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族网 首页 排行 分类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故事族网 > 科幻世界 > 科幻世界译文版2020年8期 > 与狼同行

与狼同行

分类:科幻世界 更新时间:2023-08-24 22:55:35

醒来时,我正蜷缩得像一粒种子。我的双手夹在两膝之间,脸庞紧贴着湿润的泥土。晨露凝结在我的皮肤上,仿佛一层厚厚的、闪闪发光的毛皮。我的肩膀上趴着一只黄黑相间的土豆甲虫。我身上趴着的肯定不止一只小虫,但我感觉不到其他虫子的小脚在我身上爬动的酥痒感。

我什么都感觉不到,真的。

每次醒转,我都是这样。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因为我还没有试着挪动过身体。而当我要挪动身体时,疼痛就会袭来。每一次疼痛都突如其来——臀部,肩膀,脊柱,大腿,或是双手。有时候,肋骨间的肌肉会很疼,每吸一口气都让我感到撕心裂肺。

但只要不动弹,我整个身体就依然是麻木的。我尽可能长时间地保持静止不动。我想让这种麻木感充满整个身心。我知道自己不该抱有奢望,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也许今天,我能保持住那种麻木感。也许今天,会是没有痛苦的一天。

但今天不是。明天也不会是。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颤动影响到了一些露珠,它们在我的皮肤上滑动、聚合,越变越大,最后滚落地面。

我真希望现在立马回到昨天。我真希望,在所有的时间里,我都能做一匹狼。但我妈妈总是告诉我,不能太过放纵自己。她教导我说,逃避另一个自我是懒惰的表现。这太自私了,她说,自私总是会付出代价的。从来就不存在免费的救赎。每一次变身为狼都意味着,我身上属于人类的那部分自我在远去,而我的身体不会感到伤痛。但“远去”的时间越长,我恢复人形后心里就会越愧疚。

这一次变身为狼持续了一个星期。整整一星期没有疼痛。

我尽可能长时间地蜷在落叶里,不知道有什么样的后果在等着我。

土豆田边响起了脚步声。脚步声很重,踩在铁杉树一夜间掉光的枯叶中,窸窣作响。脚步声太重了,不像是我最好的朋友亚娜,她走路像鹿一样安静,除非她正因什么事在生你的气。也不像是亚娜的妹妹安妮可,这让我松了一口气,因为每回安妮可在土豆地里发现我,都会扯着嗓子尖叫,尽管这种情形她都已经遭遇过十几次了。

这么说来,脚步声属于亚娜的父亲。

“苏斯,是你吗?”阿尔戈柔声叫道。我把身体更深地蜷缩进泥土里。我讨厌被他发现。

“是我。”我回答。我能听到他左右脚来回换重心的声音。我尽可能快地站起身,虽然其实一点都不快。今天作痛的是臀部和肩膀。我来回转动脖子,浓密的黑发掠过肩膀,扫飞了另一只土豆甲虫。肩膀痛也许只是睡土豆地里给硌的,但臀部痛得更厉害,疼痛像一簇细细的白色韭菜根,深刺進我的大腿肌肉。

会疼上一整天。入夜后疼得更厉害。我没有时间在意这疼痛,今天可不行;但我觉得,我的臀部可不会关心我怎么想。

我小心翼翼走出土豆地,阿尔戈正背对我站着,他的肩膀绷得紧紧的。他抓着件斗篷朝背后略微递出,方便我拿,这样他也能避免看到我的身体。我抓起斗篷,裹在自己身上,嗅着那股熟悉的羊毛气味。我清了清嗓子,阿尔戈这才转过身来,对我微笑。

“这次情况有多糟?”我问阿尔戈,但他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他那副尴尬样,仿佛我仍然赤裸着身体。

“还不算太糟。”他含糊地说,可他的笑容告诉我并非如此,实际上糟透了。跟着他回到村里,我们才到家几秒钟,我的怀疑就被证实了。亚娜正抱着一捆衣服向外走,她平静地冲我点了点头。

“三只鸡,两个院子,一个药铺,也许还有一头山羊。”她吐出这串话,当作是打招呼。

“也许还有一头山羊是什么意思?”

她耸了耸肩:“你知道南·吉迪恩的为人。她有头半死不活好一阵子的羊,正好在你‘远去期间断了气,于是她就告诉大家伙,是你咬死了它。”

远去是我们多年前定下的用词,当时我们争辩了一番,该如何谈论我变成狼的那段时间。亚娜曾用过“你不是你”的说法,但我告诉她这说法并不对。变成狼的时候我还是我自己,即便那会儿我缺失了一些别人想到我时会想起的东西;即便我缺失了想到自己时会想起的最重要的东西。但我仍是我自己。

“南·吉迪恩太可怕了。”我咕哝着,从齐肩高的柴堆后面走向亚娜的床。堆叠的木头把她和安妮可的床、阿尔戈的床隔了开来,这样大家就能围着睡在炉灶旁,不用去睡高低床,如果有人在晚上被冻醒,也能很方便地起身去添柴。亚娜的床上有一层毯子,底下铺着柔软的稻草,床有我膝盖那么高,我真想钻进去躺一整天。疼痛让我筋疲力尽,尤其当我远去了太长时间,已经习惯了没有疼痛的狼躯时。

但我没有时间在亚娜的床上休息,就像没有时间在土豆地里打盹一样。我得去赔礼道歉。我得赔偿损失。

我穿上亚娜的内衣和衣服。制作这些衣服时,要先用石头细细敲打出亚麻丝,织成布,再把亚麻布浸洗多次,让它们柔软得像三叶草。穿好衣服,我又系上一条专为出门走访时穿的围裙。围裙颜色为棕色,下摆点缀着白花,是以前我自己缝的。我的手现如今变得太过僵硬,无法长时间捏针线,只能做些小缝小补。亚娜默不作声地朝我扬了扬眉毛,待我点头,便麻利地帮我系好围裙,她的手指非常灵巧。我并不需要她的帮助——我自己会系围裙——但能让我歇一下手也挺好的,因为她知道今天还有许多麻烦事等着我。除了她,我不会接受任何人这样帮我。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每次都会主动来问。她从不认为我需要她的帮助;但只要我开口,她都会毫无保留地为我做一切。

亚娜把前额贴在我的额头上,她浓密的黑色卷发环绕着我的脸。她的头发上散发着睡前涂的甜油的气味(安妮可也会涂);她的呼吸里有丁香的香气。我爱她简直爱得要死。

“今天怎么样?”她细声问,声音轻到只有我们两个听得见。她知道,我不喜欢让每个人都知晓我的私事。可一个会不时变成狼跑进村里大肆破坏一番的异类,难免会招来别人的侧目。

“很糟。”我简单地低声说,“臀部和肩膀。”

“手指呢?”她又问道,“膝盖呢?”

“还行。”我回道到,又笑了笑,“暂时还行。”

她微笑着说:“你得去南那里一趟。要是有可能,她恨不得敲下你的膝盖煮着吃。”

“我倒真希望她能把我的膝盖当晚餐。”我笑着说,“伤脑筋的就该轮到她了。”

亚娜和我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唯独她能用笑容化解我的苦痛:比如一天艰辛之后,我那不堪重负的膝盖上的疼痛;又比如久做细活之后,我那肿胀、僵硬的手指上的疼痛。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得窃窃私语——如果阿尔戈听到我们的谈话,他会烦躁不安,主动提出帮忙,重新安排这一天的活计,好让我好好休息。安妮可也会这么干,但会流露出更多的怜悯神色,夹杂着一丝傲慢。我则会露出牙齿,冲她咆哮,她也会尖叫、怒吼,从我身边愤愤走开;最终亚娜不得不承担起做晚饭的职责,安妮可则噘着嘴在一旁冷眼旁观。

我不应该这样顶撞安妮可,但顶撞她无疑是最为轻松的回应。

亚娜陪我一起去拜访南·吉迪恩,因为亚娜是我最好的朋友,永远不会让我一个人去对付南。这是一段很长的路,得穿过我们的村庄,从南边的树林一直走到北边的树林。

南的年纪是村里最大的人。她告诉大家伙她已经三百岁了,我相信这一点,长时间的怨恨浸染,也许真能让一个人“祸害遗千年”。她身材高大、精神矍铄,肩膀很宽,牙齿都还尚好,但凡有人愿意听,她就会拿出来夸耀一番。我不怪她为自己的牙齿感到骄傲,也不怪她的说话声聒噪粗鲁——我敢肯定,这两个特点至少和她的恶毒一样,对她的长寿不无裨益。

但我真希望,她不要那么恨我。

“苏斯!你这梦魇!狼女!”每次我们走过她家篱笆墙外,她都会冲我大声嚷嚷。“这次你终于得手了!”她一手拿着扫帚,一手拎着一只死鸡,大步走出她的小屋。她攥着鸡脚,边嚷嚷着细数我的罪行,一边愤恨地挥舞着死鸡,每挥一下都会飞出几根鸡毛。据南说,我杀了她的鸡和山羊。显然,我还撞破了她的篱笆,捣坏了她的庄稼地,在她的屋顶上钻了一个洞,在她最喜欢的围巾上撕了个口子。

我提出,我可以付钱赔偿她的鸡,并缝补围巾,因为我知道,前者很可能是我搞出来的事,为她缝补围巾则是为下一次赔罪时,预存一点点好感。“但每个人都知道,自从上次下大雨之后,你就一直在抱怨屋顶的那个大漏洞。”我把双手抱在胸口,“你的庄稼也是你自己糟蹋掉的,因为村里办集市日的那天,你买了一大包古怪的大麦增产药。而你的篱笆墙是被那头你声称被我咬死的山羊给撞破的。”

当我提到那头山羊时,亚娜畏缩了一下,但南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坏笑。“我并非是‘声称,”她说着,再也懒得为自己其余的谎言辩护,“我知道是你干的。昨晚我看見了。”

我朝她摇了摇头。“我没有,”我坚持道,“我变成狼时不会干那种事,我不会杀自己吃不完的东西。而你的山羊都很凶恶。”我平静地加了一句。

“噢,我敢肯定,你不会去杀一头健壮的山羊,你这胆小的杂种。”南说着,也学着我的样儿,在胸前交叉起自己的双臂,那只死鸡以奇怪的角度支棱出了她的胳肢窝,“但马丁在篱笆桩上撞破了脑袋,它变得迟钝、虚弱,于是你趁机杀了它。可你却连它的肉都不吃。”她咂咂舌头,朝我摇了摇头,“浪费食物的兔崽子。”

我无助地望着亚娜。通常,她会对着南·吉迪恩翻白眼,但现在,她脸色有些疑虑,目光斜睨着我。她眼神中刚闪过的难道是一丝恐惧?这想法仿佛一块石头压在了我的胃里。

“让我们看看山羊,”亚娜说,“这样我们才知道该怎么做。”

“能知道个啥。”南嘟囔着,但还是领着我们绕过院子,来到屋后的羊圈。四只母山羊挤在羊圈的一个角落里,远离那个勉强遮挡住的栅栏破口。南?吉迪恩的破头公山羊侧身躺在羊圈的另一端,很明显已经死了。

它的整个脖颈被撕啃得血肉模糊。羊圈的一个角落里淌满了污血。

“我不想质疑你,苏斯,”亚娜轻声说,“如果你说这不是你干的,我会相信你。但这看起来,的确像是你的手段。”她蹲下身,靠近了观察山羊脖子,“老实说,南确实犯不着费这么大的劲,只为把这事布置得像是你干的。”

我使劲干咽了一下,点了点头。我望着南?吉迪恩,羞愧得喉咙发烫。“我很抱歉,南,”我说,“我不……我不记得自己干过这件事,我完全不记得发生过什么,我——”

南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我知道,”她说,“你这样干,不是故意的。但你还是咬死了这头可怜的山羊。你打算怎么处理?”

什么,认真的吗?我通常记得自己变成狼之后的情况——也许记不住所有细节,但我依稀记得那些影子、形状、感觉和气味。我记得自己的每一次猎杀。

至少,我认为自己记得。

但如果我并不记得呢?如果我已经迷失了自我呢?也许我已经不再是我,也许我只是一个无目的、无知觉的冷血杀手。

我用脚轻轻踢了踢山羊的前腿。它还没有完全僵化。“它死了多久了?”我问。

“天蒙蒙亮才死的,”她说,“我想为了弄死它,可把你累坏了。”

我撇了撇嘴。我真希望我能记起来。看着地上的血,我想,也许我该庆幸自己记不起来了。“为什么我咬死了他,却把他留在这里没有吃掉?”我低声说。

“鸡舍综合征①。”南高声答道,“很多真狼就是这么干的,我见得多了。捕杀超过自己食量的猎物,以便把猎物储存起来,或者和朋友们分享。只不过,”她补充道,嘴角露出一个令人不快的微笑,“你没有什么狼类朋友吧?”

我撅起嘴唇。我不喜欢谈论这个,主要是因为她说得没错。我作为人类并不孤独。在这个巴掌大的村子里,人人都相熟,而且我有亚娜。但当我是狼苏斯时,就变得孤零零了。树林里没有狼群在等我。我在街道上游走,有时也会在森林里游荡,但只有我。孤身一个。

我告诉自己,这样最好。如果我有狼群相伴的话,我就会远去更长时间。本来我变回人形就已经很困难了。

我把话题转到山羊身上。“我想,羊肉还可以吃。”我告诉她,“我可以让小瑞菲来宰了它,你好把肉卖了。”我赶忙补充道,因为一听到要吃被狼咬死的山羊肉,南的嘴巴立马就撅了起来。虽然她通常只朝地上吐唾沫,不会对人吐,但我可不想进一步激怒她。

“不过,她是对的,不是吗?”我反问道,一滴眼泪溢出了眼眶,“我很自私,大家……大家一定厌倦了,一次又一次处理我制造的麻烦。我不断地搞破坏,他们还会原谅我多少次?”村子中央我和母亲曾经一起住的那间小屋已经近在眼前。一想到很快就能倒在床上,感觉就像喝了阿尔戈的蜂蜜酒一样甜美。

亚娜摇摇头。“你没有破坏任何东西。我是说真的,就狼来说,你并不是一只坏狼。你不是一个麻烦。但我觉得,也许,这个地方,并不合适你。”

我肚子上仿佛挨了一拳。“你要我离开村子?”

“不,”亚娜说,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我发誓,你的脑袋有时候简直和小瑞菲一样空荡荡。我不是指这整个村庄。我是指这间小破屋。”她指着我的那间小屋。这屋子的大小适合我一个人单独住,母亲还没患上害死她的咳疾之前,我们两个人就在一起住,屋里总显得很拥挤。“这间小屋子,不是适合狼生活的好地方。你并不是故意要闯进药铺,把所有东西都捣翻在地。”她若有所思地说着,那一瞬间的愤怒已经消失了,“但如果我是一只困在村子里的狼,想要挣脱束缚,我也可能会去闯点祸。”

亚娜说得完全合理,但漫长一天的疼痛和道歉,我已经快撑不住了。“你说得对,”我告诉她,“我不应该再做狼了。”

亚娜拍了拍我的胳膊,打开我小屋的门,径直走了进去。“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说,“而且,你不需要在今晚就解决这个难题。”

她说得没错。我太累了,全身到处都在疼,一想到还要去解决什么问题,眼泪就涌上了眼眶。

亚娜吻了吻我的脸颊,问我还需要什么。我希望她能留下来过夜,蜷缩在我的床上,跟我讲在我远去的一周里发生的新鲜事,让我的枕头闻起来甜丝丝的。但我知道,她已经和杂货店的儿子约好了见面,我把她送到门口,紧紧拥抱她,并答应她,明天去南?吉迪恩家的路上,再听她讲今晚她有没有献出自己的吻。

没有她的陪伴,让我感觉像患了牙疼一样,但今晚的约会她不能错过。我太累了,连鞋都只脱掉了一只就倒在了床上。

我梦见自己远去。

这是我最梦寐以求的事。远去成狼,远离痛苦。在这个梦里,我是完整的自己。我不必调动四分之一的注意力去留心各种疼痛,不必小心翼翼地分配精力确保自己能撑过一整天,我就拥有了完整的自己。我就是我自己,但我不必再去承受那无休止的伤痛和痛苦。

我是自由的。我奔跑着穿过村庄。月光照亮了教堂、药铺、屋顶和水坑。我踩踏过其中一个水坑,只为感受冷水拍打脚掌的冷冽刺激。我不担心我的腿会突然瘫软无力,不听使唤。我不担心我会累得站不起身。我一点都不担心。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一只教堂猫正在阴影中潜行。我转着头,观察着猫隐蔽而流畅的步态,我的脚下仍在全速奔跑——

突然,我被绊倒了。一只脚掌猛地一崴,整个身体腾空而起,翻转了半圈,重重拍打在地上。

当我变成狼时,我没法笑。但如果能笑,我肯定会哈哈大笑,这样的小小意外,虽然很痛,但也很有趣。剧烈的疼痛刺穿我的肋骨,扎进我的一条腿。我站起来,试着抬起伤腿,往前迈去,一阵刺痛,让我止住了动作。

我舔了舔脚掌,感觉好了点。我不停地舔着,直到一粒小石子从脚掌上掉落。有血,但不多。很疼。

但疼得那么甜蜜。

当我是人时,我不会体会到这样的伤痛。我走路很小心,通常不会被绊倒。我不会像这样奔跑着摔倒,我一般会小步慢行,这样才能有力气走一整天。当我真的伤害到了自己,疼痛也总是显得有点遥远。就像垫在南·吉迪恩家羊圈里的稻草。山羊们不会留意那一小撮新加的稻草,即使那里的顏色比已经踩踏过的稻草显得更黄。一道伤口,一个扭伤的脚踝,或者一处新瘀伤:这种疼痛,仅仅是加入了这场持续的痛苦合唱的新的声音,在我的身体上不断回响。

但当我变成狼时,这疼痛独自吟唱,响亮而刺耳。这疼痛想要吸引我的注意,是有充分理由的:我爪子疼,是因为脚爪上嵌了一块石头,然后呢?痛,是因为石子被舔掉后,脚掌上出现了一个血洞。当我变成狼时,我也会感到疼痛,但这是一种我能够处理的疼痛。这是一种有意义的痛苦。

这痛苦,属于我自己。由我自己去注意,去处理,去查看,去感受。

在梦里,当我还在舔爪子时,我听到了一个声音。响亮、甜蜜、强烈,仿佛一阵重重击打在我肋骨上的疼痛般热烈。

这是一声嚎叫。

我惊醒了,皮肤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就像土豆地里的露珠一样。

一声嚎叫。我在梦中听到一声嚎叫。

狂乱的心跳声在我耳中怦怦作响。我缓缓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凝视着卧室里那团灰蒙蒙的黑暗。这只是一场梦。梦里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

紧接着,我又听到了一声嚎叫,我明白了自己此刻不是在做梦。我的心又扑通跳了起来,我的双手紧紧攥着毯子,因为我知道,我不能出去。我不能变身成狼,我不能跑到街上去大声回应,我不能去找那个不速之客。我不能变身成狼。

如果我现在变身,我想我再也变不回人了。我不认为我能坚强到去拥抱这种痛苦。

又一声嚎叫。

这声嚎叫,让我全身一颤,因为它靠得更近了。似乎已经进了村子?她在找我。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冒出这样的念头,但我确信,这是真的。

我把毯子攥得紧紧的,等待着嚎叫声渐渐消失。

这可不太妙。如果她在找我,就意味着,我远去的次数多到留下了痕迹。给周围区域的狼留下了印象。她是不是在纳闷,为什么我孤零零地独自游走?她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她会对我做什么?

我屏住呼吸,这样只会让我感到更痛苦,但有时我无法控制自己。我尽量不去责备自己的软弱,但最终,我还是免不了会埋怨自己。如果我能承受这种痛苦,我暗想,我还需要变成一只狼吗?我想起亚娜说的,这个地方并不合适我。

对她来说,这地方还不错。除了我之外,对村里所有人来说,这地方都还算不错。而它之所以不适合我,是因为,为了能活下来,我必须偶尔变成一个不应该出现在村子中间的东西。抛弃人类的气味的声音,撞破人类的栅栏和墙壁。

我回想过去的一年里,我变身成狼的时间到底有多久。很长,也许太长了。当嚎叫声再次响起,我咬紧了嘴唇,我知道自己必须做出改变。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在寻找我。

过了很久,嚎叫声才逐渐消失在了树林里。我再也难以入眠。

当我终于沉沉睡去,我又梦到了那嚎叫声。我梦见我在号叫着回应。

第二天下午,我从南·吉迪恩的羊圈里铲出沾满污血的泥土和稻草。亚娜跟在我身后,一边往地上撒新鲜的稻草,一边讲述昨夜她和杂货铺儿子是怎么度过的。母山羊们睁着奇怪的长瞳仁眼珠,盯着她上下摆动的手腕。

“你会嫁给他吗?”我问,抬头看了看她,看她回答前是否流露出了微笑。

她笑了,那是一抹秘密的微笑,隐秘而安静。“也许吧。”她说,口气却是承认了。我正准备取笑她,她却猛地朝树林看了一眼。“你听到什么了吗?”

“听到什么?”我反问。我挺直腰板,弯起一只酸痛的手,撑住腰背,那里正开始浮现新的疼痛。

亚娜眯起眼睛,望向森林,我跟随着她的目光,想看看她到底在搜寻什么。森林里有动静,贴着地面,就在树丛边,但离村子太远,没法看清。

“我想,这个活,我们算是干完了。”我告诉她。我们把山羊们抛在脑后,匆匆向村子中央走去。我情不自禁地回头看,期待樹丛中闪过一双黄眼睛。

那双可能在寻找我的眼睛。

“我们能……谈谈吗?”当亚娜终于放慢脚步,正常行走时,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紧握着我的手皱起眉头。我们什么都谈——我们总是无所不谈。“当然。”她直愣愣地说,似乎我这么见外,让她受到了冒犯。

“我一直在想,”我告诉她,“自己多久会远去一次。”她皱起眉头,我的决心就瞬间动摇了。我们肩并肩走着,占据了大半条土路。木屋之间的空档很大,足以通过一辆手推车,但我们还得绕过玩耍的孩子、觅食的鸡,和一只只摆在门口、直冒热气的汤罐。亚娜所说的话,一直回荡在我脑海里:这个地方,并不合适你。“我知道这太频繁了,我很抱歉。”

亚娜的眉毛拧了起来。她努了努嘴,仿佛在寻找一种适合的谈话方式,最后,她摇了摇头。

“你想说什么?”我问。

“没什么。”她说,“你想谈什么?”

她肯定有话要说,我知道,她也知道我知道。但我知道,最好不要强迫她开口,应该先由我说出心里话。我整个上午都在鼓勇气。这一次,我必须把话都说清楚。“我觉得我需要做出一点改变。”

“我也这么觉得。”她说着,紧紧地捏着我的手。她斜睨着我,嘴角歪向一边,眼睛睁得大大的,盛满了担忧,“我一直想和你谈谈这件事。”

我们来到我的小屋门口,走进了屋。屋里的荫凉让我们摆脱了下午过于明亮的阳光。光线从床上方的一个小窗户照进来,但这是一个朝东的窗户,所以光线不强,屋内还算凉爽。我们俩一下子瘫坐在我的床上。我撩起脖子后面湿漉漉的头发,亚娜脱下她的长袜。“我想我需要停下来,不再变身为狼。”我尽力以最快速度说着,又快速又平静,“这次是说真的。”我几乎哽咽住了,泪水飞快滑落下我的脸颊,仿佛就等着我大声说出这句话。

亚娜僵住了,她的长袜悬在手上。通常她会把袜子挂在我的炉壁上晾干,但这次,她随手一抛,把袜子扔到了房间另一头,也懒得看到底落在了哪里。抛下袜子,她在床上转过身来面对着我,即使透过模糊的泪水,我也能看到她脸上的震惊。

“不。”她低声说,声音有些生涩。她伸出双臂抱住我,她的脸紧贴着我的肩膀,整个世界都消退了,只剩下她头发上的甜油香,和她皮肤上清冽的汗味。“不,不,你——不,”她又说了一遍,我意识到她也在哭。

我轻轻把她推开,以便能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她把前额紧紧贴在我的额头上。“是的,”我告诉她,“我必须停下来。对真正重要的事情,我却关心不够,我把一切都毁了。我很危险。”我抽泣起来,心里难受得像无数蚂蚁在爬,因为我知道,我说的是实情。“我不能一次又一次远去,给村里人添麻烦。他们不可能一直容忍这样的我待在村子里。你也不可能一直这样包容我。我不能失去你。”我哽咽着说。

亚娜伸出有力的双手,握住我的肩膀,轻轻摇了摇,她的前额仍然紧紧地贴着我的额头,几乎压得我生痛。“你在说什么傻话,”她低声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永远不可能失去我。”

“我好害怕,”我说,从她身边退开两步,用袖子擦了擦脸颊,“亚娜,你不明白。我害怕,如果现在我不停下来,我就永远也停不下来了。”

亚娜大笑起来。“那就不要停。”她说。她把头靠在我的枕头上,她的脸有点浮肿,眼睛闪闪发亮,“你为什么要停下来?你说过……变成狼,能让你暂时摆脱痛苦,不是吗?”

我朝她摇了摇头。“做狼的感觉的确更好,但我不能总是咬死别人家的鸡,捣毁药铺,谁知道我还会闯出什么祸来。”我把头靠在枕头上,和她的脑袋挨在一起,抬眼看着屋顶上铺的灯芯草,“我在不断伤害别人。他们却对我很宽容,可是……”

“可是必须做出一点改变。”亚娜说,仿佛我俩都认同彼此的观点。仿佛我俩对于改变的看法都是一样的。

我感觉自己掉进了地板上的一个洞里,掉进了另一个我完全陌生的房间。亚娜在谈论一个她能预想的未来,一个可能的现实,在那里,我不会成为村里的负担,在那里,我不会一直痛苦,在那里,我不会失去我的朋友和村庄。在那个可能的现实中,一切都可以一下子变得好起来。“对,”我说,“必须有所改变。”

她伸出手来,我俩的手指缠绕在一起,她手指上的硬茧和我手指的硬茧贴在一起。“那就让我们改变这一切。”

我蜷在亚娜的床上,缩得像一粒种子。我的脑袋搁在两只脚爪之间,尾巴弯过来遮住鼻子,我半睡半醒,完全静止不动。月光从门缝下斜照进屋,但没有照到床上。

我正在休息。不是因为我累了,不是因为我疼了,而是因为休息一下很好。因为现在,我喜欢休息。

早上,在南·吉迪恩出门时,我会花几个小时帮她照看山羊——在温暖阳光下,我躺在一块草地上,半打着盹。我会留意着山羊们,如果那只新买的公山羊胆敢顶撞栅栏,我会冲它咆哮;我还会分神留意着树林,以防狐狸对鸡笼发动偷袭。下午,我会去村里和孩子们一起玩耍,他们拽狼耳朵的力气一天比一天大。年纪最小的孩子们会争先恐后地伸出黏糊糊的拳头,抓着我的毛,想要爬上我的背,我会任由他们折腾。没有远去的话,我的背根本就背不动一个孩子;我不喜欢孩子们坐不稳时猛力拉扯我的皮毛,但这种不舒服还算可以忍受。

我能做到。我自己可以决定,什么样的痛苦值得去忍受。

一个细微的声音不断回荡在我的头顶。我的耳朵猛地竖了起来,转向那道从门缝下漏进来的月光。我半睁开一只眼,然后睁开了双眼,接着,我滑下床,伏低头,蹑手蹑脚地朝门口走去。门外不只有声音。

门口还有一个影子。

自从我上次离开小屋以来,这影子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到现在已经两个月了,小瑞菲给我的买房钱,还放在阿尔戈家炉灶下的罐子里,几乎没有动过。自从把小屋卖给他,我就没有回来过。

这两个月,我几乎一直都保持着狼的身体。

我想,母亲错了,因为事实证明,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做一只狼,并且不必去破坏任何东西。我没有失去任何东西。阿尔戈似乎并不认为我带着猎杀的兔子回家,让一家人美美吃上一锅炖兔肉是什么自私的行为。南·吉迪恩也不再对我挥舞拳头,而是拿出一篮子鸡蛋,作为看管鸡和羊的报酬,让我带回家。现在,我只在想去的时候才去村里溜达一圈,所以,我再也没有感到焦虑、心烦和不舒服。药铺、教堂、铁匠铺或肉铺也没有再遭到过破坏。

已经两个月了。我有幾次也曾变回人形,为了和别人交谈,或者帮忙做一些需要动手指的活计。变回人的感觉和以前一样糟。只是现在由我自己来决定,什么样的痛苦值得面对,什么样的痛苦可以抛到脑后。我自由地走进痛苦,并且无所畏惧地离开痛苦。

我偷偷潜行到门口,背脊上的毛根根竖立。门外传来一阵呼哧呼哧的声音,柔和却持续不断。我把鼻子贴在门缝上,闻到了土壤、松树、冬青、溪水和生肉的味道。

影子没有移动。

我伸嘴轻轻顶开门,无声无息地溜了出去。

站在外面的那头狼,身形比我更高大,肌肉也更发达。她的皮毛黝黑的,似乎在吸收月光。而我那浅色的皮毛则是在反射月光。她全身上下唯一发光的是眼睛,她在盯着我。

我把脑袋和尾巴耷拉了下来。我试了好几次才明白,这才是向她问候的正确方式。她的影子第一次出现在我门外的那一晚,我像迎接某个村里人一样,高抬着尾巴走近她,呲开着嘴,露出狼的微笑。对村里人来说,这种姿势会让我看起来很友好,没有威胁。

但她两耳向后紧贴在脑袋上,警惕地低吼一声——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然而,几天后她又回来了,经过好几次错误的尝试,我才终于做对了。这才是回应她的正确方式:尽量放低脑袋和尾巴,几乎贴到地面,缓缓向她伸出前爪,耐心等待着。

过了好久,她才低啸一声,介于咆哮和呜咽之间,然后,她的脑袋转到了我的脑袋旁。她深深地低下头,尾巴在身后高高摆动,胸部触到了我面前的地面。她的眼睛里闪着光,我知道这回我终于做对了。据我这些日子的观察,她用这个姿势表示接受。这是许可。

这是一个邀请。

我接受了。

我蹦了起来,她也跟着跳起。于是,今晚的行动立刻就开始了。我还不清楚她的鞠躬到底代表着邀我一起去奔跑、一起去打猎、还是在一起摔跤。但这并不重要,因为我们会在一起行动。今晚,她想奔跑,于是我们就奔跑了起来,以闪电般的速度,跑过那片土豆地,穿过树林,窜进山地。当我欢快而笨拙地在灌木丛中穿行时,她却安静地飞奔着。我们的脚爪在小溪旁沾满了泥巴。我追踪着一股奇怪的气味,直到找到一个小得容不下我鼻子的蛇洞。奔跑时,我们的肩膀偶尔会相互擦碰,每当这时,我们就会相互瞥一眼。在这片树林里,我不再孤单了。

当我们回到亚娜家时,月亮已经快消失不见了。我知道,太阳很快就要升起来了。我和同伴紧紧地你追我赶,向前飞奔。我还在学习这种新的语言,学习身为狼的语法,学习如何与另一只狼相处。但我知道:当她用身体侧面贴着我,把整个身体靠在我身上时,她是在向我保证,她是我的朋友。

现在,我有时也会依偎在亚娜身旁。以前我依靠在亚娜身上,是因为我相信她能支撑住我的身体;我信任她,我需要她的支持才能站稳。现在,我依靠在她身上,是因为我选择依靠她。我仍然信任她,她知道这一点,因为我会依偎在她身旁。她知道我爱她。她知道她是我最喜欢的人,我最好的朋友,无论我是人还是狼,无论我身上背负着多少痛苦。

我转头走向小屋门口,想在别人醒来之前回到床上,但门敞开着。亚娜正站在门口,望着我们。我的同伴皱起了眉头,但还没等她判断清楚,亚娜到底是不是一个威胁,我向前走了几步,挡在了她们中间。我缓缓向亚娜走去,不是怕吓着她,而是怕我的同伴误以为,我要去追逐眼前这个人。我伸出头,把头顶凑到亚娜伸出的手掌里。我舔了舔她的手指,我敢肯定亚娜很不喜欢——我以前从没舔过她的手,但这个动作的确有效。这是在向我的同伴表明,我认识亚娜,她是一个我信任和喜欢的人。她不是猎物,也不存在任何威胁。

我的同伴缓慢地向前迈了一步,她身体上的每一道线条都绷得紧紧的。她缓缓向我们走来,沉默而谨慎,终于她走到了我身旁,我只要上前一步,就能把鼻子贴在她的鼻子上。亚娜缓缓抬起手,速度像狼的脚步一样慢。

她伸出拳头的指关节。我用鼻子贴住她的手,扭头把她的手推向另一只狼,推向我的狼朋友。

我的同伴向前伸长脖子,眼睛仍紧盯着亚娜的脸,她把鼻子轻轻贴在了亚娜的皮肤上。亚娜轻呼了一口气——刹那间,我的同伴就不见了,转身窜进了树林里,像石头扔进水里一样快。

“好吧,”亚娜轻声说着,一只手伸进我的毛皮里,“我想那是你的朋友吧?就是这只狼,杀死了南?吉迪恩的公山羊?”

我无法用言语回答她,但我摇动尾巴,扫了扫她的小腿肚。这个动作,也是我从那只狼身上学到的,当我们第一次在一起奔跑时——当时,她杀了南?吉迪恩的山羊,还有五六只兔子和松鼠,把它们留给了我。那是一个邀请,只是当时的我不曾理解。那是一种献礼。

亚娜摇摇头,眼睛望向森林。她看了很长时间,然后对我咂了砸舌。“你浑身都是泥。”她说。她转身向雨水桶走去,知道我会跟上她。“可你甚至一点都不尴尬。”她回头冲我轻声甩下一句。

我一点也不尴尬,即使我不喜欢冷水打在脚掌上的感觉,即使安妮可会抱怨我身上那热烘烘、湿漉漉的狼骚气。我一点也不尴尬。我回家了,我没有受伤,就像我妈妈常说的:凡事都要支付代价。

现在我可以随我心意,想怎么支付代价,就怎么支付;只有在我觉得需要支付,并且我想去支付到时候,我才会去支付。我有人爱,我有生活目标,我是完整的自己。我为这种舒畅付出的代价只是暂时失去了说话能力、磨平了指甲尖、长出了一身粗毛。我并没有失去自我,并没有失去自己的身份,并没有失去我爱的朋友们。我为现在这种新生活所支付的代价,对我来说很容易承受。

只要我想要,一切都是我的。终于,人生中第一次,我觉得我可以坦承:我想要一切。

而我终将伸手取得它们。

【责任编辑:龙飞】

①原文为“Henhouse syndrome”,指肉食动物在捕食中把能捕到的猎物统统杀死,超过其饱腹的量。比如一只狐狸跳进鸡舍,把十二只小鸡全部咬死,最后仅叼走一只,所以称为“鸡舍综合征”。

作者:萨拉 盖利 期刊:《科幻世界·译文版》2020年8期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