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深圳的雨落疯了。雨滴敲击林间阔叶,敲击窗玻璃,敲得方珍心头发慌。上月底,方珍回了趟湖南老家,返程途中,她思绪万千,决定把父母接来深圳。路上她仔细考虑过,真接父母过来,要解决一大堆难题,首先得换住处,把一居室换成二居室。
每天下班后,方珍便开始寻找合适的租屋,一要离医院近,二又不能离上班地点太远,最后她租了一套折中位置的房子。
这是电梯房,两室一厅,带部分家私。房租是贵了点,但上楼下楼,父母出行方便。交了押金、房租,从房东手中领到钥匙,方珍将租屋里外收拾一遍,清扫衣柜、橱柜的浮尘,清理墙角旮旯的杂物,一堆《知音》《故事会》杂志书籍、沃尔玛广告折页纸、杀虫剂空瓶和阳台枯萎的盆栽,盆栽已分不清是丁香还是芦荟。从下午忙到天黑,方珍坐沙发榻歇气,总觉得哪儿不对劲,起身,从客厅走到卧室,又从卧室走到厨房、洗手间,她找出问题所在——墙壁泛黄,室内暮气沉沉,不够敞亮,整个屋子弥漫颓败的气息。
方珍跑到油漆店,购了两桶漆,现场请师傅将颜色调制成象牙白。她一会儿当清洁工,一会儿当粉刷匠。担心油漆不够,她先刷了安排父母住的稍大居室,再刷了客厅和自己住的卧室,最后将剩余的油漆,潦草地粉饰了厨房和洗手间。
卫生打扫了,墙漆也刷了,方珍钟爱花草,抽空去了趟花卉市场,采购了一批绿植盆栽,绿萝、粉掌、铜钱草、富贵竹。她将那些植物分散摆在租屋的茶几、桌台、卧室、阳台,一下子眼前的空间变得生机盎然,充满朝气与活力。空气中荡漾的那股味道令她想起小时候,腊月里春节前,母亲总是趁着阳光很好的日子,晾晒被褥、床单,孤寒的冬夜,她躺在暖融融的被窝,能闻到白天棉絮吸饱阳光的味道,是香的,是甜的,是干净的,也是柔软的。
掏出手机,方珍拍了一组照片,窗明几净的空间、绿意盎然的植物。她精心挑选三张,发了条朋友圈,配文——一切就绪,等待相聚。
第一个点赞的,是之前一位加了方珍微信的客人,一个瘦瘦高高颜值和气质都在线的女孩。女孩是头一次给她发的信息点赞。她倒是时刻关注女孩朋友圈动静,时不时点个赞、留个言。女孩大概不用朝九晚五的工作,活得自由自在,朋友圈不是晒美食,就是晒美景,仿佛永远行进在旅途中,巴厘岛、普吉岛、马尔代夫,塞纳河、爱琴海、罗马斗兽场,走马观花,一场赶一场。
方珍记得女孩来店里购买手表时,穿的是一件卡其色风衣,身旁跟一位戴眼镜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他跟随女孩身后,跟女孩保持不前不后适当的距离,目光在店内逡巡一圈,又望向店门口进出的男女客人。那个目光似受惊的野鸽,带着警惕,也带着些许不安。女孩挑了三款手表试戴,一会儿皱眉,一会儿舒展眉头,似乎拿不定主意。方珍知道,该挑哪一款,女孩心里已有数。女孩嘟嘴,一副呆萌表情,她说,大叔,你觉得哪款好?中年男人看了第一款,又看第二款,再看第三款,回过头又看第二款。他说,这个,镶钻的适合你。女孩说,我也喜欢这款月相大师,李冰冰戴过,还有谁,孙俪还是周迅好像也戴过。中年男人刷卡埋单,他们一前一后离开手表专卖店。当晚,方珍看到女孩更新朋友圈,晒了手表、表盒照片,配文——二十二岁生日礼物,感谢有你!
…………
看女孩朋友圈这次晒的图片,方珍估计女孩在东欧,是捷克,她看到了布拉格广场。方珍一直想去撒哈拉沙漠,甚至梦到过黄昏时跟随驼队,聆听着驼铃声,在沙漠里行走,远望夕阳一截一截下沉。暮色四合后,天空的星辰像摁了开关的灯泡一样次第点亮,群星闪耀,荒野中的她伸手,摘到漫天星辰。
点了个赞,方珍寻思世道的不公,有的人轻輕松松却活得有滋有味,逍遥自在;有的人拼尽全力努力搬砖,如她,却要面对一个又一个考验,九九八十一难。偶尔,她会感到疲倦,仿佛体内骨头全被抽空,她变成深海的软体动物。歇一口气,她喝两口朋友圈的励志鸡汤,咬咬牙,又一次次跨过山丘。
站立阳台,举目远眺夜幕下闪亮的灯火,方珍想,等把父母接来,租屋便不再只是租屋,有父母在,这里就有家的味道了。
离蓬客酒店约三十米,铺了一道铁轨。
火车穿城而过,沿路是矮旧破败的房子。有时,方珍和费嘉俊约会,躺酒店床上,窗外会传来绿皮火车路过、铁轮摩擦铁轨哐当哐当的声音。眼前肉身晃动,方珍一阵恍惚,想火车开往何处,克拉玛依魔鬼城、漠河北极村、戈壁沙漠,尽是荒芜之地。完事后,她先冲凉,再一件一件将剥光的衣服穿回来。费嘉俊舒服地靠床头抽烟,一副饿狗吃饱喝足的满足模样。偶尔,方珍也会点一支香烟,食指和中指夹紧烟蒂,抽完,将燃烧星火的烟头投入马桶,听闻吱的一声响,她拎起包,离开酒店。
方珍记得第一次跟费嘉俊开房,她跟他谈撒哈拉沙漠、谈炙热的黄沙、谈驼队和风中的驼铃声。他像是渴了很久的人,当她是荒漠甘泉,要了一次,又要一次。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趴着,陷入柔软的床垫里,肉身沉降,一步步堕入深渊。手指在她后背滑动,指腹似燃烧着旺火,发烫,他说,再过十分钟,时间要到了。她原以为会过夜,得知是钟点房,赶紧爬起床,没打沐浴露,囫囵洗了个澡。他去浴室后,传来哗啦水声,她站在窗边,发现那道铁轨。从下午到黄昏,三个小时,琥珀色的光洒满轨道,她拿手机拍了张照片,画面是暮色底下伸向远方带锈迹的铁轨。她将图片发到朋友圈,附了一句话——路去往何方。
他们在一起已有大半年,夜深人静失眠时,她认真梳理过跟费嘉俊见面后的程序:开钟点房、办男女之事、吃饭,有时也不吃,只办前两件。她甚至细算过开房频次,上了两位数,每次都在离她租屋不远的蓬客酒店,住过各式房型,标间、大床房或豪华房。说是豪华房,不过是另一侧看不到铁轨的房间,窗外是两岸绿草茵茵的深圳河。方珍倒是希望,藏身暗室,掀起窗帘一眼能望见粗粝的轨道。租屋附近那些餐厅,方珍几乎跟费嘉俊一起尝了个遍,客家菜、粤菜、湘菜、川菜、烧烤、日本料理,包括吃桂林米粉、叉烧和卤味的快餐店。
除了开房,就是吃喝,方珍摸不准费嘉俊如何看待他俩的关系,是恋人,还是炮友。她想正经恋爱、结婚,找个依靠,扎根深圳。店里同事说,费嘉俊不错。她们讲的“不错”,当然不是指颜值,而是经济实力。费嘉俊是深二代,起码在深圳,房子是有的,车子也是有的。
方珍或明或暗提醒费嘉俊,试探他的态度,可他就是不接话茬。她面上打起退堂鼓,节制了对费嘉俊的热情。他发来信息,即便看到,她也要熬一小时或两小时,再回过去。一来二去,他们半个月没见面。但他们不时会在朋友圈给对方点赞。方珍觉得,费嘉俊是在跟她较劲,想她主动联系他。一个是猎人,一个是猎物,她偏不上他的套。
终于,秋天即将过去,冬天临近,方珍熬赢了。费嘉俊来电话时,方珍刚拖完地、洗完衣服、浇完花草。他说,今天你休息,咱俩一起吃个饭吧?
她说,我有事。
他说,现在我在你家楼下。
她说,我在外面办事。
他说,别装好吧,我知道你在家。
她说,今天例假来了。
其实没来例假,她撒了个谎,没讲实话。她听到他在电话那头干咳一声后传来的笑声,似乎夹带尴尬。他说,我也来了大姨妈,这次咱俩纯吃饭。
他们一起去涮火锅。
费嘉俊点了满桌牛肉、羊肉。他说,咱俩多久没见了?她凝视锅底翻腾的红油,没答话。她在想另一件事,考虑要不要告诉费嘉俊,终究还是忍住了。她瞅他吃火锅,辣得满头大汗,不停地哈气,一杯一杯往嘴里灌柠檬水,似行走西部荒漠干渴的旅人。她知道,他作为广东土著,平时不大吃辣,也吃不惯辣,这次吃火锅,完全是为迁就她。她说,你回去不会拉肚子吧?他说,不用。她说,我是问你会不会拉肚子?他说,不用,不用等回去。她不是傻瓜,当然明白他讲冷笑话的目的,是想活跃气氛逗她开心,既然他矮下姿态铺好台阶,她便顺势走下来。
于是,两人言归于好。
方珍拍了火锅锅底照片,又拍了满桌配菜,红的肉、白的山药、绿的皇帝菜。她发了条朋友圈,附了段文字——若生活永远是晴天,多好。但,怎么可能。即便有阴雨,也希望一切都能好起来!
费嘉俊第一个为她点赞,附言: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方珍回复,确定是晴天,不是晴天霹雳?她清楚,他并不懂她话里的话。或许,他也没打算深挖,真正用心去搞懂。
方珍邀请父母来深圳居住,并不顺利。
父亲肯定是同意的,母亲死活不愿意。母亲说,女儿,你一个人在深圳够累了。妈妈老了,不能给你添麻烦。方珍说,妈,你和爸来深圳,不是添麻烦,我需要你们,需要你们照顾我。每天清早一醒来,我就想吃你下的面条,放青椒榨菜炒肉丝浇头的面条,到晚上下班一进家门,我就想吃爸爸焖的红烧肉、想喝爸爸打的蛋花汤。
母亲心里明镜似的,丝毫不理会方珍找的借口。母亲说,女儿,你的心意我懂。我在家,有你爸照顾,放一万个心。
父亲告诉了母亲,她的病情,但点到为止,只讲一半,没有讲病到何种程度。方珍清楚实情,她知道,跟母亲相处的日子所剩无几。父女俩对母亲的说辞也都统一了口径,该吃吃、该喝喝,放松心情,等治疗一结束,病就好了。他们小心翼翼,生怕捅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方珍莫名伤感时,细算过曾经跟母亲在一起的日子,从她出生到现在,二十六年,念高中后,她就寄宿了,真正陪伴母亲的日子并不多,也就十五年。她便越发感伤,想陪母亲走完最后一段路,母亲却不愿给她添麻烦。她说,妈,深圳的房子我租好了,房租和押金也交了。她通过微信特意将布置好的租屋照片发给母亲,甚至拍了房屋租赁合同,一顿好说歹说,终于,母亲松了口。
父亲和母亲来深圳了。
跟做梦似的,方珍感觉自己瞬间变回到童年。清早醒来,她目睹母親在厨房忙碌的身影,锅碗瓢盆磕碰的声音响得清亮。母亲烧水给她煮面条,父亲抢母亲手头的活儿,母亲一百个不乐意,她说,我来深圳干吗的,女儿爱吃我煮的面条,我得亲自下厨。夜里下班回到家,父亲已经做好热气腾腾的饭菜,粉蒸肉、红烧肉、小炒肉、蛋花汤……从星期一到星期天,那些菜不带重样。方珍拍了面条和各式菜肴发朋友圈,配文——父母在哪里,家便在哪里,希望这样的日子持续下去,成为永恒。
夜幕下,橘色的灯光烛照他们一家人。方珍夹着菜、扒着米饭,冲母亲笑,又冲父亲笑,她说,不能这样吃了,脸上、腰上又长肉了,再这样下去,吃成个大胖子,我想嫁都嫁不出去。父亲说,有妈妈在,有爸爸在,嫁不出去,我们两个老家伙陪你!
父亲话说得漂亮,但平时父母不这样,他们一唱一和,流露出来的意思,都是要求方珍尽快找个男朋友,结婚成家。方珍不接这类话题,父母也就无法将这类话题引向深入。
日子是甜的,也夹杂着苦。
在家里,方珍瞅着茶几上摆的药瓶、药盒,心脏像被谁狠踢两脚,一阵疼。那些都是母亲吃的药,除了西药,每天还要熬中药。她出门上班后,父亲就把陶罐放炉火上,煨中药,给母亲喝。她不知道父亲是不是刻意的,避开她不在的时间熬药。晚上,坐餐桌吃饭,坐沙发榻陪父母看电视《甄嬛传》《伪装者》,她能闻到熬煮中药残留的涩味。
女孩又在方珍朋友圈点了赞。
方珍折回去翻看女孩发布的信息,大概她从国外回来了,晒的尽是在深圳享用美食或泡夜店的照片。方珍发现,女孩朋友圈的图片,几乎都是吃喝玩乐,或是她自己与同性友人的合影。方珍没看到一张中年男人的照片,连个人影子也没看到。
她猜到当中的蹊跷。
他们又去了蓬客酒店。
钟点房,程序几乎跟从前一样。不一样的是,这次时间是夜里。完事后,费嘉俊裹条浴巾去冲凉,方珍穿戴整齐,掀起窗帘边角,目光在黑暗中寻找那截伸向远方的铁轨。除了一团团漆黑,剩下的,仍是一团团漆黑,她没能找到铁轨。她清楚,不管有没有看见,铁轨都在那里。
从酒店出来,方珍说想吃砂锅粥,她和费嘉俊就近去了一家潮州砂锅粥店,店面逼仄,摆五张方桌,显得拥挤。四张台位坐满人,方珍和费嘉俊坐到仅剩的那张台位,靠墙的角落,两人相视而坐。
方珍盯看费嘉俊眉头的黑痣,费嘉俊也望着方珍。他的目光与方珍的目光相遇时,迅速躲开了,像是一只过街鼠遇到陌生人。方珍说,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讲?
费嘉俊眼望另一桌喝啤酒的三个年轻人,伸出双手,捂住脸,用手掌掌心不停搓揉脸颊。他说,最近我去相亲了。
方珍说,有话直说。
费嘉俊默语不言。
方珍说,我们分手吧!你大概也想由我把这句话讲出来。
费嘉俊说,不是这个意思,我希望相亲见面的那个女孩,是你,喜欢撒哈拉沙漠的你,喜欢聆听驼铃声的你。
方珍说,费嘉俊,拐了这么大一道弯,到底想说什么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
费嘉俊说,明天有空吗?想请你到我家坐坐,去我家坐坐吧!
方珍终于等到费嘉俊的邀约,那一刻,她却没有一丝欣喜,反倒觉得不安。她不清楚,正在到来的会是什么。
店主将煮好的砂锅粥端上桌,方珍给母亲打包一碗,两人各怀心思吃粥。方珍想了许多事,关于母亲渐衰的身体,关于费嘉俊到底卖的啥关子,走神,滚粥烫得她把舌头缩回来。他们没滋没味喝完粥,方珍拎起打包盒,她说,三五分钟的路,我自己走回去。
半路,方珍收到费嘉俊发来的微信,明天我来接你,上门的礼物,我已备好。她还看到费嘉俊更新了朋友圈,图片是一扇半开的木门,门槛边长满青绿的苔藓,并配文——门已开启,等你归来。考虑两秒,她点了个赞,未留言。
钥匙插入锁孔,方珍推开家门时,父亲和母亲坐沙发榻看电视,她瞟了一眼屏幕,是清宫戏。她发现母亲又瘦了,脸颊凹陷。她将打包的粥盒搁原木纹路茶几上,交代母亲喝粥。父亲说,你妈越活越转了,非要等你回来,说想吃你下的面条。我要帮她弄,她还矫情,不吃。方珍深情地望着父亲,又把目光转向母亲,忍住没让眼泪水流出来。她说,爸,那你把粥喝了,我去给妈煮面条。
面条好了,又盖了一枚荷包蛋,方珍将冒热气的瓷碗端母亲面前。母亲说,女儿,妈给你下了一辈子面条,今天也尝尝你的手艺。筷子插入面碗,又说,得到真传了你。方珍说,妈,您还年轻得很,哪是一辈子,顶多半辈子而已,您的下半辈子,还得继续为我打长工,煮面条给我吃。
方珍发现母亲眼窝湿了,背过身,扬手擦了一把眼泪水。
半夜,方珍想起费嘉俊的邀约,一会儿想东,一会儿想西,整夜未眠。窗外雨滴敲击玻璃,她听了一夜雨。第二天上班,方珍哈欠连天,不时拿手捂嘴。这一天,方珍感觉比过往任何一天都漫长,跟同事调了早班,下午三点她便下班,上了费嘉俊的车。
费嘉俊居住的小区,楼盘不算新,但也不是老盘。方珍跟随费嘉俊身后,走进他家的门,是个四居室,一百二十多平方米。他的父母都在家,显然是为了等待方珍临门。
方珍坐沙发榻,两位长辈问一句,她答一句。两位老人和善,她开始有些紧张,慢慢放松下来。视线扫了一圈客厅,室内装饰九成新,超出她预期。她搞不清,费嘉俊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回想跟他交往将近一年的时间,他身体也不差,没出其他状况,连感冒发烧都不曾有。她小心翼翼坐着,顺手拿起茶几上的保健按摩椅产品说明书浏览,边看边喝茶,泡的铁观音。费嘉俊坐一旁陪她,脸红了。她第一次见他脸红,也是第一次见快三十岁的男人脸红。
天擦黑,到了饭点,他们圈坐餐桌旁。四个人,摆了五副碗筷。方珍正纳闷,费嘉俊父亲从廊道顶头一个房间推出一把轮椅,轮椅上瘫坐一位女人。费嘉俊说,这是我姐,生下来就这样,智力障碍。
方珍明白了,费嘉俊为何对她欲言又止,为何餐桌上摆五副碗筷。她想天想地、想东想西,也没料到费嘉俊会有个失智的姐姐。轮椅上的女人脑壳歪斜,目光注视方珍,望着她笑,嘴角流出涎沫,双手不知所措摇摇晃晃。
方珍发现,费嘉俊的脸又红了。
他们坐一起吃夜饭。方珍握筷子的右手抖了两下,很快恢复正常。一个声音似从遥远的山谷传来。费嘉俊父亲说,小方,我们老了,指不定哪天就不在了,嘉俊的姐姐,总得有个依靠,靠谁?也只有嘉俊能照顾她。又说,进了我们家的门,就是我们费家的人,若是跟嘉俊一起生活,就得提前有个思想准备……
饭毕,费嘉俊送方珍回家,直到方珍楼下,他还想送她上楼。方珍说,改天吧!
转身走两步,黑暗中费嘉俊回过头说,我姐的事,一直不敢向你坦白,我是害怕,怕失去你!
方珍说,看你的朋友圈,日子像抛过光,闪闪发亮,我以为你是蜜罐里长大的,哪里知道你的苦。
费嘉俊说,我晒的,只是冰面上的生活,冰面下的黑暗和灰色地带,一直在那里。还请你原谅我。
方珍说,谈不上原谅,其实我和你一样,我们每个人本质上都一样,朋友圈晒的是生活中动人的一部分和光鲜的皮毛,晒的是虚张声势的虚荣。又说,那扇门,为我留着吧!
方珍再次见到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是在一个落雨的黄昏。
中年男人跟胖女人肩并肩走进店里,女人胖得夸张,走路,身上起伏着肉浪。目视女人第一眼,方珍便联想到动物园里体形硕大的巨兽,大象、河马、犀牛,她觉得胖女人是一头母非洲象。这一次,中年男人眼神里没有警惕,也没有不安。“母非洲象”试戴了好几款手表,说,来,帮我参谋参谋。中年男人满脸不耐烦,他说,你自己挑。漫不经心的目光注视墙面的装饰画,他似在想别的事。“母非洲象”择出那款镶钻的月相大师手表,对方珍说,这块,就这块。
方珍觉察得出,“母非洲象”是有备而来,她就是冲着月相大师来的,试戴其他表款不过是装装样子。方珍加了“母非洲象”微信,看到她最新发布的朋友圈,图片是新购的手表,配文——结婚二十周年礼物,一路有你,真好!
店里没客人,闲得发慌,方珍从裤兜摸出手机,又仔细看了一遍“母非洲象”发的信息,心头一震,她聞到火药味和风吹草动十面埋伏的凶险。她想,女孩和“母非洲象”戴同款手表,女孩知道“母非洲象”的存在吗?“母非洲象”知道女孩的存在吗?第六感告诉她,“母非洲象”应该已经嗅出了女孩鸠占鹊巢的气息。她继续翻看“母非洲象”朋友圈,晒的是减肥瘦身信息、家庭出游信息、中年男人公司年会或其他活动图片……
方珍弄清楚中年男人是“母非洲象”老公,他们有一个儿子在英国留学,“母非洲象”多半时间在伦敦陪读。她寻思着,女孩知道吗,知道中年男人这些情况吗?她点开女孩朋友圈,发现女孩已有五天未更新,从前女孩一天要晒三四条、四五条信息,这显然不正常。
接下来的日子,方珍留意着女孩的消息,也留意着“母非洲象”的朋友圈,女孩似一缕青烟,突然消失了,而“母非洲象”继续晒着她儿子和老公的图片、晒着她减肥的食材食谱。方珍想起电影里雇凶杀人的情节,猜测女孩被灭口、被抛尸荒野,或是遭遇截肢,胳膊和腿被一截一截投入绞肉机,绞成肉泥……她甚至时刻留意新闻,看有没有相关凶杀案报道。直到某天夜里三更,她翻看女孩朋友圈,发现女孩之前晒的月相大师手表的信息,不知何时删除了,还有一些在国外旅行的图片,也删除了。方珍便知道,女孩还活着,只是她跟中年男人的关系,生出异变。
方珍再看到女孩更新朋友圈时,发布的是一则招生广告,招收练瑜伽的学员。她这才弄清楚,女孩原来是一名瑜伽教练。
春节临近,方珍趁休息日,带父母去了趟国贸商场,为父母购置节日新装。商场陈列突显辞旧迎新的喜庆气氛,挂满红色“福”字和中国结。她给父母一人买了一套红色保暖衣,又一人买了一件外套。母亲的羊毛外套是中国红。父亲说,喜气。方珍看母亲穿着新外套,整个人亮爽许多,但还是瘦,枯麻秆样的瘦。母亲说,一年,又过了一年。口气仿佛是在苦熬。
归家路上,一家三口都没吱声,方珍留意母亲的表情,猜想母亲是不是知道真相了。她想好好陪母亲,过一个祥和的春节。
隔两天,方珍买了红灯笼、鞭炮串、中国结、元宝挂饰回家,把家里装饰得像商场一样喜庆。吃夜饭时,她宣布,隔天要带男朋友回家。父亲母亲似吃到糖果的孩子,笑得合不拢嘴,脸上乐开了花。
方珍邀请费嘉俊做客,父亲清早起床便开始准备待客的饭菜。傍晚,方珍和费嘉俊到家时,那些菜把餐桌占满了。方珍说,费嘉俊,我爸为了款待你,把全部的厨艺都端上桌了。又说,你看,我爸不喝酒的人,还准备了红酒。
饭后,方珍送费嘉俊下楼,一直送到小区门口,她说,我妈的日子不多了,我想等这事过去,再谈咱俩的事。伸手,费嘉俊握住方珍手掌,捏了两下她手掌心。他说,方珍,跟我,你不能太见外。
路灯的微光水似的洒过来,费嘉俊腾出一只手,从裤兜掏出一枚钻戒,戴到方珍无名指上,他说,有困难,我们一起面对。等有空了,咱俩去非洲,去撒哈拉沙漠骑骆驼,听风中的驼铃声。费嘉俊握紧方珍的手,露出那枚钻戒,用手机拍了张照片。方珍知道,费嘉俊一会儿要更新朋友圈。果然,他们那张握手图片被费嘉俊晒出来,配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一刻,方珍想起蓬客酒店窗外那道伸向远方锈迹斑斑的铁轨,想起梦中黄昏时分的撒哈拉沙漠。她点赞并附言:一生,一世。
春节过后,母亲的病往重里变化。
早春那段时间,方珍奔忙于深圳和广州的肿瘤医院之间,她闻惯了医院福尔马林的味道和飘浮空中死亡的气息。若是让她许愿,她最大的愿望便是不想再踏足医院半步。病房里,母亲睡着了,发出虚弱的呼吸声。她坐病床边,眼望脸色苍白的母亲,伸手,握住母亲注射静脉的手掌,指腹滑动,触摸过去扎针留下的痕眼。她感到累了,歪头趴下,脸颊紧贴母亲青灰色的枯手。
母亲是何时醒来的,方珍弄不清,迷糊中,一只手轻抚她的头,指尖探入发丛,揉摁她的头皮。母亲说,女儿,这段时间妈妈生病,给你添麻烦了,你都生了白头发,实在辛苦你了。又说,我的病我自己清楚,你们瞒我,我只好配合你们演个圆场。你们的心意,我哪里不明白。
方珍继续趴着,一动不动,闭眼,把自己当成初生的婴儿,安静地接受母亲的爱抚。泪水在她脸上流成了河。
原刊责编雷默
【作者简介】毕亮,男,1981年生,湖南安乡县人,鲁迅文学院第七届高级研讨班青年作家班学员。已發表中短篇小说六十余万字,作品多次入选年度小说选本。曾获2008年度长江文艺文学奖、第十届(2010年度)作品文学奖、第十届丁玲文学奖、深圳青年文学奖,另有小说被改编成电影。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居深圳。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毕亮 期刊:《小说月报》2020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