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我心痴狂。
是谁开始了那样的诉说?
是谁遗漏了开启秘密的钥匙?
虽然那只是月亮与我耳语时的盟约。
“社长,您一个人可以吗?”
佐久间从半圆形的窗户边探过脸来,十分关切地问我。他大约是担心我的身体吧。椅子又硬又小,不过我很享受坐上去的感觉。我朝他点点头,说:
“嗯,没问题,帮我把门关上吧!”
硬硬的塑料门关上之后,进入包厢时照明用的小灯也熄灭了。半圆形的包厢顿时融入周围的黑暗之中。佐久间像一个老练的秘书那样,殷勤地向我鞠躬九十度。“我只是想一个人坐摩天轮转一圈,他干吗动作如此夸张呀!”我一边想着一边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开始!”那声音听起来像一声仰天长叹。紧接着包厢抖动起来。
摩天轮是我公司的娱乐休闲设施之一。虽然直径有六十米,但跟大城市的主题公园或博览会所安置的超大型摩天轮相比,显得小巧而别致。虽然是休闲娱乐的附带设施,却是游乐园中最受欢迎的东西。坐在上面,高原的美景尽收眼底。因为地处高原,所以包厢到达顶点时的海拔高度是八百二十米。这在日本是首屈一指的。旋转一周约需要十五分钟。
游乐园已经过了营业时间,是我央求工作人员帮我开的,因此乘客只有我一个人。想来第一次乘坐摩天轮还是在十七年前开业的时候。所谓经营者就是这样。
包厢慢慢启动的时候,门开了。是佐久间吗?我不是说了不用陪吗,又没有危险。还没等我回过头来,只听那人在说:
“我陪你一起去吧!”
是辽子的声音。那种坚决干脆、毫不顾忌的语调,我连惊讶的时间都没有。
“简直像敢死队!”
我坐稳后嘴里不情愿地咕哝着挖苦她。包厢左右各有两个座位。辽子坐在我这边,轻声笑着反驳我,就像五十年前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难道不是吗?你脸上都写着呢!”
坐在摩天轮上,我会想起如烟的往事。
那还是我小时候的事,大约是六十年前,是二战前夕还是已经爆发已经记不清了。当战局变得严峻的时候,游乐园可供乘坐的金属设施全部被拆除充作军需物资,变成了武器。那时大约是昭和十六年,最迟也就是十七年吧,东京的空袭变得异常激烈。父亲带领一家人仍然住在东京,不过正要被疏散回乡。
第一次乘坐是在什么地方来着?是在当时离我家不远的川崎的花月园,还是玉川河的读卖游乐园来着?已经忘记了,反正是其中的一个。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乘坐摩天轮。爸爸带我和妹妹一块坐的。那时平民百姓跟飞机是无缘的,想坐的话只能进入航空队。摩天轮缓缓升上高空,地面的景色不断变换。这一切使年幼的我异常兴奋。
我尝到了甜头,常常会向父母撒娇,嚷嚷着再坐一次。这些事情都是多年以后听父亲说的。比我年幼的妹妹正好相反,坐在摩天轮里害怕得哭个不停。父亲没有办法,只好让我一个人坐。那时的父亲对我们兄妹几近溺爱。他大概觉得我们连飞机也没坐过太可怜了吧。
我深深陶醉于第二次的空中游览。我可以一个人独占包厢的所有窗子。我从左边的座位跑到右边的座位,再从右边的座位跑到左边的座位。包厢下面,行人和房屋在渐渐变小,我振臂欢呼。我盯着慢慢飘过的美丽云朵,眼睛一眨也不眨,感觉自己像坐上了宇宙飞船,而我就是驾驶飞船的宇航员。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美丽的黄昏。我坐的包厢窗户上没有安装玻璃,只有铁栏杆。一弯皎洁的上弦月挂在对面夕阳已逝的蓝天上,如弓,如钩。
我高昂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当孤身一人处在高高的天空中时,年幼的我对于眼前的孤单似乎刚刚反应过来。就好像一个人沉湎于小路的美景一路前行,猛然一抬头,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片陌生的境地。于是心情变得踌躇起来。回头望望,没有一个同行的伙伴——就是这样的孤独。当孤独袭来的时候,摩天轮正缓缓升上高空。于是,我心中孤独的情绪弥漫开来。
包厢就这样不断上升。难道不再回地面了吗?我陷入了这样的恐惧之中,呼吸变得急促而紧张,感觉这个用铁栅栏围起来的包厢好像变成了坚不可摧的牢狱,要将我带到某个地方去。我大惊失色,再也不敢看一眼天空的美景。我回过头,几个包厢的铁栅栏在天色的映衬下交叠在一起,吱吱作响。在年幼的我看来,铁栅栏在力大无比、耀武扬威的摩天轮驱动装置面前变得无比纤细,简直都快断了。不断加剧的孤独感,随时可能会掉下去的那种无依无靠感,使我恐惧万分。我紧紧盯着地面,以确认一下大地是否还在那里,是否还能听到地面上人们的喧闹声。
包厢到达顶点时,我对在我下面的那个包厢看得一清二楚。啊,我突然发现那里面有个人。我放下心来。那个包厢里也是只有一个人,是个女子,穿着藤鼠色的和服,发缘往上翻卷,发型像一枚贝壳。
那名女子似乎知道我在看她,突然转过身来看着我,面带微笑,像是在安慰我说:别害怕,不会有事的。
我瞪大了眼睛。
那不是一年前刚刚病逝的母亲吗?
没错。直到现在我仍然相信。虽然现在我已经对母亲活着的时候没有印象了,但那时的我对母亲记忆犹新。那印在我瞳仁中的发髻,也跟多年以后父亲娶进新母亲时仍然摆在神龛里的照片上的发髻一样。
下了摩天轮,我没有立刻返回在场外等候的父亲那里,而是站在一旁等那名坐在我后面的女子从包厢里出来。那名与死去的母亲十分相似的女子。不对,所谓死亡并非真的,那就是我的母亲。母亲又回到我们身边了。
可是,后面的包厢空空如也。
我没有跟父亲提起见到母亲的事情。因为据说那时我经常半夜里梦见母亲,嘴里喊着“妈妈!”,并嗖地一下从床上爬起来。如果告诉父亲的话,只能让他伤心,他会觉得这只是小孩子对待生死离别的幻觉。
因为这件事,虽然我没有母亲生前的记忆,但那在摩天轮上的面容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
高原上的摩天轮缓缓上升,逐渐到达时钟上九点的位置,从这里才开始真正的摩天轮之旅。向北眺望,山天相连。山峦下面,随着春夏的交替,会呈现出或深或浅的一片绿色。秋天的时候,又会被秋叶染成红色、黄色。冬天来了,可以远眺到银光闪烁的山顶。如果你运气好,还会看到一片白雪皑皑的原野。
我坐在一间包厢左边的座位上。摩天轮像巨型时钟缓缓转动。我把头转向左面。西边的夕阳早已落下,眼前是铺天盖地的黑暗,黑暗中仍然有色彩和风景。眼前的山脚一片漆黑。天空的黑是淡淡的墨水的颜色。云彩是毛笔不经意的涂抹。墨色渐浓的远方地平线上,城市的灯光闪烁不定。那条淡黄色的光带是国道。晚上不营业多么遗憾啊,我暗暗想着。大概是月光太强了吧,星星少得可怜。
“喂,在想什么呢?”
辽子问道。我不知要不要回答她,只是小声咕哝了一下。
“没什么。”
我在想父亲。
父亲是家里的第三个男孩,祖祖辈辈都经营旅馆。父亲的二哥战死了;战争结束那年,大哥也因病去世,因此父亲留在老家,继承了本来与他无份的家业。
正赶上二战后的观光热潮,父亲的经营十分顺利。祖父死后,所有的担子都落到父亲身上。父亲在自家的土地上建了一座新馆。那时我上高中二年级,日本正要进入经济高速增长期。新馆的开业又赶上了好时期。
我开始在东京上大学的那年,新馆成为旅店的主体部分,旅店的名字后面也添上了“大酒店”三个字。两年后,父亲又收购了临街一个比自己的旅店大得多的宾馆。
父亲似乎有经营的天赋,而母亲的去世也似乎换来了父亲的幸运。
父亲从来不会对别人大发雷霆,也不会固执己见。父亲外表温文尔雅,似乎根本就不是那种固执己见的人。在我这个儿子眼里,父亲只是继承了祖辈产业的富少爷。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作用和才能,父亲的作用就是能使人得到满足吧。
父亲是一个善于倾听的人。他能虚心接受别人的建议。有时即使是他自己做出决断取得事业成功,他也会把功劳归功于提议者或实行者。我也有这样的体验:公司的领导者无论怎样努力都得不到其他人的认可。如果只是做成一些普通事务,又往往会被认为没有才干。
父亲从不会为这些事而苦恼——这也被称为一种才能。
父亲想让我继承他的事业。“你上经营学系吧!”他很少见地向我提出建议。
我却没有一点那方面的心思,进了日本大学艺术系。我想从事电影方面的工作。
一九五〇年代,正是日本电影界的繁荣时代。我嘴上虽说:只要从事跟电影有关系的工作就行了,至于干什么我不在乎,心里却暗暗瞄准电影导演的位置。现在想来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我连摄像机的使用方法都搞不清楚,而且做导演的成本太高。当我知道不是谁都可以做导演时,我又开始了剧本创作,因为这只需要一支钢笔就行了。
回到家乡,我就成为观光大酒店的年轻少爷。那时大学毕业生就业困难,朋友们都十分羡慕我,而我却羡慕他们为找工作四处寻觅。如果可以交换位置的话,我宁愿跟他们换一下。
即使目的地景色宜人,行程安然而舒适,如果一切都被安排好、必须按部就班走下去的话,那也是十分枯燥和乏味的,就好像去旅游的时候把眼睛挡上,途中只给看一些风景明信片一样。
大学毕业后我没有回家。原因之一是高中三年级时,我不得不面对父亲的突然再婚,不能搞好跟继母的关系。每次提到继母的事情,一向不责骂我的父亲都会陷入沉默。
毕业后,我往返于松竹电影公司的“西奈里奥”研究所。一周之内有一两次在知名影院看完两部连放的电影后,跟伙伴们一边喝酒,一边调侃刚刚看过的电影。大家纷纷吹嘘说,如果让我们来拍的话肯定会更加好看。那时每天都过着这样的日子。钱虽然不多,但是不工作也能吃上饭。至于钱的出处,却放在心底不愿提及。
跟小我四岁的辽子相遇也是在这个时候。辽子是舞台剧有潜力的女演员。中午在西洋用品店里推销商品。
“你很潇洒呀!天天吃喝玩乐还能过日子!这可是外国电影里才有的呀!”
这是朋友半开玩笑地向她介绍我的情况时,辽子说的第一句话。她咯咯咯笑着,毫不掩饰。真是个讨厌的女人!我暗想。这就是我们最初的交往。
后来继母寄给我一封父亲病重的信。收到信的那天我正在“后乐园”球场看球。长NB16C6痈崭丈铣
在众多巨人队球迷的观众中,我支持家乡的球队“广岛卡普”。这支球队自开创以来不用说获胜了,连一半的胜出局都没有得到过。秋风瑟瑟。我深知本年度的比赛成绩肯定还是距离优胜遥不可及。先发球从“西铁”传给了“河村”。这场球“卡普”要是赢了的话我就回广岛。我一边担心一边打赌似的作着决定。尽管如此,我也根本不记得比赛结果了。因为我怕看到结果,因而喝了很多酒,醉得不省人事。
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只身一人置身于“后乐园”摩天轮的待乘处。公园好像马上就要关门了,四周已经一片昏暗。
为什么要在那样的时间一个人乘坐摩天轮呢?我思索着。可是因为时间太久远了,之前的记忆又被酒精消去了,无论我怎样努力也想不出为什么。只有一件事情清晰地印在脑海中,那就是头顶上的月亮。一轮半月。现在想来,我当时看到那轮半月,已经预感到了一些什么。
已经不记得是怎样坐上摩天轮的,但坐上之后的记忆却清晰可见。我坐在上面没有看风景,而是在眺望我下面的包厢,寻找我所期盼的、也许会出现在那里的某个人的身影。
摩天轮转过四分之一圈,包厢里的一切渐渐变得一目了然。与此同时,我突然变得万分沮丧。虽然有一个女人的身影,却留着一个当时流行的齐耳短发。脸也是一张跟母亲完全不同的圆脸。旁边坐着一个脸色褐黑的男人。
我长叹一口气,转过头去。
蓦然间,父亲出现在那边的座位上。
“你怎么啦?突然提出要坐摩天轮!”
辽子的声音又重新把我拉回到二〇〇八年的摩天轮。
是为什么来着?如果想坐的话,有的是机会啊。
也许是因为害怕。
并非是害怕再见到谁,而是害怕再也见不到谁。
近五十年前,我在摩天轮里邂逅的,是当时与我同年岁的父亲。
窗外已经一片昏暗。不知是因为有月亮还是因为有很多装饰灯的缘故,包厢里充满朦胧的光。
淡淡的光影中,是风华正茂的父亲。
二战以前,照相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而且那时候父亲只身一人在东京工作,因此也许是因为没有时间,也许是因为人口疏散导致一家人七零八落的缘故,父亲没有留下一张照片。所以我根本就没见过父亲二十岁时的样子。尽管如此,我仍然一眼就看出是父亲的身影。
父亲的额头到眉毛间有一道小时候玩游戏时磕出的伤疤,并不是很严重,看上去似乎是一边的眉毛缺了一块,是一块有些特殊的伤痕。我长得跟父亲惊人地相似。如果换上衣服和发型,简直就是父亲镜中的影像。
二十岁的父亲作为当时的年轻人来说头发算是长的了。他为了挡住额上的伤痕把刘海的头发垂下来。手托着下巴,忧郁地望着窗外。长长的头发,配上贝雷帽,身上穿的那件具有民族风格的衬衫是过去一位名叫鲁帕西卡的画家喜欢穿的。完全是在照相馆中摆出一副艺术家的架势、自我意识过剩的年轻人的样子。这就是我对父亲的印象。
窗外传来过山车的声音和人们的尖叫声。我吃惊于自己渐渐看到了不可能看到的一切,哑口不语。我肯定是陷进了深深的冥想。为了让眼前的幻影消失,我抬手打了自己的面颊。我真不该这么做。我后来是多么后悔啊!当我再一次仰起脸时,父亲的身影消失了。
在那以后,我回到老家。在父亲的遗物中我发现了那顶贝雷帽,还有大量的写生和几张画有静物的画布——是还称不上是业余画家的画作。
在头七天的宴席上,我从亲戚们那里了解到:父亲到东京是要去美术学校上课。作为家里的老三,父亲没有什么负担,所以立志学画。这是我第一次听说父亲的这些事情。我小的时候,一直听别人说父亲的职业是教师。那是在我出生之后得到的职位。东京的家离得很远。至今还记得一进家门就能闻到画画用的松香油的刺鼻的味道。至于父亲画画时的样子则没有什么印象了。
一切都是以后才知道的。那天晚上,我喝得烂醉如泥,头脑中却不断浮现出父亲清晰的身影。游乐园早已经关闭休息了。我被赶了出来,脑海中模糊地思索着:还是回一趟广岛吧!
我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去辽子所住的那一排沿“隅田河”而建的公寓。我要约辽子一块回去。现在想来,已经是五十年前的恋情了!那时我们还没有男女之间的那种关系,只是跟电影中演得那样,见面时只会笨拙地接吻。假如我约她一块回去,她应该会二话不说跟我走的吧。我单方面乐观地想着。
她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真讨厌,又喝醉了!到明天就把这些忘了吧!”
年轻,一无所有。那个时候的我所拥有的仅仅是脆弱而容易受伤的自尊心。在我听来,那样的话是对我的全面拒绝。
我一个人坐上夜行的火车,第二天下午到达广岛。可是我没有赶上见父亲最后一面。妹妹说,父亲在昨天傍晚失去了意识,今天一早就不行了。
高原的摩天轮渐渐接近海拔八百二十米的至高点。
云彩散去。迎面的天际,一轮明亮的满月,好像是将几小时前的夕阳的金光剥下来披在了自己的身上。
高原的空气干净而清爽。是因为这个寒冷彻骨的季节的原因吧,月亮就好像是从黑暗的大海上升起的一样,光彩夺目,如诗如梦。当然这里离大海还很远。可是从这个位置看上去,月亮似乎比从地面上看大了许多。月亮刚刚离开地面。包厢升到顶点。我感到自己似乎在俯瞰又大又圆的月亮。
寂寥无声。旁边是辽子安静的呼吸。我凝视着空中的满月,陷入沉思。
回老家后等待我的,是小小的波澜。虽然只是微小的、突如其来的旋风,可是因为空间太小了,无处逃避。
姑妈和担任分公司经理的姑父;已经结婚的妹妹和受父亲邀请、从银行转过来担任财务工作的妹夫,在我不知不觉间已经形成了两大阵营。那些幕后指挥的人分别支持各自的拥戴者争夺社长的位子以及与此相关的职位。
本来已经放弃权利的我赶在这个节骨眼回来,没有人欢迎。唯一能理解我的妹妹也冷眼相待。不知何时,妹妹已经变成“他人妇”的面容。唯一庇护我的,是我连一声“妈妈”也没喊过的继母。
结果,姑父当上了社长,我跟在后面学习。姑父说:到时候让你当社长,之前先跟着学吧。让你来做主管业务的工作,也不能发挥你的才能。我没有什么不满,反而觉得自己曾经被铺设好的、没有一点波澜的人生旅途,到如今因为突然变得崎岖不平、看不见一点前途而充满了惊喜和期待。
在故乡的日子,我忘记了电影。陶留夫、高达鲁、大岛渚、篠田正浩……那时,跟我年龄相仿的二十多岁的导演相继出现,接连拍摄出一部部惊世之作。我希望自己能够忘记这一切。
东京也似乎被我忘记了。我也不会跟人提起在东京时的事情。对于这个地处日本深山腹地的城市来讲,当时的东京比纽约还要遥远。无论我说什么,都会被人看成是拿着父母的钱到处挥霍的浪子在炫耀那些不光彩的行为吧。可是,唯独辽子的事情我难以忘怀。我写过几封信,可是她也许在生气,埋怨我不把事情说清楚就回广岛了吧,所以一直没有回信。打个电话问问?不可能。辽子住的公寓连部公用电话都没有。——那时通常都不会有电话。
回故乡后第二年,我决定去东京找辽子。听朋友说,辽子不做舞台演员了,而是在一家不动产公司做职员。那天是她二十二岁生日。我一边祈祷着“应该还住在这里吧”,一边叩响了她公寓的门,一只手抱着一大束玫瑰。神啊,保佑我!虽然我放弃了从影的道路,但一生中至少让我有那么一次,经历一下电影中那激动人心的时刻吧!
看来我天生就不是什么剧作家。在夜行列车上考虑得滚瓜烂熟的求婚台词,在见到辽子的那一刻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我的第一句话,不但没让辽子激动得热泪盈眶,反而把她搞得莫名其妙。
“我来问问你这一阵子有什么想法。”
似乎辽子也不适合做演员。她想跟我说句什么,结果却一句“台词”也没有,只紧紧地抱住了我。
六十年代如同过山车。
约翰•肯尼迪被刺;披头士流行;年轻人留长发,大人给剪掉;因反对越南战争运动而引发的众多小规模战争;个人收入和物价像赛跑似的不断上升;新干线开始运营;东京传来奥林匹克圣火;人类登月;安田讲堂陷落等等。
我和辽子并排坐在过山车上,一边惊讶于飞速变化的时代。有时会欢呼,有时会不安地握紧彼此的手。我从跟班升任厨房见习,辽子在酒店下属的餐馆当服务员。
周末我们通常会去电影院。没有愤世嫉俗,也不用对电影指手画脚,真是无比快乐的事情。即使是无聊的电影,两个人看的话就会成为愉快的事情。一月一次去外面饭馆奢侈一下。即使是粗茶淡饭,两个人一块吃的话就会成为美味无比的大餐。有时候会吵架,但很少会持续到第二天。最严重的一次持续到第二天早上。
我们并不是不想要孩子,而是不能生孩子。不知道问题出在谁身上。我们也不想知道。在近半个世纪前的小城市,而且虽说是厨房见习但毕竟是前社长的长子,不生孩子是不光彩的事情。周围人大都觉得问题出在辽子身上。
结婚后第七年,我悄悄地去看了医生。目的是想清除人们对辽子的猜忌和传言。检查结果出来:我没有任何异常。这件事我从未跟辽子提过。
大阪召开万国博览会的那年,我就任社长。对于姑父的独断专行十分不满的各位经理发动“政变”,对姑父投了不信任票,推举我当社长。
干脆取消这种宗族经营的方式吧。因为那个时候我刚刚开始计划跟同城的好朋友自主创作电影。所以比起社长的位子,我似乎更想做一名业余电影导演。当我把想法认真提出时,经理们一口否定了这一提案:那样的话怎么向下边的人交代呢?乡镇的老公司体制跟封建时代没有什么两样。
使我思想发生转变的,应该是我想起了父亲那顶贝雷帽吧。如果按照自己的想法走下去的话,就必须从铺设好的程式中挣脱出来。可是仔细一想,虽说只是一家小旅馆的职位,但那时的我刚过三十岁就当上了社长,完全因为我是父亲的长子。我不能抱怨,更不能退出。我要好好地走下去。
因此,我第二次放弃电影。三十五岁时,我的人生终于缓缓步入正轨,实现了人生道路的转换。
我以跑步前进的气势,提高了姑父当社长以来一直停滞不前的公司业绩。
那些老股东们都夸我说:比你父亲——不对,应该说超过你父亲啦。我淡然一笑。我从没有觉得自己比父亲更有商业头脑。我只是比父亲更幸运而已。
大阪万博会使当年的旅游人数激增到前一年的一点五倍。一九七五年,山阳新干线全面开通。远方的游客也可以从千里之外赶来观光。同年,广岛球队首次取得冠军。这样的黄金时期曾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每次广岛队获胜,我所在的边缘小城也成为人们光顾的地方。
年轻女孩们爱上旅游也是在这个时期。她们已经不满足于以前那种温泉浴场,而是寻求一种时髦的具有治疗作用的新型温泉。作为当时还足够年轻的我,能够很容易察觉到时代的变化。我把即将开工建设的新宾馆设计成面向年轻女性的格局。《女性周刊杂志》和《旅游向导》还对此进行了无数报道。
到一九九零年的二十年间,我们的系列宾馆在省内外增至五家。从十一月开始开放人工滑雪场。在创业之初的宾馆所在地开设了游乐园和避暑胜地。我被奉为省里的实业英雄,在全国观光旅游界也变得小有名气。一些经济商贸杂志也常常找我介绍成功的秘诀。
我并没有做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只是在模仿父亲。
我不会强行推进我的想法,而是常常倾听别人的观点,好的话就立刻执行。
如果能很好地遵守这一点,每个经营者都不会失败。
摩天轮缓缓滑过高原的夜空。至高处,目力所及是深蓝的天空。无限伸展的黑夜,让人觉得似乎要乘坐摩天轮飞向遥远的天际。小时候害怕这样的想象,而现在真希望想象能成为现实。
“好美的月亮啊!”辽子说。
“嗯。”我不假思索地答道。
“可是,你又不是来看月亮的。”
“啊?”辽子似乎看透了我的心事。
老天真会捉弄人。本来已经放弃生孩子的念头,可是辽子在三十八岁那年,我们意外得子。我已经年过四十。在一次羊水检查时,我们得知孩子有问题。可是我们毅然决定生下这个孩子。
我们得到一个男孩。孩子有先天性心脏病和轻度的智力障碍。“大概活不长吧!”医生无情地下着结论。我们给他取名“久生”,以此来抗拒医生的结论。
让久生平平安安地长大吧。这是我和辽子共同的愿望。
为了能让久生上普通小学,我们气势汹汹地跟学校交涉。
我们送久生去上游泳学校。知道他喜欢昆虫,就买来大人用的昆虫画册,做了一个昆虫饲养箱。
说是平平安安地长大,但实际上久生让我们体验了比普通孩子更多的人生感受。我们带他去很多地方旅游,包括去国外。他不是占有欲强的孩子,但只要他说想要,我们嘴上虽然说要节约,实际上却毫不吝惜地买给他。辽子和我都心怀恐惧,害怕医生的预言成为现实。
久生喜欢摩天轮。我们只坐过一次。如果有更多的时间,也许可以……
那是久生上残障学校六年级的时候。他把头探到窗户边上,脸颊因兴奋而泛起红晕。
“爸爸,我在天上飞呢!”
久生之前也坐过几次飞机。他想要玩具飞机,也常常在写生帖上画飞机图形。每当别人问他:你将来想做什么?他都会自信地回答:飞行员!让问他的人黯然神伤。
因此每次买到飞机窗边的机票,我们都让他坐在窗前。但是久生害怕发动机的声音和飞机偶尔的摇晃。无论我们怎么逗他,他就是不往外看。
他似乎更喜欢既没有声音也不摇晃的摩天轮之旅。“下次我带你去坐更大的摩天轮!”我跟久生这样约定。不久在福冈和横滨诞生了直径超过一百米的巨大摩天轮。
那个时代,人们都在比赛看谁更大、更体面、更值钱。一张向日葵的画卖到五十多亿。洛克菲勒中心成为日本人常常光顾的地方。劳力士三分之一的产品走的是日本路线。虽然人人都知道这只不过是随时都会落幕的经济狂欢宴,但却没有人打算从舞台上退下来,都想成为舞台灯光的焦点。——就是这样的时代。
我们的约定没有实现。
医生的预言不幸成为现实。甚至比预想的还要早。
久生在十三岁时离我们而去。
假如,能够再相遇,我想问一下久生:
只有十三年的岁月,你幸福吗,儿子?
是否,我们决定生下你,是一个难以弥补的错误?
在泡沫经济开始的时候,我决定在原先那片避暑胜地上再建一座娱乐公园。当时的许多建设计划都是如此,受时代风气影响做得又大又空。最初的时候我虽然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签了字。不仅如此,我甚至好像余兴未尽似的,提议再加一座摩天轮。
就任社长以来,关于公司的经营,虽然也有一些细节上的错误,但我通常都能做出正确的决策。而这一次是彻底想错了。
开业那一年游客比预想的多。那时虽然市场上的经济泡沫早已破裂,但人们似乎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可是第二年,游客马上减半。以后逐年减少。因为是跟自治体共同出资,我们不能单方面停止营业。政府官员不怕赤字,怕的是成为失败的先锋。
经济不景气,也给我的宾馆经营投下阴影。因为需要填补娱乐公园带来的赤字,所以停止了业绩不振的高原宾馆的营业。与此同时,银行也紧缩银根,催要贷款。
也许因为我不能像父亲那样善于倾听?我用半生的时间搞垮了父亲花费半生建起来的连锁宾馆。公司还能勉强维持。侥幸保存下来的只有创业时的小宾馆和避暑胜地。游乐园这个月末也要关闭。
虽然坐在同一个地方,但从顶点往下降落时,风景也会改变。坐在摩天轮上,透过窗户的轮条向下望,可以看得见牧场。牧场里饲养了一些供参观的羊、小牛和小马。风中摇曳的牧草,在夜幕下像波浪起伏的湖面。又细又长的散开的灯光,就好像小型蒸汽机车的辐条。摩天轮再往下转,可以看到像一把茶壶的屋顶和圆形游泳池的跳台。
这并非是规模巨大的游乐园,所以门票费也很便宜。虽然如此,管理却很周到,也有相应的政策措施。本来还打算开辟一个游戏区,但听取了多方的意见、读了有关报告书之后却作罢了。因为光临的游客满意度已经很高了。
游乐园的口号是:“无论哪个孩子都能尽兴而归。”提出这个口号的出发点,是为了久生。
可能很多人都曾经有过与逝者短暂重逢的瞬间吧。我对此深信不疑。也许因为这样的瞬间每个人都不一样,不知道发生在何时何地,以至于大多数人都在不经意间错过了吧。
就我来说,这样的瞬间发生在摩天轮上。条件是,在月出之夜。
你可以笑我是在妄想。的确也是如此。也许曾经看到的母亲的身影,只是年幼的大脑因恐惧而产生的白日梦吧。父亲的样子也应该只是酒精作用下的幻觉。
可是,即使真是这样也没有关系。所以另外一个条件就是,如果这一切只是幻觉,你就应该有一个容易进入幻觉的身体。因此,我现在正在服用镇痛剂。这是一种合法销售的麻醉药,服用它是为了减轻我的咽喉疼痛。
两年前,我被发现患了咽喉癌。虽然医生反对,但我还是放弃手术治疗而选择药物治疗。因为我不想失去说话的能力。我想坐在社长的位子上直到游乐园被变卖完为止。我现在的情形是,根本谈不上病情有所好转,只能庆幸还未被宣布生命完结罢了。
我嘱咐佐久间说:先视察好了,再跟买方进行商谈。然后服了比通常多一倍的药量来到游乐园。疼痛依然如故,也并非比往常更疼。之所以服了这么多,是因为我想看到逝去的亲人——哪怕只是幻觉。
摩天轮在缓缓下降。满月依然挂在对面的空中。一束称不上光芒的光照进包厢,在对面空空如也的座位上投下影子。
时间已经所剩无几。我垂下目光。下降的包厢现在已经处在什么位置了?
凝神处。我看到了。
窗外,是儿子久生。
在下一个、处在时钟三点位置上的包厢的顶上,久生弱小的身体蜷缩着蹲在那里,不安地望着下面。身上穿着那件中学开学典礼时穿的藏青色外套。衣服的下摆在风中摇曳。
他不是个善于运动的孩子。这样太危险了,会掉下去的!我刚想喊,却发现久生就像游泳似的纵身一跃,跳进了茫茫宇宙。
久生的身体斜斜下落,不久变为水平,然后开始上升。
久生飞跃原先的包厢,与我的视线持平。然后挥动在游泳学校始终也没有学会拍水的双脚,在无垠的空中飘了起来。他就好像刚离开窝还不谙飞翔的小鸟那样飞翔在空中。
从我的角度看,他的侧脸是一张微笑的脸。他一定是在嘲笑我因为溺爱而变得有些痴傻的样子吧。那张纯真而充满智慧的笑脸,让人觉得他不会输给任何一个孩子。
定睛看去,久生的背上生出一对翅膀。不是小鸟的羽翼,而是久生最喜欢的银蜻蜓的透明的羽翼,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久生像一只真正的蜻蜓那样,刚一停在半空中,突然间又加快速度,向着浩渺宇宙直飞而去。
他飞快地划过月亮,消失在无边的黑夜之中。
一切的发生似乎很漫长,其实只是几秒钟的时间。我跟辽子说:
“刚刚久生在那里来着。”
过了少许,辽子的气息随着她的回答吹上了我的面颊。
“嗯,太好了!你看起来精神不错!”
凝望。久久凝望。没错,久生一定是在天空中某个地方飞翔。
渐渐靠近地面了。
“真是一瞬间啊!”
辽子像叹息也像感慨似的说道。
“但是,很愉快。”
我把目光转向话音传来的方向。
旁边的座位上,只有被月光拉长了的窗棂的影子。
辽子离我而去是在四年前。当我们知道是癌症的时候,已经到了晚期。
那时候,我为了挽回不断下滑的经营局面,比年轻时还要努力地工作。原本打算在我六十五岁、辽子过六十岁之后就抽身退出,离开这座城市,找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安静地过日子。可是,我连续几年打破了这一约定。我注意到辽子常常勉强打起精神,强颜欢笑。我应该早些劝她去就医,可是却没有做到。大概是老天惩罚吧,我也得了同样的病。
辽子去世前的几天,我一直在床边守候。佐久间劝我休息一下,于是我在大厅的长椅上躺了一会儿。正在此时,辽子的情况突然糟糕起来,整个人失去了意识。她的嘴里插着人工呼吸机。可是已经说不出话了。
唉,真让人情何以堪!虽然已经六十岁,可是因为抗癌药物的副作用,辽子那头原本没有一根白发的乌发都掉光了。辽子对此一定很在意吧。关键时刻我却不在身边,她是否会像以前那样生气呢?
我把手伸向空空如也的椅子。为了抓住辽子的手。也许她会在那里——尽管看不见。指尖只碰到了坚硬的椅背。但我确信辽子刚才就在这里。椅子是温热的——是月光照射之后那种似有若无的温热。
是真的。我没有搞错。只要一个人在月夜乘上摩天轮升上高空,就能见到在地面上见不到的人。在因吗啡而有些麻痹的脑海中,我把摩天轮的空位一个个都填满了。
真的。坐在对面座位上的是父亲。旁边是母亲。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们对视而笑的样子。
我的旁边是辽子。头上戴着她最中意的帽子。不过从侧面看上去她似乎有些生气。其实不是那样。我们过了金婚纪念日之后又共同走过一段时光,还从来没有把争吵留到第二天。
辽子的膝上,久生正拿着飞机模型在玩着。虽然已经十三岁了,长得比同龄孩子个头小,但我们仍然把他当作幼儿来疼爱着。
摩天轮继续转动。每当一个包厢下落,就有另一个包厢上升。一点点地。虽然缓慢却似乎永无休止。
现在我是处在什么位置呢?我坐在不久就要停止的摩天轮上暗暗想道。如果人生能有第二次该多好啊。突然间,我冒出一个念头:要不做一下手术看看吧。
返回地面的时候,我再一次抬起头,看一看空中的明月。
月亮正处在时钟上一刻钟的位置,悬挂在半空中。
那是一轮美丽的满月。
大概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月亮。
作者:荻原浩