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我正蜷缩得像一粒种子。我的双手夹在两膝之间,脸庞紧贴着湿润的泥土。晨露凝结在我的皮肤上,仿佛一层厚厚的、闪闪发光的毛皮。我的肩膀上趴着一只黄黑相间的土豆甲虫。我身上趴着的肯定不止一只小虫,但我感觉不到其他虫子的小脚在我身上爬动的酥痒感。
我什么都感觉不到,真的。
每次醒转,我都是这样。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因为我还没有试着挪动过身体。而当我要挪动身体时,疼痛就会袭来。每一次疼痛都突如其来——臀部,肩膀,脊柱,大腿,或是双手。有时候,肋骨间的肌肉会很疼,每吸一口气都让我感到撕心裂肺。
但只要不动弹,我整个身体就依然是麻木的。我尽可能长时间地保持静止不动。我想让这种麻木感充满整个身心。我知道自己不该抱有奢望,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也许今天,我能保持住那种麻木感。也许今天,会是没有痛苦的一天。
但今天不是。明天也不会是。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颤动影响到了一些露珠,它们在我的皮肤上滑动、聚合,越变越大,最后滚落地面。
我真希望现在立马回到昨天。我真希望,在所有的时间里,我都能做一匹狼。但我妈妈总是告诉我,不能太过放纵自己。她教导我说,逃避另一个自我是懒惰的表现。这太自私了,她说,自私总是会付出代价的。从来就不存在免费的救赎。每一次变身为狼都意味着,我身上属于人类的那部分自我在远去,而我的身体不会感到伤痛。但“远去”的时间越长,我恢复人形后心里就会越愧疚。
这一次变身为狼持续了一个星期。整整一星期没有疼痛。
我尽可能长时间地蜷在落叶里,不知道有什么样的后果在等着我。
土豆田边响起了脚步声。脚步声很重,踩在铁杉树一夜间掉光的枯叶中,窸窣作响。脚步声太重了,不像是我最好的朋友亚娜,她走路像鹿一样安静,除非她正因什么事在生你的气。也不像是亚娜的妹妹安妮可,这让我松了一口气,因为每回安妮可在土豆地里发现我,都会扯着嗓子尖叫,尽管这种情形她都已经遭遇过十几次了。
这么说来,脚步声属于亚娜的父亲。
“苏斯,是你吗?”阿尔戈柔声叫道。我把身体更深地蜷缩进泥土里。我讨厌被他发现。
“是我。”我回答。我能听到他左右脚来回换重心的声音。我尽可能快地站起身,虽然其实一点都不快。今天作痛的是臀部和肩膀。我来回转动脖子,浓密的黑发掠过肩膀,扫飞了另一只土豆甲虫。肩膀痛也许只是睡土豆地里给硌的,但臀部痛得更厉害,疼痛像一簇细细的白色韭菜根,深刺進我的大腿肌肉。
会疼上一整天。入夜后疼得更厉害。我没有时间在意这疼痛,今天可不行;但我觉得,我的臀部可不会关心我怎么想。
我小心翼翼走出土豆地,阿尔戈正背对我站着,他的肩膀绷得紧紧的。他抓着件斗篷朝背后略微递出,方便我拿,这样他也能避免看到我的身体。我抓起斗篷,裹在自己身上,嗅着那股熟悉的羊毛气味。我清了清嗓子,阿尔戈这才转过身来,对我微笑。
“这次情况有多糟?”我问阿尔戈,但他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他那副尴尬样,仿佛我仍然赤裸着身体。
“还不算太糟。”他含糊地说,可他的笑容告诉我并非如此,实际上糟透了。跟着他回到村里,我们才到家几秒钟,我的怀疑就被证实了。亚娜正抱着一捆衣服向外走,她平静地冲我点了点头。
“三只鸡,两个院子,一个药铺,也许还有一头山羊。”她吐出这串话,当作是打招呼。
“也许还有一头山羊是什么意思?”
她耸了耸肩:“你知道南·吉迪恩的为人。她有头半死不活好一阵子的羊,正好在你‘远去期间断了气,于是她就告诉大家伙,是你咬死了它。”
远去是我们多年前定下的用词,当时我们争辩了一番,该如何谈论我变成狼的那段时间。亚娜曾用过“你不是你”的说法,但我告诉她这说法并不对。变成狼的时候我还是我自己,即便那会儿我缺失了一些别人想到我时会想起的东西;即便我缺失了想到自己时会想起的最重要的东西。但我仍是我自己。
“南·吉迪恩太可怕了。”我咕哝着,从齐肩高的柴堆后面走向亚娜的床。堆叠的木头把她和安妮可的床、阿尔戈的床隔了开来,这样大家就能围着睡在炉灶旁,不用去睡高低床,如果有人在晚上被冻醒,也能很方便地起身去添柴。亚娜的床上有一层毯子,底下铺着柔软的稻草,床有我膝盖那么高,我真想钻进去躺一整天。疼痛让我筋疲力尽,尤其当我远去了太长时间,已经习惯了没有疼痛的狼躯时。
但我没有时间在亚娜的床上休息,就像没有时间在土豆地里打盹一样。我得去赔礼道歉。我得赔偿损失。
我穿上亚娜的内衣和衣服。制作这些衣服时,要先用石头细细敲打出亚麻丝,织成布,再把亚麻布浸洗多次,让它们柔软得像三叶草。穿好衣服,我又系上一条专为出门走访时穿的围裙。围裙颜色为棕色,下摆点缀着白花,是以前我自己缝的。我的手现如今变得太过僵硬,无法长时间捏针线,只能做些小缝小补。亚娜默不作声地朝我扬了扬眉毛,待我点头,便麻利地帮我系好围裙,她的手指非常灵巧。我并不需要她的帮助——我自己会系围裙——但能让我歇一下手也挺好的,因为她知道今天还有许多麻烦事等着我。除了她,我不会接受任何人这样帮我。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每次都会主动来问。她从不认为我需要她的帮助;但只要我开口,她都会毫无保留地为我做一切。
亚娜把前额贴在我的额头上,她浓密的黑色卷发环绕着我的脸。她的头发上散发着睡前涂的甜油的气味(安妮可也会涂);她的呼吸里有丁香的香气。我爱她简直爱得要死。
“今天怎么样?”她细声问,声音轻到只有我们两个听得见。她知道,我不喜欢让每个人都知晓我的私事。可一个会不时变成狼跑进村里大肆破坏一番的异类,难免会招来别人的侧目。
“很糟。”我简单地低声说,“臀部和肩膀。”
“手指呢?”她又问道,“膝盖呢?”
“还行。”我回道到,又笑了笑,“暂时还行。”
她微笑着说:“你得去南那里一趟。要是有可能,她恨不得敲下你的膝盖煮着吃。”
“我倒真希望她能把我的膝盖当晚餐。”我笑着说,“伤脑筋的就该轮到她了。”
亚娜和我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唯独她能用笑容化解我的苦痛:比如一天艰辛之后,我那不堪重负的膝盖上的疼痛;又比如久做细活之后,我那肿胀、僵硬的手指上的疼痛。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得窃窃私语——如果阿尔戈听到我们的谈话,他会烦躁不安,主动提出帮忙,重新安排这一天的活计,好让我好好休息。安妮可也会这么干,但会流露出更多的怜悯神色,夹杂着一丝傲慢。我则会露出牙齿,冲她咆哮,她也会尖叫、怒吼,从我身边愤愤走开;最终亚娜不得不承担起做晚饭的职责,安妮可则噘着嘴在一旁冷眼旁观。
我不应该这样顶撞安妮可,但顶撞她无疑是最为轻松的回应。
亚娜陪我一起去拜访南·吉迪恩,因为亚娜是我最好的朋友,永远不会让我一个人去对付南。这是一段很长的路,得穿过我们的村庄,从南边的树林一直走到北边的树林。
南的年纪是村里最大的人。她告诉大家伙她已经三百岁了,我相信这一点,长时间的怨恨浸染,也许真能让一个人“祸害遗千年”。她身材高大、精神矍铄,肩膀很宽,牙齿都还尚好,但凡有人愿意听,她就会拿出来夸耀一番。我不怪她为自己的牙齿感到骄傲,也不怪她的说话声聒噪粗鲁——我敢肯定,这两个特点至少和她的恶毒一样,对她的长寿不无裨益。
但我真希望,她不要那么恨我。
“苏斯!你这梦魇!狼女!”每次我们走过她家篱笆墙外,她都会冲我大声嚷嚷。“这次你终于得手了!”她一手拿着扫帚,一手拎着一只死鸡,大步走出她的小屋。她攥着鸡脚,边嚷嚷着细数我的罪行,一边愤恨地挥舞着死鸡,每挥一下都会飞出几根鸡毛。据南说,我杀了她的鸡和山羊。显然,我还撞破了她的篱笆,捣坏了她的庄稼地,在她的屋顶上钻了一个洞,在她最喜欢的围巾上撕了个口子。
我提出,我可以付钱赔偿她的鸡,并缝补围巾,因为我知道,前者很可能是我搞出来的事,为她缝补围巾则是为下一次赔罪时,预存一点点好感。“但每个人都知道,自从上次下大雨之后,你就一直在抱怨屋顶的那个大漏洞。”我把双手抱在胸口,“你的庄稼也是你自己糟蹋掉的,因为村里办集市日的那天,你买了一大包古怪的大麦增产药。而你的篱笆墙是被那头你声称被我咬死的山羊给撞破的。”
当我提到那头山羊时,亚娜畏缩了一下,但南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坏笑。“我并非是‘声称,”她说着,再也懒得为自己其余的谎言辩护,“我知道是你干的。昨晚我看見了。”
我朝她摇了摇头。“我没有,”我坚持道,“我变成狼时不会干那种事,我不会杀自己吃不完的东西。而你的山羊都很凶恶。”我平静地加了一句。
“噢,我敢肯定,你不会去杀一头健壮的山羊,你这胆小的杂种。”南说着,也学着我的样儿,在胸前交叉起自己的双臂,那只死鸡以奇怪的角度支棱出了她的胳肢窝,“但马丁在篱笆桩上撞破了脑袋,它变得迟钝、虚弱,于是你趁机杀了它。可你却连它的肉都不吃。”她咂咂舌头,朝我摇了摇头,“浪费食物的兔崽子。”
我无助地望着亚娜。通常,她会对着南·吉迪恩翻白眼,但现在,她脸色有些疑虑,目光斜睨着我。她眼神中刚闪过的难道是一丝恐惧?这想法仿佛一块石头压在了我的胃里。
“让我们看看山羊,”亚娜说,“这样我们才知道该怎么做。”
“能知道个啥。”南嘟囔着,但还是领着我们绕过院子,来到屋后的羊圈。四只母山羊挤在羊圈的一个角落里,远离那个勉强遮挡住的栅栏破口。南?吉迪恩的破头公山羊侧身躺在羊圈的另一端,很明显已经死了。
它的整个脖颈被撕啃得血肉模糊。羊圈的一个角落里淌满了污血。
“我不想质疑你,苏斯,”亚娜轻声说,“如果你说这不是你干的,我会相信你。但这看起来,的确像是你的手段。”她蹲下身,靠近了观察山羊脖子,“老实说,南确实犯不着费这么大的劲,只为把这事布置得像是你干的。”
我使劲干咽了一下,点了点头。我望着南?吉迪恩,羞愧得喉咙发烫。“我很抱歉,南,”我说,“我不……我不记得自己干过这件事,我完全不记得发生过什么,我——”
南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我知道,”她说,“你这样干,不是故意的。但你还是咬死了这头可怜的山羊。你打算怎么处理?”
什么,认真的吗?我通常记得自己变成狼之后的情况——也许记不住所有细节,但我依稀记得那些影子、形状、感觉和气味。我记得自己的每一次猎杀。
至少,我认为自己记得。
但如果我并不记得呢?如果我已经迷失了自我呢?也许我已经不再是我,也许我只是一个无目的、无知觉的冷血杀手。
我用脚轻轻踢了踢山羊的前腿。它还没有完全僵化。“它死了多久了?”我问。
“天蒙蒙亮才死的,”她说,“我想为了弄死它,可把你累坏了。”
我撇了撇嘴。我真希望我能记起来。看着地上的血,我想,也许我该庆幸自己记不起来了。“为什么我咬死了他,却把他留在这里没有吃掉?”我低声说。
“鸡舍综合征①。”南高声答道,“很多真狼就是这么干的,我见得多了。捕杀超过自己食量的猎物,以便把猎物储存起来,或者和朋友们分享。只不过,”她补充道,嘴角露出一个令人不快的微笑,“你没有什么狼类朋友吧?”
我撅起嘴唇。我不喜欢谈论这个,主要是因为她说得没错。我作为人类并不孤独。在这个巴掌大的村子里,人人都相熟,而且我有亚娜。但当我是狼苏斯时,就变得孤零零了。树林里没有狼群在等我。我在街道上游走,有时也会在森林里游荡,但只有我。孤身一个。
我告诉自己,这样最好。如果我有狼群相伴的话,我就会远去更长时间。本来我变回人形就已经很困难了。
我把话题转到山羊身上。“我想,羊肉还可以吃。”我告诉她,“我可以让小瑞菲来宰了它,你好把肉卖了。”我赶忙补充道,因为一听到要吃被狼咬死的山羊肉,南的嘴巴立马就撅了起来。虽然她通常只朝地上吐唾沫,不会对人吐,但我可不想进一步激怒她。
“不过,她是对的,不是吗?”我反问道,一滴眼泪溢出了眼眶,“我很自私,大家……大家一定厌倦了,一次又一次处理我制造的麻烦。我不断地搞破坏,他们还会原谅我多少次?”村子中央我和母亲曾经一起住的那间小屋已经近在眼前。一想到很快就能倒在床上,感觉就像喝了阿尔戈的蜂蜜酒一样甜美。
亚娜摇摇头。“你没有破坏任何东西。我是说真的,就狼来说,你并不是一只坏狼。你不是一个麻烦。但我觉得,也许,这个地方,并不合适你。”
我肚子上仿佛挨了一拳。“你要我离开村子?”
“不,”亚娜说,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我发誓,你的脑袋有时候简直和小瑞菲一样空荡荡。我不是指这整个村庄。我是指这间小破屋。”她指着我的那间小屋。这屋子的大小适合我一个人单独住,母亲还没患上害死她的咳疾之前,我们两个人就在一起住,屋里总显得很拥挤。“这间小屋子,不是适合狼生活的好地方。你并不是故意要闯进药铺,把所有东西都捣翻在地。”她若有所思地说着,那一瞬间的愤怒已经消失了,“但如果我是一只困在村子里的狼,想要挣脱束缚,我也可能会去闯点祸。”
亚娜说得完全合理,但漫长一天的疼痛和道歉,我已经快撑不住了。“你说得对,”我告诉她,“我不应该再做狼了。”
亚娜拍了拍我的胳膊,打开我小屋的门,径直走了进去。“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说,“而且,你不需要在今晚就解决这个难题。”
她说得没错。我太累了,全身到处都在疼,一想到还要去解决什么问题,眼泪就涌上了眼眶。
亚娜吻了吻我的脸颊,问我还需要什么。我希望她能留下来过夜,蜷缩在我的床上,跟我讲在我远去的一周里发生的新鲜事,让我的枕头闻起来甜丝丝的。但我知道,她已经和杂货店的儿子约好了见面,我把她送到门口,紧紧拥抱她,并答应她,明天去南?吉迪恩家的路上,再听她讲今晚她有没有献出自己的吻。
没有她的陪伴,让我感觉像患了牙疼一样,但今晚的约会她不能错过。我太累了,连鞋都只脱掉了一只就倒在了床上。
我梦见自己远去。
这是我最梦寐以求的事。远去成狼,远离痛苦。在这个梦里,我是完整的自己。我不必调动四分之一的注意力去留心各种疼痛,不必小心翼翼地分配精力确保自己能撑过一整天,我就拥有了完整的自己。我就是我自己,但我不必再去承受那无休止的伤痛和痛苦。
我是自由的。我奔跑着穿过村庄。月光照亮了教堂、药铺、屋顶和水坑。我踩踏过其中一个水坑,只为感受冷水拍打脚掌的冷冽刺激。我不担心我的腿会突然瘫软无力,不听使唤。我不担心我会累得站不起身。我一点都不担心。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一只教堂猫正在阴影中潜行。我转着头,观察着猫隐蔽而流畅的步态,我的脚下仍在全速奔跑——
突然,我被绊倒了。一只脚掌猛地一崴,整个身体腾空而起,翻转了半圈,重重拍打在地上。
当我变成狼时,我没法笑。但如果能笑,我肯定会哈哈大笑,这样的小小意外,虽然很痛,但也很有趣。剧烈的疼痛刺穿我的肋骨,扎进我的一条腿。我站起来,试着抬起伤腿,往前迈去,一阵刺痛,让我止住了动作。
我舔了舔脚掌,感觉好了点。我不停地舔着,直到一粒小石子从脚掌上掉落。有血,但不多。很疼。
但疼得那么甜蜜。
当我是人时,我不会体会到这样的伤痛。我走路很小心,通常不会被绊倒。我不会像这样奔跑着摔倒,我一般会小步慢行,这样才能有力气走一整天。当我真的伤害到了自己,疼痛也总是显得有点遥远。就像垫在南·吉迪恩家羊圈里的稻草。山羊们不会留意那一小撮新加的稻草,即使那里的顏色比已经踩踏过的稻草显得更黄。一道伤口,一个扭伤的脚踝,或者一处新瘀伤:这种疼痛,仅仅是加入了这场持续的痛苦合唱的新的声音,在我的身体上不断回响。
但当我变成狼时,这疼痛独自吟唱,响亮而刺耳。这疼痛想要吸引我的注意,是有充分理由的:我爪子疼,是因为脚爪上嵌了一块石头,然后呢?痛,是因为石子被舔掉后,脚掌上出现了一个血洞。当我变成狼时,我也会感到疼痛,但这是一种我能够处理的疼痛。这是一种有意义的痛苦。
这痛苦,属于我自己。由我自己去注意,去处理,去查看,去感受。
在梦里,当我还在舔爪子时,我听到了一个声音。响亮、甜蜜、强烈,仿佛一阵重重击打在我肋骨上的疼痛般热烈。
这是一声嚎叫。
我惊醒了,皮肤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就像土豆地里的露珠一样。
一声嚎叫。我在梦中听到一声嚎叫。
狂乱的心跳声在我耳中怦怦作响。我缓缓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凝视着卧室里那团灰蒙蒙的黑暗。这只是一场梦。梦里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
紧接着,我又听到了一声嚎叫,我明白了自己此刻不是在做梦。我的心又扑通跳了起来,我的双手紧紧攥着毯子,因为我知道,我不能出去。我不能变身成狼,我不能跑到街上去大声回应,我不能去找那个不速之客。我不能变身成狼。
如果我现在变身,我想我再也变不回人了。我不认为我能坚强到去拥抱这种痛苦。
又一声嚎叫。
这声嚎叫,让我全身一颤,因为它靠得更近了。似乎已经进了村子?她在找我。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冒出这样的念头,但我确信,这是真的。
我把毯子攥得紧紧的,等待着嚎叫声渐渐消失。
这可不太妙。如果她在找我,就意味着,我远去的次数多到留下了痕迹。给周围区域的狼留下了印象。她是不是在纳闷,为什么我孤零零地独自游走?她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她会对我做什么?
我屏住呼吸,这样只会让我感到更痛苦,但有时我无法控制自己。我尽量不去责备自己的软弱,但最终,我还是免不了会埋怨自己。如果我能承受这种痛苦,我暗想,我还需要变成一只狼吗?我想起亚娜说的,这个地方并不合适我。
对她来说,这地方还不错。除了我之外,对村里所有人来说,这地方都还算不错。而它之所以不适合我,是因为,为了能活下来,我必须偶尔变成一个不应该出现在村子中间的东西。抛弃人类的气味的声音,撞破人类的栅栏和墙壁。
我回想过去的一年里,我变身成狼的时间到底有多久。很长,也许太长了。当嚎叫声再次响起,我咬紧了嘴唇,我知道自己必须做出改变。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在寻找我。
过了很久,嚎叫声才逐渐消失在了树林里。我再也难以入眠。
当我终于沉沉睡去,我又梦到了那嚎叫声。我梦见我在号叫着回应。
第二天下午,我从南·吉迪恩的羊圈里铲出沾满污血的泥土和稻草。亚娜跟在我身后,一边往地上撒新鲜的稻草,一边讲述昨夜她和杂货铺儿子是怎么度过的。母山羊们睁着奇怪的长瞳仁眼珠,盯着她上下摆动的手腕。
“你会嫁给他吗?”我问,抬头看了看她,看她回答前是否流露出了微笑。
她笑了,那是一抹秘密的微笑,隐秘而安静。“也许吧。”她说,口气却是承认了。我正准备取笑她,她却猛地朝树林看了一眼。“你听到什么了吗?”
“听到什么?”我反问。我挺直腰板,弯起一只酸痛的手,撑住腰背,那里正开始浮现新的疼痛。
亚娜眯起眼睛,望向森林,我跟随着她的目光,想看看她到底在搜寻什么。森林里有动静,贴着地面,就在树丛边,但离村子太远,没法看清。
“我想,这个活,我们算是干完了。”我告诉她。我们把山羊们抛在脑后,匆匆向村子中央走去。我情不自禁地回头看,期待樹丛中闪过一双黄眼睛。
那双可能在寻找我的眼睛。
“我们能……谈谈吗?”当亚娜终于放慢脚步,正常行走时,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紧握着我的手皱起眉头。我们什么都谈——我们总是无所不谈。“当然。”她直愣愣地说,似乎我这么见外,让她受到了冒犯。
“我一直在想,”我告诉她,“自己多久会远去一次。”她皱起眉头,我的决心就瞬间动摇了。我们肩并肩走着,占据了大半条土路。木屋之间的空档很大,足以通过一辆手推车,但我们还得绕过玩耍的孩子、觅食的鸡,和一只只摆在门口、直冒热气的汤罐。亚娜所说的话,一直回荡在我脑海里:这个地方,并不合适你。“我知道这太频繁了,我很抱歉。”
亚娜的眉毛拧了起来。她努了努嘴,仿佛在寻找一种适合的谈话方式,最后,她摇了摇头。
“你想说什么?”我问。
“没什么。”她说,“你想谈什么?”
她肯定有话要说,我知道,她也知道我知道。但我知道,最好不要强迫她开口,应该先由我说出心里话。我整个上午都在鼓勇气。这一次,我必须把话都说清楚。“我觉得我需要做出一点改变。”
“我也这么觉得。”她说着,紧紧地捏着我的手。她斜睨着我,嘴角歪向一边,眼睛睁得大大的,盛满了担忧,“我一直想和你谈谈这件事。”
我们来到我的小屋门口,走进了屋。屋里的荫凉让我们摆脱了下午过于明亮的阳光。光线从床上方的一个小窗户照进来,但这是一个朝东的窗户,所以光线不强,屋内还算凉爽。我们俩一下子瘫坐在我的床上。我撩起脖子后面湿漉漉的头发,亚娜脱下她的长袜。“我想我需要停下来,不再变身为狼。”我尽力以最快速度说着,又快速又平静,“这次是说真的。”我几乎哽咽住了,泪水飞快滑落下我的脸颊,仿佛就等着我大声说出这句话。
亚娜僵住了,她的长袜悬在手上。通常她会把袜子挂在我的炉壁上晾干,但这次,她随手一抛,把袜子扔到了房间另一头,也懒得看到底落在了哪里。抛下袜子,她在床上转过身来面对着我,即使透过模糊的泪水,我也能看到她脸上的震惊。
“不。”她低声说,声音有些生涩。她伸出双臂抱住我,她的脸紧贴着我的肩膀,整个世界都消退了,只剩下她头发上的甜油香,和她皮肤上清冽的汗味。“不,不,你——不,”她又说了一遍,我意识到她也在哭。
我轻轻把她推开,以便能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她把前额紧紧贴在我的额头上。“是的,”我告诉她,“我必须停下来。对真正重要的事情,我却关心不够,我把一切都毁了。我很危险。”我抽泣起来,心里难受得像无数蚂蚁在爬,因为我知道,我说的是实情。“我不能一次又一次远去,给村里人添麻烦。他们不可能一直容忍这样的我待在村子里。你也不可能一直这样包容我。我不能失去你。”我哽咽着说。
亚娜伸出有力的双手,握住我的肩膀,轻轻摇了摇,她的前额仍然紧紧地贴着我的额头,几乎压得我生痛。“你在说什么傻话,”她低声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永远不可能失去我。”
“我好害怕,”我说,从她身边退开两步,用袖子擦了擦脸颊,“亚娜,你不明白。我害怕,如果现在我不停下来,我就永远也停不下来了。”
亚娜大笑起来。“那就不要停。”她说。她把头靠在我的枕头上,她的脸有点浮肿,眼睛闪闪发亮,“你为什么要停下来?你说过……变成狼,能让你暂时摆脱痛苦,不是吗?”
我朝她摇了摇头。“做狼的感觉的确更好,但我不能总是咬死别人家的鸡,捣毁药铺,谁知道我还会闯出什么祸来。”我把头靠在枕头上,和她的脑袋挨在一起,抬眼看着屋顶上铺的灯芯草,“我在不断伤害别人。他们却对我很宽容,可是……”
“可是必须做出一点改变。”亚娜说,仿佛我俩都认同彼此的观点。仿佛我俩对于改变的看法都是一样的。
我感觉自己掉进了地板上的一个洞里,掉进了另一个我完全陌生的房间。亚娜在谈论一个她能预想的未来,一个可能的现实,在那里,我不会成为村里的负担,在那里,我不会一直痛苦,在那里,我不会失去我的朋友和村庄。在那个可能的现实中,一切都可以一下子变得好起来。“对,”我说,“必须有所改变。”
她伸出手来,我俩的手指缠绕在一起,她手指上的硬茧和我手指的硬茧贴在一起。“那就让我们改变这一切。”
我蜷在亚娜的床上,缩得像一粒种子。我的脑袋搁在两只脚爪之间,尾巴弯过来遮住鼻子,我半睡半醒,完全静止不动。月光从门缝下斜照进屋,但没有照到床上。
我正在休息。不是因为我累了,不是因为我疼了,而是因为休息一下很好。因为现在,我喜欢休息。
早上,在南·吉迪恩出门时,我会花几个小时帮她照看山羊——在温暖阳光下,我躺在一块草地上,半打着盹。我会留意着山羊们,如果那只新买的公山羊胆敢顶撞栅栏,我会冲它咆哮;我还会分神留意着树林,以防狐狸对鸡笼发动偷袭。下午,我会去村里和孩子们一起玩耍,他们拽狼耳朵的力气一天比一天大。年纪最小的孩子们会争先恐后地伸出黏糊糊的拳头,抓着我的毛,想要爬上我的背,我会任由他们折腾。没有远去的话,我的背根本就背不动一个孩子;我不喜欢孩子们坐不稳时猛力拉扯我的皮毛,但这种不舒服还算可以忍受。
我能做到。我自己可以决定,什么样的痛苦值得去忍受。
一个细微的声音不断回荡在我的头顶。我的耳朵猛地竖了起来,转向那道从门缝下漏进来的月光。我半睁开一只眼,然后睁开了双眼,接着,我滑下床,伏低头,蹑手蹑脚地朝门口走去。门外不只有声音。
门口还有一个影子。
自从我上次离开小屋以来,这影子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到现在已经两个月了,小瑞菲给我的买房钱,还放在阿尔戈家炉灶下的罐子里,几乎没有动过。自从把小屋卖给他,我就没有回来过。
这两个月,我几乎一直都保持着狼的身体。
我想,母亲错了,因为事实证明,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做一只狼,并且不必去破坏任何东西。我没有失去任何东西。阿尔戈似乎并不认为我带着猎杀的兔子回家,让一家人美美吃上一锅炖兔肉是什么自私的行为。南·吉迪恩也不再对我挥舞拳头,而是拿出一篮子鸡蛋,作为看管鸡和羊的报酬,让我带回家。现在,我只在想去的时候才去村里溜达一圈,所以,我再也没有感到焦虑、心烦和不舒服。药铺、教堂、铁匠铺或肉铺也没有再遭到过破坏。
已经两个月了。我有幾次也曾变回人形,为了和别人交谈,或者帮忙做一些需要动手指的活计。变回人的感觉和以前一样糟。只是现在由我自己来决定,什么样的痛苦值得面对,什么样的痛苦可以抛到脑后。我自由地走进痛苦,并且无所畏惧地离开痛苦。
我偷偷潜行到门口,背脊上的毛根根竖立。门外传来一阵呼哧呼哧的声音,柔和却持续不断。我把鼻子贴在门缝上,闻到了土壤、松树、冬青、溪水和生肉的味道。
影子没有移动。
我伸嘴轻轻顶开门,无声无息地溜了出去。
站在外面的那头狼,身形比我更高大,肌肉也更发达。她的皮毛黝黑的,似乎在吸收月光。而我那浅色的皮毛则是在反射月光。她全身上下唯一发光的是眼睛,她在盯着我。
我把脑袋和尾巴耷拉了下来。我试了好几次才明白,这才是向她问候的正确方式。她的影子第一次出现在我门外的那一晚,我像迎接某个村里人一样,高抬着尾巴走近她,呲开着嘴,露出狼的微笑。对村里人来说,这种姿势会让我看起来很友好,没有威胁。
但她两耳向后紧贴在脑袋上,警惕地低吼一声——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然而,几天后她又回来了,经过好几次错误的尝试,我才终于做对了。这才是回应她的正确方式:尽量放低脑袋和尾巴,几乎贴到地面,缓缓向她伸出前爪,耐心等待着。
过了好久,她才低啸一声,介于咆哮和呜咽之间,然后,她的脑袋转到了我的脑袋旁。她深深地低下头,尾巴在身后高高摆动,胸部触到了我面前的地面。她的眼睛里闪着光,我知道这回我终于做对了。据我这些日子的观察,她用这个姿势表示接受。这是许可。
这是一个邀请。
我接受了。
我蹦了起来,她也跟着跳起。于是,今晚的行动立刻就开始了。我还不清楚她的鞠躬到底代表着邀我一起去奔跑、一起去打猎、还是在一起摔跤。但这并不重要,因为我们会在一起行动。今晚,她想奔跑,于是我们就奔跑了起来,以闪电般的速度,跑过那片土豆地,穿过树林,窜进山地。当我欢快而笨拙地在灌木丛中穿行时,她却安静地飞奔着。我们的脚爪在小溪旁沾满了泥巴。我追踪着一股奇怪的气味,直到找到一个小得容不下我鼻子的蛇洞。奔跑时,我们的肩膀偶尔会相互擦碰,每当这时,我们就会相互瞥一眼。在这片树林里,我不再孤单了。
当我们回到亚娜家时,月亮已经快消失不见了。我知道,太阳很快就要升起来了。我和同伴紧紧地你追我赶,向前飞奔。我还在学习这种新的语言,学习身为狼的语法,学习如何与另一只狼相处。但我知道:当她用身体侧面贴着我,把整个身体靠在我身上时,她是在向我保证,她是我的朋友。
现在,我有时也会依偎在亚娜身旁。以前我依靠在亚娜身上,是因为我相信她能支撑住我的身体;我信任她,我需要她的支持才能站稳。现在,我依靠在她身上,是因为我选择依靠她。我仍然信任她,她知道这一点,因为我会依偎在她身旁。她知道我爱她。她知道她是我最喜欢的人,我最好的朋友,无论我是人还是狼,无论我身上背负着多少痛苦。
我转头走向小屋门口,想在别人醒来之前回到床上,但门敞开着。亚娜正站在门口,望着我们。我的同伴皱起了眉头,但还没等她判断清楚,亚娜到底是不是一个威胁,我向前走了几步,挡在了她们中间。我缓缓向亚娜走去,不是怕吓着她,而是怕我的同伴误以为,我要去追逐眼前这个人。我伸出头,把头顶凑到亚娜伸出的手掌里。我舔了舔她的手指,我敢肯定亚娜很不喜欢——我以前从没舔过她的手,但这个动作的确有效。这是在向我的同伴表明,我认识亚娜,她是一个我信任和喜欢的人。她不是猎物,也不存在任何威胁。
我的同伴缓慢地向前迈了一步,她身体上的每一道线条都绷得紧紧的。她缓缓向我们走来,沉默而谨慎,终于她走到了我身旁,我只要上前一步,就能把鼻子贴在她的鼻子上。亚娜缓缓抬起手,速度像狼的脚步一样慢。
她伸出拳头的指关节。我用鼻子贴住她的手,扭头把她的手推向另一只狼,推向我的狼朋友。
我的同伴向前伸长脖子,眼睛仍紧盯着亚娜的脸,她把鼻子轻轻贴在了亚娜的皮肤上。亚娜轻呼了一口气——刹那间,我的同伴就不见了,转身窜进了树林里,像石头扔进水里一样快。
“好吧,”亚娜轻声说着,一只手伸进我的毛皮里,“我想那是你的朋友吧?就是这只狼,杀死了南?吉迪恩的公山羊?”
我无法用言语回答她,但我摇动尾巴,扫了扫她的小腿肚。这个动作,也是我从那只狼身上学到的,当我们第一次在一起奔跑时——当时,她杀了南?吉迪恩的山羊,还有五六只兔子和松鼠,把它们留给了我。那是一个邀请,只是当时的我不曾理解。那是一种献礼。
亚娜摇摇头,眼睛望向森林。她看了很长时间,然后对我咂了砸舌。“你浑身都是泥。”她说。她转身向雨水桶走去,知道我会跟上她。“可你甚至一点都不尴尬。”她回头冲我轻声甩下一句。
我一点也不尴尬,即使我不喜欢冷水打在脚掌上的感觉,即使安妮可会抱怨我身上那热烘烘、湿漉漉的狼骚气。我一点也不尴尬。我回家了,我没有受伤,就像我妈妈常说的:凡事都要支付代价。
现在我可以随我心意,想怎么支付代价,就怎么支付;只有在我觉得需要支付,并且我想去支付到时候,我才会去支付。我有人爱,我有生活目标,我是完整的自己。我为这种舒畅付出的代价只是暂时失去了说话能力、磨平了指甲尖、长出了一身粗毛。我并没有失去自我,并没有失去自己的身份,并没有失去我爱的朋友们。我为现在这种新生活所支付的代价,对我来说很容易承受。
只要我想要,一切都是我的。终于,人生中第一次,我觉得我可以坦承:我想要一切。
而我终将伸手取得它们。
【责任编辑:龙飞】
①原文为“Henhouse syndrome”,指肉食动物在捕食中把能捕到的猎物统统杀死,超过其饱腹的量。比如一只狐狸跳进鸡舍,把十二只小鸡全部咬死,最后仅叼走一只,所以称为“鸡舍综合征”。
作者:萨拉 盖利 期刊:《科幻世界·译文版》2020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