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薛小梨和苏梅算微信好友,认识一段时间以后才知道彼此的名字。薛小梨住48号楼,苏梅住26号楼。所以很长时间,苏梅喊她48,她喊苏梅26。
某个早晨,苏梅随手碰了下手机,不知怎么动了“摇一摇”这个功能,然后哗啦哗啦出来一群人问安,吓了苏梅一跳。仿佛那些人就在手机的缝隙里隐匿,苏梅稍微一晃动,就齐刷刷地钻了出来。其中这个叫48的引起了苏梅的注意。关键是,她距苏梅不过五十米,会不会也像苏梅一样是楼号的数字呢?小心地点了“通过验证”,那边迅速发过来一句:你是不是住26号楼?
这个晚上,她约苏梅出去喝一杯。“你是女的,我也是女的,不会谁吃了谁。”她很直接。苏梅问:“喝酒?”她说:“你想哪儿去了?我们去喝杯咖啡。”她要了大杯拿铁,苏梅要了小杯。小杯苏梅也没喝完,苏梅怕失眠。
认识就这么容易。她给苏梅点个赞,苏梅也给她点个赞。某天如果不点赞,她会给苏梅留言:你怎么不给我点赞?
苏梅问:“点赞重要吗?”
她说:“那看是谁点。”
有一天她问苏梅:“你知道哪里有高人吗?”
苏梅问是裁缝还是厨子。
她说:“俗。我领你开开眼界。”
“你去过拙政园吗?”
苏梅那时还不知道她的名字,48苏梅喊得挺溜。“48,我在前边小区门口等你。你收拾好了就过来。”苏梅用的是语音。
“好的,26。”她回答得也很快。
第一次是苏梅开车,一辆白色的大屁股标志,车里乱糟糟的。苏梅是急性子,跟人约永远等在前面。苏梅把车停在小区门口,才赶忙下来收拾了一下副驾驶。这里有两个心理因素,不让别人等和让别人看起来干干净净。包、眼镜盒、文件袋通通收进了后备厢,苏梅的节奏慢了下来,她用湿巾擦座椅。48号楼离门口很近,她出了电梯口也就十几步的路。如果她下来时正好看见苏梅擦座椅,也是不错的事。苏梅自己正是这么想,所以她擦得不慌不忙。
一个人影倏忽而至,就像从天空飘过来的。像多年的老友一样,一手扶住车门,等着苏梅让离。她就那么笃定地站在苏梅背后,连一句客气话也没有。“不用那么干净。”她的嘴咕哝着,显然在吃东西。“我的车从来不擦。”趁苏梅直起身,她塞了一包蓝莓干给苏梅,“我自己晒的。”
接过蓝莓干,苏梅从车头绕过去,坐进驾驶室里。这期间不忘丢几粒蓝莓干进嘴里,那种酸甜的感觉很利于口腔,因为口腔很乐于接受。
“我什么干儿都自己晒。”她坐进来时晃了一下头,把一捧杏黄色的头发摆到了脑后,顺便双手往后一捋。系好安全带,调好靠背椅,嘴巴一刻也不闲着。“香蕉干、桑葚干、菠萝干、杧果干,什么我都能晒。我是一个晒干儿爱好者。”
苏梅心说,纯粹没事闲的,这算什么爱好啊。不过晒成干儿以后的确好吃,水分消除以后浓缩了糖分,说不好吃是假的。
“买的那些确实让人不放心,看那些个干燥剂吧。”苏梅说,“虽然带着包装。”
晒干儿不仅需要耐心,还需要时间。苏梅就是一个既没耐心也没时间的人。看看苏梅的车就知道,只要还能跑,苏梅从不打理它。后面堆满了书报表格,她朝后看了一眼,苏梅以为她会问自己是干什么的。“真乱。”她说,“换了我,我会受不了。”
“刚才你说不用那么干净。”
“干净只是表象。”
“你只喜欢表象?”
几句话不像闲聊,倒像含了机锋,有点长短高低的架势。“你的干儿是不是摆成一字形,像要拍照那样?”苏梅一手离了方向盘,抠出几粒蓝莓干扔进嘴里。
“有一个被风吹歪了我也要把它摆正。”她更像是在配合,“然后再发朋友圈。”
说完,她斜了苏梅一眼,兀自笑了,更像自嘲。
“味道不错。”苏梅错动着牙齿,越过了那个话题。
一丝酸甜的感觉在唇齿之间回漾,不浓也不淡。这个季节蓝莓很常见,十六元一小盒。苏梅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吃新鲜的,晒干等于二次污染——家里不可能有真空环境。当然,这话苏梅不会说出来。
车子上了外环路。苏梅说:“刚才你问我什么?对,拙政园。我去过拙政园。是不是苏州那个园林?”
“好像是吧。”薛小梨说,“反正是在南方。园子很大,白墙黑瓦,有很多古朴的建筑。我第一次去那里就觉得跟拙政园很像。”
“哪里?”苏梅单手握方向盘,车窗降下条缝,散发和丝巾一起飘飘欲飞。
“湖岸南边的那条路,你肯定走过。有个像拙政园的园子藏在山环里,离马路很近,但过往的人却看不见。”
“高人呢?”
“就住在园子里。”
“什么地方高?”
“反正不是身量。”
薛小梨又习惯性地晃了一下脑袋,头发像金色的波浪一样朝苏梅袭来,伴着一股茶香气。但只倏忽一瞬,又随着她的头摆动跑去了另一边。她也降下了车窗,长发很快像听到号令一样飘了起来。她特意侧起了身子,像有意让风吹动一样。
苏梅脚下用了点劲,让车子跑得恣意。这条路苏梅经常走。因为沿岸的建筑和村莊都拆迁了,显得人迹罕至。但那些树木都还在,是标准意义上的金丝柳,枝条刚抽出嫩芽,那种鹅黄色特别让人心动。烦闷了,紧张了,需要长出一口气了,苏梅随时会自己开车过来,从南岸一直跑到北岸,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驰骋在“Z”形山路上,有时会需要一脚急刹车。或者拣一条带子样的小路上山,直走到无路可走。可她从没发现哪里有园子。
除了薛小梨,园子也是个牵动人心的向往。
苏梅问薛小梨是怎么发现那个园子的。薛小梨说有一次,她一个人来逛野景,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那里。园子已经破败了,但一砖一瓦都用得讲究。关键是那格局足够大,有百余间房舍。设计师随高就低,房舍变得错落有致,处处能看出精心精意来。苏梅问难道是古建筑?她赶忙说不是,也就二三十年的样子。那些房子都完好,可树木已经很粗很壮了。也许,他们移栽过来时,就已经是大树了。薛小梨在这园子里转了好久,看见一个老人提着篮子走了过来。她走过去打招呼。老人从湖边买鱼回来,那是两条大个儿鲫鱼,他中午要炖汤用。老人原来住在这个园子里,她问能不能讨口水喝,老人上下看了她好几眼,答应了。她跟在老人身后往他住的屋舍走,老人绝不像普通看园子的人,走路呈外“八”字,倒背着手,每一步都走得有根。后背很直,衣服虽然有些旧,但很有品质。就像脚下的那双鞋,看上去像黑绒面的布鞋,其实是小羊羔皮,比布鞋都柔软。这是一家丹麦牌子,以舒适著称,鞋帮上像印一样戳有金属标志,在我们这里根本买不到……
“我为什么认识?因为国安也穿。”
“国安是谁?”苏梅问是表明自己在听。
薛小梨却假装没听见,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说话。
苏梅就想,我不该打断她。
“穿过一个月亮门,是一大片竹林。我很好奇这残败的园子里怎么会有竹子,而且生长得很好。北方的园子栽大片竹子,你懂的,这不普通的……这个院落明显有烟火气,有刻意归置的痕迹。一把秃了苗的笤帚倒戳在屋檐下,避雨。当时我还想,这笤帚肯定有年头了。现在,人们已经不用这种笤帚了。他请我去他的屋里,那屋子意外的简洁而整齐,布单铺的床,一个褶皱也没有,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墙上显眼地挂了一幅中国地图。他给我泡了杯茶,香气跟热气一起飘。我情不自禁说了声:‘好茶!’
“‘很普通的。’他说。
“‘您不是本地人?’我问。
“他说:‘年轻的时候一直在外跑单帮。’
“我摇摇头。我说:‘您不像跑单帮的人。’
“他明显顿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他一直垂着头,十指顶在一起,交替变换各种形状。他的手指洁净,指甲修剪得很有章法。他不看我。但我看他,一直看。他的情绪在瞬间有过微妙的变化,我是从眉心看出来的。他再不说话,我就有些尴尬了。茶还没喝完,他就催我走,说时候不早了。这里荒僻,一个人不安全。我突兀地说:‘你不也是一个人?’他叹了一口气,说:‘你是年轻女人,还是多加小心的好。’他站起身,是礼送我出门的架势。我只得走出来了。他送我出了月亮门,我又注意看了眼他的鞋子。你知道吗?他似乎是注意到了我在看他,他居然想躲。可一双脚能往哪里躲?那鞋子已经很旧了,脚趾顶到的地方甚至冒了白茬。但这是一双好鞋子,我不会看走眼。于是我说:‘我老公也穿这个牌子。’
“他不耐烦地晃了下手,似乎是,我提‘老公’两个字冒犯了他。
“那天我穿了件大红色的冲锋衣,在灰蒙蒙的山坡上很打眼,过往的司机估计都会注意到我。往山下走时,我却觉得很惆怅,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只失败的狐狸精。”
二
“你难道还想勾引人?”苏梅“扑哧”笑了。斜斜地打量了薛小梨一眼,觉得这个人,怎么说呢,多少有些问题。
薛小梨白了苏梅一眼,说:“26你好不正经,狐狸精难道就这一种用项?”
“你是不是来送……干儿?”苏梅赶忙收起了脸上的笑,感觉刚才那句话很唐突。她们还没熟到可以随便开玩笑。苏梅注意到薛小梨提了食品袋,里面鼓鼓囊囊。
她说你的眼真毒。特意买了小包装袋,每样干儿都装一点儿,送他尝尝。“你应该一个人来。”苏梅思忖这里面的馅儿,觉得自己也许有些多余。当然,这只是一方面的想法而已,让自己见识高人也许只是借口。
难道……她只是想让我当司机?一片云影在脑里滑过,苏梅顿时有一种上了当的感觉。她用握着方向盘的手拍了一下方向盘,一种挫败感油然而生。
“我让你来其实没别的意思。你是个品质不俗的人,虽然你的车很乱。”她就像她肚里的蛔虫,说话就像点穴。
“谢谢。”苏梅回应得心不在焉。她说得没错,苏梅的车虽然乱些,可苏梅的衣着和妆容从来一丝不苟。她不输给薛小梨。
“你是做哪行的?”
“你看我像从业人员吗?”
她伸手过来拍了下苏梅的肩。她留着长指甲,涂着桑葚紫的蔻丹。每根指头都抹了足够的油,根根晶莹剔透。
“我愿意交你这个朋友。”她顺手打开了车载音响,是张君秋的《望江亭》:“蒙师傅发恻隐把我怜念,才免得我一人形影孤单。每日间在观里抄写经卷,为的是遣愁闷排解忧烦。”
她身体放松,靠在椅子上。苏梅看了她一眼,她的半边侧脸像山峰一样峻险,鼻子也是尖的,有突兀之感。削薄的嘴唇红得鲜艳。不知为什么,苏梅觉得她有股奇寒之相。
苏梅问:“你也喜欢京剧?”
她指点着音响说:“这里唱的是我。”
应该说,这片园子如果让苏梅偶遇,也是足够苏梅吃惊的。很显然,这应该是一家疗养院,这样的园子在埙城有十几家,都建在依山傍水的地方。苏梅出入过几家,若要论让人吃惊,真是一家也没有!类似的疗养院北戴河更多些。苏梅也曾住过北戴河的几家,那里离埙城近,开车两三个小时的路程,公司开年会都喜欢去那里。吃海鲜,打牌,裹着棉大衣去看日出,到海边去钓螃蟹。就像北京或天津的公司开年会喜欢来埙城一样,人们还是喜欢相对陌生的地方。
那些疗养院所重视的是内饰品格,当作园林来建的并不多。当年移来的苗木也许就不是小树,现在都稱得上参天大树了。二三十年的光景啊!颓相四处散落,让人的心陡生荒凉。这样好的园子破败成这样,不免让人怀疑起人生了。她引苏梅往月亮门的方向走,苏梅在外迟疑了几秒钟,就听她“当当”敲了几下门,却没人呼应。苏梅走进月亮门,薛小梨正扒着窗户往里看。她用手遮着光,鼻尖几乎贴在了玻璃上。绛红色的窗框油漆已经失色了,但那扇窗闭合得很好,还隐隐能看到一抹窗帘色,天蓝。这院里自成一个格局,即便是大户人家的府第,这里住的也是相对辈分高的长者。
“人哪儿去了,难道又去买鱼了?买鱼正好,我们留下喝汤。”薛小梨自说自话。
竹子已经绿了,竹竿摸在手里润滑水灵。这片毛竹长得不算好,跟薛小梨之前的描述有差距。但院子足够阔大,都被荒草埋没了。她说的那把笤帚还戳在屋檐下,苏梅没看出用心来。苏梅从月亮门里出来了。外面有几棵桃树,落红遍地。嫩绿色的叶子长满了枝头,花蕊还挂着,一树残红。依然是无人打理,枝杈都长疯了的模样。这样的树是挂不了果子的,一年一年,都是空落了。
薛小梨从月亮门里出来,脸上写满了焦灼。“他能去哪儿呢?”她自言自语。手里提着袋子紧一下,松一下。又用手指捻,像装着老鼠一样发出了窸窣的声音。苏梅用旁观者的眼光看她,觉得她的焦灼不可思议。
“26,你说他会去哪儿?”
“我不知道。”
“难不成要白来一趟?”
苏梅想说,把袋子放在他门前,你就不是白来了。但显然这不是薛小梨的做派。她紧紧抓着,朝空中奋力悠了两圈,淘气地说:“肯定又去买鱼了,比猫还馋!”
苏梅又吃惊了。薛小梨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像竹子一样亭亭玉立。但苏梅却有不真切的感觉。太阳亮得不可思议,苏梅觑着眼睛望了会儿天,眼前是巨大的两枚黑点,自带螺旋花纹。苏梅闭起眼睛好一会儿,世界才恢复了本来面目。薛小梨已经走远了。苏梅才发现她穿着高跟鞋,身形一扭一扭地走一段下坡路,很是有些吃力。
路两边都是龙爪槐。这是出园子的交通要道,因为年久失修,路面成了沙石路,裂开的缝隙钻出了狗尾巴草。龙爪槐扭曲的枝干结成了死疙瘩,枝条却在疯长,都伸到路中间来了。
沿马路走一段是个自发形成的小市场。其实就两三家卖鱼的,有鲤鱼,有各种小杂鱼,有鲇鱼和虾,都是水库里出产的。船就泊在不远处的水里,桨倚在船舷上,累了似的趴着。有城里人刻意开车跑到这里来买水库鱼。薛小梨跟卖鱼的人搭讪:“今天生意好吗?”
“就那样吧。”
买卖人嘴里从不把话说满。
“住园子里的那个老头儿,今天没来买鱼?”
卖鱼的是个胖妇人,抬头看了她一眼,说:“哪个老头儿?”她蹲着给一条鲤鱼刮鳞,刀片在手里翻飞。刮几下,剜一下鳃。“啪”地翻过身来,又刮几下,又剜一下鳃。然后在鱼的腹部用力一划,出现了一条血口子,两根手指伸进去往外一勾,肠肚就出来了。鱼肝却被小心剥离,塞了回去。薛小梨突然狂呕起来,她跑几步来到了路基下,弓起腰背,用手抚着胸口,像是要把脏腑都吐出来。苏梅赶紧接过她手里的袋子,又用另一只手拍她的后背。她的后背很单薄,一拍就要发抖,像琴弦一样发出“咚咚”声,让人疑心她的骨头是木头做的。她其实并没有吐出什么东西,只是呕出了鼻涕眼泪。
她背转过身去,用面巾纸揩净了鼻子。待转过身来,还眼泪汪汪,黑眼圈也有些不均匀。她说:“我闻不得血腥气。我忘了,我肯定老年痴呆了,怎么把自己的忌讳忘了呢?”她使勁揉了下鼻子,接过了苏梅手里的袋子。苏梅说:“我提着吧。”她仍把袋子抓到手里,苏梅松开了手。草丛里有一条小路通向水边,她在前边走,苏梅在后边跟着。苏梅说:“你不吃鱼?”她说:“吃。”苏梅说:“你不宰鱼?”她说:“不宰。”苏梅说:“拉倒,不宰鱼吃什么鱼。”
“以后你宰我吃。”她缓了一缓,开始开玩笑。
“有没有人说你是美人?”苏梅思量着想说的话。
“想夸你就直说吧,我禁得住。”
“你其实很像一个人。”
“电影明星?”她倒很干脆。
“你有没有买过保险?”苏梅这时候扔出这句话,是试探,苏梅不想让她感觉太突兀,“现在很多国人都没有保险意识。”
“你做这行?”
“可以这么说吧。”
她半天没有回头。苏梅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她的身子显得僵,她或是在思索,或是在用无声表示拒绝。苏梅侧着身子也才能看到她的侧脸。她的脂粉很厚,耳轮明显是黄皮肤。苏梅停下了脚步,让她们中间出现了几米远的距离。田埂上的路很窄,被她的高跟鞋戳出了一个一个的洞。左侧的湖水蓝汪汪地泛着腥气,天上飞着成群的水鸟。她突然转过身来,说:“让我考虑考虑。”
三
她们联系少了,从那次寻隐者不遇回来,她只给苏梅点过一个赞,便再无声息。而在这之前,苏梅无论发什么她都点赞的。有时候,会点得苏梅不好意思。当然,苏梅的朋友圈都是经过千挑万选选出来的出色文章,为此苏梅关注了许多公众号。有大师去世苏梅会转发一篇怀念文章,不管是哪方面的大师。比如,文学的、绘画的、音乐的、科学的、国学的、中国的、外国的,毫无例外苏梅都会为他们点三支蜡烛。或者,谁的诞辰和忌日,只要有相关文章,苏梅都会转。还有,各种大小节日,无论中国的还是外国的,只要有文化含量,都是苏梅转载的目标。如果你不熟悉苏梅,绝不会从苏梅的微信中看出什么端倪。苏梅的微信中从来不会出现有关自己的信息,这与其他人不一样,与薛小梨也很不一样。很多女人都喜欢晒生活:美食、美颜、旅行、华服。苏梅不。苏梅是一个躲在窗帘后面的人,只有窥视别人的权利。但苏梅偶尔会去翻薛小梨的微信。她的微信有时候是一张图片,有时是一句或几句话。“我这一生都想做小人,只是命运不给我机会。”或者,“生活如此仓促且苍白,真他妈油腻。”
这是个情绪不稳定的女人。苏梅想,肯定衣食无忧,有忧的人没工夫无病呻吟。
苏梅便想她一边晒杧果干一边发微信的情景。薛小梨是个有洁癖的人,那天回来她跟苏梅说,她从不去餐馆吃涮羊肉。而是自己去市场买新鲜的羊后腿,剔好肉后用清水泡二十四小时,卷成卷冷冻。为此她专门买了削肉片的机器。她还告诉苏梅如何做咸菜和甜点,因为她对外边的产品都不放心。
“48,你家有几个人吃饭?”
“经常只有我一个人。”
“你家的是儿子还是女儿?”
“你说呢?”
苏梅便没什么好说的了。苏梅顺手打开了车载音响,张君秋接着唱:“深羡你出家人一尘不染,诵经卷参神佛何等清闲。我今日只落得飞鸿失伴,孤零零惨凄凄夜伴愁眠。”
“这可不是唱我。”薛小梨往后闪着身子,手也像屏风一样遮挡了下。她诡谲地挤了下眼睛,佯装幽默地说:“你不会误会我吧?”
那条环湖南路,很快就成了条翠绿色的带子。大屁股标志在路上狂奔,是欺人车俱少。李寒武很少开苏梅的车,苏梅不得不一再喊:“李寒武你慢点。再温柔的风也禁不得这么快的车速,都要磨成刀子了。”
苏梅跟李寒武,怎么说呢,无疑是有关系的。但具体是什么关系,却不是上下级那么简单。早晨上班一堆烂事,苏梅失手打碎了一只玻璃瓶。它在桌角一直待得好好的,偶尔迎娶一枝花。今天它却用玻璃碴子割破了苏梅的手,血总是比梅花鲜艳,从办公室一直滴到了卫生间。李寒武正好从这里过,一头扎到女卫生间来了。“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他强拉她到外面的小诊所里包扎,急巴巴的样子,是扩大了十倍的严重。她说想出去走一走。他说他的车不在跟前。苏梅说:“我的钥匙就在抽屉里,你拿出来时不要锁门,让门虚掩着就好。”这种把戏苏梅一说李寒武就懂,人不在,却要装作并没走远的样子。苏梅在马路拐角上了车,李寒武看了苏梅一眼,说你今天脸色不好。
“能好吗!”苏梅只有在李寒武面前能够这样气鼓鼓。业绩报表一再挨批,这个季度的奖金又悬了!
“我们去哪儿?”工作上的事,他从不愿听苏梅多说。他是小兄弟,帮不上忙。
“我带你去见个高人吧。”苏梅系好安全带,心想也实在没地方可去。
“是巫婆还是神汉?”
“一说出来就俗。”苏梅也在思忖怎么给人定位。
他什么样子苏梅还没见到。但薛小梨的描述还是给苏梅留下了印象,时不时地在苏梅的头脑里冒一下。他不是流浪汉,他一个人住山里,穿名牌,是外地口音。这应该就是个隐者,身后是一串传奇故事。苏梅想,48是一个足够小资的人,她买了小包装袋子去给他送各种干儿。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个人值得她关心。48也不是简单人哪。对,薛小梨,留长指甲,染杏黄色的头发,喜欢听张君秋的戏,长了张明星脸。
“像个小说里的人物。”
“隐者?”
“薛小梨。连名字都像。”
他把领带松了松,用力踩了一脚油门。
苏梅一直抱怨车速太快,没找到那条通往山里的小马路。可李寒武这个八○后,踩上油门就喜欢踩到底,否则哪里会过瘾?车子左突右撞,像只无头苍蝇。这样的小马路有十多条,却没发现哪条两边生着龙爪槐。那些龙爪槐扭曲的树干结成了死疙瘩,枝条都伸到马路中间来了。一个小时以后车子原路往回返,自觉不再撒野,苏梅坐到了车子的另一侧,侧着身子寻找。河滩有一片茅草地,路边有三两个卖鱼人。苏梅还记得那个胖妇人,手脚麻利的似乎闭着眼都能把一条鱼收拾妥帖。几十米之外,就是那条开裂的小马路,缝里长着狗尾巴草。只是那些草还细嫩,狗尾巴从草丛里伸出细长的脖子,顶上长着毛茸茸的一点淡绿。有好几次,苏梅都觉得找到了,找到了。李寒武把车停好,解下安全带,苏梅才发现不是要找的地方。于是重新发动车,重新走走停停。李寒武话少了,他今天像一个称职的司机。一个来回走完,车停在一大片高楼的阴影里,这里都是回迁房。李寒武问:“还找吗?”“找。怎么可能不找呢?”苏梅有些气急,那样有明显标记的地方,怎么会找不到呢。她看了李寒武一眼,猜他会不会怀疑自己老年痴呆。越找不到越得找,人有的时候容易跟自己过不去。尤其像苏梅这样的人,固执起来像一架不知返航的战斗机。寻找目标。还是得寻找目标。李寒武二话不说调转车头。一辆农用车开了过来,李寒武贴过去,想跟人家问问路。苏梅拍了一下他的头,说:“不要问,我不相信找不到。”车子踅了一下,又像兔子一样蹿了出去,苏梅让他再把车开慢点,再开慢点。苏梅把每一条路都仔细分辨。左手有卖鱼的摊贩,下面是一大片河滩地,再走几十米就看见那条开裂的小马路,两边长着龙爪槐……苏梅嘴里叨咕,也顺手拧了下车载音响,声音有点高亢:“独守空帷暗长叹,芳心寂寞有谁怜……”
是王蓉蓉。她的调门太高,震了苏梅一下。苏梅赶忙又把音响关上了。李寒武看了苏梅一眼,说:“我没事。”苏梅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故意这样说的。苏梅说:“我有事。”
卖鱼的摊贩不止一处,还有河滩地,还有开裂的小马路……可它们都不是苏梅要找的。苏梅蓬勃的信心一时涨一时落,疑心遭遇了鬼打墙。手机翻到了薛小梨的微信,苏梅一直都想问问她,跟她订正一下,却心有不甘。这样荒野中的位置,她又怎么好形容呢?当然,还有别的考虑。她如果仍每天追着给她点赞就另当别论了。事实是,苏梅感受到了她的冷落,从上次回来的那一刻起。或者,更具体说,自己向她推销保险的那一刻起。“难道我就是个免费司机?”这个念头冒出来,就顽固地挥之不去。被别人利用的感觉很不好。相当不好。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觉得心绪难平。苏梅是什么人,岂能被别人利用!可是,话说回来,如果不是想推销保险,苏梅怎么肯拉一个陌生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什么隐者,去你娘的!
车子再拐回来,李寒武的身形都委顿了,腰那里似乎有个螺丝扣,上半身整个陷了下去。焦灼挂到脸上,笑都不由衷。“那里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值得你这样找?”苏梅冷眼看着他,他从不曾对她这样讲话。他是做下属的,在同事面前要叫她一声苏总,没人时则叫她姐姐,连姓都不带。他的体贴总是有分寸的,内敛的,含蓄的。比如,他知道她的月經周期,因为她痛经。小脸蜡黄,痛起来弱不禁风。他会泡一杯姜糖水放在她桌子上,她从会议室开会出来,杯子一准是烫的。他去日本旅行回来,带的礼物就是妇女卫生用品。她撸一下他的头发,叫他一声“坏小子”,这就是他们之间所有的亲密。苏梅很享受这种状态,又熨帖又安全。苏梅把身板拔直了,脖子挺了挺,嘴角逐渐挂起一丝冷笑。李寒武显然感觉到了,像蘑菇一样从土里往上钻了钻。车子开出了盘山公路,“吱嘎”停到了路边。“再找一遍。”李寒武径自打方向盘,话说得笃定而坚决。
苏梅轻扫了眼窗外,只说了一个字:“回。”
四
48号楼在小区主干道的东侧。苏梅每天上班从这里过,都情不自禁地伸出脖子往里望。梧桐树的暗影下,有三个楼梯口,能看见有人进进出出。遛狗的,推着婴儿车的,上学的。也有晨起遛弯的,穿着老款的运动衣,银亮的发丝在光滑的头皮上跳舞。一个年轻女人露着大长腿,穿肉色打底裤,打远处看,就像没穿衣服。她朝苏梅的车跑来,苏梅一眼一眼朝她看,踩下了刹车。“早晨好!”苏梅摇下车窗玻璃,语气热烈而活络。大长腿显然没防备,仓促收了脚步。苏梅推开车门下来了。“你住48号楼吧?我住后面,26号。”必须这样说才会打消对方的顾虑。苏梅一只一只摘手套,手套是粉红色,镂空绣花。她往后指的时候侧过了半边身子。“你有事?”大长腿表示疑惑。苏梅说:“我跟你打听个人,就住你们这栋楼,叫薛小梨。三十岁出头,黄头发,留长指甲,长得有点像电影明星,最大的爱好是晒各种水果干。你知道她住在哪个位置吗?”大长腿想了想,摇了摇头。说她不认识电影明星。在这里住几年了,从没见过这个人。“她的情况你知道得这样详细,就没她的联系方式?”大长腿狐疑的眼神更像嘲讽,话没说完就跑走了。苏梅一只一只又戴上了手套。48号楼沉静地坐在朝霞里,万道光线从树的枝杈间射过来,就像个谜面。
李寒武也住在昆山小区。这小区的名字足够大,是因为整个小区坐落在半山坡的缘故。其实也不是多么大的山,后面要盖星级宾馆,山差不多都被铲平了。业主抗议过,说当年买房就冲这片山场,可抗议一般不会有什么结果。李寒武住63号楼,在路的右侧。如果画几何图形,26、48、63正好处在一个三角位置,直线看上去,都不怎么远。李寒武这个八○后,无疑也是个心思缜密的人,这几天苏梅对他佯装不理,他自然心知肚明。女人都很可笑,一点小事就能穷尽心思,过去他没少领教。比如,一次去南京出差,李寒武下高铁时抢了冯总的行李箱。冯总是一把手,管着公司十几个部门。关键是,李寒武不抢会有人抢,只需耽搁一两秒钟,他属于情难自禁。苏梅就从这个角度奚落他,当然都是私下的、亲昵的、姐弟式的。再奚落情感也不会远,而是会更近。李寒武忙完了业务发了一会儿呆。大厅里总是熙熙攘攘,几百名业务员,几百名保户,像赶大集一样。他在这个位置待了八年,从一般业务员,到部门副主任,苏梅总是提携他,有块糖甚至都想分他一半。年底的分红,评选优秀,出国旅游,只要苏梅够得上,一定会为他积极争取。他们是清白的,她不怕别人说闲话。李寒武却逐渐有点烦,过去他享受这个状态,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有点怕了这半块糖,他感觉不出自己需要甜度了。
一连几天,李寒武没进苏梅的办公室。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过去李寒武总是随时出入,就像进自己的办公室一样,有时甚至只是来讨杯水,他说自己的暖水瓶不保温。他们在楼道碰见,李寒武仍会侧身让过苏梅,规规矩矩喊声苏总。但那种默契的、相视一笑的眼神没有了。那眼神甚至黏稠,像糖稀一样。眼下苏梅目不斜视,进到办公室就把手机摔在桌子上。仔细一想,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感觉不对。感觉不对就什么都不对了。目测苏梅走了,李寒武耸了一下肩膀,自己跟自己扮个鬼脸。电脑里是腾讯新闻的页面,明星八卦永远占主导,谁谁又离婚了之类。苏梅随意点了下,又把页面关了。摁亮手机屏幕,薛小梨居然发朋友圈了。她已经很久没露面了。
“我一直都相信一句话,无论你遇见谁,都是你生命中该出现的人。绝非偶然。他一定能教会你些什么。所以我也相信,无论遇见谁,都是命运的安排,我别无选择。”
下面配了张图,一只猫卧在地毯上,淡黄色,两只圆溜溜的琥珀眼。
苏梅突然有了精神。窗外就是停车场,一辆暗红色的车子在两辆车子之间出出进进。它是想停进车位而不得,一看就是个新手司机。苏梅从四楼的窗口饶有兴致地看了会儿,车子左扭右拐,终于停进了车位。她想起自己拿车本时的种种艰难,车只会往前开不会往后倒。那时李寒武刚入职,有空就陪她出去练车。专门找两车之间的缝隙让她往里倒,所以才有了她现在炉火纯青的车技。公司里的人都知道,苏总开车比许多男人都猛。虽然是个女司机,穿花格裙子,把包襻斜背到肩上,边走边把手臂伸到脑后,撩一下头发。苏梅嘘了口气,嘴角嵌出来个笑。指头敲击着桌子,想了想,拨通了内部电话,说:“你来一下。”
李寒武敲门进来,有些气喘吁吁。“刚才下楼取了个快递,刚进办公室。苏总找我有事?”他想俏皮一下,说出来才发现味道不对。就是后边这句话,让苏梅的心里起了化学反应,忍不住说了句刺儿话:“还认得我的门?”李寒武嬉皮笑脸地说:“忘了谁也不敢忘了姐姐。”一屁股坐下来,李寒武说:“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听姐姐吩咐。”苏梅这才松弛一下,拿出公事公办的神情。“別说没用的。”苏梅开门见山,“有个潜在的客户你试探一下,她也住昆山小区,48号楼。微信名字就叫48。”
“我怎么联系她?”
“我把她的微信号发给你,你自己搜。”
“姐姐跟她谈过了?”
“她对女人有抵触。”
“是对保险有抵触?”
“她喜欢晒各种水果干。”
“哦,上次你说过。”
冷了一下场,苏梅又说:“你想个办法拿下她。对了,她叫薛小梨。”
“你过去说过。”李寒武笑了笑。
“关键是,”苏梅皱了下眉头,“上次我就是跟她去过那个园子,后来却找不到了。我怀疑她是狐仙,那个园子也许根本就不存在。”
“聊斋?”李寒武似笑非笑。
“差不多吧。也许更糟。”
“更糟是啥意思?”
苏梅疑心她是个骗子,专门骗别人给她当司机。当然,这样的话她不会说出口。
“她是不是客户需要验证。”
“这个事情交给我。”李寒武干脆地说。
“你别说你是这家公司的,”苏梅叮嘱,“她容易戒备。”
两人同时摆弄手机。李寒武想,她们大概是闹僵了。女人就是这样,一会儿分,一会儿合,一会儿好,一会儿坏,闹不清她们有多少心思。还说那个女人是狐狸精,没有比这更搞笑的了。他其实心不在焉,但脸上却很郑重,先把自己的名字改成63。朋友圈里叫数字的几乎没有,大家都喜欢给自己起高大上的名字。然后给苏梅发了朵玫瑰花,苏梅则回了个笑脸。“丁零”一声响,苏梅把她的微信号发了过来。
“报表有问题,电脑又出故障了。”李寒武站起身,匆匆往外走。苏梅很想把他的手机拿过来,看看是不是有此条信息。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
几天以后的晚上,薛小梨通过了李寒武的申请。此时李寒武已经把加她的事忘了,公司人事上有调整,李寒武全力以赴想竞争总经理助理。所谓身在曹营心在汉,就是李寒武这种状态。苏梅的心思他很清楚,不过就是想用一用他,可以随时宣泄一下情绪。至于潜在客户、寻找园子之类,不过是副产品。当然,如果能发展成客户还是有好处,只不过,这个好处与自己无关。小区外面就有健身房,李寒武吊儿郎当从健身房出来,随手发了咖啡、炸鸡、啤酒之类。对方回:我减肥,晚上不用餐。李寒武发了条:外面下雨了,你阳台上的东西是不是收一收?清凉的雨丝落下来,李寒武把搭在肩膀上的外套顶在了头上。李寒武的签名照片是一张英俊的脸,蓝色条格的领带,衬衫雪白,是他入职时的工作照,自己都觉得自己英气逼人。李寒武把手机揣进裤子衣兜,走进小区大门,一抬头,发现门口就是48号楼。他每天在这里出入,居然从没看见过楼号。大部分灯光是亮的,有几家黑着灯。还有一个窗口是幽暗的,李寒武数了数,是四楼。一个穿得雪白的女人伏在阳台栏杆上往外望,李寒武赶忙拿出手机看,见上面有条信息:你怎么知道我晾晒了东西?李寒武回:因为我家也晒了,全小区没封阳台的大概就我们两家。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昆山?难道你有千里眼?
李寒武暗自笑了下,朝楼上看了眼,转到了楼的拐角处。他不愿意接受检阅,即使已经是夜色阑珊,小区的灯光幽暗,他还是不愿意。这里是个上坡,有条鹅卵石铺的小路,两边都是迎春藤。他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联系上了薛小梨,还能搭上话。她爱晒各种干儿,李寒武觉得,她应该是个喜欢并热爱阳光的人。
如果不给薛小梨的朋友圈点赞,就没人知道自己与她有关联。李寒武这样想。
“潜在客户还没联系上?”
苏梅装作不经意,可哪里能掩饰得滴水不漏。她越来越觉察到了李寒武的难以驾驭,他去竞争总经理助理,明显是去攀高枝嘛。李寒武的回答已经不自如了。所以他打算推迟几天再说实话。“要不,你让她通过我一下?”李寒武试探。“你以为是拉郎配啊!”苏梅白了他一眼,话说得有些幽怨,她说这个女人应该有不寻常的身世,说不定“富可敌城”。苏梅自己解释说:“和珅富可敌国,她到不了那个份儿上。”“好了,我再努力一下。”李寒武紧了紧领带,两只领角差一点站起来。抿起嘴角的样子像一个大男孩,苏梅就愿意看见这个时候的他,有童心未泯之相。“有好消息我随时汇报。”他朝苏梅敬了个礼。苏梅笑着说:“也许会有出人意料的收获呢。”
李寒武晒了一些苹果干,照片给薛小梨发了过去。苹果干晾晒在一块竹盖上,码放得整整齐齐。这不是李寒武第一次晒,事实是,他业余时间爱捣鼓这个,他不喜欢新鲜水果里的水汽。但这是一个秘密,公司里没人知道。薛小梨说:“吃鲜果不好吗?”李寒武说自己喜欢吃各种果干,冷凝以后的柔韧和筋道,有咬劲。李寒武展示了自己的储藏罐,都是自己晒的,他每天要吃四五种。“春、秋晒日光浴最好,”李寒武解释说,“这于微量元素摄入有好处。否则,半个苹果就能把人吃撑。”薛小梨哂笑他像个小孩子。李寒武试探说:“你不喜欢吃?”薛小梨没有回答。李寒武只得说:“我就是从小孩子长起来的呀。”
聊下去才发现,两人养的宠物都是蜥蜴。李寒武养绿蜥蜴,薛小梨养的黑蜥蜴。绿蜥蜴吃大麦虫,黑蜥蜴吃生菜。薛小梨每天要把生菜泡半个小时,然后冲洗干净。“洗不干净蜥蜴会拒吃,那样可就麻烦了。”李寒武想象薛小梨说话的样子,简直像个小女生。“我要喂它头孢和水,一天一次,直到它吃饭为止。你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李寒武说没有。他最早喂蜥蜴面包虫,因为营养和活动性差,他选择了大麦虫。“其实最好喂蟋蟀,只是饲养太麻烦,通常死伤惨重,两三天就要买一次,实在吃不消。”
“还是不要喂蟋蟀的好。蟋蟀也是宠物啊。”薛小梨发来一串流泪的表情。
“好吧。”李寒武很为这话心动。
李寒武果然竞争上了总经理助理,就把苏梅的托付淡忘了。其实,这种淡忘既是下意识,也是有意识。他和薛小梨每天都会聊几句,可她既没说见面,也没说出去转转,这让李寒武没有机会完成使命。从内心来讲,他也不愿意薛小梨知道自己是因为苏梅的事而来,他觉得,完成苏梅的愿望是件愚蠢的事。女人的事,还应该女人自己解决。工作移交完毕,他从四楼搬到六楼,到苏梅这里告别,眉目里是难以掩饰的轻松。苏梅一直在笑,兩片猩红的嘴唇陡然分开,却没有只言片语说出来。李寒武一阵阵的心悸,眼神里都是惶恐和畏惧。李寒武从那屋里出来,后背凉沁沁的,就像从妖精洞里出来一样。
五
“你喜欢京剧?”
“瞎听的。”
“喜欢电影吗?”
“瞎看的。”
“最近一部看的什么?”
“《小偷家族》。哦,不,是《无人知晓》。”
“喜欢是枝裕和?”
“是枝裕和是谁?”
李寒武知道她戒备,可他就喜欢打听她的事,说不清为什么。“宝宝今天吃饭了没有?千万别忘了喂。”
他们交换宠物的照片,绿蜥蜴明显比黑蜥蜴个头大。黑蜥蜴叫宝宝,李寒武说:“我们绿绿改个名字,就叫宝哥吧。”
李寒武每天上班下班走到48号楼这里,都要情不自禁朝四楼看。想象中,薛小梨在窗框里倚着,穿着雪白的纱质裙装,目光阴郁地也在窥望。这种感觉很奇怪,让李寒武的心里装得满满的,却不知塞了些什么东西。“富可敌城”的话,根本就是苏梅的虚妄之言,他被苏梅耳提面命多年,基本洞悉她内心的每一个褶皱和密码。48号楼只是普通的小区高层,有钱人怎么会住在这里。她一直也没问他为啥叫63,李寒武嫌别扭,把名字改回了自己。
薛小梨给他留言:我以为你三十六岁了。
去市里开会是李寒武出的车,司机是小杨。过去他给冯总开车,如今公车都取消了,小杨显得特别悠闲,除了远途,谁也不愿意用司机。出门就遇见红灯,小杨打开了车载音响,是张君秋的《望江亭》:“只道是杨衙内又来捣乱……”
小杨说:“哎呀,你还喜欢这个?”
李寒武情不自禁朝后看了一眼,苏梅在后面坐着,穿着姜黄色的开领衫,脸像蜡像一样毫无表情。这个会她是替冯总去开的,公司里有事,冯总临时脱不开身。李寒武再三请示她什么时候走,她都不给明朗意见,只得挨到不得不走的时候,才背着包姗姗下楼。
原本,他们可以有多种选择。在路上吃饭,或者去市里吃,过去都是这样。他们有固定的地方可以饱口福,知道哪里的饭菜对胃口,这样下午的时间就显得从容。
小杨说:“苏总喜欢京剧是真的。你喜欢肯定是假的。”
李寒武仓促说:“我早受传染了。”
苏梅鼻子里哼了下,是不屑的反驳或拒绝。她不接受这种相关联,在她心里,李寒武已入另册,一个离心离德的人,没什么好说的。就拿眼下外出开会的事,李寒武从早晨就操持,开谁的车,几点走,在哪里吃饭之类。苏梅一直忍着烦。她想,你若是跟冯总出去,会这样啰唆?一定是安排到最好。她知道李寒武不喜欢京剧,说京剧是“吃棉桃拉线屎,没完没了”。那时李寒武经常说些俏皮话,有些倚小卖小,其实他只比苏梅小六岁。
至于他为什么要听京剧,肯定不是他说的那些理由。
“小杨关上音响,我眯会儿。”
小杨大概也觉察到了气氛不对,苏梅话音未落,就把音响关上了。
李寒武侧下身子,软着声音说:“苏总,要关空调吗?”
苏梅用梦乡里的声音说:“这样的事不要问我。”
成排的树木从车窗掠过,李寒武一直朝车窗外扭着脖子。这个会他本不想来,如果冯总来,他来才理所应当。可冯总说他刚到新岗位,多了解些情况有好处。一条林带有十几米宽,成千上万只麻雀忽地飞起,似乎比车的速度还快地往前方追逐。观看了好一阵,李寒武才发现这几乎是条麻雀带,它们用飞翔铺就了另一条高速路。
它们可真自由啊!
小杨斜着看了李寒武一眼。全公司谁都知道苏总对李寒武好,如果谁说李寒武个“不”字,苏总能找上门去跟人干一架。大家都说,见过护犊子的,没见过像苏梅这样护的。
这是普通的一天。李寒武在日记里这样写——没有什么惊喜值得期待,是你想多了。
一大早他收到了48的微信:想出去转转吗?其时李寒武正在洗漱,明明能看清楚字,还是去卧室找眼镜。在他心里,这是郑重了。微信的确是薛小梨发来的,她的签名照片是盛开的彼岸花,这些李寒武早研究过,她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李寒武有些心跳加速,用手摁了摁胸口。“好啊。”他想了想,这样回答。“我的车去维修了。”“我开车。”“去哪儿?”“你定。”“去水库南岸吧。”李寒武差一点欢呼了。关键时刻李寒武稳住了心神,“听你的。”他说。
李寒武这才发现,自己心里也有个惦记。早春的时候跟苏梅找那个园子横竖找不见,也让他起了好奇心。
约好十点半,李寒武把车子停在小区对面的马路边上,给薛小梨发了微信:HQ1110,白色本田。利用有限的时间,李寒武用掸子扫了下浮尘,把车内的杂物收进后备厢,然后赶紧在驾驶室里坐好,系好了安全带。他选了一个好角度,倒车镜正好对着小区门口,能看清每一个人出入。
他还是没能看清薛小梨走出来。小区门口的西侧有家超市,薛小梨从超市里穿过来,急匆匆过了马路。她像风一样从后面刮了来,打开后车门坐进来,李寒武才发现她怀里抱着个圆鼓鼓的东西,外面裹着米色的粗麻布。乍一看,就像是她用裙子包裹着。
“是乌鸡汤。”她并拢两条腿,把东西在膝盖上放好,坐姿就像个中学生,“我顺带去看个朋友,不麻烦你吧?”
“朋友坐月子?”李寒武扭过身子看她。
“是上了年纪的人。”她的声音很轻,“山里寒凉,我寻思乌鸡汤对身体有好处。”
李寒武注意地看了眼薛小梨的脸,觉得她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神情平静如水,两只眸子甚至称得上清澈。若不是桑葚紫的指甲做标签,李寒武简直不相信这是苏梅描述过的人。
“我叫薛小梨。你是叫李寒武吧?”
李寒武说,这是自己的真名字,从上小学就这么叫。只不过,上小学的时候叫李汉武,初中学历史,知道有个汉武帝,便觉得名字太大了,遂改成了李寒武。
说得这样详细,是觉得有责任让她了解下,否则,冷场总是不好。
“都挺好的。”她把头往前倾了下,话说得轻描淡写。
“你很像一个人。”
“电影明星?”
“你比明星好看。”
“我妈也这么说。”
李寒武差一点问出“你妈是谁”。还好,关键时刻收住了嘴。他拧开了音响,旋即调小了音量,张君秋似是随时恭候着,开口便唱:“将渔船隐藏在望江亭外,见狂徒不由我怒满胸怀……”
“这是最飒爽英姿的一段。”她有些入神。
李寒武舒了一口气,说我才开始听,闷的时候就想耳边能有动静,可不知什么能入耳。
“京剧挺好的。”她靠直了身子,侧向车窗外面。这样的话茬不容易接,有点像断头句。张君秋的声音不大,可能听出战斗力,能制服狂徒。戏剧总是能有个差强人意的结果,不像生活。车内回旋着谭记儿的慷慨激昂。只是,李寒武的思维有些短路,他觉得,薛小梨不太愿意交谈。
出城的路连遇两个绿灯,顿觉神清气爽。拐向水库南岸有一段平坦大道。一脚油门踩到底,车子“呜呜”生出风来。右边是山,左边是水,水边生出垂柳。大片白色的鸟在水面起落,它们嘶鸣的声音就像是在搞同声合唱。拐过一道弯,鸟的嘶鸣声就被甩下了。右前方出现了一大片金灿灿的黄,那都是些矮秆植物,有利于行人观赏。向日葵们挤挤挨挨地仰着还未盛开的笑脸,妩媚而又多姿。
“真漂亮啊!”薛小梨赞叹。
李寒武朝那里瞟了一眼,说过几天会更漂亮,就像凡·高的油画一样。
“我们过几天还来?”她的声音里终于有了温度。
“好啊。”李寒武左手握方向盘,不由握紧了些,微微侧过了些身子,“就这么定了!”
李寒武一直在留意沿路的坐标。很多地方他都有印象,湖湾里泊着条小船,山坡上一簇藤萝,水沟像过街天桥一样横亘,废弃的电子眼,画着鱼虾蟹之类以往饭店的招牌……他不能像苏梅那样走过一趟以后毫无印象,那天他确实窝火,那样大的一个庄园居然找不到,他后来想苏梅也许是成心?她是有这毛病的,明明知道东西在哪儿,就是不告诉你。
她愿意折磨人。很多女人都有这毛病。
拐过一个急转弯,一大片湖面突入眼帘。白色水鸟像是演练一样大张着翅膀,只是在风的摇曳中偶尔扑扇两下,它们是太有儀式感了。然后便是一片河滩地,上面长满了杂树。从中间缝隙辟出一条小路通向路基,两棵白杨树之间,是缓平的一块坡地,就如胖子下巴的脂肪在颚骨下面堆积,用以抹平与壕沟的落差。铁笸箩里装着水,水里浮动着鱼。旁边坐着一个胖女人,频频朝他们的车子挥手。
“到了,就停在这儿吧。”
车子滑行了十几米,停在路边。正好一只车轱辘落到路基下,前方视线也好,车头不远处就是一条小马路,两边各有一条排水沟。水泥地面非常光滑,这说明当年的工程既有里子又有面子。眼下显然已经废弃,边缘都被捣烂了。李寒武打开车门下来,左右环视,就断定他与苏梅来的时候也在这里停过车,而且,查看过那条小马路。
然后,被苏梅否决了。
“你朋友住在这儿?”
“连我都想住在这儿呢。”
这又是无法接的话。李寒武看着薛小梨下车,两只穿凉鞋的脚先着地,没穿袜子,脚丫子说不出的一种惨白。李寒武心里一凉,恨不得用手给她焐焐。棉麻裙子有了褶皱,她一只手抱着罐子,一只手去抻裙摆。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整张面孔。李寒武走过去,想接过她手里的罐子,她一扭身子,躲开了。
六
“我还见你的朋友吗?”
李寒武的话轻描淡写,这样说完全是出于礼貌。他记得她是想出来转转的,来看朋友只是附带着。李寒武当然也记得苏梅的话,这里住着的是个隐者。李寒武其实非常想见识一下,他从中学开始看武侠小说,对生活有自己的想象。可他觉得应该征询薛小梨的意见。他愿意给她留下好印象——他很尊重她。他不知道有自己随行她是否方便。
小马路走进了几十米,这一段破损严重。李寒武打量一下周围就知道,路两边曾经是农田,眼下还有几捆柴火胡乱堆放着。马路是被各种农用车磨坏的,露出了基石。再往里走,则是低洼处,柏油路裂出了横七竖八的口子,但路面还算平整光滑。两边的龙爪槐张牙舞爪,都是要成精的感觉——可在外面的马路上看不到,难怪苏梅找不见这里,她的记忆出现了偏差,以为这样一段路与外面的马路衔接——或许,当初这样的设计,就是为了不吸引往来的路人的注意力也未可知。
这里曾经是一个隐蔽且神秘的场所。
“不见也可以。”薛小梨特意停下来回答,让李寒武肠子都要悔青了。她并不看李寒武,微侧了头,眼里是虚茫茫的太空。太阳明亮地照射,她的头发越发显得黄灿灿,像金子一样发出了光芒。
“那里是个很大的园子,你可以随便转转。两个小时以后我们还在这里集合,可好?”
“两个小时?”李寒武简直要惊叫了,他觉得,这个时间长得有些可疑。
“那就一个小时?”薛小梨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毛,凄然一笑。
“我没事。”李寒武赶紧表明,他记起今天的任务就是陪同,“多久都行。反正我走不远,你出来就能看见我。”
两人一直朝前走,进了想象中的大门口。这里毫无门口的痕迹,就像一堵墙巨大的豁口,只有一挂老藤在旁竖着半个身子,当年这里应该是个拱形门,夏天开满紫藤花,只是老藤已死。薛小梨说:“你往左走,我往右走。左边有秋千架,你可以去荡秋千。”
你以为我八岁啊!李寒武在心里呻吟。
李寒武不关心秋千架。他留意右面鹅卵石铺的小路,通向月亮门,以及月亮门里的白房子。沿路有许多树,那些树都长疯了,枝杈浓密的风雨不透。它们还能开花,但已经不会结果,它们把结果的事忘了。树下堆放着木头板子、石膏板、红灯笼的骨架等杂物。还有一个洗澡盆醒目地坐在一棵树下,像是在等人。那是棵李子树,与桃树的叶子相仿。长条形的叶子背面有一种锈红色,闻上去也似乎是一股铁腥气。鹅卵石小路在前方分了岔,另一条路通向一个高坡,那里有一个八角亭,檐子飞得很夸张,一看就是模仿南方的建筑。
“拙政园。”李寒武想起苏梅对此的描述。他也是去过苏州的人,却没有走进拙政园。南方的路边公园都似景区,到处都是桂花的香气。他不觉得那个园子有什么特别,现在却隐隐有些后悔。他总是显得没有苏梅有见识,区别也许就在这里,苏梅是一定要进拙政园的人。亭子上面一定写着“望湖亭”三个字,下面一张石桌,四只石凳,倒退些年,几个老先生坐在那里打牌,旁边站着添茶的女服务员,穿红丝绒的旗袍,一只手勾着另一只手端在胸前。穿黑绒面的平底布鞋,走起路来像风一样快。
李寒武见过这样的情景。
秋千架立在水塘的边上,这可不是儿童玩物,两根杆子有十几米高,真正荡起来,该是上天入地的感觉。塘里只剩下了很少的水,估计是雨水囤积的。既然不是游泳池,那肯定就是鱼塘,长着又小又瘦的水生植物叶子。沿着一条草径往坡上走,是一堵青砖墙,墙顶上盖着筒瓦,那砖磨棱对缝,都被青苔吃透了,摸上去,似乎是软的。李寒武以为这只是外围墙,披荆斩棘穿过去,才发现墙外是个运动场。只是还未曾完工的模样,各种设施安装好,但路面未曾硬化。再看那些攀岩、摩天轮、单双杠、拉力器等设施,居然还似新的。好像是这里还没有建完,园子就荒败了。
站在这里,确实是让人忧伤的感觉。什么繁华,什么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
李寒武坡上坎下转了半天,也才不过四十几分钟。他又去八角亭坐了会儿,果不出所料,那亭子叫望湖亭。所题之字体是行书,写得不好看。居然有署名,叫霍德华。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说过,李寒武拧起眉头想了下,才记起曾经是个大人物,过去经常上报纸和电视,后来也频繁上电视和报纸,那还是他读大学时候的事。只不过,前边是因为当领导,经常给全市人民做报告。后面则是阶下囚,是媒体批判的对象。那名字显然遭过处理,被油漆涂抹过,可不知为什么,涂抹者毫不用心,留下了模糊的字形,刻意而为一样。
这里无疑是园子的制高点,坐下朝北看,水面一览无余。白色的鸥鸟变成了空中跃动的白点,远处的高楼倒映在水里,楼顶浮着白云。湖心有个岛,上面长满了芦苇。枯水的季节曾有人去捡拾鸟蛋,后来那里被保护了起来,外围拦了铁丝网。一寸一寸搜寻完,李寒武下了台阶,往左手方向走,那里通向月亮门。李寒武想,我就从那里过,我目不斜视。他们也许坐在院子里喝茶,也许坐在屋里喝湯,这有什么要紧呢。这园子是敞开的,随时都会有游人过来,我从那里经过一下,没有什么要紧。只要不被薛小梨发现就好,发现了如果请他过去喝杯茶那就更好了。嗯,是觉得有些口渴。李寒武朝那个方向走,脚步很踌躇,心中很忐忑。他不自觉地抬高了脚,还是把一只松鼠惊动了。它从右边的草丛里跃起身,直奔月亮门而去,大尾巴像扫把一样左右甩动。李寒武抬脚就追,却在月亮门处收住了脚。松鼠早不知去向,这院子里异常安静,几簇湘妃竹密密匝匝地不摇不动,竹骨闪着清亮幽凉的光。李寒武探过身子看那一溜儿平房,有几间门窗都大敞着,玻璃荡然无存。只有挨着月亮门这间落着把小铁锁,豆绿色的窗帘拉得严实,里面悄无声息。
两个小时以后,李寒武站在大门口的老藤下,想抽支烟。他平时也不是瘾君子,一包烟要抽好几天。但有时候嘴里却淡出鸟来,就如眼下。他眉宇间有少许焦灼,这样一个荒芜的园子,薛小梨去了哪里呢?想她抱着的那个物件,不是砂锅就是瓦罐。她把砂锅抱在怀里,这情景真是很古典。砂锅里也许“咕嘟咕嘟”正冒泡呢。只是有一点很奇怪,李寒武没闻着香味。按说乌鸡汤的香味该是四溢才对。虽然那上面裹着粗麻布,但香味是可以穿透的。香味很锐利,没有什么东西穿不透。李寒武正在胡思乱想,薛小梨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手穿过他的胳膊,从反方向握住了李寒武的手,这样他们就是十指交握了。薛小梨说:“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那是真不好意思的语气和神情,让李寒武一瞬间心生爱怜。
薛小梨的手指像竹竿一样硬朗且寒凉。李寒武觉得,这是她的答谢方式。李寒武非常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他不喜欢她答谢,可却有点不舍。那种寒凉的感觉很熨帖,就像热暑的天气含了冰块。他小心地摩挲一下她的手指肚,问这么长时间她都在干什么。她说:“聊天,喝茶。那真是一个有趣的人,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李寒武沉默了一会儿,问他们认识多久了。她说:“快半年了。我隔段时间就来看看他。”李寒武说:“你今天是专程来看他?”薛小梨沉默了。李寒武赶紧说:“哦,他喜欢喝鸡汤?”薛小梨幽幽地说:“也不是多喜欢。今天的乌鸡汤有土腥气,若是放一点天麻就好了。”
他们牵着手往下走,肩膀会偶尔碰一下。那一个碰触的点,便有酥麻的感觉。遇有龙爪槐的枝杈伸过来,李寒武就用手臂挡在前面。已经是正午了,阳光变成了直射。李寒武的额头沁出了汗,可他总觉得薛小梨周身冒寒气,裸出的皮膚沁凉沁凉,像棵竹子一样。很多次,他都想把她揽在怀里,焐焐她。可一看天上的太阳,就作罢了。他自知抵不过太阳的温度。一辆白色的车从前边的马路上像风一样掠了过去,鸣了一下笛。薛小梨紧张兮兮地说:“它应该降速的。前边是急转弯,非常容易出意外。”李寒武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说这条路上连对头车都没有,不会。
薛小梨皱着眉头说:“事故都是因为大意。”
李寒武有些不忍,他觉得薛小梨太认真了。
顿了顿,薛小梨换了话题:“你养蜥蜴几年了?”
李寒武说:“从读大学的时候就养。那时不是养宠物,是养玩意儿。”
“都一样的。”薛小梨说,“我是最近几年才养,生活太苍白、太贫乏了。”
“所以你爱看电影爱听京剧?”李寒武还是想打听。
“就是想有个响动。”薛小梨说,“谈不上爱好。”
李寒武郑重地说:“不如我们谈个恋爱吧。”
薛小梨一下停住了脚,迟疑说:“这怎么可以?”
李寒武用力扯了一下她的手,说:“这有什么不可以?”
七
在楼道里接连遇见苏梅两次,苏梅都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李寒武就知道她有话想说,却不会主动说出来。午饭前的一段时间相对清闲,李寒武敲开了苏梅的房门,眼神还没聚焦,像过去一样先喊了声姐。喊姐的时候,李寒武是背对着苏梅,他在关门,像是蹑手蹑脚。转过身来,发现苏梅的水杯只有很少一点白水。李寒武直奔暖壶,拎起来,把玻璃杯里的剩水倒掉,给水杯倒满,又用抹布抹了茶几上的水渍。李寒武用这一系列的动作告诉苏梅,他还是过去的他,没变。他觑眼看了苏梅一下,心中有些悸动。苏梅的脸色不好,身体蜷缩着,想是又到生理周期了。李寒武不想触碰此类话题,嗅了嗅鼻子,空气里有股腥气。他还是过去的他,但分别还是有的。苏梅中指和食指间夹着一支笔,那笔扑棱扑棱地转,像演杂耍一样。苏梅转着眼球看李寒武,眼里都是距离。
“嗨,嗨,再转我头都晕了。”
苏梅说:“李助理,别这样懂事好不好?”
他们都需要细节弥补两人之间的沟壑,把情绪和感觉往先前的方向调度。李寒武无疑更用心一些。李寒武在桌子对面的椅子坐下,窗外的一束光正好打在脸上。他没有动,只是眯起了眼。“正想找姐汇报呢,我终于认识那个薛小梨了。”
“这么简单?”尘埃在空中飞翔了好一刻,苏梅才冒出这样一句。
李寒武心说,你还要我怎样?但嘴里说:“认识了就不愁熟悉,其余的事情以后就好说了。”
这话的暗示成分太露骨,足以构成伤害。苏梅偏过头去,不想再听他说。她突兀地问:“那个隐者什么样?”苏梅斜起眼睛看李寒武,有打蛇打了七寸的快感。她心中涌起的与其说是快乐,毋宁说是幸灾乐祸。
“隐者?”李寒武的大脑短暂地出现了空白,“我也没见过。”他决定实话实说。
“这种事情也跟我保密?”苏梅说得俏皮,眉眼里却都是嘲弄。
“姐还知道些什么?”李寒武翘起了嘴角,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其实他的火气已经撞上了天灵盖。
苏梅坐直了身子,面孔突然冷峻。“跟我撒谎没有意思。李寒武,虽然你眼里没我,但我今天也最后提醒你一下。薛小梨有丈夫,她丈夫叫国安,喜欢穿丹麦一家品牌的皮鞋,像那个隐者一样……你没想到吧?你不用对我解释什么,我的话你尽可以当耳旁风……我去水库南岸兜风,偶然看见了你和薛小梨手牵手从山坡上走下来……你不用急着解释,我对你们的关系不感兴趣……我只是想提醒你,不要跟已婚妇女纠缠,这对你的生活没有好处!”
苏梅气喘吁吁。这段话说得又快又急,语气就像李寒武的妈。意识到这一点,苏梅止不住浑身颤抖,她两只手都是麻的,她紧紧握着拳头。
李寒武陡然想起小路前方掠过的那辆白色的车,鸣了下喇叭。薛小梨还曾担心它的速度,说前边就是急转弯。如果当时是苏梅驾驶那辆车,她应该无暇观察他们。那么也许还有一种解释,在这之前她已经知道了他们“在一起”。
肯定是自己的车惹了眼,它在路边停了两个多小时。
“谢谢姐。”李寒武的后背冷飕飕,他今天是咎由自取,开始确有撒谎嫌疑。他从没看见苏梅如此激动过,是一种不知所云的状态。想到那天自己被一双眼睛盯牢,心底也是很惊骇。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他就怕神经质和缠绕不休的女人。他的前女友就是这样,纠缠,盲目上纲上线。他后来又谈过两个女友,分手很难说没有苏梅的功劳。第一个苏梅说她走路呈内“八”字,这样的女孩子没发展。第二个苏梅说她颧骨高,这样的女人很难旺夫。苏梅还把收藏的文章推荐给李寒武看,都是关于面相、运势的。李寒武从没想到过苏梅已经介入了自己的生活,而且,有点深。他很庆幸从此可以有距离,工作的、情感的、家常的……他曾崇拜苏梅,她总是优雅、包容、知性、无所不能,让李寒武任劳任怨,鞍前马后。即使她现在仍然优雅、包容、知性和无所不能,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他没有想过薛小梨的婚否问题,他刚想跟她谈个恋爱,谈成谈不成还另说呢。苏梅反应过激有点超乎想象。苏梅真是越来越怪了,他想。不管怎样,她下次去水库南岸不会找不到那个园子了,她这个年龄的女人,记忆力真不该这么差。
李寒武轻松地笑了下,那笑是世事洞明且宽大为怀。就像大人面对不谙世事犯了错的小孩子,却没提防笑容被苏梅破解。苏梅受辱般陡然变脸,跳起来甩了他一个耳光。那劲头有点大,苏梅抽完了他趔趄了一下。往前扑时桌角撞痛了髋骨,疼得龇牙咧嘴。苏梅捂着肚子落泪,咬着牙说:“没良心的东西……良心都让狗吃了!”
这是几个意思?李寒武惊呆了。
李寒武百度搜索了凡·高《向日葵》的几幅圖片,他喜欢三朵和十二朵的那两幅,向日葵插在花瓶里,调子明快。另两幅分别画的是五朵和十五朵,是落败了的古旧颜色,有毛茸茸的感觉。他问薛小梨喜欢哪一幅,薛小梨警惕说:“你送我?”他哪里送得起,不过可以去看实物。他就是这么打算的。水库南岸的那片向日葵正是好看的时候,朋友圈有人发图片了。
可薛小梨却没反应。足足等了三天,薛小梨仍没反应。没有别的联系方式,李寒武有些着急,早上起来喉咙有点肿痛,向日葵不等人啊!他不知道拿这个薛小梨怎么办,他好像真的爱上她了。晚上从健身房出来,一身黏稠的汗液加剧了李寒武内心的不安,李寒武的心跳越来越不规律,猜度薛小梨为什么会没消息。她不会有什么事吧?那个叫国安的男人,是否真的存在?李寒武这时才发现,他对苏梅充满了不信任,而过去,他是那么信任她。站在清凉的月夜下朝48号楼望,四楼的房间里分明有橘黄色的灯火,跟向日葵的颜色相仿佛。这让李寒武感到熨帖和温暖。阳台靠西的一个角落有白纱裙的身影,裙裾被夜风吹得似乎在飘。李寒武一下子定了神,他觉得,薛小梨就是刻意等在这里的,她看见了他甩开膀子去健身房的身影。他似乎看见薛小梨苍白的面色上有调皮的笑容,嘴角向上弯出了月牙。李寒武血一热,微信里输了两个字,聊聊!好久没有回音。李寒武绕到了后面的楼梯口,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李寒武边走边想,我今天不算唐突。我就是随意敲一下门,若是男人或老人开门我就说敲错了。要是薛小梨开门呢?
感应灯都很敏感,从一楼到四楼都亮了。李寒武轻着脚步来到了402门前,喘息着看头顶上硕大的灯泡,在狭窄的空间里转了转。他不想置身在那么明亮的光线里,相比之下,这里比其他楼层都亮。灯熄了。他敲了三下门,灯又亮了。他加大力度又敲了三下,心底漾起的热情一点一点凉下去。她知道是我,她不开门。他想,是自己唐突了。薛小梨不开门是对的,假如家里只有她一个人的话。她也许正从猫眼往外窥视……我不过是想看看你,聊聊。你为什么不回我的微信?我没奢望你请我进去喝杯茶。或者,我来看宝宝,那头黑蜥蜴,是我家宝哥的弟弟。这样说,我们岂不是亲戚?李寒武顽强地说服自己,心说你不开门证明你家没有别的人。我不进去。我们就这样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就好。“啪啪啪”,他挥起了手掌,门呼呼扇动,带动着墙壁也呼呼扇动。声音因为无法散发而像受伤的鸟儿一样跌落。房门“吱扭”一声响,一丝光亮隐约探出来,却是邻家。一个女人立柱一样戳在门后,只露出半张隐晦的脸。她探过头来望,疑惑地说:“你找谁?”李寒武指了指薛小梨家的门。女人说:“我知道你找402,我问你找谁?是找房主还是找租客?”这点李寒武没有准备,结巴一下才说:“薛……小梨吧。”“是租客。”女人倒是很干脆,从门后闪出了身子,说:“房主姓叶,是廊坊人。孩子考学走了,一年前房子租给了外地人。他让我给照看着房子一点。”
“她……一个人?”李寒武神情有些紧张。
女人却来了兴致。“你说的薛小梨是长头发女人吧?指甲涂得青紫,瘦高的个子,像柴火棍子一样。她在这里住了小一年,跟我拢共说不过三句话。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知道她以啥为生。她在这里很孤单,没见她与什么人来往。”
“她长得有点像电影明星。”在女人面前,李寒武有一种无力感。
“你是她什么人?”
“我就在后边住。”李寒武还是没提防,他觉得怎么说都不合适,“我们都养蜥蜴。”
“养蜥蜴也该饿死了。”女人哂笑,“她已经两个月没来这里住了。这一走就没了影儿,前几天房东还打电话问呢。”
“她刚才还在阳台上。”李寒武有些诧异。
“不可能。”女人说着走了出来,也敲了敲门,侧耳听了下,回身说,“她家没人,你没我清楚。物业都来过几次了,去年的物业费她还没交呢。”
“可前几天我还开车拉她出去了,她端了一锅乌鸡汤。她在这里有朋友。”李寒武极力想辩白什么。
女人没了耐性,摇头说:“那我就不知道了。”迅速退回去关了房门。
头顶上的灯适时熄了,巨大的黑暗浓郁稠密得风雨不透。李寒武知道,只要他轻咳一声,感应灯就会重新亮起,没见过有比这里的灯更敏感的了。但他没有那样做。他的心房也黑洞洞的,这使他对亮光有些抵触。他摸着护栏找到了楼梯,“咚咚咚”跑下了楼。他从侧面绕到了楼前,举头往四楼上看。阳台西侧是有片白色的影子在晃,像墙壁上挂了件衣裳。
八
薛小梨再没了踪影。李寒武有时睡了半截觉也会跑过来,查看薛小梨的窗。那里正对着右边路旁的一杆路灯,有玻璃的反射,灯光就像从屋里映出来的。
李寒武会痴痴地朝那里望很久,不明白代号48的薛小梨怎么会忽然不见了。
邻家女人说薛小梨像柴火棍子,李寒武一直也没琢磨透是什么意思。是形容人瘦,还是形容人干?薛小梨无疑是瘦骨伶仃的模样,人也像干柴一样没有温度和湿度,那么她吸引自己的是什么?
李寒武完全想不明白。
李寒武重新去敲过薛小梨的门,也是晚上从健身房出来。他觉得,他又在阳台上看见了薛小梨的身影。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梯,不出所料,他还是没能敲开房门。与上次不同,邻家的门这次也没打开。他从容观察了薛小梨的门,枣红色,金属的门把手上有薄薄一层浮尘。这是他用手感觉出来的,随后又在纸巾上有了验证。那把手的确很久都没人摸过了,浮尘让手掌有了不洁感。李寒武下楼的时候心里特别难受,他忽然想到,她不是本地人,怎么忽然住到了这里?
薛小梨到底是人是鬼?
李寒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上班的路上,李寒武打开车载音响,张君秋咿咿呀呀地唱:“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一句“霜晨月”反复唱,半天也没唱完。这是《娄山关》的一阕词,李寒武读高中的时候学过。可李寒武发现自己听不得这么凄清阴冷的曲调,急忙调换了。一个男生用粤语唱“为了爱我真受够伤,但有过爱的分享。为了每次打败仗,我哭得最响”,李寒武一下定了心神,觉得好受了些。摇头晃脑跟着唱,心里的杂念慢慢消散了。
看见苏梅,李寒武要情不自禁摸一下左腮。苏梅是用右手抽打的他,腮上曾火烧火燎地疼。可苏梅的髋骨与桌角的那一撞,发出了“咚”的一声响。苏梅紧跟着窝下腰,脸扭曲成了一盘花卷。李寒武以为她的骨头出了问题,慌得不知如何好。连续几天,李寒武都在想蘇梅说的那句话。没良心。良心让狗吃了。这无疑是最严重的骂人的话了,差一点让李寒武的火气顶出天灵盖。可一想到她的髋骨,李寒武也会情不自禁窝一下腰,就像自己的骨头裂了一样。
事实上,苏梅的骨头疼了好几天。她总是下意识地窝着腰,遇到有人才勉强挺起来。她甚至想到医院拍个片子,看骨头是不是有裂缝。还好,几天以后疼痛逐渐减轻了。会议室里遇见李寒武,苏梅讪讪地,眼睛不好往李寒武身上放。那一掌也多少打掉了自己身上的锐气,她觉出了虚弱和疲乏。如果李寒武跳起来跟她吵,她会硬朗很多。可李寒武的样子让她很受伤。李寒武捂着腮帮子呆掉了,眼里凝着水汽,似是不敢相信苏梅会真的出手。她怎么下得去手!李寒武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大孩子,眼睛跟着苏梅转,像是在说,怎么这样,你不是姐姐吗?晚上下班,苏梅等在楼道口,说请李寒武吃个饭,李寒武赶忙说:“我请姐。”两人去了一家淮扬菜的馆子,那里有只有两人坐的茶水桌。一条臭鳜鱼,两碟小菜,几只虾球,一瓶红酒半对半。潮红刚一落脸,心里的块垒就被冲走了些。感情到底有些基础,两人不说客气话,都泪眼汪汪。
苏梅下决心不提薛小梨,那一节已经过去了。她和李寒武之间的纠葛,说到底是与薛小梨多少有些关联的。最早,苏梅是有私心的,她把李寒武当成了手下的业务员。她经常把李寒武当成手下的业务员。但李寒武到底不是。自从看见他与薛小梨手牵手,苏梅的挫败感就日甚一日。如果仔细分析,被欺骗的感觉还是次要的。连苏梅自己也羞于承认,她是有了被抛弃的糟糠之心,情绪才会如此激动。她当然早就发现了他们,李寒武的车就停在路边,那车牌号是烂熟于心的。苏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特意下来查看。李寒武的一件外套就放在了后车座上,那外套是公司搞大合唱时发的,一件蓝色的西服。李寒武年纪轻轻就闹腰疼,他车里总备外套。苏梅的车已经开出去好远,又折了回来。到底还是不甘心。她猜到了李寒武一定是和薛小梨一起来的,那条小路终于让她有了记忆。他们此刻应该在那个园子里。他们来干什么?他们是什么时候搭上关系的?这园子荒僻,的确适合干点什么。只是,她没猜到李寒武也没见到那个隐者。就像一钵金食,她简直怀疑李寒武在独吞。这心理真是奇怪,各种怨瞬间爆棚,假如李寒武此刻在眼前,她撕碎他的心都有。女人恨起男人,实在没有道理可讲。她把车停在路口十多米远的地方,与李寒武的车头对头。连跳两级坝台,人就站在了高处。她想李寒武乍见她会不会无地自容,到底,无地自容的是她自己。看见两人出现的那一刻,她以动若脱兔的速度跳上了车,“嗖”地从他们眼前开了过去。
苏梅没有抑制住眼泪,滴滴答答淌了一脸。李寒武呆愣了片刻,把纸巾叠好敷到了她的脸上。李寒武说:“奇怪了,薛小梨失踪了。”他的疑惑只能跟苏梅分享,他同意来吃晚餐,很大程度也与薛小梨有关。
“她怎么会突然失踪呢?”
“她是租住在48号楼。”
“她没有男人。”
苏梅托着腮看李寒武。李寒武说这些更像是自言自语。
“关键是,邻居说她很久没在48号楼住了。可明明前几天她还熬过鸡汤。”
“她难道不会回老家?”苏梅乜斜着眼,话说得又重又冲。
李寒武愣了一下,是有些醒了。但这话没能够解释他心中的疑问,却把他从某种执念中捞了出来。她如果回老家,事情就简单多了。她原来是个有老家的人。那是代表她过去旧有的生活的地方,既然回去了,那些旧有的生活就重新与她在一起了。这里没有李寒武什么事,难怪她不愿意回复他。再或者,她还有难言之隐。回去了就不再回来了。
李寒武隐隐有些心痛,但能够忽略了。
心情放松了,许多话就不再拗口。纵观事情的前后发展,固然是李寒武处心积虑,自己又何尝不是愿者上钩呢。开始只道是“出去转转”,再没想到她会抱着锅出来。李寒武越来越肯定那是一只砂锅,敞口的。既然抱着锅,就说明她早有准备。只是,她不愿意把“早有准备”告诉李寒武,她对李寒武始终有保留。
难道他们真的走近过吗?
“我甚至疑心她是人还是鬼。”李寒武想了想,“她周身都冒寒气。”
“是你心里有鬼!”苏梅又好气又好笑。
苏梅心中有了几分了然。有些情形差不多能对上。薛小梨与人的交往是浅尝辄止型,她才是个神秘的人。什么隐者,完全有可能是她编出来的。她有时候需要用司机,却不愿意打车。难道她没有车?她说过,她的车去维修了。那么就是永远也修不好了?用砂锅炖鸡汤送给陌生人很过分。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他们根本就不陌生。
苏梅目光如炬,李寒武被灼烧得外焦里嫩。
“只是有一样,”苏梅小心地跟寒武碰了下杯,“她亲口说她有丈夫,她丈夫叫国安。这个不是我编出来的,我没有存心要坏你的胃口。”这话说得相当难为情。苏梅把红酒一口干了。
这一路有多少只蝉?十万个不止。只要打开车窗,嘶鸣声就密不透风。其实蝉叫的时候是一声一声的。可因为合唱得毫无章法,声音叠加到了一起,就有了厚度。车窗起初开着,苏梅揿了一下按钮,玻璃升了起来。苏梅打开了音响,张君秋仍在候场,还未发出声音,李寒武把音响关上了。“我不想听,闹心。”李寒武皱着眉头说。他过去从不这样明确表达自己,他总是以苏梅的意志为意志。跟薛小梨坐在一起也这样?这话在苏梅心里过了一下,但没说出来。李寒武假装喜欢京剧,肯定与薛小梨有关。
他们还是想探寻一下那个园子,他们都很好奇。这差不多成了近期生活的一个目标,只是两个人都抽出空来不容易。其实薛小梨更像隐者。她不知从哪里来,为什么跑到这里,都是谜一样的存在。上班的时候两人不好约,李寒武现在很忙,跟冯总到处跑,又做司机又当秘书。难得一个周六都有闲,苏梅在微信上问:去?李寒武答:去!
胖胖的卖鱼女人就像个坐标,穿着宽大的蓝布围裙,坐在马扎上收拾小鱼。小鱼是湖边垂钓人的成果,仨瓜俩枣地卖给她,她再卖给顾客。这条路人烟稀少,但若是有,十有八九是来水库买杂鱼的。他们把鱼称好,留下钱,就去逛野景。逛够了,鱼也收拾好了。所以卖鱼人的生意看似清淡,其实很有收益。因为那些人从不讲价钱。
“买鱼吧。纯粹的水库鱼,鲤鱼、草鱼、鲢鱼、鲇鱼,啥鱼都有。”看李寒武撳下了车窗,女人朝李寒武紧着招手。
苏梅指挥李寒武把车一直往上开,她觉得,车放路边不安全。开过一段沙石路,龙爪槐的枝杈抽的挡风玻璃上“啪啪”响。第一次来横竖找不到这条路,两人同时想到了那一天的尴尬,但都没有言声。通过这一段的磨合,很难说他们之间的关系是近了还是远了。门口右边有一块厚草甸子,车子停在那里,就像开到了沙发床上。两人踩着厚厚的野草出来,一同往园子里走。苏梅主张往左拐,从秋千架下绕过去。那里的几棵老树都够几人合抱的,浓绿的叶子遮出了一条林荫道,一条石板路曲曲弯弯,看着非常有吸引力。李寒武则二话没说,率先往右拐。他心里还是有结,薛小梨的出现和消失说不定与这里有关,他非常想弄明白。惶惶然走进月亮门,触目的还是那把铁锁,像苏梅第一次来时那样,翘着屁股。窗台上有一个鸭蛋圆的玻璃缸,上面有盖,旁边设有通风孔,下边铺着碎砂石,两旁是带着纱网的爬虫饲养箱。一头黑色的蜥蜴警觉地仰着头,小眼睛滴溜乱转。
“你难道是宝宝?”李寒武很惊诧。他急忙四下里查看,院落空旷寂寥,只有那片竹子摇头晃脑。一根手指头探进通风孔,跟蜥蜴打招呼。“你的主人去哪儿了?哦,你不是宝宝。宝宝吃生菜,你吃爬虫。”内心遂一片荒凉。
“难道你换了口味?”李寒武大声说了出来。
“什么换了口味?”
苏梅从月亮门闪了进来。她还没走到秋千架下,便陡然收住了脚。她觉得这样跟李寒武分道扬镳不合时宜。过去都是李寒武跟她亦步亦趋,现在明显局势变了,她得适应。她匆匆朝月亮门的方向走,正好听见了李寒武在大声说这句话。
“这是什么?”苏梅凑了过来。
李寒武说:“这是宠物笼子,主人在让它晒太阳。”
苏梅瞥了一眼就去看竹子。“这样的丑八怪居然也有人养,跟蛇有什么区别……难道是隐者养的?”李寒武点点头,也有可能。苏梅的话总像是在点穴道。
“那他就走不远。”李寒武说,“蜥蜴不能暴晒,他正午之前肯定回来。”
“那我们先去转转。”苏梅过来拽李寒武。
运动场的右侧山体上有条小路,他们拨开草丛往上走,才发现这简直是条富贵路。小路很窄,但都是圆润的鹅卵石砌成的。有台阶的地方都砌成了各种图案,那些图案很繁复,用的鹅卵石形色各异,每一块都能看出用心。李寒武便想是什么样的脚穿什么样的鞋子踩在上面。那人肯定倒背着手,是个高级别的干部,身后随行者众。霍德华。李寒武突然想起了这个名字,却没有说出来。两人走得很寂寞。李寒武在前,苏梅在后。山里实在是太安静了,李寒武甚至听见了汗水滴落的声音。拐过两个山环,是陡峭的一段台阶,苏梅早已气喘吁吁,掐腰往上边抬头看,仍是一座飞檐亭,上写两个字“养心”。
“在山顶上养心,可真够有想法的。”苏梅话都说不连贯了。
“肯定是那个霍德华写的。”李寒武来了谈兴,“跟下边亭子上题的字一样,都是行书。”
“下面题的什么?”苏梅问。
“望湖亭。”
“我没注意。”
“当年说不定有名角儿在那儿唱京剧。对,霍德华是票友,我上大学的时候还听舍友说过,他跟名角儿在办公室里聊京剧,外面等着汇报工作的人排到楼梯拐角。到了下班时间,他跟名角儿直接坐车走了。那些等汇报的人贴着楼梯闪出道,谁都不敢说一句话。”
“你倒是无所不知。”
“你们女生不关心政治。”
“关心也没什么用。”
“你不知道霍德华是谁吧?他是福建人,当过一座城市的市长。”
苏梅从包里拿出橘子一掰两半,橘皮是绿色的,薄薄的细润,隐约透出了里面的橘瓣。这样的橘子微酸,但汁水饱满。车里有水,但远水不解近渴。眼下这瓣橘子有说不出的吸引力,李寒武两口就都填进了嘴里,嘴角漾出黄色的果汁。苏梅刚吃一瓣,在嘴里含着,用舌尖一点一点让它在口腔里旋转,好滋润四壁。余下的剥好皮,仔细撕掉筋膜,全部送到了李寒武的嘴边。李寒武顿了一下,一口吞了。
“我们回去吧。”
“不到亭子上看看?”
“这里不是看见了吗?”
“上面的风景肯定不一样。”
“我腰有点不舒服。”
苏梅用拳头顶了顶。把橘皮和那些筋膜通通包进一张面巾纸里,又找出一张纸包了下,小心地放进了皮包的夹层。
“能坚持吗?”
“下山没问题。”
“哦,好吧。”
“我们今天留点遗憾,以后找机会再来。”
苏梅转身往回走。李寒武心有不舍,甚至想自己独自攀上去。计算一下时间,回来完全可以追上苏梅。心是这样想,脚下却随苏梅转过了身。
李寒武有些心猿意马。他想,这条小路藏得这样严实,下次不会找不到吧?
九
那把锁原封不动挂着,墙角有棵香椿树,树影却正好移过来,遮到了玻璃缸上。这些苏梅不会留意,她往月亮门里探了下头,没吭声就往前走。李寒武停顿了一下,看了眼树,又看了看树影,思谋这山里清凉,正午的树影下就像神仙待的地方,这是有人计算好的。蜥蜴俗称四脚蛇,又叫蛇舅母。许多蜥蜴能变换颜色以适应环境的变化和压力,比如,变色龙。
李寒武的宝哥是一种蛇蜥。这种蜥蜴脚已经退化,只留下一些脚的痕迹和构造。因为有眼睑和耳朵,所以跟蛇有区别。
李寒武给它攀了个弟弟,原想有朝一日也让它们见个面,却不料愿望看着容易,达成却很难。
再看那头黑蜥蜴,还是像薛小梨的。生活中喜欢蜥蜴的人不多见,怎么那么巧,让自己连连撞上。薛小梨给他发过照片,李寒武连忙拿出手机找到那张图片,却又不太好认定。图片只有一个放大了的蜥蜴脑袋,两只晶亮的花椒粒眼,像在与人对视。周围的境况根本看不清楚。李寒武叹了口气,把手机揣进了兜里。
出了大门口,那棵古藤还站着,样子似乎更歪斜了点。车顶在太阳的直射下洒着碎金。苏梅却不见了。难道她也会隐身?李寒武茫然地四下里看,山林葱绿,远处是点点湖水。这里地势低,远不如在望湖亭看得清楚。苏梅从墙的拐角处闪了出来,手里拿了朵矢车菊,放到鼻子底下嗅。李寒武便明白她一定是去方便了。这种不雅的事,苏梅必要用雅举遮掩一下。想起自己从日本给她带妇女卫生用品,心里便有些悸动。车子后座上放了水和食物。李寒武先发动了车,打开空调,坐到了后面。苏梅也跟着钻了进来。苏梅拿起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喝了口,递给了李寒武。李寒武想拧另一瓶,苏梅挡了他一下,说:“一瓶喝不了,别糟蹋了。”话说得自然而然。
李寒武喝了一口,先“咕噜咕噜”漱口。然后紧着又喝了一口,“咕咚”咽了下去。登这半天山,嗓子早冒烟了。他说过去在酒桌上管这叫变相接吻,他们就接过不止一次。他毫无用心地看了苏梅一眼,诧异她今天没用口红。用口红他也不怕,过去从没怕过。
苏梅说:“还有这说法?”
李寒武说:“你忘了?”
苏梅丢了个眼风,抿嘴笑着说:“我忘了。”
李寒武有些怔,知道她不是真忘了。小范围的调笑比这尺度还大,怎么可能忘了呢?可她故意说忘了,就像个小女人,样子相当迷人。她的这一面,李寒武很少见到。他们做同事这么久,苏梅总是大姐大的强势姿态,恨不得包揽李寒武的吃喝拉撒。但从没有这样暧昧过,这样近的距离,空间私密而封闭,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她身上汗气氤氲,低领衫遮不到的地方白得耀眼。她是一个白皮肤的人,在工作时永远不苟言笑。除了冯总,女干部中她最有威仪。李寒武突然想,她待他其实是有情分的,她凭啥对他好?不是因为她大自己六岁,不是因为她是领导。而是因为……她有情分。
难道自己一直在无感中辜负人?
李寒武心底升腾起一种愿望,脸不由得潮红,身体也像灌满了风一样膨胀。她结过婚,两年以后又离了。她从不说自己离婚的事,感觉上,她还是做姑娘时的心态。冯总开玩笑时就叫她苏姑娘,或者苏小妹。可无论如何她是结过婚的,她的感觉和意识里都有男人这根弦,这根弦曾经洞穿她,就像……小船乘风破浪一样。李寒武突然想起了蜥蜴交欢时的场景,那是他在网上看到的视频,长尾拧成麻花,剧烈而反复地在石头上扭动抽打,欲仙欲死。难以想到冷血动物会有那样强烈的性快感……他的右手放到了她的左膝盖上,她的膝盖圆润结实,似乎受不了那一触。李寒武感觉到了她的战栗,下意识一躲,李寒武的手则像偶然似的落到了她的双腿之间,顺势兜住了她的大腿内侧。她的身子一扭,嘴里突然呻吟了一声。李寒武受了鼓舞,忽然变成了出鞘的利刃,渴望挑动和刺破。他另一只手绕到了她脑后,蛮横地把她往怀里一搂,她的下巴就抵在了他的胸上。李寒武把整张脸覆盖上去,苏梅的天就黑了。车内空间狭小,她自觉没有动。李寒武的青春和野蛮有一种巨大的破坏力,像决堤的江河,瞬间便席卷了一切。
远处有野猫在叫,一声接一声地,要死要活。李寒武的兴奋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便从高处跌落了。“我会娶你的。”他慌忙伏到前边去拿抽纸,他弄脏了苏梅淡咖色的长裤,腰那个部位,有一摊白浊。苏梅推开了他,自己找了块湿巾。“你没好,你肯定没好。”李寒武觉得心中的火气没有完全挥发掉,又开始啃她的腮。他觉得,这一刻他爱这个女人,恨不得把自己塞回她的身体里。苏梅的矜持全无用处,雀跃的细胞告诉她,她做不出该有的样子。李寒武的舌尖一路下滑,苏梅抽出手来,爱抚地揉搓他的耳朵。李寒武像狗一样嗅她的胸脯,突然喃喃地说了句:“妈妈。”
“我只看过妈妈的胸脯。”李寒武的脸红得透亮。
两人牵着手走下来,肩膀偶尔撞一下,他们此刻就像一对夫妻,都面带潮红。苏梅首先提议:“我们去买条野生鱼吧,回去熬个鱼汤。”话说得就像主家婆。她看了李寒武一眼,眼神有母性的光。李寒武顺从了苏梅的建议,虽然有些疲乏。他现在渴望在车里睡一觉。可这个时候的男人不属于自己,应该是女人的影子。他们径直走向那个鱼摊,胖女人从马扎上站起身来,边用帕子轰苍蝇边打招呼。“来条野生鱼吧,保证是水库里长的。”他们选了两条大个儿的鲫鱼。胖女人挑了李寒武一眼,说:“你们不是来玩的吧?”苏梅说:“你认识我们?”胖女人说:“那次那个女的呕成那样,是让鱼腥熏的?”
“她是见不得杀鱼。”苏梅说,“你记性真好。”
回头对李寒武说:“她说的是薛小梨。”
胖女人又注意地看了李寒武一眼,她在一瞬间对苏梅有了信任感。她记得李寒武跟那个女的也牵过手。后来,那个女的又牵了别人的手。她长着杏黄色的头发,长长的紫色指甲,看着就像个狐狸精。没来由地,胖女人对薛小梨没好感,她在一瞬间决定说点什么。
“她跟那个老头子在一起了。有天晚上他们挽着手出来散步,喏,就像你们刚才这样……不得小三十岁啊?”
“三十多岁。”男人提着渔网兜子走了过来,里面有一条大鱼几条小鱼。大鱼长着金黄色的脊背,跟许多小鱼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有点像小鱼的妈妈。男人换了一下手,右手托底,左手把网口散开,把那些鱼“哗”地倒进水笸箩里。鱼终于解放了,撒着欢地游。
“你們说谁?”苏梅有些惊奇。
“那个女的嘛,跟你一起来过的。”胖女人仰脸说。她细眯着眼,日光照射下她的眼皮不停地跳动。
“黄头发,紫指甲,那天那样恶心,我以为她怀孕了……她跟那个老头好了。他们差那么多,像爹和闺女。”
李寒武心中一凛,人似乎都要抖起来。“你说的是薛小梨?那个老头子是谁?”
胖女人说:“我不知道她叫啥,但那个老头就住在园子里,有气派。”
男人说:“那老头说自己是设计师。依我看他就是个贪官,刚出狱的那种。”
胖女人说:“还说来这里修行,分明是来勾搭女人。”
李寒武突然激动了,嚷:“那是个隐者!”
胖女人摇头笑,说:“倒是像,他连手机都没有,说不会用……来买鱼经常没有零钱,我说你扫二维码啊……他说这湖里的鱼好,养人,早些年经常有人送。你知道这湖里最大的鱼有多重吗?我见过,比门板长,五十多斤……”
“听他吹。”男人不屑。
“他们没在园子里,知道去哪里了吗?”苏梅内心吃惊,外表却一点看不出来。
胖女人说:“谁知道。他们每天都出去玩……原来女的有辆车,掉湖里了。是辆白色的奥迪。就在前边胳膊肘弯那个地方……那个时候天还寒着,远处的冰还没完全化,这个女的胆子大,一下就把车开进去了……当时周围没人,女人自己从车窗里钻了出来,她命可真大。这是去年秋天的事吧?柳树叶子刚黄,杨树叶子都落尽了。女人哆哆嗦嗦在路边拦车,后来终于过来一辆三轮车,把她送进了城里……”
“你亲眼看见了?”苏梅问。
胖女人说:“那天我们没出摊,我妈病了,我们两人去医院陪床了。后来是开三轮车的人说的,他说一路走心里一路打鼓,他怕那女人是水鬼。”
“你怎么知道是她?”
“后来她捞车啊,我们都看见了。来了一辆吊车,把她的车吊了上来。”
两个买鱼的都没动静,胖女人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手里忙着活计,嘴里也不闲着。她说那时她还没跟老头勾搭上,他们互不认识。但捞车那天老头在现场,指挥吊车怎么捞不碰坏那车……眼下他们像和尚一样云游,前两天还有人看见他们在大云泉寺上香,那个寺就剩下一个空房架子,神像早不知去向。
李寒武脑海里闪过一个镜头。那日他和薛小梨牵手走在那条小路上,眼前有辆白色的车开过,因为速度快,薛小梨紧张兮兮地说它应该降速的,前边是急转弯,非常容易出意外。李寒武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说这条路上连对头车都没有,不会。
薛小梨皱着眉头说:“事故都是因为大意。”
李寒武有些不忍,他觉得薛小梨太认真了。
那辆车就是苏梅的标志。李寒武呆呆地想。
回来的路上,李寒武把车停在路边,一个人走进了向日葵地里。苏梅以为他是去解手了,可等了又等他没回来。苏梅拔下车钥匙,也下了车。向日葵像士兵一样面朝东,沉默地站满了山坡,微风摇晃着它们的身躯,它们下定决心一样地挺着腰板。李寒武坐在田垄里,整个被向日葵淹没了。苏梅巡视了半天,一猫腰,才在田垄里看见他。他的脸黄灿灿,也像朵向日葵。苏梅注视了好一会儿,一个人回来了。
“你刚才应该给我拍张照。”李寒武回来时说,“我喜欢凡·高的《向日葵》。”
李寒武很温柔地对她说:“我没有跟你说起过吧?”
十
苏梅在网上买了东西会发张图片给李寒武看。一把咖啡壶,或几只细白瓷的小汤碗,韩国货。苏梅不明说,李寒武也知道她是在为结婚做准备。否则,何苦发给他看。过去他们私密,但不家常。李寒武说过要娶她,苏梅有这样的想法没毛病。李寒武总是点赞,献花,太阳脸,满满的热情。餐厅靠窗的一张小桌子成了他们专用的,别人去得早,也自觉给他们留着。有时冯总会跟他们开个玩笑:“什么时候请大家喝喜酒?”他们吃饭的时候经常把头抵在一起,像两只长了犄角的羊。有一天说到了好笑的事,李寒武喷饭了。苏梅紧张地左右看,连忙用餐巾纸给他擦嘴巴,就像对待一个婴儿。
公司里的人看着他们甜蜜,心里都是怪怪的。大家习惯了苏梅对李寒武好,像老母鸡护着小鸡。突然一转变身份,便觉得她不像她,他也不像他。苏梅柔软了很多,看见新入职的小孩也满脸笑着打招呼。他们是两个老大难,并在一起,就把问题全解决了。想想生活也怪有趣,总有想不到的结局。
但私下里,有人为李寒武遗憾。他小,又是童男子。就有人嘴巴刁,说他有被拐骗之嫌。
晚饭以后,两人一起遛弯。一般都是苏梅主动约:“出去走走?”李寒武说:“好。”然后两个人一个朝南走,一个朝北走,会合。然后一起朝西走。兜兜转转,才发现始终围着48号楼。李寒武指给苏梅看那个阳台,苏梅吃惊地说:“她在阳台上。天气凉了,她怎么还穿裙子?走,我们上去看看。”李寒武其实知道那不是薛小梨,那只是个人形幻化物,到底是什么,谁也说不清。但他愿意跟着苏梅一起去敲薛小梨的门,万一她在家呢。来开门的也许是那个老头也未可知。李寒武心底有些负气,他想看看那个老头有多老。想起视频中交欢的蜥蜴,李寒武想,也不知老头还行不行?他这时才发现自己竟然有隐隐的恨意。她耍人了。她不该耍人。她耍人欠厚道。不声不响玩失踪,原来看上了一个老头子。她可真有眼力。苏梅敲门的声音有些大,对面的门开了。李寒武认出了还是上次见过的那个女人,腰身像水桶一样粗。因为有苏梅的缘故,女人一下就把房门敞得很大,露出了室内暗红色的灯光,让人疑心她屋里点着灯笼。靠墙根一堆乱糟糟的鞋子,就像摆地摊一样,也蒙着层可疑的色彩。
“你们找谁?”女人的样子更像明知故问。
苏梅指了指薛小梨的房门,说:“这家有人吗?”
“没有。”女人摇头,“真是奇怪,房子不来住,可也不退租。我有好久没看见她了。”
“她找了一个老男人。”苏梅嘴里有抑制不住的喜悦,“也许很快就要结婚了。”
“不会吧?”女人狐疑,“她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她有丈夫,她丈夫在威海做海鮮生意。她家有货轮,能跑远洋。”
李寒武跨出去一步,墙上挂着的似乎是电表箱,险些撞着头。“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这哪里想得出……反正很久了……”女人突然露出惊奇,“你是……”
李寒武安稳地说:“我也在这个小区住,我们跟她都是朋友。”苏梅奇怪地看了李寒武一眼,问:“她养猫吗?”
女人说:“好像不养。”
李寒武说:“她养蜥蜴。”
苏梅说:“怎么能养那种东西。蜥蜴不就是蛇吗?”
李寒武说:“蜥蜴是蜥蜴,蛇是蛇。”
苏梅不再理李寒武,转而问对面的女人:“她家地毯是黄色的?”
女人说:“她家没地毯,瓷砖都是跟我家的一样。”
“卧室呢?”
“卧室也没有。她在这里住时我进去看过。”
两人一起伸头往女人身后望,像是能看出什么所以然。地板呈一种粉红色,也许是灯光映的,隐约而朦胧,看不出质地。靠墙根一堆鞋子,也像蒙着面纱一样散落着。
“房价下降的时候开发商送精装……”女人闪了下身子,更像解释,“自己买,会买好一些的……”
苏梅不打招呼就往下走,李寒武跟在后边,朝女人挥了下手。女人诡秘地说了句:“她是有钱人……”
出了楼梯口,两人都有些猝不及防的茫然。刚才发生了什么?没发生。上去的目的和意义是什么?“我一直都相信一句话,无论你遇见谁,都是你生命中该出现的人。绝非偶然。他一定能教会你些什么。所以我也相信,无论遇见谁,都是命运的安排,我别无选择。”苏梅望向星空,话说得就像自言自语。“这是她发在朋友圈的一段话,下面配了张猫图,卧在地毯上。淡黄色,长两只圆溜溜的琥珀眼。”
“这样长的句子你居然记得。”
苏梅若有所思:“她真的养蜥蜴?蜥蜴能当宠物?”
李寒武总是提不起精神,他的精神都是强打起来的。比如,一进餐厅,或者一进会议室,就像条件反射一样,挺直身板,脸挂上笑,都是下意识。他对苏梅越发温柔体贴,下楼梯的时候,要伸手挽着她。公司又有人说酸话,说怎么感觉他把苏梅当妈啊?苏梅手袋換了大红牛皮的,是另一种的热闹和喜气洋洋。公司要派人去深圳培训,听说派了李寒武,苏梅直接找到了冯总,说领导行行好,不知道我们在准备结婚吗?
冯总说:“你以为我愿意派李寒武?拿到通知他就跟我磨叽。”冯总挤了挤眼:“小别胜新婚。你不懂,李寒武懂。”
苏梅给李寒武准备了全套的出行装备,那种牵挂就像初次送儿子上幼儿园一样。可李寒武临走却没能跟苏梅见上面,原本是单位的车送他去机场,可李寒武说有朋友顺路,就不麻烦单位了。培训的这一个月,他们每晚都要聊几句。李寒武总是很匆忙,不在线的时候居多。终于要商量接机事宜了,苏梅很早就打算自驾,偷偷地。否则冯总不依。车技再好也不行,这是公差。苏梅给李寒武留言,说订好机票就告诉她行程,只告诉她一个人。李寒武却再也没动静。直到几天以后苏梅有了不安的感觉,她问冯总:“李寒武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冯总说:“你不来我也正要找你。李寒武怎么回事?这儿还一摊子事等他呢。”
手机是“不在服务区”状态。两个女人轮流拨,冯总嘴里说:“这个李寒武,怎么搞的?”顺手把手机扔到桌子上。回头看苏梅,是一张清湛的脸。冯总吃惊地说:“你怎么了?”
63号楼是叠拼,李寒武跟父亲住在一起,母亲早几年去世了。他父亲曾当过农林局局长,一直在考虑续弦。苏梅多方打听,也就打听了这些。李寒武失踪的事,没在小区引起波澜,也许,左邻右舍都还不知道。这年头,没有什么事情是别人必须知道的。有一天,苏梅下班回来,看见48号楼围着许多人,还有警察在维持秩序,近了观瞧,才发现楼顶有一个穿白色衣服的女孩,作势要跳楼。
“警察已经上去两个多小时了,一直在做说服工作。”人群中议论。
愿意跳就跳呗。苏梅心里嘀咕了句,使劲摁了下车喇叭,把很多人都吓一跳。冬天的风刮得人睁不开眼睛,很多人都把防寒服的帽子竖了起来。他们站在寒风中仰着头,像一群奇怪的动物。苏梅突然在人群的外围看见了薛小梨,她提着个大塑料袋,明显是刚从超市回来。苏梅赶忙到前方停好车,过来扯了一下薛小梨。薛小梨穿了长款的韩版羽绒服,草绿色,瘦得腰似乎只有一掐。口罩在一边耳朵上挂着,颧骨被风吹得通红。“26,我都有点不敢认你了,你好瘦啊。”
“你呢?干什么去了?”苏梅的语气有点像玩世不恭。
“没干什么呀。”手里的东西大概重,薛小梨倒了一下手,“你好吗?”
苏梅摇了下头,突然眼圈红了。
薛小梨有些不安,她想安慰苏梅,又不知怎样表达才好。“我们一直住在园子里,供暖了才回来。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女孩……”她朝高处指去,人群哄地一阵笑,警察把女孩扯住了,但她们这里看不到。女孩的手寥落地垂了下来。人群四散开去,警察不见了,也没看见那个女孩,不知都去了哪里。
“你还听京剧吗?”
“我最近在学画油画。”
“学画画好,高雅。那个,住63号的李寒武,还好吧?”
她们共同往63号楼的方向望。才一会儿的工夫,已经有人家点灯了。
“你认识他?”
“他跟你在一起啊!”
苏梅有点回不过神来,不明白这都是怎么回事。她们到底谁知道谁、谁不知道谁,怎么这么乱哪!但此刻她有豁出去的感觉。
“他也去做隐者了。”苏梅说。
“你说什么?”
“那个老头……”话一出口,苏梅就觉出了唐突,“那个隐者,他还好吧?”
“他的腿需要做个小手术,被儿子接回市里了。但明年开湖了他会过来,我们约好了。”
冷风似乎吹透了骨头,苏梅打了个寒噤。
把身上的衣服裹了裹,苏梅说:“太冷了。”
原刊责编许含章
【作者简介】尹学芸,女,1964年生。已发表各类文学作品三百多万字。作品多次被各种选刊选载。曾获鲁迅文学奖、百花文学奖、梁斌文学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文学奖和《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等奖项。现为天津市作家协会文学院签约作家。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尹学芸 期刊:《小说月报》2020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