙滩上,脚踝被哗哗的海水拍打着,左手抓着缰绳,眼睛瞪着钻石。她回敬了我一个马的脸上能见到的最为狼狈的表情,身体因为过于受惊而呆立在了原地。差不多跟我一个造型。
缰绳扭成了麻花。我站在原地回想着,设法重构了刚才发生的事。开头在半空中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猛扭了一下腰,以双腿朝下、膝盖略弯的姿势砰一声落了地,溅得水花四起。我狼狈地落了马,着地时踉跄了一步,又在沙地上蹦了一步以恢复平衡。但我保持了站立,既没有松开缰绳,也没有摔倒。
借来的靴子里灌满了海水。我咯吱咯吱几步走上沙滩,出了海浪的范围。
“我的老天。”茜茜道,指挥着教会来到钻石跟前。钻石对我的……我们姑且称为下马……太过不知所措,只好偏过眼去看她的厩友。
茜茜的口气跟她妈妈一模一样。
“体操,”我说,“矮个子姑娘的运动。我以前特别擅长。”
“你是故意的吗?”她诘问道。
“没有,她把我甩出去了。我只是运气好才双脚着地。”
梅和汤姆这时候驱着马赶了过来。茜茜疑惑地盯着我,达奇在她背后追着海浪咬,满身是泥,兴高采烈。“为啥我要相信你?”
“因为我说的就是真的啊。”
“你是故意的吧?”梅的声音比茜茜还要严厉。
“不是,”我说,“她被什么吓到,然后把我扔出去了。”
梅似乎没在听。“这种花招可真是弄伤马的好方法呢。还能教会她什么叫不喜欢被人骑!还能摔烂你那该死的脑袋瓜!”
“梅,”茜茜说,“她说了那是场意外。”
姐姐一旦爆发,她突然就站我这边了么。呣,梅的脾气比我们演出来的大得多啊。
梅活下来了,我记得。
汤姆冲我眨着眼:“这可是真跳马了。”
“我们得检查检查她的蹄子,”我说,“她可能是很痛才会做这种事。除非有人看见有什么吓到了她?”
我背对着梅,用手挨着摸钻石的前腿。我不觉得自己能找到什么东西:她四条腿站得端端正正的。不过我还是挨着抬起她的蹄子,检查有没有小石子、裂缝或者瘀伤,钻石则茫然地配合着我。没有任何痕迹。我没带蹄钩,不过她也没钉马掌,所以应该不会有石子儿夹在蹄壳和马蹄铁之间;干净的沙子正好从她的脚上洒落,我正好可以查看是否有任何会掉东西进去的空隙。
四只蹄子都很漂亮、整齐、带着条纹,在沙滩上踩得湿漉漉又带着沙。
直到我放下最后一只蹄子,在她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以示感谢,她忽然害怕地躲开了我。
梅从摩根马身上荡了下来,一脸不爽地看着这边。突然,她冲过来抓住我的肩膀:“你怎么她了?”
“等会。”我再度摸了钻石的肩膀。梅抓在我肩上的手指又加了把力,我以為她要推开我,不过这次我用的力很轻,所以钻石在原地站着一丝不动。她的皮肤收缩着,仿佛像遭到苍蝇骚扰似的。她的肩膀上有块地方肿了起来,苍白的毛发下有一团皮肤呈深粉色。摸着有点软,有点发烫。
“梅,你看这像是团瘀青吗?”
茜茜推开她上来摸了摸,动作非常小心。她散散地牵着缰绳,让教会原地溜达,不过他也一动不动。“瘀得很厉害。”
梅放开我的肩膀,靠了过来:“你给她套鞍的时候都没发现?”
她仍旧试图严厉,可话音却带上许多关切。
“消停下,梅。”汤姆说道。他从另一匹摩根马上滑下,也靠了过来,我屏住了呼吸。他闻起来很干净,又带着股咸味,棕褐色的刘海粘在他冒汗的额头上,“看,应该是才伤到的,这还肿着呢。”
“附近又没什么能撞到她的东西!”梅后退了开来,仍旧拽着自己马的缰绳。
汤姆用指肚摸着瘀青,钻石完全没有抖动。因瘀青而鼓起的鬃毛在他的抚摸下凹了下去。“我觉得是让弹丸枪打了。”
“BB枪?”梅炸了,“哪个混蛋敢打我的马?”
汤姆点点头:“她伤得不重。还好卡特的骑术不错,要不她可能会摔断脖子。”
“我们该回家了。”我说。达奇把自己扔在沙滩上,气喘吁吁地看着海浪来来去去。现在换成甘塞特在汪汪地来回追赶海浪了。
“我们经常在这里骑马!”茜茜紧张地看了一眼沙丘和茂密的沙滩草丛,还有结满石榴红玫瑰果的野玫瑰,“谁会开枪打马儿?”
汤姆叹气道:“我猜可能是某个厌恶沙滩上有马粪的人吧。可他可能会打中她的眼睛,或者打中我们。”他摇了摇头,“或者,卡特没能双脚着地的话……回去吧。也许妈妈已经准备好切蛋糕了。”
我在潮水的边缘看见个非常漂亮的粉红色海螺壳,在我们转身之前把它挖了出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想留个纪念。它能和我一块回家吗?
玛格丽特说明天早上就可以了,可谁知道呢?说不定,也许我们刚到艾伯特宅,时间机器的电池就充好电了。现在可能是我搞到纪念品的唯一机会了。
我上马的时候,梅帮我牵着钻石,我觉得已经足够表达她的歉意了。我其实只想走回去,一点也不想骑马;可我们跑得太远了,这双大过头的靴子也快把我的脚弄断了。七零年代的抗生素虽然管用,可我是要回去的人,谁知道我的皮肤上会沾着什么东西跟我一道返回未来?我可不想死于疱疹引发的蜂窝组织炎。总之,钻石受伤不重,我骑马的时候也不会碰到她的伤处。
她回去的时候甚至都没瘸上一下。
我们离宅子还有一英里远的时候,发现好像不太对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味道,闻着不是老式的木炭烤炉,也不是秋叶的清香,甚至不是它们燃烧产生的特殊气味。这里过去的人们依旧还烧着树叶堆。
那味道闻着像什么不该烧的东西被点着了。是燃烧的橡胶、塑料和头发的酸臭味。
马儿们耳朵耷拉着,尾巴一甩一甩的,有点烦乱。
“宅子!”汤姆喘道。
梅和茜茜看上去很难受,我也一样;虽然可能缘由并不相同。
这情况剧本里没有。我可能已经改变了太多过去,我所在的未来已经不存在了吧。也许那个未来里我根本没存在过。
钻石摇了摇头,让我醒悟到自己把缰绳和鞍勒得有多紧。我让自己重新呼吸起来。
我们都想往回赶,尤其是上了大路、能从树的缝隙中看到升起的不祥黑烟柱时,简直火急火燎。但马都没上脚掌,而这段路又全是沥青铺的。
一辆消防车擦身而过。又一辆。然后是载着医护的救护车。
我们面面相觑。艾伯特们脸色发白,我猜自己也差不多。马儿们慌张地奔跑着,乱七八糟地交替领着头。我们忙得不可开交,好歹没让马儿停下来。
着火的不是宅子。是谷仓。
玛格丽特的谷仓。
放着时间机器的那个谷仓。
我们骑着马,呆立在车道的半路上,看着火舌此起彼伏,艾伯特们站在周围,围成一个错落有致的半圆形队伍,消防员把消防软管从井口滚到抽水车上,开始把水流喷向火场。
“他们会把井抽干的。”梅说。
“井水会补回来的。”汤姆说。
“会很久的。”梅反驳道。
其他消防员挥舞着神似中世纪武器的东西,正在拆毁谷仓和宅子之间的通风廊。第二辆消防车应该是辆水罐车,因为它没连接任何东西,上面的消防员——全是男的,跟艾伯特家族一样全是白人——用消防软管在浇宅子的屋顶。
“他们会牵管子到饮马池,”汤姆自信道,“没事的。”
确实,他们接着就这么干了。我看向汤姆,后者刚从娱乐圈背上滑下来。他把缰绳递给了骑在巴斯特背上,跟我一样目瞪口呆、一动不动的梅。她下意识地接过了缰绳。
“消防志愿者。我要去帮忙。”汤姆跑走了。
“谢天谢地,我们把马带出来了。”梅说。
我的手机。我的背包。如今还没发明出来的我的蛋白质条。我的剧本。
我所有关于未来的证明,都升腾成了烟气,在猛烈的火焰之上盘旋、翻飞。
能带我回家的时间机器,也在那里燃烧。
汤姆小跑着向消防队员走去。梅低头看着手中的两套缰绳。钻石注意到我的心不在焉,于是一副苦恼的样子扭动着自己的身子。
“把马儿带到哪个地方安全一点?”我问着,把钻石给带直了。
“马路对面是巴恩斯先生的牧场,他那没问题。”
一直呆滞地待在我旁边的茜茜,突然喊了声“玛格丽特阿姨”,从教会的马鞍上蹦了下去。
她跳下马,往谷仓飞奔而去。有人喊了声她的名字。一秒钟之后我才反应过来是我在喊她。
我扯着钻石转过身来,面对着燃烧的结构上滚滚而来的灼热,想出个骑着钻石冲过去,再俯身抱起茜茜的半吊子计划。
马没有任何反应。她向后倒退着,脑袋晃来晃去,耳朵耷拉得平平的。茜茜正向着倒塌的正门和里面的炼狱,朝着火焰怪兽那橙色的巨嘴奔去。而我被困在梦魇般的时间里。无论怎么做都没法加快自己的速度。
茜茜的尖叫声和我的喊声非常沉闷。汤姆和梅似乎冻结在了原地。
一位穿着老式黑色长款大衣和胶靴的消防员支起身子,拦腰抓住茜茜,把她抱了起来。她又踢又叫,使劲用拳头敲打他的头盔。
时间又恢复了流动,仿佛根本没有停下过似的。
“可是谷仓没有被烧——”我的声音滞住了。
剧里边没有这一幕。这一幕混乱、燃烧、哭泣的场景……我不可能不记得。任何剧作家都不会放过上演它的机会。你怎么能拒绝呢?鼓风机鼓动着飞散的绸缎碎片,再加上烟雾和火焰的效果。颤动的红色、橙色、琥珀色的灯光营造出惊人的并置效果。演员们在燃烧的马厩里来回奔跑,演出试图营救其中牲口的一幕。
突然间,我感觉我似乎出演过这样的场面。我能感觉到热风吹向场下观众,吹得他们脸颊紧绷起来。
不容错过的精彩场景。燃烧的谷仓,恐慌的马儿。
演员和傀儡师扮演的虚构马儿表现的虚假恐慌。
剧本里当然有它。怎么可能没有呢?我逐渐记起来了,记起来那些服装和技术排练。我们把它搬上过舞台。
在我详悉的那个版本中,马儿没能安全逃出谷仓。
戏剧的保证?过去的事情肯定不会出现变化?
汤姆和我在邻居家空空的牛场里给马儿松了绳,据我所知是打电话让邻居给安排的。帶着钻石过马路的时候,我拍着她的脖子,因为她一直抖个不停。不要啊。放过马儿吧。
剧本和其他所有东西没了已经够糟的了。
牧场的侧面没有门。汤姆拉下来一块板子,好让马儿从横档上跃过去。然后,汤姆又拽着半块砖把钉子钉了回去;每敲一下,砖头上都会不停掉落粉尘。
等等。如果我知道谷仓会起火,我还会让玛格丽特把我东西藏在那吗?
显然我不会。这又是一处悖论,我猜:我当时应该不知道,而我现在知道了。
为什么我没有警告玛格丽特起火的事?
这跟没有警告她凶手的事是同样的理由。我不想改变过去,也不想把自己从未来抹去。
我没有警告她火灾的事,因为我就像母亲说的那样可怕又自私。
汤姆把板子钉好了。我们越过马路,再度回到了慌乱的艾伯特们当中。
他看着旧谷仓那崩塌的墙壁,咒骂道:“为了啥要烧这谷仓?”
“你觉得是有人蓄意纵火吗?”我问。
他耸耸肩,饶有深意地看着我:“万一呢。”
“是想销毁什么吗?”我回道。
他又盯了我好一会。让我暖得打了个颤。“你怎么想?”
“也许是为了隐藏玛格丽特在做的东西。”我说,随后又后悔自己讲出这话。
我对男孩子能有啥了解?
汤姆仍然朝我温暖地笑着。“走吧。”他挠了挠右手背,“你看起来有点冷。”
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州警察局的富兰克林警探已经到了。还有很多其他警察,但他们只是附带的。像这样的小镇,当地警察是不会去调查凶杀案之类的罪行的。
富兰克林警探比剧里布拉登·卡姆斯所饰演的版本要高得多。他是个长得一脸严肃的男人,眼睛和头发都是没什么特点的浅褐色。
他对我挺和善。我们交谈了大概有整整五分钟。
最终,他们宣布宅子的危机解除。
我跟艾伯特一家缓缓地进了宅子,尽管夜色渐临,消防车的泛光灯仍旧映照着谷仓的外墙。我们围坐在了厨房和餐厅的桌子边,坐在客厅的椅子和沙发上,仍旧惊魂不定,大部分人沉默不语。消防车的白、红、蓝灯光在窗户上不断闪烁着。草坪再也不复旧模样了。
茜茜依偎着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选择我,但她就在我的臂弯里,大拇指插在嘴里,像个很小很小的孩子。
我努力让自己脑袋保持空白。
毫无作用。我仍旧在想着燃烧的谷仓,以及我对舞台剧版燃烧的谷仓的记忆,还有我现在记起来、而之前没能想起的,马儿嘶叫声的录音。我的记忆中铺设出了奇怪的双重视觉,就像我看了一部电影的两个不同版本,之后又在同时回忆它们似的。
我的背包和谷仓一块烧没了,时间机器也没了。我被困在1978年,没有钱、没有身份证明,也没有真正的家庭;在成为牺牲者或者被送上回俄亥俄的巴士之前,我只有极为有限的时间来解决这桩凶杀案。俄亥俄没有我能待的地方,也没有等待我的人。
我的药也还在那个背包里。
我帮不了我自己。每一条神经都在尖叫着让我不要去吸引注意力。老实蜷在角落里,不要弄出动静。然而,每一条神经同时又在尖叫着让我采取行动,去做点什么。我跳起身,踱起了步。
丽兹叹着气,用拳头捶着后背。她也没有看我,便道:“我觉得我们都需要来杯茶。这次就别喝那恶心的立顿了,葛洛莉亚!”
真开心,觉得难喝的不光是我一个。
水壶尖叫了一会之后,茶终于端上来了。丽兹还煮了一壶咖啡,我帮着她把马克杯端给了基本都待在客厅的诸位男士。那些老人加上梅齐都聚在餐桌边,已经喝完了第一壶茶。我能听见多萝西阿姨——玛格丽特的姐姐、巴德的妻子、以及梅齐的祖母——在哄梅齐上床睡觉,答應给她讲睡前故事:《小狗波奇》。
我不知道这故事原来历史这么悠久。
梅齐用张开的手拍打着书,说:“小狗被烧死了。小狗被烧死了!”
“上帝,”克拉克在客厅嚷道,有好多人在那抽烟。宅子里的一切都散发着香烟的味道,人们仿佛对丽兹、卡伦和别的小家伙们视而不见,肆无忌惮地抽着烟。我如果回家带着一股烟味,妈妈一定会杀了我的。
克拉克跳了起来:“这该死的孩子究竟哪有毛病?”他冲出房间,穿过去走廊的门,我意识到他喝了酒。我感觉身边的丽兹有些虚脱,好像有些紧张的情绪已经消失了。
“这个年纪发育时的正常表现,”我不假思索道。所有艾伯特们都把眼睛看向我,“对不起。”我编了个理由,“我梦想着当社工。”
这是七零年代女性可以做的工作,不是么?
丽兹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推着我赶快回了厨房。我回到我的茶水旁,有些颤抖。我不应该说那句话。没当着克拉克的面说这话,我显然挺走运。
克拉克是丽兹和卡伦的哥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一直没结过婚,现在我知道原因了。格雷顿·阿什利扮演的他是幸存者之一,不过戏份不多。
“这茶不错。”我这次尽了力没让茶洒出来,尽管葛洛莉亚仍旧不信任地盯着。我读着茶包上的标签。“恒品”。我不记得恒品尝起来这么像柑橘。然后我笑了:“我猜我刚才品了,对吧?”
茜茜在桌下轻轻踢了我一脚,我没有踢回去。她捧着满是牛奶和糖的茶水,像在抱布娃娃。
丽兹悲伤地看着躺在桌下生闷气的达奇。他那柔滑的脸上沾满了钩状、干硬的牛蒡荚。他脚上的毛一直卡在上面。她笨拙地蹲下身子,我对她保持平衡的能力印象深刻。“你们这些孩子对这只可怜的狗做了什么。你们就不能让他远离毛刺吗?”
就好像有什么孩子能让狗别去跟毛刺打交道似的。就好像有哪个孩子能注意到毛刺的存在似的;除非他们自己被毛刺粘住,可也同样不会每次都能注意到。
卡伦暴躁地出了声:“梅,你应该知道别让达奇去玩刺儿!”
“汤姆也在那的!”梅愠怒道。我感觉到她对性别化责任划分的愤怒。她没有错。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看见她脸上露出这样的情绪:玛格丽特死了,谷仓火还没熄,然后你们拿这事来责怪我?可她说出口的却是:“我根本不想带上这些蠢狗。”
卡伦阿姨看着她叹了口气:“我去拿把马剪来。”
“马剪不是都在谷仓里么?”丽兹说。
“工棚里。”卡伦走向了门口。
“我来吧,”汤姆说,朝梅投去紧张的一瞥,“我知道怎么用。”
卡伦看着他,双手叉腰。最后,她点了点头:“好吧,记得上润滑油,”她试探道,“我可不希望你再毁掉一把剪子。梅,你在发抖。去穿件毛衣。”
巴德从外面走了进来。他来到炉子旁的冷柜前,弯下腰掏出一罐百威啤酒。打开的时候,啤酒像被槌子敲了似的裂开了。
厨房一片死寂。
“他们料理完谷仓了。”他说道,语气沉重。
丽兹靠向灶台:“玛格丽特呢?”
巴德摇了摇头:“消防队长说,她好像在给一些大号电池充电,结果其中一个电池爆炸了。然后谷仓就起火了。”
他瞥了我们一眼,我感觉他不会在我们面前说什么,尤其是不会在梅齐和其他小家伙面前讲。玛格丽特被酸液弄瞎了眼睛,没能从燃烧的谷仓中逃脱。
卡伦一定也产生了同样的印象,因为她把手放到了嘴边:“谢天谢地,马匹都没在里边。”她沙哑道,“孩子们,去宅子前面去。去门厅吧,也许。"
离谷仓远点。
天全黑了。没人跟大人们提BB枪事件。我们都被剥夺了权力。
门厅秋千上的葛洛莉亚从出神中惊醒过来,看向我们:“你们上一顿饭是啥时候吃的?“
我没有回答。不算果酱的话,上次我吃饭是在2028年。
“他们把蛋糕全吃光了吗?”茜茜问。
葛洛莉亚摸着自己的头发:“等明天大家都到齐了,还会做一个。不过道格和克拉克已经把烤架弄好了。你要不要帮我来切一些西瓜?”
我没有食欲。我想象不出想吃东西的感觉。我无法想象站在烤架边,闻着炭火的气息烤着肉。
我回了宅子里边。
很难轻松想象出如此场景:若干时间后,卡伦走了进来,把一盘盘芝士汉堡肉饼和切开、烤熟的热狗端上台桌。丽兹呻吟着翻了几包松脆的白面包。其他菜品在台桌上一字排开,像是遭遇空间扭曲一般突然出现。也许玛格丽特就是从这获得的启发?
长方形的特百惠冰箱中出现了我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奇怪的异域食物:各种果子冻沙拉——材料有罐装水果,有椒盐脆饼碎;我不知道别的还用了些什么,看起来像切碎的芹菜、金枪鱼,可能还有挤出来的蛋黄酱。还有好多塑封的橙色奶酪已经贴在了放凉的奶酪汉堡上,形成了亮闪闪、皱巴巴的表面。另外还有瓶装的蛋黄酱、番茄酱、芥末。切成片的甜泡菜。生菜和西红柿片的夹片。一罐含糖花生酱和一盒标着“棉花糖”的东西。
土豆片,奶酪泡芙,油油的三豆沙拉,外加蛋黄酱比实际所需多得多的土豆沙拉。另一碗满满的蛋黄酱,拌着通心粉、切碎的芹菜和洋葱,以及似乎是罐头鸡肉的东西。大塑料瓶装的可乐、橘子苏打水、姜汁汽水,还有Tab牌饮料。我从来没有听说过Tab。
我坐在桌前,看着一道道菜肴就这么出现,感觉既有点懵,又有点恶心。
“好了,孩子们,”所有都搞定之后,葛洛莉亚说道,“饿死自己也不会让事情变得更好。而且这些食物都放不进冰箱,所以我们得把大部分都解决了。甭想让我吃不完扔掉。”
道格,也就是葛洛莉亚的丈夫,在客厅听见了她的话。“葛洛莉。”他唤道。
她雙手叉腰:“没有但是。”她说,又提高了声音,“巴德,如果你还没有让梅齐睡觉,那就送她过来吃饭。还有汤姆和其他孩子。等他们安顿好了,我再来收拾大人。”
“家族聚会可真是个守灵的好时机。”他说道,不过还是按她说的做了。
梅穿上了一件白色的开衫,是她先前为了骑马给脱下来的那件。她又再把它脱下来,挂在门边的钩子上,然后开始解决食物。
梅很谨慎。
我和茜茜排在了一块。我们每人拿了一个纸盘,外面套着红色或黄色的柳条架。另外,我们还拿了塑料叉子和红色塑料杯,我还拿了三张纸巾。
我身边那些所谓的家人一个个的把盘子都装得满满的。茜茜直接奔向了花生酱。我拿了一个不带小圆面包的汉堡、一片生菜,还有一勺我用汤勺就能吃掉的最为干巴巴、没有味道的三豆沙拉。
我找到茜茜时,她正在汉堡的两个小圆面包上面涂抹着花生酱。她在顶上各放了一团“棉花糖”,那东西闻着就只有一股糖的味道,整体看起来像某种工业绝缘材料。
我给自己倒了杯Tab,因为它的标签上写着“无糖”。我把盘子平放在杯子上面,朝着茜茜的三明治挥了挥手:“那是什么?”
“花生酱棉花糖三明治,”她说道,好像这就解释清一切了似的。她在盘子里放了一把薯片,然后加了一把奇多士玉米条。她停顿一下,深思熟虑了一番,又加了一把奇多士,“俄亥俄没有棉花糖吗?”
“从来没见过。”我回答得非常诚实。
她拿起一个鼓鼓囊囊的三明治咬了一口,馅儿被挤得流了满手。她舔了舔食指上黏糊糊的条纹,朝我的盘子点了点头:“你就打算吃这些吗?”
“我讨厌蛋黄酱。”
“或者巧克力,”她悲伤道,“活得真粗糙。”
她给自己倒了杯橘子苏打水,带着我来到后门廊,那里的人比较少。我们坐在和前廊一样的秋千上,吱吱嘎嘎地摇着铁链。我用塑料叉子的侧面刮掉汉堡上的奶酪,又用了第一张餐巾纸把油腻的沙拉给擦了擦。确切地说,食物其实并不好吃,但在今天这样的情况下,它倒是是可以忍受。此刻,在深蓝色的夜色中,望着谷仓烧焦的木头的轮廓,我除了继续咀嚼之外无能为力。
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湿木炭和烧焦塑料的味道。医护人员用白色的救护车把玛格丽特带走了,装在一个黑色的尸袋里。葛洛莉亚和卡伦预先把我们这些孩子都赶到了房子后面,所以我们看不到他们把她抬出来;但我那会儿上楼去了厕所,从那儿的窗户里看见了。
院子里还有两名消防员,水泵车也在。汤姆说过,他们这是在待机警戒,以防火势复燃。我看不出它还有什么可烧的。
葛洛莉亚从我们身边走出来,给消防员们每人端来一盘丰盛的晚餐时,他们似乎很高兴。
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人们竟然会吃陌生人递过来的一盘子食物。好吧,我想马什佩是个小镇,也许每个人都很熟悉对方。
Tab尝起来一股金属味。蚊子叮上了我们的光膀子。
汤姆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手上端着个盘子,盘子里装了三个汉堡和两个热狗。他拿着一瓶长颈子的百龄坛艾尔啤酒。他坐在茜茜所在秋千的另一侧,顺手从她那薅了根奇多士。
“喂。”她说。
我也去拿了一根。
“喂。”她又念了一遍,同样没什么语气变化。
汤姆消灭了一个汉堡,又逮着啤酒一顿猛灌。
“你应该喝这个吗?”我问。
他看了看酒瓶,又看了看我,又再度看向了酒瓶。“再过两周我就十八岁了,”他说道,“而且我爸妈都在这里。”
我继续盯着他。
“明年我就去过校园生活了。”他朝茜茜挥舞着酒瓶,我猜他可能是第一次这么干,“就没人可以照顾茜茜了。”
茜茜朝着我缩了缩身子,不过我觉得她并不是在害怕汤姆:“梅会照顾我的。”
她声音中透出了一股真火,那火气甚至超出了必要的范围。
汤姆发出了类似于痛苦或者被解雇的声音。“梅也会离开。她年纪不小了……我是说,长大到可以照顾她自己了。你也很快就要长大了。”他摇着头,像是有苍蝇在附近嗡嗡一样,“你就会去照顾梅齐。”
茜茜什么也没说。而她的苦恼就像前臂上留下的抓痕一样明显。
汤姆盯着自己的耐克鞋,试图缓和一下:“我们会想到办法的。”
他很快喝完了啤酒,把空瓶子扔进了灌木丛,把盘子留在秋千上站了起来:“你们谁还想要点厨房的吃的吗?”他问,“我再去拿点。”
他把手揣进兜里,拖着脚走开了。等他走远了之后,我压低声音问:“怎么回事?”
茜茜扭头的动作让我不停地想模仿,尽管每一次模仿都会提醒我,我可能再也回不了家了。“你听见汤姆说他要去念大学了吗?”
“听见了。他这么做你很生气吗?”
她的肩膀耸了起来:“他不在的话,这的日子会困难很多。”
我确实很好奇。在我看来这是个如此完美的童年:马儿,自由。没有让你四处登台演出的妈妈。蛋糕想吃就吃。不用担心看上去太老,太胖,太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
也许有什么我没观察到的事。
我想到了大家对克拉克的反应,那个似乎所有人都在躲开的人。我打了个寒战,走到门口叫汤姆帮我带一杯柠檬水,拒绝Tab饮料。去它的,如果我还停留在过去,那我就要吃糖。
整个宅子仿佛遭了贼一样。没过多久,所有的孩子都来到了门廊,这里比较不容易招谁的注意。蚊子除外。
七零年代有西尼罗病毒肆虐吗?我记不起来了。然而我非常确定,我需要担心莱姆病就是了。
大人没注意到我们,茜茜和我一直到十点半左右才被撵去睡觉。他们原本可能会早点叫我们的,不过我们趁着大人们没注意,玩起了小孩们的游戏——玩真心话大冒险,一直玩到天黑到没法大冒险;然后玩起了“我从来没有”,所以我们都很安静。
我试图通过游戏来隐瞒,可我整个身子都因恐惧和决策瘫痪而承受着苦痛。我以为自己隐瞒得挺不错,可等到房间一熄灯,茜茜就在大床上翻了个身,说:"好了,你打算告诉我你怎么了吗?"
在她的米尼老鼠夜灯的昏暗灯光照耀下,我蜷缩在拖床的被子里。我捏着怀里的枕头,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我没有可信的借口来解释我的行为和我的感受。我也不想对她撒谎,但我没有办法去向她证明。
“行吧,”茜茜说,“你不用告诉我。我也一大堆事呢。”
“不是的。”这句话脱口而出,且并非是在演戏。听着一定包含着痛苦,因为我听见茜茜本来要说什么的,然而她给咽了回去,又大大地吸了口气,和着话音一块吞进了肚里。
“卡特,你遇到麻烦了?”
“很多很多的麻烦。”
停顿了片刻。“你能回家吗?”
我摇了摇头。
光线应该是足够亮,她看见了我的摇头。“在家很糟吗?你是离家出走了?”
“不是这个。”我说。
“那你……你懂吧?”
“不是,”我说,又试着笑了一下,“我遇到的不是这类问题。”
笑声变成了略带歇斯底里的傻笑。这一切都太荒谬了。“不是。我遇到的问题是我来自未来,我去了从今天算起五十年后的农场,然后掉进了玛格丽特用她诡异的发明弄出来的时间缝隙,现在她死掉了,时间机器也烧没了,我没办法回家,没钱没家没处去。我藏在谷仓里的东西也都烧没了,而且我非常确定玛格丽特是被谁给蓄意杀害的。我猜也是同一个人开枪打了钻石,企图想害我。”
我机关枪一般的把话全喷了出来,等着茜茜嘲笑或者打斷我。而她却没有。她倒是在我嚷嚷到一半的时候坐了起来,把身上的被子紧紧地裹了起来。
我停下之后,她安静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低声问:“茜茜?”
这次换成她摇着头。光线亮到能看得清清楚楚。“喔。”
“是啊。”
“所以你的鞋才这么酷?因为它们是未来的鞋子?”
“是的。”
“你还有别的未来玩意吗?”
“跟谷仓一块烧光了。”
“所以你没法证明。”
我思索了一下。我为了扮演她而做的所有那些研究也许能起点作用,对吧?
“我能告诉你明天的头条。你家里有订环球报吗?”
她点头。
“我为了研究,读过很多很多。”
该死,我不该说这话的。我思索着,在不吓到她,或者在不让自己陷入无法解释的境地的前提下,到底能告诉她多少真相。
“你是在写论文吗?”
“我在演戏剧,”我说,“真话是,我在扮演你。”
“哇哦。”她小小地发出了奇怪的声音,让我趁机记在了脑中,“我竟然重要到未来有人把我写进了戏剧里?”
“是你的家族聚会挺重要。”小孩总是会觉得世界都围绕自己在转,对吧?
她从床上溜下来爬进了拖床,蜷缩着挤在我身边,我只好把她给搂住。她奇怪地绷紧着自己,像套了层盔甲。不像小孩子让人抱时那么软绵绵的。“如果你在演戏剧,而你又是从未来过来的,那你怎么会把你的东西藏在明明知道会被烧掉的谷仓里?这样很蠢啊。”
“是啊,”我说,“你看,过去产生了改变。”
“可那是过去!”
“我的过去,你的未来。可能我返回过去的行为就导致了变化出现。在我的未来中,谷仓并没有被烧毁。玛格丽特也是被人捅死的。”
“这么说,这不是事故是吧?”
“不是。”我说道。
茜茜安静了好半晌。我能透过她的皮肤看见她的思绪。最后,她在我的体恤衫上蹭了蹭眼睛,问道:“所以,是谁干的?”
“什么是谁干的?”
“你来自未来。”她的话音变得尖利起来,“你出演了关于这事的戏剧。你有剧本。所以是谁杀了玛格丽特?我们去告发他们!”
“我没法告诉你。”
她挣脱去了一边。我能从她僵硬的肩头感觉到她的怒火。“因为这可能会改变你的未来。”
“确实,”我说道,“可未来已经改变了。而过去出现多大程度的改变,会产生没有我存在的未来?我的记忆正在改变。我可能会就此……消失。另外,我不告诉你是因为我也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演的戏里边的内容?”不过她又蜷缩了回来。
那不是我的戏剧。然而这样说的话,要解释的就太多了。我叹了口气。“没人知道。所以人们才演了这出戏。那是桩真实的犯罪谜案。案子一直都没能水落石出。”
我很庆幸自己记住了使用“案子”而非“凶手”。
“真是烂透了。愚蠢的故事。”茜茜以青少年那种绝对的口吻回道。她开始靠着我的肩膀打瞌睡了。我应该把拖床留给她,可我没法起身。
有妹妹的感觉大概就是这样吧。
不孤单的感觉大概就是这样吧。
卧室的灯已经被我们关了,只有米妮老鼠在窗户下面的墙壁插座上亮着。
“出了更多的事,”我听到自己的话硬生生地停在了其他人死了,你死了前面。
“玛格丽特阿姨……这是我经历过的最可怕的事情。”
“我知道。”我拍着她的头发,“我只跟玛格丽特阿姨相处了半个小时,可我很想念她。我完全没法想象你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但我在尝试。我研究着她的身体语言、她的表情和语音语调。演员是可怕的兀鹫。我们会从你那偷走所有一切,然后把它们变成艺术。
然后人们会说,我们演得有多么多么真实,自己受到了极大的触动。
她说:“我的意思是,发生了其他糟糕的事情。真的……可是不要在意。她已经回不来了。然而未来的某人写了一个关于她以及没人会受到惩罚的愚蠢故事,这太不公平了。”
你应该告诉她,我的良心对我说。
以便她在恐惧之中度过她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天?
我懊恼地捶着自己的手臂。我怎么会傻到让玛格丽特说服我把背包藏在将会烧毁的谷仓里?
然后我突然想到了。
“茜茜,”我问,“如果我求你帮我把什么东西藏到家里人找不到的地方,你会藏在哪?”
“多大?”
“背包。”
“色情小屋,”她立马说道,“那有屋顶,空气死沉沉的。你把包塞在那的话,可以一直保持干燥和隐蔽。不过那也有松鼠窝就是了。”
她刚告诉我,我就感觉自己的记忆变得清晰、明了。我们当然是这么做的。我们得相信彼此。我们是一样的。
“我得溜过去。”我说。
“你反正都会去的。可这会太早了,我们应该三点钟左右再溜出去。”
“不会很危险吗?”
她摇了摇头:“没人会去……我是说,今晚他们不会来查看我。有这么多人在。”
茜茜把她的米色方形闹钟调好,塞到枕头底下,这样噪音就不会吵醒别人。结果她还是差点睡过头。不过,它把我吵醒了。
她醒了之后,立马跳起了床,一把捞起地上那团皱得像蜕皮一样的牛仔裤。“走,我带你去。”
我抓上了自己的牛仔裤和法兰绒衫。我挣扎着穿上它们的时候,就被大开的窗户飘雨给淋湿了。
我们就是走那扇窗户溜了出去,小心翼翼地滑下纱窗来到门廊顶上。这上面有个小小的围栏阳台,边上有个像梯子一样的棚架。我觉得它承不住成年人的重量,不过我们轮番爬下去就还好。
然后我们爬下去,来到了湿漉漉的草地上。
夜里的温度比我想的要凉。在我们蹑手蹑脚穿过草坪时,我紧了紧身上的法兰绒衫。茜茜的鞋子咯吱作响。我的鞋子靠着单向吸水的魔法变干了。
消防员们肯定觉得谷仓的火已经彻底熄灭了。所以他们离开了,消防车也没了。
我原以为茜茜会领着我走马路,可她却带着我穿过了草坪,走过原本谷仓所在地的背后,一直走到了树林的边缘。我意识到这有条小路。宽到能跑马,甚至宽到能骑越野车。
我们一块儿进了昏暗的树林,我不知道自己为啥没有尖叫着原路逃跑。我感觉这是我做过的最蠢的事情。不过可能我的东西就在另一头等着我。可能它能助我一臂之力。
到色情小屋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远。在黑漆漆的树下磕磕绊绊,每走两三步就撞到脚趾头,也差不多只用了十分钟就到了。
树林可爱、幽暗、深邃——也很可怕。四下全是夜晚的声音:昆虫的叫声,我告诉自己。猫头鷹。声音比我以为的要冷酷得多。等到了地方,我抖得比茜茜还厉害。
小屋跟他们宣传的差不多:一个猎户棚屋。它有某种意义上的门:铰链加木板。棚屋上开有窗洞,但是没装玻璃。进去了之后,茜茜在周围摸索了差不多一分钟,然后说道:“哦,该死的。”
“怎么了?”
“手电筒不知道被放哪去了。”
“我也没有那么想看二十世纪的色情玩意。”
“等等啊。我打赌我们应该是藏在——”
“屋顶下面,”我说,“来抬我一把。”
她不太擅长。不知道怎么支撑住我的脚踝。不过我最终还是爬上了她的肩膀,在黑暗中四处摸着,一边被想象中的蜘蛛吓得瑟瑟发抖,一直到我触摸到了背包那熟悉的光滑布料。
它把给我吓了一跳,我猛地把手从上面抽回来,茜茜差点把我给摔出去。但我赶紧抓稳了墙壁,而且万幸的是,整个墙没有就此塌掉。我又伸手上去抓了一圈,然后把它拖了出来。
我从茜茜的肩膀上跳下来,抱着我的宝贝背包站在黑暗中。我没有发疯。
但我绝对触发了悖论。
当我们跌跌撞撞地在树林里返回时,我还是无法把那种被跟踪的感觉赶出脑海。
走着走着,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哦,嘿,”我说,“帮你自己一个忙,等苹果股票上市的时候投资它。这是一家电脑公司。”
“我不知道怎么投资。”
“让巴德爷爷给你瞧瞧。要点股票来当生日礼物。他们会觉得这很可爱。相信我。别在九零年代卖掉它,再多买点。”
我们回到宅子的时候,正赶上前廊有什么东西在砰砰作响,还听到路边汽车的呼啸声。天很黑,没有路灯,但有自行车头灯和反光镜的闪光。达奇在屋里叫了一次,睡意浓浓、敷衍了事。甘赛特根本就没有理会。
正是星光闪闪的破晓时分,有报童的身影在路上闪过。
他看起来并不比我和茜茜大。我开始思考,在我的世界里,一个十岁的孩子,要怎样才能让他在黑暗中例行公事地独自外出,配货、赚钱。
实在是个非常陌生的世界。
外面太黑了,没法读一读头版新闻,所以我们走进前门,把运动鞋和其他鞋子一道放在长椅下。鞋子是湿的,但我希望没人会想着去检查。等到了可以振振有词进行反驳的时间,我们就溜回了厨房。我把背包靠在椅子腿上,不愿再度离它太远。茜茜把桌子上的调光灯开得不是很亮,然后把水壶放在炉子上,又停下来先把哨子盖给盖上。
她回到桌前,在对面的长凳上坐下。
达奇和甘塞特在大厅里乱晃着,蹭得它们的指甲咔嚓作响。达奇被剪了半截毛,毛茸茸的斑和剃光的秃斑让它看着像一件被飞蛾吃了一半的外套。两只狗看了看我们,然后趴在垫子上一同盯着我们,轻轻地拍打着尾巴,期待着零食的到来。
茜茜把报纸翻开,平放在桌子上。真是……笨重。人们是怎么在火车上看这些东西的?我们的道具报纸要小得多。
报纸头版上写着:
布鲁克赦免一事记录在案
杜卡斯基票价计划激怒“T”骑士
卡特公布反通胀计划
卧底警官被刺
今晚电视节目预告:艾尔玛·庞贝克畅销书《近水楼台先得月》,卡洛尔·伯纳特,查尔斯·格罗丁主演
它们都多多少少符合了我的预测。最后那个不在舞台道具报纸上的头版。它以小字被印在了页面底部,就在占位符的下面。我其实有点想看:卡洛尔·伯纳特是个传奇,不过我从来没听过艾尔玛·庞贝克或者查尔斯·格罗丁的名字。我在想艾伯特家族会有多少爱看电视的人。
我还听闻称,波士顿在七零年代曾是个不太发达的城市。似乎有很多我们没有关注的各种腐败案件的新闻报道。我之前没有注册阅读,因为在网上看报纸,你只要調出你想要的文章就可以了。
“嗯,我没觉得你在说谎。”茜茜没有去翻本地新闻,真是谢天谢地。
我伸手拍了拍我的背包。然后我把报纸叠好,放在擦洗过的长桌中央。我很欣赏艾伯特们没有去买花花绿绿的胶纸什么的。
水壶叫了起来,茜茜起身去泡茶。她还在泡着茶,楼梯便吱吱嘎嘎地昭告着大人的出现。要我说的话,卡伦进来的时候我们都假装得很完美,毫无内疚的表情。
“来点茶吗,卡伦阿姨?”茜茜提着壶问道。我从餐具柜翻出来一个马克杯,递给了茜茜。
“好的。你们这俩姑娘起得可真早。”卡伦语气中透露着同情。
“睡不着。”茜茜说。
“我也是。”卡伦看了一眼餐具柜。雀斑下的她看起来很累,“这地方总有多的盘子。要不就是我之前少了把勺子。"
她拿起勺子,啧啧道:“你们没吃冷藏的蛋糕?”
“没有,夫人。”茜茜表现出了之前那种不冷不热的感觉,她演得太过头,我根本不信她。我跟她在一块儿一整个晚上,知道她只是没抓着机会罢了。
“行吧,有人偷吃了。证据隐藏得差劲透了。”她暴躁地重新洗了勺子,放在了滴水板上,“我猜是巴德爷爷干的。”
她从柜子里拿出自己的茶包,塞进杯子里,然后把还在冒着热气的水倒了进去。妈妈会用专门的奶牛杯来喝茶,泡茶的水也不会用滚烫的。
泡茶的时候,她从冰箱里取出蛋糕,还有那一大碗黄色的糖霜。她把它们放在柜台上,让它们升到室温。
达奇溜达进来,坐在了她脚边,满怀希望地摇晃着他那条丑不拉几、少了一半毛的尾巴。“可怜的达奇,”卡伦说,“我早该想到汤姆绝对会偷懒的。”
她喝着茶,叹了口气,懒得把茶包从杯子里提溜出来。她的目光落在了报纸上。她不情不愿地拉了过来,翻到了镇上的新闻版面。
我看见她的呼吸定住了。
在折页下面、中间那一栏,有一张黑白模糊的照片,外加一个我没有见过的标题。
马什佩妇女命丧谷仓大火
卡伦眼睛闭上了几秒钟。“嗯,就这样吧。”
我也闭上了眼睛,将茶杯抱在了胸口。过去依旧在变化。
“姑娘们,你们咋样?还撑得住不?”
茜茜耸了耸肩。
我看着她,又看着卡伦。我需要说点什么。“虽然我几乎不认识她,”我说,“但是她是个很好的人。”
茜茜点了点头。
“你可以来跟我聊聊,”卡伦建议道。她依旧在用一种让我感到害怕的眼神看着茜茜,“茜茜。”
茜茜跳了起来。她那杯未曾动过的茶水摇摇欲坠:“有什么用?”
“茜茜!”
“跟你谈谈有什么意义?跟你谈任何东西有任何用吗?什么都不会改变,永远不会。任何事都得不到解决!”
卡伦抬起了手,又收了回去。
前面的楼梯上有人的脚步声吱吱作响。我看到卡伦紧张的眼神,感觉茜茜像老鼠一样僵住了。现在还不到凌晨四点——不,四点多——而卡伦似乎已经希望去值班了。
她看着我又看着茜茜。茜茜没有理会这个眼神,专心致志地看着她收回来的那杯茶,用手指头不停地转着杯子。
“姑娘们,拿着你们的茶上楼去吧。”卡伦对着后面的楼梯拍着脑袋,“可能对大家都好。”
我们照着做了。走下大厅前往后面楼梯的时候,我才想起来赶紧捞过我的背包带走。
我听见克拉克从前面楼梯下到厨房,跟卡伦打招呼的声音了。
"她在害怕什么?"回到阁楼卧室之后我问。
茜茜没有回答。她走过去坐在三角窗下的床上面,抱着膝盖握着茶。这动作看起来很眼熟,我果然演得非常像。
“告诉我,你跟……跟玛格丽特阿姨的事没有任何关系。”茜茜匆匆地讲道,还低头盯着茶水,就仿佛茶杯里掉了一个耳环进去似的。
“我没有,”我完全自信地回道,“我也不会,而且我们一直都在一块啊。”
她紧张地盯着门,仿佛听到了地板的咯吱声。
我坐在拖床上,让自己显得小一点,又让自己的语气柔和一点:“到底为什么每个人都害怕克拉克叔叔?”
她摇着头,这突如其来、毫无焦点的一动,让我产生了可怕的沉沦感。
我想到了她的爆发。我想到了卡伦害怕的侧目。我想到了汤姆在门廊上醉醺醺地说的那些话——说梅年纪大得不能做某些事,以及茜茜也即将步她后尘。还有她之前讲的关于汤姆的话:他不在的话,这的日子会困难很多。
我思考着楼下有非常好的卧室的情况下,这个阁楼的卧室存在的意义,以及茜茜是多么擅长从这里消失。我有很多问题,但我不喜欢我对号入座的答案,关于为什么所有的孩子都保守着互相保护不受光棍叔叔侵害的共同协议。
但我没有再问任何问题。我本可能会问,然而茜茜把杯子摔在了窗架上,然后从床上蹦了下来:“我的日记呢?”
我四处看了看。它不在她上次放在床头柜的位置。也不在房间里的其他地方。
“你把我的日记怎么了?”她绕向我责问道。
我默默地伸出我那双毫无瑕疵的手。
她盯着它们,似乎泄了气。
“除此之外,”我说道,感觉像是有人跟我讲要我重新来一遍台词,“我一直都跟你在一块。”我把空空的马克杯放在了拖床边上。
“你自己说过你是个时间旅行者。”她反驳道。
“言之有理。但时间机器和谷仓一起烧掉了。”
“可你并不确定。”她抗议道。
我扑通倒下,把头搁在枕头上。“我跟你说吧,等你准备睡觉的时候,把灯关了,好吗?”太阳还有几个小时才会升起。还是有机会休息一下的。
她瞪了我一分钟,然后弓着腰,把自己扔在自己的床上,咔嚓一声关了灯。
我在黑暗中躺着,忧心忡忡。
克拉克会杀掉所有人来掩盖罪行吗?他幸存下来了。他也是嫌疑人之一。在剧中,他的动机是越南战争造成的创伤精神压力症。
我不觉得他的问题出在创伤后精神紧张性障碍。
我似乎记得在七零年代,对于遭受性虐待的孩子来说,并没有多少对策。这年代有哪怕是强制报告法吗?我很确定没有。
老天,梅齐。汤姆暗示茜茜对于克拉克而言太老。而梅齐则快到合适的年龄了。
我必须得做点什么。
对于我能做什么,我没有半点主意。
万一时间机器并没有跟谷仓一块儿被付之一炬呢?
尽管喝了茶,外加忧心忡忡,我大概还是睡着了吧。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黎明的曙光透进了房间;都快到年底了,竟然有这么多鸟儿在欢快地歌唱。而茜茜一定是找到了她的日记本,因为她正弯着腰在窗台上做着什么,我可以听到翻纸的沙沙声。
随着我的眼睛逐渐聚焦,我发现瘫在床上她身边的那团东西是我的背包,我随后意识到她看的不是日记。
是剧本。
“茜茜,”我小心翼翼道,“那是我的东西,你不应该读它。”
她转过头对着我,然后我旋即发现已经太迟了。“我在找我的日记。”
她的声音摇摇欲坠,断断续续。我甚至不能因为她不信任我而生气,毕竟她确实是昨天才跟我认识。
换成我也会做同样的事情。
她用手捂着脸。阁楼卧室的另一个好处是可以掩盖哭泣的声音。她一个人在这上面哭了多少次?
我不是一个典型的十六岁的孩子。而茜茜则和自己的年龄一模一样。她一直是,也将永远是十二岁。
我走了过去,用手臂搂住她。她依偎着我,用鼻涕再一次打湿了我借来的T恤衫。
“我死了。我死了?卡特,我还只是个小孩啊。”
我把她搂得更紧了。我抚摸着她的头发,等她挣扎了我再停下。她更加用力地把脸摁在我身上,所以我觉得她应该是接受我了。
我说:“我不会让你遇到任何危险的。”
我怀疑自己有没有说谎。
“你怎么去阻止?我是说,没人能——”她哭得打了个嗝“——能阻止,阻止克拉克叔叔,还有——”
“我会解决凶手的。凶手。好了。而且,我们知道茶不能喝。也不要让任何人喝那茶。”
她的哭声渐渐小了。我抱着她,让她接着哭。她最后抽泣着用自己的衬衫下摆擦了擦眼睛和鼻子,直起身子,眼睛看着我:“可是,如果你解开了谜团,凶手被抓住了,那就没有你演的戏剧了吧?”
“我不知道,”我回道,“反正时间机器烧没了。我回不了家,谁还在意有没有戏剧?”
“可是,如果没有戏剧的话,你也就根本不会在这,而且——”
她的眉头皱了起来。她想得太多了,都忘了不开心。
这孩子真棒。
一定是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泄露了真相。
“卡特,你知道真相,可是你不告诉我。”
“茜茜。”我的声音沙哑了。
“我死了!”
我看向了别的地方。
“我死了,卡特。这不是什么你不知道的剧本变动。”
令人难受,我点点头:“我会尽力救你的。”
过了一会儿,茜茜问:“什么时候?”我花了点时间才弄明白她的意思。她是个没有多少看剧本经验的孩子,弄不太清楚剧本写的时间线,“我什么时候死?”
我摇了摇头。
她说:“今天会发生什么事吗?”
“我告诉你了。我不会让它发生的。”
“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吗?”
“我不知道,”我承认道,“我以为我知道。可是,所有事情都在變。要是我改变得太多的话,我甚至可能会不存在,也完全不用再揪心回家的问题,不用在意有没有戏演了。”
“万一我们找到了时间机器呢?”
“它被烧毁了。”
她瞪圆了眼睛看着我,满脸疑惑:“你真的这么想吗?”
“我也不知道,我猜。我以为我知道。然后谷仓就烧没了,一旦剧本出现变化,我的记忆也会随之变化。还有,剧本里边写着,马儿也在谷仓——”
“放过马儿!”有人会伤害她的朋友,这产生的怒火冲走了她所有的恐惧。
等一下。如果我知道时间机器也会被烧毁,那我根本不会离开它,我根本不会去骑马啊。
那我是不是把马儿们给救了?
老天,我希望如此。我真的不想当我妈妈的女儿,以这种观念来认识我非常糟糕。
“答应我,等你回未来了,你会来找我。”茜茜低声跟我说道。
“即便我能想办法回家,我也只有十六岁,而你已经六十了。你能和小孩子聊什么?”
“跟玛格丽特阿姨一样老,”她奇怪地回应道,“她喜欢小孩子。”
生前。
整件事让我的头抽抽地疼。也许是睡眠不足造成的。陌生的空气?不管怎么说,痛得好厉害。
而且我显然还得去料理那个凶手。
等我们再次下楼的时候,富兰克林警探正厨房里用舀糖的勺子搅拌着一杯咖啡。我们在厨房门口踌躇了一下,又悄悄溜回了大厅,互相搀扶着开始偷听。汤姆几乎撞上我们的背,吓得茜茜差点尖叫出声,但不知道怎么的,我们都忍住了。
我用手在耳朵上围了个喇叭,让自己能听得更清楚一点。
“很遗憾,”警探跟丽兹、葛洛莉亚还有卡伦说道,“火灾调查员发现谷仓周围有触媒飞溅的痕迹。不过,至少看起来艾伯特夫人没有遭受太多痛苦。”
喘气的声音。卡伦的不温不火的声音出现:“你怎么知道的?”
“法医办公室的昆西说,她的肺里没有烟的痕迹。火灾发生之前她就已经停止了呼吸。他们会再做个全方面的调查。”
富兰克林警探走后,我们溜进厨房,尽量不让自己看起来像三个偷听的孩子。汤姆看起来就是一副宿醉的样子。
他活该。
等我们进厨房的时候,阿姨们欢快地向我们招手。餐柜上摆着一盘盘培根和煎饼,还有许多的纸盘子。蛋糕也做好放在了餐柜上。我们给盘子里装食物的时候,茜茜向华丽的糖霜伸出了一根手指。卡伦绝对知道茜茜在干吗。蛋糕上用的甚至不是商店卖的罐装糖霜,其表面简直光洁如镜。
炉子边的卡伦头也不回道:“茜茜,万一被克拉克叔叔看到了怎么办?”
茜茜朝回退了一步。
“你知道第一块蛋糕是他的。”
“这不公平。”她抗议道。
卡伦闻言很是沮丧:“生活就是如此不公平。汤姆,你怎么不干脆把整条狗都宰掉算了。”
她指着可怜又羞愧的达奇,他正躺在门下面。卡伦注意到他的时候,达奇摇了摇自己那半截毛的尾巴。
我差点把椅子掀翻。那句话让我不寒而栗。不管其他方面有什么变化,可这句话却以台词得形式出现在了剧中,一字不差。舞台上,当卡米恩以卡伦的身份说这句话时,听起来又贱又尖锐。但真正的卡伦讲出来却给人温暖的感觉,甚至连汤姆都听得乐了起来。
“我不想他着凉。”汤姆口齿不清道,嘴里嚼着一片培根。
“行吧,”卡伦说,“我猜这就是你的周到之处了。”
我在桌子边上坐下,婉拒了喝茶。侧着脸看我的茜茜要了杯橙汁。离下毒应该是还有六个小时,可谁知道剧本会不会又出现了变化。
卡伦递了过来——水汪汪的,像是罐子里盛出来的奇怪东西——然后说:“吃完早饭之后,你们去给马儿弄点粮食。”
我偷尝了一口茜茜的果汁。味道跟看起来一样:除了酸没啥其他味道。
我们吃完了早餐。我懒得去在意自己是否看起来仍旧像十二岁。我吃了我的煎饼和培根。煎饼的味道相当不错,用的人造黄油,但枫糖浆很正宗。我想新英格兰一直都有在坚持自己的标准吧。
茜茜艰难地走到门口,开始穿她的运动鞋。
“卡伦阿姨,”我问,“能给我吃片阿司匹林吗?”
“我们只有泰诺。”她在柜子里翻了翻,找出来两粒长相怪异的红黄胶囊。
他们没有再生产这种胶囊的非处方药了。曾经发生过这种谋杀案:有人毒杀了某个家庭成员,然后在一些随机的药品包装上动了手脚,让整场谋杀看起来像是无目的随机杀人事件。我知道这事情,是因为我拿到这个角色后,研究了大量过去的中毒事件。
人类真可怕。我知道:我的工作就是假装成为他们的一员。
我用水把泰诺吞了下去,然后跟茜茜一块出了门喂马。它们在邻居家的牧场待得似乎很开心。它们在这儿应该没问题,至少冬天之前是没问题的。
等我们喂完马回到宅子,我的头痛终于减轻了一点点。这回我最后还是没能拒绝来上一杯立顿茶。早饭吃得太饱了,我现在一点都不饿。梅也在桌边坐着,穿着件开襟衫喝着茶。
克拉克走过去的时候,茜茜的手立马用力贴到了桌边,我很惊讶竟然没有任何东西被她给推翻掉。
我的茶确实晃荡了一下,不过反正我也没喝。马上就要吃午饭了。也就是谋杀发生的时间。我一点主意都没想出来。
克拉克假装没注意到我们和梅。三个小孩子跟他这么个差不多中年的男人。我们跟他没什么相干。我们是该让女人来负责的问题。
“葛洛莉亚,蛋糕看起来真美妙。”他走到咖啡先生牌咖啡机那,给自己倒上了一杯。
“你想来一块吗?”
“对我来说还早了点。姑娘们,早上好。”他对我们说道,就好像他终于决定要搭理我们了。
我想起他兜里裝的奶油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小姑娘,叔叔给你吃糖好不好?
“早上好,克拉克叔叔。”梅跟茜茜用恭顺的语气应道。
“你的这位小朋友是谁啊?”他上下打量着我,朝着桌边走去,好像打算要坐下来。好像他忘记自己已经见过了我。
“卡特表妹。”梅匆忙道,又把自己的开襟给系紧了。
“我们昨天见过的。”我说。
梅转向我:“懒姑娘们,赶紧去喂马。都十点多了!”
我本来打算讲点抗议的话,不过她平视的目光会让我情不自禁收声。我跳起来,把茶杯端到丽兹面前,她站在水池边,轮番换着脚承受重量。这个家里为什么没有人给这个可怜的女人弄把椅子?
“你感觉如何了,亲爱的?”她问着,把杯子放到了滤干器上。
“还被那超棒的早餐撑得不行呢。”我回道,然后被茜茜推出了大门。
我们跑到马的对面,爬到栅栏上看着马儿吃草。
“我希望克拉克是凶手。”她说。
我也这么希望。“我不知道怎么阻止他,”我坦言道,“梅刚刚帮了我们一把,对吧?”
她点点头,紧紧抿着嘴唇。
“克拉克会拿她来出气的。”
她再度点了点头:“梅明天就走了。”
“任何人我们都不能排除。”我意识到,这也把茜茜包括了在内。个人的忠诚让我无法相信。但她可能正是那个凶手,给所有人、包括她自己下了毒。无论出自蓄意还是意外。
只是为了摆脱克拉克。
老天,那就太可怕了。文学意义上的可悲。悲惨得令人难以置信。
剧本上没写可能性,不代表它就不是真的。
“跟我們一块去骑马的肯定没有凶手!他们都在海滩边上,要怎么去杀掉玛格丽特?”茜茜反驳道,“还有,是谁朝钻石开枪,害你摔下来的?”
“时间机器啊。”我指出,“还有什么更好的不在场证明?此外,他们必须要知道我们要去了哪里,才有机会开枪打钻石。"
“我们总是骑同一条路线。”茜茜的嘴巴撇了一下,动作很好玩,我还专门练习过。“嗯,基本上是,”她摇摇头,“我猜肯定是梅。她是个邪恶的混蛋。”
我不觉得梅是个混蛋。在我看来,她就是个为自己找到了出路,但不知道要怎么帮助自己姐妹脱离苦海的人。暂时不知道,但她似乎一直在探索。
我也理解,茜茜需要找个人来责怪。
“我妈妈对人很好,”我说,“如果她觉得合适的话,也会立马点火烧掉一座谷仓。连谷仓带马一块烧。”
也许我也是一样就是了。我不就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未来,害死了玛格丽特么?
瞧瞧现在我得到了什么下场。
“梅不会伤害马,”茜茜承认道,“我只是很生气。”
“梅也会非常谨慎。她不会造成那么大的连带损失。”我摇着头,“听我说,茜茜。你会把时间机器藏在哪?”
“色情小屋。”她立马答道。
“不见了的手电筒,”我问,“你觉得被谁拿走了?”
她看向我:“我们瞧瞧去。”
树林里到处都是芬芳四溢、五颜六色的脆嫩树叶。穿行于其中,我一直仰望着头顶的天空,那匪夷所思的青色,仿佛像是琉璃瓦。四周的味道……如果你没有闻过秋叶的味道,那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大概闻着类似于你最喜欢的旧书和烤面包的味道,但又略有区别。
我喜欢这味道,可是没法专注地去感受它。硬币已经落下,而我知道是谁会去犯下谋杀的罪行。
可是我没有证据。而且,如果我告发了他们……好吧,谁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
我觉得,可能只会有一两个人会拿五十年前马萨诸塞州某个小镇上的一桩粗俗、微不足道的谋杀案,写一篇虚拟现实体验或者上演一出戏剧吧。关于有人烧毁了家里的谷仓、谋害了一个老太太,然后被抓了的事。
这听着不够可怕,也不够有趣。
然后,我们来到了色情小屋。
正如我半信半疑的那样,凶手正在这等着我们,同时在自己的手背上挠来挠去。
“嗨,汤姆。”我说。茜茜在我身边一动不动,像一头受惊的母鹿。
汤姆又抓了抓痒得不行的红斑。
“那是毒藤,”我说,“你该在手上涂点炉甘石洗液。”
“是的。”他淡淡道,“我在救火的时候搞到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笑了:“大英雄。”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我葫芦里卖的药。我的确很擅长自己的工作。
虽然连环杀手都很吓人就是了。
汤姆是吗?
“我知道你从哪来的,”他说,“如果我能帮你回家的话,你会老实闭嘴吗?”
我看向茜茜:“我应该回家,”我告诉她,“我必须得回家。”
她开始冷笑。话里回荡着年轻女孩的声音:“做任何事情都只有两个理由。因为你需要或者因为你想。那么这也是其中的理由之一吗?”
“不,”我回道,“不,并不是。”
“那你这么做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我妈妈希望我这么做。
我想起了尚未出现的泰诺杀人案。我又看回了汤姆:“你是在针对克拉克,对吧?”
他耸耸肩:“我不能就这样把梅齐交给他然后走掉。还有茜茜。我必须得做点什么。”
“你偷了我那该死的日记。”
他转过来面向她:“听我说,茜,”他说道,“我只是需要看你都弄明白了哪些情况,以及有没有哪些跟克拉克有关。我把日记藏着的,我会给——”
她一句别的话都没有讲。她只是把下巴朝一边转了一小圈。
然后她就蹿了出去。
她蹿得如此之快,以至于试图拦住她的我只抓到一把空气。然后她命中了汤姆,接下来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除了看见她坐在地上,然后汤姆瞪着她。“茜茜,我不想伤害你。”
“马后炮,”她哽咽着,手指间渗出红色,她把手指捏在鼻子上,“你弄断了我的鼻梁。”
“啊,茜,”他走到她面前蹲下,“把头往后仰。让我看看。我刚才只是想推开你,小家伙……没事,就是鼻子出血了。”
他拍着她的头,跟我的动作一样。跟克拉克完全不像。
“听我说,”我说道,“这不管用的。”我指指茜茜,她吸着鼻子,喉咙传出吞咽鼻血的声音,“你最后害死了家里一半的人,你最后害死了茜茜。”
“我才没有!”
“汤姆,”我续道,“既然你知道我是从哪来的,你就知道我没有理由骗你。”
就在这个时候,第二个汤姆威风凛凛地从色情小屋外走了进来,手里拿着把猎枪。
茜茜看了看这个汤姆,又看向另一个汤姆。“你是双胞胎?!”
“上帝啊。”新出现的汤姆翻着白眼,“我坐时间机器来的。”
他说话含糊不清。他似乎一直在喝酒。头发上有树枝,似乎在树林里睡的觉。要不就是在色情小屋里。
一把黄色的塑料手电筒从他的屁股兜里支棱了出来,让我对自己的猜测愈发自信。
“时间机器在色情小屋里对吧?”
他嘴唇的形状告诉我,是的。他说:“我不想伤害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你已经伤害到了茜茜。”我说道。茜茜朝我一屁股挪了过来,远离着两个汤姆。
“冤有头债有主,”醉醺醺的汤姆说,他拿枪指着另一个自己,“是他干的。”
“你不应该拿这东西对着过去的你自己。”
他对我眨了一下眼睛,然后把枪挪开了。我半是期待地等着看它会不会走火,但后来我意识到他喝得太醉了,压根没打开枪的保险。
“谁伤害的玛格丽特?”我问。
醉醺醺的汤姆拿枪指着我:“是他干的。”
“我更希望,”我字斟字酌道,“你也别拿这玩意对着我。”
如果他扣了扳机,就会迅速发现有什么不对。所以,如果他真的开火的话,我能有几秒钟的优势。而这里有两个汤姆。
“玛格丽特阿姨,”清醒的汤姆说道,“我不是故意的。”
“哦,不。”茜茜说,“告诉我你——噢。”
“我只是想去偷时间机器。偷回来阻止叔……阻止克拉克。她不应该出现在谷仓的!你们相信我!”他指着喝醉的汤姆,不过这次用的是手指,“他跟我说玛格丽特没有在那,他还保证说谁都不在附近的!”
我在想,那天跟我们一块骑马的是否就是未来的汤姆。还有在门廊上喝啤酒的那个。肯定是他,不是么?
从未来过来,先教唆过去的自己犯下能够让你出现在这里的罪行。然后為他建立——为自己建立不在场证明——以现身于其他地方的方式。
“你也开枪打了钻石,是你吧?”
清醒的汤姆点点头。
醉醺醺的汤姆说道:“那是个……愚蠢的点子。”
“对啊,”清醒的汤姆同意道,“真的很蠢。我以为这样做会让人觉得是有人借机找家族的麻烦,但是……偷时光机也不是什么好主意,说实话。”
醉醺醺的汤姆——未来的汤姆——看着我们三个。他坐倒在树叶上,放下猎枪,把额头抵在手臂上。“我感觉不舒服。”
本尊的汤姆用同样的姿势挨着他坐下,不过抬着下巴。“玛格丽特的事是场意外,”他空洞地说道,“她吓坏了我。”
我想起了他推搡茜茜的事。
“你这个混账!”茜茜爆发了。鼻血飞舞着,她朝汤姆们冲了过去,这次我在旁边准备好了。我捉到了她的手臂,紧紧地抱住了他。他已经失手杀害了一个人,而未来汤姆酒还没醒,枪也在他边上。
茜茜碰不到汤姆,于是转过来用脚蹬着我。我没她高,但是比她强壮。全拜田径和芭蕾所赐。
清醒的汤姆把手放在未来汤姆的肩上:“嘿。”
“她从来没从克拉克手上救过我们,”未来汤姆对着自己的前臂说道,“我必须得赢。我必须得这么做。我想要离开就必须得这么做。”
真是个……可怕的自我辩护循环。所以究竟为什么未来汤姆要喝这么多酒?
“除此之外,”他说,突然没了思路,又重复了一遍,“除此之外,你没法改变过去,不是吗?哪怕你有多么、多么想改变。一切都已经注定。没有自由意志。过去,未来,所有一切。”
噢。
他知道了。
他知道他干的那些可怕的事。
他知道,但他说服自己只有这一条出路。
噢,天。
也许还有时间拯救汤姆。
也许还有时间拯救几乎所有人。
“哦,你没有赢,”我说道,“你输了,然后许多人为你的自以为是付出了代价。因为你还拿着时间机器。如果你赢了,而且你也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坚信不疑,那另一个未来的你就应该敲着我的后脑勺认出我才对。”
我鼓起了勇气,真要这样的话,我就走大运了。
我后脑勺上一点反应都没有。
未来汤姆皱着眉头,眼神朦胧地看着我,试图理解。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摸索着拿起枪,把自己的身子撑直。
本尊的汤姆更轻松地站了起来,站得离未来汤姆更近了一点。
“她在说什么?”他问他。
“听我说,”我说道,“如果你赢了,如果你仍旧相信自己的决定是对的,难道未来的未来的你不也在这么?”
“闭嘴。”醉醺醺的汤姆道。
“茜茜,”清醒的汤姆问,“她在说什么东西?”
茜茜吸了下鼻血,瞪着他。“你杀了克拉克叔叔,”,她瓮声瓮气地说,“你还杀了许多其他人。包括丽兹阿姨,包括我。”
“现在停下还不晚,”我说,“我们能找出别的对付克拉克的方法。”
“太迟了,”未来汤姆说道,“我昨晚把它放进了糖霜里边。而克拉克总是第一个吃蛋糕……”
卡伦抱怨的汤勺原来是这么回事。当然了。想起茜茜还试图去偷戳一指头糖霜尝尝,我的胃开始抽搐起来。何等不负责任,不长脑子——
汤姆是个受过创伤的孩子,只比我大一岁。他已经崩溃了,还犯了愚蠢的错误。不过,我们也许还有时间来弥补一部分。
如果我想要弥补的话。茜茜跟我在一块。她很聪明。她会没事的。
我可以……让剩下的事情发生。
然而,非常愚蠢的是,在茜茜又一次冲向他的企图化为了对我的猛撞的情况下,从我嘴巴里冒出来的话变成了:“何等——的哦!——应该放在了茶里!”
“我们得阻止这事!”清醒的汤姆说。他向未来的自己走去,被拉着的手伸向了枪。
醉醺醺的汤姆举起枪扣动扳机。幸运的是,保险打开了;否则塞满了枯枝烂叶的枪管可能会炸烂他的手。
本尊的汤姆——我们的汤姆——伸手抓他。未来汤姆把枪朝他扔了过去,转身就跑。
跑进了色情小屋。
在有人追上来之前,类似气球爆炸的声音以及臭氧的味道传了过来,我知道他已经传送跑掉了。
汤姆跑了两级台阶,来到色情小屋门口,向里面望去。“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堆汽车电池。他把时间机器带走了。他走了……回去了他来的地方,我猜。”
他看向我,我则研究着他眼角的皱纹。如果我能学着像他这样,这样满面愁容……
“卡特,”茜茜说,突然变得温顺起来。她把手放在我的手臂上,“卡特,我非常抱歉——”
“没关系的!”反正这也不是我在意的未来,“趁着他们还没吃完午饭,我们赶快回去糟蹋个蛋糕吧。”
是汤姆救了大家一命。他抱着怀里鼻血长流的茜茜,尖叫着冲进了满是艾伯特们的厨房,一直跑进了柜台;梅正准备把第一块蛋糕装到盘子里。
蛋糕飞得到处都是,一大堆古董玻璃蛋糕盘摔得稀里哗啦。我趁着狗儿们还没掺和进来,先抓住了它们。梅惊呆了站在原地,白色的开襟衫上全是巧克力条纹。“我的老天爷啊,汤姆!”
“茜茜摔断了鼻子!”他喊道,带着茜茜朝水槽跑。
“喔鼻几没断。”茜茜坚持道,汤姆把她像包裹一样放在了厨台上。
我把狗给关在大厅里头,梅也放下了手上的刀。她想舔掉手指上的霜,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和她的注意力:“我帮你打开水槽吧,梅。”
“开着呢。”汤姆隔着哗啦啦流着的水说道。葛洛莉亚已经站在了他边上,正在浸湿抹布。
梅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她由着我领着她去了水槽。卡伦正在用簸箕清理蛋糕。我很高兴地看到,蛋糕已经变成了任何人都不会去舔的造型。
克拉克半恐吓、半慎重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突然意识到,他是屋子里唯一的男人。巴德和其他男人都在我们跑进宅子前路过的草坪上。
梅正在切他那块蛋糕。
克拉克以欺骗性的温和态度逼近汤姆。“这些是我母亲的盘子。”他说。
汤姆没有回头。他正在给茜茜擦鼻涕,茜茜正在打他的手。
克拉克又朝前迈了一步,捏紧右手举了起来。他把左手伸向汤姆:“你这个小混蛋,我跟你说话的时候,把脑袋给我转——”
后门“砰”的一声,再度打开了。
大家都定住了。
大家都转过了身。
富兰克林侦探定格在了门口,皱着眉头看着克拉克举起的拳头。慢慢地,克拉克放下拳头,把手塞进口袋。他勉强露出一个虚假、明亮的笑容:“老天,你们这些孩子吓了我一跳!”
“克拉克叔叔。”我说。
丽兹把手放在了我的肩上。
他用一种我再熟悉不过的方式看着我:“卡特,是这名字吧?”
“卡特。”我确认道。
我想,到处都乱哄哄的,没人能清楚记得我们是什么时候骑着马回来的。目击者总是这么的不可靠。
过去是可以改变的。
我说道:“克拉克叔叔,汤姆和我看见你在谷仓放火。”
克拉克的表情在愤怒和难以置信之间不断变化。真是惊艳。我在想自己能不能重现这种表情。
正在擦干手的梅看着我。然后她看向汤姆。
汤姆点点头。
梅说:“我也看见了。我们骑马回来,刚好看见他拎着汽油罐。”
富兰克林警探把脑袋转向她:“你们昨天为什么一句话都没提?”
梅顺着肩膀脱下开襟衫,扔进了垃圾桶。那些污渍永远也洗不掉了。她侧身朝我和丽兹走了过去。
丽兹搂住了梅。
“我们都害怕他。”梅小声说道。
“他们瞎编的,”克拉克道,“全是死小孩们的胡说八道。我们都不认识这姑娘。”他指着我,“她坐大巴过来的这。茜茜也跟他们去骑了马的。你可以作证没有看到我,对吧,我的好姑娘?”
他朝厨台伸手,想去摸茜茜的头发。
她没有畏缩。我看得出来,她很清楚自己不该退缩。但她的整个身体都收紧了,努力保持不动。
丽兹来回看着茜茜和梅,我看见她的脸变得平静起来。她拿手放在了腹部。她畏缩了一下,随着腹部的隆起、变硬,我看见了肚皮里的波动。
“你应该不会瞎编我的事情。”克拉克用喉咙发出声音。
“哦,”茜茜平静道,“我可不会瞎编你的事情,克拉克叔叔。我看见你拿着汽油罐离开了谷仓。”
“你这小王八蛋!”
“那么,”富兰克林警探开腔道。不知怎么的,他手里有一把枪。不过,他并没有用枪指着厨房里的任何人。这是件好事,因为这屋子里太拥挤了,“艾伯特先生,我认为你最好跟我走一趟。”
“哦,见鬼。”丽兹说着,用力捏我和梅的肩膀——更用力了——她的羊水破了。每一个没有被捕、执行抓捕,或者帮着茜茜擦鼻血的人,都上来给她帮忙。
我拿起电话,摸索着旋转拨号盘拨打了911。幸运的是,马什佩似乎在1978年就安装了应急系统,因为电话接通了。
几分钟后,院子里就响起了警笛声。巡逻车和救护车赶到了。
当我站起身,消失在这个我没有任何理由再回来的过去的时候,我觉得应该没有人看见了。只留下了我那金黄色的手机,静静地躺在一卷虬结的充电线之间。
也许我压根就没有到过那里,毕竟我现在没有任何理由去往马什佩了。
我们幻想着感情会很简单。但最终来到我们面前的事物却是复杂的,而且往往非常矛盾。它充滿了各种各样的问题,也跟我们的所想所求似是而非。
但我知道有这么一条时间线。在那条时间线上,我慢了一秒,或者更无情了一秒。我曾经活在这条时间线里。我在那里活得很成功。
那个地方如今已经不在,我也回不去我的家了。不过在我返回的这个新的地方,我仍旧能够记住从前。这两种真相我都记得:从剧本上了解的真相,以及我实际生活对应的真相。
众所周知,眼见不一定为实。
好消息在于,我没有因为改变了历史,导致核武器毁灭世界。我甚至没打算毁灭我自己的存在。
我只是毁灭了自己的事业。
我曾经寻找着秘密的历史。它能让这一切变得有意义。能帮助我理解。
我曾经寻找着答案。正是答案带我去了那个谷仓。正是答案把每个人扯进了怀旧的热潮之中,让《收获时光》大获成功。也正是这个时候,让《收获时光》成为可能的一切条件都就位了。
回到过去再次经历一遍的机会,这次要把事情做对才行。
把一些事情弄明白。
我希冀着秘密的历史。然而秘密正好就在于,其实并没有秘密。历史是一种构建。我们的生活也全都是构建出来的。我们从各种事件中建立模式,以赋予它们意义。
叙事弧。
过去的真相并不比现在多。
当你有机会行善举时,你会去做吗?若你所行之善举本身是件坏事,你会去做吗?
我觉得我做了错误的选择。
我觉得我仍旧会这么选。
我猜,之所以我成为演员,是因为……好吧,是因为妈妈推着我去当的演员。可是,之所以我成为好演员,是因为这是一种接近其他人的方法。
即便这个其他人是虚构的。即便这个人已经死了五十年。亲密关系。我对它的渴求,恰似别人对巧克力的渴求。或者毒品。
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我以为我找到了一种亲密关系。这是种完美的知识,它比恋爱更好,因为它是种事实,而非荷尔蒙。
但我猜,我不配拥有它。
也许没人配。
在当前的现实中,我似乎本来是个平凡的儿童戏剧演员,然后所有的记忆突然击中了我。当时我正在试镜,然后我似乎有点混乱了。我突然开始念错台词,还念出从来没出现过的戏剧里的台词。我在医院只住了一小段时间,但接受治疗则花了更久的时间。他们把它归咎给了认知增强剂的缺陷,最后终于宣布我的病情稳定了下来。而这个时候,我已经长大,可以寻求解放了。
訴讼结束后,我去了剧院。至少剧院还在那里。虽然倒闭了,还有点破旧。但它并没有垮塌或消失,或者被一家连锁牛排店给取而代之。
我撬开舞台门上的锁,让自己进到了里边。我经过了一间又一间的空房间,一个个废弃的箱子。尘土四处飞扬。一顶假发被扔在角落里,像一只被车撞死的巨大蜘蛛。
出乎我意料的是,有一张纸条在等着我。里面有一个手写的地址、电子邮件和电话号码。普里西拉·艾伯特。
她现在住在阿默斯特。我想知道家族农场后来怎么样了。也许汤姆或梅继承了它。我希望汤姆得到了帮助。他做了一些可怕的事情,但他只是个孩子,一个崩溃的孩子,和现在的我一样大的孩子。
茜茜应该变老了,变得跟玛格丽特阿姨一样老。而现在的我却是十七岁,还在不断地补充自己,因为这些年一直在挨饿。长相差不多开始跟我的年龄一致了。
我不知道茜茜那里有没有多余的房间,不知道阿默斯特是不是个生活的好去处。我的手机显示,那到处是灌木丛。行吧,为什么不呢?
不过,我首先要做的,是这个。
在弥漫着灰尘味道的空气中,我停在了翅膀形舞台的左侧。我收拾好心情,走到舞台上。只有我一个人。因为剧终鞠躬致谢的时候就只会是我一个人,排在倒数第二位。
屋子空空荡荡的。
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看着那些尘封的红丝绒座椅,幻想着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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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时间的皱纹》电影中,斯托姆·雷德饰演梅格,梅格是玛格丽特的简称。
①猫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姓跟普里西拉音近。
作者:伊丽莎白 贝尔 期刊:《科幻世界·译文版》2020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